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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百万彩礼,放弃上重点大学的莆田新娘(组图)

京港台:2019-7-18 22:37| 来源:腾讯 | 评论( 21 )  | 我来说几句


为百万彩礼,放弃上重点大学的莆田新娘(组图)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2015年,许霞的高考成绩超过本一分数线40多分,顺利考上重点大学。等到八月的一个下午,她却将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她决定放弃上大学,回村相亲结婚。因为忠门的人多靠木材业发财,彩礼接近甚至超过百万,忠门的女孩子普遍早婚,一旦年纪大了便“不值钱”。

  一

  傍晚时许霞终于等来了敲门声,快步从屋里出来,横穿院子,走去大门口。她开了门,发现是快递到了。她刚看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字样,就笑了。里面的东西还挺多的,她仔细盘点一遍,不光有录取通知书、各种宣传单,还有一张电话卡。

  2015年,许霞的高考成绩超过本一分数线40多分,顺利考上重点大学。自从上学以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一纸通知书。等到八月的一个下午,她却将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她决定放弃上大学,郑重地给那所大学写了封邮件:

  “出于家里的某种原因,经考虑决定放弃大学。给您和学校带来的不便,我非常抱歉,在此表达我的歉意。希望学校及早办理,谢谢谅解。”

  许霞是莆田忠门人,刚满18岁,准备回村里相亲结婚。家里人也是这个打算。最早是在中考那年,她刚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没多久。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妈妈突然在她面前聊起结婚的话题,那时她们正在为晚饭忙碌。

  “考上了,高兴是高兴,”妈妈叹了口气,“但以后怎么办,越上越久,嫁不出去了怎么办?”她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后来高二那年春节,爸爸给爷爷做寿时喝醉了,朝她走过来,当众搂着她的肩说,不想让她上大学。她的脑子顿时空白,还未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许霞在镇外的一家汉堡店打零工。夏天结束,店里其他临时工陆续回学校上课,她还待在店里。同事很惊讶,问她怎么还不去大学报到。她说,我不上了。

  同事对忠门的婚俗有所耳闻,那边的人多靠木材业发财,彩礼接近甚至超过百万,忠门的女孩子普遍早婚,一旦年纪大了便“不值钱”。许霞家没有发达起来,爸爸在外地搞建材租赁,妈妈在镇上打零工,收入仅够维持全家人开支。她还有个只差一岁的弟弟,读书吊儿郎当,高中就辍学,去北京当木工学徒。爸妈希望她高中毕业就出嫁,好为弟弟挣一些彩礼钱。

  她明白爸妈的难处——村里有一户人家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最后被迫贷款给儿子们娶媳妇。她从高二开始在心里挣扎,终归不忍心作出忤逆之举。年底回到家,妈妈已经向村里认识的媒婆放出风声,说自家女儿要结婚。

  媒婆大清早就跑到许霞的家里敲门,要先瞧瞧她的长相和身高,好去物色合适的男生。他们的热情源自于每成功牵线一对,可以从彩礼中拿一笔不少的抽成费。镇上的大户人家经常传出168万、200万的天价彩礼,经手的媒婆便能入账几万块。

  有些压根不认识的女人也往她家跑,甚至还领着男孩来相亲。有些人家看到陌生的媒婆,会把人轰出去,但她家不好意思赶人。于是男生进屋跟她见面聊天,媒婆就在院子里跟家长闲聊,妈妈这时才会问,你是谁啊?领来的男孩是哪里的?诸如此类。

  许霞很早之前就见过这阵势。以前她在村里经常见到两三个穿着红衣赏的上了年纪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正装的适龄的男青年。高中的某个双休日,她回到家里,突然有个女人找上门,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当时爷爷在旁边。女人问,要不要相亲?爷爷就说,没呢,还在上学呢。

  

  作者图 | 许霞就读的中学

  许霞开始相亲时,很多女人到家里问她,小妹妹你有多高?接着又打听她的学历。她如实回答。女人们观察她的样貌。有些女人会称赞她“长得还可以”“皮肤挺好”。她身边的同学几乎都找过媒婆牵线。可她没谈过恋爱,连暗恋都没有。女人们告诉她,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缘分来得很快,结完婚就好了。

  相亲那段时间,许霞每天都得接待上门的男孩,她没办法出门,只能待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了,她也不会出远门,只是到村里找同学聊聊天。媒婆不会预约时间,只要手里有资源,她们就领着人跑去她家。

