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殤
--恩師鄭學才先生十二周年祭--
宜修
前排左二為恩師鄭學才先生
十二年前的九月七日,帶著兩個孩子從北京飛回紐約伊始,便接到了高中閨蜜琳傳遞來的噩耗:「鄭老師走了!行前能跟你握別,和盤托出深藏心底十幾年的話,他一定走得很欣慰。先生墳前,我以你的名義獻了一束花。」
淚眼朦朧中,我回到了一周前的那個下午。當獲悉鄭老師已經肝腹水,來日無多時,我和琳忙不迭地冒著「秋老虎」的炎炎烈日,相偕同往鄭老師府上。只為能讓我的探望,為他注入一針強心劑,再向蒼天借些許時日。讓他能夠等到他遠嫁美國的女兒歸寧。
病榻上,鄭老師已經完全脫掉了往昔健康的形容,肝腹水的肚子,彷彿一口大鍋,扣在他皮包骨頭的身軀上。聽到我們的聲音,看見我走進屋,他的眼睛放出亮光,很想起身迎我,卻全無力氣。
行前,醫生出身的母親提醒我肝腹水的病人傳染性很強,要我注意衛生,不要近距離接觸病人。但此刻,鄭老師熱切期待的目光,讓我把母親的提醒全部拋在了腦後……我疾步上前,急切地握住了鄭老師兩隻枯乾的手,不爭氣的眼淚泉水一般涌灑出來,眼前頓時一片朦朧……揮別了八年半,而今骨瘦如柴的他,哪裡還是我記憶中那個健康、敦實的鄭老師?氣若遊絲的他,哪裡還有當年金屬般磁性的聲音?
眼見恩師已近生命的尾聲,我搜腸刮肚,將自己所能報告的任何可能讓他欣慰的消息,含淚帶笑地逐一報告給他,全為讓他能夠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裡,再度品嘗桃李天下的最後的芬芳與甘甜。
四手相握,四目相對,鄭老師半天才說出了一句動情的話:「宜修,你終於來了。有件事,我一直等著見到你時,當面感謝你。」
「謝我?」我拭去淚水,讓眼睛幫忙,確認自己沒有聽錯、誤讀。
「是的。謝你。」鄭老師握著我的手頓了一下兒,眼睛定定地望著我,一字一句的說,又轉過臉去,告訴我身邊的琳:「你也聽著,宜修曾經幫過我一個別人幫不了的大忙。」
「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我怔怔地看著他問。
「其實你知道的。是我請你做的。只是你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生命的意義。」
「你還記不記得你讀高一時,我曾經安排過一次你在區教育局派人來聽課時,做過英文的授課?」
「來人聽課,好像不止一次吧?」我在時光隧道中搜尋著記憶。
「對。可有一次,區里來了許多人。把你們班教室的過道都坐滿了。事先,我把你叫到『外語教研室』去,還專門囑咐你一定要備課、要講好。可是我沒有告訴你那一堂聽課,對我的人生有多麼至關重要。」
「是不是那次,你讓我講了半堂課……好像是講『太陽系中的太陽、地球、和月亮』」。我從記憶深處習步踱出……
「對。就是那一次!那可是決定我命運的一堂課。你們考入了高中那年,我被從北京市郊縣的孫河農村借調到北京市教育局,教重點高中的英文。當時的臨時調令只為期一個學期,然後視我的教學成績決定我能否從因右派問題下放到的郊縣調回北京。那年秋季結束前,區教育局的好幾位負責人及其他重點高中的英文老師一起組織來聽課,回去集體討論決定能否將我的臨時調令轉為永久調回北京市區。我知道這件事決定著我未來的命運,所以安排你給全班講後半堂課,作為我的教學成績的彙報。結果,一炮打響!我不僅調回了北京,而且還在重點高中的英語老師中打響了名氣。而對你,我還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在這件事上,是我的恩人呢!」說到這兒,先生縱然面含微笑,卻已然老淚縱橫……
我哪裡敢受?看到老師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裡,竟因我而如此動容,我生怕老師的身體難以承受,趕緊握緊了他的手,伏下身,把額頭貼向了他的額頭,久久不曾抬起來……
良久,我們三人才恢復了平靜。鄭老師接著說下去:
「事成之後,我沒有告訴你。後來你又遠走他鄉。但我心裡一直默默地惦記著:有朝一日要當面感謝你。我堅信我們遲早有機會能夠見面,讓我親口告訴你。今天,我總算把你等來了。再不親口向你和盤托出,就真的沒有機會了……」先生說到這兒,我早已撲在了他身上,泣不成聲……為我們曾親如父女的師生之情,更為這出乎我意料、卻今生再難聽到的肺腑心聲……
琳在噩耗里告訴我:鄭老師的女兒、女婿下飛機的那一刻,先生便撒手了人寰。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先生,我相信您走時仍心懷不少遺憾,但我,總算緊趕慢趕,讓您了卻了一樁心愿。先生,來生,我還要上你的課,再續我們今生沒夠的師生情緣。
淚筆於二零一二年九月九日「教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