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目之美
今夏,舊金山的第揚博物館躬逢盛事。
原藏於巴黎奧賽美術館的印象派畫作,由於巴黎奧賽博物館正在修葺,出借了部分藏品在世界各大美術館展出,而第揚的『印象主義的誕生』畫展,囊括了印象派前期的寫實畫派,一直到近代繪畫之父塞尚的作品。像奧賽這樣世界頂級的美術館,不可能把所有的鎮館之寶全部出借給某一個博物館的,這也是為了保險起見。但是這次第揚所選擇,所籌劃的作品,非常清晰地標明了印象主義成長到盛放的階段,我們得以一窺那個金碧輝煌的時代,以及如鑽石般的文化結晶。
盛名之下,這個畫展觀者如潮,必須划時入場,一點鐘在預留處取得入場券,進入參觀卻得等到三點。進去之後還有一道關口,又得排上二十分鐘才能看到畫,迎門是布格羅的『維納斯的誕生』這是當年在法國沙龍大展得金獎的作品,畫面之巨大,人物之眾多,視角之複雜,看得出畫家是花了大力氣的。但是這些太概念,太技術性的作品也許會震驚你的眼球,卻很難打動心靈。所以我很快進到下一個展廳,這個廳是在印象派之前的畫家群,其中有米勒和庫爾貝這些鄉土主義的畫家,也有英年早逝的寫實主義畫家讓·拉巴吉。米勒有一幅『春天』,描繪的是暴雨剛過的田野,一道陽光穿破烏雲而出,照亮正在開花的杏樹,泥土飽含水分,田間無名花草被光影雕得玲瓏剔透。這是米勒二十歲左右的作品,畫筆的抒情,像夢境般地一閃而過。拉巴吉的『麥草』在八十年代曾到上海展出過,這個天才只活了三十八歲,他是法國繪畫承前啟後的一個坐標人物,從他畫里看出;雖然造型還是秉承了學院派一絲不苟的風格,但顏色已經趨於明亮,偌大的畫面,每一塊色塊都輕靈透明,總體卻穩定而準確。他描繪了兩名農夫,在收割後的麥田裡作午後小歇,丈夫平躺,帽子蓋在臉上,似乎疲累而睡入夢鄉,妻子則坐在地上,喘息未定,眼神迷茫。遠處山巒迤邐,空氣顫動,大千世界的小小一角,靜懿而平和。
再下去是印象派開始登場,領軍人物是愛德華·馬奈,他的那張『少年橫笛手』被印成大幅海報張貼在博物館大門口。但是更著名的『草地上的午餐』,『奧林比亞』和『酒吧』都沒來,是不小的遺憾。馬奈的畫面相對草率靈動,用了很多純黑色,配上粉紅和金黃,這是以前的學院派和以後的印象派都少見的,加上強烈的色塊對比,巧妙的線條運用,因此他的畫呈現一種東方風味。
真正代表了印象派成熟和截然區別於別的流派的代表人物是莫奈,他和一批同期畫家如西斯萊,雷諾阿,畢沙羅,全然建立了自己的體系;室外寫生,注重光影,注重環境光線對描繪對象的作用,使用冷暖原色。我曾在奧賽美術館看到莫奈十二張『里昂大教堂』並列在同一面牆上,同一座建築,不同的時分,清晨上午正午下午黃昏,薄霧斜陽頂光餘暉微熹,那種體驗是極其震撼的,如同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之感。這次展覽莫奈來了一張雪景,偏僻沉睡的村落一夜皚皚白雪,天明之後雪止,籬笆之上一方明亮的陽光。二幅河景,明媚的下午,陽光薄雲,河上帆影點點,水天一色。還有一張是七月十四號的巴黎市景,叢深的街道,峭壁似的樓宇,鋪天蓋地的三色旗,喧囂而歡快。莫奈對自然光線的把握無人能出其右,在野外寫生光線變化很快,每隔兩個小時又是另外一幅場景,容不得畫家多作耽擱。莫奈的畫流暢而明麗,落筆準確飽滿。我想他常和畫友一塊出去寫生,看得出很多莫奈,西斯萊和雷諾阿的畫都是同一處的景色。
