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標題: 南懷瑾: 莊子講記 [列印本頁]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7:56
標題: 南懷瑾: 莊子講記
逍遙是逍遙,游是游,因為逍遙了才可以游,不逍遙不能游。所以拿這個觀念講,什麽叫人生?我們可以作一個答案:痛苦的累積叫人生。        ----南懷瑾

目錄

序言

第一篇 逍遙遊
(逍遙遊講人如何解脫,如何變成一個超人。由解脫變成超人以後,說到形而上道的齊物,萬物不齊不能平等)
鯤魚化為大鵬鳥
生命之息
天亦非天
境界大小的差別
南北兩極相通
四等人材
出格的高人
御風而行的列子
真俗不二
堯讓天下
越俎代庖
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
不龜手之葯
無何有之鄉

第二篇 齊物論
(齊物論講如何達到形而上的萬物齊而平等)
生滅變化無常
人籟地籟天籟
咸其自取
魂魄與神氣
世上無如人慾險
心態與情態
有生於無,無中生有
真宰是誰
活著在等死
師心自用
道隱於小成  言隱於榮華
方生之說
引喻失義
天地一指  萬物一馬
唯達者知通為一
朝三暮四
民曰未便
道并行而不悖
生命的來源
成虧之間
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道可道  非常道
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與我為一
窮到源頭窮亦空
春秋經世
五不方能稱其大
絕頂聰明絕頂痴
聖人也有煩惱
至人的境界
孟浪之言
姑妄言之姑聽之
生者寄也  死者歸也
大夢誰先覺
天地蜩雙翼
庄生曉夢迷蝴蝶

第三篇 養生主
(養生主講做一個人如何養生,如何使這個生命有價值地活著)
生有涯而知無涯
袁才子和鄭板橋
為善無近名
緣督以為經
殺生的藝術
技進乎道
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
神雖王  不善也
隨緣世事無掛礙
薪盡火傳

第四篇 人間世
(人間世講世路難行, 人生要你自己善於處)
從謚法說起
顏回想作王者師
道不欲雜
存己而後存人
德盪乎名  知出乎爭
皇帝也為難
難堪人情
活不長的忠臣
端而虛  勉而一
內直外曲  成而上比
唐太宗和魏徵
江水東流去不回
心齋
波飛太液心無住
為而不為
自欺欺人 被人欺
虛室生白
中國文化內聖的道統
大使難當
趙宋是第二個南北朝
名臣寇準
千古名將郭子儀
天下二大戒
外交的哲學
言者  風波也
馮道的故事
曲則全  枉則直
螳臂擋車
養虎的學問
無用之材
神木託夢
異材
有材則患
支離疏的故事
鳳兮之嘆
無用之用

第五篇 德充符
(德充符講如何充實道)
無腿的王駘
止的人生
申徒嘉給子產難堪
游於羿之彀中
兀者叔山無趾
天刑之安可解
惡人哀駘它
才全而德不形
仙才李泌
止水澄波
德友而已
顛倒眾生
無情之人

第六篇 大宗師
(大宗師講內外修養,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
知天之所為
以所知養所不知
人為什麼短命
古之真人
道家好談兵
仁愛無私
進退存亡之道
隱士與歷史文化
失節夷齊
隱痛詩人 吳梅村
高士嚴子陵
真人的境界
以刑為體 以禮為翼
拈提漢史
丙吉問牛
王霸雜用
相忘於江湖
莊子的寓言
有物先天地
得道之後
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
安時而處順
善吾生 善吾死
心心相印
子貢弔喪
方之外與方之內
忘乎道術
君子小人
生死問題
是非仁義是刑罰
橫豎三際  遍彌十方
坐忘
命也夫

第七篇 應帝王
(應帝王講如何修成有道之士, 治理天下國家)
四問而四不知
窮源溯本
為政治國的哲學
游心與合氣
立於不測之地
神巫季咸
地文之定——屍居
機發於踵
太沖莫勝
不知其誰何
守本份
物來則應  過去不留
渾沌初開

[ 本帖最後由 廣南子 於 2008-7-14 11:36 編輯 ]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7:58
標題: 序言
     
  今天,我們開始講《莊子》。《老子》與《莊子》從中國文化整個體系來講,占的份量非常重。熟悉這兩本書的人很多,而且歷代註解《莊子》的人也很多,因感受的不同而各有不同的觀點。我們現在重新對《莊子》做一個研究,先把《莊子》在中國文化歷史上的位置,它所佔的份量,特別地提出來。

  我們都曉得,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所謂諸子百家的學說,是非常的蓬勃發達。我們拿兩個人物來作代表,在春秋的末期是孔子,在戰國時期是孟子。春秋與戰國正是中國歷史上天下大亂的時候,先後亂了三、四百年左右。在這個很動亂的歷史階段,對於學術思想來講,卻是最發達自由的時候。可是青年同學們有個觀念要搞清楚,並不是說那時的學術思想是真自由的時候,這個名詞不是那麼講法的,那個時候無所謂自由,也無所謂不自由。各種思想的蓬勃發展,究其原因,是我們這個國家民族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文化沒有完全統一,文字也沒有完全統一,有些甚至是互相抵觸的,尤其政治的體制,是每一個諸侯各霸一方,那麼,所有的學術思想也各有所不同,但都是在同一個中國文化的體系下來的。

  我們看到《莊子》這本書中,並沒有攻擊過孟子,在《孟子》一書里也沒有攻擊過莊子,但攻擊過墨子、楊子。我們曉得,墨子和楊子的思想,都是由道家的思想脫胎演變而來的。墨子的主張,「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從頭頂一直到腳底,都可以放棄自己而去為別人謀利,是徹頭徹尾的犧牲自我,以利別人。而楊子,楊朱的思想,則與墨子絕對相反,他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但並不是我一毛不拔,而你卻該全部給我。他是主張天下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一毛不拔,都能不妨害他人的利益,才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這兩個思想,一個是絕對為公,大公無私,忘掉了自己;一個是絕對為私,個人主義,自由主義。這是一個最初思想的大問題。依墨子的思想,要想天底下的人,人人都犧牲自我,做到真正的大公無私,可以說,沒有一個人做得到的。譬如現在這個地方是十一樓,我們照應了自己這個樓層上的人,上邊下邊樓層里的人作什麼,就沒有辦法照應,這個公啊,就在這個範圍。擴大一點,擴大了我們照應到台北市,沒有辦法照應到整個台灣,照應了台灣,沒有辦法照應到整個世界。所以這個公宇都是比較的,有範圍慢慢地擴大,絕對為公很困難,有這個理而很少有這個事實。那麼依楊子的思想,普天之下,每一個人都只為自己利益著想,絕對不為別人的利益犧牲一根毫毛,那是否做得到呢?也不可能。人類可真是奇妙的動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免不了,但若要自私到「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程度,卻也沒有人做得到,更不可能全人類都這樣做。

  那麼,孟子攻擊墨子和楊子,也是攻擊這兩種極端相反的主張。絕對的口號唱得很高,但絕對為公做不到,絕對為私也不可能。所以孔孟的儒家思想,客觀地為「公」,適當地保留個人自我,適當地保留一點自私;專走中間路錢,中庸之道,這會有助於社會的安定。我們看到,孟子對墨子和楊子有所攻擊,但沒有看到攻擊過莊子。所以有人可以懷疑說,《莊子》是在《孟子》之後還是之前,這屬於歷史時代的考證範圍,很難確定。

  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確定,孔孟的文化思想以及文章,乃至他們所代表的一切,是周朝齊魯文化的系統,也可以說是北方文化系統,具有北方樸實敦厚的氣質。我們作為中國人,都念過《四書》,尤其像老一輩的讀書人,為了要學好文章,必須要背《孟子》、《莊子》。蘇東坡再三講,《孟子》、《莊子》、《史記》,這三部書的文章背得了以後,文章會寫得很好。但是你看《四書》的文章文字風格,跟《老子》、《莊子》是兩回事。可以說,孔孟的文章章法,是北方文化系統的文學味道,很溫柔,很敦厚,很嚴謹,也很風流。這個風流不是現在講的浪漫,觀念不要搞錯了。

  《老子》、《莊子》的文章,則代表了南方的文化思想,它的文學境界同《四書》完全不同,後世認為它代表了道家。中國所謂道家的思想,同儒家思想迥然不同。在《莊子》之後,代表南方楚國的文學,便有著名詩人屈原《離騷》、《楚辭》的出現。這一類文章都是同一個系統,其文字境界瀟洒而有韻律,非常空靈、洒脫,文章氣勢也不同。表面上看像一個神經病在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就像《莊子·齊物論》里講的「吹」,那的確是在「吹」。現在我們青年人講話說的「吹」,這個「吹」字字眼的用法,是從《莊子》裡面竊取而來的。但是,莊子「吹」得非常有味道。

  研究歷史文化,需要了解當時不同地區的文字風格的趨勢。楚辭,以及詞賦等華貴美麗的文學,作品,出於南方。後代思想的發展,老莊、禪宗皆在南方,尤其長江流域一帶最為盛行。這一點,青年同學們在研究中國文化,重新整理中國文學、哲學時,有必要加以特別注意。一般來說,北方民風,溫柔敦厚,樸實無華。方方正正,頂天立地的仁道文化,往往由北向南發展。而思想高明、空靈優雅的文化,則誕生於南方之地。這幾乎成了一個定律。我常以此觀念,研究歐洲歷史,美國歷史也一樣;歐美方面,北部出來的人物,或文化思想,就與南方不同,北部的人們,行為篤厚,氣質渾厚,南方出來的人物,像卡特就很有問題。這很奇怪,只由於東、西、南、北地區方向的差別,冥冥中影響山川人物以及文化的異同問題,和《易經》的象數法則又大有關係。

  千古以來,許多大文學家、大思想家,表面上都在罵《老子》、《莊子》,實際上都在偷偷地學。只有到了清朝,有個怪才的文學家、思想家金聖嘆,提出了六部「才子書」:《左傳》、《史記》、《莊子》、《水滸傳》、《三國演義》、《西廂記》並且提出,如果你懂了「六才子」書,所有的文章技能都具備了。那麼,有沒有道理呢?也有道理。

  我們現在說回來,《莊子》的文章思想在當時是那麼汪洋博大,可是在代表齊魯文化的孔孟著作里沒有提到過。《莊子》裡頭倒有很多提到孔子的地方,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在罵孔子,罵得很厲害,實際莊子都是在捧孔子,捧得很厲害。這就是文學技巧,有時候看起來反面的文章,實際上是正面的。《莊子》這部書,影響了後來幾千年的文化,甚至到現在。每一個知識分子,每一個文學家,每一個思想家,受它的影響都很大。它內在的瀟洒,講人生境界,對東漢一直到南北朝三四百年間的思想起了很大作用,我們讀這三四百年的歷史很有意思。

  譬如我們舉一個例子,大家都知道,《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身兼文武,出將入相,但是史書上說他也好,小說描寫他也好,唱戲表演他也好,他沒有穿過什麼軍服,始終穿一件八卦袍,頭上挽一個逍遙巾,名士派書生的帽子,手裡拿著鵝毛扇,優哉游哉的。這個人物塑造得非常美。諸葛亮在前方指揮部隊作戰時,總是坐個車子叫人推著,四川人叫雞公車,一個輪子的,推著聲音比四輪大卡車還糟,「嘎唧嘎唧」地響、坐在上面也真真是很逍遙,這個風度很好。所以杜甫描寫他的名詩:「萬古雲霄一羽毛」。事實上這個風度在幾百年間,不管是政治,軍事,社會,教育,哪一方面的風氣都形成了。它受了什麼影響呢?老莊思想的影響。不但是諸葛亮一個人有這個風度,南北朝時候很多人都一樣,又譬如晉朝名將羊祜,他在前方當大元帥的時候,是歷史上有名的從容,他指揮軍隊作戰,「輕裘緩帶」,「輕裘」,穿著長袍,就是冬天的棉袍,不穿軍服,「緩帶」,古代文官武將腰裡拴一根帶子,鬆鬆地在肚子上掛下來。你看京劇里唱關公啊,周瑜啊,就是這個樣子出來的,都是一邊穿的是窄袖子,另一邊是大袍子,這個窄袖子是準備拿刀拿劍作戰的。要知道戲台上這麼一個人物出來,在中國文化中他代表了文武雙全。那麼古代的衣冠是不是照這個樣子穿法呢?是這樣穿法,所以很多讀書人外面穿的是長袍,結果碰到要打仗的時候,長袍一脫,裡面就是武裝,身上都帶劍的。那麼他露一半,表示要打仗,我也可以來,要讀書嘛,我也會寫,就這個味道。

  我們讀一讀南北朝的歷史,會覺得很有趣,甚至在前方作戰,都有些優哉游哉的味道。尤其歷史上很有名的謝安石,他在淝水之戰中,直至打敗了符堅的八十萬大軍的時候,還在下棋呢。前方打了勝仗的消息報告給他,他下棋動都不動。實際上他聽了高興得不得了,但表面上要表示《莊子》的逍遙,認為要輕鬆,其實下來跑得瘋快,那個皮鞋跟都跑掉了。等於我們現在說,假如當選了議員的話:「嗯,沒有什麼了不起,我睡覺要緊。」實際上呢,高興得也是不得了。

  還有一個故事。在前清的考試時代,民間相傳一則笑話,有一個老童生,每次考試不中,但年紀已經步入中年了,這一次正好與兒子同科應考。到了放榜的一天,這個當老子的很緊張,就關在房裡洗澡,輕鬆輕鬆。兒子看榜回來,知道已經錄取,趕快回家報喜。兒子敲門大叫說:爸爸,我已考取第幾名了!老子在房裡一聽,便大聲呵斥說:考取一個秀才,算得了什麼,這樣沉不住氣,大呼小叫!兒子一聽,嚇得不敢大叫,便小心翼翼地輕輕說:爸爸,你也是第幾名考取了!老子一聽,便打開房門,一衝而出,大聲呵斥說:你為什麼不先說。他忘了自己光著身子,連衣褲都還沒穿上呢!這個道理呀,中國古代的考試說來都很緊張,看了過去好多的考試故事,那是假的從容啊。不管是真的從容還是假的從容,都受《莊子》的影響非常大。

  我們手裡拿的《莊子》這本書,分《內篇》《外篇》和《雜篇》,翻目錄一看就知道,《內篇》只有七篇。在學者們的考據中,認為《內篇》真正是莊子寫的,《外篇》跟《雜篇》靠不住,認為是後世人假託莊子的名義亂加上的。《內篇》是非常有名的,但是大家不要忘記了,對中國文化影響最大的是《外篇》與《雜篇》。做皇帝的帝王之術,軍事上的用兵之道等,真正能夠運用到《莊子》的,歷代每一個大政治家,乃至聰明的帝王,聰明的人物,都受了《外篇》的影響。可以說,《外篇》是所有的謀略學的始祖。同時,《外篇》《雜篇》給我們人生的啟發,修道的啟發也非常大。這個是要特別注意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03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鯤魚化為大鵬鳥
《莊子》在中國文學中非常有名。下面我們開始研究《內篇》的第一篇,《逍遙遊》。

在中國文化裡頭,逍遙這兩個字是莊子最先提出來的。莊子講的逍遙,不是西門町那個逍遙池的意思,那是洗澡的地方,不過也許有一點取《莊子》里逍遙的意味。我們現在說人生要逍遙逍遙,這個逍遙常常是修道的人的理想,等於學佛的人要求解脫。結果我們看修道的人,又吃素又守戒,又這樣又那樣,認為這叫做道。看他一點都不逍遙,越看越苦。學佛修道要求逍遙解脫,人生既不逍遙又不解脫,這個人生是很苦的。

《逍遙遊》,我們看了這個題目要特別注意,逍遙是逍遙,游是游,因為逍遙了才可以游,不逍遙不能游。借用佛家的觀念,人生解脫了,才能夠得遊戲三昧,在人生的境界裡面遊戲。所以拿這個觀念講,什麼叫人生?我們可以作一個答案:痛苦的累積叫人生。人生可以解脫痛苦,就一定得到逍遙自在。

我們現在首先要對《逍遙遊》做一個綱要,大家要把握這個綱要。《逍遙遊》全篇的內涵都指導著我們的方向。第一個主題,就是人生要「具見」,見地具備,就是普通講的見解,再普通一點講,就是眼光、思想。一個沒有遠見的人,見解都不行,要想成功一個事業,或是完善一個人生,是不可能的。所以莊子提出來「具見」,具備見地,才能夠腳踏實地,從基本做起。因此後來的禪宗,首先講一個人一定要「具見」,具備高遠的見地,見到道才能夠修道,不能見道還修個什麼道。假如說我們見到了眼前有一塊黃金,然後想辦法把它拿起來,你沒有看到黃金,在那裡瞎想有什麼用?所以莊子第一個提出,真正的要見道才能修道。換句話說,人修道也好,作人也好,要真正地了解了人生,才能夠懂得人生。那麼具個什麼見呢?《逍遙遊》就告訴我們:解脫的見。人生不要被物質的世界,不要被現實的環境所困擾。假如是被物質世界、現實環境所困擾了,那麼人生的見解已經不夠了。所以能夠具備了高遠的見解以後,那就不會被物質的世界所困擾,不會被人生痛苦的環境困惑了,自然會超越,會升華。這一篇《逍遙遊》,它的內涵就是如此。

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同人的最深厚的感情一樣,語言文字是沒有辦法表達的,不管什麼中文、英文、法文、日文,沒有辦法表達。語言文字如果能如實地表達人的思想,那人輿人之間就不會有誤會了。譬如怎麼表達哭,只有哭了才曉得,就是這個道理。但是也有最高明的人,不能表達的東西,可以轉個彎來表達,那就是用比喻來表達。所以世界上最高明的大宗教家就善於用比喻,釋迦牟尼佛最善於用比喻,如用蓮花的比喻等;耶穌也很會用比喻;莊子也常用比喻。因為有時候不用比喻講不出來,譬如我們恭維一個人很漂亮:「你比楊貴妃還漂亮。」楊貴妃究竟有多漂亮,大家也沒有看到過,不過拿來比喻來說明漂亮的程度。所以《逍遙遊》裡面有兩個大方向,在很多關鍵的地方用比喻,來告訴我們人生和修養的方法。哪兩個大方向?

第一個方向告訴我們「物化」,這是中國文化中道家的一個大標題。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外物,都是物理的物象變化,物與物之間互相在變化,所以叫「物化」。譬如我們人也是「物化」變出來的,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彼此有變化,就變了那麼多人;人生命活動中所需要的牛奶、麵包、米飯、青菜、香腸等,經過變化又變成了人;人所排泄的汗、口水,大小便,又變成了肥料;肥料再變成萬物;一切萬物又互相變化,而且非變不可,沒有一個東西是不變的,「物化」。在道家的觀念里,整個宇宙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我們只不過是裡面的「化」物,受「化」的一個小分子而已。要如何把握那個能「化」,能「化」的是誰呢?把那個東西抓到了就得道了,就可以逍遙了,不然我們終是被「化」的,受變化而變化,做不了變化之主,造化之主。要把握住造化之主,才能夠超然於物外,超出了萬物的範圍以外,所以莊子告訴我們「物化」的自在。那麼,莊子同時在這個觀念裡頭也告訴我們,人也是萬物之一,人可以「自化」。如果明白了「具見」,見到了「道」的道理,我們人可以「自化」,我們這個有限的生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生命,有限的功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功能。第二個方向就告訴我們,真正的變化是什麼?人的變化。我們人,可以把自己升華成超人。這個超人怎麼變呢?超人就在最平凡中變。我們做到了《逍遙遊》這兩個要點,才真正達得到逍遙。

我們先從人的這個高度來討論。

我想在座諸位先生、同修讀過《莊子》,研究過《莊子》的很多,不過我報告我的意見。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鯤魚化為大鵬鳥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中國文化中,道家講地理學由《山海經》開始。現在美國很流行《山海經》,最近在拚命地研究它。根據《山海經》的證明,我們的祖宗大禹治水到過美國,現在美國人在承認。如果研究《山海經》,我們老祖宗大禹治水不但到過美國,還到過歐洲,中東,紅海,地中海一帶。所以研究大禹治水的歷史,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在九年當中,大禹就把長江,黃河打開了,把洪水放到大海里去了。根據《山海經》記載,東南亞各國大禹都到過的,他怎麼走的?又沒有飛機,道家講他當時騎在龍背上,要到哪裡龍就飛到哪裡。那些神話就多了。大禹開黃河上游那個龍門,符咒一畫,天上神人就下來了,然後大禹請神人幫忙,神人就把手放在華山上,兩腳踏著黃河的對岸,頭一仰,這麼一推,龍門就打開了。當然很快,幾分鐘就開了。我們現在聽了蠻好玩的啊,科學神話。仔細一想,這個裡頭有很多問題。上古連機械都不發達,不要說打開龍門了,以全國的人力拿來挖長江、黃河的一截,幾十年也作不到,為什麼大禹九年就把洪水治下去了?所以這些資料,你們要哪裡找呢?在中國《道藏》里,你看大禹的傳記。

《山海經》越看越神怪,裡面記載世界上的人類有個貫胸國,人生來胸部這裡有個洞,和背對穿的。貴人都有洞,不是貴人大概沒有洞或洞要小一點。吃了飯要走路,兩個人拿杆子往洞里一套就抬走了。《山海經》中還記載有各種各樣的國家,各種各樣的人類。現在倒不是我們中國人在研究,是外國人在研究,研究來研究去不得了,最近發表的論文證明,大禹是到過美國的。所以有個美國同學問我:「老師,台灣買不買得到《山海經》?」我說買得到啊,在哪裡我告訴你。他說買得到正好,還準備要研究。

  

「北冥有魚,」「北冥」,這本書上「冥」字沒有三點水,別的書有三點水,尤其道家的書上都有三點水。根據《山海經》一書,中國上古講的「北冥」,等於現在講的地球北極。道家的學說,在上古的時候,觀念比現代人寬,學術思想境界比現代人大,反而後世的人,把「北冥」說成中國的渤海,範圍被縮小了。中國的道家修道,什麼是「北冥」呢?我們身體丹田海底之下叫做「北冥」;什麼是「南冥」呢?頭頂上。修道煉精化氣,鍊氣化神,煉神還虛,練到了頭頂上,佛家叫化身千百億,就是講這個道理。先把這些知識介紹給大家。

莊子說「北冥」,有一條魚,叫做「鯤」,這個「鯤」有多大呢?「不知其幾千里也。」不曉得有幾千里大。注意了,莊子說那條魚不曉得有幾千里大,經常看到年輕同學寫文章:莊子說那一條魚就有幾千里大。錯了,莊子是「不知其幾千里也」,你硬是確定為只有幾千里,你已經把這一句錯定啦,所以你變成莊子的老師了。莊子講「不知其幾千里也」,等於印度的佛經翻譯過來的八萬四千,不可知,不可見,不可量,無量無邊。結果學佛的人打起坐來,都把它變為有量有邊,坐著就是那麼空,好象空起來就只有我那麼大,這不是有量有邊嗎?曲解了佛學。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莊子說這條魚古怪了,突然一個變化,從海裡頭飛上天,就變成鳥啦,叫做「大鵬鳥」。這個大鵬鳥的背,也「不知其幾千里也。」

