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 救過人的感覺真好！——天上掉下個大侄兒

        上月中旬我太太回了趟老家，主要任務給她父母掃墓探望她唯一的姐姐，次要任務代我問候老家的發小。我在發小中是最早發跡的，發跡后也沒忘記他們，只要他們開口我幾乎有求必應，如今幾個當上老闆的發小當年就是得力於我的資助，但是因為開店以及國內已沒有親人我有超過十年沒回去了，所以這次我太太回去他們不僅排著隊請她吃飯陪她遊玩，輪不上的都求她延期，臨走時還讓她給我帶回了近兩箱有六七十磅的禮物。由於多年前我已向發小們聲明，我原本每天一斤白酒三包煙的嗜好已徹底戒除了，因此這次他們送的都是我兒時喜歡的蜜橄欖糖楊梅小核桃奶油瓜子奶油花生米奶油五香豆等風味小吃土特產，或許他們覺得光送些零食情誼太輕了，所以幾乎每個人都針對我唯一保留的喝茶嗜好加送了許多好茶葉。

        由於以上這種原因，兩周前我太太回家，當她從箱子里拿出一大盒包裝精美的白茶，要我猜猜它的價格以及是誰送的時，因為我知道白茶是唐朝陸羽《茶經》中提到的名茶，所以我說這茶大概要一二千元人民幣一斤，至於是誰送的一定是我發小中最懂茶道的某某某。我太太聽了頭一揚鼻子輕哼一聲說：我知道你對國內的情況已嚴重OUT了，這茶要近二萬元人民幣一斤，是你的大侄兒送的！我從太太手中拿過茶盒，仔細看了一下，產地不是《茶經》中提到的福建，是座落於太湖之濱的我的老家。我拆去封條打開盒蓋，裡面是十包用錫紙袋密封的茶葉，當然清香撲鼻，但要二萬元一斤是不是有點太唬人啦！我突然想到我連一個侄兒都沒有，怎麼可能跑出個大侄兒來呢？這時太太遞給我一封信說你自己看吧。

        這封信的信封和信紙是我們老家一家名叫鴻運大酒樓的專用品。打開信封我先看到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年齡四十多歲模樣威武的男子和一個年齡略小面目姣好的女子以及一個十八九歲的豆蔻少女，根據他們在照片中的排列，這應該是一對中年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可這三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打開信紙開始閱讀。敬愛的Z叔叔，您好！您不知道我在這裡看到敬愛的Z阿姨心情有多麼地激動！------啊呀我的媽呀，怎麼這麼肉麻啊！我失聲驚呼起來，同時全身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因為我已有很多很多年沒有讀到過這麼肉麻的信了！就算這信是照片中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寫的我也覺得太肉麻，然而從筆跡看這封信更可能是出自於照片中那個看上去並不比我小多少的男人。旁邊正從箱子里往茶几上擺放禮物的太太一邊做事一邊對我說：別著急慢慢看，其實前天晚上在鴻運酒樓他突然走過來叫我Z阿姨向我自我介紹時，不光我被他嚇了一跳，你那幫發小都嚇了一跳；因為都過去三十多年了，當時他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如今卻已是個四十五六的中年人了！------我腦子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急忙低下頭繼續讀信。

        ------敬愛的Z叔叔，也許您已經不記得我了，可我卻永遠不會忘記您，因為我就是你在三十三年前從大運河中救出來的陶涌啊！------因為Z阿姨說她明天一早就要去上海搭飛機，所以我只能把我女兒錢包里的這張全家像先送給您。這是去年我女兒考取大學時照的，照片上和我坐在一起的是我愛人，站著的是我女兒，她今年已經二十歲，是上海交大的一年級學生。------

        一九七九年初，我因知青招工回到了闊別十年的家鄉。由於當時我工作的電影膠片廠離市區較遠，因此我們每天都要到市區指定的候車點搭乘廠車上下班。當時我和我媽住在她工作的機床廠招待所（因為當時她也才下放回城一年，還沒分到公房），從這裡到我廠的候車點，坐公車十分鐘步行二十五分鐘，由於公車常常誤點因此我上下班基本都是步行。

