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之前,多倫多地鐵里有人被推進軌道死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死者的身份才被確認。是一個日本人,早原陽介。當我在網路上看到死者照片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 這不就是我最近2,3個月前才認識的那個日本人嗎?我對他這張臉記憶深刻,因為很有特徵,前額比一般人大,高,面部輪廓非常鮮明硬朗。再搜索調查信息,警方對死者的文字描述為,白髮白眉,確定了,就是他。只不過其實那是灰白的頭髮,並不全白。 他大概有1.7高,看上去比實際年齡73歲起碼年輕十歲。看上去受過良好教育很有教養。我當時沒有想到他是日本人,因為他比較黑。
於是出於對他是哪裡人感到好奇就上前跟他攀談。對他說國語,他卻一直笑而不答。後來才有人告訴我他是日本人。我又走上前去說, sorry, I thought you speak Chinese. 他答說It』s ok. 然後我們就愉快攀談了一陣。他的英文一聽就知是母語。大約一個半小時后我離開了那個房間,走時看見他不看我,但是對著我走的方向微笑,把右手伸到胸前對我抓了抓幾個手指,對我道別再見。我說bye.沒想到我今生今世就再也沒有機會 再見到他。
這樣一個和善羞怯的早原君,竟然被這麼殘暴地謀殺了!兇嫌是一個有波蘭姓氏的白人,57歲,其過世父親曾經是知名建築師。但是此人卻淪落到社會的底層,過去10年住在一個白人家的地庫里,一年前被房東請走。(我第一天去搜名字,搜出來的照片是黑人的,就以為兇嫌是個黑人。在此更正,道歉)。
早原君的死,被警方定性為謀殺。一定是有確鑿證據,兇嫌有計劃地殺害了他。但是警方對具體發生了什麼,似乎諱莫如深,拒絕透露。剛開始說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互動,後來又說他們之間發生了一個短暫的」short altercation」, 即發生了一個爭吵 - a noisy argument or disagreement, especially in public.
這會是什麼樣的爭吵呢?我相信,應該是這個兇嫌對石原君進行了種族主義的口頭攻擊,比如「Hey Chink, go back to China」 or 「go back to where you came from!」 而石原君立即進行了大聲反擊如 「You go back to Europe first!」。近期以來對亞洲人這樣的種族主義攻擊已經日益普遍,可以說幾乎凡是亞洲人包括我自己都有過這樣的經歷,除非腳不出戶唐人街的華人。大多數華人大概面對這樣的攻擊都是息事寧人地笑笑走開,而日本人的典型反應則是相反。我認識的一個日本人就說他們總是立刻回擊,不計後果。
我曾經在美國法院案例中看到這樣一個案子,夏威夷有個日本人去參加他鄰居的派對,在那裡受到另外一個白人鄰居的種族主義侮辱。他沒有說話,靜靜地走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10分鐘后拿著槍回來了,沖那鄰居連發數槍,當場打死了這個白人。他被以謀殺罪起訴,但是他最後才判了十年還是7年好像是,理由是他是被種族主義攻擊provoked。日本人在面對種族主義挑釁攻擊時表現出來的血性和勇氣,的確令我們中國人敬佩。
早原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捍衛了自己的尊嚴,可敬可佩!
