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一半烟遮,一半云埋

作者:广南子  于 2007-12-13 15:08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时政解读|通用分类:其它日志

由於第二次婚姻,我得以结识许多毕业於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北大人。如今他们都在七十开外,不少人已为黄泉客,其中包括我的丈夫马克郁。人走了,人情在,我与他的同学始终保持着联系。

有人说:1949年後的北大中文系最有出息的一拨,是(一九)五五届的学生。我的先生恰恰就毕业於1955年。他们这一班分别来自北大、清华和燕京。1949年後,大陆政权为建立自己的意识形态体系,从教育下手的第一招就是所谓的院系调整。於是,他们一齐来到了北大。

在这个班里,我的先生算得上最没出息。没出息到把自己的生活彻底变成一个玩儿。玩法也别致:能把《离骚》从第一句背到最末一句。能唱京戏,既演金玉奴,又扮赵高。婚後,我俩去逛河北承德。到了外八庙,我第一次听说「密宗」,啥也不懂,就一个劲儿追问讲解员。他朝我使个眼色,意思是叫我「闭嘴」。回到「避暑山庄」的招待所,他沏上一杯花茶,就开讲了。他讲解的「密宗」,听得我一愣一愣的。他的没出息,还表现在不能「与时俱进」的行为态度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市场经济如狂潮一般吞没了整个社会,到处流传着「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要开张」的民谚。北大校方也积极投入了商海,把学校漂亮的围墙拆了开店舖。我的先生得知後,气得呼哧呼哧的,在电话里对同学说:「聘请侯宝林为客座教授、推倒南墙开商舖酒楼,是咱北大两大耻辱。」为了解气,他写了好几首打油诗。

我的先生就是这样的没出息,可见那有出息的,是何等样人。程毅中,傅璇琮,白化文,李思敬,金开诚,刘世德,沈仁康,沈玉成等,都是他的同学。职称、职务均堪称一流──学者,教授,作家,中华书局总编,商务印书馆总编,某民主党派中央副主席,可说是个个身手不凡。成材是要有条件的。他们的先天条件来自 1949年前。这些人家境富裕,出身良好,自幼接受较为全面的传统教育,像大学长程毅中先生四岁啓蒙,《四部丛刊》是一部一部读完了的。他与我先生同宿一室。程毅中为四人宿舍写了副楹联。上联是「四号须眉属我老」,下联是「五陵秋马看谁肥」。没贴几天就受到批评,楹联取了下来,我先生忿忿地说:「乾脆改成『学习政治,政治学习』吧!」

为甚麽最没出息的学生,能把《离骚》倒背如流,把个「密宗」说得津津有味呢?这就是名师的厉害了。系统地接受名师培养和指点,是他们成材的後天条件。讲楚辞的是游国恩先生,讲语言学的是罗常培先生,开中国文学史课的是浦江清先生。现在北大文科学生是百分百地知道比尔·盖茨;肯定百分之九十九地不知道浦先生。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清华园里的「双清」,却是无人不知的有名教授。一「清」是朱自清,另一「清」便是浦江清。浦江清毕业後就被吴宓推荐到清华研究院国学门,做陈寅恪的助教。工作期间的他,居然自学了梵文、天文学,不可思议吧!开中国语文概论的是魏建功先生。担任五五届学生的助教,则是後来大名鼎鼎的周祖谟、吴小如。因为老师讲课的正题,讲义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於是,课堂上的「神聊」与「胡侃」,便成为学生听课的主要内容。老师的许多真知灼见,是从「聊」与「侃」中倾泻出来的。北大提倡的独立性和独创性,在教授们身上有着鲜明又独特的表现。 1950年夏季,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当时一篇最红的文章,叫《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本最红的书,叫《三千里江山》。它们被官方定为范文,列入中学语文课本。清晨,我在家里捧着课本,大声背诵这些红色名篇。父亲听了,皱着眉头说:「不背《古文观止》,背这些东西!」在北大中文系课堂,吴组缃教授对学生们说:「这些作品的『好』,是好在了政治,而非文学。」