        那是十月的一天傍晚，我下班后從候車點步行回家。由於接連幾天下雷陣雨天氣轉涼，因此當時我身上穿著長褲外套手上拿著雨傘腳上套著雨鞋。從候車點到我家，有三分之二是市蔬菜公司的菜園地，三分之一是我媽所在的機床廠所擁有的機床新村，在菜園地和新村之間，有一小段屬於京杭大運河支流的河尾（即河流到我行走的柏油馬路旁就到底了），由於這段河尾河窄水淺沒有船舶停靠，因此到夏季是孩子們游泳嬉水的好地方。不過這天一來進入了十月氣溫變涼，二來連日下雨河水高漲，三來時間已近傍晚，所以大老遠看去河邊冷冷清清。 然而當我路到河邊時，從河畔的斜坡上卻突然衝上來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他穿著一條濕淋淋的短褲一把抓住我的雨傘，哭著對我說：叔叔叔叔，請你幫幫忙救救我的同學！他下水後到現在還沒上來！看著一點水花也沒有的河面，我本能地拋下雨傘甩掉雨鞋開始脫外套長褲，同時問男孩：你同學會游泳嗎？他下水多久了？男孩答：他不會游泳，下去已經很長時間了！我穿著汗衫短褲衝到河邊，在臨下水前我忽然轉身沖迴路旁一把抓住男孩，很兇狠地問他：你剛才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男孩哭著說：真的！真的！叔叔，我絕對沒有騙你！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的一位好友曾告訴我，說他有一次碰到幾個孩子說有同學掉進河裡，他急忙跳下河救撈，結果那幾個孩子卻一邊笑我的朋友是傻瓜，一邊一鬨而散逃掉了。

        我一躍跳入了河中隨即潛入水底。因為從小在古運河和京杭大運河畔長大，我三歲就學會了游泳，五六歲就能從自家門前一個猛子潛到對岸，七八歲就會在水底睜開眼尋找東西，後來因練武我又遊了近三年（包括冬泳）每天三公里的長游，所以在水中我幾乎堪稱無所畏懼。然而由於連續下雨河水變得既深又混濁，我在河底尋覓了一大圈都沒發現任何蹤跡。我心裡感到有點發毛，在浮上水面換氣時我問岸上的男孩，他的同學究竟是在什麼位置下水的？男孩走到水邊指給我看確切的位置。我從那個位置一頭潛入水下，然後睜大眼貼著河底由淺處往深處尋找，最後終於被我在河中央的一個低洼處找到了。我一手挾著孩子一手扣挖著河底的淤泥在水底往岸邊爬行，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當我快要憋不住氣時我和孩子回到了淺水處。這時岸上已經圍了許多人，他們看到我和孩子露出水面都拍手歡呼了起來。

        我抱著孩子走出水面。兩個年輕人跑下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忙，我一邊大口喘氣一邊請他們幫我把孩子頭下腳上順著斜坡放好。我彎著腰繼續調整呼吸同時檢查孩子的狀況，孩子除了身體仍是柔軟的看上去已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但我沒有泄氣，因為根據我外公的說法，溺水者只要身體沒僵硬就絕對有救！此外這個孩子不會游泳也可能讓他逃過肺部嗆水達到延長死亡的功效！我知道對眼前這個孩子來說，此刻不是一刻千金而是一秒千金，所以我喘過氣來后立刻抓起孩子的雙腳把他倒提著衝到馬路上，然後用他的頭去撞擊柏油路面。許多人驚叫起來，說這樣就算孩子是活得也會被我撞死。我沒時間跟他們解釋這是我們運河邊人搶救溺水者最常用的方法，它可以讓溺水者最快吐出肚中之水。然而撞了幾十下水沒撞出來孩子的額頭上卻撞破了，流出了少量鮮血。周圍的譴責聲更大了，我心中卻鬆了不少，因為既然孩子還能流血就說明孩子的身體還沒死！我讓身旁的兩位年輕人幫忙，把孩子臉朝里背朝外倒懸著放到我的背上，然後我抓住他的兩條小腿背著他沿馬路向前奔跑，這是幫助溺水者吐出肚中之水的另一種方法。