  她在一个月内看了至少五十个男生,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七个人上门见她。那天她从早上九点左右开始见人,中午的时候也在见人,到了傍晚竟然还有人没回家。无非就是坐下来聊天,问几个基本问题,留下手机号,加上微信,最后把人送走。

  村里有些家长会在门外替女儿把关,看到不合心意的男生,他们就谎称女儿不在家,连门都不让男生进去。但她家不好意思这样拒绝,既然来了就见一面。那天媒婆领着男生在门外排队。等里面的人出来后,下一个人立刻走进去。几天下来,她的“脑袋很木了”,“眼睛都花了”,也记不住大多数男生的样子,只能留下些模糊的印象。

  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比较绅士:屋门敞开,风灌进来,她冻得发抖,对面的男生脱下外套,准备递过来,她婉拒了。有些人坐下来一句话不说,她就得先开口。有些人“头发很差”,看起来就很痞子。

  她比较关注对方的学历,问了每个人。来相亲的人里很少有大学生,普遍读到初中,跟着家里人做生意。有个开宝马的男生对她死缠烂打,但那个人显得有点自大,即便她明确表示两人不合适,也会反问一句:“你怎么可能跟我不合适?”

  还有个很成熟的男生,年纪大她两岁。男生的家里好像是开公司的,她有点害怕,“太有钱了很吓人”。男生很真诚地向她表达了爱意,但她还是在微信上拒绝了。男生没有放弃,继续找她聊天,她没有办法,只好给他拨了通电话,一字一句说清楚。过了几天,她删掉了第一批没有后续发展的男生的微信,继续坐在家里相亲。

  闺蜜黄梦跟她同一年开始相亲。黄梦读书时成绩没有她好,很早便辍学,回家相亲。黄梦迟迟相不到合适的对象,却显得特别着急。有天黄梦问她:

  “你怎么做到这么淡定的,一点都不急不慌?”

  “我就当作玩嘛,认识朋友嘛。”她说。

  许霞的心态向来很平稳,她说哪怕是高考也没有焦躁过。有一回相亲,马上就成了,她家人去男生家看房子,突然发现那男生走路时有些跛脚。男生告诉她,前几天踢球时把脚扭了。但她家人去打听后得知,那男生的家族好像有些遗传病。因此黄了。

  还有一次,许霞相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生,接触后感觉良好。他家的房子也去看了。双方的家长开始坐下来谈彩礼的数量。她爸爸第一口喊了106万,直接吓跑了对方,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爸爸对此很生气。告吹之后,她不想藕断丝连,就删了那男孩的联系方式。于是相亲的第一年,她没嫁出去。

  

  二

  2016年春节后,许霞和朋友去市区找了份工作,在茶叶店做销售。行李都带过去了,但朋友突然去不了,她怕一个人有危险,只好作罢。后来爸爸把她接到大同,想给她补补身子——她太瘦了——相亲的时候也会好看一些。

  刚过去没多久,爷爷生了场大病,她赶回家去照顾爷爷。接着又开始相亲。黄梦也在相亲,她急着了结这件事,很快就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彩礼92.8万。

  一个礼拜多,许霞见了约有20个男生。有个姓赵的男生后来在微信上找她,她想了很久也记不起赵的样貌,只记得赵当时说话的语速特别快,就像机关枪在扫射一样。赵提出第二天要再上她家,她同意了。没想到赵连续去了五六天,每次在她家能待上一小时。

  媒婆仍陆续往她家带新的男生,有时跟赵撞到一块,赵只好先跑到她家的其他房间回避,等他们聊完后,赵再出来。时间长了,她妈妈对赵有了兴趣,不仅询问赵家的情况,还在院子里给赵拍了张照片,发给亲戚们看看。

  赵家在内蒙古做铝合金生意,他给家里帮忙,开大卡车去送货。赵平常跑长途货运时会抽烟,但她不喜欢抽烟的人。跟赵聊的时候,她总觉得话不投机。赵还是老样子,语速飞快,经常自说自话,她也插不上话,像是被晾在一旁。

  她拒绝赵的那天,赵终于给了她好好说话的机会,她礼貌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赵不甘心,追问一连串的问题,直到确信她没有开玩笑后,默默离开她家。

  引荐赵的媒婆找到她说,赵回家的时候,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对,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愿背后说人坏话,就找了个普通的理由敷衍过去。正月她在朋友圈里看到赵结婚了,新娘还是她朋友的好朋友。