但是我相信,他的死不是這個altercation的結果。這個互動僅僅是白**謀殺計劃的一部分。警方對兇嫌以一級謀殺起訴,肯定是因為有證據這是有預謀的作案。根據當時環境和時間,我推斷是,這個白**預謀進行仇恨謀殺。他在月台上尋找獵物時遇到了早原君,就逐漸接近他,站在他身後,一直等著。等到列車開始進入站台時,白**忽然對早原君大吼大罵要他滾回中國去,如此一來使得早原君轉過頭來,其注意力從列車和軌道被吸引開。就在早原君回罵之時列車已經沖近,白**就把早原一把推到在列車輪前。這一過程被地鐵監控攝像頭記錄下來,警方據此指控謀殺。
早原君就這樣慘死了。同樣令我震撼的是,據警方說他死時身上沒有錢包,沒有電話,也沒有ID。看樣子僅僅是隨身帶著些小額現金。警方無法找到他的身份,甚至想到要發布」clean-up「 照片來尋找認識他的人了。最後是怎麼弄清楚他的身份的呢,我估計是從他身上帶的Presto 公車卡里通過刷卡打進他的賬號,找到他的註冊身份信息。後續報道說他獨居一個CONDO,但是remained active and played tennis。
早原君看上去就不富有,我也早已從之前認識的日本人那裡了解到三代日本移民在加拿大生活得都很清苦,但是仍然,要不是看新聞,我都不相信一個日本人會落魄如此,這樣的潦倒和孤獨。主流媒體都感慨說,很悲哀,想不到在有三百萬人的大都市多倫多還有人過著這樣isolated life。。。我差不多一晚都睡不著覺。太壓抑了。如果我在遇見他時知道他過的是這樣一種生活,我一定會跟他多攀談一會,跟他交個朋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從早原君的英語,和他的年紀,我相信他跟我過去認識的另外一個日本人一樣,同是日裔第三代,是日本人中第一批脫亞入歐身體力行者的後裔。他們的祖輩二戰之前就移民到了加拿大。這一批人脫亞入歐得非常徹底,他們大多數的後裔都不再會說日語,不了解日本文化,除了他們的姓和長相,他們跟日本已經沒有任何實際關係。現在他們在整個加拿大日裔人口中佔19%,也是日裔中過得最清苦的一群。
我認識的另外一個日本人就是這樣。他跟早原君年齡相近,年輕幾歲。很白,中等個,是日裔第三代。 如果照我們中國人的標準他是已經徹底「融入」了加拿大的日本人。 他已經不是日本名,只有日本姓。完全不懂日語以及日本文化。他的英文名以G 開頭,這裡我且稱他為G。曾經跟白女結婚有一個像老莫的混血女兒。 老媽妹妹都嫁給了白人。老媽嫁了窮白人,妹妹嫁了工程師。
二戰時G全家被加拿大關進集中營,土地財產全部沒收,後來政府賠償了才2000加元。一家人從此窮愁潦倒。他一直做小生意,還得兼做勞工體力活,幫人做裝修。他長相很好。但是娶的白女老婆不工作,還不停地睡黑人白人。原諒多次最後不得不離婚。他也是自己一人住APT。窮愁潦倒。女兒又找了個黑人男朋友把他氣死。小生意越做越不好,非常惶恐。
我問他日本這麼好,為什麼不回去。他說主要是他根本聽不懂日語。他早就動過回日本的念頭,去學日語但是都半途而廢,說是太難了。一大把年紀,是要從頭學起不僅語言還有文化,談何容易。還有家人都在這裡。日本舉目無親。他怨他媽喜歡白人。本來應該戰後當時就帶他們回去的。
戰後70年代和80年代,一大批日裔回去了。本來這些日本人都有很多土地財產的,二戰被沒收,從此以後就成了窮人。留下沒有回去的大都比較潦倒。溫哥華那邊很多非常富有的日裔,但是他們大多數都是日本騰飛以後有錢了才出來的。
這個日本人G祖上在日本曾經是武士,很有地位威望的,結果在加拿大幾代下來就什麼都不是了。在生死之間掙扎。他身體很不好,心臟搭橋手術。他對中國人非常友好,說起來就是They (Whites) want us to kill each other。。。非常濃厚的亞洲情節。亞洲的事門清。我笑他說你看你們全家都跟白人結了婚,孩子都是白人的混血,你怎麼還they, us的呢?他說 Marriage doesn』t mean anything。
我對他的際遇不甚唏噓時,他告訴我,曾經有過一個日本著名的文化人到加拿大來拜訪他們,這人還是他媽媽家的遠親。在考察了大多數日裔的生活以後,猜他說什麼?-- 如果是日本那些人過著這樣的日子,他們早就自殺了。
直白,有時候就是殘忍。他們一聽,更不敢回去了,覺得很丟臉,怕其他日本人笑話他們。所以就這樣窮愁潦倒地過下來了。
早原君一定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只是他的結局更悲劇。。。
他一定也有過同樣的掙扎和猶豫,也同樣是,過不下去的是加國,回不去的是故鄉。。。
最後一生在加拿大窮愁潦倒,孤獨而終。而且是死得如此殘暴,被當年祖上來投奔的歐洲人種族主義仇恨犯罪謀殺了。
想起了日本電影望鄉。戰爭時期那些日本女人到東南亞為日本軍隊做妓女,戰後卻被日本國民鄙視嫌棄,不得不終老他鄉。她們在入土安葬時都要求把自己腳朝日本,以示對日本的怨恨。但是如果我是石原君的家人,我會把他頭朝日本安葬,以表其心意 - 他鄉雖好,終非吾土。一百年前脫亞入歐,一百年後魂歸故里!
行筆至此,不由淚下。天堂裡面沒有仇恨,早原君,願你在那裡好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