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不來例假已有仨月。如她所言,再有三月不來,便再不來了。黑地里見不出面部表情,聽語氣有如卸重負的釋然,又有青春回望的悵惘。好在她素性是不耐煩的,這一絲惆悵也如風過梢頭,一掃而過,更不停留;即使動靜再大些,也不過微波搖人,小立遂定。
黑暗中她忽然言道:曾想再生一個來著,但想到自己尾骨彎曲,且身在此地,再沒有於師妹助產,生產恐有麻煩,便打消了念頭。
我對她曾有此念,倒也覺得正常;卻對她所說「尾骨彎曲,生產不易」感到好奇,問她何出此言。
她說:一般順產,子宮內胎兒俱是大頭衝下,求個「頭過身也過」。
我心想,妙啊!這人啊打娘胎里出來,大頭衝下,便是「生人」;一旦呱呱落地,從此大頭朝上,做了個直立總都(直隸總督),將那「生人」顛到過來,便是「人生」。
妻子不顧我心裡打岔,繼續說道:當年兒子臨產時,體位不正,耳朵被尾骨絆著,身子轉不過來。動產鉗、動吸產器,則夾耳朵、傷腦袋,還有可能致畸。多虧小於說:「你有勁,用用力,再有我在旁助推,應能順產。」果然還算順利,產程只用了9個鐘頭。生出來打了個10分。抱來看過,小鮮肉怎麼這麼黑呀!每天兩個蘋果,算是白吃了。就是你家老太太最開心:一連聲說:不黑不黑,生時越黑,長大越白......
我說:這事怎麼沒聽你說過。
她說:怎麼沒說過?你沒在意罷了。
我說:記得那時只擔心小傢伙別缺胳膊少腿,五官不正,當時應是有你這番言語,故而擔心。只是後來將擔心緣由忘記了。我又說:這產程時間是怎麼算的?
她說:就是從下午1點多破水算起,到兒子出生。
我說:這我記得,那天上午我們還逛新街口來著,然後是在圖書發行大廈對面坐3路車回家的。
妻子說:生娃要出大力流大汗,頭髮長了礙事,想去金陵飯店剪髮,就出了門。
我說:對哩,主要是因為過了預產期了,醫生囑咐要多走動走動。結果走動大發了,中午過後就破水了。
那會兒我在產房外懸盪,如我者更有不少,記得有一極不鎮定者,滿面愁苦,說是久過預產期,又掛了三天催產素,孩子還未落地。或有寬解者勸道:莫急,瓜熟自落。他更發急回話道:「再熟(瓜)就窶了」。弄得氣氛很是緊張。(聽人說這預產期這事,女孩提前好,男孩落後好。具體什麼緣故至今也不甚明白,就我無師自解:想是那女子多早熟,提前自是無妨;男孩多個器件,落後些或能長得更長?粘得更牢?)
產房內偶有待產者施施然推門而出,卻再不見你露面,只有那人傳迅言道,說你肚子痛了,便爬上床去哼哼,陣痛過時,便又捧著罐兒將那桂圓膏吃上兩口,如此這般,循環往複......。想必那厚脦脦的紅糖雞蛋桂圓膏助力不少。只是你那尾骨又怎麼會彎曲的呢?
「那還不是怪你!」
「怎麼怪我?」
她說:你還記得那天下雪,你騎車帶我上班,我從後座掉下來,摔壞了。
我說:那時地上有雪,身上有鴨鴨牌厚羽絨衣,四腳朝天著地,身子直如指北針兒一般,在地上略作偏轉,扶起來更無傷損,後來做了B超也是母子安逸,怎麼就把個尾骨弄彎了?想是你天生反骨,卻賴不得別人。
妻子倒也不辯,只說:一恍二十多年了,再過兩天,就是兒子的生日了。
【完結撒花】
今早起來忽想起葛優說的一段話,原以為是電影《頑主》台詞,卻是記岔了,未能搜著,再輸入「讓產鉗把腦袋夾扁了」,立馬尋得出處:話仍然是葛優說的,角色卻不是楊重,而是李東寶(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敷演大意:照理(趙李)說:活著不易,各自珍惜!
趙:你說咱長這麼大容易嗎。說別人我不敢說,反正我是真不容易。
李:可不是。打在娘胎里,就隨時有可能流產,當媽的一口煙兒就可能畸形。長慢了心臟缺損,長快了就六指兒。好容易扛過十個月生出來了,一不留神,還得讓產鉗把腦袋夾扁了。都躲過去了,小兒麻痹、百日咳、猩紅熱、大腦炎還在前面等著。哭起來嗆奶,走起來摔跤;摸水水燙,碰火火燎;是個東西撞上,咱就是個半死。鈣多了不長個兒,鈣少了羅圈腿。總算混到會吃飯能出門了,天上下雹子,地下跑汽車;大街小巷是個暗處就躲著個壞人。你說趕誰都是個九死一生。
趙:這都是明槍,還有暗箭呢。勢利眼、冷臉子、閑言碎語、指桑罵槐;好了遭人嫉妒,差了讓人瞧不起;忠厚的人家說你傻,精明的人家說你尖;冷淡了大夥兒說你傲,熱情了群眾說你浪;走在前頭挨悶棍,走在後頭全沒份兒;這也叫活著,純粹是練他媽一輩子輕功。
李:都一樣,都一樣,是個人就飽經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