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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家北厢房两间屋子, 用做客房。房门在中间, 进门后右边一张双人床, 左边靠西墙一张长方书桌, 桌子上方一面大镜子, 镜子上部用铁丝拴着斜挂在墙上, 人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和物都斜立着, 仿佛悬在半空, 要倒下的样子。
书桌上有块玻璃, 玻璃底下压着五六张黑白照片, 全是英子和同学的合照, 背景有北海的荷花, 故宫的箭楼, 景山的阁亭。其中一张, 是瑞安与英子单独的合影。这张合影是高中第二年的夏天, 十来个同学一起爬景山, 在景山最高处万春亭拍的。二人倚着亭子南面琉璃瓦的围墙, 背后是恢宏辽阔的故宫, 蓊郁苍翠的树丛, 耀眼的蓝天飘着团团白云, 英子那天穿一件粉红色连衣裙, 瑞安则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衣, 米黄色长裤, 衬衣扎在腰间, 炎炎夏日, 人人都赤脚穿着凉鞋, 瑞安却穿着袜子蹬着皮鞋, 越发显得与众不同。
虽然黑白照片留不下当时的色彩, 但在瑞安的脑海, 那幢彩色画面却异常清晰, 因为那是他春风得意的年代。瑞安的高中同学, 多数来自工人干部家庭, 身上散发着无产阶级的粗野和低俗。瑞安从小在书香门第长大, 有着良好的教养, 温和随意, 与世无争, 课后时间, 基本沉醉在自己的音乐小天地里, 为自己音乐家的梦想, 练琴习谱读诗写词, 自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气质: 书卷气, 艺术气, 还有那种儒雅的帅气! 吸引了众多女同学爱慕的眼光, 同时也成为不少男同学模仿的榜样。
英子在这些同学里, 最富有小资情调, 喜欢文学, 作文写得最好, 除了毛泽东思想毛主席语录以外, 二人便有很多其它的话题, 像古人的诗词歌赋, 今人的戏剧小说, 二人都可以聊上半天,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孩子, 二人最钟情老舍的作品, 茶馆, 龙须沟, 骆驼祥子, 二人文革之前都在书店读过, 在剧院看过, 二人甚至约好, 将来瑞安作曲, 英子填词, 到人民大会堂演唱, 多么美好的理想。
那个夏天, 瑞安英子十多个同学, 早晨八九点钟, 来到景山最高处万春亭, 环亭四顾, 北京城尽收眼底: 西山逶迤, 若隐若现; 北海水色, 波光连天; 故宫殿宇, 金碧辉煌; 鼓楼飞檐, 嵯峨沧桑; 越过故宫再往远看, 人民大会堂, 国家博物馆, 人民英雄纪念碑, 这些新中国成立之初建造的雄伟建筑, 也都清晰可见, 甚至连纪念碑再往南的前门楼子, 也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站在景山最高处, 俯瞰北京全貌, 全北京都在自己脚下, 全中国都要听北京的, 那是令北京年轻人多么自豪骄傲的地方, 十几个年轻人, 情不自禁朗诵起毛主席语录: “世界是你们的, 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正在兴旺时期,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毛主席啊红太阳, 您老人家真是我们的知心人, 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我们是国家的希望, 我们要把这一刻留住! 每个人的脸上, 都充满了感激, 洋溢着微笑, 那种幸福得意的表情, 凝结在每一张照片里。
不料仅过了两年, 他们这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全被老人家赶到北大荒, 那里野兽成群飞鸟成行, 唯独没有人烟没有希望。等他们再回北京, 多数老态龙钟, 变成了晚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老人家至死也没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而是寄托在自己身上, 寄托在革命战友老婆孩子身上, 可惜自己终究要死, 不可能万岁万万岁, 革命战友老婆孩子也没有一个出息争气, 要么被自己整死, 要么被别人整死。
瑞安看着这些照片, 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人未变, 心先老, 已经没了英子的热情和朝气, 甭说音乐家的梦想, 现在工作没了, 连根也被彻底拔掉了, 在北京, 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