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师的红卫兵司令部

高老师的红卫兵司令部

五十年前，疯狂的红卫兵运动中，我们弄堂里居然有一个与人为善的红卫兵司令部。

我与高老师从小同住一弄堂。我们弄堂有八幢新式里弄洋房。高老师家住沿马路的一幢房屋，文革时候家中就他与他母亲二个人。

高老师家庭不是太富有，但是看来日子过得很宽裕。母亲不工作，有定息、房产，被算成是资本家。

高老师年纪虽轻，为人很懂人情世故。与我们邻居都相处得很好。

高老师63年大学毕业就分配到一中学教书，还当班主任。

我一朋友与他同事，这朋友说；他当班主任受到班级学生的尊敬和欢迎。他不单教好书，还教学生做好人，也真正关心学生。尤其是在关心学生方面是做得更是道地。他去家访，目的不是将学生读书情况告诉家长，而是要了解每个学生家庭有什么困难。当时许多学生家庭的经济状况都很拮据，如果发生点事情，往往日子就不好过了。就这样，高老师出手帮助过的学生有六、七个。有学生家长送医院了，高老师知道他们缺钱，就马上赶去送一些钱。高老师知道有些学生因为没有钱，上海一些青少年玩的地方都没有去过，因此他往往在休息日带一些学生去活动，一切都是他负责安排。至于学习，高老师要他们学习得好，但是高老师明白，这些学生受到家庭情况拖累，又是大社会的影响，因此高老师在班级里形成一种真正的人心向上，又有很宽松的学习气氛的集体环境。

1966年文革开始，高老师的学生已经是初三了，学生已经和高老师相处三年了。

学校里，文革的第一出戏是学生写教师的大字报，以骂教师，揭发教师无中生有的罪行为开始。学校乱了，学生不把老师当老师了，学生不再叫老师了，对老师都直呼其名。有些班级，教师已经走不进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弄堂里遇到高老师，高老师说，他的班级当然也要卷入。但是这班级里至少有半数以上学生支持高老师，而且这半数以上学生是比较有影响力的，因此写高老师大字报就很少，就是写出的内容也是轻描淡写了。

5月到8月，学校在形式上，学生还是进教室，听广播，读语录。做老师的也提心吊胆地在教室和办公室从上班混到下班。

到8月18日，那天傍晚，上海是倾盆大雨，教师学生都到人民广场，红卫兵运动开始了。

当时消息还闭塞，北京搞得怎样，上海人还不知道。大部分学生是不到学校了，一些所谓积极投入运动的学生开始拉起红卫兵组织。开始的红卫兵组织实质上还是受学校党支部控制，并没有杀向社会。

8月这不到十天的日子，高老师说，他班级的一些学生拿到了红卫兵臂章。这时候的思想宣传中心是阶级成分论，流行老子英雄……. 。高老师意识到这是让学生走向极端的开始，必须要设法引导学生不入其窟，否则老师本身也将站不住。班级里已经开始酝酿对出生不好的人的歧视。高老师抓着几个骨干学生做工作，首先要他们团结起来，他们中也有出生不好的，高老师说难道你们要自己人之间你搞我，我搞你吗，我们的周围，教师、学生家庭属于四类的没有，革命干部家庭也没有，那何必无事生非呢。尤其是靠家长做工作，一个老工人家长对学生说的一句话最有力，他说共产党的每次运动，搞得再厉害，不会永远搞下去，最后都要收场，不要头脑发热。（后来抄家了，这家长对学生说，按党的政策，最后都要还给人家，你们别去瞎起劲。对老师的态度，这家长说，现在你们可以瞎来来，过个几年再遇到老师，你们还是人吗。）有家长的引导，学校党支部领导头脑还是清醒不作鼓动，班级学生没有人兴风作浪。

8月底开始，上海开始掀起抄家风。里弄里一家一家都被抄了。我很奇怪，高老师家平平静静。我看到他问他，他单位怎么没有来。他告诉我，这就是平时会做人的效果。他进学校就与学校支部书记成为好朋友，不但与书记是朋友，连他们一家人都熟悉得象好朋友。书记家要修理或者做点东西，高老师会去帮忙，要买一样大的东西（如自行车、缝纫机）都是他帮助搞定。所以到这时候书记说一句，他妈是资本家与我们无关系，不要去。

后来是街道知道他家没有抄过，就叫其他学校几个红卫兵上门。只是形式一下，损失不大。

到9月中，外面天翻地覆了，有外地红卫兵，有附近学校的红卫兵，每天晚上到里弄里来抢劫抄家还打人，受累的是一家又一家。看来就要蔓延到我们弄堂。

过一天我看到高老师家大门口挂着红旗，牌子写着某某红卫兵司令部。

我看到高老师，我说房子被占领了是吗。他说你放心，这司令部听我的。晚上有事你叫我。

    到这紧急的时候，主要为了他母亲的安全，在他安排下，在他家里，这司令部成立起来了。

高老师很明白，文革的继续深入，大风浪是即将到来。自己的学生对老师会有帮助，掌握好关系是太重要了。高老师开始做仔细的布置和妥善的安排。高老师选择了四个男学生，这四个学生是班级学生中的骨干，又都喜爱运动，长得高大，尤其是高老师了解他们的家庭，知道他们的家长都是比较正直的劳动人民，不但与高老师熟悉，大家也有点交情。高老师把这四个学生紧紧拉在自己的周围。