這個很怪了噢,先討論這個問題,這就是中國的科學。年青人聽了一定笑,你們亂扯科學。中國的科學是是中國的範圍,實際上我們曉得,講科學,我們強調自已老祖宗的文化,中國從來在世界的科學史上是領先的,當我們有科學的時候,西方文化還沒有影子哩,當然現在落後了,幾千年不肯求進步。中國文化還有許多理論科學,你要看了會笑死人,但是真是假還不知道,不要輕易笑。譬如,我們曉得台灣有鹿,它有些是鯊魚化成的,鯊魚到了年齡會跳上海來,在沙灘上打個滾,就跑到山裡變成鹿了。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講不講由我。有一些東西的確會變的,蒼蠅、蚊子是寄蟲變來的,飛蛾是蠹蟲變的。這是「物化」的道理。我們人也是變來的,精蟲變來的,對不對?所以根據中國道家的說法,唐代有個神仙譚峭,有一部道書叫做《化書》,專門講「物化」的道理,什麼變成什麼,什麼又變成什麼。其實,萬事萬物都在變,人也在變,你看,每一個人思想、年齡在變,男女到了更年期,一個老實人突然變成刁鑽古怪神經病。照心理學看,人都變壞啦,病院裡頭好人變病啦,對不對?我們坐在這裡,大家都在變,過去是媽媽手裡抱的小嬰兒,現在已經這麼大了,我呢,頭髮也變白啦。都在變,你不要忘記了自己也在變。

所以莊子說深海裡頭有條魚,突然一變,變成天上會飛的大鵬鳥。這個問題很大,提出了兩個東西,「沉潛飛動」。沉伏下來,潛伏在深海里的魚,突然一變,變成了遠走高飛的大鵬鳥了。深海里本來有生物哦,告訴你們知識要淵博一點,你們至少要看「動物世界」。深海里的生物多得很,都很龐大;深海很黑,那些生物本身都帶光、帶電,頭上都有亮光。《逍遙遊》開頭告訴了我們一個人生的道理,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或修道還沒有成功的時候,或者倒霉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就要「沉潛」在深水裡頭,動都不要動。修到相當的程度,一變,就升華高飛了。我們至少要明白這個意義。

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鯤變成了大鵬鳥,大鵬鳥怎麼飛啊?讓我們寫一定很簡單:它要飛就飛了。莊子這裡寫「怒而飛」。這個「怒」不一定是發脾氣,它是形容詞,等於努力的努字,表示鼓足了氣,充滿了氣。生命到了最高點,「怒」,才能起飛,否則飛不起來。跟飛機要滑翔到最高速才起飛一樣。

莊子說餛變成大鵬鳥后,比原來還厲害,為什麼?做魚的時候「不知其幾千里也」,變成了大鵬鳥,那個背就「不知其幾千里也」,沒有算兩個翅膀哦。現在加了兩個翅膀,那兩個翅膀一展開啊,像天上的雲一樣,把天兩邊都蓋住了,把東半球、西半球都遮住了。你說有多大?!如果我們寫白話文,要加三個字:「我的媽!」如果不加這三個字形容不出來有多大。唐代有名詩人杜甫的詩:「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個人寫文章做詩啊,做出來要嚇人,就成功了。如果做出來,大家看了連噴嚏都不打一個,這個文章就不值錢。杜甫的詩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要說話說得驚人,就要數莊子,他一吹就那麼大。

大鵬鳥奮力一飛,翅膀張開,大概太陽都被遮住了,那我們連衣服也沒辦法曬了。等於佛經上講阿彌陀佛說法的時候,舌頭一吐,遍覆三千大千世界。唉喲!不知道有多長!我看經,到這裡一合掌:阿彌陀佛你不要說法了,要是舌頭一吐出來,我們的衣服就沒辦法曬了。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這是要特別注意的關鍵。「海運」不是做官,也不是交通部門的海運公司,它是莊子造的名詞,代表一個大觀念,宇宙間有一個動力,生命里有一個動能,就是「大運」。這個動力在佛家叫輪迴。「海」是形容它的範圍大得不得了;「運」,它永遠在轉動。這個動力一轉動,生命非變不可,所以鯤魚變成了大鵬鳥。大鵬鳥「怒而飛」,它飛到哪裡去?由於這個動力的推動,大鵬鳥飛到「南冥」,南極去了。這句話,大家常常輕易地讀過去,根據道家的解釋,人修道,身上的氣脈由海底發動達到頭頂,就超越升華了。但這一步很難,必須有個幫助,你氣脈成就了,它就會來。

「南冥者,天池也。」「南冥」與「北冥」不同,「北冥」是地球的根,「南冥」是虛空中跟太空接起來的,叫做「天池」。現在科學發展了,世界的科學家都聯合起來到南極探險,至於對北極的考察,也只有些影子,真正的情況還遠遠沒有搞清楚。老實講沒有辦法,飛機只要到了北極的上空,指南針都要失靈。因為那裡是旋的,也就是「海運」。科幻小說講北極有個地方,飛機到了附近就不得了,要被吸進去的。這個洞像我們吃東西一樣,嘴巴一吸進來,通過腸子,就從另外一邊出來了。科學小說是這麼幻想的,中國的小說早就那麼講了。

《齊諧》者,志怪者也。

莊子說你不信啊?那我引證一段古書,以證明我說的話是真的,不是假的。《齊諧》,齊國人記載的筆記小說。《齊諧》專門記錄古代那些神奇的事情,等於我們現在看的《山海經》。「志」就是記載。

《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齊諧》書上是這樣講的:大鵬鳥要到南極去時,兩個翅膀一展開來,海水就飛上三千里高空去了。嚇人吧,趕緊得去發颱風警報。然後乘著風,一下衝到九萬里高空。我們都看不見了,只能看到天空變黑,太陽給它遮完了。「搏」,好象在跟風浪搏鬥;「扶搖」,古代人給大風起的名字。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20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生命之息
接下去莊子講理由:

「去以六月息者也。」問題來了,大鵬鳥飛那麼遠幹什麼?跟我們相同,大鵬鳥夏天六月放暑假,要到南方去涼快涼快。這話古人看了一定不相信,六月南方熱得要死嘛,怎麼還去南方涼快呢?現在人都知道,南極的氣溫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凍得要死。大鵬鳥覺得這個世界發燒了,於是飛到南極的大冰山裡去。還有個問題,為什麼「六月息」?五月、八月不可以,七月半也不可以,一定要六月?學過《易經》就知道了,十二卦中,六月夏至陽極陰生。十二卦代表一年十二個月,來表示地球氣候、氣運的旋轉,以及地球物理的變化。什麼叫「息」?要注意中國的文字,「息」不是息滅是成長。所以消息兩個字,消是消耗,是放射完了;息是充電,是成長。大鵬鳥六月到南極去是休養補充。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野馬」不是一匹馬喔,「野馬」就是佛經上講的「陽焰」,太陽光的幻影,古書叫做「海市蜃樓」。航海過程中,有時忽然會看到海中間,好象前面到了某個地方,有城市,有來往的行人;沙漠地帶也常常出現這種情況。假的,什麼都沒有。太陽照在海面上,就會看到海面不再是海,而是海岸的城市了,如果當真走進去,就會掉到海里去了。在高熱和極冷的地方都容易發生這種現象。其實只是太陽光反射的一種投影。「塵埃」就是灰塵。講最細小的物質,佛經常用「微塵」兩個字。莊子說,一切物理的,生理的狀況,大的像鯤和大鵬鳥那麼大的生命,小的比一粒灰塵還小,它們存在於世界上靠的是什麼呢?「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自然的生命靠一個力量活著,叫做「息」。也就是修道人講的氣。這個氣不是空氣的氣。生命有了氣,就會像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樣,完全充實了。氣不夠自然蒼老了,最後死亡了。氣吹大了呢?「怒而飛」,就鼓起來,可以升華了。

莊子的文章看起來,東一下西一下,毫不相干,其實處處相干,文章是呵成一氣的,中間沒有間斷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22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天亦非天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莊子提了三個問題: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我們仰頭看天,當天氣晴朗得一點雲都沒有的時候,空中顏色青青的,那叫「蒼」,我們現在認為那是藍天。莊子他說我問你,天真是藍的嗎?你爬到天上看過啊?假如那個藍色就叫天,那夜裡這個黑色叫不叫天?早晨空中白白的一點曙光,那也是天啊?你看莊子多科學,多邏輯。換句話說,你不要搞錯了,天究竟是什麼顏色,你沒有辦法斷定它,因為它是空的嘛,沒有一個固定的顏色。所以讀《莊子》這本書要注意,問號的反面還有很多的內容。

第二個問題:「其遠而無所至極邪?」你認為宇宙是無限大嗎?遠得沒有辦法再遠嗎?是遠得沒有邊的嗎?那麼我們站在這裡,也算是宇宙一個起點嘍!我還摸得著啊,宇宙就在這裡啊,你怎麼說它沒有邊呢?這是一個邏輯問題。

第三個問題:「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當站在高空,所謂上方世界的人站在上面,看我們下方的世界,也是這樣的嗎?很多人坐過飛機,到了幾千尺高空往下看台灣這個海島,好象小孩子作業里畫的圖案一樣,不再是站在地面看到的高樓建築的樣子了。立場不同,觀點自然兩樣。

莊子提出問題來,他自己不說一個確定的答案。後世認為中國的禪宗完全受了莊子的影響,其教育方法是永遠不給你答案。在這裡,莊子並沒有批判任何人,然而他已經把我們所有的境界推翻否定了。你不要認為你的知識夠了,都是錯誤的觀念。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莊子舉出一個事例,裡面包括有幾層的道理。如果水不深厚、不充滿,就沒有辦法承受大船,除非像大海一樣的深厚、廣闊,才能載起幾千噸、幾萬噸的大船在上面飄來飄去。我們在廳堂里挖個小坑,然後舀一玻璃杯的水倒在裡面,使它剛好不溢出來,把小芥子放在水裡面,就可以當作船一樣行駛;如果把杯子放在上面,一下就膠住了,浮不起來,為什麼?水太淺,杯子當船太大了。我們看莊子多會說話,學會了《莊子》我們就會參禪了。莊子明白地告訴我們,每一個人的氣度、知識範圍、胸襟大小都不同。如果要立大功成大業,就要培養自己的氣度、學問、能力,像大海一樣深廣才行。要夠得上修道的材料,也要像大海一樣汪洋才行。佛經上形容「如來如大海」,講阿彌陀佛的眼睛像四大海那麼大,我們的眼睛小得很,有時候連眼白還看不見呢!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大鵬鳥要飛到九萬里高空,非要等到大風來了才行,如果風力不厚,它兩個翅膀就沒有辦法打開,飛不起來。風力越大,起飛就越容易、快速。懂科學的同學都知道,如果遇上風向不對,氣流很亂,飛機就不能起飛,不然很危險。莊子用這個道理比喻人生,修道想成功也要藉助於風力。一個人想成大功立大業,或者修道也好,做生意也好,要有本錢啊,本錢就是你的風。很多年輕人老是想:要是我呀,就要怎麼樣怎麼樣。想了半天,有沒有本錢啊?一毛錢也沒有。沒有風,還飛個什麼?所以青年人要想做一番事業,你的能力才智都要去培養才行。風力不夠,沒你的事,本錢積累厚了,才可以飛上九萬里的高空。那時候,俯視天下萬物,你不會覺得自己偉大,已經沒有偉大可言了,一個個都很藐小。你到了高空上面,如果下面有個英雄拿個大刀在玩,很了不起,你一看,會好笑:哎!這個小孩子在幹什麼?你想想這個境界,人生被那麼一講啊,看看我們還有什麼意思?一層一層道理還很多,都是禪宗的話頭。

大鵬鳥飛起來,背對著青天,青天有多遠呢?「莫之夭閼」,無量無邊。在這樣一個空靈的環境,它才可以到達南極。道家講南極是長生不老之地,所以壽星叫做南極仙翁。莊子告訴我們,要達到空靈的境界,才能有大的成就。一個人,思想氣度不空靈,太小氣,就永遠不會認識這個宇宙,得不到逍遙。他得到的是「消搖」,消耗完了只好發抖了。

讀了《莊子》這本書,我們的心胸自然就會擴大了。我有個朋友,地位很高,當年我們叫他「哼字型大小」,譬如問他好,他就:「哼」;到了台灣就變成「哈字型大小」了,你一問他,他就「哈」。所以人稱「哼哈二將」。一天他來看我,「哎呀,我煩惱得不得了,你怎麼叫我打坐啊?打坐也解決不了問題,怎麼辦?」我說:「拿一本書你回去看。」「哼哈二將」很聽話,果然回去讀《莊子》了。後來他告訴我:「我懂了《莊子》,舒服之極,現在也不哼也不哈了。」《莊子》確實處處都是解脫境界。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23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境界大小的差別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蜩」就是蟬,也叫知了。知了夏天在樹林里叫得很好聽的,秋天到了要蛻殼,蛻殼了以後,自己變化走了。殼留下來就是蟬蛻。蟬蛻是一種中藥,它有清火作用,可治療喉嚨沙啞。「學鳩」是小鳥。

一隻小鳥一隻小蟲,沒有看到過大鵬鳥,因為大鵬鳥一飛起來,它們看都看不見,只不過聽人家說有這麼一件事,聽了就笑:那個大鵬鳥多事,何必飛那麼遠?像我呀,「決起而飛,」什麼是「決起而飛」?「嘣」一下跳過去了,這形容飛出去不遠嘛;大鵬鳥是「怒而飛」,飛得很遠,這之間何止天壤之別。小鳥小蟲自已也很得意,「槍榆枋,」從這棵小樹飛到那叢草上來,很遠嘛,也很痛快。「時則不至,」時間不夠,萬一我飛不到掉下來怎麼辦?「而控於地而已矣,」不過掉在地上,也不會跌死。這個叫做飛啊?老母雞被我們趕急了的時候,「咯咯咯咯」的,它也會「嘣」地一下飛個兩步,就到前面去了,它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啊。這就是人生境界的不同。所以它們笑大鵬鳥:這個老兄真是多餘,飛到南極去幹什麼呀?

下面一句話莊子都不講了。

世界上這樣的事情很多。有些了不起的人,當他沒有出來的時候,你東笑西笑,最後自己變成小鳥了。譬如歷史上南唐的朱溫沒有當皇帝之前,可憐得很,媽媽帶他三兄弟給人家幫工,他自己也要去幹活。老闆一天到晚罵他:「你這個傢伙個子大大的,活懶得干,還光吹牛。」他實在給罵氣了,就說:「你們這些人都是鄉巴佬,光知道蓋房子,置財產,我們大丈夫做事,你懂得個屁啊!」老闆很生氣就要打他,老闆的媽媽說:「不能打,這個孩子將來前途無量,要好好對他。」老太太問朱溫:「你這個不肯干,那個不肯干,究竟想幹什麼?」他說:「我想借桿打獵的槍,到山裡給你打打獵,弄點好菜給你吃吃。」老太太說:「好吧,你要什麼都幫忙。」後來朱溫當了皇帝,對老闆的媽媽好得很,把她同自己的媽媽一起接來,很感謝她。看到那個老闆恨不得把他宰了:「你這個傢伙,眼光那麼小,看人看不起。」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點啊,不要像這個小鳥小蟲。莊子沒講的,我把它補充說出來了。

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適」是走路。天空早晨的顏色叫「莽」,晚上的顏色叫「蒼」。南北朝有一首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是西北地區傍晚的景色。還有一種解釋:「莽蒼」指近郊的草木之色。所以「莽蒼」代指較近的地方。到近郊的草木間去,一天在那裡吃上三頓,回來了肚子還飽飽的;假如走一百里路呢?就不同了,得帶一點乾糧,算不定要兩三天才能回來;如果走一千里路,那就要準備帶兩、三個月的糧食了。莊子好象很喜歡旅行一樣,告訴我們出門該怎麼準備,實際上他講的是人生的境界。前途遠大的人,就要有遠大的計劃;眼光短淺,只看現實的人,他抓住今天就好了,沒有明天;或者抓住明天,不曉得有後天。有一種人今天、明天、後天都不要,他要永遠。莊子就是告訴這個東西。因此說:

之二蟲又何知?

這兩個小動物又懂什麼?它們的知識範圍有限啊!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如果一個人沒有眼光氣度,就會看不遠,那他的前途就有限。有遠見有大見的人,他就有千秋的事業,永遠有他的偉大。這是智慧大小有別。一個人壽命的長短,看你能不能把握。有些人活了幾十年就死了,不曉得把握它。所以說:「小年不及大年。」

「物化」的作用,就是關於一切的生物互相變化,所以鯤魚變成了大鵬鳥的觀念,第一個要點是「沉潛飛動」,莊子用寓言,也是用事實來說明。這屬於中國古代的科學,不要拿現代科學的觀念來說,至於它的對與不對,需要另加求證。第二個要點,一切萬有的生命之所以變化,中間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莊子提出來一個名詞,叫「息」。中國後來的道家,取了一個名稱叫「氣」,萬物皆是氣化。說到氣化,莊子文章寫作的方法,和他講話表達的方法不同,說到這裡,恐怕人家不相信,他就提出來,我們抬頭看天,究竟這個天是不是我們眼睛所看到這個樣子?假如我們到了高空,例如坐飛機,倒過來看這個地球,地球等於在我們頭的上面,那個時候看這個天又是什麼顏色呢?這就說明一個道理,等於佛學所講的:人世間一切的學問知識,都屬於「比量」,不是「現量」的境界。所謂「現量」,就是呈現出來那個真實的東西。我們現在借用了佛學名稱,就能了解莊子所說的道理。人類的見解、知識和生活經驗都是「比量」,不是真實的。同樣一個氣候,同樣一個空間,一個時間,一個顏色,因人而產生的感受各異。譬如說熱,熱到什麼程度?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因此,冷熱一切等等,都是比較的,不是絕對的真正的知識。所以,莊子拿大海作比喻,水不深不能載船,水要很深,面積也要很寬,大船才能行駛。然後講大鵬鳥從北向南飛的時候,必須要等待大風,要有大風的風力,才能超越九萬里的高空。

下面又提到小鳥和蟬。小鳥和蟬笑這個大鵬鳥,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氣力?為什麼一定要飛到南極去?等於講,為什麼要看尼加拉瓜瀑布?到我們新界看看那個流水,也是瀑布,差不多嘛?還要買飛機票出國。就是這個味道。這就是談到境智「比量」的不同。每一個東西境界的大小,智慧的深淺,觀念等等是完全兩樣。因此莊子提出來,小鳥和蟬的境界小,智慧淺,所以看大鵬鳥遠大的高飛,不可想象。我們生活的經驗,一輩子在艱難困苦中過慣了的人,看到那個富貴和特別偉大的場面,自已就覺得路都走不動,也不曉得如何自處了。這就是說明境界大小的不同。所以莊子跟著提出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智慧的深淺,壽命的長短,小的境界和大的境界相比較,差別太大。活了二百歲的人,他所經歷的人世間的經驗,同只活了二十多歲的年青人,這個中間差別很大。這種境智的不同,猶如佛經的一句話,叫「循業發現」。每一個人根據他自己的生活經歷、思想見解、智慧境界等,看一個東西的觀念都不同。

因為《莊子》文章太美,看起來東說一句西說一句,如果你把全篇的邏輯貫穿起來了,是非常有條理的。中間都是申述理由。莊子並不是用純邏輯、純理論性的方法,抓到一個主題,死死地在那個牛角尖上鑽下去。莊子用文學境界的方法,從各種方面旁敲側擊,喜笑怒罵,正面反面地寫來,所以《莊子》本身有他的文學境界的邏輯。

奚以知其然也?

