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著名詩人食指(郭路生)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五十多年前,文革動亂時期,外交部大使樓徐慶東(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待分配學生)
家聚集了一幫有文藝天賦的幹部子弟, 系當時全北京最高雅的文藝沙龍之一;
徐慶東利用自身的機械化優勢(其時,全大陸沒有誰擁有錄音機),率眾創作並錄製廣播劇毛澤東時代的孩子們,
一個老紅衛兵打贏第三次世界大戰勝利凱旋的虛幻故事,典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紅衛兵文藝。
畢汝諧的真實面目沒有暴露之前,也是其中非常活躍的一員;我因而結識了該文藝沙龍的骨幹成員、
業已享有詩名的郭路生。
我被郭路生的代表作相信未來鎮住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1949年以後,整個中國大陸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優美深刻、別具一格的詩句呢。而且,
他的長詩短詩都保持在同樣的水平上,每一首詩都堪稱一個藝術品。
特別是,當我知道何其芳(文革中被誣稱為何其臭)、賀敬之高度評價郭路生的作品,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相信何其芳賀敬之是很懂詩的,他們的判斷肯定是對的。
於是,郭路生成為我深深嫉妒的對象,用當今最時髦的話來說就是羨慕嫉妒恨;
我曾經衝動地對文友Y(即日後的著名詩人 J)說:萬幸萬幸,郭路生一不是8級以上的高幹子弟,二不是美男子;
否則我真的會像周瑜要殺諸葛亮那樣,不顧死活地去把他殺了!
文人的嫉妒心比女人的嫉妒心更可怕,簡直像魔鬼附體——我根本拿魔鬼沒有辦法、根本管不住魔鬼!
這些瘋狂的話,很快就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地傳到他耳朵里了,但是郭路生絲毫不以為意,
依然用真誠善良的態度對待我,與我暢談文學、交換書籍,始終以一顆善良之心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因而感到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的心思很可恥;從此以後,我誠心誠意地折服於郭路生的非凡才華,再無惡念了。
那時候我創作了一個短篇小說詩人之死,寫的是普希金之死;郭路生看了以後說:你的文筆挺棒,要是寫革命作品就好了。
我冷笑著回答說:我不想革命。我只想胡飄亂色(讀shai),吃喝玩樂。
郭路生嘆氣不已。
我與郭路生本質上不是同一類人,在很多方面沒有共同語言。郭路生真誠地熱愛身處的火紅的時代,
竭誠擁護文化革命;他在山西插隊期間寫詩歌頌杏花村,自費考察南京長江大橋和河南林縣紅旗渠,
認為這是勞動人民艱苦奮鬥的成果,是中國人的驕傲;郭路生相繼寫出熱情洋溢的詩篇,
歌頌工人階級自力更生,歌頌紅旗渠是中國農民用人工創造的奇迹,等等。
然而,我與郭路生都喜歡在大街上拍婆子;我至今記得他拍婆子的一個笑話:他在王府井看見一個手拿摺扇的女孩,
就走過去與之搭訕,那女孩從容地打開摺扇,扇面上赫然兩個毛筆大字:有主。
他邀請我去他家玩,邀請的方式也是郭路生式的、獨一無二的:沒有告訴我他家的具體地址,
而是很有幾分自得地說:你到了百萬庄打聽一下,所有人都認識我家。由此可見,
當時郭路生的知名度之高到了什麼程度了;我果然隨便問路人就找到他家了。
後來,郭路生放出口風,認為自己在政治上事業上都成熟了,現在只缺少一個賢內助,所以當務之急是要找老婆。
這下子,北京幹部子弟圈轟動了,人們瘋傳郭路生要找老婆了、郭路生要找老婆了!不少女孩子仰慕他的詩名,
