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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 沁園春 完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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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舟魚 發表於 2005-11-11 01:2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毛澤東 沁園春 完顏亮
2005年11月10日20:40:29(京港台時間)

    張宗子

    毛澤東是中國歷史上不世出的領袖人物,他的政治和軍事才能,他為中國社會帶來的亘古未有的巨大變化,他對中國乃至世界歷史的深遠影響,遠非一兩本書所能說清,亦非我筆力所能及。本文僅就詩詞論詩詞,不涉及其他方面的評判。不得已插入的相關內容,旨在作為理解作品的背景。事實上,本文論及的詩詞也只是圍繞著毛最著名的《沁園春・雪》而進行,不是對毛澤東詩詞的總體評價,儘管詠雪和其他作品有許多相通的地方。

    對毛澤東詩詞的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的痛快淋漓的褒揚,幾十年來,從郭沫若、周振甫、臧克家到八十年代后的袞袞諸公,一應文字應有盡有,杷羅剔抉之功,有甚於紅樓夢研究者,後來者縱想別具新意,出乎其上,婧跗淠言鍘R虼耍疚牟輝剛馗湊廡┮殉晌俺J丁鋇墓鄣悖凰嬉饊訃耙恍└鋈說腦畝糧惺埽核摹胺淺P〗凇鋇募際醪忝嫻牟蛔愫塗贍蓯艿降撓跋斕鵲取;詿耍疚募仁瞧嫻模質瞧牡模也⒎茄細竦難趼畚摹



    毛澤東作詩詞,常因襲古意,甚至直接襲用古人原句,如「天若有情天亦老」之類。公推為傑作的《沁園春・雪》,其下片的中間一段,如周澤雄指出的,命意頗似清人孫髯翁題雲南大觀樓長聯中的一段:「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比較一下毛的詞句:惜秦皇漢武,略輸文彩;唐宗宋祖,稍遜風騷。句法語氣用詞,如出一轍。毛澤東很熟悉孫氏這副「古今第一長聯」,曾親口贊為「從古未有,別創一格」。毛的話顯然過譽。孫聯固然好,寫法只是老套路,上聯寫景,下聯懷古,沒有什麼創意。

    這辛棄疾在詞的寫作上,方稱得上毛的授業恩師。

    中國文學成熟早,年代久,名家高手眾多,幾乎每一寸田地,都被人千遍萬遍地開墾耕耘過了,要想完全創新,談何容易。至於化古為今,拿前人的鐵屑煉金子,放在俗手那裡,與抄襲無異;遇上大才子或運氣特別好的人,便救活了已死的陳句,現成的例子是秦觀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沁園春・雪》按題目是一首詠物詞,上片照例描寫雪景。毛澤東寫景與一般人不同,有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總往大了寫,從空中俯瞰,所用詞語非常有限,大致不離「千」「萬」這樣的大數字和「山」「水」「海」「洲」這一類概念名詞,而鮮少具象。這種寫法的好處是氣勢恢弘,但容易流於空洞。古代的大詩人對此深有領悟,知道如何揚長避短。柳宗元的《江雪》不過四句二十個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正是毛澤東最喜歡也最擅長的套路,但其後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以秤砣壓千斤,不僅形成平衡,而且反客為主,這卻是毛澤東不甚留意因而不太明白其中奧妙的地方。

    毛澤東在詩詞上天分極高,立意好,胸襟開闊,白璧微瑕的一點,是文字功力略有不及。「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這樣的句子,直白平淡,有如香菱初學詩時所作的那幾首處女作,凡初學者的毛病概不能免。毛澤東特別不善於對對子,這可以說是毛詩不如詞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毛的七律中,找不出一副完整的沒毛病的對聯,更別提像杜甫那樣嚴整精工的對聯,常常是有了上句沒下句,或先有下句再去湊上句。在詞中,對句相對不那麼重要,標準可寬鬆些,像在沁園春這樣的詞牌里,要對的句子字數少,就更加容易。然而毛的天性太狂放不羈,最寬鬆的對句也能叫他措手不及。「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湯風雷激」,毛一成不變的錯誤是「不對」,上下聯同意重複,所以周澤雄說他文字非常不經濟。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如「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中的「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后三字完全不對。

