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一名先锋实验小说家

严歌苓：一名先锋实验小说家

（读书笔记：《心理医生在吗？》）

我判断一位小说家的作品值不值得读下去的标准，首先是看他/她讲的故事是否吸引人，其次是讲故事的语言是否鲜活惊艳，然后是故事的寓意是否深远。换言之，我要看一位小说家是否愿意在其作品中不断进行先锋实验，无论是题材上，文字上乃至思想性上的创新。

严歌苓的《心理医生在吗？》这本小说，符合我所谓“先锋实验”的这几条标准。

1. 题材的先锋实验：

从严歌苓小说衍生出来的影视作品之所以能够在中国大陆风行不衰，首先是与她故事题材的先锋实验分不开的。从《天浴》的性无能者的爱情，《金陵十三钗》的“妓女救国”，《陆犯焉识》的“古拉格情结”，《舞男》的富婆小鲜肉之恋，《芳华》的越战老兵，到这本书的“乱伦畸恋”，严歌苓的题材总是敢于去触碰到一些禁忌，底线与雷区。我们尽可以批评她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她在题材上的先锋实验，的确令她的故事比她的同侪更具可读性和趣味性。毕竟，芸芸普罗众生绝大多数还是从偷窥或议论他人的禁忌隐私八卦中获得某种莫名的快感。而严歌苓被广为称道/诟病的本事，就是能够将一个变态畸形的故事讲得娓娓动听，而这得归功于她的第二项先锋实验。

2. 语言的先锋实验：

《心理医生在吗？》，堪称为中国版的逆向《一树梨花压海棠》，讲的是一名青春少女对一个父辈大叔的不伦畸恋的变态故事。这种通常会令任何正常人作呕的题材，在严歌苓的生花妙笔下竟然开出一朵朵绮丽的“恶之花”来！究其因由，是严歌苓采用了一种先锋实验式的叙事话语，轻描淡写冲淡了它的不道德成分，浓墨重彩渲染它的合理性：

“那过失。我从十一岁就知道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也会犯过失。从此以后我对这个可能犯过失的英雄着迷更甚。似乎在引诱他，以那份带崇拜的爱，以带谋图的天真无邪。他感动，听我讲一个小丫头爱一个成年男人的无道理的故事。他看着这讲故事的嘴唇，动作着的嘴唇：那些字句从这儿吐露时那器官的快感和满足，如同一道美味被这器官咀嚼时的快感与满足一样。 律师们和医生们 ， 在那些禁忌的词句，那私处和羞处的名词从此器官经过，发射出去，理所当然地享用他们的特权把那些秽词当最寻常词汇吐露于公众 ，那器官所经历的快感与满足 ，与此刻我所感受的相仿。不光是咀嚼美味，不光是吻 ，能够给予这器官满足。它必须发射某些字眼。它不仅仅是口齿、嘴唇。 贺一骑一一近六十岁的男人看着少妇面孔上的这个器官， 在发射禁忌的词语，在咀嚼胶姆糖那样咀嚼“爱你"。他希望她别说了。他希望她说下去。直至嘴唇彻底不再是嘴唇，是纯粹的生理器官。没有。他绝不来吻它。不吻她。他等她发泄完。”

“在一分钟的希望里， 我走到离他只有一尺的地方，相互的汗气先一步进人了对方的生物感知。他和她只有性别，没有其他。没有背景、辈分。她所希望的仅是一个动作。动作成为一个记号。 一个唯一的物证。女孩所有的需要都浓缩在这一个需要里。他却没有动。 双臂充满抱她的感觉却垂在那儿。我又看到他那奇异的纯洁在嘴角边、眼梢上。我现在看着小站上的两个人，看憎恨怎样就飞快地变成了少女的初恋，明白。恨与爱是相互的假象。我十八岁时和许多少女一样惯使自己的感情，再不合理也听任它。 少女们心里暗暗崇拜和爱敌对部落的征服者，正是敌不过他使她们着迷于他。征服之后的权力和统治，让她们的迷恋愈来愈深。原来最深的迷恋是恨那里来的。憎恨，却无力声张。十八岁那年我一年都着迷于夏天的那场相遇 ，瓜田夜晚和火车站。我感到它有比爱要重大的东西。爱与恨为彼此形成的禁忌，被他破除了。还有背叛，为自己部落牺牲的同时背叛了它。是。他是征服者。”