那怎麼樣知道這個道理呢?「奚以」,是當時古文的寫法。後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許多人學古文的人,都用這個方法來寫文章。「奚以」就是何以的意思,等於白話文的那怎麼樣。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現在我們講香菇、小菇,有些野生的香菇不叫做香菇,叫小菌類,尤其夏天下大雨以後,陰暗潮濕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看牆邊或樹根上,都鑲了一些白色的小菌,這類由細菌化生的生物,「不知晦朔」。「晦」,每個月的月底叫晦;「朔」,每個月的初一叫做朔。「朝菌」這種東西,壽命不到一個月,兩三個禮拜就沒有了。所以,假設它每個月初三開始生長的,不到三十號就死亡了,它不曉得人世間有一個月的時間。「蟪蛄」就是蟬。蟬分兩種,有一種夏天生,一到秋天邊上就死亡了;有一種叫寒蟬,我們形容一個人不大說話,或者在某一種環境中不敢說話,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啞巴一樣發不出聲音,像冷天里的蟬叫不出聲來,用中國文學比喻就叫「噤若寒蟬」。所以這兩種蟬,有些生在夏天,遇一陣就死亡,蛻變。莊子說它們不知道一年當中有春天和秋天,「此小年也。」

拿生物界的壽命來作比方,這是莊子所講的,比較的,他舉出來我們人知識範圍所看到的。還有一些生物,如細菌等,幾秒鐘的壽命,或者幾分鐘、半天的壽命,我們人以為它們可憐,認為自己活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就蠻偉大的。其實,那些生物活了幾秒鐘,它也很快活,也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感受的境界各自不同,每個生命都不同。因此,莊子說小的我們人還容易懂,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冥靈』,是什麼東西呢?實際上是一種大烏龜,有些書上解釋「冥靈」是一種植物,這是不恰當的。烏龜有很多種種類,「冥靈」就是烏龜的一種,這種大龜像海里的玳帽,尤其在長江以南比較多,所以叫「楚之南」。有的烏龜千年可以不死,因為它們可以食氣,有時候也吃一點小細菌。牆下壓一隻烏龜,它幾十年上百年不吃東西,也死不了。它有時候把頭伸出來,或者有小飛蟲到它前面吞一口,吃一個小飛蟲等於我們到大館子吃了一頓大餐,也就夠了。然後它餓了,頭伸出來,吸一口氣,可以憋很久,活得很長。所以我們給人家做壽,不是送烏龜的標記,就是送白鶴的標記,這兩種生物壽命都活得很長。所以莊子提出來「楚之南有冥靈者」,它可以活一千年,以五百歲為春天,五百歲為秋天。以我們來看,烏龜的壽命已經很了不起了,莊子說,還不足: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中國傳統的道家思想,「上古」有一種樹,叫「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它的生命一萬六千年。這在道家看來不稀奇,所以中國的道家說,人練氣養氣的功夫修成功了,可以與「天地同修,日月同壽。」「修」就是長,跟天地一樣的長,跟太陽月亮一樣的壽命。後世有些學者認為,「大椿」的生命一萬六千年,不敢讓人相信,他們的著書註解上,什麼叫「大椿」呢?「椿」的拆字:木字拆成十、八,春字拆成三、八什麼的,隨便加一個數字一拼湊,然後認為,「大椿」是莊子假設的,不需要去考證它。你管莊子說的是假的還是真的,反正樹木的壽命,譬如我們阿里山的神木就活得很長。自己的知識經驗有時候不到,因此把古人的許多東西曲加解釋。莊子現在講「大年」,由時間的比例,提到了動物和植物,然後講到人: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是中國有名的一個長壽者,他的名字叫錢鏗,南方楚國人,據說活了八百歲。我們普通的小孩子都會講彭祖年高八百壽。彭祖是堯時候的人,在上古講來,這個壽命不算小,不過也不長,跟老子比起來並不算長,在中國道家歷史上,老子不曉得活到多少歲了,因為每一個時代他都出現,每個時代都變一個名字,我們現在所講的老子是他周朝時期的名字,實際上不曉得他活了多少歲。

我們都曉得彭祖活了八百歲,不過中國人有個笑話,有一個老太爺祝壽,有人恭維說:「老太爺,您真有福氣啊,您跟彭祖一樣會長壽。」老太爺回答:「你拿彭祖來跟我比,那你小看了我。」這個人臉紅了,老太爺不接受恭維,於是問:「老太爺究竟要活多少歲呢?」「我活一千歲啊!彭祖活八百,他少了兩百年。」「那很難辦了,歷史上找不出這樣的比方啊?」「那你讀書才少呢,你不曉得『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哈!我就是禍害。」這位老太爺很幽默。

「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活了八百年的年齡來講,叫我們一般人跟他來比比,自己太渺小了,活了幾十年,已經是老太爺,老太太了,很可憐,而且可悲。

這一段說明壽命時間的長短,是根據人的知識「比量」來的。莊子說一條魚怎麼變成大鵬鳥,不過中間插了那麼多故事,就說明一個東西:你們不要不相信,因為人的知識範圍有限,沒有那麼高的見地,所以境界、智慧的「比量」不同。那麼莊子下面就說明大鵬鳥由北極向南極飛的這一件事情,他又迴轉來,在下一段裡頭要作結論,當然不是全篇的結論。我們這樣一研究,就曉得莊子的文章不是散漫,古人不是批評而是讚揚,四個字「汪洋徜徉」,就是博大,是形容莊子的文章看起來簡直像大海一樣偉大,像大海里的波浪,不曉得有多少波浪,但是歸結起來還是大海。莊子的文章我們看起來好象很散亂,東一下西一下,所以讀《莊子》,讀到後面忘了前面,不曉得他講到哪裡去了。但我們把這個邏輯抓住了以後,就知道《莊子》非常有規律的,還是在說一個主題——宇宙間一切的生命都是「物化」。下面莊子就引用古代例子做一個說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25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南北兩極相通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我們先把它截斷,文章其實是連著的。商湯問當時很有學問、很有道德修養的「棘」,「是已」,有這件事情可以來證明,並能說明莊子自己講的「北冥有魚」,突然變成大鵬鳥向南飛,這件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什麼叫「窮髮」?「發」,地下的頭髮是什麼?草!「窮髮」,沒有草。中國上古什麼地方叫做「窮髮」呢?蘇聯到北極一帶。這要研究《山海經》與中國的上古史。所以中國上古時叫北方的民族,北方的人類,譬如叫俄國人為「窮髮之民」,就是這個意思。因此,在這一段文章裡頭,深切地證明莊子所講的「北冥」就是北極。「窮髮之北」有個地方叫「冥海」,就是《莊子》開頭所提到的「北冥」。我們注意,《莊子》前面提過,大鵬鳥向南飛,到了南極「天池」,現在又轉過來,為什麼講北極又是「天池」呢?

研究中國上古的科學物理思想,我們早就知道,由北極到了極點,一直再往北走,走到了頭就是南極,南極走到了頭就是北極,南極跟北極連著的,因為地球像個皮球一樣是圓的。不過沒有一個人敢去走,也許有人走到了,據說走到的人到地球中間去了,他永遠不死,不回來了。但是真到了北極、南極那個地方,你回不來了,地心有一個吸風把你吸進去了,出不來了。據說地球內部很鬧熱的,還有個世界比我們還好,進去了以後永遠長生不死,還不止活一萬六千年。傳說,中國甘肅我們老祖宗黃帝的墳後有一個洞,從那裡可以到地球裡面去,西藏高原里和四川以及陝西華山,也有可以達到地心去的這種洞。

我們不管那些神話,可是,莊子在本篇的文章裡頭確實提到,「北冥」叫「天池」,「南冥」也叫「天池」,猛然一看,衝突了。如果我們了解了中國上古文化的地球物理的思想,曉得南極輿北極相通,就一點都不稀奇了。那麼,這段文章看起來是在重複運用,什麼意思呢?莊子上面是講人的知識有限,壽命有限,經驗不夠,小境界不知道大境界,說了半天以後,然後說,用現在話講:你不相信啊,我用考古的經驗,引用歷史證明,在我們上古時,商湯當年就向棘問過這個問題。可見上古就流傳這個大問題。

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

重複上面的故事。「廣」就是寬,「修」就是長,這一條魚不曉得幾千里大。「扶搖」是上古大風的名稱,是從海底裡面出來吹遍了大地的風,現在叫做颱風一類的;「羊角」也是風,不是現在生病昏了過去,躺在地上嘴歪手腳抽搐的「羊角瘋」,「羊角」是龍捲風一類,由地下冒出來向上旋轉,形狀長得像羊角;這兩種風不同。「摶」,把風裹進來謂之「摶」,不是搏鬥,搏鬥是跟風鬥爭。大鵬鳥的翅膀把大風都包裹了,超過了九萬里的高空。

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大鵬鳥到了最高處,大氣層都在它的下面,所以叫「絕雲」。高空上面沒有雲,到了太空的邊緣,連空氣也沒有了,「絕氣」。但是太空上面還有的,在中國文學中叫「青天」,也叫「青冥」。講到這裡,我們想一想,中國的文學與上古的文化很妙,怎麼妙呢?現在科學發展到人類可以到達月球,在超過地球以外時,有一段黑暗,其實不是黑暗,它什麼都沒有,是空的,這是地球與其它星球之間,就是中國上古所講的「青冥」、「青天」。「然後圖南,」「圖」是企圖,大鵬鳥準備向南極飛,它到南極去幹什麼?乘涼休息去。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斥鴳」就是小鳥。這隻小鳥笑了:大鵬鳥何必到達南極去呢?何必飛得那麼辛苦呢?像我一樣,一跳,跳了幾丈高;一飛,飛了幾丈遠;好得很了嘛!就是飛下來,在那個「蓬蒿之間」,亂草之間一站,這不也是飛嗎?也飛得很痛快了。這個大鵬鳥,何必要飛那麼高那麼遠到南極去呢?

那麼莊子在這一段的結論:

此小大之辯也。

我們要是用邏輯看這篇文章,《逍遙遊》第一句話是「北冥有魚」開始的,到這裡一段,做了一個結論,說明「物化」的觀念,講給一般人聽會不相信,為什麼不相信?「此小大之辯也」。智慧境界大小不同,所以不大相信這個道理。

提到《逍遙遊》,整個宗旨說明一個觀念,人可以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而找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自在與自由,同時也說明,人民人世界不管做任何,乃至修道,第一個要見地高超,所謂要有遠見,才能有真正的成就。一個人見解不高,他有所成就也有限,不是講他沒有成就,也成就,也同這個小鳥一樣,騰飛躍個幾丈高,在亂草上一站,隨風搖啊擺啊,也很舒服嘛。你要來抓我,「咚」地一跳,就跳到那棵樹上去了,豈不是優哉悠哉。人生的境界也是如此。所以眼光小,知識範圍低,他活了一百歲,活得很快活,就像小孩子一樣,茶杯里丟一片小小的樹葉,或者弄一點黃豆殼殼在上面漂漂,「你看我的船,開到哪裡了?唉喲,開到紐約了,你看靠岸了,靠岸了。」然後用嘴「呼,呼」地把它吹動,「嗬,大風來了!」兩個小孩子這樣可以玩上一天。他那個境界與做生意發了一千萬美金的財,舒服的境界是一樣的啊。如同愛吃辣椒的人,吃下去辣得滿頭大汗,那個舒服境界都是一樣。

《莊子》這篇文章,影響了中國文化很深遠,小而言之,人們取名字都用它。如岳飛的字叫「鵬舉」,就是引用大鵬鳥來的;宋朝的神仙陳摶,為什麼叫摶呢?取「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之意,陳摶的號叫「圖南」,也是從《莊子》里來的。古往今來叫圖南的,叫飛的,叫鵬的,不曉得有多少。人家有出門讀書的,我們送給他「鵬程萬里」四個字。《莊子》影響之大,這裡我們舉一個例子,南唐時代有一位文學家叫高越,在他沒有得志的時候,文學境界很好。南唐在中國歷史上是五代時期,天下很亂,軍閥各霸一方,這個稱王,那個稱帝。高越當時在湖南,湖南有一位姓李的稱王,看到高越很有學問,很有前途,就想把女兒嫁給他。如果是普通的青年還真是求之不得,一個小國王把公主嫁給自己,那鵬程萬里,前途無量啦。可是高越不幹,他看出姓李的有這個意思,就套用《莊子》里的典故寫了一首詩:「雪爪星眸鳳鳥歸,」他形容像鷹、大鵬鳥一樣,爪是白的,一個任何的生物,壽命活得很長,變白了;「星眸」,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得不得了。「摩天摶帶錦毛衣,」就是莊子所講的:「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這樣的飛,文學上叫做「摩天而飛」,跟青天相摩擦。「虞人不漫張羅網,」你不要想布好網,把我這個大鵬鳥抓住。「虞人」是中國古代管山林,管動物的官職,相當於農林局局長兼野生動物園園長。「未肯平原遷草飛。」老實告訴你,你這個地方太小,還不夠我翅膀一展開,我不想在這裡飛。換一句話:你不要找我做女婿,我也不會幹。這一首詩表達了高越非凡的志氣。一個青年人都應該有這樣的志氣,所以倒霉一點沒有關係,將來反正「絕雲氣,負青冥。」

中國文化很多都同《莊子》有點關係。有古人畫了一幅畫,畫上是一隻鳥站在一根樹枝上面,嘴巴閉著不動。講到中國畫,畫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學,自己會題詩,會寫字,這畫就夠得上文人畫了。這麼一幅畫,題一首詩,怎麼題法?這就是難題了。有人拿起筆來一題,把這幅畫題絕了:「世味嘗來渾是蠟,莫教開口向人提。」人世間的經驗多了,實在是一點意思都沒有,人生的味道像吃白蠟一樣。人的一切艱難困苦,不要向朋友訴說,也不必向別人埋怨,像這個鳥站在這裡閉著嘴巴一樣,連屁都不放,最高明了。「世味嘗來渾是蠟,莫教開口向人提。」這是真的。你說你肚子餓了三天,沒有飯吃,你給人家講,人家不一定同情你,或許還會笑你。你只有自己想辦法去找麵包吃就是了,沒有麵包找渣子吃。像這一類的文學境界的故事,從《莊子》裡頭鑽出來的很多,如果你讀書多了,看中國文化,很多地方同莊子的《逍遙遊》都有密切的關連,尤其是關於大鵬鳥。

《逍遙遊》現在由「物化」,物的變化,講到了「人化」,人的變化。換句話說,上面提到物理世界萬物自己的變化,下面提到人精神世界心的變化。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26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四等人材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現在青年同學要挑起中國文化的重擔,就要對中國文字特別留意。近年以來,對同學們的文字教育太差了,差得已經沒有辦法再革命,因為沒得命了,不需要革了。所以現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培養起來。這一段很簡單,我們很容易懂,但每一句、每一個字都必須要留意。「故夫」,就是白話文的那麼,是虛字,沒有實在的意義。為什麼一定要用虛字呢?古文是要念讀出聲的,念的時候聲音像唱歌一樣,平抑音韻,鏗鏘朗然,要唱著下去,中間就必須換氣,所以加上虛字,既可以換氣,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氣勢。如果不加上虛字,就念不下去了,那就成了吵架一樣,那就不對了。文學境界是柔和、很美的音樂。所以莊子拖長音韻,那麼那麼來了,因此加上了「故夫」。

「知效一官,」注意這個「效」,有些人的知識範圍有沒有用處呢?有用處,用處就是成效,效果。他的學問知識及天生的才能,可以做一個官。官有大有小,有些人的智慧知識,行為效果,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還可以,但不能當皇帝。歷史上很多人當宰相時了不起,結果給他當皇帝就當不好啦。有些人做小官,味道真好,做大一點就完啦,把他壓死了。有些人做個公務員,很有效;有些搞學問寫文章的人,如果叫他去修一個壞水管,他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沒有辦法做實際的事情。

「行比一鄉,」重點在「比」字。你看莊子絕不用重複的字,「知效一官」。寫古文,寫白話文一樣,每個字邏輯思考要清楚,下的定義要準確,下不準確不行,尤其是寫書面文章。絕非新聞報道,馬上機器在動了,下一分鐘就要出來,管他什麼話,報道出來看清楚了就算了,反正五分鐘壽命,因為大家看過了報紙就丟嘛。要寫流傳久一點的文章,就不能馬虎了。

有些人的行為,可以在鄉鄰里比較比較。我們到地方上,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中國外國都一樣,你到一個地方打聽一二,哪個人最出名,不管他是一個紳士也好,流氓也好,他的行為在這個鄉村比起來呱呱叫,真可以做一個領導作用。所以他的行為可以「比」,在一個鄉村裡比起來,他是老大,是頂尖人物。當然在一個鄉里是頂尖人物,拿到國內比起來就不行啦,因為人材更多了。

「德合一君,」古代的「德」字,不光指道德好,而且一切思想行為,做人做事都好。有的人德性剛好和皇帝合得很好,他兩個在一起,可以搭檔二十多年,如果換了一個人,怎麼都用不好。這是人生歷史的經驗。你看古今中外歷史上的人物,有漢高祖就有蕭何,蕭何不碰到漢高祖,換上其它兩個人就合不來,合不好。等於男女之間,有的夫婦就配合得那麼好,雖然天天吵架,但是吵得很藝術,沒有他們這樣吵啊,就不會過一輩子。你不相信?有這種人啊,夫妻之間吵來吵去,要是去了一個,另一個也活不長了。另外找一個來,吵得都不是對象,吵得都沒有味道,打得也沒有味道,這就是「合」的道理。做生意也一樣,老闆有一個忠心的幫手,他當董事長就配合得好,假如換了一個,就搞不好了。

「而征一國者,」「征」,經驗,效果。有的人治理國家當領袖,或者當第二號人物,他的聰明智慧能夠發揮,如果叫他下來開小店,他絕對受不了,他光會大的,小的干不好。

這是「人化」,所以下面莊子加一句話:

「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每個人的知識境界,「比量」不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都像那個小鳥一樣,你大鵬鳥飛那麼高那麼遠幹什麼?有什麼了不起?我「咚」地一聲,就跳到那個樹上去了,我這樣還不是也在飛。所以用中國文學來批評就是:「自視甚高」,自己看自己很高。我們拿鏡子照照自己,都是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漂亮,越看越偉大,沒有一個人討厭自己。由此你可以了解人生,人看自己都很可愛,看別人都是覺得不行,這是一定的。偶然做錯了事,臉紅一下,過三個鐘頭一想,我還是對的,格老子,一定是他錯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28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出格的高人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上面提到了「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君」,「而征一國者」這四等人材,而且都是領袖人材。什麼叫領袖?出人頭地,比人家高明一點。你看有的人做小老闆蠻好,像我有個同鄉的朋友,開館子發了大財,慢慢他要開大公司,結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塗,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一個人,愛國獎券中了二十萬,我說你要小心啊!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還不到八個月,二十萬光了,最後還要去坐牢,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萬。因此這四等人,他們的範圍就是如此,這些人「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自視甚高,可是碰到另外一個高人,這個人叫「宋榮子」。這一類的高人,古代稱為出格的高人,超出了人格範圍以內,因為他沒有個格,沒有範圍可以範圍他。「猶然笑之,」就笑這四種人,看不起他們。

莊子在下面就提倡了一個隱士思想,他不是有意在提倡。中國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種特殊的人,這在中國文化中非常特殊,影響了我們的歷史。在撥亂反正的時代,國家民族到了最艱難困苦的時候,這一類隱士,在幕後都起了大作用。《論語》上也提到,孔子碰到幾個隱士,如楚狂接輿等,每個都把孔子罵得暈頭轉向,最後孔子只有讚歎一番:「鳥獸不可以同群」!實際上孔子的思想,對隱士非常崇敬。什麼叫「鳥獸不可以同群」?鳥類是高飛的,它要高飛就高飛去吧;野獸是生活在山林里的,自然就在山林過他們的生活。這些高人,該飛的飛了,該住山的跑了。而我們呢?既不能高飛,也不想入林,還是規規矩矩在人世間做個人吧!這是孔子捧隱士的話。而後世儒家就引用這句話,解釋為孔子在罵那些隱士是禽獸,這是完全把書讀錯了。孔子只講「鳥獸不可以同群」,他沒講這些隱士是禽獸啊!這是後世儒家亂加的,這就叫讀書不老實。

下面標榜了一個人格,普通人可以通過修養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

這裡提出了第五種人格。「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全世界的人都恭維他:你了不起!喊萬歲,跪下來捧他,他理都不理。他既不想了不起,也不想起不了。「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人罵他、反對他,他決不改變自己的方向。達到這一種人格很難了,在古今中外歷史上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人。孔子在《易經·文言》里對「潛龍勿用」的解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就是要有特立獨行的修養,不受任何時代、環境所影響。可見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個道理。只是莊子的文章筆法華麗飄逸,汪洋惝恍,顯得更美一點,孔子只說了一句,溫柔敦厚,方正樸實。這就是齊魯孔孟文章與老莊南方楚國文章不一樣的地方。「定乎內外之分,」「分」是份量。什麼是我?什麼是他?什麼是物?什麼是心?他對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辯乎榮辱之竟。」他對於人世間什麼叫做真正的光榮,什麼叫做真正的恥辱,看得很清楚。自己遭到了恥辱,絕不因為現實社會的影響而有所改變。生活中錢多了當然很光榮,倒霉了誰都看不起,他一概不管,因為這個現象與他本身獨立的人格不相干,所以他能辨別得很清楚。「斯已矣。」這些人了不起啊。儒家標榜的聖人、賢人、君子就做到了這種程度,莊子也非常佩服。

「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這句話妙了,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方面,歷史上的高人隱士不是屢時有的,不容易看得到,可能幾百年才出一個;第二種解釋,這些高人隱士對於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地方不同意。「數數」,沒有常常認為都同意了。就像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里的,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可以保留這一票不投。

說到隱士思想,在這裡我們插一段題外話。掛在這兒的這幅對聯,是道家的陳摶寫的。陳摶道號希夷,他早已被道家推為神仙的祖師。一般民間通稱,都叫他陳摶老祖。他生當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卧在華山修道。五代末期有個皇帝,歷史上稱為周主,很了不起很精明,當時周主幾乎統一了中國,可惜三十九歲就死掉了。周主曾經找陳摶幫忙,陳摶婉言推辭了。陳摶有一首名詩:「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紫綬縱榮爭及睡,朱門雖豪不如貧。愁看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從這首七言律詩中,很明顯地表露陳摶當年的感慨和觀感。「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陳摶生當亂離的時代,在他少年或壯年時期,何嘗無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徹,觀察周到,終於高隱華山,以待其時,以待其人而已。「紫綬縱榮爭及睡,」周主請他當宰相當軍師都不幹。「紫綬」,古代做大官,穿紫袍,系玉帶,我們看戲就知道,戲中的大官出來,在腰裡掛那個帶子,好象有水桶那麼大,這並不是為了把衣服捆緊,而是拿來做官階的裝飾。「朱門雖豪不如貧。」富貴人家的房子門口,都是用最好的紅油漆粉刷的。可是陳摶認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窮,一無牽挂。接著是他當時看到的情況:「愁看劍戟扶危主,」因為陳摶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亂世之中,幾十年間,這一個稱王,那一個稱帝,都是亂七八糟,一無是處。但也都是曇花一現,每個都忙忙亂亂,擾亂蒼生幾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為器局,所以才有「愁看劍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時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亂世中的社會人士,不知憂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夢死,歌舞昇平,過著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悶聽笙歌聒醉人」的嘆息。因此,他必須有自處之道,「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高卧華山去了。這是隱士思想的代表作。我們小的時候都曉得:「彭祖年高八百歲,陳摶—睡一千年。」他老人家睡醒了一問:「我那個老朋友彭祖呢?」「已經死掉了。」「短命鬼,才活了八百歲就死了。」你們看,這幅字就是他寫的,很有神仙味道。實際上陳摶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間的人物。宋朝的大儒邵康節,從他那裡接受了《易經》的學問。他高卧華山,等到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當起皇帝來了,他正好下山,騎驢代步,一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笑得從驢背上跌到地下來,人家問他怎麼搞的?他說從此天下太平了。他是萬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這一類人物,就是「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你懂了這種歷史,就會對「未數數然也」一句,有臭豆腐一樣特別的味道了。

雖然,猶有未樹也。

即使這樣,他還沒有建樹,還沒有得道呢。

這—段;莊子提出來的是「人化」。也就是人的真「比量」的境界。但這還屬於俗諦,還不屬於真諦。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30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御風而行的列子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第六種人了不起了。莊子的老師「列子」,「御風而行」,他是會飛的,到達了地仙之份。列子在空中飛了多久呢?他挺涼快挺舒服地飛了半個月,就又飛回來了。人修到地仙這一步也很好啊,活得蠻有趣味的。「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你們一般人天天吃素,天天拜佛求佛保佑,求菩薩賜福,你能求得到這個境界嗎?你不信,去拜一萬年佛,看看能不能拜飛起來。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一般人認為這很了不起,但是莊子並沒有認為他有什麼了不起,飛起來不過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還是相對,還要依靠一個東西:風,沒有風你飛個什麼啊?同鳥沒有空氣就飛不了一樣。這僅僅是佛法中的一種小乘境界。修得神通具足,會飛了,沒有什麼了不起,要是被莊子看見了,會馬上把你拉下來。像我們打坐,只有個空的境界,就是相對,就束縛在裡頭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32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真俗不二
第六種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第七種人妙了: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這種人沒有看見遇,不過滿地都是,他是大乘境界。「乘」的是什麼?「乘」的是「天地之正氣」,氣是我加上的。什麼叫「正」?我們坐著也很正,並不歪啊,也算「乘天地之正」吧?要參!勉強套用孟子一句話,就是「浩然之氣」,即天地正氣。這一類人也不要飛,也不要作怪,普普通通。「而御六氣之辯,」哪六種氣呢?有兩種說法:拿中國的醫學來講,陰陽風寒暑濕六種氣;還有一種說法,《易經》的十二辟卦把一年分成十二個月,六個月屬陰,六個月屬陽。由乾坤兩卦開始變化,五天一候,三候一氣,六氣一節,所以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氣候變化都不同,影響我們的生命活動,因此而產生生老病死的現象。如果有修養的人懂得了修道,物理世界起什麼變化,他心理和生理都會有所準備,因為他本身「乘天地正氣」,有了很高的修養功夫,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就可以駕御控制「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好玩,—切都在遊戲三昧中,優哉游哉。游到哪裡呢?游到「無窮」,無量無邊的時間空間不能限制他,因為他已經超越了物質世界的束縛。