    毛心急的時候,常愛湊句。「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這也是意思重複的不「對」之聯,而且說山勢如走泥丸,無論如何讓人費解。《沁園春・雪》中在「山舞銀蛇」之後,對一句「原馳蠟象」,我自幼讀過諸大家的解說,感覺就是朱熹說的那樣:「他自在僻處自說」,我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山勢如蛇,形象生動,但經千百人用過,猶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後人再沿襲,不成俗套也成了俗套。至於大雪覆蓋下的平原,怎麼能像一群奔跑的蠟做的大象?無論如何有點匪夷所思。以蛇象作為比喻,寫山寫雪景,又恰好做成一付對子,《紅樓夢》上倒有一個現成的例子。第五十回,蘆雪庵即景聯詩,寶琴黛玉有一聯,道是「伏象千峰凸,盤蛇一徑遙。」峰巒凸起,如伏卧的大象;山徑逶迤,如盤繞的長蛇,就形容得十分貼切。

    古詩作法的起承轉合,知易行難,每一步都做得好的,千百中無一個。「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一句收上片的寫景,一句引下片的感懷,比大多數人利用上下片之分加以省力氣的輕輕一轉高明得多。後面更高明的是「俱往矣」三個字的總收,說是收,卻能臨去秋波再一轉,於無餘地中翻出「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意思,這正是我說毛澤東天分高的地方。其實「江山」那兩句,還是從蘇軾的「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來的;「俱往矣」三個字,歷來備受稱讚,說是「大筆如椽」。這種句法,在詞中差不多已成定式。遠的不說,《儒林外史》收尾的那首詞,恰好也是一首沁園春,其中那的一句作「今已矣」,文意以及在詞中的作用正和毛詞相同。說不定毛澤東正是由此受到了啟發呢。但毛澤東「天低吳楚,眼空無物」的灑脫和英雄氣勢是老實巴交的吳敬梓萬萬比不了的。



    毛澤東讀書駁雜,史書上下的功夫尤其深厚。古文古詩詞雖然喜愛,涉獵的範圍並不廣泛,基本上停留在名作名篇的層次。惟其如此,在毛傳世的幾十首詩詞中,一些意象反覆出現,所用辭彙驚人的狹窄。

    毛自稱喜歡三李的作品,應當說,這是一個很有特點但也十分奇怪的組合。三李共同的特點是愛做白日夢,富於幻想,且有綺艷的一面,風格上則彼此相差極遠。李白的豪放肯定對毛澤東的胃口,一是凡有話只管往大處說,求個淋漓酣暢,過一番發泄的癮,不負責任,不求準確真實;二是在豪放背後隱藏著對世間一切常規的反叛,有意出格,有意引來別人的驚奇和不解,這種出格也許並不包含實際的意義,只是要從周遭世界的錯愕中獲得快感,這是兒童式的精神胡鬧。在李白,一介平民而已,隨他怎麼折騰,大家不妨當作人世的一個小小奇觀,無傷大雅,卻豐富了藝術生活,但在毛澤東那裡,這種富於幻想的胡鬧,一旦逸出詩境,變成權力下的遊戲,後果就不是那麼浪漫了。

