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只能亂了自己的心

躺在床上很正經的看書。讀了一會突然沒有了耐性，覺得這書真沒勁，讀幾頁總想往後翻，看看這一章是不是快完了，好像把讀一章當作每天需要完成的任務似的。的確是這樣，越來越沒有心思讀這些大部頭的書，讀書的速度很慢，很吃力，彷彿是一種煎熬。翻了不知道幾頁，終於還是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看了一下表，已經過了夜半，恩，這個時候的修辭應該說「夜半醒來」如何如何的。從床上爬起來，去冰箱拿了點喝的，涼涼的感覺，清醒多了，一邊喝踱步到窗前，拉開窗帘才看到外面在悄悄的落雨。打開半扇窗，卧室的門也打開——這是一個歡迎的手勢，歡迎窗外風雨聲來我的房間串門，順便帶給我一些清新的涼意，趕走房內有些沉悶污濁的空氣。這種感覺真好。躺在床上繼續翻書——不是翻剛才的書，枕邊書散亂亂的擺著，隨便拿一本翻就是了。拿的是張愛玲的《流言》，翻到的正好是那篇已經讀過無數次的《公寓生活記趣》。

於是張愛玲說：「有一天，下了一黃昏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電燈。」好像跟我現在的情境基本吻合了。身臨其境的文字讀起來是最有感覺，一下子彷彿覺得房間里有了精魂似的活躍了許多，電腦上清幽的凱爾特人的輕音樂極力的柔化著這種膩人的感覺，舒服極了。接下往下讀，「常常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彷彿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級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瑣碎的回憶法爾漸漸親切起來。」我住四樓，雖然跟相比六樓不那麼高處不勝寒，但是這種張氏的比喻手法還是覺得貼切的很。張愛玲的文字是無跡可尋的，真奇怪她得新奇的文字和想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羨慕是羨慕，模仿根本無章可循。賈平凹說讀張愛玲只能亂了自己的心，真是妥帖的言詞。讀過不少的文學批評家的張學研究文章，那些個名家說起張愛玲頭頭是道，其實只是停留在格物致知的階段，把張氏的文章一篇篇拆解開來，弄得七零八碎的無味的很，讀那些研究文章其實還不如踏踏實實的讀讀《張看》或者《流言》呢。讀張愛玲的小說每每對她對衣服穿著細緻入微的刻畫描述感到奇特。現代的小說基本已經沒有了這種寫法，那樣的過了朝代的服飾就著複雜的樣式，其實讓我們想象都已經是無力的空白了，更別說用一些生僻的詞從頭到腳的一點點的描述出來了。你看她寫的《更衣記》，開頭寫晾衣服：「從前的人吃力地過了一輩子，所作所為，漸漸蒙上了灰塵；子孫晾衣裳的時候又把灰塵給抖了下來，在黃色的太陽下飛舞著。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也只有把衣服當生活穿的女人才會有這麼深的感觸吧，每次天晴陽光充足的時候看到別人晾衣服我總想起這段話，一次次的在心裡默念幾遍，還是那種不變的味道和感覺。一個女人，一輩子過完了，總結自己的人生，擺出自己的衣櫃，把那些陳舊的衣服一件件的拿出來，擺到面上，思想著過往的一切一切，一件衣服一個故事的串聯出來，這就是一個女人吧。張愛玲在小說中不厭其煩的敘說著繁瑣的衣服，那估計就是她最興緻盎然的時候，而讀者往往不耐煩讀到這些描述的時候，張愛玲該是怎樣的寂寞呢？

還記得昨天讀了她的《連環套》，這個小說是我以前沒有讀過的。第一次讀卻能從開始無盡的喧鬧中體味到那種無盡的寂寞，這種寫法應該就是她常說的參差的對照吧，「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里去買票去，下uwd音樂會還沒散場，裡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道了最後的高潮，只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彷彿有百十輛車，嗚嗚放著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衝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凶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留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噹啷傾倒在巨桶里，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這段開篇的文字其實與整個故事根本沒有關係，可是張愛玲又偏偏描述如此的細緻——越是細緻的文字，喧鬧無比的文字，讓人反而咀嚼出了透徹骨髓的凄涼。

張愛玲啊張愛玲，如果我繼續這樣讀下去，估計會一夜無眠了，不如伴著一屋子的風聲雨聲，快些睡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