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 楊絳

作者:杏林一虹  於 2010-8-18 05:5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45評論

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 楊絳
 
 
     一 風狂雨驟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也就是陰曆丙午年的六月,我下班回家對默存說:「我今
天『揪出來了』,你呢?」
      他說:「還沒有,快了吧?」
      果然三天後他也「揪出來了」。
      我問默存:「你是怎麼『揪出來』的?」
      他也莫名其妙。「大概是人家貼了我幾張大字報。」
      我倒記得很清楚。當時還沒有一張控訴我的大字報,不過我已早知不妙。一次,大
會前群眾傳看一份文件,傳到我近旁就跳過了我,好像沒有我這個人。再一次大會上,
忽有人提出:「楊季康,她是什麼人?」並沒有人為我下定義,因為正在檢討另一「老
先生」。會後,我們西方文學組的組秘書尷尬著臉對我說:「以後開會,你不用參加
了。」我就這樣給「揪出來了」。
      「揪出來」的算什麼東西呢,還「妾身未分明」。革命群眾天天開大會。我門同組
「揪出來」的一夥,坐在空落落的辦公室里待罪。辦公室的四壁貼滿了紅紅綠綠的「語
錄」條,有一張上說:拿槍的敵人消滅后,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一位同夥正坐在這
條語錄的對面。他好像阿Q照見了自己癲痢頭上的瘡疤,氣呼呼地換了一個坐位。好在
屋裡空位子多的是,我們是有自由隨便就坐,不必面對不愛看的現實。
      有一天,報上發表了《五·一六通知》。我們在冷冷清清的辦公室里正把這個文件
細細研究,竊竊私議,忽被召去開大會。我們滿以為按這個指示的精神,革命群眾該請
我們重新加入他們的隊伍。不料大會上群眾憤怒地控訴我們種種罪行,並公布今後的待
遇:一,不發工資,每月發生活費若干元;二,每天上班后,身上掛牌,牌上寫明身份
和自己招認並經群眾審定的罪狀;三,組成勞動隊,行動聽指揮,並由「監管小組」監
管。
      我回家問默存「你們怎麼樣?」當然,學部各所都是一致的,我們倆的遭遇也相仿
佛。他的專職是掃院子,我的專職是掃女廁。我們草草吃過晚飯,就像小學生做手工那
樣,認真製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規定牌子圓形,白底黑字。文學所規定牌子長方形,
黑底白字。我給默存找出一塊長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紙上畫了個圓圈剪下,
兩人各按規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寫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後穿上繩子,各
自掛在胸前,互相鑒賞。我們都好像阿麗思夢遊奇境,不禁引用阿麗思的名言:
「curiouser and curiouser !」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學部沒有大會堂供全體開會,只有一個大席棚。有一天大雨驟
冷,忽有不知何處闖來造反的紅衛兵,把各所「揪出來」的人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
去「示眾」,還給我們都帶上報紙做成的尖頂高帽。在群眾憤怒的呵罵聲中,我方知我
們這一大群「示眾」的都是「牛鬼蛇神」。我偷眼看見同夥帽子上都標著名目,如「黑
幫」、「國民黨特務」、「蘇修特務」、「反動學術權威」、「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等
等。我直在猜測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散會我給推推揉揉趕下台,可是我早已脫下自己的
高帽子看了一眼。我原來是個「資產階級學者」,自幸級別不高。尖頂高帽都需繳還。
帽子上的名目經過規範化,我就升級成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和默存一樣。
