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在25歲上死了丈夫就開始守寡,一守守了一輩子。我父親從15歲開始養家,我奶奶就把兒子當了家中的頂樑柱了。對兒子的起居照顧一應俱全。我父親調到省城工作后,我奶奶秉行「夫死從子」的宗旨,拋開親友及熟悉的生活環境,顛著小腳隨兒子從老家來到省城,一直同父親生活在一起。
我奶奶個子小, 一身青衣,從來都是清清絲絲的不染一塵。她額頭高,頭髮后束扎髻,額前光光凈凈。她是小腳,可走路還凈想快速,所以就感到她走起路來顛顛地。我小時在父親公司家屬宿舍大院里玩時,常看到奶奶從街上買菜回來,一臉認真,顛顛地往家趕路。那時,我外婆外公也住在大院里兩排平房中的一間。那裡是平民區,人多居住擁擠但是熱鬧,每天下午總有大人小孩聚集在那裡談天說地,各有各玩的。所以我喜歡膩在外婆家,在那個小「天井」湊熱鬧。而我奶奶卻在父親家裡默默地做家務。地要掃得光亮亮,桌子要擦得纖塵不然;菜要做得美味,飯要端出去及時。所以我沒見過她串門玩耍,跟人聊天。她是個完美的家庭主婦。而且還要用她的那一輩子做寡婦的忍性,低眉順首做個好婆婆。把我媽寵的像個皇后。我媽年輕媳婦不懂事,時不時挑剔奶奶做的飯菜,可我從沒聽過奶奶跟我媽拌一句嘴,沒有,一貫的沉默,寡言少語。現在想來,她真有涵養,真不容易。
奶奶天性愛乾淨,我從小都是她替我梳頭。把我的一把小黃毛揪得緊緊的,往後細細地梳,然後糾在一起牢牢地用紅頭繩扎住,編上辮子,然後再抹上亮融融的刨花油。聽大人說我小時梳著一條漂亮的大辮子,頭髮油油亮亮,那八成都是我奶奶的傑作。想必奶奶在天天幫我梳辮子時會陶醉在為孫女打扮的小小樂趣中吧。反正我到長大后,在鏡子里,看到左邊額頭那塊的頭髮很稀,老也不長。我疑問時,我媽說是你奶奶給你扎辮子扎得太緊了所致。奶奶做事咋這認真吶!
那時很多單位都是工作宿舍全在一處,統一管理。文革時期,機關亂,無人管事。辦公樓上下,大院里裡外外都是積灰。辦公樓里到處貼滿了這人是反革命,那人是漢奸的大字報。天天看得人心驚膽戰,生怕哪一天我父母的名字會出現在上面。可有一天,有個小朋友告訴我說在大字報上看到我奶奶了!我的心一沉,怎麼我奶奶又不是工作人員,怎麼會貼大字報貼到她頭上?我趕緊跑進辦公大樓去找那張大字報。在一行行琳琅滿目的黑墨白紙之間,我還真看到了我奶奶的名字(確切地說是姓),不過一看之下,我心裡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嚇!標題原來是這樣的:「表揚肖奶奶!」。原來是一張表揚信哪!表揚信大意是,肖奶奶發揚白求恩大夫助人為樂的精神,主動自覺地把整個公司的大院和辦公室都清掃得乾乾淨淨。這是一種共產主義的精神,我們大家都要向她學習!我奶奶的光榮行動,將公司緊張的戰鬥氛圍一下子緩解,關注的焦點落到了每日躲不過的生活瑣事上了。
我一點也不記得我奶奶對此事的反應了。想必她心想,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這怎麼搞?這麼臟!怎麼還跟白求恩搭掛上了?他是哪一個(發「鍋」的音)喲?很快公司里就把清潔衛生工作重視起來,並將家屬組織起來負責整個公司大院的衛生工作,我奶奶被推舉為小組長,專門負責清潔衛生工作。想必我奶奶那時心裡也高興過。這大半輩子也沒有過露臉的事,這大半輩子也沒有在外邊被承認過,這大半輩子也沒有過當什麼「長」。我記得我奶奶手執大掃把,臉上喜孜孜,在院子里東顛西跑的情景。院子里一下子又恢復到了以前整潔的樣子,大人小孩的心情好像都輕鬆了不少。這正是,硝煙濃處肖奶奶來,和諧齊心掃塵埃。
後來我記得的就是,公司發動所有家屬參加家屬學毛選小組,要學習毛主席的老三篇,要求把老三篇背下來。我奶奶首先挑的就是「紀念白求恩」這一篇。可我奶奶是一字不識的舊式家庭婦女啊!可憐這個一幫一一對紅的任務就責無旁貸地落到我的頭上了。每天晚上,奶奶忙清了家務,就坐在那個15支光的燈泡下,召喚我去教她念。
「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
「白求恩同志是嘎辣大共產黨員~~~」,
「是加拿大!」(順便插一句,那時我再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不遠萬里反向去了白求恩的家鄉。)
「加辣大?」「不是,是加拿大,拿!呢啊拿,不是樂啊辣!」「莫管,莫管,就這樣念吧。加辣大~~~,加辣大共產黨員,下一句勒?」
「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他不遠萬里來到中國。」
「為了中國人民地解放四捏,他不遠萬里來到中國。」
「奶奶,不是捏,是業!」「捏,噢,捏?」
不對,是「業」,就像「夜裡的夜」。「哦,夜。」
「還有,不是『四』,是『是』,要捲舌!」
「shi -shi-日?」「唉,好吧,就這樣讀。」