    李白的精神傳到辛棄疾。辛棄疾在詞的寫作上,方稱得上毛的授業恩師。李白本身反而是不可學的,要學他也無從下手。李白純以才氣發為歌詩,藝術天資之高,古今罕有人能望其項背。歷代不乏立志學李的,其結果,說刻薄點,差不多都落了馬援所說的畫虎不成的窠臼。不提別的,讀讀號稱明代第一人的高啟的七言歌行,你就明白其中的奧秘。辛棄疾有政治和軍事的才能,有野心,氣度大,這是他和毛的共同之處,不似李白一輩子神仙似的飄逸或曰糊塗。辛詞也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那一路的。但是,辛棄疾既有才學,又有一腔豪氣,有這兩棵大柱子撐著,大多時候不至於塌台,能做到東坡說的「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不過,過度自信常會使人玩火玩過頭,衣服包不住身子,從前看不出的毛病一下子全部暴露出來。辛詞成就固然偉大,集中總有十之一二可以歸為胡扯。毛澤東《念奴嬌・鳥兒問答》中的「不須放屁」常為評家詬病或惋惜,實是少見多怪。

    再說李商隱。李的特點是纖柔嬌弱,深沉隱晦,前者不是毛澤東的性格,後者毛澤東以其地位,根本用不著。李商隱最拿手的是律詩,毛的作品中絲毫看不出玉溪生詩的任何影響。《七律・答友人》(九嶷山上白雲飛)是毛澤東放下領袖身段所作的最平易近人的一首詩,雖然硬傷斑斑,卻是毛詩中難得的甚有韻致的作品,但就是此詩,風格偏於明凈華麗,也與李詩迥然不同,倒和與李商隱齊名的小杜更接近。

    毛的情感中其實有很纏綿悱惻的一面,讀其1923年的那首《賀新郎》可知。該篇文辭雖然稍嫌淺俗,意思還是表達出來了。由於毛澤東的特殊身份,男女方面的情感被刻意壓制,此後更在殘酷的政治鬥爭歲月中被消磨殆盡。毛讀李商隱,像是午夜夢回時的感情自贖,是一種非常個人的私行為,又似惡戰後的舔傷自療,不無痛悔,同時為將來的回合積蓄勇氣。

    毛喜歡李賀幾乎找不出很有力的理由,然而毛的喜歡是實實在在的,他兩次完整引用古人成句,引的全是昌谷詩。值得注意的是,這兩次的引用,命意和李賀原詩幾乎相反,更一改李賀的哀婉絕望為歡快豪邁,氣魄境界勝李賀百倍。

    毛讀李商隱,像是午夜夢回時的感情自贖,一種非常個人的私行為,又似惡戰後的舔傷自療,不無痛悔,同時為將來的回合積蓄勇氣。毛澤東錄李商隱《無題》。

    我想,毛從李賀那裡找到共鳴的,也許是對時間的敏感,這可能是他喜歡李賀的一部分理由吧。李賀多病早逝,他對時間的變遷敏感到了病態的程度。傷春悲秋,早已是文學中的母題,其中的感嘆,是以季節,或者說,以年為單位的。李賀則不然:「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從日到夜,自夜至天明,都能讓他觸目驚心。毛所借用的另一句詩,「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所寫不過一夜之間,所謂「夜聞馬嘶曉無跡」,便感覺天都可老,何況凡人?

    毛活到八十多歲,比起感嘆「人生七十古來稀」,只享齡五十有餘的杜甫,算是很高壽了,然而他總覺得自己的事業一直沒完,革命是個無窮無盡的過程,可以像永動機一樣永遠轉下去。與革命的過程相比,人的一生未免太短暫。記得安德列•馬爾羅的《反回憶錄》中對此有生動的描寫。從前讀史,說到秦皇漢武疑迷於求仙服藥,沒完沒了地做長生夢,除了人之常情,也有功名事業上的考慮。尤其是秦始皇,他是以改變世界為已任的。假以更多時日,不定他還會想出什麼比「車同軌,書同文」更有創意的主意。毛的時間緊迫感,自始至終是他詩詞中的一個主導動機,最典型的就是那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提到《沁園春•雪》,還得提到另一個著名的歷史人物:大金國的第四任皇帝,后被貶稱海陵王的完顏亮。