「彼且惡乎待哉?」人生提升到這樣一個境界,是絕對的,沒有什麼相對。等於佛家釋迦牟尼佛生下來說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這個「我」不是指釋迦牟尼這個人,並不是指這個小我,而是說人的生命有一個「大我」,超然而獨立,超越了物理世界。莊子是用另一個方法來表達「惡乎待哉」?宇宙間一切都是相對的,要超越了一切物質世界,才能達到真正的絕對。

莊子所講的大乘境界,什麼道理呢?這裡我們姑且安一個佛學名稱:「真俗不二。」「真」是真諦,「俗」是俗諦。不要離開現實的世界,他自己就超越了這個現實,世間與出世間「不二」,「不二」就是不二法門,就是「一」。那麼怎樣才能做得到「真俗不二」呢?下面莊子點題了: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這是老子講的真正的「無為」,不過老子只講原理、原則。莊子提到了「至人」,「至者,到也。」人要是做人做到了頭,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叫「至人」。如果我們沒有做到,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算「至人」。怎麼才能成為「至人」呢?「無我」。「至人無己」,沒有我自己。這個難了,人生要達到無我很不容易。睡覺睡著了不叫無我,那叫昏頭;死了的人可以做到無我,那不算。我們坐在這裡活著的人,誰能做到無我?無我不光是理論,它也是工夫啊!什麼工夫呢?道家講:能夠「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才能做到「至人無己」。

「神人無功,」比「至人」更進一步的是「神人」。我們這裡參考佛學思想,到達八地以上菩薩境界,叫「無功用地」,一切都無所用功了。也就是老子所講的「無為」。無論上帝也好,耶穌也好,菩薩也好,他救了世界的眾生,人看不到他的功勞。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功勞,也不需要人跪下來禱告禮拜感謝,他覺得你應該感謝自己,與他毫無關係。真到了「神人」,是「無功」,無功之功是為大功,如同太陽一樣,永遠給天下光明,而不需要任何感謝。

「聖人無名。」叫「聖人」只是勉強加一個代號,真正的「聖人」,他不需要「名」。世界上聖人菩薩很多,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普通的人,做了好事,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別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常常看到「聖人」,而且是真的「聖人」。像我們這些只是「剩人」,多餘的人。

莊子提出了第七種人,這是真正的榜樣,比那些飛起來的神仙高得多了。但是他在哪裡呢?在最平凡當中!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平凡。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裡找?就在現實世界最平凡中去找。因為「聖人無名」嘛。菩薩、神人絕不掛一個招牌說我是菩薩,我是神人,如果掛招牌,那是廣告公司的事情,與他沒有關係。這是《逍遙遊》的第四個重點,「人化」。人化有三個原則:「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尤其明白了「聖人無名」這一句,我們就可以了解老子所講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般人粗淺地讀過去了,認為老子是罵聖人,不錯,是罵聖人,罵哪一種聖人?其實老子罵的是標榜自己是聖人的聖人。真正的聖人非常平凡,絕不承認自己是聖人。如果覺得自己有道,那是貼標語,喊口號,沒有用的,這已經不是聖人了。所以,「聖人無名」。無所謂聖人不聖人,最偉大的在最平凡裡頭,能夠做到真正的平凡,「無己」、「無功」、「無名」,功蓋天下而自己覺得沒有做過事,道德修養才能達到聖人的境界。因此莊子下面舉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事實來說明。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34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堯讓天下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我們中國歷史上相傳有這麼一件事,這是上古的史料記載的故事,正史里沒有的。上古史料非常重視這個問題,堯、舜、禹幾位都讓過天下。中華民族的上古老祖宗是公天下,天下不是屬於哪一家的,德者居之。三代以後變成家天下,封天下了。

堯年紀大了,覺得要讓位了,於是想找個繼承人。當時有幾個了不起的人,最有名的是許由,另一位是許由的好朋友巢父。堯就到山裡找到許由,說我年紀大了,你是聖人,國家需要你出來接皇帝的位。許由一聽,當然推辭了,推辭的話各書所載不一,然後把堯送下山去。許由覺得聽了讓位當皇帝的話很臟,心煩得很,就跑到溪邊去洗耳朵。剛好巢父牽了一頭牛過來,就問老兄你今天怎麼在這裡洗耳朵?許由講了原因。巢父說你把清水給洗髒了,那我的牛就不在這裡喝水了。於是把牛牽走了。這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我們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為什麼那麼推崇古代隱士的這種思想和做法呢?其實這些高士、隱士走的就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路線。歷史變亂到了極點,他們出來撥亂反正,等國家天下太平了,又一個個都溜掉。

我們現在回到原文:堯讓位給許由的時候,當時有一套說辭:你老先生要知道,太陽與月亮出來了,在陽光和月光下還點蠟燭,拿紙捻子燒火,「其於光也,不亦難乎?」這個光明藐小了,這是很難過很討厭的事情。堯是推崇許由象太陽月亮一樣偉大,像我嘛,太陽下面一枝小蠟燭,不算什麼。第二個比方:「時雨降矣,」夏天熱的要命,結果大雨傾盆,街上滿都是水,就是「時雨」。「而猶浸灌,」大家卻覺得不夠,還從水井、水溝里打水。「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天上那麼大的雨水下來了,結果還到水溝去打水,那點水算什麼啊!

這兩個比方很有道理。一個比方了不起的人,就是日月的光明;一個比方人在社會上有功德,就像天上下的大雨。在歷史上經常用這個來恭維人。在我們的歷史文化上,無論正史還是小說,都把適時的下雨比方給予別人的恩惠。《水滸傳》上就寫到梁山寨上當土匪頭子的宋江,他的外號叫「及時雨」。《水滸傳》你們注意,每個外號都有哲學。「及時雨」?夏天熱得要命,下來的雨多好啊,結果這個傢伙「宋江」送到江里去了,這個雨沒用了。軍師是「智多星」吳用,智多星好啊,智慧那麼高,辦法又多,象天上的星星一樣,他的名字叫「吳用」智多星無用。看完《水滸傳》人物的綽號同他的本名,你就會哈哈大笑了,加上小說描寫的人物的個性、人品,是非常有意思的。

堯作了兩個比方之後,接著說:「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稱別人為「夫子」,相當於後代的先生。他說先生只要在那裡一站,不需要講話,天下就太平了;「而我猶屍之,」「屍」就是屍體,換句話說代表傀儡。我好象給人捧起的傀儡一樣坐在上面當皇帝,實際上白吃了世間一輩子的飯,象屍體一樣站在這裡。所以我反省自己,自己缺點太多;想你出來當皇帝治理天下。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35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越俎代庖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許由答覆堯:你把國家治理得很好,很太平,現在叫我來接班代理,我為了什麼?求些虛名嗎?「名者,實之賓也。」這個道理要注意,真正的「名」是實際行為成果的一個附屬品,所謂主與賓之分,功勞是主體,有功勞因此就有大名。譬如一個人真有道德,接受了獎賞,那是名與實相同,如果沒有事實而只有名,文學上就稱為虛名,假的。許由的意思說:真正的名要有事實,要有功勞。天下如果沒有治好,我出來為你抬轎子還有一點功勞,你現在已經治好了,連轎子都不用人抬了,我還出來幹什麼?

下面許由也作個比喻:「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小鳥在森林裡,只要有一條樹枝給它立足就很高興了。風一吹過來,一搖一搖的,鳥在那裡又唱又鬧,兩個眼睛滴溜溜到處轉,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屬於自己的,非常自由自在。像我們青年同學聯考過後,出了考場,到山裡頭找一塊大石頭躺下來,那個時候,爸爸媽媽都看不到,誰也不過問,就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我的,很偉大,跟這個小鳥一樣的,不過一上課堂就要命了。「偃鼠」是田裡的老鼠。「偃鼠」口乾了跑去喝水,它只要喝一點點水肚子就脹了。這個比喻是說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覺得滿足就可以了,再找一個環境去滿足是不必要的。

你們年青人境界看得少。我們當年在大夢山遊玩的時候,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動,有些地方爬一步,爬第二步膝蓋就要提起來,路又特別窄,兩邊是萬丈懸崖,看都不敢看,看了人要發暈的。像我們這些自認為了不起的,到底還是起不了。這些地方我們當然不行,就找本地人背著走,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是山裡頭的人,背著籮筐一樣的東西掛在肩膀上,我們是反過來坐在上面,當然我們坐在上面,只能拿一句話去形容:慚愧慚愧。這些人就背著我們上去了,我們坐在後面反過來看,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一樣,申公豹的頭是歪的,後腦在前面,臉孔在後面,我們那時覺得自己變成申公豹了。開始專門只看來路,兩邊不敢看,坐著看著,覺得真舒服啊,人在半空中,下面都是白雲,雲層里有些亮光走來走去,配合著「嘟嚕嚨咚」的聲音,其實下面在打大雷,我們走在雷的上頭,天空太陽朗照,風景很好,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有時他們背累了,我們也坐累了,大家就停下來休息,我們在樹林里找石頭坐下來看風景,他們呢,不大坐的,拿個木頭橫起來那麼一靠,然後點一支葉子煙,一毛錢不曉得買好幾支,煙吸進來一吐,看那個的神情啊,那時候堯來請他當皇帝都不幹。他們勞累過後,到了廟子就可以拿到錢了,然後買饅頭一吃,肚子吃得飽飽的,舒服得很,像當了皇帝或是發了大財一樣。所以人生境界不同。

許由說:我只需要現在過的境界就滿足了,「歸休乎君,」古代人穿大袖子,我們可以想象到許由的樣子:把袖子一拂,「你回去吧。」有唱京戲的味道。「予無所用天下為!」有道之士,何必干這個事呢?「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是廚師。「祝」是禱告的意思。什麼叫「尸祝」呢?古代的巫師,相當於現在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法師,回教的阿訇這一類人。廚師不在廚房裡做菜了,當神父當法師的總不能把他的位置佔了,替他去做菜吧。

為什麼莊子引用廚師來作比喻?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是講究吃的,歷史上也出過好幾個名廚師,有好有壞。第一個好廚師是伊尹,商湯的宰相,他沒有當宰相以前,故意請求做廚師,以便有機會跟皇帝見面。他的菜做得非常好,據說做出的好菜要有十個條件才行,不但味道好營養高,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來,要瘦吃了就能瘦掉,簡直吹神了。像過去賣梨糕糖的吹牛一樣: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長生不老,年青人吃了馬上長高,趕考的人吃了馬上就考上了,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效果就有那麼神奇。伊尹後來當了宰相,使國家興旺。我喜歡吃,也曉得做廚師的確很難,雖然能夠使大家吃了都滿意,可他在廚房裡可夠苦的,累得汗流浹背,一般人吃飽了,還不知道廚師是怎樣辛苦做出來的。所以名廚師喜歡吃一點醬瓜,一點稀飯,因為好菜做出來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治理天下國家也一樣。看到政通人和,社會安定,也不曉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所以古人有句詩:「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宋朝的首都洛陽,三個月來整個變成花都了,我們只欣賞它的成果好看,卻不知道創業的艱難。

許由說,堯,你做了幾十年廚師,天天做好飯菜給天下人吃吃,自己苦死了,熱死了,你現在想不幹,對不起,我不會做飯,光會念經,只曉得「南無南無……」或者禱告上帝,「啊!聖母瑪麗亞……」菜我不會做,沒有辦法來管廚房,管不好的,只有各人干各行。所以,莊子用廚師來作比喻,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義。

要做一個自我超越的人,就必須擺脫世俗的枷鎖,否則很容易為名利所困,名利所困是很難解脫的,這是事實。所以許多人講:「我什麼都放得下來,生活嘛,有什麼辦法?」一聽好象是真理,不一定。實際上我們做了一輩子人都沒有為自己在生活,都是廚師,做了半天飯,都是做來給別人吃的,或者做給子女吃的,或是做給別人吃。因此必須要解脫了世俗的枷鎖,才可以不為名利所累,做到「聖人無名」。

許由連皇帝都不想當,我們看起來已經覺得很高了,但是莊子告訴我們,人超越升華到這個地步,也只是世俗的解脫而已,還沒有達到出世的解脫。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脫的來了。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宋人次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 窅然喪其天下焉。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36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這段文章很美,不過看起來別彆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我們打個比方,孔孟的文章溫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線條中的直線;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線。「肩吾」是人名,《神仙傳》上說他叫「施肩吾」。「連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問連叔說:我聽到「接輿」亂講話。「接輿」也是人名,《神仙傳》說他姓陸,叫「陸接輿」。這個人,我們在哪裡見過呢?在《論語》上,又稱他為「楚狂接輿」,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孔子挨過他的罵。這個接輿的話:「大而無當,」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話不兌現的,光說,話說過了回不來的。我聽了覺得暈頭轉向,「驚怖」並不是說害怕,等於講聽得頭都昏了。「猶河漢而無極也,」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大有逕庭,」「逕」是門外面的路。「庭」是門內的客廳。客廳同外面當然兩樣。肩吾說,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傢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輿罵了一頓,連叔等他罵完了問:他給你講些什麼呢?接輿他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歷來的註解認為在山西,至於在山西哪裡誰也講不清楚,實際上它是個假託的地方。「藐」是指很遙遠,從那裡往西方走。中國、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話里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從某一個地區開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都是如此,這就是個大問題,非常妙的東西。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昆崙山頂,這裡講「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變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膚若冰雪,」皮膚又細又白又嫩,比冰霜里的那些雪還要好看。身材之苗條,三圍之標準,「淖約若處子;」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潑潑的,永遠是個童子的相。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穀,」他不吃飯的,大米、大豆、麥子、高梁,什麼都不吃,那吃什麼?「吸風」,吃西北風,「飲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麼出去玩呢?「乘雲氣,」高興的時候手一招,天上的白雲就來了,當然黑雲也可以,然後「乘雲」隨便玩玩。想走遠一點呢?「御飛龍,」要用摩托車了,手一招,天上的龍來了,龍是他的摩托車,騎在龍背上說去哪裡,龍就飛到哪裡。「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曉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裡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現代觀念來講,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終很凝定,不亂,一望就是個菩薩、神仙。我們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話,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他始終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他在那裡一站,這個地方都太平了,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範圍,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不管氣候也好,莊稼也好,一接觸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沒有了。「疵」是小毛病,「癘」是大毛病。人們不需勞作,穀子、稻子都能自然長出,成熟。換句話說,誰要見到他,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這個描寫就像佛經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人們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適。肩吾對連叔說:接輿給我講這些話,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盡說些瘋話,叫人怎麼相信呢?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連叔聽完肩吾的報告說:對的。第一句話還蠻好聽,下面就開始罵人了。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接輿的話是對的。我告訴你,一個瞎子,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藝術。「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構成的美麗圖案。我們後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一個聾子,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即使打鐘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你要知道,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子,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子和瞎子。你看這些神仙罵人的藝術多高,他們罵人是不帶髒字的,但把人全都罵完了。

莊子這裡提出「神人」。莊子的文章有個重點:他強調說明有這麼些人可以做到。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於自己學問上的不夠,知識上的聾盲。下面接著講一個道理: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連叔說:接輿當時告訴你的話,老實講是對你而說的。換句話說,你的知識範圍太低,他當時比較客氣,我就告訴你,他沒有把話講完。「之人也,」那個人呀,就是接輿告訴你姑射山上的那個「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麼程度呢?「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磅礴」為形容詞,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說,「神人」在那裡一站,就可把萬物融化了,與萬物變成—體。你說他是人也可以,你說他是萬物也可以,你說他是心也可以,他和萬物融為一體。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他能融化萬物為一體,也就是「心能轉物」。「蘄」就是安定,他在那裡一站,這個世界就自然安定起來。所以像這樣一個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弊弊焉」,就是很輕視、渺小,誰還願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來治理一個國家?治理一個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他能夠融化了萬物,使萬物都安定了。這裡是講「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連叔說:你要知道,接輿告訴你的這個「神人」,物理世界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大浸稽天而不溺,」假使北極冰山熔化了,整個地球都變成洪水滔天,對於他來說,不過覺得像在水龍頭下,正好洗個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碰到這個世界大旱天的時候,地球的礦物質,整個都融化了,礦物質都變成液體流汁,「土山」都燒焦了,變成煤炭灰一樣了,他覺得是暖氣開了,烤烤正舒服呢。

莊子這裡講的,看起來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話,不過佛也講過類似的神話,是關於打坐修禪定的。所謂禪定的道理,就是莊子上面講的「其神凝」三個字,這個「凝」就是定。所以我們大家修瑜珈、修道,沒有做到「其神凝」都談不上定。佛告訴我們,一個人修禪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禪、有二禪、三禪等。佛講得最清楚,這個地球是要毀滅的,那時候會出現三災,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個是水劫。水劫來的時候,地球北極的冰山溶化了,整個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麼地方呢?淹到初禪天到二禪天之間。如果水劫來了,得了初禪定的人還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裡打坐入定也沒用,也把你泡掉了,這就是初禪天。所以我們打起坐來要流汗啦,身上生瘡啦,有時動感情啦,或產生慾念的衝動啦,遺精和荷爾蒙的分泌也是跟這個水有關。這都是人體上欲界的水災。第二個劫就是火劫,火劫來的時候,天上不止一個太陽,相當於十日並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個地球火山爆發,地球燃燒起來了,一直燒到二禪天到三禪天之間。水劫來了二禪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來他就抗不住了。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身體都要經過火劫,人會熱得受不了,簡直都要爆炸了。第三個劫就是風劫。風劫來了的時候,氣流產生變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氣一樣自己就化了,其實並不是風,是氣。三禪天還怕風劫。三禪天再高一點,超過四禪,三災八難都不能到達。

莊子那個時代,佛法並沒有進入中國,可他也講到了初、二、三、四禪,水劫(初禪天)、火劫(二禪天)傷不了「神人」,實際上莊子曉得有個風劫(三禪天),也害不了他,因為「神人」可以「乘雲氣,御飛龍」。如果研究這個道理,這就很奇妙了,那時候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並沒有交流,我們再擴大地研究世界幾個古老國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講上古那些神人也達到這個層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學也有類似的說法,這就很奇怪了。可見人類不分人種地區,最初的老祖宗,根據上一次地球的災劫,從同一文化而來,一開始就曉得人生命的價值有這樣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秕糠」,我們吃的穀子,殼剝下來就是米糠,這裡等於講是麥子的麩皮。我們看過濟公和尚的小說,濟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人家生病了,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搓成一陀油丸,別人拿去吃了就好。人家問他這個是什麼葯?他說是伸腿瞪眼丸。吃下去兩腿一伸,眼睛一瞪就會死的,看你敢不敢吃,結果人家吃了都好了。這裡講「神人」把身上的「塵垢秕糠」拿出來,人吃了這些「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堯舜這樣的入世的聖人,治世的帝王。因此你想想看,「神人」的生命價值升華到如此之高,他哪裡會把物理世界一切東西看在眼裡呢?

肩吾本來告訴連叔,想博取他的同情,罵接輿是狂人瘋子,隨便吹牛。結果他反而讓連叔罵了一頓,世界上本來有這樣的人,你自己真是聾子瞎子。罵完了,又說了一個道理: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紋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這裡為什麼做生意要提到宋國?怎麼不提魯國也不提齊國?因為宋人是殷商之後,是代表殷商的文化。戰國時候宋國文化最高。孔子也是宋國人。「資」是販賣,「章甫」是禮帽禮服。宋人當時帶著禮帽禮服到越國去做生意。越國是現在的江蘇、浙江、福建等地,在當時是野蠻嘏開發之地。「越人斷髮」,相當於當代人,頭髮是剪短了的,所以我們現在就是「越人」本色。古人講「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也」,中國文化是要留長頭髮,要梳起來的。不像西方文化,野蠻文化留短髮。「紋身」,身體上都刺花的,裸體的。宋人把禮帽禮服帶到沒有文化的地方去賣,結果都賣不出去。把高度文明的東西,帶到最原始的地方當然沒有用。

莊子的文章是東一下西一下,看起來好像毫無頭緒,沒有連帶的關係,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最近這兩天,我告訴幾位老頭子朋友說:我們寫的東西不行,要讓年輕人寫,因為他們寫得比我們好,現在年輕人寫文章,也是東一句西一句,看了半天都不懂,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莊子式的文章」。所以情願大家不要學這種「莊子式的文章」。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堯治理了天下海內,幾十年國家太平,那真是千古萬世聖明的帝王。「往見四子,」堯跑去看四個人,哪四個人不知道。不過後來各家註解《莊子》,把《莊子》里說的怪人都拿出來充數,說許由是一個,許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內,再找兩個也很容易。不過文章沒有寫出來哪四個人是個妙事。「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堯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這麼樣的四個神人,「窅然喪其天下焉。」堯看看這些神人,感覺自己簡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麼呢?

