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父親的病床臨窗,窗外有兩株年輕的槐樹,初夏,樹葉茂密濃綠,已經有丁丁白色的槐花開放著,微風中,樹葉婆娑搖曳,送來槐花的甜香。
但病房內的父親是絲毫沒有愜意可言,父親是靠掛點滴維持,床前日日夜夜站立一個吊瓶架子,每天都有不同的液體滴滴答答進入父親的體內,維持著父親微弱如絲的生命。
母親大部分時間是陪伴在病房,捕捉著父親流露出的任何一個細微的願望,每晚挎籃子歸家,奉旨般扎進廚房連夜製做,魚湯、雞湯、細軟的手擀麵條、面片、稀粥、豆腐腦兒…..次日一早盛入保溫瓶,一顛一顛的提到醫院。
母親憂鬱著,疲倦著,忙碌著,彷佛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丈夫的痛苦。
「媽,就不要每天這樣做了,爸反正是吃不下」。
「讓他聞聞也好!他是想吃啊,唉,真可憐,誰能想到這年月硬是生生的餓著!」
這就是元配夫妻,不管一輩子怎樣的磕磕碰碰,到頭最終真正貼心服侍的還是自己的結髮妻子,有母親這樣服侍,爸爸是幸福的,我想。
15
父親住著院。
我的女女病了。那一夜,母親在醫院陪父親,家裡只有我們母女。
後半夜女女啼哭不止,全身滾燙髮燒,咳嗽、伴隨著嘔吐,地板,床、被子嘔吐的奶跡一片一片的,污濁酸臭的氣味瀰漫我們的睡房。一夜的狼狽不堪,一夜的憂慮,抱著她,滿屋裡轉著,親她的全身,撫摩她全身,喂水,餵奶,灌退燒藥,傾盡所能、所有讓她舒服安靜,讓她不哭。
無濟於事。
她閉著眼哭著,哭到沙啞,我捧著她,連哭都不會,神魂恍惚幾近崩潰,我是要瘋了。
第二日,石榴進門,驚呼:「天爺爺啊,這是咋地了」。我的眼圈漆黑漆黑,蓬頭垢面,家裡滿室狼藉。顧不上別的,石榴接過女女,疾步奔就近的診所,我披頭散髮似乎斷了呼吸,頭重腳輕地攆在她身後。
醫生是我認識的,打小時候,父親帶過我和天航瞧過她,在這裡長大的孩子都不叫她大夫而叫阿姨,阿姨退休后,應聘為這家診所的門診醫生。
聽胸腔,量體溫,用一個長薄片伸進女女的喉頭,一壓,只瞥了一眼:「咽喉發炎都這樣了,怎麼才帶孩子來?」阿姨溫和的看著我。
這才想起女女咳嗽有幾天了,因為忙父親住院,只是吩咐石榴多給她喂水:「怎麼辦呢,阿姨?我從美國帶的退燒藥…」
「退燒藥這個時候不頂用,消炎要緊。」
「阿姨….?」
「掛兩天的青霉素,先消炎。」
一聽就急了,不到一歲打吊針?「阿姨,還有別的辦法么?」
阿姨的眼神真平和:「咱中國的國情是掛瓶,消炎快,孩子少受罪,」阿姨手指著診室的裡屋「你看,都是掛吊針的」,順著她手指,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每個人身體的什麼部位一律被一細管牽著,透明的白細管鏈接著藥瓶…..
女女的臉燒得潮紅,小嘴唇泛著干皮,我只能點頭,別無選擇。
先是皮下過敏試驗,細長的針在女女手腕上挑起一個泡,昏睡的女兒嚎哭起來,聲音嘶啞撕碎我的心,捧著,含著,蜜兒養著,女女何時遭過如此的虐待!
幾分鐘后,護士說「她不過敏。不過孩子太小,手腳亂動,容易掙脫針頭,要在頭上扎針…..」
什麼?什麼?什麼?我惡狠狠地瞪著護士:得寸進尺嗎?
「你看,都這樣,」順著護士手指,果然,幾個嬰兒在大人的懷裡靜靜的躺著,額頭上都有一塊白膠布固定針頭。
我心裡說:女女對不起了,孩子你是沒變,可是國情變了。
天!殺了我吧!我不能,我不敢,我不忍:「石榴,石榴,你來,你來。」我顫抖著。
石榴吃驚我的虛弱又悲壯,挺身而出,屏住氣胳膊攔腰抱住女女的小腿,手摁住小胳膊,另一隻手固定小腦袋,女女蹬腿掙扎,哭聲凄厲………我別過頭去,女兒的一聲嚎哭,撕我心毀我的肝!
「宇姐,成了,針紮上了」石榴關注的看著我:「看你,宇姐,平時怪沉著的樣子,怎麼放在你女女身上就軟榻成這樣!」
我平時沉著?渾身已濕透,兩腿麵條般的綿軟。
誰說我堅強!誰說我沉著、鎮靜,我什麼都不想是,我是我啊!我是孩子的娘啊!去他的堅強!去他的鎮靜!我承認自己心力已經透支,並且會全線崩潰。
我、我、我手抖抖撥通天航的電話:「天航,我受不了了,我真的扛不住……」眼淚嘩嘩地流著。
青、天航當天下午請假趕回家。
女女退燒了,眼睛清亮了,也開始笑了,我三天沒有去醫院,百般呵護女女,再見父親時,不等我開腔,父親淚眼唏噓不已:
「瘦了!宇兒瘦了!」
是,我的臉被左右兩把無形的刀,齊刷刷的削成標準的瓜子臉,三天的功夫。
誰說世上沒有減肥的靈丹妙藥?試試動動你的至親至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