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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八十九歲的鋼琴教師

作者：Cristal 於 2012-1-9 08:31 發表於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流水日記|已有131評論

昨晚，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的兒子從學校給我打了個電話，要我替他到他的鋼琴老師Morrison女士的墳墓前獻一束鮮花。我驟然想起，過不久就是Morrison女士的忌日了。真快，Morrison女士去世近五年了。我的心裡一下子涌動起一股清泉般的暖流，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母親般慈祥而親切的笑容。我連忙跑到地下室翻出曾經給國內一家雜誌寫的關於這位可愛又可敬的老人的文章——《一位八十九歲的鋼琴教師》。現在，我就把全文摘錄下來並略加修改和補充，作為對這位老人的永久懷念。願與朋友們分享我的經歷和感受。 謝謝兒子對我的提醒！

我常想：一位八十九歲的老人，會怎樣度過她的餘生? 一位朋友告訴我：拿把扇子，坐在門前！這到挺符合過去中國的國情的。然而，近些年來，中國老人的生活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們中有的組織舞蹈隊，演唱團，在各種形式的活動中登台亮相，有的堅持在街上晨跑或打太極、練瑜伽。他們還時不時地出去旅遊或走親訪友，一句話，就是「安享晚年」。

可是，在加拿大，我卻碰到了這麼一位老人——我兒子的鋼琴老師，八十九歲的Jenny Morrison女士。

她讓我由衷地敬佩和感動。

三年前，我們舉家搬到北灣。我的好朋友安青給我兒子介紹了一位資深的鋼琴老師——年逾耄耋卻十分睿智的老人。一見面，我就對她產生了好感：她的五官很精緻，雖然絲絲皺紋幾乎刻滿了她副有稜角的面龐，但經過她的精心裝扮仍然精神煥發。那天，她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衣，一條黑色的羊毛裙，胸前還戴著一朵別緻的小花。滿頭油亮的銀髮捲曲著短短的，給人十分精緻的感覺。她說話時，語言清晰，思路敏捷，目光銳利而又慈祥，一點不像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其實，來之前，我有些猶豫，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能活一天算一天，讓她教鋼琴，那不是難為她嗎？可是，見面的一剎那，我改變了想法，接受了她。我兒子也很喜歡她。

就這樣，我們有了相互了解的機會。而越是了解，我就越喜愛她、敬重她。

Morrison女士是一位有六十多年教學經驗的老教師。在一次安大略省鋼琴比賽中，她的學生就獲得過第一名。她教孩子們鋼琴的最大特點是細緻和耐心。只要見孩子幾次，她就能找到孩子的個性特點，然後因材施教，循循善誘。我兒子話雖不多，但手腳特快（敏於行而納於言）。根據他的這一特點，Morrison就給他找來一些節奏輕快的曲子學習，然後耐心地為他講解每一個細節。我發現她在給孩子做示範動作時，坐姿十分優美，目光特別深情，手指更是靈活。我想，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很有風度，而且頗有才華。我不得不在心裡承認八十歲的老人同樣能工作，而且還特別出色！大概也就訓練了半年左右，Morrison給我兒子報名參加了北灣地區的鋼琴比賽。兒子挺爭氣，連拿了兩個二等獎。她抱著兒子高興地說：「Today，you are doing great. I』m very happy! Were you a little bit nervous when you were playing?」兒子不說話，只是點點頭。「I could tell.」說著，她摟著兒子說：「You will do better next time, I believe!」顯然，在說「I believe」時，她有意加重了語氣以鼓勵兒子更上一層樓。兒子還是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點點頭。然後，她又輕輕地摸摸兒子的小臉，喜愛之情、溫柔之意、慈祥之態溢於言表。

其實，近年來Morrison 女士已經很少收學生了，一是她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從前，不可能收那麼多的學生；二是她很想收幾個好學生作為她的關門弟子。所以，她上課不計較時間。一堂課４５分鐘，她常常上一個小時，甚至更長。而其他老師絕對做不到這一點。另外她收費低，４５分鐘才１５加元。她喜歡中國孩子，因為中國小孩聰明好學，家長也十分願意配合老師和孩子，教學效果比白人的孩子好很多。目前，在她手下的幾個中國小孩學得都很好。

