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M街開店剛滿三個月時,第一次遇上了毒販為爭地盤發生的火拚。由於開始時場面和好萊塢電影相差太遠,既沒有槍林彈雨更不見屍橫遍地,有的只是七八個人在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衝過來衝過去相互追逐廝打,因此我不僅沒把它當回事,還由於衝突雙方都是黑人和隔壁PIZZA店老闆娘阿蓮調侃,說人們都說中國人喜歡內鬥,原來黑人也是如此!她說我搞錯了,他們看上去都是黑人,其實一派是主要講英文的美國本地黑人,一派是主要講西班牙語的古巴裔難民。我稍加留意,發現他們不光在相貌語言上有差別,就是膚色上也有很大不同。
然而隨著火拚不斷升級惡化,從七八個人上升到了幾十個人,從赤手空拳上升到用棒球棒,從過去二三天衝突一次變成後來一天可能衝突好多次,並常常看到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手損腳傷,還時不時傳來某某店鋪櫥窗門玻璃被打爛等消息,這時我的心開始緊張了起來。因為一來這種火拚已經明顯令客人大減生意一落千丈,二來他們如果失手打爛了我的櫥窗玻璃,不算關門停業的損失,光每次換玻璃就要八百到一千多!我問隔壁阿蓮這種火拚是否經常發生?阿蓮說差不多每年都會發生,有時一二個星期就過去了,有時可能拖上一二個月。為什麼沒有人報警?阿蓮說報警不僅沒用還對報警的商家或個人有害。因為除非打傷人或打壞東西,一般接到這種報警警察都不會來,可能他們認為等他們趕到時火拚的毒販早已跑了;他們來的目的不是破案,是為了給你寫報告讓你去保險公司理賠。而你如果沒有受到騷擾又沒有損失就報警,毒販就會認為你干涉了他們的生意糾紛,因此就會報復你,而且是火拚的雙方都可能會報復你。
我覺得阿蓮說得很有道理,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和當地商家做得唯一不同的,就是當毒販揮舞著棒球棒在我店門前打鬥追逐時,我不是拉閘關門而是立刻拿起店裡叉衣服的丫叉站到自家店門外,看到有人想在我店外停下廝打時就舉起丫叉向他們揮舞,同時大聲警告他們:誰敢在我店門外打架我就打誰!也許因為在這之前我已對一些不友好的客人表達過我的強硬無畏,也許我這種要錢不要命的中國人在M街並不多見,總之,他們後來火拚到我店門外時,雙方都會很自覺地往前多走幾步避開我的店面。因此四十多天火拚下來M街上有不少商家門窗玻璃遭到池魚之殃,唯有我和左鄰右舍店面的門窗玻璃沒有任何損傷。
然而儘管我在這次火拚中曾千方百計避免和毒販真正發生衝突 ,但正如俗話所說「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和他們還是發生了正面衝突!------
那是毒販發生火拚已快一個月時。一天傍晚,離關門大概還有一個小時,一位上了年紀的白人老頭正在我店堂中央的皮衣架前挑選皮衣,我則站在進門處用四個玻璃長櫃拼湊成的收銀櫃內。突然,我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奔跑聲,我還沒來得及拿起丫叉衝出去,門外就闖進一個滿臉是血的黑人青年,他一把推開站在衣架前的白人老頭,然後大叫一聲「Mr.ZEE,請你救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低頭鑽進了排列得很密的皮衣架中。
我立刻火冒三丈:這個混帳王八蛋,居然敢把火引到我店裡來!然而我知道,當務之急先得把店裡的白人老頭請出門,因為如果他在我店裡有所閃失的話,那我就不是有沒有麻煩而是要考慮是否該破產了!所以我急忙來到老頭身旁,對驚魂未定的他說:很抱歉,我店裡現在有些麻煩,請你明天再來吧!其實不用我講老頭已看出我有麻煩,所以他一邊隨我往門口走一邊連連說沒關係沒關係。就在我把老頭送出店門時,從右邊氣喘吁吁跑過來三個古巴裔黑人,跑在前面的是一個手持棒球棒二十歲不到的愣頭青,跟在後面的是兩個空著手三十歲左右的年青人。我估計他們是從旁邊的橫街上追過來的,所以他們沒有停留就從我店門口跑了過去。正當我心中暗叫僥倖走回店內想著該如何解決躲在衣架中的黑人時,從馬路對面傳來了一聲尖銳刺耳的口哨聲,然後聽到有人用西班牙語吼了幾聲,我本能地覺得要壞事,果然,一分鐘不到那三個古巴黑人就衝到了我店門前。
我的店門是像辦公室樣的玻璃小門,平時客人進出只能一個一個走,所以我很容易就把他們三個擋在了店門外的門廊里。和我面對面的是手持球棒的愣頭青,其他兩人緊貼在他後面。我用盡量客氣的口吻對他們說:這是我的店,你們想打架只能在外面打不能進裡面打,所以請你們離開。愣頭青看著我沒作聲,後面一個傢伙用西語腔的英文結巴著對我說:有人說有個黑鬼(Nigger)跑進了你店裡,所以我們要進去找一找!(聽到一個黑人稱另一個黑人為黑鬼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我知道現在不是笑的時候)。我依然很客氣地對他們說:就算有人跑進我店裡你們也不能進去,因為我店裡是用來做生意的,不是用來打架的;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站到店門外的人行道上去等。
和我說話的傢伙不耐煩了,他突然提高聲音惡狠狠地對我說:他媽的Chino,如果你不讓我們進去我們就把你的店都砸了!然後他忽然改用西班牙語大聲嚷嚷。我在說話時一直用眼睛注意著愣頭青手上的球棒,當後面的傢伙忽然改用西班牙語時,我聽到他叫了一聲阿爾弗雷多就知道他們要動手了,所以當楞頭青的右手剛一動,我一個箭步上去用左手緊扣住他的右腕然後向反方向猛地一扭,同時用右手從他手中奪下了球棒。由於我這一扭用的力太大了,愣頭青一邊用左手抱住右臂大聲叫痛,一邊不由自主地雙膝著地跪到了我面前。我之所以會下這麼重的手,除了我在碰到敵眾我寡時就有「要就不動手、動手就下毒手」的習慣外,還因為由於我英文差,因此錯把對方說的Chino(西語中國人的意思)當成了Chink(英語中國佬的意思),所以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行!
