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也是讀《三國》的

今年日本和紅朝建交四十周年。話說四十年前的1972年，紅朝尚在自我孤立的紊革之中，與美國和日本都沒有外交關係。新上台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受到美國總統尼克松不跟日本政府打招呼就與北京直接接觸的刺激，決心也「獨立」行動一次，搶先與紅朝建交。他遇到的最大障礙，居然是先總統蔣公的人格魅力。

田中當時在自民黨內，是五十來歲的年富力強那一檔，正想有所作為。不過，那時建黨元老岸信介等還活著，他們和國民黨高層關係密切，在自民黨內也仍然很有影響。元老們說：當年一百萬士兵和兩百萬僑民得以安全返國，蔣公恩義重如山。而且，他們相信，日本天皇得以保全，蔣先生對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勸說起了關鍵作用。雖然最後主意由羅斯福定，蔣先生在１９４３年開羅會議時，曾向羅斯福建議：日本戰後的國體，讓日本人民自己決定，盟國不宜強加。元老們對此非常感激。他們說：只要蔣先生還活著，我們就不能背叛他。

最後兩派達成妥協。田中可以去北京建交，但不能說任何否定民國政府合法性的話——這包括不向北京政府謝罪，因為紅朝所不承認的舊金山和約體系是以中華民國為交戰方和締約方的。元老們說：至少我們不能背叛蔣先生的歷史。

這讓人想起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在《關係千萬重》一書中講的，終戰時，在華日軍司令官岡村寧次維護了「淪陷區」的秩序，沒有發生敗兵作亂事件，將東南精華地區相對完整地交還中國，再將他當「戰犯」處理有點不近人情。那一代的中國人和日本人，都很講究人情上的「義」，有時未必執著於絕對的善惡。

為著不能否定民國政府的合法性，日方對聯合聲明的用詞很挑剔。周恩來總理曾生氣地說：我是個溫和的人，對此都感到難以忍受。田中只得央告：（即使他本人不反對）有些話他也不能講，講了自民黨要分裂。

雖然政治上田中能作的讓步有一定限度，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到底也是讀過古書的，他們也有「義」的一手。毛公當面送田中一套線裝《楚辭》。日本政界多世家子弟，田中平民出身，在政界被很多人視作「鄉巴佬」。而在日本頗有文名的毛公——這位能寫很漂亮的格律詩詞啊——居然送他《楚辭》，當他是文化人！這下把個田中感動得死心塌地，臨終前還在病床上一再告誡女兒真紀子：一定要永遠堅持日中友好。

後來新世紀小泉內閣要改革，邀真紀子擔任日本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外相。她一上任就宣布，今後將不准許李登輝訪日，給了紅朝一個大面子。不過，不知她哪裡學來的歐洲左翼作派，居然批評美國總統小布希的歐洲導彈防禦計劃是給德克薩斯石油工業送大禮，引起美國很大不滿。自民黨大老找了個機會請這位大嘴巴走路。

周總理和田中首相的最後一場談判，聯合聲明文字已經敲定，雙方主要談文字之外的默契。聯合聲明並未明言日本與台灣斷交，北京方面擔心日本政府會不會拖延，或以某種形式讓台灣繼續保留官方機構。日本方面擔心的則是，紅朝會不會輸出革命，駐日使領館會不會成為日本左派武裝團體的後勤部。當時，受紅朝紊革的影響，一批自稱「赤軍」的左派年青人在日本搞武裝革命，多次與警察槍戰，並製造爆炸事件。在這互有疑慮的氣氛中，周恩來總理慷慨地說：我們重建邦交，首先要講信義，中國有句古話，「言必信，行必果」。周總理當場寫下這六個漢字，交給日本首相田中角榮。田中立即說：日本也有同樣的話，「信為萬事之本」。他也用漢字寫下這句話，交給周總理。

這在古人那裡，幾乎就是歃血為盟了。歃血之後就是兄弟，共赴湯鑊在所不辭。用《三國演義》里劉備的話說起來，甚至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現代人當然不至如此，但對周總理那一代，這仍然是非常嚴重的事情。至少這是一張見卷即兌的字據：若有食言情事，你拿這張紙條來，唯我周恩來是問！

換了對面是美國人，效果就不會這麼好。美國人可能要求寫下具體保證事項。美國人或許還會簽下自己名字，他們更相信雙邊合同而非個人擔保。但日本人也是讀《三國》的，與中國人有著文化淵源的共通性，所以田中心領神會，當下作出對等反應。事後，雙方也確實遵守了默契。日方甚至快刀斬亂麻，在聯合聲明簽署儀式后的記者招待會上，當場就宣布與台灣斷交。兩國遂在四十年前的９月２９日，終於建立外交關係。

日本政界一直有股潛流，想要偏離一點美國的軌道，顯示一點獨立的國格。從田中角榮的搶先與中國建交，到其女兒很出格地批評美國的外交政策，再到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在三年前提出的「東亞共同體」設想，都是這股潛流的一時冒頭。而紅朝的對日政策，從1955年首次制訂重陽對日活動的方針和計劃以來，一直鼓勵日本政府能有更多自主表現。儘管「一衣帶水」的兩邊有著類似願望，但從田中訪華算起，四十年來效果不彰。紅朝畢竟有「西朝鮮」之美稱，必然傾向于思想同源的東朝鮮，不可能提供日本所需要的安全保證。朝鮮一鬧事，日本立即縮回「日美安全條約」保護傘。曾被紅朝痛罵的小泉純一郎，剛上台時，對美國也是不怎麼樣的。因了朝鮮鬧事，五年後卸任時，居然和小布希稱兄道弟，還特意去華盛頓告別；布希也親自當導遊，帶小泉參觀其偶像「貓王」的紀念館。鳩山的主要執政目標之一是遷走美國在沖繩的軍事基地，也是因了朝鮮鬧事，美國兵還沒走，倒是他自己下台先走了。

日紅兩國，如今經濟上的聯繫很緊密。但在政治上，日本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仍然會很謹慎地平衡對紅和對美關係。其實中國和日本有著文化淵源的共通性，對日外交，中國人應該有一些美國人不具備的優勢。蔣公和毛公的故事告訴我們，給日本來點軟實力，讓日本政界要人感到大國之「義」，不失為睦鄰之義。你看，即使小泉那樣唱著美國流行歌曲的「新生代」，他其實也有義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