西斯萊是個安靜的畫家,沒馬奈的張揚,也沒莫奈的輝煌,他存世的畫也沒有莫奈那麼多和為人樂道,但他的畫有一種莫奈所沒有的含蓄和內斂,這次來了四幅畫,一副水景,兩幅雪景,一幅風景。那幅風景是我看到過西斯萊最好的畫之一,一條鄉村小路,兩邊樹正在抽芽,淡淡的陽光鋪在牆頭,遠方模糊的城市輪廓,大概是巴黎某個近郊,不起眼的一個小鎮景色,安靜平淡。可是那畫面上充盈的空氣感使你感到能走進畫面里去,鼻子能聞到鄉村自然的氣息,而那陽光是有溫度的,和熙怡人,能把一幅普通的鄉村風景畫到如此身臨其境,除西斯萊之外不作第二人之想。
畢沙羅是印象派團體中唯一的猶太人,他的自畫像簡直可以拿去做猶太人的圖騰了,禿頭,大鬍子,眼神深邃而迷茫。他有一張『紅色與灰色的屋頂』,下午金色的陽光照在山谷的村落里,色彩溫暖而調和,氣氛是初秋的豐滿與平和,是他畫作中的精品。
接下來要說到德加和塞尚,這兩人都是異類,德加為人冷靜孤僻,畫風卻妖媚奢靡,畫的室內景居多,他展出的舞蹈教室系列是一絕,不大的畫幅里繽紛繁複,色彩跌宕,舞女蹁躚,慾望如蛇般地流動,他的畫面有一種獨特的音樂感,他畫的女人比畫的男子更深入,更傳神。他的筆觸深入平民底層,他的繪畫語言卻說著貴族的腔調。他不合群,終身未娶,卻有色藝雙全的女弟子瑪麗·卡塞特一直隨奉左右。他出身富有,卻常缺錢,書信集里收集眾多索債與畫商扯皮的記錄。喜歡他畫的人特別喜歡,不喜歡的人也特別不喜歡。這一切都無所謂,一切的瑣碎都會被淡忘,但德加,是繪畫史上絕對繞不過去的一道目光。
塞尚是個失意者,他的畫風笨拙,沉重。他對那些能畫出靈巧生動繪畫的畫家表示出無限的羨慕。殊不知他自己開創了現代繪畫的全新世界,西方繪畫從他開始,描繪對象和描繪的技術再不是唯一的追求目的,個人的氣質,風格,意念,理解,表述,更是判定繪畫優劣的標準。塞尚這次展出有人物風景和靜物,他的靜物畫極為著名,渾厚凝重,掂得出重量。但他這次展出的兩張風景是極品,一張是在綠蔭掩蓋之下的石橋,那種綠色深沉又透明,橋下池塘微波不興,整張畫渾然一體,涼意殷然。還有一張是著名的『上吊者之屋』,荒涼衰敗的村落,灰色不祥的屋宇,好似一台啞劇馬上要上演。塞尚的人生觀是帶有悲劇性的,壓抑的而遠離塵世的,他與同時代的尼采和卡夫卡,是時代的先知者,是新世紀三聲尖利的號角。
還有的幾位畫家嚴格說來並不是印象主義,如美國畫家威斯勒。當年美國知識分子把巴黎視為藝術聖地,有錢的和窮困的,成功的和落魄的,都喜歡混跡於此,樂不思蜀,亨利米勒和威斯勒都是。威斯勒喜歡把自己作品命名為『金色和藍色的協奏』等等,這次展出的『黑色與灰色的協奏』是他最著名的畫作;他母親的肖像,在真人大小的畫幅中,老太太側身而坐,眼神堅毅,神色凝重,一襲寬大的黑袍,從領口到腳背,僅在袖口露出蕾絲花邊,背景是淡綠的牆體,黑色夾雜灰色的幕簾,名副其實地奏響一曲新殖民主義的室內樂。我走遍世界博物館,這次是第一次看到這張原作,一個畫家一生如有這樣一幅傳世之作,應該是死而無憾的。
其實印象派所處的時代在歐洲歷史上是個動蕩時期,從一八五零年至世紀末,經歷了蒸汽機革命,拿破崙三世復辟,普法戰爭,邊界重劃,工業圈地。但我們看到的印象派畫家的作品,畫面明亮清麗,姿態閑適從容,自有一種榮辱不驚的人生,有一種比他們所處時代更深遠的思索,更鎮定的目光。想起當年被灌輸的『文學藝術作品要反映時代』,幾十年後看來,那不是政治洗腦就是全然的屁話,那些所謂反映時代的作品現在看來那麼淺薄,偏執和愚昧,下場只能是被人棄之如敝屣。真正的藝術是獨立於時代之外,獨立於時代之上,大浪淘沙,只有精華才能留存下來。
讓歷史歸於歷史,讓藝術還給藝術。
2010-9-5 柏克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