老师有个性,学生也有特点,师生关系亦非同寻常。浦江清先生身体不好,早上起不来。学校把他的课特意安排在上午的後两节,即使这样,浦先生也起不来。到了钟点儿,见老师没来,就由两位同学到燕东园浦宅,伺候老师穿衣戴帽,再用一辆女自行车前推後拥,把老师载到课堂。浦江清会昆曲,讲到元明戏曲一段,则喜吟唱。他授课认真,迟到的时间是一定要补上的。於是,到了下课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咿呀咿呀」的,没完没了。学生们早就惦记着去大食堂,早去吃肉,晚去喝汤。谁个不急?怎地不慌?当时的课代表白化文,便诌出一诗打油:「教室楼前日影西,霖雨一曲尚低迷;唱到明皇声咽处,回肠荡气腹中啼。」北大学生的课外生活,也极其丰富。我的先生与周绍昌同系不同级,因为都来自天津,都爱唱京戏,後来又都是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便凑到了一块儿,保持了一生的友谊。

这一届学生是1949年後入学的,由於他们接受太多的传统,由於他们出身大多非工非农亦非军(指解放军),由於他们崇尚学术而鄙视政治,由於他们不是中共一手培养长大的,有了这麽几个「由於」,这些学生在红色政权及其政工干部的眼里,基本上都不属於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学习成绩优秀的,就更不受「待见」了。这一点,充分表现在毕业分配工作和继之而来的反右运动里。比如成绩极其优异的程毅中,毕业後分配到陕西省西安石油学校当一名语文教师。 1956年北大招收研究生,他想考浦江清先生的研究生,托人去问。浦江清知道後,向系里说:「程毅中不用考了,从西安回来就是了。」但「教授说了算」的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没两年,教授的话不管用了,管用的是党政干部和既是教授也是党政干部的人。到了1957年的反右运动,北大中文系划右的师生比历史系的要多许多,为甚麽?因为历史系的翦伯赞和中文系的杨晦同为中共党员,同为系主任,但在划右问题的态度与掌握上,却十分不同。三十多年後,杨晦先生去世,在校方准备追悼会之际,在中文系学友当中竟传递着一张条子,上写:「谁也不准去。」何以如此绝情寡义於老师?因为当年的老师曾寡义绝情於学生。真可谓一报还一报。

五十年来政治形势的变幻无常与激烈残酷,使学生们也有着不同的政治倾向,差异甚至是非常突出的。有人成为左派,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做到了某民主党派的中央副主席。……他们中的绝大部份人是中性的,其特徵是不党不派,只想做一生的学问,做一世的本分人。不赶时髦,文化上的时髦不赶,政治上的时髦就更不屑了。他们也追怀昔日时光,但不像我去写甚麽惹祸的《往事》,遭禁的《伶人》。他们顶多写两句诗,诗句褪尽火气,咏叹古今相通的人之常情。即使茗边小聚,说的也都是学问。他们真的对现实没有一点看法吗?功底扎实、治学严谨的他们,回想起大半辈子充满失落和挫折的经历,内心无不充塞着难以言说的慨叹与伤感。同一个人生,可以有多少种过法,可谁也没有想到人生过成这个样子:小心翼翼,碌碌无为,还有畏缩恐惧。早知如此,自己干嘛考北大、读清华、上燕大呢?这毕竟不是「不给乾饭,咱吃稀饭」的事,它是直指生命的意义。

1957年就读於北大的年轻学生中有不少是右派,结局是被开除,被下放,被押送去劳教、劳改。有名的像谭天荣,无名的像周绍昌。一个人的好时光,就那麽几年。可像周绍昌这样──刚毕业或还没来及毕业的,劳动改造长达二十余载的大学生,并不在少数。1979年,右派问题虽然获得「改正」,可事业、健康、爱情、家庭都空空如也。熬到八十年代中後期,社会终於有了学术空间,这些被名师栽培调教出来的「50後」,在五十来岁的年纪,才浮出了水面。可没干几年,管你成就有多大,都被一刀切下,打发回家,去过「退士(即退休之士)」生活。难怪程毅中曾对我的先生叹道:「读一辈子书,真正从事专业只有几年,有的同学一辈子都没派上用场。我们是被抛弃的一代。」尽管谨慎、内敛的程先生,没点明是谁抛弃了他们。

