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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學良:蘇聯的體製為何無法糾錯?

作者:8288  於 2022-3-29 06:2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網路文摘-新間與政治|通用分類:熱點雜談|已有1評論

作者:丁學良(時任香港科技大學教授)

轉載自《江淳散文》





蘇聯幾乎這個地球上資源最豐富的國家,為何經濟這麼差?
在這個世界上有三個國家不應該遇到經濟苦難,即加拿大、澳大利亞和蘇聯。

這三個國家自然資源豐富到居民即使不努力幹活,也不至於餓肚子。只要政府不有意破壞本國經濟,讓它自然運轉,生產出財富是水到渠成。


1990年春蘇聯已接近解體,我們從東柏林開車到蘇聯,考察了很多鄉鎮,發現出不去了。邊境關口的人多到難以想象,大家用各種交通工具逃離本國。
絕大部分都是本國產的三輪、拖拉機、破爛房車。到東歐方向去的人、車排了十幾公里長,都帶著各種生活用品,每天只能移動一點,那麼多人不知要挪動多久才能離開。
為什麼那麼多人要逃離?而且那些人大多是專業技能最好的國民,因為農民和文盲不會跑。
以上是我反思蘇聯的兩個經驗起點。


1991年政變中,紅場上的坦克
政治極端主義
蘇聯崩潰的原因已被國際國內討論過千百次了,《南方周末》也兩次刊發萬字長文(見2001年8月16日頭版頭條《蘇共亡黨十年祭》、2011年8月19日《蘇共亡黨二十年祭》)。我希望提供一點新角度反思。
蘇聯的垮台是整個系統的失敗(system failure),不是哪一個局部更不是哪一兩位個人。如果要用一個概念來描述該系統失敗的原點,我將之歸因於政治極端主義。政治極端主義是從1917年到1990年代末的一個基調,只在極少數時候才有微偏這個基調的做法和政策。


中國自從跟蘇聯鬧翻后,一直試圖對蘇聯的系統做一個透徹分析,當年發表了很多文章批蘇。中蘇公開論戰已近60年,現在回顧起來,還站得住腳、頗有說服力的就是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的描述,只有八個字:「對內鎮壓、對外擴張」。半個多世紀前中國對該系統的這一批判,堪稱經得住時間考驗。
政治極端主義體現在這個系統的所有方面。其基本點就是:放眼望去,到處看到的都是敵人,都是危險,都是陰謀,都是破壞。面對各種各樣的敵人、陰謀、危險、破壞,你怎麼辦?那隻能把所有能動員起來的資源,統統用來對付它們。
為什麼會這樣?開始確實有部分事實支持這種觀察和判斷。
當年列寧從西歐回俄國參與十月革命暴動的領導,在整個歐洲,絕大部分國家對他們都不友好,也有非常敵對的。因為布爾什維克說自己就是整個歐洲資本主義體系的掘墓人,別人怎麼會客氣待你?但也有很支持他們的,比如德國政府。所以那時有人說,推翻俄國舊政權的團體拿的是德國資助。
在俄國內部,布爾什維克上台後推行的激進政策,使中產和上層階級原來的生活方式過不下去。當權者把一些貴族家族成員全部處死,包括兒童。「內外皆敵」的做法風行一時。
其實近代以來任何的大革命,都有一段短暫時間處於類似的非常狀態。凡發生這種緊急狀態的國家,政府都有一些緊急措施。問題是這之後該怎麼辦?
沉浸在這種特殊時期的政權有兩大類。一類把這看做極其短暫的狀態,儘力創造條件使它過去,儘快回復到正常狀態。另一類像蘇聯,就是把緊急狀態中的措施變得常規化了,這才是政治極端主義的病根。
為什麼會常規化?有人說由於列寧死得太早。但我認為這只是偶然因素,很多緊急狀態下的非常措施是他本人制定的。
列寧有兩句話很出名,其一,我們的革命專政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不僅包括拒受舊法律的約束,也包括非常時期的一切嚴厲措施不拘泥於新法律。這是對內而言。其二,為了我們的目標和利益,可以和任何人聯手包括魔鬼,可以干任何事。這是對外而言。
如果是緊急狀態下短暫實行的政策,那是可以諒解的。我讀過列寧那段時間幾乎每天的日程安排,從歐洲回到俄國,到他變成新政府首腦,只有7個月。對他來講革命勝利太快,是意外。後來的那些應急措施都由於勝利來得太快,而不得不倉促臨時決定。問題在於這些措施後來變得常規化了。
我們也不要忘記,當年對中國的政策全不顧正義只維護自己利益的大國,首推俄蘇。


