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弄堂的瓦解

作者:8288  於 2019-12-6 02:3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網路文摘|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2評論

弄堂的瓦解

文/路明

老房子像野獸,有脊柱,有肋骨,有呼吸,但沒有心。五斗櫥上的「三五」牌座鐘,壞了很久,成空殼子。也隨它去。住在這裡的人,像失去了時間。

上海市區的老房子,近二十年來拆掉一大半,剩下的,一部分不能拆,一部分拆不動。前者是花園老洋房、新式里弄、整幢氣派石庫門,坐落於原法租界、公共租界舊址,梧桐掩映,舊上海的一張門面。當年住洋行大班、民族資本家,獨門獨院,奧斯汀汽車進進出出。天翻地覆后,工人階級入住,隔成72家房客,巴洛克浮雕陽台上晾山芋干。除去兩三條網紅馬路,平時少有遊客光顧。逢周末和黃金周,外灘、南京東路、陸家嘴人潮滾滾,如沸如撼,此地靜謐如禮拜二下午。後者,是棚戶區、老街弄、「滾地窿」,其中不乏上海最核心的地段,諸如老城廂、文廟周邊,是颶風眼,燈下黑。夢花街走進去,光啟南路走出來,一路逼仄小弄堂,污水橫流,違章建築層層疊碼,半空中掛幾條鰻鯗。部分居民仍使用老式木馬桶,平板車掛鈴鐺,每日清早來收。二層木質小樓,七八輛電瓶車擠在過道,牆上密密麻麻排了十幾隻電錶。公用灶披間煙熏火燎,糖醋小排和油煎帶魚的香味久久不散,電燈泡上套塑料袋,黑黝黝的,像一隻爛梨。房東大多搬出,每月微信支付寶收賬,租客來自五湖四海,附近賣菜的,賣鞋的,划黃鱔的,修電瓶車的,掃地的,送快遞的,飯店打雜的,騎三輪車收舊書舊傢具的……

看中此地的唯一理由,是房租相對便宜。木樓梯下的傾斜空間,2.4平米,照樣掛牌出租,老早放馬桶,現在安一張單人床,月租400。也有留守的本地老人,穿軟底布鞋,走路悄無聲息,像一隻貓。夏天乘乘風涼,冬天孵孵太陽,竹椅木凳,粗茶淡飯,度此餘生。上了年紀的,不再一瘸一拐去菜攤,用生硬的普通話討價還價,每日安心守在家門口,等居委會中午送飯來。十二塊一頓的「愛心老人餐」,一大葷一小葷兩素一湯。吃掉一半,晚上熱熱再吃,剩下的第二天早上燒泡飯。也是過。犄角旮旯里,藏身若干足浴店、按摩店,工作室兼卧室。上午10點半,老闆娘施施然起床,挑開粉色窗帘,四顧睥睨,啪一口濃痰,落在三米外的街上。很難想象,一條馬路之隔,是均價過十二萬的頂級豪宅。房東們的白日夢,是拆遷辦來人,對話老早構思好了,「我又不想搬的嘍」,「對此地有感情」。一間閣樓,祖孫四代,掛十幾隻戶口。果真來過幾撥開發商,一問價格,被嚇回去了。哪家老頭子等不到拆遷,一腳去了,那哭聲就格外的響亮。

如今的港匯、梅泰恆、靜安嘉里、iapm,當初莫不是密密麻麻的弄堂。老虎窗望出去,黑磚層層疊疊,直鋪天際。外婆昔日的本事,是帶我橫穿弄堂,左衝右突,搜索兩點之間最短的曲線,計算機般精確。我拉著外婆的手,暈頭轉向,迷失在磚瓦的海洋里。

舅舅曾在弄堂口撞見過張瑜,那是八十年代初,《廬山戀》火遍大江南北的時候。「周筠」戴墨鏡,頭髮精心做過,大衣圍巾,拎一盒「凱司令」蛋糕紙盒,大年初一下午,給某位落難老導演拜年。二十歲出頭的舅舅如遭雷擊,失魂落魄良久。以後年年初一下午,舅舅寒風中佇立弄堂,卻再也沒遇見過。

一般對上海人的誤解,一是小氣,二是優雅。老克勒或者老金枝老玉葉,西裝筆挺,旗袍貼身,咖啡吃吃,舞跳跳。是個別現象。上海灘的真正特產,是「模子」。所謂模子,是對有擔當男人的尊稱。此外還有「癟三蠻有腔調的」,是對弄堂界的極高褒獎。上海有兩種模子。一種,馬路上打相打,另一種,窩裡廂打沙發。舅舅結婚時,一幫赤膊兄弟來幫忙。他們偷偷開著廠里的卡車,到郊區農場拉來磚頭和木料;自己鋸木頭,打傢具,上油漆;自己砌牆,鋪地板,搭閣樓。舅舅沒錢謝大家,每天完工後燒一桌子菜,再搬來一箱啤酒。一幫男人喝酒吃肉講黃段子,那是最快活的日子。