从痛苦与惨烈中一旦清醒过来,袭上心头的是受骗的感觉。接着,就会不停地问自己:这不是「新」社会吗?「新」社会的人生之路,为甚麽这样难走?我们不是被「解放」了吗?「解放」後的日子,为甚麽这样难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先後搞了四部:1954年一部,1975年一部,1978年一部, 1982年一部,一部接一部,世界罕见,绝无仅有。每一部宪法都标榜公民的权利,可我们真正享有了吗?从谭嗣同的砍头到林昭的处决以及周绍昌们的忍辱负重,用百年的血泪,换来的就是这麽个国家?人生再苦,也需要面对。其实,不少经历过苦难的人,包括毕业於北大、清华的知识分子,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而是响应了官方的号召 ──向前看。除了私下里发发牢骚,平素更多关心的是学问、保健、子女和退休金。我很奇怪,他们的功底好,文字好,记性也好,为甚麽都不写写过去五十年,写写自己的大半生呢?

周绍昌是个例外,他拿起了笔。他给我看的第一篇作品是诗〈礼赞落叶〉──2002年春,为悼念他的同学、我的亡夫去世一周年而作。在另一首诗中,描写了一个跪在海滩拣拾贝壳的小女孩,贝壳在太阳下闪着光。

我不懂诗,便打电话去问:「那个拣贝女孩是谁?」

「是你。」不等他往下说,我慌忙挂了电话。

大哭,无所顾忌地哭,好在没人听见哭声,也无人看到哭相。以後,每年的五月,周绍昌都有题为〈悼克郁〉诗寄给我,信封还没来得及拆,眼眶就先湿润起来。怎不伤感?就像我平素常说的──如今谁还惦记谁呀。到了2006年的5月,周绍昌把诗的题目改为〈忆克郁〉,并解释道:今天来看他,祭奠故人;面对人生,改「悼」为「忆」。

一次聚餐,闲聊中周绍昌对我说:「我要写点东西了。」我知道,他说要写点东西,决不是一种打算,而是决定。

我没猜错。不久,他拿出了题为〈旻姑〉的一篇散文,文章的篇幅不长,在恬淡的敍述中,写出了一个有文化修养、性格开朗的女人怎样被环境窒息而亡,最後的情节是患有高血压症的旻姑在「文革」挖防空洞的劳动中一头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但我坚持认为,她决非死於疾病,而是死於中国酷烈的政治环境。文字乾净,情感也极有节制。读罢,我把它推荐给办期刊杂志的冯克力先生。他一眼相中,说「好。」经过一段时间,冯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旻姑〉已刊於2006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温故》第七期。同期刊登的文章,还有陈丹青的〈笑谈大先生〉,何方的〈在外交部工作的日子〉,汪修荣的〈沈从文──寂寞的教授生涯〉,邵建的〈重勘《三一八》〉,徐宗懋的〈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的几通信札〉以及拙作〈可萌绿,亦可枯黄──言慧珠往事〉等篇。捧着这一期的《温故》,自己着实高兴,为周绍昌高兴。

过了些日子,我突然接到冯克力先生的电话,说:「《温故》被出版署封了。」

我急冲冲问:「封?是因为我的文章吧。」

「不是。」

「不因为我,那又是因为甚麽?」

「我也不知道。」冯先生这样回答。

对话结束了,我却一整天都在琢磨《温故》被封的缘由。肯定是因为我──这是我得出的最後结论。只不过冯克力怕我难过,不肯告诉我罢了。我把这个消息立即转告周绍昌,他非常震惊。说:「好好的一本书,招惹谁了?」於是,他更加勤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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