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殼村2012親近自然之「舞文弄墨」——紀實文學：我曾敗給一個賣大閘蟹的農民！--- .. ...

      我下放在農村時，先是自學了幾年所謂武功，雖不敢說打遍天下無敵手，但所到之處至少已沒人會隨便向我叫板。後來我又自費學習了一套熱處理技術（包括高溫淬火、滲碳淬火、發黑髮藍），在我工作的公社自行車配件廠不僅受人尊重，並且二十齣頭每月工資加特殊工種補貼就近七十元，比工作了二十多年算是下放幹部的我媽還高出一大截。因此無意間就變得輕狂起來，常常想找機會向別人顯示自己過人的聰敏和能力。

       那是中秋節前後的一個星期天早上，正是俗話所說「秋風起、蟹腳癢」的大閘蟹季節，我和廠里一個外號叫「相牛皮」的電工老相，受同廠十幾個下放人員的委託，騎車到縣城老街的農貿市場採購大閘蟹，準備中午在工廠小食堂來次大閘蟹聚餐。老相是個下放工人，和我來自同一個城市，平時擅長吹牛皮說大話，但如果真讓他出錢出人行動時他就變成了縮頭龜，他的理由是自己有一個老婆兩個兒子。

       因為已經進入季節，農貿市場上有好多賣大閘蟹的，從他們的馬桶蓋頭和粗布衣服不難看出他們都是來自四鄉的農民。我問了一下價錢，便宜的七毛貴的八毛，七毛一斤的蟹較小公的偏多，八毛一斤的較大母的偏多。據說幾年前這裡的東西都很便宜，大閘蟹最貴不會超出四毛一斤，後來大批下放人員到來，才讓這裡的物價大漲。我突然想到一個很促狹的念頭，我指著那些蟹主問老相：信不信我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把蟹半價賣給我們？老相瞪大眼笑著對我說：你說能讓他們降個一毛半毛一斤我信，你說讓他們降到半價還心甘情願我絕對不信；如果你能做到，我把我的頭割下來送你！我說：我要你的頭幹什麼？如果我做到中午你拿幾包大運河香煙出來請客。老相說：一言為定！

       我們在市場上轉了一圈，最後我決定向那位開價最高大閘蟹質量也最好的蟹主下手。這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看上去很和藹很憨厚的中年農民，他面前除了有六串大概四十隻左右大閘蟹外，還有一些雞蛋小魚乾小蝦乾菜乾類的雜貨。 

      我倆剛在他攤前站下，他就露著一口大黃牙朝我倆笑呵呵地說：您倆老好，您倆老想買些什麼？我先蹲下把放在草包上的大閘蟹拎起來挨個看了下，然後站起來一本正經對他說：你的大閘蟹真不錯，是今天市場上最好的，請問多少錢一斤？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對我說：八毛錢一斤。我說：嗯，價錢也不錯。我看到老相在旁邊瞪眼看我，但我沒有理他。我皺起眉頭裝作有些為難地對蟹主說：老鄉，我吃蟹從小到大隻吃蟹坨（蟹身）不吃蟹腳，我能不能只買蟹坨不買蟹腳？蟹主溫和地笑了，他對我說：您老說笑了，如果我把蟹坨賣給您那我這蟹腳賣給誰呀？我立刻推了一下旁邊的老相說：我這個朋友只吃蟹腳不吃蟹坨，你可以把蟹腳賣給他。對方不信，憨笑著一口咬定我倆在說笑話。這時老相雖然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卻很配合地展開他的牛皮功，一本正經向蟹主講述起他為什麼只喜歡蟹腳痛恨蟹坨的原因：他說因為從小吃蟹常被蟹坨割得滿嘴血花花，所以如今對蟹坨看到就害怕，寧願丟了也決不敢去吃它；而蟹腳吃起來就很方便沒有危險，只要把腳的兩頭一剪，然後用筷子往裡一捅，一條又香又甜的蟹肉就出來了！------最後蟹主終於相信了我倆說的話。

       接下來我們開始討論如何定價成交的問題。我很認真很熱心地幫蟹主拿主意，我說：你這螃蟹原本賣八毛錢一斤，現在我出六毛錢一斤買蟹坨，蟹腳就二毛錢一斤賣給我朋友，這樣加起來仍是八毛錢一斤，你也沒有吃虧損失，你說對不對？蟹主想了想，點頭表示同意，不過他有個要求：一定要讓老相先把蟹腳買下后再把蟹坨賣給我。老相立刻掏出錢拍胸脯表示同意。

       就這樣，我和老相把中年農民的近十四斤螃蟹全部買了下來。------

       當天中午，大家在小食堂邊喝酒享用大閘蟹，邊聆聽老相講述我如何智取蟹農的故事。在場的人對我的聰敏機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包括幾個女知青在內大家都站起來為我的奇謀幹杯。當時我對自己的神來之念也感到很自豪很得意，對大家的讚美有一種醺醺然的感覺。

       不過到了晚上，我卻突然覺得白天所做的事非常無聊，甚至感到自己很卑鄙可恥！我自己也在鄉下待過，當地好一點的生產隊，一個男勞力在地里辛苦一天最多也就是一毛多二毛錢，今天我用欺詐的手法從中年農民那裡騙了六元不到，這點錢對我根本無所謂，對他卻意味著一個月甚至兩個月的工白做！我在內心告誡自己：以後像這樣缺德的事決不應該再做！------

