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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證詞》節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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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道濟 發表於 2015-6-18 02:47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本帖最後由 法道濟 於 2015-6-18 02:52 編輯

(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1989年六四製作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旋即入獄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數卷本,以及詩歌、隨筆等;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簫吟》《情獸》等。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所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沉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   廖亦武(老威)所著《證詞是作者耗十餘年之力寫出,不僅記錄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幾十種川菜肉刑,幾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獄中狀況,力透紙背,催人淚下。)

        囚車沿盤山道逶迤上行。不一會,我聽見了嗚咽的松濤,春雨逐漸密集,駕駛窗前的雨刷軋軋擺動開來。我明白自己陷入了舉世聞名的重慶歌樂山,國共兩黨都有大批的幽爝[盪在山裡,我的腦中突然跳出一句詩,它恰到好處地概括了這次命運突變:一輩子的雷/放在一分鐘內打完。   
   
   車在重慶市公安局松山收審所門前停穩,兩台攝像機迎了上來,我在招牌前抬銬亮像,下意識地挺胸皺眉頭,一幅憂國憂民的怪模樣,似乎演戲的癮還沒過足。豈料警衛對我當頭棒喝,接著飛起一腳。屁股火辣之餘,還得喊進門報告。反覆三次,最後一次被告之聲音不夠大,但到底勉強過關,被搡入老式地主莊園一般的前院天井。特務們在天井周圍匆忙出沒,像替一位老人辦住院手續。雨下響了,若干水線爬過我的臉,匯聚至下巴噠噠地墜落。我企圖挪動濕透的軀體,警衛嘩地掉轉槍口,大吼"不準動"。

   一位瘦高個兒的老警官應聲浮現了,他沖警衛擺擺手,那機器人一個漂亮的後轉就不響了。接著,他招呼我上臺階避雨,並檢查了快被鋼齒卡斷的手腕,"忍耐點,"他輕聲說。
   
   過了一刻鐘,特務們又擁我進一漆皮斑剝的拱門深入到後院迴廊,穿堂風冷不防地砍向我的脖子,涼得淌血,兩拐三折攏了樓梯口,引領者先上去交驗了路條。我抬頭見光亮處的持槍警衛,汲取剛進門時的教訓,鼓足氣喊報告,豈料又觸犯了虎口禁忌:
   
   "狗日的吃了豹子膽,敢在這兒亂吼!"
   
   "重來!"前面的特務低喝。旋即擋住俯衝下來的槍托,陪笑道:"他是初次,不懂規矩。"
   
   我像一條生性遲鈍的毛狗接受了十幾遍"重來"指令,方被允躬身登梯,在二樓梯口,被警衛絆了一跤。跪起身,特務替我解了手銬,催我簽字畫押,並帶走了背包、皮鞋和襪子。
   
   我正愣著,說時遲,那時快,五個藍衣光頭的勞改犯(簡稱紅毛)以不同的方位撲過來,我被按翻在樓道中,手腳反剪,一個紅毛從前扯住我的雙耳,刀手方手執推子騎上身,神氣活現地掐掐頭皮,開始剃頭。先從後頸窩勇往直前開出大道,然後舉推子左右縱橫,把咬牙切齒的氣力活做徹底。至此,即使是偉岸如虎的大丈夫,威風也掃地了,我的下半生再也沒有留過鬍子和頭髮。
   
   我已經禿頂了,前額渾圓,像個得道的和尚,當我吹簫的時候,年輕的詩人廖鬍子,那個毛茸茸的野物,彷彿在隔壁狂笑,真想去拜訪他,但人是不可能穿透歲月之牆去追索昨天的,不知哪一位哲人說過,從我們身邊逝去的每一秒都是歷史,而成為歷史就意味著與死者為伍。
   
