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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上,有時候、不,是很多時候,人真的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這一年,我一直就有一種無法說出的內心不安,隱隱的,不知是什麼。
丈夫大明說:「孕婦憂鬱症吧?」
「會嗎?懷老大時怎麼就沒有呢?懷老二就『憂鬱』了?我挺高興的呀!」
他不語。
我仍舊不安著,。那究竟是什麼呢?是說不上來的灰灰暗暗,一種特不安穩的感覺,一直堵心頭。
女兒生下來好幾個月了,那隱隱不安的感覺,像是一濃黑的陰影跟著自己,不透氣的憋悶。
「是產婦憂鬱綜合症。」
「去你的!兒女雙全,我憂鬱什麼呢?還『綜合』上了呢!庸醫!」
他沒有再續話,這不像大明所為。
那一天,我永遠記得。
上午9點多,電話在最不該響的時候,沉悶地吼起來,不等響第二聲,我撲過去,抓起電話:「Hallo?」
「是我。」是大明。
他是知道每天的9點是女兒的頭一覺,什麼事兒非得這會兒打電話?心中一下子有一股強烈不安的預感,我不說一句話,揪著心靜靜地聽,心一下一下地往下沉著。
「嗯…天宇,我剛收到天航的E-mail,說你爸…你爸…他現在在醫院裡,你最好給天航打個電話,別打家裡,家裡沒人,你記一下,這是他的新手機號…」
剎那間,我大腦一片空白、麻木,滿耳里轟轟作響,響聲沉悶,手指一下一下顫抖著按著鍵碼。
「喂?」是天航。
「……」我喉頭是緊緊的乾澀,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是…姐姐么?」 電話那邊意識到。
「嗯」我已經開始哽咽。
「稍等,姐」我聽到那邊的關門聲。
「姐姐,你別哭,聽我解釋,爸身體不舒服已經快兩年了,他頂著,堅決不看醫生,爸倔強你是知道的,誰勸也不聽。確診是癌症晚期后,我就給姐夫發E-Mail,因為你懷孕反應大,明哥說還有出血,醫生說是先兆性流產跡象,需要靜養,所以商量后,就先不告訴你。你生完孩子后,喂母乳,怕你難受把奶回掉,也就這麼一直瞞著你。
其實這一年多來,爸進出醫院好幾次了,幸虧是他身子底好,硬是扛過來了。這次是突然大出血要大手術,醫生說他身體已經非常虛弱,怕…怕下不了手術台,所以才通知你,心裡有個準備……」
「是…是什麼?」
「胰腺癌。」
「沒有救了么?」
「姐,是晚期。」
我沉默著,長久的。
「爸知道么?」
「不知道,我想。媽也不知道,一直就跟他們講是老年性腸胃紊亂」。
「就你一個人頂著?」
「嗯,差不多吧。青也知道的。」青是他的妻。
我心中一陣陣心酸,天航真不易!幾年前他還是棵青楞的刺頭苗,就這麼一下子,長出闊葉成為男人樹為他人遮陰涼了。
「我把電話給爸,你跟他講幾句,不要太長啊。」
「嗯。」
抹去一把眼淚,把聲音塗一層虛偽的明亮:「爸,爸,…你還好嗎?」
「宇兒,宇兒….你什麼時候回了看我?你什麼時候回了看我啊!啊?」爸是憋足了全身的氣力喊,我感覺得到,是全身的氣力。
嘩嘩地我的淚水頓時奪眶瀉出,我用手緊緊捂著嘴和鼻子,全身一抽一抽地聳動著。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父親對女兒有過這樣的請求?從來也沒有。爸是憋足了全身的氣力在喊,在喊,聲音蒼老無力。我是在盡最大的努力壓抑著,藉助電話掩飾著悲傷,剎那間,崩潰了,全線崩潰,無以設防。
「爸,爸,我馬上回來,你等著我,你一定要等著我!聽見了么?爸,你等著我,等我回來啊!爸,你聽見了么?等我,等著我!等……」
啪,我掐斷電話。
忍不住,忍不住啊,淚水傾盆,我放聲大哭。
終於醒悟,一直盤旋在心頭那陰沉感覺,其實就是父親、女兒之間的心靈感應。
我忽視了一年多了。竟然。
捧著吃奶的女兒,呆坐在沙發上,淚水淌下來,擦乾,又淌下來,無窮無盡的。
前幾天,在朋友家的聚會。
朋友笑問:嗨,有兒又有女是第一喜;房子買了,美國夢的框架搭起來了,那是第二喜。雙喜臨門,是不是該接老人家來看看?
是,正是。我笑著回答。
誰家的先呢?是你家的,還是他家的呢?
略略沉思一下,我咬下一口Pizza,順便還咂吸一口流淌在指縫間的乳酪汁兒:嗯,也許是我爸我媽先吧,他們年齡更長些,拖太久不好,是吧?大明,你說呢?
這算是不經意間向男人提出為妻的心愿,這心愿潛藏於心很久了。
大明背對著我,正往酒杯續著紅酒,不回答。
我卻是認真的。做了你的女人,養了兒又添了女,方知爹娘的艱辛,回報爺娘的恩,是水到渠成的理所當然,我爹娘先,你爹娘后,如何?
