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父親手稿《一個知識分子的生存空間》
卷一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裡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候竟會連回憶也沒有。
——魯迅
第一章: 幼年
1.我是晉江人,父母是惠安人
我出生在晉江縣安海鎮,算是晉江人。父母卻是惠安縣塗寨鄉東山村人。
上世紀二十年代,我的父母親帶著我的祖父、祖母和不滿周歲的大姐,一家五口,從惠安老家,避禍逃難,來到晉江南面一個小村落——曾林。
當時的中國,天下大亂,戰禍連綿。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宣布承受帝業,旋改國號為「中華帝國」,以翌年為「洪憲」元年。袁世凱在龍座上僅僅坐了181天,於1916年6月6日,就在舉國上下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對唾罵聲中死去。袁大頭死後,各派軍閥,各掛王旗,「城頭變換大王旗」,爭相問鼎,逐鹿中原。皖系段祺瑞直系吳佩孚,奉系張作霖......在九州方圓,中國大地,廝殺不已,戰火紛飛。
大派系,大軍閥,鏖兵大血戰;小軍閥,小派系,亦各事其主,紛奪地盤。到了地方上,也有什麼民軍、土匪......地方山頭林立,都自己封上什麼連長、營長的。
1917年(民國六年),閩南地區已經處於大小軍閥割據、派系混戰之中。土匪、民軍四起,社會動蕩不安,從無寧日,老百姓苦不堪言。
當時惠東著匪杜建,就是我們家鄉塗寨鄉人。惠安有句民謠「殺人放火賊杜建」,也就是這個「賊杜建」,我們一家子人才逃離鄉土,流落到晉江來,我能以後成為一個晉江人,也多虧了這個「賊杜建」。
杜建有一個貼身的勤務員,是跟我們同一個村子里的小後生。這個小後生跟我二叔是從小一起玩大的童伴。
有一天,「小後生」回家,二叔上他家玩去。二人當時差不離也只有那十六、十七歲。「小後生」隨身帶著一把卜殼槍,好不威風,好不神氣,把個二叔看得大眼瞪小眼,忍俊不住,往前就問這個小童伴借過來看看。二叔把卜殼槍擱手裡又好奇又興奮地摩摩捏捏著,誰知那傢伙「呯」的一聲震天作響,正坐在二叔對面洋洋得意的「勤務員」立即應聲倒下。二叔驚呆了,知道正是這「黑傢伙」闖出的禍,出人命了,拔腿就跑。二叔這一跑,不知經過多少年,才在廈門現身。我父親當時正在廈門當打石頭工,分別多年的兄弟倆,誰也沒想到在廈門中山路相遇。這是后話。
「呯」的一聲過後不到一袋煙的功夫,那「勤務員兵」的家屬已經蜂擁而來了。
討人命的人群已追上門來了,祖父才知道他的二兒子闖下了人命關天的大禍,這死者又是四鄉五里人見人怕的杜建的貼身護兵。祖父是一條硬漢子,對來人說:殺人償命,無話可說,我會將此孽子親手綁送杜營長(杜建自封營長),要殺要剮,任你們處置。誰知此時二叔已逃得無影無蹤,連三叔也不見人影。祖父在村裡是出了名的硬漢子,身材高大,稱得上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他能雙手將祠堂前那隻石獅子託過頭。又生性仗義,好打不平,所以深得鄉里鄉親的敬重。他認殺人抵命這條死理,就二話不說的自縛雙手說:孽子逃跑,就讓我這個當父親的跟你們走。但是死者家屬卻連我父親也不肯放過,就把他們父子倆一起抓走。
祖父、父親被杜建的土匪兵和死者家屬綁走後,家裡只剩下祖母、母親和還在母親懷裡吃奶的大姐。
母親姓張,惠安塗寨張坑人,是明代理學三狂士之一的張岳的嫡系後裔。母親五歲失沽,從小失去慈愛的母親,反造就了她獨立、堅韌的性格。家遭突變,一時也慌了手腳,但很快的想起要救公公和丈夫的性命,還有一線希望,就是要求救一個人。
這個人是母親還在當姑娘時候的金蘭結拜的姐姐,這個姐姐現在已經成為杜建的愛妾。「姐姐」變成「愛妾」之後,生性高傲的母親從此與之斷了交往。今天,為了救公公,救丈夫,再也顧不了什麼顏面,只有這個「姐姐」一條路。
現在誰都不敢正視的「姐姐」,可不是那麼好找的。杜營長的門衛一見來者是兇手家屬,用槍口對著母親,嚷聲要母親走開。
生死攸關,母親毫無畏懼,乾脆趴在地上放聲嚎啕大哭。還真沒想到,就這嚷聲、哭聲,換來了父子倆的兩條性命。
那個「愛妾」,早就聽到母親的哭叫聲,也知道「母親」就是當年結拜的小妹妹。起初。她真的不想過問這件人命案子。最後還是難忘在佛祖案前立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誓詞。這八個字,重新喚起也是窮家農戶出身的女孩子那尚未泯滅的良知。她從院子里走了出來,二話不說將這個「小妹妹」攙扶起來,接進屋內。幾十年後母親重提這件事,還是那麼興奮十分動情。我問母親,這個「小姐姐」,以後有沒有再跟她交往?已是年逾古稀的母親,立即眼神凝重,只聽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什麼話也沒有說,只見她暗淡的眼眶裡,有兩顆小小的淚珠在滾動著。知道母親正為往事傷懷,我也就不敢再說什麼。
「小姐姐」親自干預這件「命案」,父子倆撿了兩條命回來。「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逃。我們一家五口,從此被逐出東山村,幾間農舍和幾塊薄田,全被杜營長沒收。
棲身的房舍沒了,賴以生存的農地沒了,再說在杜營長的地盤裡,逃過了初一,誰敢說能逃過十五。還有那兩個兒子,也不知去向。作為一家之主的祖父,決心逃出惠安地界。
(選自:《一個知識分子的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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