       轉眼過了兩個星期，大家提出再來一次大閘蟹聚餐，採購大閘蟹的任務理所當然又落到我和老相的頭上。不過這次我醜話說在前面：上次那種事只可一不可再，就算能再我也不會再做，所以這次只能吃正常價格的大閘蟹。

       在路上老相邊騎車邊問我，如果遇到上次那個中年農民怎麼辦？我說第一沒那麼巧，這不是國營菜市場是農貿市場，人來人往就像流水；第二就算見到了他也不一定認識我們；第三就算他認出我們和我們計較，我們也可以來個一推二六五不認帳！（認為自己不該做所以不做是一回事，做過的事要認帳認錯是另一回事！）老相聽后連連點頭說：你說得對，再說反正有你Z老大在，就算最後來橫的我們也不怕！

       我們來到農貿市場，先不約而同向市場上掃了一眼，沒見到那天那個中年農民。我倆低著頭開始一個蟹攤接一個蟹攤地往前看蟹問價。由於正是大閘蟹季節的最旺期，市場上賣大閘蟹的農民比上次還要多，蟹的質量明顯比上次好不過價錢也都一律升為八毛。走著走著，我突然看到那個中年農民的蟹攤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我倆面前，我和老相都嚇了一跳。我立刻就鎮定了下來，老相卻把頭躲到我背後，用家鄉話連連嘀咕：真是見到鬼了，見到鬼了！------

       可我發現這個中年農民似乎已不記得我倆，因為他見到我倆就像上次一樣，露出一口大黃牙朝我倆笑呵呵地說：您倆老好，您倆老想買些什麼？他的面前和上次一樣，有大閘蟹還有其他一些雜貨，只不過這次大閘蟹比上次要多一些，而且看上去質量還是最好的。也不知為什麼，我沒聽老相的勸告趕快離開，而是像上次一樣，先蹲下把大閘蟹拎起來挨個看了下，然後站起來對他說：你的大閘蟹真不錯，是今天市場上最好的，請問多少錢一斤？他仍然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對我說：八毛錢一斤。我說：嗯，價錢也不錯。接下來我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著對他說：老鄉，我吃蟹從小到大隻吃蟹坨不吃蟹腳，我能只買蟹坨不買蟹腳嗎？------沒等說完我已笑得不行了。中年農民也笑了起來，他望著我和老相憨笑著說：您倆老又來和我說笑了，上次您倆老把我左住了（當地土話蒙住了的意思），我到家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嘿嘿嘿，您們大城市下來的人就是比我們農村人聰敏！然後他一本正經地對我倆說：不過我現在已經吃一塹長一智，如果你們要買我的蟹，就要先把蟹按八毛一斤買下，然後我再幫您倆老把蟹坨和蟹腳分開。

       中年農民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但他的為人處世心態卻令我深感震驚！我想到了小時候外公外婆常說的一句話：欺侮損害忠厚老實人是會遭天打雷劈的！我能不信不怕天打雷劈，但我不能不信不怕自己的良心良知！我問中年農民：請問你貴姓？對方立刻回答：免貴姓姜，生薑的姜。我從口袋裡掏出六元錢塞到對方的手中，然後笑著對他說：老薑，上次我們是和你開玩笑的，這是那天我們少付你的錢。老薑顯然感到很意外，他本能地把錢推回給我，同時很焦急地對我說：您老這是幹什麼？您們那天又不是偷我搶我的，是我自己願意賣給您們的！-----我把錢一下塞到他的上衣口袋，然後很嚴肅認真地對他說：不要和我們客氣，我們真的是和你開玩笑的；現在我們還要買下你所有的大閘蟹，你賣不賣？老薑連忙說：賣，賣，當然賣------

       這次我們當然是以八毛錢一斤成交的，同時也沒有把蟹坨和蟹腳分開。

       

      當我們和老薑銀貨兩訖，把裝蟹的四隻大草包綁在自行車後面準備離開時，老薑叫我倆等一等。他從放乾貨的柳條筐下掏出一隻小草包，然後從草包里小心翼翼地抓出一隻看上去有七八兩重張牙舞爪的大公蟹。 「秋風起、蟹腳癢，九月園臍十月尖」，園臍指母蟹，尖臍指公蟹，九月園臍十月尖的意思就是說九月母蟹好吃十月公蟹好吃，而老薑手中這隻十月公蟹不僅臍尖膏足更是肉堅個大，雖稱不上蟹王卻已是蟹中極品。大閘蟹是我媽的最愛，如果我能用這隻蟹孝敬我媽那她老人家一定會喜出望外！我立刻問老薑：這隻蟹賣不賣？多少錢？老薑憨笑著對我說：這蟹我不賣，但可以送給您老。儘管後來我想盡辦法想把二塊錢塞給他，但他這次很固執就是不收。由於我實在捨不得這件能給我媽帶來驚喜的禮物，因此最後我只能厚著臉收下。

       在回廠的路上，一直不作聲的老相突然對我說：我現在總算明白了為什麼我比你大很多，別人卻只叫我相牛皮，而你年紀輕輕別人卻都叫你Z老大；因為你對做人的確比我講究！------

       我對做人真的講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