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时候是隐隐约约地知道父亲的一些事情的。唉,她叹了口气说, 父亲是英俊挺拔的,又风趣豪爽,相当讨厂里老少女人们的喜欢。有个女人和父亲是同乡,与大众审美反其道而行之,她有着微黑的肤色,漂亮又时髦,活泼开朗,泼辣干练,
因此在厂里素有带刺的黑玫瑰之称。
休息节假日里,黑玫瑰会和别的几个同事一起来看父亲。有时候她一个人来,父亲会带上自己,他们三个一起去吃镇上唯一的一家粤菜馆的广式点心,或者就在家谈天说地,两人讲起宋词词牌可以消磨大半天。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她听不大懂的近似鸟语的家乡话,抑扬顿挫的粤语演绎出的古诗词别有韵味,古音缭绕,成就了她年少的古文熏陶。
黑玫瑰给年幼的她做过好几件新衣服,很洋气特别的式样,她一穿上就欢喜地发了疯,在镜子前不停地转圈,左顾右盼之间,她的心也被掳走了,一见黑玫瑰就亲热地叫她阿姨。
她记忆最为深刻的是有一次,黑玫瑰连着几天没来厂里上班,听说是生病了,父亲急得团团转, 一挨到星期天就带着自己拎了听麦乳精去探病,反而惹得黑玫瑰拖着病体起床冲麦乳精给她喝,临走还往她手里塞满大白兔奶糖,父亲怎么拒绝也无济于事。父亲回家后好一阵慨叹:世间竟有如此可心女子!
父母结束牛郎织女的生活以后,黑玫瑰来家里做客。木呐寡言的母亲竭尽全力热情招待,父亲和颜悦色神色坦然,黑玫瑰爽朗活泼的笑语,少女的她拖着幼小的妹妹兴奋地穿梭其中,十足“人来疯”的样子,凑成一个愉悦祥和的家庭氛围。
她对心理医生很有把握地下结论,母亲应该是认同父亲的这个同乡小妹的,最有力的证据是当她到了发育的年龄缠着母亲要买胸罩,而母亲是素来痛恨上街购物此类生活琐碎的,母亲自己主动向父亲提议让黑玫瑰带着少女的她去买了她这辈子的第一个胸罩。
那天买好胸罩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冷饮店在卖绿豆刨冰,她眼馋地多望了一眼,黑玫瑰马上说天太热了,我们吃绿豆刨冰。刨冰很甜、很凉,她们两个面对面站在店门口吃,两人开心地大叫爽快解暑,亲热地像一对母女,又像一双姐妹。吃着绿豆刨冰,黑玫瑰轻声细语地和她聊了一些女孩子发育期间如何照顾自己的私房话,她听得羞红了脸,可是心里暖暖的,从未体验过这般亲近体贴的母爱。
黑玫瑰要出国了,去欧洲一个遥远的雪国。临走的时候黑玫瑰送给父亲一件驼色羊毛衫,送给她一个小手工,是一对爱巢里的小鸟。她这才想起来那年夏天吃完刨冰,路过一家礼品店,她看到玻璃橱窗里的迷你手工,两只小鸟在树枝上排排坐,红红绿绿的煞是讨喜,随口说了句:难得把比翼鸟和连理枝的意境做得这么惟妙惟肖,小盆景似的可爱生动。她说过就忘了,听的人倒记下了。
父亲没有和别的同事一起去机场送黑玫瑰,说是素来不喜欢生离死别的场景,何况他还期望着再见的那一天呢。之后,黑玫瑰很快就有信来,时不时地描述异国他乡的新鲜事,还寄过一张照片:漫天飞雪、冰天雪地的北国,黑玫瑰穿着雪靴踏在松软的积雪上,俨然是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妩媚高傲的黑玫瑰!
那么,后来呢,你的父亲是否多年来一直和这个女人保持联络,一直到你结婚,到现在?心理医生的询问惊醒了沉醉在甜蜜回忆中的她,她不悦地随口流出来一句中文:南柯一梦了无痕,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心理医生感觉到她的情绪急骤转折,却没有给她片刻喘息,乘胜追击地命令她: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结尾。
她无奈地叹道,父亲不喜欢生离死别的机场送别,可是一年后真正的生离死别就上演了。其实就在黑玫瑰走了不到半年,父亲就被确诊身患绝症,在阳世时日无多。她偷偷地给黑玫瑰写了信,眼泪滴滴答答地打湿了薄薄的信笺。其实父亲不说她也知道父亲是希望自己代他写这封信的。
她天天盼着回信。快到圣诞节了,父亲收到黑玫瑰一张色彩缤纷的圣诞卡片,还有满纸热情洋溢的问候,只字未提父亲的病情。当时父亲早已病入膏肓,根本无力独自握信细看。她遵照父亲吩咐,竖起枕头,为父亲披上珍爱的驼色羊毛衫,父亲斜依在自己的身上,骨瘦如柴的身子像散了架似的。她把信纸和卡片摊平了,凑到父亲眼前。父亲定定地注视每一个字,目光从信纸移到卡片,再从卡片移到信纸,甚至连信封都不错过,手指抚摩着纸张,怎么也看不够,一声不吭,直到精疲力竭才示意她收好信件离开。她心如刀绞,却自始自终不敢在父亲面前落一滴眼泪。
她长久以来疑惑自己写给黑玫瑰有关父亲病情的信在邮递中失落了。父亲过世后不久她收到黑玫瑰寄来的照片才得以释怀。照片上,大雪纷飞中傲然挺立的一树红梅,背后是一行娟秀的字体:梅花梅花满天下,愈冷它愈开花!她哇的哭了,那是父亲最爱的邓丽君的“梅花”。后面还有一句:你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你要无愧于他,做一个了不起的女儿。说到此处她早已泣不成声,索性放声大哭,像一个任性无助的婴儿,心理医生却满意地微微一笑:今天到此为止,我们从下周开始新的疗程。
天暗了下来,远古森林显出诡秘阴冷的气息。不知不觉间,她走得太远了,已经可以隐约看到远处湖泊一小片的翡翠绿,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两只白鹭在岸边慵懒地栖息,亲呢地蹭着彼此的颈项。风拂过她的面颊,树叶发出温柔的叹息,如儿时的童谣。
她把脸颊贴上红杉树干,双臂环绕着古树,贪婪地嗅着树香,抬头仰望参天的树冠。古树顶端该有怎样的风景,是否可以看见家家户户门窗上星星点点的节日彩灯?在深秋的夜色中定是透着家的温馨暖意的,对了,还有自己家门上的小花环。她分明看见了自己家门上挂着自己做的小花环,爱巢里两只小鸟清晰可见,相濡以沫难分难舍。哈,自己做的节日花环永远是最棒的,她得意地笑出了声。
夜色更浓了,时间不多了。她裹紧大衣,大步流星地往森林深处的湖泊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