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像上海男人」成了一句夸人的話。
做個上海男人,其實不大容易。
我在草原做客。夜晚星光漫天,篝火熊熊,馬奶酒下肚,馬頭琴拉起,血液撞擊著胸腔,男人們開始載歌載舞。
一位蒙古族朋友拉著我見他的夥伴們,「別看他人高馬大,酒喝得比我還猛,人可是上海男人。」
一疊聲的,「嘖嘖,真不像上海男人啊。」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像上海男人」成了一句夸人的話。
多年的春晚小品,讓上海小男人和廣東暴發戶一同成為經典丑角,更不用提影視劇中鋪天蓋地的「妻管嚴」「小白臉」「經適男」等「滬生」形象。睿智深刻如龍應台,也曾感慨一聲,啊,上海男人。
做個上海男人,其實不大容易。
喝杯卡布基諾就是老克勒?頭勢清爽就是模子?去百樂門跳場舞就叫有腔調?會做個紅燒肉就深諳上海味道?看一場清口就懂得了海派文化?說句「拿伊做特」就能混上海灘?
朋友,幫幫忙。
今天,寫幾個上海男人。
不說姚明劉翔,不說余純順孔繁森,我只說平常人。
1、
1969年,舅舅初中畢業,穿上了夢寐以求的綠軍裝,奔赴江西某軍墾農場,成為一名「兵團戰士」。
說是戰士,主要還是干農活。兵團在鄱陽湖邊圍湖造田,戰士們農忙時插秧割稻,農閑時挖土修堤壩,天天一身泥巴一身臭汗,十分辛苦。
舅舅說,辛苦不怕,難受的是洗不了澡。連隊一個月才安排集體洗一回澡。夏天還好,天天下湖游泳。到了冬天,汗水捂在衣服里,褲腰上一圈白花花的鹽,肉都發咸了。加點蒜薹、干辣椒,下鍋一炒就是一盤好菜。
舅舅向連長提意見,被連長一頓臭罵——你們這些上海男人,窮講究。不洗澡咋了,老子幾個月不洗,老婆也不嫌棄。
某天夜裡,連長起來小解,迷迷糊糊正想回房,瞅見廚房有火光。
連長猛然清醒,一個箭步衝進廚房,只見灶膛里柴火熊熊,火上架著一口大鍋。鍋里還飄出歌聲,是《鐵道游擊隊》的插曲: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靜悄悄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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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一邊哼著歌一邊坐在鍋里洗澡。好傢夥,也不怕把自己給煮熟了。
第二天清早,舅舅出列。「啪」的一聲,連長把一整塊肥皂丟在地上——給老子刷鍋去,不把這塊肥皂擦完不許停。奶奶的,全連這麼多人,都吃你的洗澡水不成?
據我所知,這是「丟肥皂」典故的最早由來。
農場附近有個上海知青點。趕集時大家湊一塊,說幾句上海話,分幾口煙抽,鬧騰鬧騰,也算是他鄉遇故知。
有個叫巧玲的女知青,時不時塞把香瓜子花生米給舅舅。有一回還搶過舅舅的手帕,說洗完了還給他。周圍的男知青都不懷好意地起鬨,舅舅紅著臉,趕緊一把奪回來。
我說,人家那是對你有意思吧。舅舅哈哈大笑,舅媽怒目橫眉。
有一回,巧玲紅著眼眶來找大家。原來別的公社想調巧玲過去當耕讀教師,巧玲很高興,可大隊書記不肯放人。巧玲找書記理論,書記關了門,出言污穢,還企圖動手動腳。
男知青們氣炸了。有的嚷嚷著要去公社告狀。可無憑無據的,公社憑啥信你?有的提議寫信給知青辦,揭發這個「破壞上山下鄉分子」。可要等知青辦派人下來查,耕讀教師的事早黃了。大家吵成一鍋粥,誰也拿不出個辦法。
舅舅抽著煙,一聲不吭。
那天半夜,舅舅悄悄起床,摸黑走了三十里地,找到大隊書記家。書記養了條狗,舅舅扔了塊骨頭過去,狗嗚嗚地搖著尾巴,叼著骨頭跑了。
不知等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書記披了件衣服出來。舅舅從背後繞過去,一把剔骨刀架在他脖子上。
書記腿都軟了,一泡尿全撒在褲子里。好漢……同志……饒命啊……
奶奶的,誰是你同志!舅舅壓低嗓音,敢欺負女知青,老子放你的血。
不敢了……不敢了……
舅舅鬆開手,書記一屁股癱軟在地上。舅舅撒腿狂奔,一口氣跑出十里地。停下來,喘著粗氣,對著晨曦初露的曠野,縱聲大笑。
爬飛車那個搞機槍
闖火車那個炸橋樑
就像鋼刀插入敵胸膛
打得鬼子魂飛膽喪
幾天後,巧玲來找舅舅告別。是憂傷還是歡喜,舅舅沒說。
我問舅舅,那件事告訴她了嗎?