我們學到《逍遙遊》第六節,就曉得莊子把生命的價值直接指出來了:「神化」。人本身就具備精神這個「神」,可以自我地去變化物質,精、氣、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換句話說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後就可以作入世的聖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後再出世。大家要注意,我們中國的歷史,中國文化開始就是那麼標榜的,如黃帝,我們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國家,安頓了萬民以後,在鼎湖乘龍而上天,入世而後出世。上天以後把他左右的幹部、大臣都帶走了,只有幾個小幹部,沒有抓住龍鬍子,一下從半空掉下來。但是這幾個人到漢朝、宋朝還在,宋朝以後就不知道了。「攀龍附鳳」這個典故就是這樣來的。我們要特別注意,透過中國遠古時的神話,證明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始終把人的生命價值提高到兩個階段:一是作入世的聖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聖人,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價值;然後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為出世的聖人。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這段文章莊子已經把要點點出來了,「神化」。不要忘記了,莊子首先講到「物化」:鯤魚化成大鵬鳥,由北極飛到南極,這裡面沒有什麼稀奇,是宇宙當然的道理,是一種自然法則。宇宙間每一個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們自己的智慧不夠,把這個功能喪失了。莊子接著再談到,人這個生命的「神化」的修養,「神化」的功能。莊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結論了。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葯者,世世以洴澼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37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不龜手之葯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這裡舉出一個與莊子同時代的人,惠子。惠子是當時的「名家」。古代文化講「名家」,這個「名」就是邏輯,所謂「名理」,表示名稱、思想和觀念的意思,任何一個思想、名稱和觀念,都要合乎條理才行,即後世西方的邏輯學。惠子是當時的「名家」,講邏輯,講論辯,他和莊子非常好。惠子有一次告訴莊子說:魏王送我一個大瓠瓜的種子,我就種起來,結果長了一個大瓠瓜。有多大呢?「五石」,大概比我們這個講台的桌子還大三四倍,如果我們現在拿來做菜,這裡滿堂也都夠吃了。古人在農村裡常常把瓜切開,晒乾了當水瓢用。惠子說:如果我拿它來作盛水用,又拿不動;如果我把它剖開了晒乾作舀水用的水瓢,水缸又沒有那麼大。這個東西大是大,但是大得沒有用。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葯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莊子對惠子說:你這個邏輯專家,當然比博士還要博,比教授還要會教,可是你光講空洞的理論,不會實際去用。莊子接著給惠子講一個故事:宋國有一個人,家裡有個不裂手的秘方。在大陸北方天冷的時候,手很容易凍裂的,鄉下的人就曉得用些羊油、豬油擦在手上,就不再裂開了。天冷一下子走到房間里烤火,千萬不要摸鼻子,一摸鼻子就會全掉下來,也不覺得痛的,等身上暖和起來了,血液流出來才會覺得痛,像鼻子掉了,耳朵掉了,那都是真實的事。宋人有了這個家傳的秘方,能在冬天裡塗在身上,不生凍瘡,手上皮膚不會裂開來,所以這家人,憑了這個秘方,世世代代漂白,都不會傷手。現在年青人沒有看過,我們小時候,自己家裡的布織了以後要漂白,染布也要漂,漂布要站在流水中漂,人光著腳在水裡站上半天一天的,要是冬天凍都要凍死。所以漂布有這個「不龜手之葯」太好了。在南方還有一種葯,冬天了吃過這種葯后,可以脫光衣服跳到深海里,幾個鐘頭都不覺得冷,然後上來穿衣服正好,如果吃了葯不到冰冷的水裡泡著,人是要燒死的。這個故事講另外一個人經過這裡,聽說這家裡有這個秘方,要求以「百金」——也許相當於現在一百萬美金的價值,購買這個秘方。於是這家人開了一個家庭大會議,認為保存了祖傳的秘方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最多給人家漂布,靠做苦工吃飯,而且每個月做下來也不過幾千塊錢,只夠生活而已。現在一下子就賣了一百萬美金,全家人從此都發財了。於是就把秘方賣了。

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這個人買了秘方以後幹什麼呢?到南方去遊說吳王。吳越地在海邊,打仗要練海軍作水戰,他遊說吳王成功,做了吳國的海軍司令,替吳國練兵。到了冬天,和越國作戰,吳國的海軍塗了他的葯,不怕冷,不生凍瘡,大敗越國,因之立了大功,「裂地而封之」。古代打仗有了功勞,要分封一塊土地歸他收稅,叫「裂地而封」。你看同樣一個秘方,有智慧的人能夠利用它不生凍瘡,不裂皮膚這一點而封侯拜將,名留萬古。而這一家人卻只能用這同一個方子,世世代代替人家漂布。同樣一個東西,就看人的聰明智慧,怎樣去運用,而得到天壤之別的結果。因此一個人,窮困潦倒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慧去想辦法翻身。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於人的聰明智慧,在於能否善於運用,「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講完這個故事,莊子就批評惠子:你現在家裡頭有這麼一個大瓠瓜,太好了,怎麼怕沒有用處呢?要知道春秋戰國時期,交通很不方便,要找一隻船都是很難的事。莊子說你把大瓠瓜晒乾了挖空,像坐在大船里一樣,也不買船票,到處都可以玩。結果你還擔心瓠瓜太大了沒有用。「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這句話不僅罵了惠子,還罵了古今中外的天下人,就是說你心裡亂作一團,大草包一個,是個大笨蛋。後世的文學家經常罵人「蓬心」,其典故就是這麼來的。

這是《逍遙遊》第七節。我們借用佛學的觀點給它做個小結論,即智量境界的異同。世界上的事物,本來就沒有大小和好壞之分,一個人智量大,見地高,境界應用高,就能把一個不相干的小事情用來「齊家治國平天下」。修道也是一樣的道理,一個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如果智量境界應用的見地不夠,即使再了不起、再高明的東西,到了他手裡也會沒有用。像莊子他本身很高明,寫了一部《莊子》,結果呢?留給我們後來的學者作為拿學位的論文資料而已,把《莊子》用小了,也變成惠子的瓠瓜,很可憐。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8:38
標題: 第一篇 逍遙遊----無何有之鄉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人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我們看到這裡可以想象成,這是當時談話記實的劇本。莊子跟惠子素來是好朋友,也是死對頭,碰到就抬杠。惠子跑來看莊子,說他有個大瓠瓜,莊子就說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個大傻瓜。惠子挨了罵,沒有生氣,接下來他反而把莊子給罵了。惠子說,我還不止只有那個大瓠瓜,我家裡還有棵大樹,叫「樗樹」。樗樹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樹還容易種,但根部非常的臃腫,外面有很多瘤。「不中繩墨,」「繩墨」是古代,甚至幾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現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用墨斗把一條墨線拉起來,兩邊綳直扯好,用手一彈,木上就留下了一條筆直的黑線,鋸子沿著這條黑線就可以鋸下去了。但是「繩墨」對於那個大樹根卻沒什麼辦法,樹根中間到處鼓起包,無法使彈出筆直的黑線。這種樗樹的枝條歪歪曲曲,不合乎規矩標準;長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闆看都不看。而且這種樗樹,還有一股臭味,不好聞,因此沒人看得上。

惠子罵人也是不帶髒話的,他剛才挨了莊子的罵,這裡又迴轉罵過來。他說老兄你的話「大而無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樹一樣,既無用又討厭,還發臭,誰看到你都要頭一歪走掉的。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

你看他們兩人罵架多有藝術,決不罵「格老子」,「你混帳」之類,兩人光在說故事,但不知不覺就把對方給罵了。莊子說:這有什麼稀奇啊!你有沒有看到遇「狸狌」?狸是狸,狌是狌,兩種不同的。狌跟狐狸差不多,我們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不是真正的狐狸,假狐狸謂之狌,也叫野干。所以研究《莊子》,植物,動物都要用到,很麻煩。莊子為什麼說狸狌,而不提出狼狗呢?莊子這裡罵人是轉彎的,因為狸和狌,這兩樣東西是有名的狡猾,心性多猜疑。中國文學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頭腦的人形容為「狐疑不定」。

狸狌獨走路矮著身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過來,不讓人發現。它以為自己聰明,別人不知道,結果高明的獵人都曉得它這個毛病,就在它易常進出的路線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狸狌就是這樣,喜歡玩小聰明。有時候它也覺得自己很偉大,在樹上屋頂上跳過來跳過去,「東西跳梁,不辟高下,」它覺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膽子很大,也不害怕。但是人聰明啊,把機關已經埋在那裡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進去了,「中於機辟,死於罔罟。」那些抓它的機械、羅網都布置好了,它怎麼能逃得掉?你看莊子並沒有當面罵惠子,這個傢伙小聰明,鬼聰明,就像狸狌一樣,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沒有這樣罵。如果是我們罵架會很笨蛋,一定罵得很難聽,最後說不定還要打起來。他們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談,舒服得很。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說惠子:你呀,簡直是小家把式,你以為你邏輯講得好,知識就是那麼高,你看那個「斄牛」偉大得不得了,有什麼用?連老鼠也抓不住。中國的大牛有好幾種,斄牛出在中國的西邊,陝西過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帶,那裡的大牛叫斄牛,也叫氂牛。莊子開始先罵惠子像狐狸一樣狡猾,自以為聰明能幹,被人家抓住了,現在罵你以為你偉大?像那條大笨牛,連老鼠也抓不住。

莊子說:惠子你家裡不是有棵大樹嗎?有了大樹,又有大瓜,有什麼不好?你真是個大傻瓜。你把大樹栽在一個地方,哪個地方我告訴你:「無何有之鄉」,什麼都沒有,了不可得,「本來無一物」的那個地方。「廣莫之野」,無邊無量,萬物都看不見的地方。你把大樹栽在那裡,一天到晚在那裡優哉游哉,逍遙自在。那棵樹,晴天當斗笠,可以擋太陽,下雨可以當雨傘,什麼都管不到你。你睡在下面,誰也不來砍它,萬物都不來擾害你。因為看到沒有用嘛,螞蟻都怕臭,不來做窩的,什麼都不理你。然後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遙。《逍遙遊》點出了最後的結論,「無何有之鄉」。

所以,大鵬鳥飛了半天,不是真逍遙,莊子說的真逍遙是「神化」。「神化」到哪裡去了?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極樂世界。極樂在哪裡啊?在那個看不見,摸不著,什麼都沒有,但是那裡又的確有個東西的地方。你到了那個「了不可得」的境界裡頭,就可以得逍遙。我們借用佛學的觀點就可以作一個結論:要得世法、出世間法的大機大用,必須先要具備「真知灼見」,所以禪宗要具見。大機大用取決於佛法所謂的「見智」,「真知灼見」所見的那個智慧。所以「見智」之所見,非心識之所識,不是一般心意識能了解的,是「無何有之鄉」。莊子講的「神化」,要達到神的變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遙自在。其實,就是佛家講的解脫。

如果真的到達了「無何有之鄉」,了無一物可得的時候,這是真正的逍遙。跟後來禪宗講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同一個道理。這是講歸到真正的解脫,必須要了解本體,佛學的名詞叫法身,必須要達到法身的境界。所謂的身,也無所謂一個身,而是假定一個名稱,代名詞。

講了解脫,還沒有講解脫起用。到了《齊物論》才講氣化,解脫起用。實際上,《莊子》內七篇是有連帶關係的,等於我們講《論語別裁》,裡面二十篇也是連貫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39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生滅變化無常
這是研究《莊子》最頭疼,問題夾雜得最多的—篇文章。《齊物論》的思想、理路給人的感覺是:「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因為它中間說的內容太豐富,太豐富了!我們往往把它前後的邏輯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評《莊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實際上一點都不迷離,條理很清楚。

我們看一下題目:「齊物論」。宇宙萬物,宇宙萬有是不齊的,不平等的。所謂不平等,就是有差別。現在莊子提出是「齊物」,宇宙萬有平等,沒有現象的不同,那麼《齊物論》講萬物平等,沒有差別。我們人如何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達到那個真正無差別平等的道體,這篇文章最重要是談這個問題。由開頭講如何求證這個無差別道體,到最後說明無差別裡頭有差別的道理。到底差別是怎麼來的?差別是由於「氣」的變化來的。

現在開始講《齊物論》。莊子首先說明無差別的求證,他以故事的方式說明。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苔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生滅變化無常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

「南郭」是複姓,「子綦」是名字,後世道家的《神仙傳》、《隱士傳》都把他列進去了。現在假設我們在看電視、電影或劇本,出來一個人,這個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個老頭子。我們要注意,在莊子那個時代沒有凳子、椅子,我們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個矮茶几,大家盤腿坐在席子上,這就是我們中國古代的生活。什麼叫做「隱機而坐」呢?就是這樣軟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蓋住的樣子。不是像現在同學們坐累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几而坐。

南郭子綦這樣一副懶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軟下去了,然後把頭一翹,「仰天而噓」。為什麼「噓」?「噓」在秦漢以後不叫「噓」,所有的《神仙傳》《隱士傳》上,「噓」叫做仰天長嘯。譬如魏晉時代有一個隱士叫孫登,書上講「孫登善嘯」。老虎叫就是嘯,難道他坐在那裡學老虎叫嗎?不是的,嘯和這裡的「噓」是一個東西,就是吹一個很長的口哨。

「答焉似喪其耦。」「答焉」不是答話的答,就是頭一低,人向茶几下一溜,頭仰起來,吹一個很長的口哨,等把氣吹平了,又把頭一低。「似喪其耦」,好像損失了個東西似的。古人講兩夫妻叫對偶,這裡的「耦」不是指對偶,是說好像喪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對的東西都沒有了,就這麼一軟軟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著也不像活著,反正是懶洋洋的像沒有骨頭一樣。就那麼個神態。

我們要注意呀,第一篇《逍遙遊》的開始,鯤魚化成大鵬鳥,直上萬里的高空向南飛,那個氣勢非常壯觀,最後到達了「無何有之鄉」,了不可得,一無所有。那麼《齊物論》的開始,這個人什麼都沒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懶到了極點,什麼都沒有。

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第二個鏡頭:出現了南郭子綦的學生「顏成子游」。「顏成」也是複姓,「子游」是名字。顏成子游站在旁邊。古代長輩坐著的時候,晚輩要站立侍候在前,等著長輩吩咐要做什麼事,有問題請教則是跪著,表示一種尊敬。古人有時講「膝行而前」,怎麼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們可以看到,兩個膝蓋跪在榻榻米上,爬著就過來了。顏成子游看見老師這麼一個情形,就問了:老師啊,我現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塊枯的木頭,毫無生氣,由外形看到內心,內心像死灰一樣,一點活氣都沒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麼可以到達這個樣子?

「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特別注意這兩句話。從文字上講: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這個狀況,跟從前的情形完全兩樣。如果單照字面上這麼講,一定很冤枉莊子,其實在這兩句話裡頭,莊子已經點題了。我們作古文叫點題:「畫龍點睛」,魏晉時候的僧繇,他畫龍不畫眼睛,畫了眼睛,「畫龍點睛,破壁飛去」,龍就變成真的,飛走了。莊子這時候才落點睛之筆:「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要了解《齊物論》就得了解這兩句話。

當我們第一秒坐在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鐘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萬事都在變化。這就是後面講到的孔子告訴顏回的一句話,四個字:「交彼臂過」。兩個人走路,你過來我過去,兩人對面走在一起,兩個膀子剛剛在同一條橫線同一個位置上時,兩個膀子這麼一碰,一剎那,已經過去了,你往這邊走,我往那邊去了。任何時間,任何地區,一切的事情,這一剎那之間都在變化,不會永恆存在的。兩個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時候,已經不是原來的了,中間已經有很多的變化了。當我們剛剛靠著一坐的時候,當下就過去了,等於佛法的一句話:「剎那無常,「剎那」是梵音,一彈指,「啪」,就是六十個「剎那」。所以這裡儘管是顏成子游在問,但莊子已經點題了:「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莊子借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齊物論》中談到,怎樣忘掉了內、外境,進入沒有分別,萬物平等的「無何有之鄉」。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說:是的,你問得好啊,你看我這樣不好嗎?換一句話說,我這樣很好嘛!你覺得有疑問嗎?我告訴你:「今者吾喪我,」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我了,「喪我」了,你知道嗎?一個人要真正解脫物理世界的困擾,解脫一切煩惱而到達真正的逍遙,唯有「喪我」,亡我。沒有達到亡我,不能了解那個萬物不齊之間,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齊一」的。所以這一篇的題目:求證齊物。萬物不齊有都是相對的,要想求證那個絕對的,那個形而下萬物不齊後面的本體,那個形而上了無一物,了不可得的「無何有之鄉」,怎麼求得呢?要達到真正的亡我。那麼才可以談《齊物論》。到這裡,《齊物論》已經講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發揮。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41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人籟地籟天籟
中國後來許多禪宗祖師都是這樣,講著講著不講了,問你懂不懂?看你還楞眉楞眼站在那裡的話,就給你一棒:「去你的,沒有腦子。」就不講了。南郭子綦不是這個作風,他回答顏成子游,我已經進入無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顏成子游當然不懂,那麼南郭子綦就再講:

「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這裡提出「人籟」,「地籟」,「天籟」,這幾個詞是莊子提出來的,後來中國文學用得很多。「籟」代表那個音聲。南郭子綦說人境界的實在的音聲你可以聽得到,但是你卻聽不到地境界的音聲。地境界也有音聲,地下熱鬧得很,古人有辦法聽到,古人睡的枕頭是木頭或竹子做的,裡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聲可以聽得到,至少地面上音聲聽得很清楚。這個「地籟」只有趴到地下聽。「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假定你懂得了「地籟」,也沒有辦法懂得「天籟」——自然的音聲。這個「夫」字要拉長聲音讀,相當於一個拉長的問號。

要注意啊,《齊物論》首先告訴我們一個重點,萬事萬物生滅無常,不會永恆存在,「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換句話說,我們現在就是「今之聽話者,非前一秒之聽話者也」。我們現在坐在這裡,都可以體會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迴轉來反省、體會一下,沒有一個念頭,沒有一個思想是永恆存在的。一個個很快地過去了。我們腦子裡的意識形態,只要一想到「我現在」,便又立即過去了,現在是不存在的。未來還沒有來,我們說一聲「未來」,就已經變成現在了,這個「現在」又立即過去了。像流水的浪頭一樣,一個個過去了。所以大家做功夫做到亡我,還是你自己在搗亂,你那個「我」就不存在,它每秒總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過去了。這個道理要把握住。然後,莊子說你要懂生滅無常這個道理,只有達到亡我的境界才可以體會,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經到了形而下。現在莊子提出來,形而下萬有的現象里,自然界要分三個等次,天、地、人三才。不過莊子是用音聲的境界來描寫。這是個值得注意的事情,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在哲學上,尤其是宗教哲學上,最喜歡應用音聲來表達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過程。這個宇宙中的音聲和光是範圍最廣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引導的力量。所以,莊子提出來天、地、人三種音聲,《齊物論》已經開始從形而下講起了。

子游曰:「敢問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問」,是下輩對長輩禮貌謙虛的話,不敢亂說,不敢問。像我們小時候,對長輩、對老師的問話:「我們不敢說啊。」實際上表示已經要說了。不敢問就是敢問,說我不敢問,實際上是已經問了。顏成子遊說:天地人這三種音聲的關係,請老師指示我一個方向,告訴我一個頭緒。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

首先提出一個「氣」的問題。中國道教的思想認為,形而下第一個發生的作用是氣化。這裡頭有一個問題要特別注意,我們曉得,關於宇宙萬有的原始元素,人類世界東西方的宗教家們都有一套說詞,有的說這個世界上人的創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麼的捏成的,再問一下你的神是誰創造的,不能問了,宗教家是「到此止步,謝絕參觀」。信就歸主,不信就不管你了,這是宗教。也許有人要說: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訴我一個理由,你把理由說給我聽,我就信了,說上帝創造也好,神創造也好,菩薩創造也好,開始是先創造哪一樣東西呢?一問就愣了,因此產生了哲學。我們看東西方哲學,大部份的說法都認為宇宙萬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創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長萬物;印度和埃及則認為:地、水、火、風四種元素是同時的,也就是泥巴,水、熱能、氣混合在一起形成萬物的最初。這種是唯物哲學最初的說法,與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脫離開了。

中國的道教,認為第一個成分是「氣」,萬物都是「氣」「化」的作用。這個「氣」不是風,不是印度、埃及哲學中地水火風的風。最初的《莊子》古本裡面的「氣」,無火之為「炁」,這個「炁」是沒有辦法解釋的,「無以名之」,拿現在的觀念說,就是能,能量。以後,產生了中國道家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現在的科學走的路線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認它是個科學。中國過去的地球物理科學,當然並不是從莊子開始的,在莊子同一時代,道家的科學思想、物理思想非常發達,那個時候,燕、齊之間充滿了方士,現在也可以講是搞科技的科學家,他們修道、煉丹的學說非常發達。所以莊子、孟子都受到他們的影響,孟子還講到過「養氣」之說。

按照中國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個活的整體的生命,這個看法現在仍有很高的價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講,我們人類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過是些細菌而已,等於有些細菌寄生在我們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觀點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個有生機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認為江、河、海是地球的腸胃血管,血脈都相通,地球的裡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機會到達地球的裡面,在裡頭優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曉得多少年都不會死。

地球是「噫氣」的,地球的呼吸之氣,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麼,認為地球是通氣的,這都有書可證,不過這些書現在連書名都很難聽到了。清朝有一個大文豪紀曉嵐,纂修過《四庫全書》,這個人不太講迷信,是個懷疑主義者,講求實際驗證,不過他也好記載這些東西。他在《閱微草堂筆記》上記載:他有一次犯了罪,充軍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裡有個洞,它要嘆氣的,土人都認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駱駝、馬都要躲得遠遠的,地球要開始嘆氣了,裡頭有出氣呼吸聲音:「呵……」,一團氣出來。這是莊子所講「大塊噫氣」。紀曉嵐的筆記上講,那股氣出來不得了,任何人、馬、駱駝碰到這股氣,就會連骨頭的影子都沒有了,化成氣了。這氣出來,往哪裡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時以後,它要沿老路回來,因此這條路二十四小時大家都要避開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氣—樣,倒咽下去,又沒有事了。這一段記載,說明了中國傳統的道家學說認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隨便破壞,破壞得厲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於將來會毀滅。

回到莊子本文,「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裡所講的,不同於剛才紀曉嵐見到的那個情形,這是講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熱氣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氣」,變化形成風了。我們想想莊子的話對不對?譬如說,熱濕氣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氣,冷熱氣流相互接觸才會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氣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氣就完全稀薄了;超過了太空以上,就幾乎沒有空氣了,那不再屬於地球的氣,那就是地水火風空的空了。因此莊子講的是有科學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樣,凡是人呼吸之氣達得到的地方,人體外面的光芒就有那麼個範圍。用現代科學技術照相可以照出來。換句話說,人呼吸之氣放射的範圍,就只有兩個手圍成一圈這麼大。除非經過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樣達到忘我的境界,光與氣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們講,人體放射的氣,到達外面的作用叫做風。這一段比較麻煩的詞語要先把它搞好。

這裡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達忘我的時候,沒有談氣不氣,那是解脫的境界,同《逍遙遊》最後的結論「無何有之鄉」是聯帶的。我們讓南郭子綦躺在那裡,「隱機而坐」好幾個禮拜,求忘我去,我們轉過來從「有我」境界開始。「有我」境界第一個:「噫」動就有「氣」,「氣」動了就形成風。注意這是兩層,這一口「氣」出來以後,呼出來就變成風了。不要認為「大塊噫氣」就是風,裡面有層次的不同。於是莊子開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

這股氣變成風以後,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後,那厲害了,厲害到什麼程度呢?「萬竅怒呺。」「竅」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發出聲響來,沒有洞穴的地方聽不到有風的音聲。《莊子》處處都是科學。你說風有沒有形體?風沒有形體,我們感覺到風吹在臉上,是我們的反應;風有音聲沒有?沒有音聲,我們聽到風的音聲,是風碰到了東西后相互摩擦發出來的,風的本身不是那個音聲,風的大與小也只是我們感受的形態,所以讀《莊子》就要留意了。

莊子講形而上的本體「無何有之鄉」,了無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研究佛學多年的人要特別注意這兩句話,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學唯識學的一個名詞,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萬物,不「依他」,那個本體的功能就呈現不出來。不靠外物作用和現象,本體的功能哪裡看得出來?但是本體有沒有功能呢?有!一切萬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萬有的現象都是它的現象,是「依他而起」。莊子形容風沒有起作用,靜態的時候,什麼都看不出來,等它—起作用,動態一來,什麼現象都出來了。這是講風,講氣,同時要注意這也是形容我們心的境界。我們心裡平靜的時候,什麼現象都沒有,心裡念頭一動,什麼喜怒哀樂,什麼怪象都來了,同莊子形容的風一樣。

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這裡莊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風吹的現象:

