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摩羅:為了所有的阿Q都能睡上寧式床

作者:素問  於 2010-3-5 03:2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1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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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孝通先生的名字很早就熟悉,但他作為一位學者進入我的視野還是最近幾年的事。我一接觸費先生的作品就覺得如此親切,對他的學術貢獻如此認同和敬仰,這是非常出人意料的。

費先生一生做過很多事,總結起來我認為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志在富民」,或者說是為了讓所有的阿Q都能睡上寧式床。

我第一次讀《江村經濟》的時候很受震撼。這個震撼有兩個背景。一個是在此之前,我看過幾本西方的人類學著作,那都是他們對異文化的考察。這些著作非常客觀地描述了異文化的社會組織模式、哲學思想、宗教、娛樂活動等等。這個初淺的閱讀奠定了我一個印象:人類學是「不介入」的學科,只是客觀地描述,提供給需要得到這些知識和信息的人,比如殖民者可以參考人類學著作,以便建立更好的統治模式。

我覺得費老寫作《江村經濟》時,不大像是在寫人類學著作。他總是按耐不住自己,經常跳到前台來,企圖為中國社會的底層人尋找一條活路。在西方經濟和政治、軍事的長期壓力之下,西方工業產品迅速進入中國市場,中國原生態的社會組織模式和手工業生產模式,處於土崩瓦解之中。鄉村居民失去了手工業產品市場之後,陷入了民不聊生的困境。如何讓鄉村居民增加收入,如何讓這些貧窮的底層人過上溫飽的、安寧的日子?這是《江村經濟》的出發點,也是《江村經濟》的偉大之處。這不是一部客觀性的、描述性的典範人類學著作,而是為中國窮人和中華民族尋找出路的探索性的著作。

中國在此之前沒有人類學家,一旦有了費老,就有了自己的人類學家。西方最初的人類學家都是研究別人的問題,供自己民族所用。費孝通是研究自己的人群和社會,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單是這一點就決定了費孝通在人類學領域是個開宗立派的人,因為他改變了人類學疏離、客觀、冷麵的特質,第一次為人類學注入了熱乎乎的靈魂。

將費先生放在西方人類學家的背景下來做比較,他當然是我最尊敬的人類學家。當我將費先生放在五四以來幾代精英知識分子的背景下來研究的時候,我發現他迅速取代了其他人物,成為了我心目中感到最為親切、最為敬仰的文化人。

中國近代以來,在西方人製造的文明與野蠻、進步與停滯的二元對立話語框架之中,中國被他們描述為一個野蠻的國度。嚴復、康有為、梁啟超、魯迅、陳獨秀、胡適那幾代人,希望中國調整自己的文化心態和社會政治制度,以便更加有力、有效地應對西方的壓力。但是這些知識精英無力主宰國家的命運,他們經歷了漫長的焦慮與失敗之後,到了五四這一代,他們錯誤地將中國不能變法、不能實現憲政、不能適時啟動現代化進程,解釋為是由底層人的愚昧、保守、排外造成的——實際上,那是少數權貴人物不願意放棄自身利益造成的。

於是,魯迅他們就用西方的話語來向中國國民施加壓力:外國人說了,我們的文化是野蠻的,趕快變吧,再不變就完了。魯迅的用心跟費孝通當然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民族和同胞的新生。但是魯迅採取的方式是用西方的話語來激烈地否定自己的文化和民族,尤其是否定和批判自己的底層同胞。中國古代的知識精英只要開口談論底層人,必定是「愚民愚婦」那一套充滿污衊的腔調。魯迅那一代知識精英,在政治上和文化上、精神上對於底層人的否定和批評,更是登峰造極。那種憂憤的心態、絕望的心情、怨怒的眼神,時時躍然紙上。