      我和同夥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湯雞,不料從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
凌戲侮,稱為「揪牛」。有一天默存回家,頭髮給人剃掉縱橫兩道,現出一個「十」字;
這就是所謂「怪頭」。幸好我向來是他的理髮師,趕緊把他的「學士頭」改為「和尚
頭」,抹掉了那個「十」字,聽說他的一個同夥因為剃了「怪頭」,飽受折磨。理髮店
不但不為他理髮,還給他扣上字紙簍子,命他戴著回家。
      我的同夥沒遭這個惡作劇,可是宿舍大院里立刻有人響應了。有一晚,同宿舍的
「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帶向我們猛抽。默存背上給抹上
唾沫、鼻涕和漿糊,滲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頭髮給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們脫去鞋
襪,排成一隊,大家傴著腰,後人扶住前人的背,繞著院子里的圓形花欄跑圈兒;誰停
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發號施令的是一個「極左大娘」——一個老革命職工的夫
人;執行者是一群十幾歲的男女孩子。我們在笑罵聲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識到自
己的腳底多麼柔嫩。等我們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並不欣賞這
種表演。我們的鞋襪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腳上樓回家。
      那位「極左大娘」還直在大院里大聲恫嚇:「你們這種人!當心!把你們一家家掃
地出門!大樓我們來住!」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欄上偵察,不時發出警告:「X門X
號!誰在撕紙?」「X門X 號!誰在燒東西?」一會兒又叫人快到大樓後邊去看看,
「誰家煙筒冒煙呢!」夜漸深,她還不睡,卻老在喝問:「X門X號!這會兒幹嗎還亮著
燈?」
      第二天清晨,我們一夥都給趕往樓前平房的各處院子里去掃地並清除垃圾。這是前
夕不知誰下的命令。我去掃地的幾處,一般都很體諒。有的說,院子已經掃過了,有的
象徵性地留著小撮垃圾給我們清除。有一家的大娘卻狠,口口聲聲罵「你們這種人」,
命我爬進鐵絲網攔著的小臭旮旯,用手指抓取掃帚掃不到的臭蛋殼和爛果皮。押我的一
個大姑娘拿一條楊柳枝作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地痛。我認識她。我回頭說:「你爸
爸也是我們一樣的人。」因為我分明看見他和我們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眾的。那姑娘立
起一對眼珠子說:「他和你們不一樣!」隨手就猛抽一鞭。原來她爸爸投靠了什麼有權
力的人,確實和我們不一樣了。那位姑娘的積極也是理所當然。
      宿舍大院的平房裡忽出現一個十六七歲的紅衛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樓里的「牛鬼蛇
神」去訓話,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掃大院、清除垃圾,還附帶一連串的禁令:不許
喝牛奶,不許吃魚、吃肉、吃雞蛋,只許吃窩窩頭、鹹菜和土豆。當時已經有許多禁令,
也不知是誰制定的,如不準戴草帽,不準撐陽傘,不準穿皮鞋等等。我們這群「牛鬼蛇
神」是最馴良、最和順的罪犯,不論誰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為一經「揪出」,就不在
人民群眾之中,而在人民群眾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與人民為敵,「自絕於人
民」。「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話」是「相信黨,相信人民」,雖然在
那個時候,不知有誰能看清黨在哪裡,人民又是誰。
      「極左大娘」不許我家阿姨在我家幹活,因為她不肯寫大字報罵我。可是她又不準
阿姨走,因為家有阿姨,隨便什麼人隨時可打開門進來搜查。默存的皮鞋領帶都給闖來