嗨,說出來蠻傻的,就不講了。
2、
舅舅有一幫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1979年回城后,更是整天廝混在一起。其中有個叫毛豆的,我管他叫毛豆阿舅。
毛豆阿舅相貌堂堂,舞跳得超級棒,綽號「西宮霹靂舞王子」(滬西工人文化宮)。據說曾經一晚上從霹靂舞跳到太空舞,從機器人舞跳到踢踏舞,一個人演了台舞林大會。
毛豆阿舅要結婚了,新娘是公認的廠花。舅舅他們過去幫忙。
一幫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偷偷開著廠里的重型卡車,到郊區農場拉來磚頭和木料;自己鋸木頭,打傢具,上油漆;自己砌牆,鋪地板,搭閣樓。
毛豆沒錢謝大家,每天完工後燒一桌子菜,再搬來一箱啤酒。一幫男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聲講黃段子,那是最快活的時光。
九十年代初國企改制,毛豆阿舅和舅媽雙雙下崗。為了養家,毛豆販過香煙,倒過麵包券,也在飯館幫過廚,菜場賣過菜。
毛豆的女兒那時上小學,小提琴拉得極好。毛豆請來音樂學院的老師輔導,一上午就是兩粒米(兩百塊)。
家裡很快見底了,還欠了一屁股債。那年春節,舅舅他們有的下崗,有的一個月工資就兩三百,給毛豆女兒的紅包都是一兩千。
第二天,毛豆帶著女兒登門回訪,換了個紅包,錢原封不動還回來。
毛豆思前想後,決意去日本打黑工。夥伴們在黃河路的小酒館為毛豆餞行,酒酣耳熱,醉眼矇矓,大家齊聲合唱,從《拉茲之歌》唱到《啊朋友再見》,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北京的金山上》,一起用力地「巴扎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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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擁有過一個這樣的夜,可以抵抗此後的好多年。
這一去就是八年。八年裡,很少聽到毛豆的消息。只知道毛豆女兒的小提琴課從未停過。後來她考上了音樂附中,又考取了歐洲的音樂名校,漂洋過海深造去了。
再見到毛豆是在他母親的追悼會上。
老太太有嚴重的糖尿病,一直不讓毛豆舅媽告訴毛豆,直到病危電報拍到日本。毛豆一番折騰好不容易回國,還是沒能趕上見老太太最後一面。
靈堂里,毛豆出現的那一刻,許多人驚呆了。當年的霹靂舞王子瘦成了一把柴,臉色死灰,頭髮掉得不剩幾根。毛豆長跪不起,痛哭流涕,一聲聲喚著「姆媽」。姆媽再也回不來了。
後來知道,毛豆在中餐館當廚師,在地下賭場做保安,當鐘點工,掃大街,抬屍體,什麼活都干,一天打三四份工,還得整天提心弔膽,被老闆剋扣工資也不敢聲張。
住的是八個人一間的宿舍,吃的是殘羹冷炙。由於長期生活不規律,毛豆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和風濕。
回來沒兩年,毛豆舅媽的抑鬱症和精神分裂症愈發嚴重了。毛豆辭了工作,專心陪伴舅媽。
昔日的廠花完全變了個人,家裡的東西差不多都摔爛了,還動不動尋死覓活。有時在街上走著好好的,突然對著毛豆又咬又打。有路人好心來拉,毛豆說,讓她打。
多少朋友勸他,離婚吧,法院會支持。毛豆淡淡一笑,她生病多半也是因為我。這些年我虧欠她的,要還。
過年的時候,當年的小夥伴們聚會,好不容易叫出了毛豆。坐了沒一會,毛豆急著要回家,說不放心。大家勸他多喝幾杯,晚點再走。毛豆說,算了,早晚要面對的。
毛豆穿好大衣,推開門,走入漫天風雪。這個曾經風流倜儻的男人,消失在街角盡頭。
3、
母親讀初中時,班上有個男同學,諢號皮蛋,特別搗蛋。母親是班幹部,有時批評他兩句,皮蛋便學著《英雄兒女》中的王成作慷慨就義狀——「向我開炮」,要不就是「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全班哄堂大笑。
1969年,皮蛋去雲南畹町插隊,整日在漫山遍野的橡膠林中揮汗如雨。那時的革命青年,雖然吃不飽肚子,然而胸懷是寬廣的,志向是遠大的,是以「解放世界上四分之三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勞動人民」為己任的。