魯迅的小說為什麼獲得無以復加的崇高地位?因為它集中表現了精英群體對於中國社會和現實的共同認識。那麼,我們就從魯迅小說中,窺探一下精英群體對於底層人的基本心態和看法。中國為什麼打不垮皇權?因為七斤不願意剪辮子(《風波》)。中國文化為什麼如此野蠻愚昧?因為閏土抱著香爐求神拜佛(《故鄉》)。封建禮教為什麼這麼難於掃除?就因為底層人麻木而又迷信,他們只想著陰曹地府,想著捐門檻(《祥林嫂》)。精英人物的理想為什麼總是不能實現?因為華小栓要吃精英人物的鮮血(《葯》)。革命為什麼無法勝利?因為阿Q企圖借革命搶到一張寧式床供自己所用(《阿Q正傳》)。總之,底層人太愚昧了,他們不能理解魯迅、胡適、陳獨秀這樣的知識精英,不能像精英一樣思考民主、科學、憲政、現代化等等問題,不能和精英一道,把中國的社會組織模式改造過來。他們純粹是中國歷史的拖累,是中國精英群體的拖累。

魯迅這些知識精英,既然對底層人一直這麼絕望和憤激,他們只有把中國的希望完全放在自己的身上,陳獨秀和胡適,都曾經明確表示,重要的是培養一萬名精英人物,以他們作為自己的群體依託,中國才有希望。魯迅也先後表示過,只能著力造就「精神界戰士」、「天才」、「覺悟的智識者」,因為要靠這些精英來改造底層人的劣根性。五四精英群體的這種文化取向、階級取向,以及他們對底層人激烈的批評和否定態度,深深制約著此後幾代知識分子的思想軌道。「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這是多麼「五四腔」的一句著名格言。「黑暗的底層」——這是多麼嚴重的絕望與詛咒。「中國有八億愚昧的農民,他們有能力實行民主嗎?」——這是比五四腔走得更加遙遠的另一句著名格言。總之,中國的事情,全都壞在底層人手裡,壞在窮人手裡。中國的精英,多麼孤獨啊!多麼委屈啊!

這種可以稱之為「五四精英意識形態」的文化心態,熏染著五四以後每一個讀書人,我作為一個學習現代文學的學子,在這種「精英意識形態」里轉圈轉了大半輩子。

費孝通先生是五四培養出來的新一代知識分子,他如果用五四精英群體那樣的腔調談論底層人,堪稱順理成章。但是費先生的學術背景拯救了他。人類學的基本方法就是走向田野,走向現場。費先生更喜歡站在每個人群的生活現場來理解每個人群,理解他們的生活和思想的合理性。

魯迅坐在北京的書齋里,用一系列小說作品,極盡誇張和漫畫地描述了中國底層社會的愚昧、陰暗、死滅。雖然魯迅是所有精英人物中,對底層人懷有最深切同情的,可是他的群體認同和文化資源決定了他對不符合他的趣味和要求的底層人總是懷有一絲怨怒之心。在相同的現場,面對相同的底層人群體,費先生的感受、看法和目標跟魯迅他們常常大不一樣,有時候甚至完全相反。

費先生認為,你們精英人物總說農民愚昧,沒有文化,其實農民有農民的文化,只是跟你們精英群體那樣的文化有所不同而已。農民的生活環境,沒法學習你們那樣的文化,也不需要你們那樣的文化。費先生完全不同意精英人物認為底層沒文化的描述。比如精英人物喜歡批評農民笨,花一個月教農民一百個字,過了半年再去檢查,一百個字就忘了九十九個,精英就很瞧不起農民。費先生說,農民的生活就是駕著一葉舟,在太湖上打打漁,風來了雨來了,向鄰居吆喝一聲就行,上街賣魚也是吆喝一聲就行,不需要識字。他們沒有權利進入精英群體的機構之中,沒有機會看文件看報紙,即使學習識字也完全無用,當然只能忘掉——這種忘掉實際上是主動拋棄。