    排除歷史地位、事業成就和時代等等不同,毛澤東和完顏亮,身上有很多相似之處。

    中國歷代帝王,雄才大略而同時又能文採風流的,按照毛澤東自己的認定,大概只有魏武帝曹操一人。這個意思,他在《沁園春•雪》的下片表達得一清二楚。漢武帝劉徹和唐太宗李世民文才都不錯,尤其是漢武帝,即使與專業文人比,也算得上當時的優秀作家。但毛澤東顯然覺得這還不夠。毛心目中的「文」,個人創作不是主要的,他想的是文治武功中的「文治」,拿他的「文」改變世界,至少是,他統治下的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不過我們不談文治,只談他的詩詞。

    曹操是一流的政治家,軍事家,也是一流詩人。中國有記載的歷史上,除此更無第二個。毛澤東是頗以這位曹孟德自許的。

    曹操是成功者,成功的人,他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放大,正像失敗者原有的一切都會被縮小一樣。歷史的特性本來就是勢利,以成敗論英雄,想不如此也不行。完顏亮很不幸,他以謀殺篡位起家,以被謀殺篡位告終,死後再遭貶封,做了十三年皇帝,連個帝號都沒有。

    和毛澤東一樣,完顏亮夙懷大志,一早的詩便表現出指點江山的抱負。他做藩王時給人題寫扇面: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他詠瓶中木樨花:綠葉枝頭金縷裝,秋深自有別般香;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詞意雖淺俗,那股子霸氣和野心還是咄咄逼人的。

    大業未成時的詠懷,無論氣度如何雄渾,還只能用虛擬語氣,雖然寫的人和讀到的人都為之激動,心裡到底不十分踏實,有時候還會流於輕薄或粗俗。不獨完顏亮上述二詩如此,毛改寫的《詠蛙》也一樣,且更為無賴和山大王氣。毛在《沁園春•長沙》里注意了分寸,只輕輕問一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格調高出完顏亮一大截。格調高是高,說謙虛卻不成。「問」的謙虛歷來都是表面文章,答案早已在那裡了,不需要任何人來回答。楚人問鼎之輕重,也只是紳士般的一問。

    完顏亮的小家子氣在一朝龍飛九五之後得以毛蟲化蝴蝶,《喜遷鶯》詞氣勢豪邁,讀之很可以激勵軍心:金印如斗,獨在功名取。斷鎖機謀,垂鞭方略,人事本無今古。試展卧龍韜韞,果見功成朝暮。

    「人事本無今古」一句意思尤其好。

    南北宋之交的傳奇故事中每每少不了完顏亮,柳永的《望海潮》詞曾經感動過他,激起他的「狼子野心」,他在《南征至維揚望江左》中投鞭言志: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論者每稱毛澤東詩詞氣勢雄壯,古今無雙,完顏亮此作,無論立意言辭,可以壓倒所有毛詩──注意,只是毛詩,前已說過,毛詩遠不及毛詞。

    查唐圭璋《全金元詞》,完顏亮詞流傳下來的只有寥寥幾首,可能被繼任者清洗打掃過,不過留下來的幾首都不壞,足以奠定他在金詞中的地位。毛澤東大概是不屑把這位聲名狼藉的前輩掛在嘴邊的,但無可否認,毛對他非常熟悉。完顏亮的《鵲橋仙》寫中秋:

    停杯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不知何處片雲來,做許大、通天障礙。虯髯捻斷,星眸睜裂,唯恨劍鋒不快。一揮截斷紫雲腰,仔細看、嫦娥體態。

    詞的意境和用詞都可以使人想起毛的作品:「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

    完顏亮最著名的一首詞是《念奴嬌》,也是詠雪的,全詞如下: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齣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真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

    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占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與談兵略。須共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金人初學南朝文化,遣詞造句上不十分雅馴,但輕新剛健,已經形成自己的風格。這首《念奴嬌》,假如陰錯陽差,混入毛的集子,相信不會引起懷疑。我們且來看他們的相似之處:

    以「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的典故詠雪,也是毛在《念奴嬌・崑崙》里用過的。奇怪得很,用此典故的人不多,大概是嫌它有點野,有點俗,正像謝安對「撒鹽」和「柳絮」的取捨,但毛和完顏亮不約而同,都欣賞這個比喻的大場面。

    「皓虎顛狂,素麟猖獗」以兩種動物形容漫天雪景,毛澤東筆下的則有「山舞銀蛇,原馳蠟象。」

    完顏詞中有「天丁」,毛詞中有「天公」。

    完顏亮下片全是論兵,毛澤東下片專找歷代風流帝王的茬子,其實都是抒發自己建功立業的抱負。這種寫法,是所處地位使然,和普通文士的感慨大不相同。

    像「貔虎豪雄」、「寥廓」這類詞語,毛澤東也愛反覆使用。

    毛澤東寫《沁園春・雪》,脫不開蘇辛的影子,可作為心中藍本的,則是完顏亮的這首《念奴嬌》。



    史家論完顏亮,說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女真族政治家。」他在位的十三年,至少做了兩件了不起的大事:遷都北京和改革官制。毛澤東定都北京,心裡未嘗沒有想到這位一千年前的異族英主。公元1161年,如果不是一介書生的虞允文出乎滿朝文武的意外中贏得采石之戰,南宋很可能在趙構手中便畫了句號,完顏亮本人也不會死於兵變。

    歷史確實沒有如果,但我們也須明白,歷史同樣沒有必然。中國從唐宋元明清走到當代是必然的,但未必非要走一條唐宋元明清這樣的路。完顏亮並不必然敗亡,毛澤東也不必然成功。道德對於判斷政治,完全無能為力,更不可能以此預言歷史。歷史自有其規律,好比長江大河,流往低處,直奔海洋,哪裡有餘興去顧及繞過了哪一塊巨岩,淹沒了哪一方土地,在哪裡飛流直下,在哪裡瀠洄宛轉?

    毛澤東贏得了政權,所以他在詞中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一通狂貶,就是有遠大抱負;假如他不幸失敗,就是文人陋習,吹牛皮。這方面,完顏亮做了毛澤東的鏡子。前引那些詩詞,就有不少為人譏笑。倒是岳飛的孫子岳珂在《□史》中評得還算公道,說他「頗知書,好為詩詞,語出輒崛強,矯矯有不為人下之意。」

    詠史詩的一大部分便是比誰敢說大話。話說得大,就顯得見識高,氣派宏偉。歷代文人說起前代人物,都一慣不可一世。不說灌下半肚子黃湯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白一流,就是那些平日萎萎瑣瑣三錐子扎不出血的窩囊廢,照樣大言不慚。魯迅說過一段話,大意是,連騎著毛驢病病歪歪的李長吉,也嚷著「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袁公」哩。詠史詩的精神意淫,也算一個悠久的傳統了。像杜甫那樣實話實說的,像王安石那樣見識高明的,不多。

    手無寸鐵的文人如此,在沙場和權力場上馳騁,手握重器的政治家就更有理由和資格。所以在毛澤東這裡,放大話一方面是文人積習,一方面是政治家的豪情。前者說明他絲毫不乏大詩人的膽識和才氣,後者使他多少能從老調中唱出新意,而且帶上幾分「寫實」的味道。

    前已說過,毛澤東喜歡用「萬」「千」這樣龐大的數字,「江海」「風雷」「大地」這樣同樣龐大的意象,論者若僅僅因為「大」而把毛澤東詩詞捧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就不僅是對藝術不公平,也是對毛澤東的不公平。大也好,小也好,關鍵還是藝術性,否則,一句振臂高呼的政治口號,像「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不是比所有詩歌更雄壯有力,更包含闊大嗎?