的紅衛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機。阿姨撤謊說是公家的,沒讓拿。我教阿姨推說我們機
關不准我家請阿姨,「極左大娘」只好放她走,我才關住了大門。阿姨臨走對我說:
「你現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壞來了——不過,還是好人多。」這當然是她的經驗之談,她
是吃過苦的人。我常想,好人多嗎?多的是什麼樣的好人呢?——「究竟還是壞人少」,
這樣說倒是不錯的。
      「掃地出門」很多地方實行了;至少,造反派隨時可闖來搜查。家家都有「罪證」
得銷毀。宿舍里有個「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燒,扔在抽水馬桶里。不料衝到底
層,把馬桶堵塞了。住樓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為「權威」,他不敢麻痹大意,忙把
馬桶里的紙片撈出漂凈,敬獻革命群眾。這就引起宿舍里又一次「揪斗」。我回家較晚,
進院看見大樓前的台階上站滿了人,大院里也擠滿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
匠的愛人,她一見我就偷偷向我擺手。我心知不妙,卻又無處可走,正遲疑,看見平房
里的張大媽對我努嘴,示意叫我退出去。可是「極左大娘」已經看見我了,提著名字喝
住,我只好走上台階,站在默存旁邊。
      我們都是陪斗。那個用楊柳枝鞭我的姑娘拿著一把鋒利的剃髮推子,把兩名陪斗的
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邊頭髮,剃成「陰陽頭」。有一位家庭婦女不知什麼罪名,也在我
們隊里。她含淚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著求告,總算倖免剃頭。我不願長他人志氣,
求那姑娘開恩,我由她剃光了半個頭。那是八月二十七日晚上。
      剃了「陰陽頭」的,一個是退休幹部,她可以躲在家裡;另一個是中學校長,向來
穿幹部服、戴幹部帽,她可以戴著帽子上班。我沒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頭巾,卻又
不能躲在家裡。默存急得直說「怎麼辦?」我持強說:「兵來將當,火來水擋;總有辦
法。」我從二樓走上三樓的時候,果然靈機一動,想出個辦法來。我女兒幾年前剪下兩
條大辮子,我用手帕包著藏在櫃里,這會子可以用來做一頂假髮。我找出一隻掉了耳朵
的小鍋做楦子,用默存的壓發帽做底,解開辮子,把頭髮一小股一小股縫上去。我想不
出別的方法,也沒有工具,連漿糊膠水都沒有。我費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一頂假髮,
害默存整夜沒睡穩(因為他不會幫我,我不要他白陪著)。
      我笑說,小時候老羨慕弟弟剃光頭,洗臉可以連帶洗頭,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個光
頭。果然,羨慕的事早晚會實現,只是變了樣。我自恃有了假髮「陰陽頭」也無妨。可
是一戴上假髮,方知天生毛髮之妙,原來一根恨都是通風的。一頂假髮卻像皮帽子一樣,
大暑天蓋在頭上悶熱不堪,簡直難以忍耐。而且光頭戴上假髮,顯然有一道界線。剪下
的辮子擱置多年,已由烏黑變成枯黃色,和我的黑髮色澤不同——那時候我的頭髮還沒
有花白。
      來京串連的革命小將乘車不買票,公共車輛擁擠不堪,上車不易。我和默存只好各
自分頭擠車。我戴著假髮硬擠上一輛車,進不去,只能站在車門口的階梯上,比車上的
乘客低兩個階層。我有月票,不用買票,可是售票員一眼識破了我的假髮,對我大喝一
聲:「哼!你這黑幫!你也上車?」我聲明自己不是「黑幫」。「你不是黑幫是什麼?」
她看著我的頭髮。乘客都好奇地看我。我心想:「我是什麼?牛鬼蛇神、權威、學者,
哪個名稱都不美,還是不說為妙。」我心裡明白,等車一停,立即下車。直到一年以後,
我全靠兩條腿走路。
      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髮就伸手來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當街出彩。
我託人買了一隻藍布帽子,可是戴上還是形跡可疑,出門不免提心弔膽,望見小孩子就
忙從街這邊躲到街那邊,跑得一溜煙,活是一隻過街的老鼠。默存願意陪我同走,可是
戴眼鏡又剃光頭的老先生,保護不了我。我還是獨走靈便。
      我們生活上許多事都得自己料理。革命群眾已通知煤廠不得為「牛鬼蛇神」家送煤。
