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王麗珍撂下電話,眉開眼笑地對著滿屋子的人說,「老太太進醫院了。」屋裡的人答話不是不答話也不是,終於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了聲,「什麼病?」「中風。」「呦,」有人說,「中風將來是會癱的啊。」王麗珍笑著說,「癱不癱的我可不管。」說著,腳步輕盈地往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過了一會兒,就有好事者在門口站下了,探著頭到門裡,「王師傅,我剛才到技術科,聽說你們老劉把你家老太太送醫院了啊。」王麗珍笑嘻嘻地說,「是啊,那老太太早該死了。」
王麗珍是六車間的工程師,哈爾濱人。中學畢業後分到當地的工廠里,恰巧趕上工業局要抽調一批根紅苗正的青年工人進行技術培訓。本來是到哈爾濱軍工大學一個月的培訓,後來延長成了六個月的長期培訓。期間又改了計劃,哈爾濱軍工大因為是軍事學院,文革中受到的衝擊不大,就把這批人乾脆做了兩年培訓,出來后算是大專畢業。王麗珍畢業的時候正好是文革中間,大學已經有好幾年不招生了,文革時畢業的大學生又被國家統統送去改造大西北,在勞動中煉紅心去了,一時全國有許多企業都鬧人才荒。北京某鋼廠亟需技術人才,看到這批大專生非常高興,幾乎是連鍋端,把他們大部分人招到北京來。王麗珍和丈夫劉軍義就是在學習的時候認識戀愛的,畢業后結婚,又雙雙拿到北京戶口,高高興興地到北京來工作了。
那個時候共產黨提倡知識分子要與工農兵相結合,王麗珍積極響應這個號召。到了鋼廠,她主動要求分到車間里去,和工人階級在一起工作。於是她被分配到六車間,劉軍義則被留在了廠技術科。王麗珍說到做到,到車間的頭三個月,真正地和工人們同吃同勞動,每天穿著油膩麻花的工作服混在工人堆里跟他們一起幹活。她是學電氣工程的,到了車間一年以後,把全車間設備的電路系統摸了個溜熟。每次有了技術事故,她總是能從車間的生產角度著想,做出最適合生產的決定。車間領導對她這一點讚賞有加,工人們因為她跟他們一起摸爬滾打過,也對她極有好感。到了後來,如果車間里有什麼情況要求技術科支持的,不管科里的人做什麼樣的決定,只要王麗珍不點頭,車間領導就不拍板。提起技術科,王麗珍就總是這樣說,「我才不待在技術科呢,那都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兩年後,車間把她迅速從技術員提升到工程師。雖然是工程師,她決不讓別人按照傳統叫她「王工」,而是要求別人像叫工人師傅一樣,叫她王師傅。
王麗珍的表現特別讓車間以致廠領導賞識,她曾一度被樹為又紅又專的典型,車間把她做為入黨的重點培養對象。可是過了不久,領導們就發現,王麗珍入不了黨,因為她的家庭不團結。
她丈夫劉軍義是獨生子,父親早喪,是寡母一手把他帶大的。他和媳婦都到了北京工作,自然也就把母親的戶口轉到了北京。劉軍義知道母親含辛茹苦地養大他不容易,所以就一味地對母親盡孝。每天小心侍奉,結了婚後自然也要求媳婦對母親也孝順。他看到母親不高興,如果想不起來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認為是媳婦的錯了。於是,只要是劉母的臉色不好看,劉軍義就會對著媳婦一頓拳打腳踢,因為他劉軍義沒做錯事,那一定就是王麗珍的錯了。王麗珍被打后很不服氣,曾經到技術科找劉軍義的領導哭鬧過好幾次。清官難斷家務事,領導們也就是說些搞好家庭團結的泛泛空話。他們打架的次數多了,技術科和六車間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他們夫妻家庭不和睦了。