  有天清晨,她在楼上打扮自己,就听到楼下来了人。她换了件酒红色的针织毛衣,快速穿鞋下楼,刚洗完头,头发还是湿的。

  她第一次见到了陈翔。他跟在媒婆身后,是个宽肩膀的男孩,稍稍有些驼,还有一张晒成褐色的脸。他穿了一身三件套的藏蓝色西装,没有打领带。厚重的刘海遮住前额,像是刚从一场舞会回来。媒婆说,这人跟你表姐的老公是同乡,现在都在同一个地方做生意。

  她带陈翔上阁楼聊天。光线昏暗,她甚至没看清陈翔的样貌,倒是她大姑看得很仔细,悄悄对她说:这男孩好像脸上有道疤,你问问他是怎么回事。陈翔后来告诉她,他小时候贪玩,被埋进雪堆里十个小时,差点小命都没了,他爸妈费尽心力才救回他,脸上的疤是那时动手术留下的。

  二十多年前,陈翔的爸爸从忠门镇出发去做木材生意,辗转多个木材市场,最后在东北站稳脚跟。陈翔是独子,从小就待在那儿,高中没读完就辍学,跟表哥合伙开过一家汉堡店,在即将赔本前退出了,回到家里的木材厂干活。

  陈翔本来没想要相亲。二十岁的这年,爸妈逼他回莆田老家相亲,七大姑八大姨也过来劝他,说什么早点结婚生个孩让他们享享福。

  他还没交过女友,在汉堡店时曾经喜欢过一个东北女孩,但被人家发了好人卡。不过家里人反对他找外地人。“如果她当时和我在一起,打死我也会结婚。”他说。最后实在禁不住爸妈的施压,他回老家相亲了。

  聊得差不多,许霞把陈翔送到门口,突然听到他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来找你?”

  她心里荡起涟漪。过了一会,她又收到陈翔的信息,说村口又有相亲的人要过来,让她赶紧去吃早饭。她和他闲聊了一番,顺口告诉他,还有一个姓黄的男生也在跟她接触,而且各方面的条件跟他都很像,甚至抽的烟也跟他是同个牌子。但她就是更喜欢陈翔,哪怕这个人会抽烟,她也不介意。

  他们开始在手机上疯狂地聊天,有时候也煲电话粥——因为陈翔懒得打字——聊的话题越来越多,甚至讨论起他们以后该给小孩取什么名字。

  黄还在追求她。有天陈翔在她家撞见了黄,就把许霞支开,跟黄单独聊了十多分钟。许霞好奇他们聊什么,但陈翔不肯透露,说是男人之间的对话。她在心里认定了陈翔,但保险起见,家人仍然要求她寻求几个备胎。

  有天晚上黄在微信上对她说,后悔没有早点遇见她,还想让她家人在陈家看完房子后立刻去黄家看房子。她跟黄聊了一会,不小心忽视了陈翔发来的信息。

  她也不会撒谎,坦诚之后令陈翔起了醋意。两人吵了一小会,她害怕自己会失去陈翔,便立刻向他道歉。那晚两人都没睡好。

  

  认识陈翔的第六天,媒婆带着她的家人去陈家看房子。陈家的房子在镇中心附近,有四层半,一楼出租给一家灯饰店。他们前脚刚走,陈翔就给她发消息:“你一会找个时机问问你爸妈。”言外之意是,对房子满意吗?

  “看房子很满意,说挺干净的,地段也好,各种都好,”她说,“现在就差彩礼了。”

  第七天上午,陈翔的爸妈和伯父到她家里谈彩礼。又到这一步了。家这边是爸妈、爷爷,还有关系比较亲的姑父。两边家长去楼上商谈,她和陈翔坐在楼下等结果。她大汗淋漓,紧紧地挨着陈翔,没有说什么,偶尔与他四目相对,又竖起耳朵,仔细听楼上的动静。陈翔忍不住点燃了一根烟,那是他第一次在她家里抽烟。

  这回,许霞的爸爸第一口开出的价格是98万,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超过百万。陈家也报了一个心理价位,88万,直接压了10万。两边都是生意人,对谈判轻车熟路。

  陈家说,我们村还没有高出这个价格的。这话明显有些离谱——陈翔的堂哥同一年相亲,彩礼出了126万。许霞的爸爸反驳道,我们村前几天就有这价格,接着细数了女儿的优势,性情乖巧,个子不矮,读书也多,其他人的成绩都没她好。