我們日用的蜂窩煤餅,一個個都得自己到煤廠去買。鹹菜、土豆當然也得上街買。賣菜
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樣尖利,眼睛總盯著我的假髮。有個大娘滿眼敵意,冷冷地責問我:
「你是什麼人?」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以後就和默存交換任務:他買菜,我買煤。我每
天下班路過煤廠,買三塊大煤、兩塊小煤,用兩隻網袋裝了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因為我
掃地掃得兩手無力,什麼都拿不動了。煤廠工人是認識我的。他們明知我是「牛鬼蛇
神」,卻十分照顧。我下班趕到煤廠,往往過了營業時間,他們總放我進廠,叫我把錢
放在案上,任我自取煤餅。有一次煤廠工人問我:「你燒得了這麼多煤嗎?」我說:
「六天買七天的,星期日休假」,他們聽我還給自己「休假」,都笑了。往常給我家送
煤的老田說:「乾脆我給你送一車吧。」他果然悄悄兒給我送了一車。我央求他給李健
吾和唐棣華家也送些煤,他也送了。這事不幸給「極左大娘」知道,立即帶著同夥趕到
煤廠,制止了送煤。
      不久以後,聽說「極左大娘」在前院挨鬥了。據說她先前是個私門子,嫁過敵偽小
軍官。傳聞不知真假,反正我們院子里從此安靜了。有個醜丫頭見了我就釘著臭罵;有
位大娘公然護著我把她訓斥了一頓,我出入大院不再挨罵。
      宿舍大院里的暴風雨暫時過境,風勢和緩下來,不過保不定再來一陣。「一切牛鬼
蛇神」正在遭受「橫掃」,我們得戰戰慄栗地待罪。
      可是我雖然每天胸前掛著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眾憤怒而嚴厲的呵罵聲中,認真相
信自己是虧負了人民、虧負了黨,但我卻覺得,即使那是事實,我還是問心無愧,因為
——什麼理由就不必細訴了,我也懶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動」。打我罵我欺侮我
都不足以辱我,何況我所遭受的實在微不足道。至於天天吃窩窩頭鹹菜的生活,又何足
以折磨我呢。我只反覆自慰:假如我短壽,我的一輩子早完了,也不能再責望自己做這
樣那樣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亞《暴風雨》里的米蘭達,驚呼「人類多美呀。啊,美麗
的新世界……!」我卻見到了好個新奇的世界。

                                   二 顛倒過來

      派給我的勞動任務很輕,只需收拾小小兩間女廁,這原是文學所小劉的工作。她是
臨時工,領最低的工資——每月十五元。我是婦女里工資最高的。革命群眾叫我干小劉
的活兒,小劉卻負起監督文學所全體「牛鬼蛇神」的重任。這就叫「顛倒過來」。
      我心上慨嘆:這回我至少可以不「脫離實際」,而能「為人民服務」了。
      我看過那兩間污穢的廁所,也料想我這份工作是相當長期的,決不是三天兩天或十
天八天的事。我就置備了幾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鏟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條做了一
個小拖把,還帶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類和大小兩個盆兒,放在廁所里。不出十天,
我把兩個斑剝陸離的瓷坑、一個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廁所的門窗板壁都擦洗得煥然
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製成,鏟刮掉多年積污,雖有破缺,仍然雪白鋥亮。
三年後,潘家洵太太告訴我:「人家說你收拾的廁所真乾淨,連水箱的拉鏈上都沒一點
灰塵。」這當然是過獎了。不過我確還勤快,不是為了榮譽或「熱愛勞動」,我只是怕
臟怕臭,而且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小劉告訴我,去污粉、鹽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領取。小劉是我的新領導,因為那
兩間女廁屬於她的領域。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領導;她尊重自己的下屬,好像覺得手
