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明和父親在樓下的茶館里坐著。茶館里的燈光瀉下柔和的奶黃色,照到淺黃色的藤椅和木桌上便沒有了蹤影。曉明瞥了父親一眼。父親膚色平時很黑,但此時看上去卻變得白皙了一些,眼裡的紅絲似乎也不那麼明顯了。
上午,剛剛辦好了母親的下葬儀式,陪四十幾位客人吃好了飯,又送走了江蘇來的三個舅舅和上海,浙江的四個表姨,這時候剩下了父子二人。曉明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從媽媽住進重病房以來第一次和父親單獨相對。以往在眾人面前, 父子倆自始至終都表現得相當地剋制。
曉明很想抽根煙,但從沒在父親前抽過,現在自然也罷了,輕輕飲了口茶,拿起盤裡的藍莓maffin,掰了一塊送到嘴裡。
父親問道:「怎麼樣,這家的馬糞好吃嗎?」
曉明忍不住撲哧一下樂了:「不怎麼樣! 太硬!」
父親的臉上也透出了一絲笑意。這是父親的拿手好戲。
曉明又掰了一塊,咽了下去。
「要不, 你早點回美國吧?」
「不用, 不是說好了嗎?我待到春節。公司方面沒有問題,他們在北京也有點事要我做。」
「哦。其實, 你不用擔心我。」父親頓了一下, 說。
曉明的注意力好像只在那塊maffin上, 又努力地掰下一塊。
父親接著說, 「下星期我就去北航上課了。他們早就讓我去了, 因為媽媽的事我一直拖著。現在我打算答應他們,把那份合同給簽了。」
曉明的雙手還在和maffin搏鬥著,終於把那些殘渣餘孽都送到了嘴裡。嘴被一團東西佔住,牙齒上下忙著,說不出話。好容易嚼完了,又喝了一大口茶,心神終於定下來了一些。
「爸,本來我想把大姑姑從天津接來,等我回美國之後,讓她來陪陪你。」
父親道:「我好好的,讓她來幹嗎?我又沒病!」
「後來我又一想,早晚你得開始適應這種, 啊,這種生活,讓她陪也真不是個辦法。」
「當然。那算啥,你大姑姑的脾氣你也知道,還不夠我伺候她呢!」
曉明笑了。
他抬起頭,看著父親道:「大姑姑是不合適。爸,如果有合適的,就是, 那個,你覺得合適的,我不會反對。」
父親看著曉明的眼睛:「這我早就想好了,我不會再找了。」
曉明沒有說話,眼睛又轉到了眼前的盤子。盤子空了,曉明的話好像也空了。有時候,曉明奇怪自己怎麼沒有一點點爸爸能說會侃的基因呢?
爸爸的臉色已經完全緩和了。「說來好笑得很,今天晚上王淑芳要來咱們家,說是看我。」
曉明有點吃驚:「王老師?她今天上午不是已經來過了嗎?」
父親這時候才端起茶,喝了一口,「是啊,我也很莫名其妙。」
曉明知道王淑芳是爸爸系裡的同事,教外系普通物理。王淑芳的先生蔣又臨是爸爸的同班同學,畢業后也一同留校任教。曉明上高中有一段時間,一到星期六下午,蔣又臨就會到家裡來,和爸爸在客廳里神聊。曉明只好關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心裡盼望著蔣又臨早點離開。蔣老師前年得了一種怪病,去世了。
曉明道:「王老師她來幹嗎呢?」
父親說:「她就說要來看看我,我又不能說不。唉,可我又實在不想和她多聊,你知道。」
曉明輕笑說:「那還不容易,你可以過一會就叫我出來說話。」
父親也笑了:「還真得這樣了。你在場會好一些。」
曉明原來酸楚苦痛的內心,因為這樣一個小插曲,也變得有些興奮起來。他拿起紙巾擦了擦手,說,「爸,那咱們就回去吧,我做做飯,總得招待王老師一下吧!」
「那是,不能讓人家空著肚子。那咱就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