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交加的驴文化（下）

踢开驴历史和驴文化中的“粪蛋”部分，让我们翻开新的一页，“心无牵挂，蹇驴闲跨，游玩野人家”。你若开心，还可以来一段道情戏：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当。

古今中外，东西南北，所有驴文化中，最动人、最浪漫的，一是骑驴，二是欣赏驴鸣，三是听闻驴故事。

先说骑驴。

我发现了一个十分玄妙的趣象：骑牛的大多是牧童村夫，骑马的大多是文臣武将，而骑驴的却大多是至圣大贤。张果老、阿凡提、耶稣基督，都是骑驴的。据说，毛泽东当年也想学圣贤，骑驴去南阳，可惜天公不作美，以发洪水的方式阻断了他的念想。足见，老毛离圣贤远也。

为什么圣贤牛人都爱骑驴呢？我思忖，无外乎这么几个原因：

1、圣贤安平乐道，不贪财，都穷，买不起马。即使在冷兵器时代，在马车、马路，马驮、马拉时代，马都是国家管控的战略物资，富家财主拥有的大宗牲畜，绝对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科举开考之际，长安城里满大街都是驴，因为莘莘学子买不起马。圣贤比书生更穷，当然只能骑驴。

驴子不忌口，什么粗杂的草料、饲料都能吃，甚至连有刺的植物，别的牲口不吃的野草，它们都能果腹，而且总能吸收其中的营养。饲料费又省了。

2、圣贤，都是绝顶聪明智慧之人，他们的学习意识、安全意识和健康意识都比常人强。相较于高头大马，驴子个头小，行走速度慢，几乎与人的行走速度差不多，骑驴者不容易被绊跌摔倒，引发高血压、供血不足、心肌缺血等疾病。走马观花，什么也看不清，记不住，因为马奔速度太快。而骑驴则可以慢慢欣赏沿途景色，任何好东西都不会错过，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马的体型高大，奔跑速度快，颠簸剧烈，骑乘者的大脑难免受到震荡，呼吸道吸入的灰尘也多，落马栽跟头的次数更不会少。所以，戎马一生的人，其心智和健康都受到过摧残，能在马上打天下，但绝对不能在马上治天下。

3、圣贤以经世济民为己任，喜欢随缘度施。而驴子正直无私，什么活儿都能干，主人用起来得心应手。此外，驴子行迈靡靡，不仅有利于驴背思考，而且可以磨练人的耐性，塑造“大才性缓，大智气和”。

“青林红树淡无尘，诗思无多味已真。我亦长安车马客，几生修到骑驴人”陆游诗中的“骑驴人”，指的应该是骑驴的圣贤。

至于世俗中的皇帝骑驴，诗人骑驴，名士骑驴，太监骑驴，还有小媳妇骑驴，不管他们是骑驴作秀，骑驴觅诗，骑驴上任，骑驴还乡，骑驴游春，还是骑驴访友，骑驴归宁，骑驴打鞠，那细雨中的驴，荒坡上的驴，球场上的驴，高粱地里的驴，皆不如圣贤胯下的驴神气、吉祥、故事多多。

再说欣赏驴鸣。

我头一回听见驴鸣，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教室里。课间休息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驴鸣，我立刻就被这天外之音惊动了，当场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第二堂课开始都十分钟了，我还在哪里挥泪傻笑。老师先是对我罚站，不禁；继而在脑壳上敲木鱼，又不禁；最后，她不得不让人把我拖出了教室。结果，我不仅更加放肆地大笑，还亲眼见到了驴，从此便成了驴鸣爱好者。

中国古代，由太上老君传至阮籍，其后便消失在林泉幽谷中的“长啸”之技，据说有十五种之多。什么“流云”、“动地”、“深溪虎”、“高柳蝉”、“空林鬼”、“巫峡猿”、“下鸿鹄”、“古木鸢”、“龙吟”，等等等等，偏偏就没有“驴鸣”。依我看，这技法如此不得地气，活该失传。

现代人从古墓中刨出一些关于“啸”的只鳞片爪，却被文字和音乐浅人解读为“吹口哨”。还说“啸” 广博宏壮，震动山岳，富于阳刚之美，乃男高音之类。那请问，曹植《美女篇》之“顾盼遗光采，长啸气若兰”如何解释？

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肉”，就是动物的“蹙口而出声也”。环顾当今天下，虎啸猿啼，蝉鸣雁叫，不过都是拉长声调干吼而已，哪有如驴鸣者，既有长声如吼，又有节律如歌，奇妙无比，美不胜收？

《世说新语》记载说：东汉名士王粲，生前爱听驴鸣。他去世后，好友曹丕前来参加他的葬礼，他对到场的吊客提议说：“老王活着的时候爱听驴鸣，我们大家最好各自学一声驴叫，送他上路。”于是，每个人都学了一声驴叫。

这段佳话反应了两个问题：一、王粲爱听驴鸣，不是怪癖，而是雅好。试想，王粲被誉为“建安七子”之首，这样一位文章诗赋大家，又深通音律，他的耳朵岂能听得进噪音？二、参加葬礼的人，个个都能学驴叫，这说明驴鸣的普及率和受欢迎度都很高。而魏晋时代，人们对待驴子的态度，远不似后代那样刻薄、凶残，那时的驴鸣可能比现在要好听，至少不象今天这样凄惨。

然而，当代书法大师启功先生却认为，驴鸣有四声：éng、ěng、èng，正好是平、上、去；还有一种叫声是“打响鼻”，就像是入声了。王粲之所以爱听驴叫，乃是他发现了汉语四声，驴的叫声hee-haw，也像人说话的声调。