   這本書為什麼叫做《活下去》呢?我吃了那麼多苦頭而沒有回報,還要自欺欺人地活著!臉色紅潤,笑得比誰都多,但我的內心激蕩著無法平息的雷霆之怒。我一個勁地鍛煉,企圖身心健康地熬到出頭之日,但出了頭又怎樣,我又不可能到議會大廳裡去吹簫。
   
   哥哥大毛埋怨我坐牢把淚坐沒了,不,是淚更稠了,稠得像血的淚是淌不出來的。在被買賣經濟擠扁了的日常生活夾縫中,令我滿意的人和事越來越稀少,稍微看得過去的文章更是鳳毛麟角,如果你想真實地不戴面具地活,最好主動申請住進動物園的鐵籠子。
   
   我就這樣滿面傻笑,"心境平和"地廝混,在家裡白吃白住,同年逾七十的老父白眼以對,還守財奴一般大做買房娶妻的黃金夢。我不知何處去掙錢,但是讓有錢人割肉出血的事,我還是非常樂意乾的。我喪失自尊的重要標誌是朋友們常將我的光頭當作樂器,隨意彈敲,彷彿這玩意能由不同的部位發出不等的音響,九六年五月十四日深夜,詩人芒克在北京某小酒吧醉了,竟拍著我的腦門唱起來:"大禿瓢,咳,我的大禿瓢!"我的腦袋何時成了他的?
   
   腦袋光了,我的身子也光了。紅毛們將剝下來的衣褲一寸寸捏遍,堆積一旁,才轉向檢查我的嘴巴、腋窩和腳心。我雙拳虛握腰間,本能地做了個提褲子的動作,紅毛頭目卻勒令我高翹臀部,他極其認真地用竹筷將屁眼翻掏了一回,方拍股叫"好"。
   
   除了嬰幼兒時期,我這輩子首次這麼一絲不掛地置於眾目睽睽,展覽時間約七分鐘,真比人的一生還要漫長。而對於觀眾們,這是例行公事。我在陣陣陰風中哆嗦,用胯部緊夾住臉,這是出生前的胎兒的姿式,閉上眼,我就完全沉浸在羊水裡了。他媽的,我沒料到自己這麼不堪一擊。
   
   我想說我是詩人,曾經身價百倍,可惜這個念頭只有使人更加懦弱,鼻子更酸,那淚水不住地涌淌。為了這剎那間的幼稚和崩潰,我後悔了許多年。我儘量將飽嚐強暴的身體縮小,再縮小,我想,初夜的雛妓就是這樣避開傷害的。
   
   搜身畢,外衣外褲皮鞋褲腰帶都充了公,我只好雙手提著褲腰,赤腳跟一藍衣老者(監內非正式管理人員,囚犯們呼作"好伯伯")轉往右邊迴廊,走了十幾步,抵達巷道外側第一監室的柵欄門,好伯伯啟動門鎖,拖著狼嗥似的長音叫道:"二班接貨--!"
   
   我頭皮一麻,但見迎面齊刷刷亮鋥鋥的兩排禿驢,個個盤膝挺胸,怒目橫眉,駭雷般集體發喊:
   
   "賊!打死打死打死!!!"
   
   我沒料到歡迎儀式如此隆重,雙膝一軟,就屁滾尿流地作了狗爬。門旁打手揚起大鐵門鎖,佯裝要砸,我急忙手腳並用,火速爬過室中一條六、七米長一尺來寬的小徑,直達屋角半人多高的大馬桶處。木質地板平滑如鏡,我面桶而蹲,兩手抱頭欣賞自己斯文掃地的嘴臉。腦後傳來一個至高無上的喝令:"賊!一二三四五六七,懂幾?"
   
