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的选择
《侨报》7/17/2015
甜莲子
（四）
苏珊在舞館上下走了一圈巡视回来，刚踏进前厅就发现前厅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一头褐色卷发的小伙子，蓝灰色的眼睛里透着局促不安。微微出了一身的热汗和冬夜的寒意夹杂着，扑面而来。摩托车就停在双开门外。小伙子瘦高个，穿着皮衣，抱着一个大头盔，站在小小的粉红色调的前厅显得顶天立地，像他身旁的胡桃夹子玩偶一样，又威风又滑稽。
苏珊这几年在舞馆工作，见过的人太多了。记得小时候在中国，学舞得由舞校老师筛选，经过层层选拔，最后只有先天条件优异的小孩才能入选舞蹈学校得到专业的芭蕾训练。十二岁那年，在小学舞蹈队里连着跳了几年中国舞的苏珊充满信心地去报考上海舞蹈学校，却被评审老师一句“腰背缺乏柔韧性”而轻易地淘汰出局，彻底粉碎了苏珊心中瑰丽的舞者梦。苏珊的舞蹈生涯在小学毕业之际嘎然而止，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在人前提过。
然而，看看来这个芭蕾舞馆上芭蕾课的人吧，真是形形色色、无奇不有：他们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彻头彻尾的初学者、也有大芭蕾舞团的独舞领舞、有同性恋、有说着一口浓重外国口音的英文的、也有完全不会说一句英文的。。。不管他们的外表和背景多么截然不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芭蕾艺术、舞蹈艺术、表演艺术！苏珊就是在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偶然得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之后，苏珊又很快地发现：这群人往往还在别的方面气味相投惺惺相惜。他们中有音乐家、摄影师、诗人、
作家，人文科老师、画家、珠宝设计师、服装设计师，很多人常年一起跳舞练功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难怪当初苏珊进了舞馆兴奋了一个多月呢，天天叫嚷着“我终于找到组织了！”，因为舞馆里多的是和自己志同道合气味相投的人。
现在站在前厅的这位小伙子一看就是一个需要鼓励的初学者。他让苏珊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白天赖以谋生的正职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年纪还轻就整天死气沉沉的，缺乏对生活的激情和热情。直到某一天苏珊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偶然地看到这家舞馆的标语“Everybody is a dancer”当时心中一震，几天后怯生生地开始了她在美国的第一堂专业芭蕾课，局面才有了戏剧性的转折。
那是一个令苏珊一生难忘的夜晚啊！当她抚着把杆， 伴着优美的古典音乐，缓缓得做出第一个plie时，苏珊的人生正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篇章！镜中的苏珊穿着黑色细带连体衣，黑色透明tights，小花短裙，粉红的芭蕾舞鞋。苏珊雪白的脖子伸展着，像一位优雅高贵的女王，眼睛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自信和快乐！她的视线不舍得离开镜中的自己，不是虚荣，而是害怕镜中人在自己的一眨眼间就消逝不见了。那一刻苏珊激动得想哭，这么多年了，苏珊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自己喜欢的自己，她要仔仔细细地看她个够！
从此以后， 苏珊每天都把舞衣穿在护士制服里面去上班。一来，下班后苏珊就往舞馆赶，可以节约换衣时间。二来，一想到护士制服里包裹着的是一个真正的自己，一个浪漫多情多姿多彩的舞者，白日里护士的工作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五)
“晚上好！请问我怎么帮你？”苏珊提高声线，笑容满面地问眼前的年轻人。
“这是我第一次来你们舞馆，想知道你们成人课的情况。”他低声回答。
果然！苏珊拿出一叠舞馆新人的表格递给他。
“请填写新会员表格我先帮你把个人资料电脑建档，然后向你推荐课程。这是一周七天的芭蕾课程表，另外我们舞館还开设现代舞、爵士舞，二楼有瑜伽和普拉提。请问你的舞蹈背景是？”苏珊小心翼翼地问。在很多地方舞蹈界是一个竞争激烈充满势利眼的地方，她不愿意在无意中伤害任何一颗初学者的心。
奇怪的事发生了。小伙子没有像别的新人那样接过表格刷刷地填写起来。他两眼怔怔地盯着墙上挂着的旧足尖舞鞋问：“请问你们卖芭蕾舞鞋吗？我说的是这种专业的芭蕾舞鞋？”
苏珊耐心地解释道，这双旧足尖鞋只是摆设。她简短地介绍了软底舞鞋和足尖舞鞋以及它们的不同，推荐了附近一家卖舞蹈用品的店。“这家店的店主很专业耐心，会帮舞者试鞋试到你满意为止，别忘了提你在我们舞馆跳舞，可以有折扣哦。”
最后她又加上一句：“男士穿的舞鞋和女舞者稍有不同，不是粉红色，而是黑色的。”
小伙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迟疑片刻后，突然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长串：“我是为我太太来的，她从小喜欢跳芭蕾，可是自从上大学后就放弃了，这么多年来忙于生计
，可是我知道她闷闷不乐的。 She is living a lie every
day！”
最后一句猛地触动了苏珊深藏多年的心事：自己何尝不也有过行尸走肉活在谎言中的混沌日子，找不到自我，更不敢正视真我？即使最近几年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却一直心怀歉疚、做贼似地瞒着大姨换工作的事
。唉，自己这几年已经很少去大姨家做客了， 除了每年感恩节不得不去大姨家吃的那顿火鸡宴，苏珊每回也都吃得心惊胆颤、心虚不已。
她害怕大姨疑惑探询的眼神，她更害怕大姨知道了真相后的担心失望。
此刻的苏珊不禁百感交集，脱口而出：“现在是时候结束这样的生活，面对自己的真心了！请她来我们舞馆重拾舞技。我相信她会在这里找到她喜欢的老师和课程，重新获得本该属于她的快乐！”
得到了苏珊的鼓励，小伙子也一下子放松很多，他歪着头侃侃而谈：“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圣诞节就要到了，今年我要给太太一份不同寻常的圣诞礼物，让她重拾少女时代的芭蕾梦。我本以为可以在你们舞馆替她买到专业芭蕾舞者穿的粉红色的舞鞋，再买一张礼券足够她跳上大半年的，用粉红色的软纸包好，放在粉红色的盒子里。”
小伙子感情投入地述说着心愿，蓝灰色的眼睛透着兴奋和征询的意思：我的这个主意怎么样？很棒吧？
苏珊的双眼湿润了：“ 尽管我现在不能变戏法为你变出一双芭蕾鞋，但是让我做我能做到的。我非常乐意帮助你准备这份特别的圣诞礼物，为你达成心愿。”
十分钟后，小伙子满心欢喜地骑着摩托车走了，他的背包里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里面有礼券、舞馆新人表格、课程表，舞蹈用品商店的名片，还有一张苏珊的名片，上面是苏珊漂亮的英文圆体字：“期待早日与你一同起舞！”
Dance Studio方向传来阵阵掌声。啊，不知不觉已经下课了，这是学员向老师和钢琴师表示感谢的掌声。关了电脑，苏珊准备下班回家。今天的苏珊脸上满是笑意，人也显得格外精神。
刚才送走客人的时候，苏珊心里就暗暗做了决定。
她要告诉大姨三年前自己做出的选择，那是苏珊的选择
。她已经瞻前顾后地等了太久了，现在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大姨这些好消息。她还要告诉大姨：谢谢大姨多年来的照顾，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了，请大姨放心！想到这里，苏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苏珊敏捷地披上一件红色短大衣，推开门，一团火一般投身到漆黑的寒夜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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