這天王麗珍下了班就回家做飯,過了一會兒劉軍義也回家了。進門一看,老母坐在床上抹眼淚呢。問她怎麼啦,又不答話。劉軍義怒從心頭起,轉身進了廚房,一把抓過王麗珍的頭髮,上去就是兩個大耳刮子,把王麗珍給打糊塗了,「你你,你幹嘛又打我?」「媽坐在那兒哭呢!不是你招的?」「我,我哪兒知道她在哭啊,我回來就做飯,我冤不冤啊!」劉軍義又踢了王麗珍好幾腳,勒令她給老太太做碗熱騰騰的面片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他對著老太太倒茶遞煙,噓寒問暖,一定要問清楚,媽怎麼啦?幹嘛不高興了?老太太面也吃了,煙也抽了,茶也喝了,長嘆了一口氣,「軍義啊,我今兒坐在這兒,我想咱的老家啊。想著想著,就忍不住掉眼淚。」劉軍義一聽這個,鬆了口氣,正要說點給他媽解解鄉愁的話,冷不防,王麗珍一步衝進屋裡,對著劉軍義的臉就搧了兩個大嘴巴,指著他罵道,「你他媽的這個混蛋王八蛋,你媽想家掉眼淚,你打我幹嘛?」劉家母子被她給打懵了,過了好幾十秒鐘,劉軍義才醒過夢來,「你他媽的臭娘們兒,想造反啊?」他看見王麗珍往外跑,就追了過去。王麗珍到了廚房,看見劉軍義惡鷹撲食似的過來,抄起炒菜鍋對著他的臉就砸過去。兩個人乒乒乓乓地從廚房打到屋裡,驚動了四鄰,最後被鄰居們勸開了。
那場架是個轉折點,給劉家的戰爭拉開了新的一幕。從此以後,王麗珍不再老老實實地挨打,「他打我,我就跟他對打」是她帶著一臉倔強告訴所有人的話。王麗珍身高只有一米五六,體型瘦小,但她在車間幹活練的,也有點兒乾巴勁。而且她打起架來,又踢又掐又撕又咬,女人打架的十八般武藝全部用上。打完了還罵,不光罵丈夫,「你這混蛋,為了你媽,連原因都不問清楚就打我,你他媽的是人嗎?」連婆婆也一起罵,「你這老婆子也不是個東西,你看著你兒子打我,這麼多年了,你一聲不吭,看著我挨打,你他媽的也不是人養的,你這老不死的。」劉軍義本來是母親不高興都要打媳婦的,這下不僅母親被罵連帶著祖宗八代都給罵了,竟然沒有一點辦法。王麗珍自己掙錢,不靠他的工資吃飯,他除了打媳婦,實在沒有第二個招數。所以,雖然他在體力上佔了點兒上風,在精神上是一敗塗地。
由於鋼廠職工家庭的不斷增加和擴大,住房問題不能不提到廠領導的議事日程上來。在喊了多年「先生產後生活」的口號之後,廠領導終於宣布廠里要蓋幾幢職工宿舍。宿舍樓蓋好后,又在職工們的殷殷期盼中宣布分房方案:在廠的雙職工優先考慮。這樣,王麗珍劉軍義夫婦成了最先拿到鑰匙的那批幸運者。
住房條件改善了,但他們的家庭不和的情況並沒有什麼改善。王麗珍劉軍義還是在不停地打架。不過,分房給了王麗珍自信的新理由,她對劉軍義說,沒有她王麗珍,他劉軍義一個人根本就不可能得到這套房子。所以,這房子她也有份,她不許老太太住,讓劉軍義把老太太送回老家去。劉軍義又沒有個兄弟姐妹,你讓他往哪兒送?當然等於白說。但是,王麗珍認定了老太太是讓他們家庭不和的罪魁禍首,說話的口氣也一次比一次強硬。後來她乾脆說,劉軍義你聽好了,咱們這個家裡,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不把她送走,我就去死。
這天,鄰居們聽到劉家又一如既往地打架。過了一陣沒聲響,大家以為打完了。忽然,他們倆的女兒小秋跑來敲街坊范師傅的門。「大爺,大媽」,門開后,小秋哭著說,「你們快去看看吧,我媽上吊了!」
這下轟動了街坊四鄰,大家擠進劉家的門,劉軍義已經把王麗珍給解下來了,女人們連忙給她揉胸口,灌薑湯,范師傅麻利兒地從廠子里借了一輛三輪板車把王麗珍給拉到醫院裡去了。