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遠勝於她,卻絲毫沒有忌嫉之心,對我非常欣
賞。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點沒有架子,馬上就拿給我。默存曾向我形容小
劉的威風。文學所的「牛鬼蛇神」都聚在一間屋裡,不像我們分散幾個辦公室,也沒有
專人監視。我很想看看默存一夥的處境。一次,我估計他們已經掃完院子,就借故去找
小劉。我找到三樓一間悶熱的大辦公室,看見默存和他同夥的「牛鬼蛇神」都在那裡。
他們把大大小小的書桌拼成馬蹄形,大夥兒挨挨擠擠地圍坐成一圈。上首一張小桌是監
管大員小劉的。她端坐桌前,滿面嚴肅。我先在門外偷偷和室內熟人打過招呼,然後就
進去問小劉要收拾廁所的東西。她立即離席陪我出來,找了東西給我。
      幾年以後,我從幹校回來,偶在一個小衚衕里看見小劉和一個女伴推著一輛泔水車
迎面而來。我正想和她招呼,她卻假裝不見,和女伴交頭接耳,目不斜視,只顧推車前
去。那女伴頻頻回頭,看了我幾眼。小劉想必告訴她,我是曾在她管下的「牛鬼蛇神」。
      收拾廁所有意想不到的好處。那時候常有紅衛兵闖來「造反」。據何其芳同志講,
他一次被外地來的紅衛兵抓住,問他是幹什麼的——他揪出較早,身上還不掛牌子。他
自稱是掃院子的。
      「掃院子的怎麼戴眼鏡兒?」
      說從小近視,可是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那位小將湊近前去,悄悄說了不少仰慕的
話。其芳同志後來對默存偷偷兒講了這番遭遇。我不能指望誰來仰慕我。我第一次給外
來的紅衛兵抓住,就老老實實按身上掛的牌子報了姓名,然後背了我的罪名:一、拒絕
改造;二、走白專道路;三、寫文章放毒。那個紅衛兵覺得我這個小鬼不足道,不再和
我多說。可是我怕人揪住問罪,下次看見外來的紅衛兵之流,就躲入女廁。真沒想到女
廁也神聖不可侵犯,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樣,可充罪犯的避難所。
      我多年失眠,卻不肯服安眠藥,怕上癮;學做氣功,又像王安石「坐禪」實不虧人,
坐定了就想出許多事來,要坐著不想是艱苦的奮鬥。我這番改行掃廁所,頭腦無需清醒,
失眠就放心不眠。我躺著想到該做什麼事,就起來做。好在我的卧室在書房西邊,默存
睡在書房東邊的套間里,我行動輕,不打攪他。該做的事真不少。第一要緊的是銷毀
「罪證」,因為毫無問題的字紙都會成為嚴重的罪證。例如我和小妹妹楊必的家信,滿
紙胡說八道,引用的典故只我們姊妹了解,又常用家裡慣用的切口。家信不足為外人道,
可是外人看來,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別的密碼。又如我還藏著一本《牙牌神
數》,這不是迷信嗎?家信之類是捨不得撕毀,《神數》之類是沒放在心上。我每晚想
到什麼該毀掉的,就打著手電筒,赤腳到各處去搜出來。可是「毀屍滅跡」大非易事。少
量的紙灰可以澆濕了拌入爐灰,傾入垃圾;燒的時候也不致冒煙。大疊的紙卻不便焚燒,
怕冒煙。紙灰也不能傾入垃圾,因為準有人會檢查,垃圾里有紙灰就露餡了。我女兒為
爸爸買了他愛吃的糖,總把包糖的紙一一剝去,免得給人從垃圾里撿出來。我常把字紙
撕碎,浸在水裡揉爛,然後拌在爐灰里。這也只能少量。留著會生麻煩的字紙真不少。
我發現我們上下班隨身帶的手提袋從不檢查,就大包大包帶入廁所,塞在臟紙簍里,然
后倒入焚化臟紙的爐里燒掉。我只可惜銷毀的全是平白無辜的東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
的文字。假如我是特務,收拾廁所就為我大開方便之門了。
      我們「牛鬼蛇神」勞動完畢,無非寫交代,做檢討,或學習。我藉此可以扶頭瞌睡,
或胡思亂想,或背誦些喜愛的詩詞。我夜來抄寫了藏在衣袋裡,背不出的時候就上廁所
去翻開讀讀。所以我盡量把廁所收拾得沒有臭味,不時地開窗流通空氣,又把瓷坑抹拭
得乾乾淨淨,尤其是擋在坑前的那個瓷片(我稱為「照牆」)。這樣呢,我隨時可以進
去坐坐,雖然只像猴子坐釘,也可以休息一會兒。
      一次我們這伙「牛鬼蛇神」搬運了一大堆煤塊,餘下些煤末子,就對上水,做成小
方煤塊。一個小女孩在旁觀看。我逗她說:「瞧,我們做巧克力糖呢,你吃不吃?」她
樂得嘻嘻哈哈大笑,在我身邊跟隨不舍。可是不久她就被大人拉走了;她不大願意,我
也不大捨得。過兩天,我在廁所里打掃,聽見這個小女孩在問人:「她是幹什麼的?」
有人回答說:「掃廁所的。」從此她正眼也不瞧我,怎麼也不肯理我了。一次我看見她