  陈家又说女生的相貌不是最出挑的,笑起来露出一大块牙龈,不好看。她妈妈跟着说,男生长得也不好看。期间许霞看到陈家三人走到阳台上窃语。两家谈了有半小时,没谈成功。

  下楼后,陈翔跟着他们回家,看起来很沮丧,一直在说完了完了。许家四人还在讨论,顾不上一旁的许霞。她担心出差错,哀求她家人把报价降一些,眼神柔弱得似乎立刻就能哭出来,又给陈翔发信息,让他也去劝他爸妈把报价抬一些。

  陈翔回到家里,吵着说非要许霞不可,如果黄了,就不想再相亲。他清楚他爸爸拿得出那笔钱,他们家的年收入稳定在60多万,相亲前他爸爸还说,如果相中长得特别好的女孩,彩礼120万也行。

  他的一个堂哥就花180多万娶了个相当漂亮的媳妇。十年前,陈翔的大姐出嫁,彩礼还只有30多万,到他二姐结婚时,他爸爸收了100万彩礼,并用这笔钱扩大家里的生意。

  三

  彩礼飞涨,当地政府不得不出面管控,声称要移风易俗,把彩礼压在20万以下。各种宣传活动开展得火热,隔壁镇以官方的名义举办相亲大会,今年已经是第八届,特地请电视台记者过来。

  现场的青年——大多是各个村干部派去撑场面的,“是政治任务”——在签名墙上签字,右手握拳,举到太阳穴这么高,承诺“拒绝高价聘金,倡导新时代文明新风”。一个女孩在镜头前一本正经地说:“这次活动能帮助我们女孩子找到伴侣,也深化了婚姻不是买卖的观念。”

  

  下午陈翔给许霞打了电话,声色激动,说他爸要过去再谈谈。她兴奋得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两家人重新回到谈判桌上,互相都让了步。但许霞的爷爷执意要让彩礼高过90万,因为她有个同学不久前才嫁人,彩礼88.8万,爷爷觉得孙女各方面都比那女孩要优秀,彩礼当然不能输。

  陈翔的爸爸决定给许家这个面子。最后彩礼定为90.8万,不过她家随过去一套20万的红木家具作嫁妆。

  村里都在暗自攀比彩礼,在她之后出嫁的女孩彩礼都高过90万一笔。后来陈家离开后,她家人开始后悔,“一开始就应该往一百万以上喊,再降才会好降一些。”

  陈家再次上门便是客人了。按照习俗,许家去镇上买来糖果、瓜子、鸡蛋和红色的筷子等等。两家人坐一块商量婚礼需要准备的烟酒,统计宾客的人数。许霞和陈翔待在一旁。她伸出手,看着陈翔将准备好的戒指轻轻地戴上她的手指。

  许霞第一次去了陈家,在陈翔的房间里听孙燕姿的《遇见》时,她把初吻献了出去;她和陈翔开始出去约会。婚前最后一次约会是去壶公山,一路爬到山顶。

  有天陈翔的爸爸问她要她爸的银行卡号,准备把70.8万的彩礼转账过去,20万的嫁妆直接扣掉。她爸立即发过来一串卡号。陈翔将那笔钱转过去。她就在身边,瞬间她在心里感叹:“好多钱啊,我爸这下有钱了。”

  

  许霞没有在高中的班级群里提起自己的婚讯,她怕同学报以同情的目光,将她的境遇想象得很糟糕。她私下邀请了高中的三个室友——也是高中最好的朋友——来当伴娘。

  高中有无数个夜晚,她在寝室里跟室友倾诉嫁人的忧愁,经常聊到后面就一块抱头痛哭。聊一次哭一次。室友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边叹息边安慰她。高考后有两个人在福州上学,一个去了北京。

  她们四个人有个聊天群,有时室友在群里分享大学的新鲜事,她不知道该接什么。不过令她诧异的是,三个人从来没问过她放弃上大学的理由。她说不准自己去上大学是什么样子,但看到这三个室友,她总是会想起这个假设。婚礼散席,一个室友临走时特意又给了她一个拥抱。

  2017年2月的一个下午,她化了浓妆,将头发盘高,又换上了红色的婚纱,在亲戚的簇拥之下钻进婚车。三点钟,她弟弟站在大门口放鞭炮。当时他已经在上海谋了份工作,老板不准他请假,为了赶上婚礼,他直接辞职了。