这里，严歌苓充分发挥了她驾驭读者的超凡能力。读者成了她胯下鞭策疾行的一匹野马，马背上感受到她湿漉漉的体温，朝着变态的斜坡撒开四蹄冲下去，而这时她却蹬腿玉立拽回了缰绳来一个“危地马拉”，读者本来像脱缰野马般的欲望被一双温柔的玉手牵回正道上，喘着粗气吐着白沫，换成得得得的马蹄声碎。

当然，光有一个耸人听闻的畸恋故事和别开生面的语言来叙述的小说读来固然过瘾， 但如果读完没有任何发人深省回味咀嚼的东西，那样的小说充其量也只能归入诸如《故事会》或者《法制文学》之类的地摊文学。也就是说，一部好的作品，必须在思想性上也能推陈出新。

3. 思想性的先锋实验

严歌苓看来还是一个肯思考勤思考的作家，字里行间时有思想碰撞的火花。况且，这些火花具有时代感的鲜活和不落窠臼的独到：

“你试试，这个中国字：你一一这套动作由鼻腔送出的气流和声音铸压成这样一个形状 ：妙不妙？整个口腔器官的动作已具有大量潜语。我怀疑“你"在我们的语言中，从最初最初，在先语言阶段，它就是用来指控的。它指出“你"是异类，疋我 的对立。“你"本身就含有相对“我"的敌意。“我"在称呼“你"时，是在接受你的敌意。在我们中国的古老戏剧 台上，常见一个角色伸出两根手指大幅度抖震，指着另一个色说：“你，你，你你你· · ·"下面的词没有了。因为不必了。这个“你"所具有的力度，所含的指控、谴责、排斥以对于“你"所含的一切异己性的感叹，绝不是下面的词可以达的。没有更准确更丰满的词填人那个省略。”

“我们恐惧着我们所向往的。我们不是怕刀，是我私底下以刀去伤人或自伤的秘密向往。 恐高症不是高； 是恐惧我们天生具有而从不被认识的堕落欲望。 或让另外的人去堕落的欲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涧里投一块石头，听着那坠落的经过，最终听见一个象征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坠进湍急的涧溪。 你感到释然和缓解。”

“苦日子使一部分人很有效地发胖，是一种不同的胖法。”

没有对人生种种现象细致的观察和深入的思考，绝不可能写出如此睿智的文字。

《心理医生在吗？》这本小说的叙事结构别具一格。通篇采用一名心理病患者与心理医生对话的单边记录副本模式，隐去心理医生对白部分而形成一种独特的自说自话。这也是一种具有先锋实验性的新体裁。

喜欢严歌苓的，会盘桓在她这种先锋实验性文字的万花丛中流连忘返；不喜欢严歌苓的，会鄙夷她的文字中没有透出人生深深的悲凉，因而无法达到经典的高度。诚然，悲情永远是文学之魂。大凡永垂千古的巨作都是悲剧，如古希腊悲剧，莎翁悲剧，沙俄时代法国革命世界大战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是转念一想，人生而追求幸福，却永远沉迷苦难。 尤其是躬逢盛世的我们，在脑满肠肥的平庸中总会隐隐地感到一丝失落，必须时不时从他者的苍凉悲怆中过一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文青瘾。何况，“经典”是一个相对的时空概念。对于90后千禧后一代而言，不要说对莎士比亚毫无感觉，就连读《简爱》，《双城记》都嫌勉强。文字工作者的使命，在于不吝对语言文字的先锋实验，永葆文字之树常青。

从这个意义上讲，严歌苓不愧是一位先锋实验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