前蘇聯廢棄的暴風雪號太空梭


特殊利益集團綁架政策
政治極端主義產生於非常時刻。一開始是出於驚弓之鳥的心理,而實際的內外威脅淡化以後,往往會出現一種新的推動力使其延續,那就是新生的特殊利益集團。
最重要的兩個,一是軍工利益集團,另一個就是克格勃。我讀過的所有資料都顯示,從1920年代末到1980年代末,只有這兩個集團是始終維護緊急狀況下的一系列特殊措施的力量。當年蘇聯黨政軍系統里許多人的回憶錄、蘇聯學者的研究,絕大部分將問題追根溯源到這兩個利益集團身上。
極有趣的資料來自蘇聯解體前最後兩任克格勃的首腦,一個是克留奇科夫,參加了「八月政變」,后短暫坐牢;以及接任的巴卡金,原是法律教授。


在克留奇科夫開例行工作會議時,巴卡金髮現他每次都提一大堆資料讀。老巴有時側目看,發現都是報告。等老巴自己當了首腦,才知道老克讀的是克格勃從全國各地和全世界最重要地點送來的秘密報告。而巴卡金髮現大部分都是些垃圾,西方報刊已經有報道,還有的是沒什麼根據的猜測。當年老克過目后再讓人整理上報,直至送最高層領導人。
克格勃里有些人的技術、外語、專業都非常好,為什麼要弄這麼多垃圾?原來是把那些對他們最不利的都刪掉了,留下的是對該利益集團最有用的東西。當社會出現有理有力的批評和訴求,他們要麼就把這些刪掉,說太平無事,體系完美有效;要麼就把民間純粹有關民生的批評和行動,弄成是敵對勢力操縱、搞破壞。


1987年的克格勃總部盧比揚卡大樓


老巴當了首腦後了解到,克格勃積累了1060萬份書面報告。從他們彙報的內容來看,大多數時候他們的出發點不是祖國,想不到國民利益,只有他們自己的利益。這裡講的國民利益是national interest,以人民為主體。巴卡金感嘆說:他們只要壟斷了最高決策者的耳朵和眼睛,也就壟斷了最高決策者的頭腦。使其做出的決策,最有利於克格勃的利益。
除了克格勃,還有軍隊與軍備產業系統。軍工利益集團也是不斷地給最高決策層輸送一個信息:世界大戰隨時會爆發,我們的武器遠不夠。他們隱瞞信息到了什麼程度?
戈爾巴喬夫做了多年政治局委員,都不知道實際軍費。一直以為是公開的兩百多億盧布,直到做了總書記,才知道是八百多億。他問:為什麼我以前不知道?
答曰: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總書記,一個是負責國防的,一個是負責軍工的。其他的政治局委員和書記處書記收到的數據都打折扣。老戈說,我們這麼多年裡每年八百多億軍費,佔了三分之一的國家財政,怎麼挺得住?
所以說,那個系統為什麼會崩解?根子是它的體制在四面八方全都看到敵人和生死鬥爭,把這作為幾十年來的常規狀態,進而按此配置各種資源,最後才把國家給拖垮了。這是根本的,其他都是偶然因素。



