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他教给我们什么 | 维特根斯坦诞辰130周年

作者:Brigade  于 2019-4-29 09:23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转文|通用分类:文史杂谈

他教给我们:我们是怎么看待快乐的、怎么看待世界的、怎么看待友谊或者爱情的。……我们总是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真相。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是这样的:哲学通过消除掉这些迷惑,最后看到我们实际上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陈嘉映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1889年4月26日生于维也纳,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其研究领域主要在数学哲学、精神哲学和语言哲学等方面。从1939年至1947年,维特根斯坦一直在剑桥大学教书。他的主要著作有《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数学基础研究》等。

罗素把维特根斯坦视作“天才人物的最完满的范例”:充满激情、深刻、强烈、咄咄逼人。

陈嘉映先生说,维特根斯坦不是哲学专业出身,哲学史的造诣不深,但他具有极深厚的文化素养, 并以最本真的方式继承了西方哲学爱智慧爱真理的精神,他对人类生存本质的深刻感知,以及他在理智上的特殊天赋,使他在哲学上达到了其他哲学家难以企及的深度。

2019年4月26日是维特根斯坦诞辰130年,我们节选陈嘉映老师今年3月23日在涵芬楼讲述维特根斯坦的部分内容,和大家一起纪念这位伟大的哲学家。

130年前诞生在欧洲文化中心的天才

维特根斯坦的父亲叫卡尔·维特根斯坦,本来家里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但是他父亲独立打拼,成了中欧的一个钢铁大王,成为了巨富。但是在欧洲当时的文化背景,他们家完全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暴发户,恰恰相反,是一个很有传统的贵族之家。维特根斯坦少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但是他父亲非常严厉,对自己、对周边的人以及对孩子都很严厉。


这种严格倒不在于维特根斯坦父亲有多凶暴,而是从小就培养了一种极高极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另外一本传记书的说法是,他们家里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在道德上如果有任何不完美的做法,就会感觉到是人生的整个失败。这种感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几乎没有的。


当年的维也纳也是如此。他出生在1889年,跟海德格尔是同年,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的两位哲学家是同年出生的。世纪之交时,大概100年前,维也纳的确是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当时维也纳成为欧洲的一个文化中心,各行各业,从艺术到音乐、到建筑、到诗歌、到文学、到哲学、到经济学、到科学,那么一个小小的城市人才辈出,都是一流的人才。

维特根斯坦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和文化环境中长大,这和我们的时代的确形成了明确的反差或者对照,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是个特别平庸的时代,或者说我们的生活目标差不多是能够把日子过下来、过好、过得有点小确幸,就已经挺好了,如果不是特别下作、卑劣,就可以很自我满足了。当时人对自己的要求、对精神领域的创造是有一种强烈的渴求,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渴求就不会有维特根斯坦,也不会有当时其他的哲学家。

说到他个人,维特根斯坦一开始是学工程的。他父亲也希望他学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他父亲是一个很实干的人,也爱好艺术,资助了维也纳一整批艺术家,从童话家到诗人,但是他是一个实干的人。维特根斯坦本人有工程兴趣,而且在这方面有才能,我不讲细节,他通过学工程,开始做发动机,当时飞机刚刚问世,刚有飞行器这个说法,其中牵扯到大量的数学,他通过数学慢慢地对数据基础感兴趣(有时我们把它叫“数学的哲学基础” ),对数理逻辑、数学基础感兴趣,又逐渐对逻辑感兴趣,因为当时有很多人认为数学的基础是逻辑,他就开始钻研逻辑。他本来想跟弗雷格学习,但是弗雷格没有接受他,把他推荐给罗素,这个推荐也挺好的。当时弗雷格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一个教授,没有人重视弗雷格,包括同一个大学的同事都不知道弗雷格干些什么。所以维特根斯坦在挑老师时非常有眼力,弗雷格把他推荐给罗素,他后来是跟罗素学习的,其实是一个非常幸运的选择,因为剑桥几乎始终是哲学的中心。

维特根斯坦从工程到数学,从数学到数学基础,从数学基础到逻辑,从逻辑到逻辑哲学,然后到哲学,这是他大概走的路子。大家爱好哲学从来都是各种各样的进路,有的人从宗教来,有的人从文学来,有的人从科学来。维特根斯坦走的是这样的路子。这样的路子会有些路径依赖,每个思想家的风格不尽相同,有时跟走的这个路有一点关系。

无论他在剑桥受到多少影响,但他是一个孤独的思考者,一个思想家主要的思想需要坐在那里,沉浸在里面。从我们现在能掌握的资料来说,他的思想发展得非常迅速,几年之内就从逻辑哲学的门外汉变成了逻辑哲学的专家,他的一些想法跟他很亲近的人,包括罗素已经觉得他有很多问题要向维特根斯坦讨教,或者至少罗素发表自己哲学观点时都会尽量问维特根斯坦的意见,如果维特根斯坦表示反对的话罗素就会非常沮丧、警惕,会反复地重新掂量自己的学术。


哲学:一个没有定论的学科

哲学家经常就不同的哲学理论反复的辩论,这是哲学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跟……科学发展不同,科学是在前沿上争论。数学前沿会争论,但是二次方程有什么可争论的?去学就可以了。但是哲学永远在争论,这种哲学争论会把我们带到很远,尽管外行看来是细微末节,但我们无法评论它是细微末节还是关键支点。


维特根斯坦对哲学家的纯理论争论没有兴趣,他的兴趣在于,这些争论背后所有人在思考问题时都有可能是这样思考问题,人类观念中有些共通的扭曲的倾向。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

