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个男人,跪在地上给小女儿系鞋带。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两岁,男人的大手和粉红色的小鞋顿成反差,象大海捧了只小船。跑着去上课的我,只看了一眼,但这对父女的印象,在我脑海中久久不去。
我们都有童年的回忆,都还记得父亲对幼小的自己如何怜爱珍惜。而我对父亲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都已成为惆怅悔恨的如云往昔。
我的父亲也有峥嵘的青春。我曾经不理解他为何会反抗时政,放弃大好学业和锦灿前程,奔赴八千里路云和月,百折不悔,忠诚一生。对不起,爸爸,为了当年的辩争。我尊重您的选择,为您曾追逐理想而骄傲。尽管您们把外祖父逐去了孤岛,给母亲留下沉痛的伤痕。
父亲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般的故事,光是腿就断过四次。但他永远腰杆笔挺,健步如飞,如巴金夸赞他的军人丰姿。记得幼小的我,只要一拉他的衣襟,他就会乖乖趴下来,为我当马。长大后我才知道,他膝盖上有子弹贯通伤。
在我惨绿的青春期,常觉得父亲给我丢脸。街头有人斗殴,他居然跑过去拉架,还居然动了手!带我上医院看病,听到有人抱怨买不到一种药引,他让人等着,跑回家拿来,送给那位陌生人。他幼年的朋友,落泊中找到我家,一住一个多月。离开时,父亲送给他自己最好的大衣,自己的一个月工资,后来才发现,那人还拿走了父亲最心爱的一套古书,我没有听见父亲一句抱怨。
只有我,总在抱怨他。他总是听着,很少跟我吵。记得有一次在餐桌上,我和妈妈一起嘀咕。父亲实在忍无可忍,眼睛在桌上扫视一遍,挑了个最小的醋碟,啪地摔在地上,我们大吃一惊,立刻噤声。从此我们知道,不能在吃饭时唠叨。
父亲爱干净。文革时,他被揪斗,知道会被勒令叼稻草。头晩他便自己找了一把草,洗净晾干带在身边。次日批斗大会上,他不待人吆喝便自觉叼好。事后还非常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
父亲交友无数。他们那种朋友,都是肝胆相照,通财通物的至交,很少有世故的藩篱做作。他从不因朋友的官禄高低而介怀,反复告诉我人不能伧俗卑鄙势利,所以他的朋友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最有趣的是,他在狱中还结识了一位高人—一个小偷。
我的父亲是条铁铮铮的硬汉,只有在我和妈妈面前才服软。对于我,他永远不惜低下身段,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讨好我,原谅我的一切骄纵蛮横,我是他捧在心头一世的掌上明珠。
带着我去拜师学画、学小提琴的父亲;教我滑冰、伴我跳舞的父亲;打着拍子,教我吟唐诗宋词的父亲;总说想给我写一幅好字,又总嫌字不够好的父亲;生怕我钱不够用,勤俭克己的父亲;看见任何养生方子,先想到给我的父亲;一直拉着我的手,教我怎样做个好人的父亲,离开我已经七年了。
我的父亲,暇年无疾善终。
现在想想,我不知道我为他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