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的诗

聂绀弩（1903-1986）最为著名的是他的杂文。很多人认为他的杂文深得鲁迅杂文的神韵，是鲁迅之后最为杰出的杂文大家。我最早看到他的杂文是他评点《三国演义》的一篇文章，被用来作为一个版本《三国演义》的序言。当时深为他的学识和文字所折服。后来又蒙朋友推荐，看到他的旧体诗，更为赞叹不已。

许多人评论聂绀弩的旧体诗，说他是以杂文入诗。所谓以杂文入诗，就是不追求旧文人作诗的闲雅和韵致，而是语言犀利幽默，兼以针砭时弊抒发情怀。我特别喜欢的是他的诗中有生活有感概，不是文人雅士的泛酸和无病呻吟。并且诗的语言明白如话，虽然诗所描写的内容或许令人心酸，诗的格调却始终乐观向上。这样作诗的方法，是作诗的一条新路。鲁迅写过这样的诗，但是聂绀弩的诗更多，特点也更鲜明。鲁和聂戏称自己的诗是“打油诗”，我想他们强调的是自己和传统写诗方法的不同。他们的诗，诙谐幽默接近打油，但是思想内涵却不仅仅是逗人一笑而已。

看聂诗，每每让我想到“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一句话。聂诗的一个特点是把一些典故信手拈来，却别出心裁。下面列举几首他的诗作，其中的“一匡九合”，“澄清天下”，“臂悬日月，肩挑乾坤”等等，话很大，也很贴切滑稽，可是谁能说没有作者的博大胸怀在其中呢？聂绀弩把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散宜生诗》。他解释说命名的来由是自嘲 “无用终天年”（无用就是散，终天年说明适宜生存）, 所以假借历史人物散宜生的名号来命名自己的诗集。可是查考散宜生其人，却是辅佐周文王和周武王两代帝王成就伟业的功臣谋士。以之命名自己的诗集，谁说不可能是作者期望政治文化上有作为而叹息不能人尽其才的感慨呢？！

下面是几首聂绀弩的诗和简单评注。


《清厕同枚子》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阳春白雪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评注】燕昭王以礼贤下士著名。现在在燕昭王高筑的黄金台畔，由一双高级知识分子来挑大粪，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澄清天下”，听起来滑稽可笑，可更让人心酸！

《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评注】片木能平桶面漪，精炼典雅。肩担乾坤，臂悬日月，多么希望是实情不是比喻啊。汲前古镜，行后征鸿，工对。

 《脱坯同林义》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墙好脱坯。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
万方俯首归行列，广厦萦心定作为。倘晋文公来讨饭，赏他一块已丰施。

【评注】一匡天下，九合边塞，是劳力者的实情，更是劳心者的梦想。万方俯首是统治者的雄心，广厦庇寒士是诗人的盼望。赏晋文公一砖头，是对统治者的痛恨和不屑？


《过刈后向日葵地》

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
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落叶立清遒。齐桓不喜葵瓜子，肯会诸侯到尔丘？

【评注】由割去向日葵的秸秆想到无头的勇士，想到东方朔的简牍。由葵花想到齐桓公的葵丘会盟。诸侯争霸，是以多少人民和勇士的生命作代价的啊。奇思异想，内涵丰富！


《拾穗同祖光》

不用镰锄铲镬锹，无须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艰拙仆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

【评注】镰锄铲镬锹，五工具并举。掘割捆抬挑，五动作并举。为五斗米折腰，还要折腰千次，痛哉！可是俯仰雍容居然像王羲之一样潇洒，不亦快哉！


《放牛》

千里青青百草齐，牛官草上替牛饥。一鞭在手矜天下，万物归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骑。无书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奋马蹄。

【评注】一鞭在手矜天下，写出了牛倌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