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踏上故鄉的土地,剛下飛機那會我激動的耳熱心跳話都多了三分。母親見著兒子難掩內心的欣喜,引起手倆人院子里溜達,迎面碰上鄰居老曹和他的二閨女:
「快看看,是誰呀!」
二閨女示意父親面向我站立的方向說話。老曹佝僂身子一雙迷糊黏連的泡泡眼踅摸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找著我站的大致方位。乾癟的雙頰、嘴唇……站在那兒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英雄老矣!一股苦澀粘稠湧起在我心頭。人啊,都熬不過一個老字。
中年的老曹不算漂亮。細高一副身板挑著顆卜卜冷冷的大腦袋瓜子,架勢讓人想起蘆葦盪光禿禿的白蠟根桿上隨風搖擺的絨毛球頭。滿臉皺紋擠一堆兒誰見了都猜錯他的年齡。窩囊的外表後面是光榮的革命史:老曹是一位一九三八年四月入伍地地道道的老八路軍人。文革時院子的頭頭都沒幾個能與他的資歷比肩,很快他給提拔成一個部門的領導,可惜沒過多久,大概在我的開襠褲封合成囫圇免襠的時候,遭到免職處分開始閑賦在家。
后逢著大雪滿天的日子,總能看見敞胸露懷的老曹晃晃噹噹從我家門口經過。幾步一響的飽嗝當中滷汁豬頭肉、蘸醋大蒜加上劣質燒酒的混合氣味迎面而來。興緻好的時候,站雪地,故鄉的小曲伊伊啊啊他一個人唱個不停,走了調的詞讓北風一激,由孤寂的屋角劃過,檐上停停,兜頭回來,滯在乾冷的空氣里,久久,不肯散開。
「媽了個巴子的……」
印象是老曹罵人。有一回咣當一下子,聽響我跑過去抓住門框向外望,正看見老曹氣咻咻摔了門出來,『又跟老婆干仗啦?』那時的老曹沒人敢惹,也沒人願意搭理,可沒人敢惹的老曹在家最怕老婆。
「媽了個巴子的,那是人待的地方么?……」悶在旮旯冷不丁他拋出一句。
多年之後我才弄清楚:文革中各式各樣的群眾大會沒完沒了。某一日某會正歡,不知那兒蹦出來一混蛋指著主席台上的老曹揭發:說他戰鬥中貪生怕死臨陣脫逃過。這下炸了鍋!批判的矛頭齊刷刷轉向老曹。老曹一聽就急了,跳起來拍著桌子跟台下那人對罵,罵的就上面這句。會是沒法再開了。不久,老曹給免了職。
原來老曹五零年代上過朝鮮戰場。當時是中國人民志願軍一個排長,手底操著四十多號人的性命。有一次戰鬥中國軍隊據守的山頭陣地遭到聯合國軍的猛烈炮擊,上面的人很快打光了。團副命令一個排上去增援,二十分鐘不到,沒一個活著下來。又一個排上去繼續增援,半小時后又拼光了。只有兩個重傷號事後抬了下來。團副殺紅了眼,叫老曹繼續上。那會老曹冷汗加熱尿連棉褲底兒都泡透了——就是堅決不執行命令!幾經僵持團副拔出手槍頂在老曹的腦殼上吼叫:如果不服從命令就斃了他!實在沒法老曹只得帶著兄弟們上去。不過他多長了個心眼,遠遠拉開距離溜在隊伍的最後邊。整排人還未登上山頭進入陣地,半道就遭到迅猛的炮襲,老曹屁滾尿流、連滾帶爬拚命往回跑,好歹算撿回一條性命。其他弟兄,全倒在半道的山腰上。
當年我一光屁股小孩兒,老曹面目猙獰破口大罵的樣子,印在腦海中變成無法抹去的記憶,今日此地再見,想起的,仍是那雙帶血圓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