    說到這裡,想起過去的一個笑話:一書生對文友吹牛,說他比大名鼎鼎的郭璞還要高明。文友驚問如何說法,書生說,郭璞遊仙詩中有句:「青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我如今改為「青溪二千仞,中有兩道士」,豈不比他高出一倍?

    毛澤東讚賞的「農民革命領袖」洪秀全傳有一首詩,口氣之大,之狂,除了瘋子,大概沒人做得出:一張天榜蔑古賢,文王武王皆是犬。屈指盤古迄明世,風流數我洪秀全。

    暫且不論文辭的粗鄙,單說目中無人的「氣派」,不是大大超過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嗎?你能說它是詩?當然,論胸襟,論素養,對中國文化和基督教文化連皮上有幾根毛都沒摸清楚的洪天王,和毛澤東根本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物,這裡勉強拉到一起作比,純粹為了說明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詩,乃至一切藝術,不是以物理或數學上的「大」為審美判斷標準的,否則,寫樹林一定超過寫荒草,寫大象一定超過蚊子。在《沁園春•雪》里,毛澤東心裡雖然想著「捨我其誰」,畢竟礙於身份和輿論,不敢明說,只好打哈哈,泛泛說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可是當時人,如極為「仰慕」毛澤東的柳亞子,還是看出了毛的帝王氣(見1945年跋文:中共諸子,禁余流播,殆以詞中類似帝王口吻,慮為意者攻訐之資;實則小節出入,何傷日月之明……),以至於毛在1958年為文物出版社刻印的大字本《毛澤東詩詞十九首》中,特地為此詞加註,自雲詠雪是反封建主義,笑別人略輸文彩、稍遜風騷,是「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毛以非常誠懇的語氣解釋道:「須知這是寫詩啊,難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都是錯的。」毛還強調,風流人物,「是指無產階級」,云云。

    放在今天,以我的愚見,自比帝王並無不妥,這是歷史的印記,也是文化傳統的習慣,或者更輕鬆地說,無非是一個比喻而已。何況作為毛澤東那個時代的政治領袖,沒有一點帝王心態恐怕還是不正常的。

    和洪秀全相比,功敗垂成的造反者黃巢,一句「滿城盡帶黃金甲」,雖然殺氣騰騰,還算十分雅馴呢。然而,即使該詩非常地「充滿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和對革命事業的必勝信念」,黃巢還是失敗了。如果較真,黃某的大氣就不折不扣是吹牛。

    其實古代的評論家對於這種「闊大」,也不是一味叫好。這類「闊大」的詩風,可以稱為「不羈」。不羈,往好了說是自由豪放,往不好了說就是沒節制。



    對於自己的詩詞,毛澤東看得很清楚,不像過去某些大評論家那樣「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在致陳毅的信中談到,律詩,「還未入門」,「寫過幾首七律,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這是很誠懇的自我評價。毛對自己的詞作比較自信,謙稱「對於長短句的詞學稍懂一點」。兩首沁園春之外,《菩薩蠻•黃鶴樓》,《採桑子重陽》,《憶秦娥•婁山關》,《念奴嬌•崑崙》,《浪淘沙•北戴河》,都是意象渾成之作,不像他的詩,只有《中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答友人》和《登廬山》三首七律,不計較格律,算是完整之作。縱然如此,《登廬山》中間二聯全部寫景,詩意停滯,致使結尾極好的兩句,「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孤零零地懸在那裡,上下都無著落。

    毛詞中最無懈可擊的是《憶秦娥•婁山關》,其中的名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令人想起李白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蒼涼悠遠,「如幽燕老將」,自有一股高貴的氣韻。「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豪邁曠達,樂觀自信,最能顯出毛澤東作為中華民族歷史上最偉大的天縱英才的奇崛風格。

    讀毛澤東詩詞者,意不在此而專鷺旁顧,豈不正是元好問所笑話的:「少陵自有連城璧,爭耐微之識c!」

(中國風工作室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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