   我懵頭懵腦地申辯:"我不是賊,我沒偷東西。"眾賊鬨堂大笑。賊首兩路口(家住重慶兩路口的監舍召集人,尊稱"老召")長得細皮嫩肉,酷似武打小說裡的白衣書生,他的手掌朝下一按,室內狂笑就如刀切一般,戛然而止。
   
   "讓他點菜。"他接著下令道。
   
   我茫然地接過一紙菜譜,不料舍外鈴聲猝發,眾賊聞風而動,這幕戲只得草草收場。
   
   這種老式監獄的格局酷像梵高名畫《囚犯放風》,只是犯人的臉色比畫中更峻峭、灰暗、嚴謹,接近理性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六路縱隊按口令迅速拉得筆直,頭尾分別有一名好伯伯以昏花的單眼瞄水平線。大夥一律左拳握碗,右拳握筷,像整裝待發的革命戰士一樣作原地小跑。嘩嘩嘩,嘩嘩嘩,腳音整齊響亮,在迷濛的雨幕里,成為一道壯觀的風景,直到口令喝止,全場剎那萬簌俱寂。
   
   一位全副武裝的值班幹警從前方伙房小門出現,背著手,散步一般穿過一條人廊,再從另一人廊折回來,臂一按,眾賊就兩排一組,相對蹲下,將洋瓷碗(或瓷缽)放在各自膝前。兩個筋肉結實的紅毛開始埋腰發飯,他們一人挽飯筐,一人取放飯缽,從頭到尾三溜小跑,事兒就做完了。緊接著髮菜湯,黑乎乎的銹鐵桶里,一人舀一勺,也是行動如風。運氣好的,能得到大砣菜葉,倒楣的,就潑到地上了。我的運氣稍差一點,只有兩塊白菜幫子在黑湯里打旋。
   
   碰巧賣肉,值班幹警先舀一勺起來,檢查一遍,再吩咐各班排頭老召清理奉上記帳的錢卡,伙房大紅毛(犯人頭)依著錢卡唱名字扣份數,全班的肉食就這樣一下一下集中分裝進幾隻大碗里。其間,也有三兩個犯人應聲出列接肉(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監舍"閑人",即中間階層)。突然,見過一面的范所長在二樓窗口發話,讓給我打份肉,待我領回大半碗燈籠海椒炒大肥肉的賞,地位一下子就由倒數六名上升到前十名。原來,這排隊具有嚴格的階級性,從頭至尾,從老召、老二、老三到地板、馬桶賊,均各守其位,不差毫□。
   
   警察吹哨開飯,此前眾賊已劍拔弩張,一聲令下就萬馬奔騰起來。絕大多數人首先一仰脖,灌下那冷黑湯,而後扒飯;有的乾脆放棄筷子,直接用手颳起那滾燙的飯糰塞進嘴裡,再熱淚盈眶地大口喝風,如此萬眾一心的可怖吃相令我目瞪口呆,正不如何是好,身旁小賊的臟手已閃電般戳到我的肉碗里。但見那肉鏟一攪一翻,帶起一股勁風,我還沒回過神,碗中大肉已盡數入了他的口中,那凹陷的腮幫子頓時圓圓地鼓起,牽動從脖子蔓延上來的若干根青筋,肥油渣子爆出嘴角,剎那就凝固了。
   
   可如此神偷仍然沒逃過執法者的鷹眼,值班幹事大踏步而至,□空提起小賊,"好狗日的!"他怒駡道,掄起右掌,左右開弓的耳光,一口氣響了二十餘下,小賊雖然隨著打擊劇烈晃動身子,但腳跟卻像在地上釘牢了一般,幾粒肉星星被耳光□出來,飛濺到我的碗里,血水順著下巴墜滴成幾條線,可那鳥嘴還在下意識地咀嚼,一個勁地、緩慢地嚼。
   
   警察一怒之下,踩扁了那斯的飯缽,鼓起哨子一頓狂吹,前後不過五分鐘,這場地獄里的午餐就結束了。多數囚犯的東西已下肚,動作稍慢的,竟雙手捏著飯糰,頸脖撐得像小公雞打鳴一般朝上猛伸。趁洗碗的空檔,有個瘦猴竟撲向牆角潲水桶,狂撈一把捂進嘴巴,稀泥一般的粘稠物含糊了半截臉,警察見狀,提一根雜木棍攆過來,餓鬼玩起泥鰍功,在人堆里鑽。豈料斜刺里又蹦出另一瘦猴,前赴後繼地重演故伎,警察泄氣了,扔掉棍子,掩鼻掉頭而去。
   