  老公陈翔就坐在她身边,还是一身藏蓝色的西装,不过这次打上一条暗红色领带,还用发蜡把头发抓出纹理状。司机在鞭炮声中发动引擎。那一瞬间,许霞的眼泪在打转,心里默念了两遍:“这就嫁了。”

  四

  婚后不久,许霞跟着老公去了东北。出发前,陈翔向她坦白,东北的房子很破,要做好心理准备。到东北的那天,飘着雪,她第一次看到雪。老公家的木材厂在郊区的建材市场里,离市中心有15公里远。他们就住在木材厂的后面,一座灰色平房,确实和他们在忠门的楼房相去甚远。

  莆田忠门镇到处都是奢华洋楼,每年都有人拆旧房,盖新楼。第二天她去陈翔的表姐家作客,发现表姐家居然是两层楼,心里有了落差。但她也不敢跟老公直说,只是安抚老公:”房子还可以,哪有你说的那么过”。

  许霞大致数了下,这个市场里有几百户像他们这样的厂家,多数是莆田人,老公的亲戚和邻居也在这个市场。路是黄土和碎石铺成,各种颜色的木头堆积在两旁,货车来来往往,掀起路面上的滚滚尘土。

  下午偶尔会有几辆黄色的小班车——那是幼儿园的校车——缓缓地驶进来,两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孩下车后,埋头跑向他们的妈妈怀里,这些人很快就走到屋子里,关上门,市场又只剩下木头被锯开的噪声。

  

  她怀念老家的样子,想起是雨后家里院子湿漉漉的地面,长在角落里的暗色的青苔,以及抬头望得见的天空。

  陈翔不让她出去工作,许霞只能待在家里。一开始她想自己出门转转,市场门口有开往市区的公交车,还有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陈翔对公共交通不放心,他坚持要开车接送。

  后来许霞想去考驾照,她爸爸也问她要不要学车,但老公说,算了吧,上路真的很不安全。这事只好作罢。

  许霞对婆媳关系也有过憧憬,理想之中,婆婆会一块做家务活,其乐融融。刚嫁过来,她看到婆婆在厨房里忙碌,就进去搭把手,“慢慢就会变成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做”。有了儿媳,婆婆将所有的家务活都塞给她。

  公公很喜欢吃鱼肉,有段时间经常买活鱼回家。许霞从来没杀过鱼,以前这事都是她妈妈在做。现在她不得不去杀鱼,即便感到恶心,也得硬着头皮刮鱼鳞、掏内脏。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她会喊老公来帮忙。

  起初陈翔还去洗洗碗,日子久了便敷衍了事,最后干脆找借口逃开。偶尔她闪过一个念头,好像自己只是他们买回来的佣人。她忍不住去找她妈妈倒苦水。妈妈开导她,公婆的为人和习惯改变不了,她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要自己钻牛角尖,把自己气死”。

  有时她告诉自己,做家务是融入这个家的一种方式,不做的话,又显得自己在这个家白吃白喝。

  忙完家务,许霞就躲进自己的房间。有段时间,她厌烦了无休止的家务,胃口也没了,话也少了,整日愁云笼罩眉间。在屋里闷久了,情绪变得飘忽不定,动不动就在房间里哭。

  许霞亲眼看到市场里一些莆田媳妇,一辈子都待在木材厂。许霞跟老公说,自由很重要。但老公并不理解。她还打算去大同探亲,爸爸和一些亲戚都在那边,但老公也不同意,怕她一走,家务活忙不完。

  有回公公趁她不在场,问陈翔怎么还没有要小孩,陈翔回答:“还不急,打算晚点要。”公公火气上来了,说已经等了几个月,还要晚到什么时候?还不解气,又打电话给她妈妈,意思是让她去做她女儿的思想工作。

  婚后三四个月,许霞怀上孩子。公公和婆婆告诉她,头胎是男是女无所谓,但她清楚他们还是强烈期盼能生个男孩。陈翔有个表哥,头胎生了女孩,跟全家人报喜;第二胎还是女孩,谁也不提了,等其他人知道的时候,孩子都快半岁了。

  生产的前一晚,许霞在睡梦中感到阵痛,“像一万个大姨妈来找你”。她紧紧地抓着床头的栏杆,咬牙忍耐。她很能忍,再疼也没有叫出声。挨到天亮,她进入手术室。医生们进进出出。老公背靠着墙,紧张极了,悄悄抹眼泪。