我奪下球棒後向後退了半步,然後用球棒指著三個古巴人聲色俱厲地對他們喊:馬上滾出我的店!我不想傷害你們,但如果你們不離開我不但會傷害你們,我還會立刻打電話叫警察來抓你們!-----後面兩人扶起地下的愣頭青三人又驚又怒地看著我,但顯然都被我嚇住了。又僵持了一二分鐘,我再次對他們吼了幾聲「滾」並作勢要打電話,那位英文說得比我還要爛的傢伙結結巴巴對我說:我會看著你!(I
well be watching you)然後三人才離去。
三個古巴人離開后我再也沒有心情開門營業了。我的心中很亂,就像不小心吃下了一隻蒼蠅,感到又沮喪又懊惱還有害怕,不是害怕人身安全,而是害怕在不久的將來我很可能會被迫關門離開M街!我把外面的鐵柵欄門拉起鎖好,再關上裡面的玻璃小門,然後點上一支煙,拿起茶杯坐到了收銀櫃內的椅子上。 我端起茶杯剛想喝口茶,因為心煩被我遺忘了的黑人青年忽然從皮衣架中鑽了出來。看到他我立刻火冒三丈,不過我看出他被打得不輕:右額上的傷口儘管用破汗衫緊緊捂著但似乎還在往外滲血,一條右臂不知是被打斷了還是被打脫臼了軟趴趴地吊在肩上。但是他的精神很亢奮,他一邊向我走來一邊很誇張地大聲嚷嚷說:嘿,Mr.Zee,你的中國工夫真是超級好(Super)!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我認出他是M街上的毒品小批發商之一,手下大概有七八個馬仔,我店剛開張時他曾帶著巧克力來我店作自我介紹,我以不喜歡甜品拒絕了他的巧克力同時也人一走茶就涼忘了他的姓名。然而就算我曾吃過他的巧克力記得他的姓名我現在也決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因為他不僅害得我莫名其妙和古巴人結下了深仇,還讓我開張沒多久的新店很可能很快就會關門大吉!因此,說句實話,要不是看到他已被古巴人修理得夠慘,我恨不能再賞他三拳兩腳。
我一聲不吭地站起身,先打開玻璃小門再用鑰匙打開外面鎖上的鐵柵欄門,然後用手做了個請他離開的手勢。他立刻很不理解地急了起來:Mr.Zee,你幹什麼呀?你怎麼能現在就叫我走呢?你既然救了我就要救到底呀!------我把鐵柵欄門猛地一下碰上,又把玻璃門關上,然後一轉身衝到他面前,惡狠狠地對他咆哮:他媽的你是誰啊?我根本就不認識你!誰說我想救你啊?你這個神經病、傻瓜、白痴、蠢才!你害得我很可能每天都會被人追殺,每天都會被人打破門窗玻璃------直到我關掉這個店滾出M街!------
面對我的突然爆發這傢伙倒沒有失態,他用血淋淋的左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駕照放在玻璃柜上,然後一邊用手繼續按住額頭上的傷口,一邊一本正經又很委屈地對我說:Mr.Zee,你不要這樣,你看我的駕照,我姓張,我也是中國人,你是我的表哥我是你的表弟,我們是表親(cousin)呀!另外我知道你會中國功夫,所以我才跑來向你求救的!------我眼睛一瞄,看到駕照上他真的姓張(ZHANG),並且發現他除了膚色和嘴唇像黑人外,他的臉型身材真的有中國人的特徵。可當時我已怒火攻心,一頭扎進了自己的壞情緒中,因此儘管他再三保證,如果我因為救他造成任何損失他都會賠我,而且他一定會想辦法幫助我在M街立足------但我翻來複去只有一句話,那就是:請他立刻離開我店!------
最後他沒辦法,只能向我借用店裡的電話。大概十幾分鐘后,兩輛七人座的麵包車停到我店門外。臨走前,他很認真地告訴我:他的名字叫帝蓬(Deibone),帝蓬張。他說他很快就會回來看我的。
我也很認真地告訴他:我無所謂他叫什麼名字,但我希望他以後不要再到我店裡來,因為我真的不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