「而獨不聞之翏翏乎?」開始那一陣風,高空的風,天風「翏翏」,像現在這個天氣,我們穿一件夾克,爬到阿里山的山頂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個風吹到耳朵里來,聲音「翏翏」然,好舒服啊!這個時候人很平靜的。第二個形容:「山林之畏隹,」我們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轉彎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谷的地方。莊子說這些地方的風才大咧,聽著嚇都要嚇死人。

山上的大風不是「翏翏」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天風「翏翏」然,那很好聽,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對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轉彎抹角的地方,你再去聽聽,各種各樣的怪聲音都出來了。尤其到夜裡下雨的時候,你爬到山裡頭,一個手電筒也沒有,你坐在那裡,各種怪叫嚇都要嚇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隹」。「畏隹」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彎彎的地方。

莊子接著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聽那個風聲,森林裡有「百圍」的大樹,樹上有洞,風吹出氣,「噓……」像鬼叫。莊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樣,有的像嘴巴張開著,有的像耳朵,像枅,像橫杠,像圈圈,像搗臼,有些窪進去,「似污者,」有的像個大的深水池一樣。這是莊子的文學境界,是一副真的畫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風一吹,百聲齊發,百家爭鳴,你看莊子很藝術吧。我們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來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樹,把它放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裡面用大風給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著風的怪叫聲,你是會嚇死的喲。「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這些都是形容風吹百竅洞穴發出來的聲音的名稱,我想就不作多餘解釋了。

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

「於」就是嘴巴攢起來發出「吁……」的聲音。「隨者唱喁,」「喁」是喉嚨發出來的聲音。所謂「泠風」,指高空上的風,這個「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種聲音混雜的和音,「小和」,聲音和得比較輕巧,高雅。大風來了,各種聲音和得很混雜。當真正的大颱風來了,那些洞穴像悶住了一樣,反而發不出聲音來。這個道理又是一個物理現象。陸放翁的詩:「山雨欲來風滿樓」,在山邊住著,夏天大雨快下的時候,那真是風滿樓。古人還有一句詩:「萬物無聲蒸雨來」,夏天熱極了,天氣悶得人的呼吸都出不來,樹葉一動都不動,一根草也不搖,一點聲音都沒有,悶了一陣,大雨就來了。從文學的境界看來很舒服,但科學境界各有不同。

我們回到原文,看看莊子是怎麼作文章的,他形容風,從「萬竅怒呺」開始,「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樓的頂上,天風「翏翏」然,很清涼。他形容各種洞穴,橫的、扁的、長的、深的、淺的、每個發出的聲音都不同,吹了一陣,吹得很難聽,就把聲音調和下來,「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接著,「厲風濟則眾竅為虛」,一陣最有力量的風吹來,萬籟無聲,沒有聲音了,把你悶了一陣。悶過去了以後,聲音又出來了,「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注意啊!第一句話「而獨不聞之翏翏乎?」是耳朵來聽的,下面都是耳朵聽風吹的聲音,到了「厲風濟則眾竅為虛」以後,不是耳朵聽的喲,是眼睛看的。最後,「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那些小風大風過後,一陣和風吹來,水波不興,那些草啊,樹葉子慢慢地飄呀飄呀,搖呀搖呀。講到這裡完了。所以莊子全盤都是禪宗,後世禪宗祖師們說法就是學他的,跟你蓋喲,那真是大蓋,跟說評書人一樣,嘴巴要快,那風「嘩啊……」「轟啊……」一路吹到這裡,然後,輕輕地飄啊飄啊。後來,說完了,沒有了。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人籟則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樂怎麼樣看呢?可以通過吹簫或者彈琴看出來。古代的樂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達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這個「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緒的變化同風一樣,在腦子裡頭亂吹動,於是產生了人世間的是非善惡。我們借用佛學唯識的名詞,這些都不是絕對的,屬於「比量」的境界,通過比較而產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顏成子游這位徒弟一直在聽,聽南郭子綦躺在那裡半睡半醒的侃,侃到這裡,他說,老師啊,你剛才講風吹的聲音,那是地球上的現象,天地人三才中地的作用,是「地籟」,「人籟」就是人的感情變化,心裡有氣打鼓都難聽,發脾氣駡人的聲音,就像狼叫一樣,很難聽,這個「人籟」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麼是「天籟」?

關於「天籟」,先放下來,我們回頭再來討論。注意,莊子講《齊物論》是由無我境界來的,由無我所起的,莊子借用南郭子綦與顏成子游的嘴巴來演話劇,對白中間提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股氣的作用,變化成聲音,有那麼多的現象,有好聽的,有難聽的。先是聽,聽完了還可以看得見各種地球上的現象。

《道德經》、《南華經》、《沖虛經》是道家的三經,老子的《道德經》為大經,莊子的《南華經》與列子的《沖虛經》為小經,後來修道的人,把這三經列為做功夫的必讀之書。我們看看道家為什麼那麼看重《莊子》,把這本書叫《南華經》,成為道家三經之一?但是我們看了半天,《莊子》裡頭沒有傳你功夫呀!可有一點,你要留意體會《齊物論》。莊子講風吹,「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在座的有許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注意啊,我們這個身體就是地球,打起坐來,什麼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腸子咕嚕咕嚕叫啦,氣脈動啦,耳朵裡頭聽到聲音啦,都是「大塊噫氣,其名為風」。許多人打坐都是跟著現象轉,打坐都坐成神經了,要認清楚,那都是現象,那是你的氣不能調和而產生的。氣真到了能調和的境界,「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這個時候氣快要充滿了。接著是「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身體上氣充滿了,不動了。所以佛家講修禪定工夫,到了二禪的境界,就四個字:「氣住脈停」,也即是「眾竅為虛」。到那個境界,你就感覺到清靈了。等到氣充滿了,你自己看它「之調調之刁刁乎?」身上的氣機就覺得很輕鬆,很自然了。到那時,才由「人籟」到達「地籟」。「人籟」是什麼呢?就是我們心理上喜怒哀樂的情緒隨時在變化,思想煩惱不能停止。氣通了以後,慢慢由情緒的變化,到思想的升華,從人的本位進入到「地籟」的境界,但是還談不上道。那麼再進一步,第三步,由「地籟」到達「天籟」,「天籟」是什麼?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42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咸其自取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吹萬不同」,風刮過來,那個吹的味道,莊子起了個名詞叫做「吹萬」。我們現在說吹牛,這個「吹」是從《莊子》來的。講到這裡,我想起了年輕時候見到的事情。四川青城山上有很多道家的廟子,其中一個叫上清宮,如果諸位到青城山玩過就會看到,那個道觀很大,裡頭有面牆壁很高,有人畫了一幅畫在上面,遊人見了都站在那裡看半天,看了就笑,笑得不得了,畫面上是一頭牛,很多人抓著牛在吹,有的抓尾巴,有的抓耳朵,有的抓牛的臉,有的抓牛的腿,都在那裡吹,有人抓住牛的腿吹,那個牛一腿蹬過去。用吹牛兩個字畫了這麼一幅畫,那幅畫畫得真妙。

莊子不講吹牛,講「吹萬」,宇宙萬有的生命,都是這股「氣」一「吹」,吹出來的。以前我們小時候,看過賣一種「糖人」,不管你要什麼形狀,他都能一口氣吹出來。宇宙萬有的生命就是相近於那麼「吹」出來的。形而下這個生命怎麼來?一「氣」所生,我們不要當成風喔,也不要當成空氣的氣喲,這個「氣」是個代名詞。莊子說「吹萬不同」,一股「氣」吹出來,就產生現象的不同,所以我們在座的這麼多人,就有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健康不健康等各種不同的樣子。形而下就是這股力量吹出來的,吹出來使宇宙萬有不同,這個還容易懂。那宇宙萬有怎麼來的?講形而上「無何有之鄉」,「本來無一物」「天籟」又是怎麼一回事?

「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來變成萬物以後,就不齊了,但是原始就是一口「氣」,「吹」出來以後,每一口氣又分散成萬氣,所以你有你的氣,我有我的氣,大家的牛脾氣狗脾氣老虎獅子脾氣,各有不同,「吹萬不同」。那麼,誰去主宰啊?沒有主宰,上帝、神、菩薩都作不了主宰,「咸其自取」。天堂地獄,喜怒哀樂,善惡是非,都是你造的,你「吹」出來的。「怒者其誰耶?」這裡的「怒」不是發脾氣,是形容很堅強的生命的氣力。它形容吹的時候臉都漲起來了。像發了脾氣一樣。你把泡泡糖吹成球,越吹得大,你的臉就越漲得紅,臉兩邊鼓起來像發怒一樣,所以我們有一個名詞叫「鼓吹」。這個「吹」「氣」的是誰啊?是上帝嗎?還是上帝的外婆?是唯物嗎?還是唯心?都不是,就是你自己!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齊物論》的中心要點,就這幾句話。一股「氣」吹出來變成了這個生命后,把它抓住就有萬氣的不同了。「咸其自取」這個「其」,等於大海的水一樣,你心量大一點就多舀一點,心量小一點就少舀一點。所以這個生命,你抓取多一點,氣就大一點,抓取少一點,氣派就小一點;有些人是正氣,有些人是邪氣;有些人是陰陽不正氣,有些人是半陰半陽的氣;各種各樣,是萬氣不同。誰作主宰?無主宰。自然來的,歸於自然。莊子這個道理同佛說的《楞嚴經》一樣:「清靜本然,周遍法界。」它沒有主宰,也不是自然。「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隨眾生心」,隨你的心;「應所知量」,「應」是感應,你所知的範圍量有多大,它「吹」的「氣」就有多大;「循業發現」,跟著你自己心念的業力發現。你要曉得喲,佛當時在印度的時候,是比莊子前還是后,這個時間無法考證,但他們說的原理是一個,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莊子是這樣表達:「怒者其誰耶?」生命裡頭有一「氣」,你找找看,那個東西誰啊?那就是生命的本來。「吹」「氣」,那個東西不屬於「氣」。我們喉嚨只有三寸,一口氣上不來,「吹萬」也不吹了,這個形體不屬於我了。這個形體,不能依它的時候,那個東西跑到哪裡去了?要找回來。所以禪宗後來提出一個「參話頭」的方法,參「念佛是誰?」「我是誰?」莊子早就給你提出來了:「怒者其誰耶?」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43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魂魄與神氣
下面莊子告訴我們知見上要懂: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莊子的文章不是說空話嗎?你不要看兩個字都是閑,但它們是不同的閑。前面的「閑」是門字里一個木架子;後面的「閒」是門字里一個月亮。嚴格來講這兩個字在古文里有差別,後來則是通用,中國原始的文字並不一定是通用的。因為古人蓋的房子沒有房門,原始的房子蓋起來,像碉堡一樣,下面開個門,下層養豬呀、貓呀的,上層住人。如果去大陸的西南、西北邊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門口用木架子一擋就算了,並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閑」。這個「閑」,門字裡頭一個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樣,現在叫「木馬」,拿木馬來擋就擋住了,所以這個「閑」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後面的「閒」字,我們晚上吃完飯沒有事情,在屋裡坐著,看從門縫裡面透進月光來,優哉游哉,當然是很清閑的。所以莊子用這兩個字是有道理的。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真正大智慧的人,他是有個範圍的,有他的道德的標準。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

「其寐也」,睡著了,「魂交」,「魂」跟誰交呢?「魂」跟氣相交。氣就是「魄」,所以我們叫「氣魄」。真正睡著的話,神氣相交,因此第二天能精神飽滿,如果睡不好,神氣沒有相交,就不行。

「魂」「魄」這兩個字,都是從田從鬼的象形會意字。魂字左邊的雲字,就是象徵雲氣的簡寫。一個人的精神清明,如雲氣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徵。在白天的活動,它就是精神,在睡夢中的變相活動,它便是靈魂。魄字,邊旁是白,一半形聲,一半會意。在肉體生命中的活動力,包括荷爾蒙、維他命、維你命、維我命的,氣呀血呀,肌肉,蛋白質等等,都加起來,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話說一個人的氣魄、魄力等等,就是這個意思。有些人身體衰老了,變得不成樣子,成了骷髏一樣,就是魂跟魄兩個分開了。年輕的時候這兩樣東西總在一起。以神仙丹道家學說來講,認為生時魄在肉體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經過修鍊,不能和魂凝聚為一,死後魄就歸沉於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學家們,一變張橫渠的理論,便構成「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的說法。二氣,是指抽象的陰陽二氣。其實,都是從道家的魂魄之說脫胎轉變而來。

為什麼老年人睡不著呢?中國養生的道理,醫學的道理告訴我們:水火不相濟。水火為什麼不相濟啊?心腎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緒的火不能清下來;腎水不能上升,荷爾蒙、維他命等不夠了。心火不降,腎水不升,心腎不交,就睡不著了。中國養生之道講究培養脾氣,把心神一寧定就睡著了,愛睡得很,所以老年人愛睡覺是長壽之相。老年人睡不著,從生理上講是因為心腎不交,在理論上講是因為魂魄兩個分開了。按照中國文化的講法,人睡著時,魂並沒有離開身體,而是歸到某個部分。如果魂在後腦,就會做夢,如果到了前腦,就醒了,魂藏在心腎的中間,能睡得很安祥。我們看到中國古畫里,人做夢的時候會在頭頂上有一個自己出去了。

「其覺也形開,」睡醒了,就像那個花一樣,神氣充沛了,因為它們相交了一夜,睡夠了。那形態,充滿了氣與神,像花一樣張開了。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個是講智慧的境界,知識的境界,一個是講吹大牛,說小話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是講睡著跟醒來的境界。好像這六句話不相干,現在我們說明你就懂了,都相干。神氣充足的人是「大知」,他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氣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與氣兩個東西充沛與否來的。所以腦子過度使用,文章寫多了,不容易睡著,因為魂與魄兩個不相交了。如果多鍊氣養氣呢,氣一養充足了,一定能睡著。這是氣把魂魄、精神吸收回來了,就睡著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44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世上無如人慾險
下面莊子形容一個人思想用多了,用心過度了,魂和魄相分割:

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這是形容心理狀況。普通的人,不知神與氣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後,一接觸到外面的環境,就「為構」,勾心鬥角,一天用心思。那麼勾心鬥角到什麼程度呢?莊子形容得很妙,「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裡,在作內在的鬥爭,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莊子形容自己騙自己;「縵者,」自己用起心思來像塗油漆一樣,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還密封起來,其實自己騙自己。坐在那裡越想越得意,我今天準備到股票市場買一千塊,三天以後漲了三萬,自己再拿去賣。「窖者,」賺了錢怎麼辦?放在銀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里,四分利息也靠不住,還是放進保險柜,省得人家打注意。「密者。」有時候自己想到什麼了笑一笑,問他笑什麼,「嗯,沒什麼」,在心裡頭保密。莊子一句話概括出來:「日以心斗」,都是自己心裡搗鬼,心裡鬧鬥爭。

接著又形容人的心理:「小恐惴惴,大恐縵縵。」人生一天到晚都在恐懼害怕的境界里。佛也用過這個名詞,佛在《金剛經》里提到過「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如果我們檢查自己的心理,就會發覺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錢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沒有事情做,自己沒有飯吃了,一天到晚都在傷腦筋,活著沒有一天痛快過。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心理狀況開始心念一動,一開發的時候,像手指按開關一樣,只要一按機關,稍稍有某一點小問題就會引起大煩惱,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麼開關不打開,心裡有事不向外發,留在裡頭呢?就是「詛盟」,自己在那裡搗鬼,心裡自己在罵人、打架、打官司,「其守勝之謂也;」「守勝」是什麼呢?道家解釋叫「壓勝」。譬如說今天他運氣不好,到關帝廟去買了兩根香蕉、幾支香、幾個饅頭去拜一拜,也屬於「壓勝」。或者叫人畫一張符放在家裡,或是在哪個地方點個燈啊什麼的,鄉下很多廟子上都有,成都那個城隍廟經常搞這個事,還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壓勝」。「壓勝」的道理,就是自己總想要把壞的一面去掉,總想人生得到真正的勝利,只是想達到目的。我們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麼勝利,怎麼成功。所以這裡講:發出來作用像機關一樣,放在心裡頭則是「詛盟」。

人生在這個心理狀態裡頭過日子,好可憐啊!本來我們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長的,為什麼凋落得像秋天的落葉那麼快呢?像冬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樣,一點生氣都沒有,因為不曉得這種情況會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種自殺。等到生命真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沒有了,就討厭這個世界了,所以對萬事都很討厭,灰心到極點,嘴巴像封起來一樣,你問他什麼都懶得講。所以快要死的人,一點陽氣都沒有。這裡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與氣,以至於達到那麼可憐的生死狀況。

莊子講到體的起用,從智慧的差別,講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人快要死的時候,這個「死」並不一定是年齡大了,灰心到了極點,人心就死完了,「哀莫大於心死」,再沒有一點陽氣了。注意,《齊物物》開始講「吹萬不同」,這裡講「近死之心」,就是中國道家所說的兩個東西:「神」與「氣」的作用。所謂「神」,就是現在我們活著的心理作用,精神;「氣」就是後世所講的生命體能上的活動力,氣魄。《莊子》裡頭沒有提到「神」,春秋戰國時的書多半不用「神」這個字,而用魂,靈魂的魂。現在莊子從心理,那個魂的作用來說明。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45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心態與情態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

把每個字連起來,當文句念,四個字一句,這就是春秋戰國時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說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莊子》以及後來的《楚辭》、《離騷》都是如此。我們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齊魯文學,和南方文章在體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樂」,這四個字值得研究。我們中國儒家有一本書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這四個字。尤其後世,都在這四個字上作學問,講哲學的道理,講生理的狀態。實際上我們講《中庸》的時候,諸位也聽過,「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個「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東話念「種」就對了,表示這個事情對了,打槍打子彈,打中了。一定要解釋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喜怒哀樂沒有發的時候,對了;「發而皆中節」,發對了「謂之和」。子思寫這篇《中庸》的時候,與莊子在時間上前後相差不會太遠,大約幾十年。我們看到,文化、哲學的發展,由春秋到戰國莊子階段,走到科學的路線,求實證去了,求實證要有一種修養的方法,就產生了後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樂」看得那麼重要,後世人的解釋認為這幾個字代表了心態,換成現在新名詞,是心理的思想形態,也可以叫做意識形態。好像清代以來的解釋都是如此,實際上這裡頭是有問題的。「喜怒哀樂」不是心態,而是情態,是人的情緒上所發的。心態不屬於「喜怒哀樂」,勉強可以叫它心態,它是配合情緒而來的。為什麼《中庸》只提到四點,在《禮記》上是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中庸》與《禮記》之所以後三個字不同,是因為「愛惡欲」屬於純粹的心態,「喜怒哀樂」是情態,情緒的作用。什麼叫情緒呢?情緒是生理影響,換一句話,就是氣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們「喜」,高興;「怒」,發脾氣,「哀」,有時候心裡難過起來,看到什麼都掉眼淚,很悲傷,「樂」,有時高興起來什麼都快樂。這四種東西我們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隨便發脾氣,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緒的變化,帶上生理的關係,氣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發,勉強的禁止反而變成一種病態。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樂」作為心態來講,我們研究的方向就錯了。它同《莊子》這裡恰恰相合,莊子也是講「喜怒哀樂」是情態。這四種典型,我們經常碰到的。

下面講心態:「慮」,思慮,思想。「嘆」,因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嘆發出聲音來。因此由「慮」到「嘆」,也由心理的變化而到「慹」的過程。「慹」就是佛學講的執著,抓得很緊,由此產生人身體外在的形態。「姚佚啟態」,什麼叫「姚」呢?就是放任,我們現在講浪漫、大方、隨便。「佚」,懶惰。「啟態」,變成生活的各種形態。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如果一個很好的藝術家,看到這十二個字的描寫,就可以畫出幾十幅畫面來,各個形態不同,有內在的心態情緒的變化,有表達在外面的形態,臉上的喜怒哀樂,身體的四肢的動作,各不相同。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47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有生於無,無中生有
樂出虛,蒸成菌。

莊子開頭講過「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接著他又起個高潮,描寫心態與生活狀態。上面莊子講出一個原理,由心理的變化變成了生理,身體活動的狀況。中間有個東西,書上沒有直接講,我們不要給瞞過去了,他說了六個字:「樂出虛,蒸成菌。」這就是莊子的文章,我們如果隨便念過去的話,抓不住要點,所以古人批評莊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其文章的氣勢啊,如「銀瓶泄水」,所謂「黃河之水天上來」、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實他的邏輯很嚴謹。現在我們為了年輕的同學講古文方便,所以羅嗦一點。

這裡莊子提出「樂出虛,蒸成菌。」兩個相反的作用。「樂出虛」,可以讀成音樂的樂;也可以讀成快樂的樂。如果按音樂這個樂的音來解釋,這個「樂出虛」是物理的狀態,接著上面「吹萬」來的。前面莊子描寫音聲,大風起來,碰到物理界的這裡一個洞,那裡一個窪,發出「嗚……」,「噓……」的各種聲音。音樂的聲音要發出來,必須通過虛的、空的樂器。同樣的,我們吹簫,吹笛子,彈琴奏樂的時候,心裏面都要很空靈,沒有雜念,很清虛的,發出來的音樂就會特別美。這是「樂出虛」的一種講法。歷代解釋《莊子》的,大部份都贊成這個講法。道家的解釋則讀成快樂的樂。一個人心裡高興的時候,氣要散的。高興或者悲哀到極點,都可以使人死亡,因為太高興,氣就散了,虛了,所以說「樂出虛」。這兩種理由都成立,重點在於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向外發展厲害了,就會空虛。

如果向內部縮,悶在裡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陣大雨過後,山裡陰暗潮濕的地方,那些香菇、細菌最容易生長。大家喜歡吃的白木耳,在培養的時候,就是選擇又悶熱又潮濕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長成。在那種情況下,空氣很鬱悶,水蒸汽瀰漫上來,化生變成另外一種細菌,甚至於我們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長繁殖起來。

「樂出虛,蒸成菌」這兩句話,莊子為什麼把它放在人的心態、情態的變化之中來說呢?這正說出了我們的生命有「心能轉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變化生理。所以我們的性情興奮或是鬱悶久了以後,生理產生許多疾病。道家很重視這兩句話,道家解釋《莊子》,修道的要點,強調念頭要空、清靜,如果保持這種清虛的狀況,那麼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裡有所為,有一個東西轉來轉去的,那慢慢會變出另一個東西,所以,「樂出虛」是講由有變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狀況說明由空可以產生有,重點在於「心能轉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們這個生命,由空一下變成有。譬如高興過了頭,高興到極點,樂極必定生悲,不是眼淚笑出來,腸子、肚子笑得痛,也許就笑得跌一跤,縫兩針也說不定。心理狀態也是如此。所以每個情態、形態過份了,就要產生另外一個現象。我們這個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變化。譬如快樂到極點,樂極就會生悲;大運動之後,疲勞過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運動,但休息久了,人受不了的,必須要起來活動。「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個東西,晝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們人很可憐,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誰使我起思想?是誰使我身體衰老?又是誰促使我這個生命的開始萌芽怎麼來的?這就是人現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莊子說算了,算了吧!晝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們人一天到晚,思想、運動、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麼?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現在的現象,姑且當成人生就是這個樣子。早晨醒來,第一個思想怎麼來的?而且我們今天夜裡睡覺了,明天一個思想來的是什麼?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來源,只有一個逃避的辦法:算了,算了吧!