当时一股风，红卫兵不但在学校里分班，分派成立各种司令部，社会上许多抄家后空出的房子也被红卫兵占领各自成立司令部。所以高老师邀来四个学生搞个司令部，外人看来是红卫兵占领了成分不好的老师家，也不足为奇。

高老师也叫我到他家去坐坐。我看到楼下房间里，写大字报的纸头、墨汁、浆糊，毛主席像，这些搞革命不可少的东西应有尽有，这是门面。高老师主要要安排好四个学生的生活，吃住行都要妥善落实。高老师也确实有办法，对外要让人看到一个轰轰烈烈闹革命的红卫兵司令部，对内要与学生建立起赛过刘关张的弟兄关系，还要笼络好其他学生。

高老师考虑到要唬得住各方面，人气要足。他又将四个比他年龄小的表弟兄也叫来住在一起。这样，只要有事情，他们八个长得高大的红卫兵站出来，不管你是北京来的红卫兵，还是上海的联司的学生都不敢在这里找麻烦。

就这样，在最恐怖的二个月，高老师的司令部不但保护自己的家，避免她母亲受到惊吓，也保护了我们邻居，免受无妄之灾。晚上，只要有外面来的红卫兵到弄堂里来，他们就会告诉对方，这里的专政对象规我们管，你们不用来。

有一天上午，我在弄堂前面的马路上，看到一群红卫兵把我们弄堂边上开一个烟纸店的陆老板拉在路上批斗，他老婆陪斗。二人被迫跪在马路上。开个小小烟纸店，只是小业主吧，要他们交代什么剥削罪行，又打又踢。我实在看不过去，但是这时候是没有路人敢出来讲一句的。突然我想到高老师，我马上去告诉他。他说陆老板是老实人、好人，手一挥几个在家的红卫兵就去了。到马路上，他们也不理睬那几个红卫兵，对陆老板说，昨天就叫你到我们司令部请罪，怎么跑这里来了，跟我们走，就把陆老板带进弄堂放了。

当然，在这样混乱的时候，都是无法无天，有时候也会有麻烦。一天晚上，我听到弄堂声音很响，我去一看，一群外面来的红卫兵和高老师的红卫兵已经做出打架的架势。

听争吵的话，知道起因是这群人要到弄堂里来‘借’自行车，高老师的红卫兵说这是他们的地盘，叫这些人走。看来这些人组织较大，有后台，不卖账。我有点担心，真打起来，高老师这些人肯定吃亏。

这时候看到高老师带着他一表弟从人圈外走进来，问这几个红卫兵，你们要几辆车，看看我们能够给你们几辆，好吗。说完他表弟从口袋里拿出上体司袖章往臂上套。当时上海说打架，那上体司是最厉害的了。那几个是溜也来不及了。

高老师要维持这个司令部，那是方方面面都在做预防。

弄堂里有二幢房子，过去是国民党官僚的，解放后就住进一些南下干部，这时他们的几个孩子也小学、初中了，他们也拉出红小兵、红卫兵旗号，看到弄堂里的成分不好的人也要耀武扬威了。高老师决定要教育教育他们。一天看他们几个人从里面弄堂出来，就故意把一顶军帽放在门外的自行车上。（当时军帽是很吃香的东西）这几个小家伙看到军帽当然是拿了就走。这正中圈套，被逮个正着。打小偷是名正言顺，于是红脸白脸做一出戏，警告他们不许在弄堂里捣乱。

一月风暴前，别看一片混乱，区和街道还是掌握地区里的事情。东一个司令部，西一个司令部可以唬唬人，街道可要知道你们的来路。好在高老师的司令部里的学生都是正宗的红卫兵，学校党组织给他们开证明。搞革命也没有出格的事情，所以没有人来干预。弄堂里也有些人是真正拥护打砸抢的，知道高老师的目的，但是奈何不了他。

弄堂里许多人都得到过高老师这司令部的帮助。譬如自行车，可以说，到10月，成分不好的人家的所有自行车都被红卫兵‘借’去了。我们弄堂里有几家人，上下班靠自行车，怎么办，高老师说，回家把自行车停在我们司令部，你们放心吧。

譬如在12月上海掀起抢房风，说是缺少房子的人可以到抄家后有空的房间的人家去，抢进去就住下来。弄堂里好几家都是靠高老师的司令部去贴上封条把房间保着。

高老师的司令部一直维持到67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