後來,沒有後來,後來各奔東西。有人北上求學,有人南下去深圳和海口,有人赴日本打黑工,有人移民澳洲,剩下的,隨老房子拆遷,散落到上海各郊縣。連綿弄堂一朝瓦解,對,就是這個詞——瓦解,一爿黑瓦自高處跌落,頃刻粉碎。

圈地,拆遷,蓋高樓,房價狂飆突進十年,多少悲喜劇上演。九十年代初,舅舅分到嶗山新村的一室戶。房子在浦東,十六鋪輪渡過江,舅舅不開心,轉手十萬塊賣脫,雄心勃勃,全部砸進股市裡。緊接著就是94年大熊市。前段時間,舅舅一個人去了趟嶗山路,回來悶了好幾天。舅媽說,氣人吧,現在算陸家嘴板塊了,三百萬買不回來。

房子太貴了,成為數字概念。上海街頭,身家幾百萬的下崗工人、低保戶,滿目皆是。想得穿的,房子賣脫,報夕陽紅旅遊團,回來蹲養老院;想不穿的,照舊勤謹度日,守著這一磚一木,將來留給子孫。房價深刻地影響了上海人的消費觀。攥一把退休金或者下崗工資,立在櫥窗前,看燈光下的醬鴨和魷目大烤,捫心自問,省這點銅鈿,買得起房子伐?又問,花這點銅鈿,需要賣房子伐?於是默默付錢。

開差頭的爺叔講,家裡有四套房子,一套打浦橋,一套田林,兩套寶山,爺叔驕傲地說,都是全款,阿拉不問銀行借鈔票的。九十年代初,差頭司機是肥差,月收入頂普通工人干一年。鈔票多了,難免犯生活錯誤,小兄弟叫,敲背去。去不去?這次敲小背,下次就敲大背。儂講,我不敲了,我先走,可能吧,面子要伐,以後哪能混。爺叔嘆口氣,不是男人要犯錯誤,是錯誤找上門來。

老婆哭鬧一場,提出離婚,爺叔一看形勢不對,趕緊踩剎車,麻將也不搓,背也不敲了,老老實實開出租,有點鈔票就買房子。彼時樓盤,用現在的眼光看,便宜得令人髮指。如今爺叔身家兩千萬,照樣開差頭,一天隔一天出車,早出晚歸。不然能幹嗎?呆在家裡,老婆看多了要觸氣;孵沙發看電視,容易得老年痴獃;朋友知道你有兩個銅鈿,有些搞七捻三的,就鼓動去P2P;出國旅遊一趟,法意瑞十日游,大巴車拖來拖去,還是阿拉上海好。狹隘的大上海沙文主義。

所以呀,伊總結,還是開開差頭,賺點小菜銅鈿,過過小日腳,算了。

午後三四點,天氣悶熱,香樟樹散發濃烈的氣息。小馬路邊擺出一張方桌,四十幾歲女人,碎花襯衫,七分睡褲,桌邊剝毛豆子。男人穿polo衫,領子豎起,頭勢清爽,歪坐一旁講笑話。講到精彩處,喉嚨壓低,湊到女人耳邊。女人吃吃窮笑,忽然用力拍男人一掌,講,十三點。

上海老紳士,寒風中排隊買早點。黑色羽絨服,藍灰羊絨圍巾,銀髮一絲不亂。排到了,說,老花頭,一碗咸漿,咸大餅加油條,謝謝。音色渾厚低沉。角子事先準備好。餐巾紙揩塑料凳,坐下,解圍巾,豆漿里舀辣油。吃完,手帕擦嘴,塑料凳歸位,走人。四座低語:后弄堂的,交響樂團老先生,賣相靈吧?年紀輕的辰光,花頭濃得不得了。現在不太出來了。

那天飯桌上,舅舅講起一樁舊事,說閔行區曾經有一條雅緻路,上海話讀起來像「野豬玀」,民憤太大,於是改名叫開心路。舅舅說,曉得吧,上海人不要雅緻的,只要開心。開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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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ca1044 2019-12-6 09:34
很有畫面感,很多回憶
回復 葉毅 2019-12-6 12:17
雅在上海的滬語發音中是第四聲,所以不會讓人聽到野豬的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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