戈爾巴喬夫與葉利欽


理性糾偏力量為何不起作用?
問題是,幾百年來很多國家都遇到過緊急狀況,都不得已採取過非常措施,為什麼大部分國家不會長期保持這種狀態,而蘇聯卻會?問題就在於糾偏機制的缺位,理性主義的糾正力量不能及時發揮作用。
列寧的時代要和後來的時代劃分開。列寧時代有個基本規矩,只要是黨內辯論,不管觀點、建議、批評是什麼,都合法,允許在黨內公開爭論。而且對說反對話者最嚴重的懲罰,就是把他地位降低,連開除黨籍都不會發生,就是不讓你做決策者而已。
如果蘇聯執政黨一直保持這個規矩,就會有理性力量出來糾偏。異議聲音能被及時聽見,因為異議者絕不會坐牢、離婚、殺頭。
問題在於,列寧死後這個最低安全保障沒了。比如斯大林把以前的同志及他們的老婆、親戚抓起來后,別人來找他求情,他說:我也沒辦法,這是系統上的操作。他所言一半是託詞,一半是現實。這個系統看到的都是敵人,所以在任何一個環節的操作上,都要從最壞的考慮出發。
蘇共越來越保持高壓,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為止,黨內不可能對最基本的政策提出批評,否則就會被定性為叛徒、姦細,西方帝國主義派來的顛覆者。最低的懲罰是開除黨籍,然後是自己坐牢、家人坐牢,很多人最後從肉體上被消滅了。



1960年赫魯曉夫在聯合國


赫魯曉夫上台後,部分地把黨內的恐怖降低,減少了肉體消滅的可能。開除黨籍、坐牢、流放,還是常見。
在這種狀態下,理性主義的聲音無法進入決策過程。在中等水平的民主法治國家,也一定會有部分人的頭腦清醒,否認四面八方都是敵人,會要求對外製造和平,對內讓人民平安富裕,增加參與權。而在蘇聯這個系統內,這種理性主義糾偏機制基本上不存在。
斯大林死後,赫魯曉夫、米高揚等人相互指控:為什麼你當年不提反對意見?為什麼看到錯誤不提出來?二三十年以前你在哪兒?
他們回答時都說:不敢講話,私下都不敢講,因為所有人都被監聽,包括決策層。即使斯大林死後肉體消滅得到控制,但黨內官員還是不敢講真話,還是所有人被監聽。政治極端主義到了這種情況。
從克格勃誕生(即「契卡」)到最後,賦予他們的任務就是這樣:契卡是復仇之劍,其特權是不經法律程序就可以處死怠工者、投機倒把分子、叛徒內奸特務。
在短暫的戰爭年代也許有必要,但後來常規化了。契卡的前兩任領導都坐過沙皇的牢,都有理想,不太濫用權力,還沒到明明知道自己的同志沒問題也要搞掉他的地步。等他們去世,後來的人發現手中的權力誰都怕,太好使了。
政治極端主義背後都有利益集團,他們眼中沒有祖國至上,只有自己的利益。蘇聯的軍工利益集團後來擴張到什麼地步?蘇共兩個稍具改革意識的領導人,赫魯曉夫和戈爾巴喬夫都說:你們要的資源是無底洞,就是把整個蘇聯經濟全為你服務,也無法滿足你的胃口。赫魯曉夫說了這點,得罪了一批人。後來老赫下台,他們起了很大作用。



蘇聯軍隊在所有戰略戰術武器的項目上,都想在量上超過美國和西方,他們的經濟怎麼受得了?蘇聯經濟最後被特殊利益集團控制,老百姓生活困難,少數工人農民出來請願,又被當成階級敵人鎮壓。正常社會裡的理性糾偏環節,都被體制封閉死了,這才慢慢積累成系統失敗。
說到底,核心問題是政治極端主義,把1917年到1921年客觀存在的非常狀況人為地常規化。在此過程中,理性主義的聲音和糾偏的力量越來越弱化。
列寧去世后,這個渠道大體上被封。在各種內外真實威脅慢慢淡化、客觀情況好轉時,特殊利益集團又逐漸操縱了政治運行的關鍵環節,扭曲了決策過程,最後就導致體系失敗;就像俗話講的,小洞不補,大洞二尺五。除非對這個體系失敗的基本動力過程作方向性的改正,否則它那輛車難以回頭上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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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ruoyun1969 2022-4-6 19:42
若云:獨裁、專制來自俄羅斯這群人和他們生活的這塊土地,是基因,難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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