一個風高月黑之夜,皮蛋和大春,另一個上海知青,偷偷涉過孟古河,投奔緬共游擊隊,「支援世界革命」去了。隨身帶的,除了牙刷毛巾,只有《毛主席語錄》和一本翻爛的《格瓦拉日記》手抄本。
他們被編入緬共人民軍「知青旅」。每天早晨,皮蛋和他的知青戰友們面向北京的方向,手持毛主席語錄,高呼「祝全世界革命人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緬甸共產黨主席德欽辛身體健康」。
有多少中國的知青越境參戰?有人說兩千,有人說五千。他們勇猛、忠誠、狂熱、無畏,犧牲前高呼「毛主席萬歲」。每次打仗衝鋒在前,撤退在後,戰果最大,傷亡最慘。
皮蛋說,戰爭片看多了,什麼《閃閃的紅星》,《南征北戰》,《萬水千山》,《渡江偵察記》,《鐵道游擊隊》,滿腦子戰鬥英雄形象,打起衝鋒根本不用學。
那時知青們打仗都是挺著胸脯的,無論是射擊,衝鋒,還是撤退——這讓他們被嘲笑為世界戰爭史上僅有的一支挺著胸脯打仗的隊伍。
幾乎沒怎麼訓練,他們就投入了戰鬥,熱帶雨林成了血腥殘酷的殺場。大春被手榴彈炸瞎了眼,抽搐著死在皮蛋的懷裡。
皮蛋九死一生回到國內,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前那樣活潑開朗,現在沉默地像座山。
皮蛋找到大春的家,朝大春的母親跪下去,咚咚咚三個響頭,抬起臉淚流滿面。皮蛋說,以後你就是我的媽,我給你養老送終。
皮蛋又說,我和大春是兄弟,我倆說好了,誰光榮了,另一個人要照顧他的爹媽。
此後寒來暑往,風裡雨里,皮蛋給老太太做飯、洗被子,送老太太旅遊,陪著老太太看病,比待親媽還好。前年老太太去世,掐指一算,整整三十八年。
皮蛋痛哭一場。像一個最後告別陣地的老兵。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如今的皮蛋,關心股市、動遷政策、晚市的雞毛菜幾鈿一斤。女兒眼看快三十,一直找不到對象,讓他愁白了頭。
每天早起晨練一個小時,回家給老婆女兒做好早飯。五點半下班,騎著自行車去菜場,車把上掛條帶魚回家。
不再轟轟烈烈,只有柴米油鹽。
他絕口不提那場戰爭,女兒對此一無所知。所有的戰火與硝煙彷彿埋葬在昨天。我請他喝酒,喝大了,才願意聊上一段。說到大春,淚光閃爍。
酒醒了,打電話過來囑咐,不要寫我名字,就寫皮蛋好了。
4、
上海男人告急,這倒是真的。
我有些小夥伴——也是知青子女,從小會講三種語言:上課說普通話,下課說當地話,回家說上海話。
父母自己回不了上海,就盼著子女能回去,回去有個上海人的樣子。有個男生在家吃飯時不小心漏了句當地土話,他爹舉起巴掌,二話不說,打!
狠狠打,叫你忘了自己是上海人。
而如今,不少「根正苗紅」的上海子弟,生在上海長在上海,從小跟著幼兒園阿姨講普通話,上海話一句不會講。硬逼著說兩句,也是類似「寒肉(鹹肉)菜飯」,「花仁(蝦仁)餛飩」之類的夾生上海話。
三年前,我在徒步獨龍江的時候,結識了幾位上海男生。個個一身頂級戶外裝備,武裝到牙齒。
我們在泥濘的道路中艱難前行,忍受著螞蟥的叮咬,提防著泥石流和滑坡。
走到第三天,男生們叫苦不迭,怨聲載道,有的四處尋找馬匹和背夫,有的乾脆打起了退堂鼓。
同行一位六十三歲上海大叔,穿著解放鞋,背著大包,一直默默地走在最前面開路。
我明白,他們已屬於男生中的佼佼者。比起流連於酒吧夜店,或在網游中尋求刺激的同齡人,有勇氣站在這個地方,已經是一種勝利。
新一代的上海男人已經成長起來,他們聰明、精緻、會賺錢、懂得取悅自己。他們不知道,或許也無意去知道,帶魚的四種燒法,經典的慢三步法,如何打一張床,如何刷一面牆。
他們能理解他們的父輩嗎?
那是被嘲笑、被歪曲的一代上海男人,可他們何曾將這些嘲笑和歪曲放在心上。笑一笑,把剩下的日子過過好。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有一天我老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個小男孩,傻傻地看著我,偷偷地想:這是我以後的模樣。
那是對男人的最高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