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吏」兩個字,合用時是個偏義復詞,只指「官員」,拿今天國內的官場來說,至少得是科長以上吧。拆開來用,官是官,吏是吏,兩者是有區別的。
這次回上海,與一位當老總的朋友聊天。我對上海飆高衝天的房價表示看不懂:「這麼高的房價,泡沫馬上要破了吧?」老總朋友卻老神在在地說:「不會。上海房子有剛性需求,不會下跌。」我還是不懂,願聞其詳。他便說出下面一番話來:
「現今大學畢業留在上海或者海漂進上海的外地年輕人,沒有一個是願意回家鄉去的。他們的父母長輩也都堅定地支持子女把根扎在上海,開花散葉,結婚生子,變成上海人。兩個年輕人上面四個長輩,甚至還有祖一輩,加起來多少人?全力以赴從經濟上支持小兩口在上海買房,這個房價如何跌得下來?」
我自慚去國日久,見識越來越淺陋,但還是有所不解:「幾百萬的房價,那些長輩們也要拿得出來啊?都是工薪階層,哪來這麼多錢呢?」
老總朋友微微一笑,說道:「你以為工薪階層就沒有錢嗎?只要其中有一兩位是公務員,還不是官哦,這些錢根本不在話下。」
看我那摸不著頭腦的呆相,他乾脆為我傳道解惑一番:
「比如說我公司的貨櫃,到碼頭之後,每一天都要付費的。能早一天通關提貨,可以省下很大一筆錢。因此,我的公關經理逢年過節,都要給海關負責通關手續的職員送一張現金卡,算是一點心意。端午節是『買幾個粽子』,中秋節是『買幾盒月餅』,過年了是『置一點年貨』,國慶節是『給嫂子添一件新衣』。這樣,每次貨櫃到岸,都得以迅速地提貨。這張卡里起碼是兩千塊,一年至少四、五個節日,他一個通關員負責四十個公司,你算算每年多少錢?」
我心算還可以,算完闔不攏嘴:「你肯定這個不是官?」
「不是」,老總很肯定,「連科長都不是,只是個科員。」
我愕然之餘,卻也隱隱悟出一個道理來。中國老百姓對官吏的貪污深惡痛絕,這種印象,與其說是來自「貪官」,恐怕更多的是來自「污吏」。平頭老百姓,見官的機會不多。我在上海生活了四十餘年,說實在的,幾任市長陳毅、柯慶施、彭沖、汪道涵、江澤民,一個人影都沒有見著過。不要說市長,區長、局長都見不到。平日里倘是有什麼要與衙門打交道的,見的不是派出所民警,便是什麼工商局、稅務局的辦事員,如此而已。這些人的貪墨,才是平常百姓所切身體會的啊!周永康、徐才厚、郭伯雄的賣官鬻爵,你夠得上嗎?能夠給這幾位送錢的,其實都是官,而且是大官,與老百姓何涉?
我另外有一個學生,從國內出來不久。他曾在北京郊區開了一個加油站,他告訴我,明明加油站的一切設施都是按照標準施工,但消防局的人就是不批,百般刁難。最後怎麼樣?最後給那位檢查員五萬塊到個人手裡,批准書便翩然而至。設施通過,汽油質量通不過。明明向中石油買的標準汽油,工商局的檢查員就是不批,說不符合實驗室標準。那個實驗室就是他們開的,合不合標準隨他說了算。最後怎樣?最後四萬塊個人進賬,實驗室合格證就開出來了。我問:「還沒有開張就先花了九萬塊,能賺得回來嗎?」他搖搖頭:「賺是賺得回來,不過實在太黑了!」
這種「污吏」的黑,才是老百姓的切膚之痛。如果質之書記長官,恐怕那些大老爺還茫然不知底下人搞些什麼鬼呢!
我的一位老師,曾經提起應該研究君主時代的「吏文化」,他認為是很有東西可以發掘的。以今例古,這位老師確有真知灼見。《明史·魏觀陶垕仲等傳贊》:「 太祖 起閭右,稔墨吏為民害,嘗以極刑處之。」 朱元璋從小當和尚癟三,是最底層的百姓,所以他不但知官員之貪,更深知「墨吏」的危害。清代名臣郭嵩燾曾經有過一段評論:「漢唐以來,雖號為君主,然權力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 (見《清稗類鈔∙胥役類》)今天的「本朝」與多少胥吏共天下,我也沒有具體數字。但是這些胥吏中凡握有權力者,多多少少皆有貪墨,則是無法否認的事實。現今最熱門的職業是公務員,真可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拚死了也想考進門去。為什麼?據說是「工作穩定,福利好」。這恐怕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後不可為他人道者,就是有「灰色收入」啊!
習近平反貪,誓言「蒼蠅、老虎一起打」,對於那些被抓出來的高層大員,老百姓聽了新聞聯播歡欣鼓舞,連稱「習大大威武」。仔細想想,這些巨貪的錢,都是在高層官員之間轉來轉去,與你老百姓有半毛錢關係嗎?從老百姓荷包里實實在在刮錢的,都是不入流品的「污吏」。而這些污吏之所為,在習大大、王岐山眼裡,恐怕連「蒼蠅」都還排不上號吧?
其實在這方面習王也有難言之隱,中紀委巡視員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星期七天工作,也不可能把他們的眼光落到那些污吏身上啊!
反貪是好事情,可是習近平現在用的方法不對。運動式的方法,恰如過境颱風,過去了一切恢復舊貫;道德說教式的方法,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抓幾個省長、市長,既得到反貪的清譽,又順便肅清那些不聽話的對手,真是一舉兩得。可是那些比貪官多上千百倍的污吏怎麼辦?用什麼辦法去清除這些蠹蟲?辦法不是沒有,就是民主監督,法治社會,舍此別無他途。但是,習近平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