莊子的文章很少有重複的對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寫古文也好,白話文也好,在這種地方請注意,重複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沒有了,就要多動動腦筋,換個詞。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48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真宰是誰
莊子上面講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們晝夜生理在互相變化,每個思想,每個觀念在交流,好像我們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個什麼東西找不出來,既然找不出來,算了吧!就把我們這個白天到夜裡活著的,又會叫,又會鬧,又會哭,又會笑的東西,姑且就把這樣當成一個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們當然會認為不好。不好怎麼辦?下面莊子又提出: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

「非彼無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沒有我;「非我無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一個東西;「是亦近矣。」這樣就差不多了。這是在講什麼話呢?可是翻譯成白話也就只能這樣翻呀,就像有些年輕人談戀愛寫情書一樣:不是你,就沒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這樣吧,差不多。《莊子》這不是一個年輕人寫的情書嗎?那麼這是講的什麼呢?莊子這裡告訴我們生命的根源:「心」「物」兩個是一樣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們講是現有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體;「非彼」,沒有它,顯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麼?「非我無所取」,我們有形體的活動,如果沒有「我」,沒有這個靈魂在內,這個肉體一點價值都沒有。能夠這樣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們從佛學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一段,佛學講,這個生命的存在是意識的流注,我們思想意識,自己感覺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個思想像河流一樣,表面上看這個河流是一種存在,實際上,早晨第一眼你看到的那個浪花,不曉得已經跑到大西洋還是大東洋去了,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我們看起來有個「我」存在在這裡,實際這個「我」是「假我」,我們的思想、情緒不過是意識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識的流注要借物,沒有生理,沒有物理,不能代表出來,不單我們身體是意識的流注而形成萬象。這些莊子在後面說得很多,我們暫時作出相比較的了解。至於後來莊子提到:「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這就是後世禪宗臨濟宗所講的賓主關係。拿西方哲學比較,就是主觀與客觀之間,如果沒有客觀,何以能形成主觀?主觀和客觀是相對的,同樣的,沒有主觀,也無所謂有客觀的存在。莊子他說你這個樣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還不是完全對。為什麼呢?他跟著講:

而不知其所為使。

為什麼差不多?差不多在哪裡?因為你並沒有找出生命的主宰來,因為你不知道「其所為使」,能夠使我們有思想的,能夠使我們身體有感覺的,最初這個機關相開動,指揮你動的,那個是什麼?你沒有找到,所以啊,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

假定有人說:這個生命不要追究了,我們這個生理作用,生命來源裡頭有個主宰,這個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或叫菩薩,我現在求求上帝、神、菩薩,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個鐘頭好不好?給我輕鬆一下。這個「真宰」不答應,還是照樣機關開動,那我們就不敢隨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薩這個東西。既然不是他們,這個作主的究竟是誰?是我自己?那「我」是個什麼東西?所以,「而不知其所為使」,開始指示我的是什麼?這個生命,當我們父母沒有生我以前,要我來投胎的那個是什麼東西?還是沒有東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個作主的,它在哪裡?我們找找看,「而特不得其朕」,找不出一點影子,找不出一個真正的「我」來。那一般人怎麼辦呢?

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我們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動上,好像有個思想,有個行動在動。「已信」,好像主宰這個東西就是我,是我嗎?你找找看,我是什麼樣子?「而不見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狀。是你的靈魂嗎?靈魂又是什麼樣子呢?是心嗎?心又是什麼?心不是心臟啊,我們把心臟割了換一個還可以活著;也不是腦,現在科學進步了,把它換一換,稍稍動一下手術,還是可以思想,可見也不是腦。這個主宰是「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人的生命就這麼奇怪,有這個感情。我們很愛我們的身體,對它是最有感情的。對父母的愛也好,男女間的相愛也好,說「我愛你」,真的呀?靠不住!我還是愛我,這個最重要。我真的愛自己嗎?也不一定,如果醫生告訴你這一邊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對自己還是不愛。究竟愛的是什麼?找不出來。所以雖然是「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

「百骸」,很多的骨頭;「九竅」,人身上有九個竅,頭部七個:鼻孔、眼睛、耳朵各兩個,嘴巴一個,下面雨個;「六藏」,肚子裡頭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腎大小腸等等。「賅而存焉」,把這東西湊攏來,合成一個機器,叫做人,活在這裡,存在在這裡。佛經上也說,人體是三十六樣東西,如頭髮啦,骨頭啦,牙齒啦,眼睛等等拼湊在一起,成了一個人,這個身體,哪一樣是我最親愛的?你說眼睛是我最親愛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絕對不幹。究竟哪一樣是我親愛的?或者說這個生命存在,一根頭髮,一個指甲,全體我都很喜歡它;或者說,我特別愛我的眼睛,或特別愛我的嘴巴。實際上我們研究下來,自己全部的身體,沒有一樣喜歡的,但是樣樣也都喜歡,因為它是屬於我的生命。換句話,這個身體,現在這個生命存在,是我暫時之所屬。猶如買了一個房子,產權是屬於你的,但是它畢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後它就不屬於你的了。

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這個形容很妙,也可以說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領導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從理論上講,我的臣民、妻妾個個都是好的,可是他們「不足以相治」,內部之間並不友愛。所以當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時候,屁股很討厭頭腦,都是你,為什麼害得我挨打呢?我們這個生命同樣經常不平衡,今天頭疼,明天又牙疼,剛剛把拉肚治好了,又開始便秘,說明「臣妾」之間「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愛。莊子又說,我們的身體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風,要看書的時候,眼睛當主席;要彈琴的時候,指頭當主席,其他都不要管事。所以,「遞相為君臣」,遞相為賓主。但是,你找找看,身體里是不是有一個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們看了《莊子》這一段,再看看佛學的《楞嚴經》,這一段跟《楞嚴經》的上半部分一樣,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裡?靈魂在哪裡?身體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莊子》處處都是話頭,經常講著講著,給你一個問題,卻不做回答,但是有沒有答案啊?好像又有答案。莊子說你找找看,在現有的存在的生命、身體中有沒有一個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們生命的內部找出來一個東西,好像找到了,有一點影子,「如求得其情與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說你在身體內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麼?「無益損乎其真。」沒有關係,對現在身體的存在也沒有損害,還是照舊的活下去,那個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與否,都沒有關係。

看起來,這兩句話好像後世禪宗所講的「迷與悟不二」,開悟與不開悟都是一樣,從表面上看來是一樣。換句話說,這個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凈,不生不滅,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遠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樣。但是我們要懂得它,這個理由是什麼呢?莊子後面自然會講。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49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活著在等死
這個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

莊子說悟到了或沒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沒有關係,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樣嘛,我找這個真宰幹什麼?如果我們聽了很安慰,那就上了莊子的當了。莊子接著告訴你,要是找不到的話,「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後變成這個形體,生出來就有生命了。你以為自己活著啊?生命存在,莊子一句話:「不亡以待盡。」出生的第一天,覺得自己是活著,實際上活著幹什麼?在等死。活了一百歲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歲嘛,從第一天生出來的時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對於生命存在,按莊子的說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換成佛學唯識學的說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斷的連接起來。在佛法唯識學中,這個名詞講得很好聽,不像莊子說得那麼露骨。如果我們把「不亡以待盡」這一句話看通了,有時會覺得特別傷感。不過不能聽莊子的,聽了我們會很灰心。

活著在等死,這是莊子的話,對不對不知道,我們再等一等好了!接下來莊子又講另一個現象: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著同外界萬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樣互相在爭鬥,互相在剋制,也互相在欺騙。「相刃相靡」這個道理,按中國文化的陰陽家所說,就是生克的變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剋。也相當於道家講的:「天地是萬物之盜,人是天地之盜」。所謂「盜」,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麼打坐煉丹,打太極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華偷到自己這裡來。但是要注意,我們的父母加上我,三個人聯合起來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後有了我這個生命。這個活著的身體像馬一樣,一天天向前,向盡頭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現有狀況,永遠做不到的。這看來是多可悲啊!這一段話看起來很消極,不過不要聽莊子的,也並沒有那麼慘。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人生一輩子都忙忙碌碌做什麼呢?莊子這裡乾脆把內幕都拉開了,一句話:「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體的奴隸,做物質的奴隸。我們一日三餐下廚房,蒸上牛排啊、麵包啊、飯啊、麵條啊,一天到晚勤勞苦得要命,就是為了這個身體,把它哄飽了以後,等一下又餓了,又要來了,所以是為身體作奴隸。人活著先是為身體作奴隸,然後為別人作奴隸,為兒女啊,為親戚啊,為升職啊,「終身役投」,終身都在服役。結果在哪裡呢?「而不見其成功」,最後是一無所成地跑掉了。《易經》的坤卦也有一句話,「無成有終」,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沒有結果呢?有結果,兒女講起當年爸爸媽媽怎麼樣,總算有這麼一個結果,已經是很好的一面了。

「蕭然」是形容詞,就是這樣子;「疲役」,為生命所奴役,一輩子都在疲勞到極點的狀態。我們真正的歸宿在哪裡?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來一句「可不悲邪!」這兒又來一句「可不哀邪!」我們聽聽,簡直聲淚俱下了。生命的價值被《莊子》這一段批駁得一塌糊塗,這個還不算數:

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長生不死,有什麼用處呢?就算活一萬年,也不過多等了一萬年才死。所以這個形體的生命,畢竟非究竟,不是真道。為什麼說活到長命百歲,乃至長命萬歲,沒有用呢?莊子說如果你活了一百歲呀,一百歲的老頭子和年輕人的精神完全兩樣,其實我們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會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幾個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就講:「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耐煩。這個「不耐煩」就是體能不夠。年輕人對越麻煩的事情越有興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動了,就不行了,這是「形化」,形體的變化。「其心與之然,」「心」已經隨著身體外形變化,體能的消耗,也演變去了。我們現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聽歌,絕不是十幾歲歲時聽歌的感覺。「可不謂之大哀乎?」活長了又何用呢?長生不死做個神仙又值幾毛錢呢?這是真正的大悲哀。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50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師心自用
這麼說來人生太悲哀了,《莊子》下面又是一轉,這就是禪宗所講的轉語。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這樣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嗎?「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類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來,他並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義,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諦。誰找到了自己的真諦呢?這在禪宗又是個話頭,你去參吧!

有些人認為自己找到了,開悟了,有些人認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說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種的不同。莊子下面批評: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一個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識,自己建立一個觀念「而師之」,認為這個才是最高明,然後根據自己這個高明的觀念解釋一切。每個宗教、哲學家解釋生命的根本,都有一個理論,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顯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論。這些理論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構成了一個形態。拿現在哲學觀念的話來說,是形成自己的意識形態了。

按自己的心態來判斷一切,觀感一切,如果這樣認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話,認為自己就是大師,「誰獨且無師乎?」每一個人心裡都有個老師,所以誰都看不起誰,因為我有我的高明之處,而且不傳給你。

這個道理不需要另外拿一個邏輯的方法來研究替代它,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取」,這是關照上面的「咸其自取」。每個人都形成一個自己的思想理論,越笨的人,他就認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個人沒有主觀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學的說法,就是絕對地客觀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現象,「而有是非」,可能嗎?莊子說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今天我們到了越國,不能說今天到,而是從前就來到了。你說這是什麼話?什麼意思呢?換句話說,我第一次到美國,今天剛剛在華盛頓下了飛機,人家問幾時來的?我說我沒有動過,我一萬年前就在這裡。你說這話通不通?

鳩摩羅什大師的弟子僧肇法師,他的名著《肇論》在中國哲學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遷論》,講宇宙萬物沒有動過。有一名句:「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旋嵐」,大臺風的名字,捲起來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師說這個時候一動都沒有動;長江、黃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遷」的道理,這個水沒有流動過。《物不遷論》的道理與「是今日遷越而昔至也」有關係,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師,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幾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麼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師打坐了很久,起來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競注而不流」,開悟了。這是什麼道理?禪宗的悟確實很難懂,憨山大師把僧肇法師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機緣一啟發,就悟了。

現在產生一個問題:人世間哪個是真理?哪個是是?哪個是非?哪個是黑?哪個是白?其實對與不對,都是人的「師心自用」。就是說一個人有「成見」,有主觀的觀念,自以為對就對,叫「師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沒有「師心自用」。可是天地間有沒有是非呢?也可以說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間、時間,加上人的思想感覺產生了是非的觀念。對於形而上真正的真理,萬象都在動,它一動都沒有動。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沒有是非的存在?有!那個是非是泯齊是非的是非,是看起來沒有是非的是非。這是最好的觀點了。因此莊子說:

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個是非,不是「師心自用」來的,它是泯齊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後所建立的真理。那個真理中間,自然有它的是非,這主要的是因果不滅論,還是有是非。形而上絕對的真理,本身泯齊了形而下的是非,而產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惡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惡也可以。因此莊子說:「是以無有為有。」在形而上本體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遙遊》最後「無何有之鄉」,和《齊物論》開頭南郭子綦講的「喪我」,這個時候,「無有」是空的。但它並不是唯物論的沒有,那個沒有是斷見。就是空的嗎?「無有為有」。宇宙生命怎麼來的?「真空」中生的,「無中生有」來的。「真空」裡頭怎麼樣生出一個「妙有」的呢?「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慧高得像大禹王一樣,也不能夠了解。依照中國上古神話史,大禹王九年裡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資料記載,大禹王有各種各樣的神通變化和法術,他的神通智慧,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莊子提出來,「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縱然有大禹王那樣無比的神通和智慧,都不能了解。大禹王都不能了解,叫我們一般人又怎麼辦?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夫言非吹也,」翻譯成白話很容易翻為:講話不是吹牛。這是不對的。你注意,《齊物論》開始講大風「吹萬不同」,吹出來不同的聲音,實際上莊子一開始就在罵人,罵春秋戰國時各家學術,各家爭鳴,都是懂大一點吹大一點,懂小一點吹小一點,都在吹,所以「吹萬不同」。同我現在一樣,也在吹,諸位聽了也在吹,不過我吹出來了,諸位在心裡吹,吹得小聲一點,只有自己聽得見。「夫言非吹也,」言語不是「吹」,不是與風吹在洞里發出的聲音一樣,莊子的意思是:言語不是音聲。「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話說嗎?這樣解釋也不對。言語的本身,每一音聲都有它的內涵和意義。它的意思是言語本身並不是光發出物理的音聲,言語本身後面還有一個語意。所以現在外國有稱之為「語意學」的這一套學問。「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過每一個人所發出的言語,每一句話說出來,中間都有一個邏輯不能辯的真理不確定性。所以人吃飽了飯,辯論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說一套理論,我也說一套理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沒有確定。

莊子現在提出來「語意學」的哲學論辯,「語意學」的哲學論辯怎麼說呢?「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莊子這裡又推翻了。前面他說言語的本身都有音聲,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有語意的真實性存在,跟著又講是「未定」的。這裡講,每一句話都有它的語意真實存在嗎?「其未嘗有言邪?」真的存在嗎?不一定。因為每一句話所謂的真實性,說了就說了,都是靠不住的。為什麼呢?言語本身都是空洞的東西,說過了就沒有。我們人自己認為自己講出來的話是真理,尤其搞邏輯的人認為自己的論辯是絕對真理,莊子說看起來像真理,其實同蛋殼裡有鳥叫的聲音沒有什麼兩樣。「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個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論辯一下,用邏輯來推理一下,看能否再產生一個邏輯,或者說有比言語存在更真實性的最高真理的邏輯。

所以,研究《莊子》無法用各家的註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夠。我認為只有用後世的佛學做比較,才比較容易說明,但對佛學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來,「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它講的是旋陀羅尼總持法門。佛學里叫旋陀羅尼,就是一般人說的咒子,一切咒語都是旋陀羅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釋,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羅尼是什麼道理呢?等於看見人「嘿」地一聲,我們就明白了,這個「嘿」,不一定叫你,這個音聲發出來沒有意義,但都懂了。如同我們對動物發出聲音,沒有含義,動物都懂了,這就是旋陀羅尼。聲音有它的意義,「夫言非吹也,」但是這個聲音就是究竟嗎?等於學密宗的念一個咒子,覺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傳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講,聲音是無常,完了!一切又統統推翻了,旋陀羅尼又統統旋開了。莊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前面講聲音是旋陀羅尼,後面又推翻了,聲音是無常,一切聲音說過了就過去了,不存在。那麼莊子這一段話什麼意思?它說明了言語音聲的作用,言語文字是指導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執著於言語文字,如果你執著文字言語,你就完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51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道隱於小成, 言隱於榮華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

莊子先提出兩個原則:「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無時不在,「惡乎隱」,沒有哪個地方遮起來看不見。實際上道普遍存在,應該讓任何人都有所了解,是真理,永遠都不會變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沒有秘密。世上有人認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這個是正道,你那個是歪道,為什麼有這類是非呢?等於說,言語本來講話給你聽,就是要你懂,但是人類很可憐,不論用哪一種言語文字說出來,沒有辨法表達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有誤會。言語它沒有辦法完全表達人類真正的思想與情感,人類通過言語反而不懂言語的真實思想,這很有趣。

釋迦牟尼講釋迦牟尼的道,孔子說孔子的道,墨子說墨子的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盜也有道,哪個是真道?應該到哪裡去找道?「道惡乎往而不存?」道也沒有到哪個地方去呀?它本來就在這裡。你看莊子的文章很有邏輯,文字很有美感。我們拿佛在《金剛經》上講的話來闡釋:「無所從來,也無所從去,是名如來。」你們真懂了這三句話,就懂了《莊子》了。或者反過來,你們把《莊子》「道惡乎往而不存」,做這三句話的註解,也就懂了《金剛經》了。「言惡乎存而不可?」言語那裡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講聲音是無常,言語講出來就沒有了,就空了,佛經上講如山谷的響聲,空的,講過了就不存在了。過去不可得,現在不可得,未來不可得。何必說一定要我講的話對,我講的是真理,你講的不是真理呢?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與真理,尤其對道,大家都好勝,都在爭一個真一個假。

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道本來是天下的公道,無所不在,無古今、無中外、無來去,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但是既然道存在,為什麼我不能悟道?「道隱於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慧小,打起坐來身上放光,身上搖起來,再不然身體轉起來,再不然氣脈通等等現象,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來,大道就「隱」了,所以你永遠不能得到大道。

「言隱於榮華。」「言」本來代表真理,但大家對言語文字背後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語文字騙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懂了嗎?不懂。都被外面的虛華,都被言語文字的優美騙住了。因此,莊子又罵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麼多亂七八槽的學說,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說他的不對,他說你不對,這一套爭來爭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觀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對,「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對,來證明我自己的對。莊子說,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個對哪個不對,哪個真正是道,哪個真正不是道,「則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見性,開悟了,那麼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複一遍,內七篇是一個系統。《逍遙遊》談如何解脫生理、物理的困惑,而進入道的境界。莊子提出一個最後結論:「無何有之鄉」,相當於後代禪宗所謂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下,一切作用、現象都是不齊的。那麼,在萬物不齊裡頭,是不是有一個真正萬物歸於平等的、絕對的「齊物」。莊子提出來,有的!但沒有明顯地講。要求證它,莊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齊的萬物裡頭,進入了絕對的、自性平等的道體。道體起用的時候,莊子先用「人籟」,「地籟」,「天籟」加以闡釋,從宇宙萬有的一切音聲變化的不同而進入道。我們如果用佛學來比喻的話,就是由觀音菩薩修行法門聞聲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齊里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關於萬物不齊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萬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氣化」來作說明。譬如風是氣的現象,風是同一個風,風所接觸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夠發出聲音的這個現象不同。因此,在同一個風的作用下,發出來的聲音有百千萬億的不同。我們人的心理狀況,思想觀念也同這個道理一樣。中間有個重點,就是「咸其自取,怒若其誰耶?」鼓動這個生命作用的是誰呢?無主宰,非自然。這個道理等於《楞嚴經》上講的:自性「清凈本然,周遍法界。」一切眾生,之所以起各種不同的作用,是「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而來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搗鬼,每個人都是自我在搗鬼。

莊子講到,因為每一個人,由於自我的觀點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著就講到當時春秋戰國時期諸子學說,百家爭鳴,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體,各種的是非,爭論得很厲害。重點就是兩句話:「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因此則有儒墨兩大家的對立。每個人都站在他自己的觀點上,看人家都是錯的。那麼,莊子提出來,要想明確一切是非,唯有一個辦法,真正能夠明道。這個明道,就是能夠明白萬物「不齊」而歸於「齊一」這個道體。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這個東西。「彼」就是它。照白話文來翻譯,「物無非彼,」這個東西沒有哪樣不是它;「物無非是,』這個東西沒有哪樣也不是的。你說這講的什麼話?如果翻譯成這樣的白話,可用古文來批之為「不知所云」。實際上,這是老莊為代表的南方楚國文學,在寫作技巧上相當高。年青同學特別要留意,高在什麼地方?我們知道,要把自然科學,或者純理論純邏輯的東西文學化,非常困難。例如,現在學校念的課本,假使你把物理學、化學、機械學,變成文學化,怎麼變?如果這個學生的頭腦特別機械,他對於科學這方面的東西,就比較容易接近;但喜歡文學的學生,他對於數學這些東西,就沒有辦法接近。這就是現在學問中所產生出的「性向」問題。「性向」這個名詞,是近幾年新興起來的,就是個性的趨向。一個孩子向哪一方面發展,這是現代科學要解決的問題。要把科學的東西文學化,很困難,過去我們曾經試過,我有一個學生,在中學教化學,他在講化學公式的時候,突然衝出一首文學境界的詩詞,最後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學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對科學的理解都有高度的興趣。不過,他談起這個創作,很痛苦。

我們回到原文,莊子在這裡講一個純邏輯的問題。「物無非彼,」就是說每一樣物質的東西,都有它單獨的自體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風。換一句話說,我們看到萬物,認定這個叫燈光,這個叫黑板,那就是佛學唯識學所講的,我們心理的觀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為有外境界的現象,我們的心理就相應產生了這個觀念。「物無非是」,沒有哪一樣東西不屬於我,屬於我什麼?——心。一切是唯心。而這個道理就是說,最高處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質就是物質,心靈就是心靈。兩個是分開的,但歸根結底是一個。所以說「物無非彼」,每個東西各有它單獨自己存在的一個現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質,每個東西都無自性,湊合起來,則「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是」個什麼呢?一切是我們觀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裡?與下文連起來就看到了:

「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你受外物的影響,跟著環境在轉,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這個道體永遠找不到。那麼,形而上的道體,莊子提出來,要求證這個東西,不像自然科學求證外物一樣,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須要迴轉來追求自己,要迴轉來「自知」。因此莊子下了個結論:

