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樣的大家庭,在我這個年齡的人,已經見不到了,所以我的同齡人,總是覺得我的家庭有些神秘,其實我們自己感覺很平常。我出生在父母的晚年,也是這個大家庭的尾聲。在眾多的哥哥姐姐中,三哥與我最休戚相關,他是養育我長大,造就我這一生的人。據說有些小動物有一種本能,出生后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通常會被他們當成父母。不知我是否出生以後,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了三哥,從我有記憶的嬰孩時期,就對三哥極其依戀。也或許是命中注定,我從小跟三哥最親,三哥也特別在乎我。小時候他背著抱著我,長大了我背著抱著我的侄兒,我們之間的年齡差,使得三哥得以在我們父母過世后,兄代父職,一手托舉起我殘破的天空,為我羸弱的人生遮風擋雨。
父親過世后,三哥主動提出分擔我的生活費用,後來更把我接到身邊,三哥三嫂的家給了我一個安全的所在,避開了外界的風雨。很多事,需要有了人生的閱歷之後,才會看得清。小時候,我在大嫂身邊,她的溫柔寬厚,和無微不至的關懷,撫慰了我幼年喪母的悲涼,為我的童年,畫上了溫馨的句號。到三哥三嫂的身邊,我已經進入了性格的叛逆期。現在想來,三嫂的強勢,三哥的溫和, 都在不知覺中,為我擋住了外來的傷害和企圖。當我懵懵懂懂、過於單純的長大以後,才豁然發現,曾經有那麼多形形色色的悲歡故事,在身邊上演,有些我的同伴,因此葬送了一生,而我卻得以平安長大。
三哥三嫂原本單純的家庭,因為有了我,便成為異類,跟所有的家庭不一樣了。因此我總是為自己的存在影響了他們感到愧疚。那年從北京養病回來,帶來一大摞X光片和診斷證明。其實,沒有任何診斷,說是胃潰瘍,也沒見到。但是小地方的人,一聽北京的醫生怎麼說,那就肅然起敬。三哥帶著我在市裡一圈轉下來,幾顆煙遞上去,我就獲准留城了。三哥一直說我有福氣。當時哥哥姐姐們怕我這胃出血的毛病,萬一到了鄉下,醫藥條件差,一個搶救不及時,小命就嗚呼了。
革委會主任大概算得上慧眼識珠,在新來的二十多個青工里,他一眼就盯住了我,他的青睞真是我的悲劇。所有的青工都進了車間,唯獨我被另外分派了「美差」。別的年輕人都羨慕死了,我卻心裡十分忐忑,尤其聽說主任總是巡視小夜班,每晚很晚才回家。
三哥非常高興,說不用進車間太好了!車間里那麼臟,又吵又累,我卻可以乾乾凈,又能學到本事。他過於相信我的福氣了,一點不曾想過有什麼不妥。接下來的兩個月,完全不是三哥以為的那樣。那時三哥三嫂還住在礦山,我一個人住在市裡,廠里安排了宿舍,我和另一個女孩就住在主任的辦公室里,一個套間。那女孩在車間工作,跟我作息時間不同,性格大大咧咧,嚇死我了。每天晚上我就盯著一件事,門!主任總是在估摸我剛睡下時,便來敲門,我咬緊牙關,寧可得罪他,也不開門。白天他看見我,就親切和藹的囑咐我,晚上不許裝睡,要記得給他開門。晚上我又如法炮製,抵死不開門。這樣的日子,真是恐怖。另一件事,是我的工作,趕不上別人吃飯的時間,每次下班過時,就近用餐的機關食堂都只剩下涼飯剩菜,很貴又難吃,我的學徒工資,買菜買不不起,索性不買菜,吃點又涼又硬的乾糧就打發了。這樣內外交困,很快我的胃就崩潰了,疼得不能吃飯,不能喝水,好幾次在公司機關食堂里,痛得抱著桌子腿,縮到地上。
主任其實沒有逼我太緊,看到我如此戒備,幾次以後,就不來騷擾了,只一味的和藹可親,關懷備至。我明白自己是他嘴邊的肉,他看我的時候,滿眼都是欣賞,活像一隻貓,欣賞那隻被他嚇破膽的小老鼠。這讓我很憤怒,我決定像一個成年人一樣,解決自己的困境。首先,我想到自己的處境很不安全,作息跟所有人都不同,主任只是沒有去做,只要他想做,他有很多機會輕易地擄到我。如果我和集體在一起,主任就不容易找到機會,我決定放棄這個優越,爭取進車間,這樣也可解決我買不起菜、吃不上飯的問題。
主意拿定以後,卻沒人可商量。主任沒做任何事,我也不能空口無憑誹謗人家。三哥在北京出差,我跟三嫂只說不喜歡,想換個工種。三嫂未置可否,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麼大事情。但是,怎麼能讓主任放棄他的企圖呢?我想到可以暫時迷惑他一下,爭取第一步,讓他先放我進車間。再三權衡之後,十八歲的我,這輩子第一次用了兵法,使了一招「美人計」。
同期進廠的女孩子,喜歡圍在主任身邊,千嬌百媚,殷勤討喜,每次我都遠遠站在後面,事不關己。主任的目光從人縫裡穿過來,我假裝沒看見。我猜,他一定希望對他大獻殷勤的是我。於是,這次,我就主動去找他,把女孩子嬌嗲嗔媚的功夫全使了出來,這誰不會啊。主任碰了那麼多次釘子,可能已經把我想象成難攻的堡壘,打算持久戰了,沒想到我180度大轉彎,突然找上門來了,他樂壞了,這下子有戲了,反倒覺得如果不答應我,可能會沒戲,在勸說我三思再三思之後,只好答應我,下個星期一進車間。他說多少個青工跑來跟他磨,就為了得到他給我的待遇,他說我一定會後悔。我倒是擔心他很快意識到我的「詭計」會後悔,心裡迫不及待星期一趕緊到來。只要我和朋友們在一起,就是魚兒進了大海,他就甭想抓到我了。