你們精英喜歡標榜教授的兒子會念書,並相信這是高智商的遺傳基因所致。抗戰期間,一些教授疏散到鄉村,費先生就拿農民的兒子和教授的兒子對比。你看在田間玩耍的時候,在山路上奔跑的時候,在草叢中抓蝴蝶的時候,農民的兒子那麼矯健、敏捷、靈動,教授的兒子卻那麼笨拙、怯懦,真是天壤之別。為什麼,農民的兒子天天跟著父母在田間奔波,自然身手矯健。同樣,教授的兒子天天在父母的書房裡濡染筆墨之香,自然認字多,誦書多。這跟智商根本無關,不過是環境的熏染而已。從這些想法中不難看出,費先生不想為刻意建構精英群體的優越性尋找理由,相反,他用十分樸素的道理戳穿了這些理由。

費先生無論是到漢族的鄉村考察,還是到西南、西北少數民族地區考察,他所接觸的都是最底層的村民。他的著作中,對這些村民的生活、思想、行為,沒有表現出任何看不慣的心態,也沒有任何歧視性的表述。在有些文章中,他對底層人的艱苦生活和屈辱地位,表現了聲淚俱下的同情和關懷。他從來沒有責備過阿Q想要一張寧式床的願望,相反,當他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躊躇滿志的闊少爺的時候,他就日思夜想著怎樣讓每個阿Q都增加一點收入,以便都能睡上寧式床。順便說一句,一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衣不蔽體、夜無宿處的阿Q,僅僅想要一張寧式床——實際上並沒有要成,因為精英群體絕不允許——我們卻對他大肆批判了將近一百年,這個文化現象不能不說表現了精英群體對於底層人的徹骨的殘忍。我希望這種現象再也不要繼續下去。我覺得,中國每一個精英人物,都應該像費孝通先生那樣,為了讓所有的阿Q都能睡上寧式床而做一個「志在富民」的實踐者。

相比而言,坐在書齋里提倡對外開放、全盤西化是容易的,為中國規劃工業化、城市化的藍圖也是容易的。但是,在中國的手工業產品市場被西方人的大炮和機器搶奪之後,付出貧窮、飢餓的代價卻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過程。尤其是,在工業化、城市化過程中失去土地、家園、血汗和生命的滋味,卻是十分痛苦的。而遭遇這些艱難和痛苦的,一律是沒有起碼的公民權和話語權的底層人。費孝通沒有反對過對外開放、工業化、城市化等等歷史進程,他所希望的,乃是讓現代化實現「軟著陸」,不要對中國鄉村社會和文化造成太多破壞,不要對底層人造成太嚴重的掠奪和傷害。至少應該以他們的溫飽作為最低目標。

為此,青年時代他結合「江村」研究如何讓農民在種糧之外,還經營一些小型工廠,來換取一點零花錢。接著他結合「祿村」農田狀況,研究如何合理地解決中國的土地問題。進入老年他結合蘇錫常地區研究如何通過鄉鎮企業的發展,讓每個阿Q都能既有寧式床,又有溫飽的、安寧的家園。到了暮年,費先生一次次踏上西北的黃土地,研究如何讓中國最貧困的人群——西北地區的鄉村居民,過上溫飽日子。他的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的「鄉土中國」,終生都在進行著「鄉土重建」。他當然知道他的力量很有限,可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永不懈怠地、一點一滴地,做著建設性的工作。所以,一直沒有時間去批評底層人的愚昧、黑暗及其劣根性。他因此而成為五四以來中國精英知識分子群體中的異數。

這樣一位紳士家庭的少爺,卻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窮人的溫飽事業。我認為,費先生是中國精英群體中實實在在做建設性的小事之典範。

我了解歷史上那些偉大人物的一個特點,那就是一輩子只做一件建設性的事,而且往往是小事。費先生就是這種一輩子只做了一件小事的人。儘管我也知道,他並不像本文所說的那麼簡單,他本身要複雜得多,可我還是相信我的解讀方式所理解的費孝通,是最本真的費孝通。

我為什麼對費孝通先生如此敬仰和感激?因為我就是阿Q的兒子,我因為終於在精英群體中找到了一位未曾歧視我父的仁者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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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老阿姨 2010-3-5 12:11
好文,學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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