        我背著孩子在馬路上跑了大約有四五百米，一輛吉普車在我面前停下，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男駕駛員打開車門對我喊：快上車，我送你們去醫院！我抱著孩子上了車，駕駛員一路鳴喇叭以最快的速度向離我們最近的市第一人民醫院開去。我在車上繼續把孩子頭下腳上放在我腿上，不停地按捏著他脹鼓鼓的肚子。大概開了十多分鐘，車子經過本市的西門橋，由於車速太快上橋時顛了一下，我身上的孩子突然張口噴出了一大口水，緊接著又噴出了更多的水，然後就開始扭動起來。我抱住孩子繼續給他按摩肚子，同時興奮地對駕駛員喊：你看，他肚子里的水吐出來了！他有救了！------好！好！駕駛員一邊回應我一邊更急地鳴著喇叭往前沖。

       我們終於來到了市第一人民醫院。駕駛員把車子直接停在急診室門口，然後他在前面大聲吆喝開路我抱著孩子緊跟在後，我們直接沖入了急診間。當我把手中的孩子放到病床上交給醫生和護士們時，我看到孩子的眼睛睜開了一下又無力地閉上了。

        然而這一下對我來說已經夠了，因為我知道我沒有白辛苦，他已被我從閻王爺那裡搶了回來！------

        後來的故事很簡單。

        那位熱心的駕駛員送我回河邊取回我的衣服雨傘，結果被人認出我是機床廠託兒所所長的兒子。第三天晚上，被救男孩在他父母和姐姐的陪同下，帶了很多禮物到我家向我表達救命之恩。這時我才知道男孩名叫陶涌當年十三歲，他們全家都是北方人，他父親原來是駐紮在本市的炮十師的技術軍官，去年才轉業進入機床廠當技術股長。由於當時全國正在大搞提倡五講四美運動，所以陶涌的父母在幾天後騎了三個多小時自行車的山路，把一封感謝表揚信送到了我廠黨委和廠辦，逼得我後來不得不按照黨委的意思，站到全廠表彰大會上發表捨生忘死救人感言！------

        我最後一次見到陶涌是在我和太太小E的婚禮上。當時他們全家人都來了，還送了五百元的大禮金（當時我買全套結婚傢具才花了六百五十元！），我媽和陶涌的父母推了大半天最後還是只能收下。

        接下來先是我和太太分到了公房搬離了我媽的家。然後是我解放以前就去了國外、文革開始失去聯繫的祖父和姑媽從美國找了回來，我媽就移民來了美國。後來我和太太也離開了電影膠片廠調到了市區，不久后我又去了北京工作，最後我們全家也移民來了美國。

        在這同時根據陶涌信中所說，他在年幼時雖然有時也會想起我們但沒有十分渴望。高中畢業后他考上了北方一所軍校，在校時和同學們提起小時候溺水被我救起的事，大家都認為他應該和我們保持聯繫以便將來可以報答我們。後來他寫信讓他的父母姐姐尋找我們，但得到的消息我們可能都移居美國了。畢業后陶涌在武警部隊服役了十多年，後來轉業到我們老家一家國有銀行負責安保工作。在過去的十多年中，他幾乎從沒停止過尋找我們。即使從一些我們的舊識口中得知我們真的已經移居美國后，他每次外出也會特別留心看看會不會和我們偶遇！所以當他前晚在鴻運大酒樓見到我太太時，激動的心情真的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陶涌在信的最後提出了一個懇求：希望我在不久的將來能回國一趟，和他們全家見個面；特別是見見他們的女兒，因為她從小隻有耳聞沒有目睹，所以很想見見我這個給予了她爸、同時也給予了她生命的敬愛的Z爺爺！如果我因為工作忙無法回去，那麼只要我們夫婦允許，他們全家就會設法來美國看我們！------

       他們都送了可以買兩張來回機票的茶葉給我們，明年當然應該是我們回去看望他們嘍！-----

        我一邊打開陶涌送我們的白茶，給太太和我自己泡了兩杯清香撲鼻的香茶，一邊對太太說。

        我年輕時曾經從河中救起過好幾個人，事後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不過今天舊事重提，我卻不得不承認：

        救過人的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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