帶著一絲解脫的輕鬆,我回到山上,三哥晚上就回來了。誰想到,三哥聽到我改換工種進車間,非常生氣。他確實有生氣的理由,只是不知道我那一段艱辛。他說,你翅膀硬了,不用我管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就不能等我回來商量一下?自作主張,好啊,以後,我不管你了!事情嚴重到這個地步,真是始料未及。那天晚上,三哥給了我最後通牒,必須馬上找主任要求,不進車間了。
完了!讓主任說著了,他說我會後悔的,才過了一夜,我就要回去找他表示「後悔了」。我想到自己在他辦公室里的醜態:阿諛奉承,撒嬌耍賴,我一輩子也不要再有第二次,這麼丟人現眼,喪盡尊嚴。可是現在,我帶著三哥的嚴令,兩頭都回不去,還以為總算掙扎出來了,誰知卡在那裡了。那麼艱難的時刻,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還不如死了算了!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山下,整個上午,心裡堵著一個大疙瘩,好歹挺到了中午,突然一陣眩暈,天旋地轉,我吐出大口的淤血,昏迷過去。
顯然這兩個多月的掙扎,胃出血又犯了,我的血色素掉到了6.5克。三哥趕來的時候,我已經被人送到醫院,正在輸血。看到三哥,我滿心的委屈,化作決堤的淚水,滔滔不絕。其實我們都被嚇到了。三哥難道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感情,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怎麼可以對我說這麼重的話。三哥一輩子沒跟我發過脾氣,這是他唯一的一次,誰也沒想到結果會這麼嚴重。
這是我第一次放飛失敗的經歷。在羽翼未豐之前,無疑的,我還需要三哥的庇護。直到後來上了大學,三哥的扶持,一直伴隨著我心理的成長。我這一生,無論求學、工作、婚姻,所有的事,只要三哥不贊同,我會立時放棄,不管人生遇到怎樣的艱難,有三哥做我的後盾,我一定能走過去。就像小時候在礦山,我們乘大卡車在山路上賓士,高高的三哥往我前邊一站,就為我嚴嚴實實擋住了呼嘯而過的山風,那份安全,那份溫暖,伴隨我這一生。
很多年以後,我在自己的性格特徵里,看到了大量來自於三哥三嫂的元素。有時候我會想,禍兮福兮?上天讓我在幼小的年齡,喪母喪父,嘗盡世態炎涼,與此同時,卻給了我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嫂子,他們撫育我長大,培養我成才,教導我做人,他們使我成為了今天的我。經過了那麼多年以後,三嫂對我的感情,也猶如母女,她以我為榮,因為我是她養大的孩子。三嫂以博大的胸懷,包容和理解我們這對兄妹的感情,從他們戀愛的時候起,三哥就把家裡這個小妹妹「帶」到了他們之間,以後,又帶進了他們的家庭。由於我的弱小,她漸漸習慣於三哥多照顧我,沒有親身經歷過,很難理解這是多麼了不起的胸懷和氣度。
我們兄妹在一起,長兄幼妹,構成一道視覺的風景,曾經感動過很多人。我中學時期經常去一位朋友家看書,她有兩個姐姐。她和二姐跟我熟,不知為什麼,姐妹倆一直特別欣賞我,我反正糊裡糊塗也不十分清楚。有一天去她們家,她們姐妹和父親母親全家圍著我,興奮的告訴我,他們的大哥來過了。從來沒聽說過她們還有個大哥,那個時代,每個家庭都不願成為異類,他們似乎一直不願外人知道這個秘密。他們告訴我,大哥跟她們同父異母,從東北來看望他們,帶來了嫂子和侄子侄女的問候,還有禮物。她們姐妹也送了大哥大嫂和侄子侄女很多禮物,她們把各自送的禮物仔仔細細告訴我,她們的大哥非常感動,說了明年還要來看望他們。看得出來,那天,包括他們的父母都很快樂。我每次去,她們的父親都是沉默的,有一次看到她們的父親在彈琴,一種很普通的樂器,我忘了叫什麼,覺得那曲調挺憂鬱的。我只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特別告訴我這些。
大學時代的兩位朋友,也是親戚,有一次說起,他們的一位同父異母的小妹妹,做哥哥的一直特別關心,為了幫她複習考大學,還特意從廣州接到北京住了一段時間。那時候,每次三哥來北京,我們倆會一起去看望他們。告別的時候,我們走出很遠,回頭看,他們還在遙望。我留意到,但那時也並未多想,在他們注視我們兄妹的目光里,有欽羨,有讚歎。二十多年後,他們又提起這個小妹妹,我才恍然大悟。當我們一路走來,這些人是從我們兄妹身上,學到了手足之情的真諦。
在我們的生命里,從來不去意識這一點,或者是在心裡忘記了,但是別人卻因此而感動,三哥和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農曆六月,是三哥的生日,謹以此文向三哥七十歲生日獻禮。
祝三哥身體健康,生活幸福,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