   像一隻活耗子在肚子里撲騰,我緊咬牙關,依然止不住胃液一浪一浪地朝上激涌。天色轉晴了,太陽布滿了綠色霉斑,在宇宙的溝壑里,我們存在的環境不過是鏽蝕而緲小的下水道。我隨污泥穢水的大流卷回監舍,兩路口將我重新安排在一位白髮老頭身邊坐下。隔著室中小徑,但見七個穿戴齊整的傢伙在"彼岸"圍坐,開始了挺有紳士風度的用餐,有肉,有開水沖榨菜絲攪成的湯,甚至還有幾瓣飯後消食的水果。兩路口靠牆安坐在被蓋折成的唯一沙發里,發號施令,其餘人都蹲著--好幾天後,我才逐漸"吃透"這個等級森嚴的現代奴隸社會。以室中小路為界限,劃分出基本階級--"上頭"與"下面",上頭以老召為大,而老召由管房幹事指定。以此下排,老二黃崗和老三石頭也擁有相當的實權。每一位上頭在對下面享有不擇手段的盤剝和鎮壓的同時,也如一個微型國家獨裁那樣,進行了領導職能上的分工。上頭的周邊是打手和管事,打手負責"過手續"(按慣例對入房新犯施以下馬威、"炒菜"、"點菜"之後的肉刑具體操作);管事負責上頭的飲食、起居、衛生及娛樂安排及監督。"賊"是收審所人犯的通稱,而"毛賊"則是下面奴隸的通稱,毛賊的分類為:
   
   毛巾賊--負責上頭的洗臉毛巾的清洗,早晚為其打漱口水和擠牙膏,並負責上頭的專人專碗專筷的衛生分類;
   
   娛樂賊--又稱舍房明星,擇眉清目秀的女性化少年為上頭唱歌、跳舞、演戲,必要時裸體陪睡,緩解性饑渴;
   
   開水賊--負責打開水,兼為上頭捶腿舒背;
   
   洗衣賊--專為上頭洗衣褲被褥兼捉虱子;
   
   地板賊--管撅起屁股推擦地板,洗清抹布和上頭出入監房的鞋襪,並拾掇擺放;
   
   馬桶賊--除每日倒兩次半人高的大馬桶外,還得隨時準備著為大便的上頭站廁所,即兩人並排聯成屏風,擋住不雅的部位,若遇習慣蹲便者,還要負責將其抬舉上桶,再昂首挺胸,以革命者壓不垮的鐵肩充當扶手。
   
   置於兩大對立階級之間的是上下不沾邊的少量閑人,我同那七十多歲的白頭老翁均屬所里打了招呼"不準過手續"的閑人,坐卧之位在打手與負責奴隸勞作通盤事務的毛賊長之間,且可享受帶飯菜進房慢慢吃的特權,但前提是得過且過,不準捲入房中是非。
   
   這方圓二十餘平方米的賊窩堪稱國家統治的精確模型,政權各方面的職能都發揮到了極致。眾賊身份明確、進退適度,稍有差池,就將遭遇滅頂之災。連手紙的分配在這兒也打上了鮮明的環境烙印:老召,香水餐巾紙;上頭,高級捲筒紙;打手、管事和閑人,草紙;眾毛賊,包裝紙、字紙及各種類型的紙;地板賊,廢紙;馬桶賊,不用紙。
      
   
那個虎山寨主多管閑事,嫌我罵趙婷了。你終於跳出來了!你標榜小人物,自稱不過問政治,可是一有人罵貪官,你就不高興!我罵趙玉吉,我樂意,礙你蛋疼了?她是你乾媽?還是你干爺爺?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沒事做你的窩窩頭,管這麼多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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