買了大捆的蔥抱不動,只好拖著走。我要幫她,她卻別轉了臉不要我幫。我不知該慨嘆
小孩子家也勢利,還是該讚歎小孩子家也會堅持不與壞人與伍,因為她懂得掃廁所是最
低賤的事,那時候掃廁所是懲罰,受這種懲罰的當然不是好人;至於區別好人壞人,原
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我自從做了掃廁所的人,卻享到些向所未識的自由。我們從舊社會過來的老人,有
一套習慣的文明禮貌,雖然常常受到「多禮」的譴責,卻屢戒不改。例如見了認識的人,
總含笑招呼一下,儘管自己心上不高興,或明知別人不喜歡我,也不能見了人不理睬。
我自從做了「掃廁所的」,就樂得放肆,看見我不喜歡的人乾脆呆著臉理都不理,甚至
瞪著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決沒有誰會責備我目中無人,因為我自己早已不
是人了。這是「顛倒過來」了意想不到的妙處。
      可是到廁所來的人,平時和我不熟的也相當禮貌。那裡是背人的地方,平時相熟的
都會悄悄慰問一聲:「你還行嗎?」或「頂得住嗎?」或關切我身體如何,或問我生活
有沒有問題。我那頂假髮已經幾次加工改良。有知道我戴假髮的,會湊近細看說:「不
知道的就看不出來。」有人會使勁「咳!」一聲表示憤慨。有一個平時也並不很熟的年
輕人對我做了個富有同情的鬼臉,我不禁和她相視而笑了。事過境遷,群眾有時還談起
我收拾廁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許多人的關心和慰問,尤其那個可愛的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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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45 個評論)

回復 寧靜千年 2010-8-18 05:59
SF
回復 杏林一虹 2010-8-18 06:04
寧靜千年: SF
給大哥上茶,鐵觀音如何?
回復 寧靜千年 2010-8-18 06:10
杏林一虹: 給大哥上茶,鐵觀音如何?
謝謝!小妹一般很少談政治,文革的往事太沉重了!
回復 珍惜眼前 2010-8-18 06:14
回復 杏林一虹 2010-8-18 06:22
寧靜千年: 謝謝!小妹一般很少談政治,文革的往事太沉重了!
是啊,無意談政治,只是喜歡這篇文章!
回復 杏林一虹 2010-8-18 06:23
珍惜眼前:
回復 寧靜千年 2010-8-18 06:37
我是覺得小妹的文章沉重,聽的音樂也很傷感!按中醫的理論對您身體也是有負面的影響吧?
回復 杏林一虹 2010-8-18 06:42
寧靜千年: 我是覺得小妹的文章沉重,聽的音樂也很傷感!按中醫的理論對您身體也是有負面的影響吧?
大哥費心了,看來以後該多聽點快樂的音樂才是
回復 昨夜星宸 2010-8-18 07:03
極左時代,面向未來
回復 平凡往事 2010-8-18 07:09
世界這麼。。。? 嗨!
回復 杏林一虹 2010-8-18 07:18
昨夜星宸: 極左時代,面向未來
所以叫「烏雲與金邊」——烏雲即將過去,太陽就要普照大地
回復 杏林一虹 2010-8-18 07:19
平凡往事: 世界這麼。。。? 嗨!
往事不堪回首
回復 昨夜星宸 2010-8-18 07:21
杏林一虹: 所以叫「烏雲與金邊」——烏雲即將過去,太陽就要普照大地
回復 平凡往事 2010-8-18 07:23
杏林一虹: 往事不堪回首
你好嗎? 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回來就好。
回復 杏林一虹 2010-8-18 07:24
昨夜星宸:
回復 杏林一虹 2010-8-18 07:26
平凡往事: 你好嗎? 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回來就好。
挺好,謝謝關心
回復 SirCat 2010-8-18 07:33
記錄下來
立此存照
好!
呵呵
回復 方方頭 2010-8-18 07:34
風輕雲淡的回憶
回復 昨夜星宸 2010-8-18 07:37
杏林一虹:
回復 yulinw 2010-8-18 08:26
太多,可沒有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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