儘管Morrison女士還在孜孜不倦地從事著她所熱愛的事業，但我仍然擔心她能堅持多久。沒多久，我的擔心應驗了。去年夏天（2004年夏）我們回國之前，她在家中地下室摔斷了腿。當我們得知這一消息時，她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我們到醫院看望她時，她已判若兩人：她很憔悴，也顯得很蒼老。這不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八十多歲的老人嗎？我一時真的無法將眼前的她和坐在鋼琴前的她聯繫在一起。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又覺得不太合適，於是我趕快到走廊穩定一下情緒。調整好情緒后，我從病房外緩慢地走到她床前。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事，並對我說：「我真的老了。不過，沒關係，我會好起來的。就是現在不能給Davis （我兒子的英文名字）上課了，我心裡著急。」我扶著她的胳膊點點頭，靜靜地看著她。看到她惆悵的表情，我突然明白了，她的學生和她的鋼琴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支撐她活到今天的動力！此時此刻，我能為她做什麼呢？只有安慰和鼓勵她。

儘管我為她的精神所感動，但是，我兒子怎麼辦？

聽說，我們回國那兩個月, Morrison一直躺在醫院裡。她恢復得很慢。還聽說她女兒要接她去美國了。也許是出於母愛的本能，從中國回來后，我不得不為兒子「另謀出路」。我連續給兒子介紹了四位鋼琴老師，可他死活就是不要，最後只答應暫時跟其中的一位學一段時間。不幸的是，我背著Morrison另找老師的事兒被她知道了。她出院后沒去美國，立即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很生氣地說想找我談談。接到她的電話，知道大事不好了，於是我乖乖地帶著兒子來到她家。我反覆向她解釋說：「不是您教得不好，只是您身體……」她一聽更生氣了：「不錯，我的腿是出了點兒問題，但我的大腦是健康的、靈活的。我的手還能彈琴！」她說話的語速快極了，我簡直有點跟不上。最後，我只好作了讓步，由兒子自己選擇老師。結果，可想而知，兒子又開始跟Morrison女士學琴了。

後來，我明白了，Morrison女士喜歡我兒子，我兒子更喜歡Morrison 女士啊。

可是，好景不長，三個月不到，她又在地下室洗衣服時扭了胳膊，又住進了醫院。這次，我真的意識到她老了。歲月就是這麼無情，誰也別想跟「她」「拼」，誰都「拼」不贏，不管她（或他）多麼頑強！一時間我沮喪極了。這回我決意要為兒子換老師了。不是我無情而是我無奈。就在這時，Morrison打電話來，要我兒子去上課。她已經出院在家了。沒搞錯吧，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兒子上完課後告訴我，其實Morrison沒有痊癒，手腕上還打著石膏。不過據她自己說已經不影響上課了。我想，她一定猜到了，我以及像我這樣的父母又急著為孩子換老師了。我一時感情很複雜、很矛盾，思來想去，又一次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了兒子，並試探著問他：「還去不去Morrison那兒學琴了？」「為什麼不？她是最好的老師！我只跟她學琴！」兒子斬釘截鐵地回答。

就這樣，從2002年到現在，兒子一直跟Morrison女士學鋼琴。兒子學習的積極性越來越高，Morrison的課也越上越精彩。儘管她連走路都搖搖擺擺，步履蹣跚，但是一到鋼琴跟前，她便神采飛揚！那眼神里滿是激情。她對音樂的無限熱愛和執著追求真是令人驚嘆和折服。

說真的，我喜愛她，敬重她，更欽佩她。她的老伴兒十幾年前就過世了。兩個女兒很孝順，都願意接她過去一起住，可她選擇了獨居，用鋼琴陪伴自己度過晚年。她堅持和孩子們在一起，在晚年還能保持一顆純潔的童心。多麼難能可貴！她很平凡，幾乎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同時她又有著很多女人不具有的品質和氣節，那就是獨立、自強、倔強、執著。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最終沒有強迫兒子「另謀出路」的真實原因吧。

六月份，兒子將有一個六級鋼琴過級考試。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為兒子而高興，因為他作出了一個十歲的孩子很難作出的正確的判斷和抉擇。我也常想，兒子那麼喜歡這位不尋常的老人，除了琴藝之外，一定還有其它原因。如果是這樣，我送兒子學琴的目的也就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