主動去敲他家的門,想結識他;先是電影導演崔嵬的女兒,後來又是宋姓7級高幹的女兒;
郭路生欣然選擇了這位7級高幹的女兒。我冷眼旁觀,覺得他們倆真的不合適。郭路生很早就因為學業上嚴重偏科離開了某中學,
當過一段社會青年,然後進行函授補習。他自己說,函授和上正規中學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打開話匣子就是了。
可是那位宋姓高幹女兒是師大女附中有名的高材生,如果沒有文化革命,就要直接保送去法國留學了。
他們走的是不同的人生道路,僅僅因為文革動亂把他們胡亂擰在了一起,我覺得這樣的搭配是不牢靠的。
果然,他們的戀愛一波三折;詩人郭路生感到很痛苦,多次向我傾訴內心的衷曲。他其實是一個很保守的人,
連與宋女接個吻都當成個了不得的事,鄭重其事地向我們大家宣布。
有一次,我和郭路生夜宿在同一個房間里,他用鼻音很重的深沉的聲音說:我最近讀了西班牙鬥牛士的小說血與沙,
我很擔心有一天我的身體將會背叛我。
我很吃驚,表面樂觀豁達、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他,內心還有這樣的擔憂呢。
後來,畢汝諧創作了中篇小說九級浪並且發布一步到位的性愛宣言(性愛和握手一樣只不過是一種社交禮儀),
徹底激怒了徐慶東這一大票左派人士,成為眾矢之的;畢汝諧被徐慶東們視為流氓,逐出了那個左派文藝沙龍;
他們還對郭路生說千萬別搭理畢汝諧,畢汝諧就是一個會寫作的流氓;而郭路生堅定地說:你們說的不對,
畢汝諧是一個有流氓行為的作家。於是,郭路生成了那個左派文藝圈裡唯一與我保持來往、唯一為我辯解的人了。
1973年秋,郭路生說他常常去北醫三院精神科就診;朋友們都覺得有些奇怪,因為一點也看不出他和大家有什麼不一樣;
但是,據精神科醫生說,郭路生患有藝術型的精神分裂症。
現在的文藝圈文革回憶錄都喜歡吹牛皮,說自己當年怎樣反對四人幫反對江青等等,瞎說八道!
絕大多數正常人既是理想主義者,更是現實主義者;當年江青四人幫是中央的權勢熏天的大當權派,
誰敢公開反對他們呀?大家倒是要找機會討好他們的。徐慶東導演這樣的大左派自不必說,
就連畢汝諧這樣的右派也是一樣啊,寫出馬屁劇本黑旋風扯詔;郭路生也不例外,積極地為馬屁電影芒果之歌寫主題歌的歌詞。
還有那位彭寧導演;文革期間,彭寧是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公認的第一才子,又是6級高幹彭家倫的兒子,實在了不起。
彭寧導演也想方設法討好江青他們。他寫了一個歌頌上山下鄉的馬屁劇本,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個噱頭:
有個知青從插隊地方往城裡跑,在火車上,素不相識的革命群眾東一嘴西一嘴地勸說他,硬是把這個知青勸回農村了。
那時候,彭寧表示不嫌棄畢汝諧臭名昭著,歡迎我加盟他的那個文藝沙龍;本來我高高興興要去找他了,
卻不料郭路生說:彭寧說歡迎畢汝諧,我這裡廣聚賢。
畢汝諧那時候年輕氣盛,把自己看得非常了不起,生氣地說:彭寧算老幾,以為他是宋江嗎,
他有什麼資格來聚我呀,我不去了,不去了。
就這樣,我錯失了加入彭寧那個中間偏右的文藝沙龍的機會,現在想想,真是可惜了。
——文革后,徐慶東編劇、謝晉導演的電影啊搖籃,取得了很大成功;而彭寧導演、創作的兩部電影苦戀(白樺編劇)
以及瞬間(獨一無二的林立果小艦隊題材),如果能夠及時公開上演,必將引起地震般的轟動效應;
遺憾的是,這兩部片子都被封殺了,人們只能在紙面上討論它們了。
1976年春,郭路生和李立三的小女兒(中蘇混血)結婚了;我送給他兩瓶白蘭地,卻知趣地沒有出席他的婚禮;
因為我知道婚禮上清一色都是那些紅色文藝圈的人,我的露面將使郭路生的婚禮大煞風景,賓主尷尬。
那時,我常常覺得懷才不遇,憤憤不平;郭路生很同情我,說乾脆我帶你去找賀敬之吧。
我們來到東單煤渣衚衕人民日報宿舍找到賀敬之。這是一個臉色青黃、精神萎靡的中年男人,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