「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shi -shi-日夜,他不遠萬里來到中國。」
「哎喲,奶奶,我都累死了教你讀。今天就到這裡吧!,我要睏覺了。」
「再念一下子,一下子!」奶奶左手舉著紅寶書,右手的食指點著書上的字一個個地念了出來:「白求恩同志,是加辣大共產黨員,為了中國人民地解放四孽,他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一個外國人~~~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我奶奶在「共產主義的精神」的字眼上,停留了片刻。又繼續了下去~~~
後來的結果是奶奶在老三篇學習小組裡,終於能夠熟練流利地背出了 「紀念白求恩」的第一段。學習小組究竟後事如何,已經記不清了,可是奶奶每晚在昏暗的燈泡底下苦讀的情景一直讓我刻骨銘心。
沒過多久,偉大領袖號召廣大幹部下放勞動。他大手一揮,我們全公司的職工都拖家帶口蠢蠢欲動地下到農村了。我奶奶是可以不走的,她可以回老家去我大姑家裡住。可是我奶奶放心不下她的獨生兒子,放心不下她的三個孫兒女。她不聽兒子的勸阻,一定要跟著我們去農村。可這一去,她就一把老命葬送鄉下了。
話說我們家被分配在全區最窮,最偏僻的一個生產隊。那時是冬季,雨雪不停。村裡到處是泥濘。我們的新家裡也跟屋外統一,泥濘一片。大盆小罐地擺了一地接屋頂的漏雨。我們的傢具,也就是桌椅床鋪,也跟著我們一塊下放了。現在就拆開擺在了泥濘的地上。生產隊的人,絡繹不絕地來看望我們(他們平時也見不到什麼城裡人,就像我們當時沒見過外國人一樣)。好奇地盯著我們家裡的罈罈罐罐,桌椅板凳,大人小人。他們一進家門,又把外面的泥巴帶了進來,有人還在就座以後,往桌腿椅子腿上蹭,清理他們的鞋子。然後免不了有抽煙並隨地吐痰的。我看到我奶奶臉上的痛苦表情。等到人一走,我奶奶就趕緊打水擦抹起來。可是剛剛弄乾凈,又來一撥人,桌椅又蹭滿了泥。我奶奶就又去擦洗。就這樣,我奶奶下鄉后的一個重大任務就是擦洗桌椅,比燒飯還要耗時耗神。我看著她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天少了精神。
那時, 我奶奶心裡一定焦慮不安,不知這樣的日子過到何時,不知如何去適應這她一輩子也沒過過的日子。爸爸已經很快投身到改造自己的活動中去了。平時不在家。奶奶的苦悶沒人訴說(又不像現在有電話,可以打給女兒訴訴苦)。我不記得她那時笑過,只記得她好發脾氣,甚至有一次生氣時還用毛巾順手一刷,刷到了小弟的眼睛。小弟委屈地哭了起來。記得我當時對奶奶也很有意見。
奶奶的這種狀態很快就招來了病痛。她常常心口悶肚子脹,吃不下飯。人愈發瘦了。後來我爸看不對頭,就請公社醫院的院長來診斷。院長是學中醫的,在全公社被視為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了,一般還不親自問診的呢。院長診斷奶奶是消化不良,就開了幫助消化的中藥。結果,這葯一吃上,卻越發地脹腹了,還疼痛起來,仍是氣不痛,便秘。可當時爸爸以為是病情嚴重,還是不敢停葯啊。奶奶越來越痛苦,那天夜裡,她痛得實在忍不住了,一輩子那麼矜持的人,卻在床上大喊起來,奶奶的喊聲我一輩子忘不了:「毛主席啊,大救星啊!救救我啊!毛主席啊!萬壽無疆啊!毛主席~~~」一夜,就這樣喊著,我們都無法入睡,可也束手無策~~~。後來我猜想她的潛台詞:毛主席啊,我聽你的話,七十三歲,一雙小腳,還下放農村,你莫四(方言:為什麼事)讓我受這個苦啊?你莫四(為什麼事)不保佑我啊?但是當時,我除了默默地抹淚,什麼也沒多想。
等到天亮,我爸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就讓本村農民劃了一條小船,把奶奶送到十幾里水路的區醫院去。奶奶已不能下床,只好連床帶人,一起放到船上去。那時在武鬥,區醫院也沒什麼醫生,一個倖存的醫生診斷說是腸梗阻,這種病,不能吃藥,不能進食。而她卻被誤診,被吃了那麼多中藥湯!醫生說已經送遲了,但是還是收下了奶奶。爸爸後悔沒早點送奶奶來區上,連夜趕回取幾件衣服。待到第二天清晨一大早趕去時,奶奶已經凄然離世了。她獨自一人,在那夜深無人的病房裡,在那絕望的嘶喊聲中,凄慘地離開了人世。也好,離開了她的病痛。奶奶走時是73歲。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就想著這是她命中的壽數好了。不要難過也罷。我從此,在心裡恨死了那個院長,雖然同他的女兒還是朋友。
奶奶的墳葬在我們下放地點的後山上。村裡人說那塊地風水好。奶奶會保佑我們子孫的。三年以後,我和大弟雙雙考上了恢復高考制度后的大學。
毛主席最終沒有保佑奶奶。可奶奶確實保佑了她的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