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知識分子為什麼沒了脊樑?
當今社會的一種普遍的奇怪現象,那就是:知識分子已經從人們尊敬的對象變成了人們嘲諷的靶子,「專家」已被大家譏諷為「磚家」,「教授」更被人們罵為「叫獸」。要是能看到大學里評職稱時,讀書人的卑微態度;要是了解每年評獎時,教授們到處求人的樣子;要是得知為了爭取到重大課題,很多斯文教授到處行賄的醜態;要是清楚教授和專家的許多論文,常常只是在為長官意志進行論證和辯護,那麼社會大眾更要向專家們臉上吐口水,更要朝教授們頭上撒尿。各種事例讓很多「教授」「專家」,真的不值得社會大眾尊敬,有的人甚至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不過,中國知識分子絕非從來如此。很多知識分子在一九四九以前都有款有形有血有肉有稜有角,為人風骨凜然,說話擲地有聲。想想劉文典面折蔣介石的傲氣,想想張奚若在國民參政會上詈罵蔣介石獨裁的剛烈,想想章太炎的狂傲,想想傅斯年罵倒孔祥熙和宋子文兩任行政院長的勇敢,比起當年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民國范兒」真讓讀書人氣暢神旺!可是,絕大部分人一九四九年後,突然好像全都一夜抽去了脊樑,郭沫若先生的醜惡表演就不用說了,連潘光旦先生這樣的硬漢也低下了高貴的頭,連馮友蘭先生這樣「新儒學」的代表人物,也對儒家創始人孔子破口大罵。
1951年全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其實就是讓所有讀書人自己當眾打自己的耳光,自己當眾吃下自己拉的屎喝自己撒的尿。潘光旦先生接二連三地寫了十二次檢討,還在報紙上發表了上萬字的長篇自我批判文章——《為什麼仇美仇不起來》,把自己的父母、師長、同學、教育和科研逐一否定,完全是在當眾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想當年,潘光旦是民國時期的獨腿硬漢,歷任清華和西南聯大教務長,從來不向權貴低頭,從來不向命運服軟,可是1949年後徹底否定自己,不斷自輕自賤,不斷自打嘴巴,那一幅卑微、順從的模樣讓人不敢相信這就是昔日的潘光旦。潘光旦先生還只是求自己矇混過關,更有不少人甘噹噹局的「密探」,不少人出賣自己的師長,很多人以為虎作倀為榮,這六七十年整個知識界真是斯文掃地,滿地雞毛!比起那些賣友求榮賣師求官的小丑,潘光旦先生算是一位求饒但不害人的君子,可是,他當眾掌嘴還是無人領情,一九五七年照樣被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照樣被打成「牛鬼蛇神」,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對好友葉篤義介紹了自己的「三S」求生經驗——「Surrender(投降)、Submit(屈從)、Survive(生存)」,最後發現想做屈從的奴隸也沒法活命的時候,他又補上「一個S」——「Succumb(毀滅)」。晚年以「三S」作為自己的生存策略,哪知道「投降」「屈從」還沒有人接受,真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求當奴隸而不可得」,「Survive(生存)」無望,就不得不走向「Succumb(毀滅)」。當奴隸的資格也被剝奪,潘先生死得沒有半點尊嚴。
是什麼原因讓民國時期的硬漢,變成甘願「Submit(屈從)」以求「Survive(生存)」的熊包?為什麼當年敢當面大罵蔣介石獨裁,四九年以後「樂於」唾面自乾?過去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還重的知識精英,後來卻活得如豬似狗沒有一點「人」樣?
從1951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開始一直延續了幾十年的社會運動,第一步是讓所有知識分子覺得自己毫無價值可言,過去學的知識全部是人類垃圾,而且知識越多越反動,知識分子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們都承認自己既「骯髒」又「無能」,對那個被神化的「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心悅誠服;第二步就是摧毀知識分子的意志,讓他們都以長官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第三步就是羞辱知識分子的人格,讓他們不斷自我檢討自我批判,自己把自己整得灰頭土臉;第四步是給他們誘以利餌,用官用錢用職稱用課題來籠絡他們,讓他們像狗一樣吃嗟來之食,於是就出現了目前這種「重賞之下必有懦夫」的局面。任何一個人要是自己也覺得自己百無一能——既沒有價值,又沒有意志,更沒有人格,一定會自己極度鄙視自己。像潘光旦先生這樣的硬漢,最後以「投降」、「屈從」為手段,以「生存」為人生目標,在這六七十年中肯定不是一個個案和特例。他們活得非常屈辱,死得也非常窩囊,還談什麼氣度,還談什麼風骨,還談什麼高傲!
讀書人畢竟也是人,誰都不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大多數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如何活命,想到的是如何保護家人的安全,比起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人格、風骨和尊嚴都不值一提。從公認的「鐵漢」到公開的「投降」,潘光旦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養成知識分子錚錚鐵骨需要特殊的外部條件,如果有風骨的人被剝奪了生存權利,如果說真話的人會掉腦袋,誰還有什麼風骨?誰還敢說真話?
別提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警句,別說什麼「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的格言,當你自己可能坐牢掉腦袋,當你的家人可能被牽連,這些格言統統都會拋向九霄雲外,除了極少數人可能寧折不彎,大多數人的第一需求就是生存需求,在文化大革命那種殘酷荒唐的歲月,潘光旦先生以「Submit(屈從)」來求「Survive(生存)」,並不奇怪,更不丟人。民國時期之所以那麼多人敢罵蔣介石,是因為多數人罵了蔣介石沒有多大的風險——由於能罵,所以敢罵。
把潘光旦這樣的一條硬漢,活活給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知道這是國家的勝利,還是我們民族的悲哀。如果一個國家不能容忍一條硬漢,舉世全是阿諛奉承吹牛拍馬的嘍羅,怎麼能宣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呢?
摧毀一條硬漢的人格和尊嚴,可能就摧毀了一個民族的人格和尊嚴,這是極端的無恥和可怕的犯罪!
如果一個國家把所有人的脊樑全都抽掉,如果一個國家裡大部分人都是奴才,如果一個國家所有人只懂得「聽話」,如果一個國家所有人只知道磕頭謝恩,真不明白這叫什麼「盛世」?也更看不出這叫什麼「英明」?
作者--從容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