我要聽他的回答,靜靜的等待著,女友們的只只耳朵都是是豎立著的,雷達天線一絲不苟地搜尋著、過濾著空氣中的微粒情報。
他沒聽見。他竟然沒聽見。
用胳膊肘輕輕地撞擊他的背,然後扳過他的身子,讓他直視我,還遞給他一個眼神,很嫵媚的那種:表個態吧。
他咧嘴笑一笑:嘿嘿,好啊,好啊,聽你的,就聽你的。說完他一溜煙的竄進男人堆,永不復返。
現在才記起,那次,他迴避了我的注視。
無論多麼冰雪聰明的女子,成為男人的婦人後,都會沾染一些渾沌的傻氣,那是心甘情願的被熏染,有些竟然蠢到四處炫耀那一份白賺的傻氣。
我呢?我真傻。
大明,你,你,你,你究竟為什麼要瞞著我如此長久的時間,是為了我,還是我腹中的嬰兒?
你不該啊!那是我的父親,而你,也是父親。
我真傻啊,真傻。
我一直就有一個夢。
我承認,我是一個講究小情調的女人,也喜歡、願意自己是一個講究情調的女人。就像芸芸眾生里的大部分居家的女人,每一天都是普通、尋常的,無論多麼粗糙的日子,都會盡心儘力的把時光雕磨的圓潤,細緻些。天性使然。
這是我們在美國擁有的第一個房子,在一個不大的城市裡,小城很沒有名氣。
從租居公寓搬入宅子的那天晚上,寬大的客廳,散亂著沒有開封的箱子,還有袋子,我赤著腳,四肢大字張開,仰躺在地上,呼吸著簇新的地毯氣味感嘆著:我有房子了,我終於有房子了!
美國的宅子,英語叫「House」,在中國,很多人說是「別墅」,那我就是有別墅了,面積不算大,是我的家。
屋前屋后,花簇簇,草依依,綠茵茵的草坪托著房子,繞著我的家,孩子在茸茸的綠草上,奔跑著,嬉笑著,小腳丫被青草汁兒染個半綠,彩色的球,童車,玩具散散的點綴在草坪邊上…
我不崇洋不媚外,只獨獨喜歡這一派靜謐,一地的綠。我不騙自己不騙人,我所追求極致的愛和美,是人與自然的親親相融,是綠。我也想要父母融入這自然,愛上綠。
我,我,我還想等攢夠了錢,在後院建一個游泳池。地處亞熱帶的佛州,全年鬱鬱蔥蔥、燜熱潮濕,一年有十個月是游泳的佳季呢!
淡藍的水,清清亮亮,盈盈的盪著,水上漂著彩色的,或者更確切說是黃色的水球,氣墊,鴨子頭游泳圈兒…,父親站在齊腰的淺水區,雙臂舉著外孫女,女兒胖胖的的小腿綳得直直的,兩隻小手舞動著,被外公蘸在水裡,一起一落,池水一晃一晃,涌濺出水池,斜躺在椅子上的老媽,半嗔半愛,躲著濺濕褲腳的水起水落…..
小圓桌上有啤酒,給爸爸的,不是冰鎮,他喜歡溫和的室溫啤酒。紅色的草莓汁,橙色的橘汁,淺黃的檸檬汁,蘋果汁…..是媽媽的,要加冰塊。我媽一輩子都是小女人,愛喝、愛看透明玻璃杯里,果汁澆在冰塊時冒著氣泡吱吱叫。
在美國缺什麼都不缺冰塊。媽愛喝,我供應,大量的。還有一碟點心、餅乾,女兒的小奶瓶兒,奶嘴兒。
一杯茉莉茶,是我的。
這是我為自己、為父母塗抹的一幅含飴弄孫圖,想象里,我無數次的變幻著色彩。夢簡單,真簡單,僅僅是彩色的,永遠的留在我的想象里,留在我的心碎里,沒有出籠就夭折了。
多麼簡單的夢,為什麼就不能實現呢?
我發著呆,淚水無窮無盡的流,突然,放著悲聲嚎哭。
大明下班回家,取出一本藍色的護照:「女兒的,早就辦好了,你定個時間,馬上訂機票。」
我接過藍本,徑直往卧室去,紅腫著眼睛。
「哎,… 你,」大明上前扯我的胳膊:「聽我說,這麼做也是為你好,再說了,你回去也幫不上忙,所以只能…」
我不想說話,說什麼也沒用,說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就要失去父親的事實。
夜深人靜時分。
女兒的呼吸聲純純的,溫溫柔柔散發著乳香,一派夜的寧靜祥和。
我翻身下床,赤著腳,淺藍色的睡裙在月光下,灑上一襲柔和的黃暈,裙衫水一樣的緩緩垂下我光潔赤裸的小腿。
我雙膝跪下,面朝窗外北方,抬頭仰望夜空,幽藍的天際深邃,高遠,空靈。
我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氣,神情虔誠、平靜,然後閉上眼睛,默默地禱告:天上的父神!幫助我。依靠你的大愛,依靠你平安的約,請求你!請求你!幫助我的父親,護佑我遠在中國的父親,明天手術順利!讓我們父女有一個再見面的機會。感謝您!
那一夜,我的睡眠安然、寧靜,一夜無夢。
次日,電話給天航,他說:爸爸醒過來了,醫生說真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