郭路生開門見山地說:我這個朋友畢汝諧很有才華,可是每天勞動很累。賀敬之則大而化之地對我說了許多套話空話漂亮話。
然後,他們談起了郭路生的病;賀敬之甚至沒有問郭路生最近讀了什麼書寫了什麼作品,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他最近的病情怎樣,
吃了哪些葯;郭路生說他現在靠氟奮乃靜維持,除了口服,還進行肌肉注射。我聽了不寒而慄,
也因此感受到一己之外的林林總總的痛苦和不幸。
郭路生很熱心地要給我介紹對象。當時四屆人大剛開過,谷牧當了國務院副總理;他說,
谷牧有個寶貝女兒是北京郊區某個公社的黨委書記,想介紹給我;我很有興趣攀高枝,
然而,人家一聽畢汝諧這個名字就嚴詞拒絕,還責罵了他這個介紹人。我很過意不去,而郭路生只是淡淡地對我說了一句:
畢汝諧,你要是早早知道愛護名譽的重要性就好了。我固然臉皮很厚,卻也一時羞得無地自容。
打倒四人幫后,李立三的問題平反了,郭路生的混血妻子從黑幫子女變回為3級高幹的女兒;於是,兩口子的齟齬日漸增多,
郭路生經常長時間地向我傾吐苦水,連伉儷間的房幃矛盾也不諱言——
他相信我能夠理解他的苦衷,並且守口如瓶。
他們終於離婚了。
出國后,我聽說郭路生住進了精神病院,甚至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和意外。古往今來,詩人從來就是一種非常特殊的人,
他們和精神病人之間只有一線之隔;緊走一步,慢走一步,都可能邁過這條界線。
竊以為,郭路生住進了精神病院,自有個人原因、家庭原因、社會原因,卻有一個深層的原因即政治因素被忽略了;
當年,我與徐慶東曾經當著郭路生有過這樣的爭執——
我堅定地說:中國肯定會出修正主義;這是歷史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徐慶東則堅定地說: 肯定不會;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能夠確保黨和國家永不變色!
郭路生旗幟鮮明地支持徐慶東。
所謂改革開放,標誌著中國真的變修了;崇尚南京長江大橋和河南林縣紅旗渠的郭路生,
在思想上一時找不著北了。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郭路生對中國現行的政治制度產生了深度懷疑。
那年,美國總統卡特提出人權外交;郭路生認為,此舉擊中了當局的軟肋,根本無法抵擋。
徐慶東這一大票左派人士隨機應變地迎合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如魚得水;
而一根筋的老實人郭路生則被拋出了正常生活軌道。
進入新世紀,郭路生被詩壇尊中國朦朧詩的鼻祖,可謂名至實歸。
我在新華文摘上看到郭路生寫給第二任妻子的獻詩,真心很高興:
像他這樣的天才詩人不宜接受7級高幹3級高幹的女公子,找一個老百姓家的女子很合適。
我經常打越洋電話與郭路生聊天。我問他在福利院里吃不飽怎麼辦呢,郭路生說出讓我毛骨悚然的三個字:
吃空氣。我不忍再問下去了。
郭路生畢竟老了、病了,他在熱愛生命中勉為其難地低調地吟道:
也許我瘦弱的身軀像攀附的葛藤,
把握不住自己命運的前程,
請在凄風苦雨中聽我的聲音,
仍在反覆地低語:熱愛生命。
每年春節,我都要給郭路生打越洋電話拜年;他總是囑咐我說:畢汝諧啊,
你在海外要堅持民族的立場啊。而我總是唯唯諾諾,不置可否。
再後來,他的電話打不通了;聽朋友們說,郭路生和所有老關係都不聯繫了。
屈指數算當年外交部大使樓徐慶東左派文藝沙龍的老人馬:徐慶東導演過世了、彭寧導演過世了、
李平分編劇過世了;蘆葦編劇因倒賣黃金蹲了四年大獄,詩人郭路生(食指)精神失常了。
而其中唯一的右派作家畢汝諧,卻像是昆崙山上一棵草,頑強地全須全尾的活到今天,健康快樂。
全須全尾的活著就是幸福。
實踐證明,不想革命只想胡飄亂色吃喝玩樂的人生結局,比赤膽忠心幹革命的人生結局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