  她是顺产,生了一个小时。护士把孩子抱到她眼前,告诉她生了男孩,她松了一大口气。此时是2018年3月,距离结婚刚过去一年多。

  

  五

  许霞在家忍习惯了,跟婆婆相处,经常得忍。婆婆会擅自拆开她的快递,这让她很不舒服。她在孕期时囤生育用品,从网上买了三个脸盆,收到快递,发现婆婆不仅拆了包裹,还拿走一个脸盆。她实在无法理解婆婆的行为,告诉老公。陈翔说没事,再买一个就行。她无可奈何,又买了一个脸盆。

  婆婆的语气比较冲,有时她把一些剩菜剩饭倒进垃圾桶,婆婆看到了,非得用浪费粮食之类的话数落她一番。

  尽管结婚两年了,许霞和老公还没领结婚证。他们对结婚证都不太重视,觉得只要摆过酒席就算是夫妻了,跑不了。她的一个表姐结婚七八年后才领证。

  许霞听说镇上还有些大户人家的媳妇,只有生出男孩才能领证。春节期间,她本打算跟老公回老家领证,但走的时候太匆忙,把户口本落在东北,这事又搁置了。

  陈翔包办了木材厂的体力活,装车、卸车、搬运木材、开叉车去送货。他不领工资,吃住都在家里,除非急需用钱,否则不会张口管家里要钱。公公还是把陈翔看成小孩,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一点零花钱,不多,也就五百块左右。

  陈翔也攒不了钱,口袋里一旦有钱,很快就花没了。许霞倒是有理财的习惯,前年开始往几个P2P里投钱,挣了些利息,但去年有一个平台爆雷,她损失了一千块,吓得收手了。许霞更希望跟老公从家里搬出去,自己去找份工作来养家糊口。有一阵子她试图劝老公离开家,甚至跟他争论。

  无济于事,陈翔根本没有离开家的想法。许霞心灰意冷,也懒得再吵。分开是不太可能,娃都生了。可陈翔不愿意带娃,每天晚上宁愿躺在床上玩手机,也懒得帮她哄一哄小孩。有时小孩哭着要爸爸,陈翔不得不接过来抱一会,没几分钟,便要把小孩塞回给她或者婆婆。许霞难掩失望,却无能为力。

  

  闺蜜黄梦婚后的情况也不如意。结婚时黄梦和她老公就没什么感情基础。去年跟老公吵了架,黄梦一气之下跑回莆田娘家,吓了许霞一跳。黄梦还没有小孩,动过离开的念头。

  读书是许霞所剩不多的爱好。今年她读了毛姆的小说《人性的枷锁》,小说读到最后,她发现书里的人物大多娶妻生子,回归到平凡的生活。她想起妈妈经常说,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的。

  她认同毛姆在书里所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后来她又被小说《三体》所震撼。我太渺小,她想,经历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阅读的过程中她常想:“我们追求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2019年春节,许霞开始帮爸妈一起张罗弟弟的相亲。在那之前,爸妈连着催了他三年,每次都被他推脱掉。现在弟弟22岁,如果再不相亲,保不准就会跟家里起冲突。

  相亲时,找上门的媒婆看到他家还是老房子,目光很鄙夷地打量了弟弟。他家在高速路口底下,据说多年前便被划进政府的拆迁范围内,迟迟没有动静。家里人盼着有天拆迁,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有天媒婆领着他们去一个女生家,结果女生家长说人出去玩了。第二天他们又路过那户人家,拐进去询问,还是不在家。连着两天被拒绝,弟弟对相亲感到一丝悲观。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政府规定的彩礼价格不得高于16万8千8百元,如果结婚只花20万,说明政府的干预有效。

  然而镇上的彩礼依旧蹭蹭往上涨,村里村外的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那些天价彩礼,如今起步价就有66万。许霞的弟弟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同学,300万彩礼,嫁去了隔壁镇。传闻中还有千万的,当然,那是富贵人家的联姻。

  回家路上,许霞听到弟弟抱怨彩礼太贵,眉头耸了耸,什么也没说。她过去以为爸妈一定能支付得起弟弟的彩礼钱。毕竟她做出了牺牲。如今,这些牺牲就像落在沙地上的雨点一样,被吸了进去,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她边想这些,边朝前走,弟弟在身旁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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