语言哲学至少有两种明显不同的意思,一种理解语言哲学的想法是,语言现象是我们种种现象中的一种,研究语言现象的哲学就是语言哲学,那么如果研究货币就是货币哲学,如果研究的体育就有体育哲学,这就是分门别类的哲学。语言哲学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意思,我们一开始哲学研究货币、研究法、研究体育、研究各种问题,但是当我们对这些问题慢慢深入之后,发现哲学归根结底是研究语言的,这是对语言哲学的另外一种理解,就是哲学归根到底是语言哲学。维特根斯坦是后一种,前一种好理解,难理解的是后一种,就是为什么归根到底是研究语言的呢?但这的确是维特根斯坦非常明确的想法。

他一开始就在《逻辑哲学论》里说一切哲学都是语言批判。我引用了这么两句话,维特根斯坦说哲学的探究,探究的不是现象,而是现象的表述方式。这样的话是在这样的上下文中说的。

你说什么是时间,这是很困难的问题,但是爱因斯坦已经解决了什么是时间,新的量子理论又提出了新的时间理论,维特根斯坦说这些都跟我们没关系,我们探究的不是那个意义上的什么是时间,我们探究的是我们怎么言说时间。什么是意象?他说我们并不是看我们有意向的时候有哪些心理活动,我们要探究的是我们怎么说到意象。这个思想你要不掌握,那《哲学研究》真的没办法读,因为它是贯穿的。


维特根斯坦教给我们什么

现在如果你愿意,古人幻想的快乐丸很容易,你上医院去,马上就可以让你快乐。但是什么叫快乐的这个概念问题?我们是不是人人都追求快乐啊?你说是人人都追求快乐,那么梵高追求的是快乐吗?你说他是,他虽然很苦,但是他很快乐。


苦中作乐跟乐中做乐是一回事吗?这些都是问题,这些是快乐的概念问题,科学不回答这些问题,科学家对这个不太感兴趣,弄得最后整个社会都不感兴趣了。


哲学家不在那个意义上研究快乐怎么产生的,他也做不了这个事,他先研究什么呢?他研究的是我们是怎么看待快乐的,就是我们不研究快乐是怎么形成的,我们研究的是我们是怎么看待快乐的。


什么叫我们怎么看待快乐?比如快乐重要吗?是不是人人都追求快乐?如果快乐跟道德相冲突的话,我们是要坚守道德呢,还是追求快乐呢?这些都是我们对快乐的看法。

但是哲学家并不教给我们应当怎么去看待快乐,哲学家探究的是我们事实上是怎么看待快乐的。这又把维特根斯坦这类的哲学家跟教给我们应当这样、应当那样的哲学家分开了,他不教给我们应当怎么样,这个很古怪,但我个人是同意的,他教给我们,我们是怎么看待快乐的、怎么看待世界的、怎么看待友谊或者爱情的。

但是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个高度科学主义的世界,大多数人明着或暗着或不由自主地思考这个问题,就是如果我们碰到什么困难,要么我们就是求神拜佛,要么我们就求于科学,或者反过来说:如果我们不能求于科学,我们就求神拜佛了。智性世界中好像只有科学的方法能够把我们带向真理,除了真理之外好像就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哲学想弄清楚的不是世界是怎样运作的,而是我们是怎么看待世界和我们自己的,而由于种种原因,这是我们最难看清楚的事情。


当我们谈论“水”的时候,我们谈论的其实是“世界”

我们形成水这个概念不是用来研究水的,不是有水的概念就可以更好地研究水,不需要!我们有“水”这个名称就够了,我们知道这是水,我们就开始研究水了,跟有没有水的概念完全无关。

那么有水的概念,是我们通过水来理解这个世界的。我们会看到世界有流动和静止之分,有滋润与灌溉的感受,如果没有水这个概念,你就很难会形成滋润和灌溉的感受,什么叫滋润?什么叫灌溉?什么叫流动?什么叫静止?当然你也可以通过水银去研究,但是事实是我们通过水的概念去理解滋润、灌溉、流动、静止的。

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通过滋润、灌溉、流动、静止来形成水这个概念吗?没有错!概念都是拔出萝卜带着泥的,一个套着一个形成的,最后是形成一套概念和一个概念网。我们最后是拿这样的一个概念网。因为有了这样一整套概念,这个世界才变成一个可理解的世界,水这个概念是用来理解世界的,不是用来理解水的。

我简单总结一下维特根斯坦的思路,从语言到了概念,我一开始讲维特根斯坦重视的是语言研究,实际上最后是重视概念的研究和机制的研究相对照的,进一步这个概念是我们用来理解世界的概念。我们之所以弄清楚概念,它是用来理解世界的,但是理解世界是个科学的工作。问题是我们真的是这么理解世界的吗?还是我们自以为是这样理解世界的?这时候好像《哲学研究》看起来像是一本研究语言的书、研究语言的方方面面的书,断然不是!它在探讨哲学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我们到底是怎么理解世界的,我们以为我们是这么理解世界的,但是真的吗?它在揭露各种各样的幻象。


包括我们有很多种动机,使得我们对世界的真实理解是隐蔽的,结果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是一个困惑的世界,是经过了层层粉饰之后的世界,我们总是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真相。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是这样的:哲学通过消除掉这些迷惑,最后看到我们实际上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哲学家诊治一个问题,就像诊治一种疾病。哲学不是要提供理论,不是要教给你新东西,是把疾病去掉,使你恢复为一个健康的人,这种健康是智性上的健康。


【节选自3月23日陈嘉映讲座“《哲学研究》导读”,有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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