According to启功大师的高见，成语“黔驴技穷”必须重新解释。黔驴，它是语言学家王力先生的坐骑；老虎则是广东的蛮子。王教授正在贵州大学讲学，他拴在外面的宠物却遭遇了不幸。那黔驴不是技穷，而是老虎它不懂汉语，听不出四声，故而枉杀了王力先生的爱驴。

对此，我建议读者们也各作一声驴鸣以送之，奖励启功先生的伟大发现，并希望他老人家早日把火车轮子在铁轨上的隆隆碰撞声，用平水韵谱写出来。

最后来说一说驴故事。

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中土的驴故事，非盈利的，非功利的，不恐怖的，不血腥的，实在太少。就一个张果老倒骑毛驴的阳光故事，那驴还是纸折的，那故事还涉嫌山寨新疆阿凡提毛拉的。让出轨的女人骑木驴，让驴子喝调料再烘烤至死吃驴肉，我连提都不愿提起，太造孽！

我们还是来欣赏一则西方人的驴故事吧。

传说，上帝在创造万物以前，首先是拿驴子做实验的。可不知为什么，他把所有的比例全搞错了，结果为驴子造出了一个滑稽可笑的声音。他继续做他的实验和创造，直到创造出他的杰作——人。

因为驴子之前从未见过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动物，所以，就觉得特别好笑。于是，它就用驴子特有的方式，不停地嘲笑，不停地打鸣（bray）。

上帝觉淂受到了冒犯，这卑微的驴子竟然不喜欢他的杰作。因而就命令道：从现在起，去你该去的地方吧。你必，做这个人的驮兽，执行他的命令！

驴子很受伤，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遭遇如此痛苦的命运，数千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常常被鞭打，忍受饥饿，受尽了这位所谓“高级”动物的折磨。渐渐地，它既学会了敬畏人，也学会了痛恨人。

直到某天夜里，驴子开始怜悯起一位精疲力尽的妇人来了。她正跟随者丈夫穿越沙漠，想寻找一个安身的地方生孩子。驴子向他们施以帮助，将这位待产的妇人驮到了拿撒勒，没多久，婴儿耶稣就降生了。

驴子把所有的其他动物都召集来，为这个初生的婴儿贡献体温，让整个马棚暖和起来，直到次日，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

这头小驴子很喜欢这个新生儿。它陪伴了耶稣的童年时代和其后的人生，从未错过一次重要的服务机会。因为它觉得，耶稣是个特别善良、谦和的人，从来没有打过它。

到了决定命运的时刻，有人将一个刺冠戴在耶稣的头上。他的皮肤开始流血，并感觉到刺痛。与此同时，他还背着一个远远超出他体型的沉重的木制十字架。“让我来替你戴这个刺冠吧。”驴子央求说。“因为我头周围的皮很厚，刺儿扎不深。还有，我已经习惯了被鞭打和伤害，不会感觉到痛。”“谢谢你。”耶稣说。“然而，我戴刺冠这是命令，因为我是犹太人的王。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善意。”

“那——，还是让我来扛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吧，”驴子继续央求道，“因为这对你来说太重了，而我早已习惯了超负荷驮载，每次驮不动放在我背上的重物，我都要被主人鞭打。出于对你的爱，让我来吧！”

耶稣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小驴子的脸，见它眼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同情和无条件的爱，它对人类充满了悲悯。“谢谢你，亲爱的驴儿，”他说，“我无需向你多解释，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眼前这个十字架是我的，我必须将它背起，才能让人类了解他们自己。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直到太迟，太迟。

只有你，如此的谦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对别人做了什么？自己对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对上帝做了什么？上帝将记住你纯洁的心，并及时地奖赏你。”

后来，耶稣死在了十字架上，荣升天堂，成为所有人中第一个见到上帝——他的父亲的人。耶稣对上帝说，当所有的受造物都在嘲笑和享受他的痛苦之时，唯有谦卑的驴子对他展示出善良和爱心。“嗯，我要奖赏驴子，”上帝说。于是，他把驴主席，驴总统，驴首相，全部召集来，对它们说：

“你们的种类，尽管遭受了我的‘高级’创造物人类之手制造的、无以复加的、难以承受的痛苦，但你们却以一种慷慨之心，展示了伟大的善良。因此，我现在要奖赏你们。”

“你们将保留你们超大的耳朵作为商标，这双耳朵将能畅通无阻地听到来自各方面的声音，遥远的声音，且聪灵无比。别的动物都将惊奇于你们的能力。

你们也将继续保留你们高亢而粗糙的声音，并且不被人类嘲笑。如果他们嘲笑你们，你们可据此嘲笑他们，嘲笑世界。因为你们知道，无论什么临到你们和你们的物种，都将受到上帝的祝福，并让你们在天堂里与上帝同在。

你们永远都不会头戴刺冠，因为你们愿意为耶稣受苦；你们将能吃所有长着皮刺和枝刺的植物，并靠它们存活；那些没有牲口能吃的干饲料，再荒凉的不毛之地，你们都能获取养分；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特殊物种，我将把我的十字架放在你们的背上，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们曾被上帝之手触摸过，背负着上帝的临在。”

直到今天，驴背上都还有一个清晰的“十字”。驴子们依然摇晃着它们的大长耳朵，依然冲着世界打鸣。如果你试图嘲笑驴子，请记住，它们可是上帝特别的宠物哟。（下）

201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