王麗珍倒是給救過來了,劉軍義可是給嚇壞了。第二天一早王麗珍上吊的事兒就傳遍了全廠。劉軍義哭喪著臉找技術科和六車間的領導,他們又去找了廠領導,大家商議了一下,劉家的情況嚴重,弄出人命來不是鬧著玩的。於是決定把住到新房的職工換下來的一間舊房子破例分給劉軍義,讓他的母親單住。
王麗珍從醫院回來后的第二天就來上班了。車間里見到她的人,看著她脖子上那道被繩子勒出來的紫紅色的痕迹,都把舌頭伸出來半天收不回去。「王師傅,這回動真格的了?」「那可不,」死而復生的王麗珍說話的底氣還是很足的,「不把老太太送走,我就死給他看!」
劉老太太搬到小房子里去后,王麗珍就跟她形同路人了,她從來也不去看看老太太。劉家為了省錢,老太太那邊不開火,每天一日三餐都是劉軍義送過去。自打老太太搬家后,劉家倒真是轟轟烈烈的架打少了,冷戰多了起來。有時有好長時間聽不到劉家打架,有人無聊了,就會來逗王麗珍:「王師傅,我昨兒看到你們老劉給老太太送雞湯呢。」
「愛送不送,我管不著。」
「其實老劉也不用每天都去送,挺辛苦的,有時候讓孩子們跑跑腿兒就成了。」
「呸,」王麗珍啐了一口,「孩子們要考學呢,哪兒有工夫往那邊跑。」
旁邊有人聽不下去了,「王師傅,瞧瞧您這給您孩子們做出的榜樣,您就不怕將來您兒媳婦女婿也對您這樣?」
「呵呵,」王麗珍冷笑一聲,「我閨女,我早就跟她說了,將來她要嫁人,可要擦亮眼睛,不能找個像她糊塗爹那樣的。我跟我兒子說,我將來不跟他們住。就是住了,我也不能看著兒子打媳婦不吭不哈的,我自己就受夠了這個苦。」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別人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共產黨自從建國以來就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仁義孝悌三從四德斥為封建糟粕,在文化大革命中更是如火如荼地加以批判。但是,在共產黨認為是中堅力量被譽為領導階級的工人基層,這種傳統仍然是根深蒂固。男工人們,當然夫唱婦隨是不能指望了,最看重的還是自己的媳婦是不是孝敬公婆,對夫家人好。如果是這樣,男人們就會人前誇口說我這媳婦特賢惠。用這個標準,王麗珍跟賢惠可是差著十萬八千里。工人們雖然對她佩服,但對她對自己婆婆的行為態度,實在是不能苟同。他們對劉軍義也很有意見,一個男人,竟然連自己的媳婦都鎮不住。可是轉念一想,王麗珍這個人,也實在不是什麼人都能鎮住的。到了後來,反正入黨已經無望,王麗珍對任何勸她加強家庭團結的人都會從頭把劉軍義怎麼打她,老太太怎麼看著她挨打也不吭聲的事講一遍。即使是對著黨支部書記,最後都忘不了加一句,「那老太太陰壞,早就該死了。」
現在老太太終於有死的希望了,王麗珍有說不出的高興。晚上打發孩子們吃了飯,小秋說,「我去醫院裡瞧瞧奶奶。」
「不許去!」王麗珍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你今年高三了,還不趕緊複習功課,準備考大學?甭在那老太太身上浪費時間。」
「媽!」小秋皺著眉頭地說,「您老說這話,咱家夠丟人現眼的了。」
「丟人現眼?那也得怪你爸。誰讓他打我。。。」
「得了,得了,您別說了。」小秋很不高興地走到另一間屋裡去。
王麗珍把東西收拾到廚房,一邊洗碗,一邊哼著歌,臉上忍不住地露出笑容。笑著笑著,忽然心裡一酸,眼淚就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