「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因為我們自己主觀觀念認定了,這個事物就出來了。譬如我們的手錶,假使開始把它叫成水桶,我們現在也可以把手錶叫水桶。「彼出於是,」是我們人類知識的認定。但是我們主觀的認定哪裡來?「依他而起」,我們主觀認定這個是這樣,這就是依外界的物質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這些道理,我們聽起來很簡單。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戰爭,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戰爭。我們迴轉來找自己的文化,在《莊子》裡頭,已經很明顯講到「心物一元」的論辯的道理,都是認為主觀意識形態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歡用一個名稱,經常批評人家「你的觀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識形態形成的」,實際上,他自己講別人那個意識形態,也是個意識形態,也就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52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方生之說
彼是,方生之說也。

這是個綱領,下面莊子就論辯這個東西。

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這一段完全是邏輯的論辯。莊子為什麼寫這一段文字?在戰國時代,我們文化裡頭,稱為名家,亦稱名理之學,現在西方譯為邏輯、論辯。邏輯是怎麼發生的?我們必須要有一個簡單的了解,人類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從宗教來的,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生下來都是哲學家,每個人都懷疑過我是怎麼生下來的?天地間第一個人是怎麼來的?我的生命在沒有我之前是怎麼樣的?死之後又到哪裡去?這些問題,凡是人都想過。是不是其它的一些眾生,例如動物有沒有想過?我們不敢判斷,因為我們不能斷定動物絕對沒有思想,你非動物,你怎麼知道動物沒有思想?你不是動物,你怎麼知道動物有思想?這就是論辯的問題。

世界上一切的學問都是由宗教而來,後來演變成哲學。因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專制強權,絕不容許你懷疑。然而人類的智慧是不可滿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訴我理由,你打開門讓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這是哲學精神。那麼,在我們看來,宗教素來是把大門關著的,等於說,信就行了,不要多問了,到此止步。但是,哲學家不幹了,就要在門外敲一個洞看看,究竟裡頭生命來源怎麼樣?對此哲學家有兩派見解:一種是唯物思想,在幾千年前,宇宙生命來源之說在希臘、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個階段同時存在。唯物的理論認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變成火,而後冷卻逐漸形成現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講地、水、火、風的四大是天地開始的根源。相當於中國上古金、木  水、火、土五行的道理。這些理論慢慢演變成後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講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幾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爭論著。唯心的理論認為,宇宙有一個超越物質的精神主宰,物質是由他所創造產生的。這牽涉到哲學問題,解說很多。隨著年代向後,人的知識越來越開放了,就認為不夠了,提出了問題,問及哲學家你怎麼可以認定宇宙是什麼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麼曉得?哲學家說是靠學問思想來的,那麼先要研究你哲學家那個思想(工具)的判斷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個什麼東西?因此產生了邏輯學。對思路法則的研究。這種思路的法則學,在印度的佛學中,早在希臘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學裡頭有,邏輯叫因明,學佛第一就要學會因明,故而大乘菩薩道,不懂因明,不能學菩薩道。

對於這問題,世界學者也有兩派說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場,認為印度佛學的因明是受希臘邏輯的影響產生的;另一派是東方人,包括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說法,認為希臘的邏輯,是受印度因明的影響而產生的。這裡永遠考據、論辯到現在無法搞清楚它。

西方哲學的發展,正是知識論同實證經驗論同存的時代。光靠知識理想,沒有實證的經驗去求證,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學裡頭,這種學問又產生兩派,一種光是知識論,學問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實證不可。實證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經驗論,必須查清自己的經驗來。後來,由於哲學的發展,又形成了科學,科學家更進一步說,光看一下還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後,我才相信的確有這個東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學,而科學,是今日西方文化發展的步驟。

我們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莊子》的這一段同西方的論辯是一樣的。不過,我們的文化喜歡簡單、簡化,莊子這裡提出來一句話:「彼是,方生之說也。」「是」就是我認定,主觀的東西。他說,我們上面所講的一切,不管是我們的主觀認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產生我們的思想,這些都屬於「方生之說」。  「方生」,從文字講,剛剛生起,這有個比方,我們先了解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說」。「方生」的「生」,莊子用這個字,是很妙的。

我們先要解決「方生之說」,是個什麼「方生」呢?這個所謂是非、心物,都不是因為外界的關係,拿中國大乘佛學禪宗的觀念來說,這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說,都是因你的觀點而產生。但是,莊子的文章與他的思想,非常鋒利,那是智慧之學,高到極點,馬上推翻了自己的話:

「雖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們很容易懂,當一個東西剛剛生下來,是死亡的開始,當一個東西我們認為他是死亡的時候,活著的另一個生命開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禪宗講了生脫死,你看了《莊子》,很可以瞭然。當我們一個人的生命剛剛生下來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經過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兩頭的現象,那個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與這兩頭的現象不相干。等於說白晝是黑夜的開始,白晝是黑夜的開始,這是個邏輯思想的問題。我們認為天亮了,認為黑夜裡睡著了,夜裡看不見了,那是你自己被現象騙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莊子的文章,剛剛講了「方生方死」,接著就反過來講「方死方生」,他兩頭都說完了,如珠子走盤,不著邊際。跟著又講到人的觀念問題:

「方可方不可,」當我們認為這件事情可以的時候,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有了,當你主觀肯定的時候,肯定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認為否定了,否定這一念本身則是肯定。所以沒有主觀客觀,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觀上認為對,不同於我的看法叫做不對,對和不對是相對而言的,因為覺得別人不對,所以才認為我對,故而還是一念主觀來的。所以,是和非互為因緣因果,靠不住的。

我們剛才留了一個問題,就是「彼是,方生之說也。」這一句話,在莊子那個時代,佛學還沒有進入中國,等佛學傳過來,「緣生之說」也就是這個道理,萬物「不自生」,不是自由來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他生」,也沒有哪個主宰造得出來,不依他;萬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也不是沒有因,緣於因來的,是名為「緣生」,一切是因緣所生。那麼,這一觀念就是後來的佛學中道觀,這一觀念實際上與莊子有相同之處,不過莊子只有一句話,就是「方生之說」,這也就是佛學「性空」的道理,「緣生性空」。

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莊子又進一步否定了一切,這就是莊子的邏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聖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後天個人的主張,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於天」。這個「天」不是指天體,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這個道理。但是,雖然你認為自己是非都不動,不管對,也不管不對,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當心!莊子說「亦因是也」,你認為兩邊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認定的,還是一個主觀。

「是亦彼也,」你這個主同的認定,還是屬於「依他而起」。這個「彼」不是指外物。因為認為你的不對,我的對,「彼亦是也。」那他的對與不對,也同你相對,所以客觀主觀是相封的。我們經常聽人家講,我很客觀地告訴你,我說對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觀,因為說了我很客觀地告訴你這句話,已經是主觀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觀念,他講他的一套對,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對。究竟哪個對?究竟哪一個真正的「是乎哉」對呢?究竟哪一個真正的不對呢?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對。真正的道,離開了相對,絕對就是絕對,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惡,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對都離開了以後,那麼,你可以得到一個道的什麼東西呢?「謂之道樞。」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樞紐,但並不是說完全得道了。你認為得了中觀了,那已經落偏了,用莊子的道理來講,這不過是個「道樞」而已。「樞」者,一個軸心,如一塊手錶,繞一個中心點。得了這個「道樞」,有個好處,可以得其「環中」。「環中」是一個圈圈的中央,在圓的中心點可以四面八方活動。宇宙和生命都是無始無終,像一個圓圈一樣,這個圓圈有個中心點,你要是把握到這個中心點,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應無窮」。我們一看到無窮,一提到無量無邊,一定在觀念上盡量擴大,錯了!你忘記了自己,邊際就在這裡,無窮,也無開始,不要忘記了這個起點,即無始無終。所以莊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我們曉得,學佛的很多法師,學佛的標記,拿個念珠,108顆或者200顆,道教則是拿著相互套著的連環在手裡玩來玩去,這個東西就是「環中」。過去在大陸,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帶著相互套著的兩個圈的風藤,這種天然的植物,當時怎麼長攏來的?還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歡戴這種東西,在《封神榜》里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環中」的作用。人體也是這麼兩個「環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傳道,道在哪裡?給你一點,這裡,在其「環中」,密宗也用在這種地方。有沒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認為這無所謂秘密,這都是小孩子玩的,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道家、密宗認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來喜歡公開,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這麼一個方法使你能向這一方面轉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這裡。但是,莊子雖然這麼講,是要我們做到心物相忘,使它歸到中樞。人能夠真正修養到心物相忘,外境與自我都相忘,可以歸到「環中」的境界。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講到學術規念,也等於人生的觀念,包括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經濟哲學,一切的觀念,我們中國人的老話,那是最高的哲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有理說不到底。」莊子說的「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是非都是「無窮」,「故曰:莫若以明。」最後是明道,明道以後,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兩句詩「自從三宿空桑后,不見人間有是非。」什麼叫三宿?佛家的戒律,「頭陀不三宿空桑」,一個出家修頭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廟子,在一棵樹下過夜、打坐不能超過三天,這是戒律規定;到第四天非離開不可。因為在那個地方住久了,就會與那裡發生感情,就會留戀了。《太公素書》(就是圯上老人送給張良作軍師的那本兵書)中說「絕嗜禁慾,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捨了嗜好,拋棄了慾望,才能除累,才不會受感情的拖累。人感情的牽挂比什麼都厲害,不但對家鄉土地有感情,對個人周圍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會產生感情、產生留戀。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這個原因。所以古人的詩:「自從三宿空桑后,不見人間有是非」,與庄於的觀念相同,絕對做到離塵棄欲,離開一切塵,拋棄了一切慾望,使生命沒有多的拖累,就要明這個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予,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53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引喻失義
下面就是莊子的名言,是歷代學者辯論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幾千年來,這一段文章在中國的哲學思想、文學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來很啰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來複去。假認同學們是學文學的,你看能不能簡化呢?很可以簡化,用不著這麼啰嗦,可莊子的文章筆法就是這樣,我們經常引用。例如宋代歐陽修奉命修《唐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學士們,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條狗,歐陽修想試試他們寫史稿件文章的手法,於是請大家以眼前的事,寫出一個提要大標題。有一個說:「有犬卧於通衢,逸也蹄而殺之。」有一個說:「馬逸於街衢,卧犬遭之而斃。」 歐陽修說,照這樣作文寫一部歷史,恐怕要寫一萬本書也寫不完。他們就問歐陽修,那麼你準備怎麼寫?歐陽修說:「逸馬殺犬於道」六個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幾百年的歷史寫來,桌子上一堆,就是那麼一小本。如果我們幾千年的歷史,照現在白話文一寫,那實在不得了!但是照《莊子》的文章寫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講了半天,是馬指你,還是你指馬,搞不清楚。

對於「以指喻指之非指」這一句,我看了很多的文章,而且現在的書也在討論,認為這個指呀,不是指頭的指,這個指啊,就是中指的指,引經據典,寫論文,就這個辦法,蘇格拉底怎麼說的,孔子怎麼說的,反正看到一點半點指頭,就把它抄上去,然後下面註明我看了一些什麼書作引證,學問很淵博,實際上看了半天,你的意思呢?我沒有意思,因為這些書我都看過了,所以結論留給誰做呢?留給別人去做吧。現在很多文章,只能這樣。

很簡單,這個「指」就是指頭。莊子這一段講什麼?講邏輯論辯。我們曉得,以印度的因明學來講,論辯一定有四個步驟,比西方的邏輯還要完備,還要嚴密。因明的四個步驟,簡單地講:「宗、因、喻、合」。「宗」就是前提,說話必有宗,引申「宗」的理由為「因」。有時候有宗有因還講不清楚的事,只有用比喻來說明,這就是「喻」,在莊子中叫做「寓言」。因為人類世界上的任何語言文字,沒有辦法真正表達人的思想,所以意識思想、意識形態很難表達。你說我會畫畫,把意思畫出來,那個畫已經不是你的意思,那已是三四層以後的意思了。那麼怎樣表達人類的意思?用比喻。人類文化中,每一個宗教的教主都很會用比喻,最善於用比喻的是釋迦牟尼,其次基督教《聖經》里有很多都是用比喻。為什麼宗教的教主喜歡用比喻呢?因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難講出來,只好講一個比喻。譬如一個人問:「某人什麼樣子?」「你聽我講,你也沒有看見,反正那個傢伙長得臉像馬一樣。」我們就會一笑,反正曉得臉長,這就是比喻。我們人常常喜歡用比喻,比喻是論辯上表達情智的最好的一種方法。宗、因都講通了,那麼就是結論的「合」了。

那麼,莊子對當時喜歡講論辯的名理學家如惠子、公孫龍,他也提出來「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說拿一個指頭,告訴你這個不是指頭,他說這個比喻不大好。這叫做什麼呢?引喻失義,就是用了比喻以後,反而喪失了真正的意義。年青同學讀古文都念過諸葛亮的《出師表》,其中有一句勸他的皇帝,劉備的兒子阿斗的話:「不可引喻失義」,我們看了諸葛亮的這句話,就了解了劉備的兒子阿斗非常聰明,會辯論,做錯了事,他會蓋得很好,所以諸葛亮以亞父的身份教訓他。「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莊子這一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這個話有點引喻失義,還不如用不是指頭來做比方不是指頭的道理。禪宗大師翻譯佛學《楞嚴經》時,比莊子用得高明「以指指月」,指個月亮給你看,以指指月叫你看月.不是看指頭,不要把指頭當月亮。後來禪宗有一部書就叫《指月錄》。現在研究禪學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頭當月亮。拿莊子的話來批評:「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禪宗的公案而講禪的話,不如絕口不談禪或許還能進入禪。「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這和上一句是同樣的道理,同樣的喻意。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55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天地一指 萬物一馬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是莊子的名言,後來的人因這兩句話悟道的也很多。庄于歸納「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表達「心物一元」的觀點。「心物一元」絕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說是純粹的唯心。(不同於西方哲學的「唯心」。)這個「天地一指」的「一指」,並不是一個手指,而是一個東西,是一體的意思;「萬物一馬也,」是以宇宙萬物不過是一匹馬來作比方,整匹的馬,有馬頭、馬腳、馬尾、馬毛……等等。所有天地間的萬物,就好像馬的頭,馬的腳,馬的毛……等等總合起來,才叫一匹馬。離開了馬的毛,不是完整的馬,離開了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馬,離開了馬的任何一樣,都不是完整的馬。由眾歸到一,由一散而為眾。所以明朝憨山大師有兩句著名的詩:「天地蜩雙翼,乾坤馬一毛」,他這個名句的觀念,也就是應莊子的「天地一指,萬物一馬」來的。我們知道,南北朝一個著名的年輕和尚僧肇說過這麼一句話:「會萬物於己者,其惟聖人乎。」僧肇只活了三十幾歲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響了中國幾千年。他的名著《肇論》,融和了儒、道、佛三家。他這話是真正的聖人境界,修養不是理論到物我同體。人與物是一個來源,一個本體,只是現象不同,好比在這間屋子裡,我們都同樣是人,但相同中又有所不同。因為你是你的身體,你的樣子,我是我的身體,我的樣子。但是雖然各人不同,卻又同是人類,「乾坤馬一毛」就是這個道理。

莊子為什麼用邏輯的道理講這一段呢?當時一般講邏輯論辨的這一幫人,慣用的這些比喻,莊子拿來批判一番,但是.莊子用的比喻,它影響後世很大。比方,中國產生大乘佛學,到唐代有十宗的不同。唐武則天時,是華嚴鼎盛的時代,華嚴宗第三代祖師賢首大師,法名叫法藏,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影響中國哲學思想的文章《金師子章》。莊子拿馬來比方,他就用獅子來作比方。賢首大師用《金師子章》,說明天地一指,萬物一獅子,這個宇宙萬物等於一個獅子,獅子的頭、獅子的尾、獅子的腳、獅子的毛,分析起來,獅子全身無數的毛,每一根毛代表了這一個獅子,每一根毛也都不是這個獅子,由此而說明華嚴境界是玄門,所謂帝綱重重無盡的道理。那麼,賢首大師「萬物一獅子」的觀念同莊子「萬物一馬」的觀念是一樣的道理。

莊子用邏輯的道理講到這裡,跟著還是在批判邏輯,是非觀念和一個人觀念的認定。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

莊子說:是非觀念所產生可以不可以,是從我們的主觀來的,我們的認識,你認為可以就可以,你認為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間沒有一個真正的離開身心以外的是非觀念。他提出了一個結論:「道行之而成,」我們要想成道,要想返回到形而上道體上,只有實行。在這裡,我們看到莊子偏重於經驗論,講實驗,只有真正去行道而成道,不是講空洞的理論。拿論辯思想來當道,完全錯了。現在講道、講佛學,都變成一種思想學問,那完全錯了。「物謂之而然。」「物」就是宇宙萬物,我們認定對了就對了,你認定這個東西叫什麼,這個就叫什麼,一切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要修行就到,即「行之而成」;形而下的萬物是人為的,你認為什麼就是什麼,「物謂之而然。」那麼,講對了或者不對?他又引用:

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惡乎然?」怎麼叫對了呢?「然於然」,怎樣一定認為對了?還是唯心的作用.你觀念認為對了,它就對了。「惡乎不然?」怎麼認為不對呢?「不然於不然。」你的觀念認為不對就不對。這是莊子的文章,狂放恣肆。白話翻譯過來很簡單,莊子這麼一寫,讓人眼花繚亂,就像戲台上跟人打鬥一樣,上面來個花樣晃一下,花槍東一挑,西一挑,實際上他一刀從中間就打過來了,他的文章就是這樣,我們不要被莊子的文字騙過去了。「物固有所然,」天地萬物它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形成了萬物,電就是電,電通過燈時,它發亮;通過錄音機收音機時,它發聲。這個物體有它所以然的特別的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萬物有它適宜應該的本位,有它適宜應該的立場。但是在現象界來講,各有各的性質,水跟火兩個就不同  水有水的用途,火有火的用途,「物固有所可」,形而下的是這樣。形而上來講呢,「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歸到道體,兩個東西都變成原來的能量了。只是一個能量,那沒有關係,因此說明一個道理:

  

唯達者知通為一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

因為有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這裡產生一個現象。這裡講:「莛」  茅草的一根桿桿,很細,很輕賤,很脆弱;「楹」: 一個大柱頭,大殿的柱子,很粗,很大,很貴重,這是兩個相反的東西。「厲」就是一個很醜的醜八怪;「西施」古代的一個美女,最漂亮,兩個相反相對。「恢恑憰怪」,講人的現象,人的心理,人的個性。只講四大類,「恢」:豁大,什麼事情都不在乎,胸境恢豁;「恑」:狹窄,胸境狹小;「憰」:很奸巧;「怪」:很怪。這四種不同的現象,萬有的現象,同人的個性、現象,各有各的不同,「物固有所然」,就是這句話的解釋。丑的就是丑的,漂亮的就是漂亮的,細的就是細的,粗的就是粗的,胸境大的就是大的,胸境窄的就是窄的,古里古怪就是古里古怪,有些人很奸巧就是很奸巧,現象都不同,作用也不同,這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是,「道通為一。」形而上講起來,它是一個東西,譬如人,長得漂亮與丑的,死了以後變成白骨,白骨變成灰塵了,漂亮與不漂亮一樣,這是「一」;一個毛草桿與一個大柱頭化成灰了,還是一樣,這是「一」,所以「恢恑憰怪」到了最後,還是「道通為一。」那麼,在這個裡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這是物理的道理。一個東西分化了的時候,是它成功的時候,譬如,我們把稻子割下來,把它加工磨成細粉,分化開了,可以做成很多好吃的東西。「其分也,成也,」分散開,是另外一個生命的開始,等於夫妻結合生了自己的孩子,兩個人的分化成了一大家人。但是,「其成也,毀也。」這就是「方生方死」之說,成功的時候,也是開始毀壞的時候,譬如這個房子,當我們第一天蓋成功開門的時候,從這一天已經在開始毀壞了。所以,他有個結論:「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天地萬物沒有永遠存在的,也沒有永遠毀壞的,空久了以後,加上許多因緣的構合,自然會形成有,這是自然的有,最後,還是歸到「一」。下面有個中國文化重要問題來了: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我們曉得中國儒家的文化,在幾千年來,人文思想佔了最重要的一環,儒家的文化到宋朝以後,所謂《四書》,《四書》裡頭有《大學》、《中庸》,現在的年輕人不一定會背誦,我們當年讀書,在小孩子的時候,就非背誦不可,不會背誦,老師就要打手板,腫得象螃蟹蓋一樣,痛好幾天,很可憐的。這個《中庸》,有大學者考據提出來,認為子思比莊子還后一點,子思的《中庸》是依據莊子這個思想來的。稱「中庸」,「中庸之用」,是莊子在這裡先提出來的。幾千年以後的人考據幾千年以前的事,說絕對準確,我不大相信,因為我經常考據自己,前天做了些什麼事,自己今天想考據一番,都不大準確的,自己前天放的東西,今天就找不到了,而且有時候忘記了,有時候昨天的事,今天都不大考據得出來,不曉得諸位有沒有這個經驗。所以,現在根據古董,根據死人的骨頭,就斷定幾千年以前的人,是這個樣子,是那個樣子,我只能引用莊子的話「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謂之是也,非者謂之非也。」很難說了。

「唯達者知通為一,」莊子這裡提到「庸」的作用,所以他講,「唯達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達者,「知通為一」,歸到形而上的一體,是絕對的,「一」也不是一,就是絕對的。天地間的事,沒有成敗、是非、善惡,從形而上道體上講什麼都沒有,形而下萬有的現象是不齊的,形而上是「知通為一。」

那麼說,得了道的人;「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始終不用。所以有些人學莊子學壞了,我過去看老一輩的朋友,他們的年齡都比我大幾倍,學問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輩子喝酒,優哉悠哉,我問他們:「為什麼世界這麼亂,不出來做一番事業?」他們說:「你不曉得,我學了莊子。無用之用是為大用。」我那時年青,很喜歡跟這些老朋友開玩笑,我就叫他們外號,《水游傳》上智多星吳用,「無用」。莊子的道理,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不用而寓諸庸。」怎麼叫做「庸」呢?「庸」就是「用」的意思,莊子說「庸也者,用也。」把《莊子》內七篇搞通了,就明白莊子並非是主張完全不用,還是用,用而恰當,用而適可,他下面就有「用」字的解釋:「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所以《中庸》的來源差不多也有這個意思。

在莊子那個時代,變亂到了極點,那個時候人的思想,有相通之處,處亂世之間,慢慢會逃避現實,人容易變成「鄉原」。然而現實逃不逃得開?人是逃不開現實的,只有想辦法,善於用現實,而不被現實所用,用得好,就是莊子所講這個「庸」,用得不好,就變成鄉原。鄉原看起來樣樣都好,像中藥里的甘草,每個方子都用得著他,可是對於一件事情,問他有什麼意見時,他都說,蠻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反對意見,也說不錯。反正不著邊際模稜兩可,兩面討好。現在的說法是所謂湯圓作風或太極拳作風.而他本身沒有毛病,沒有缺點,也很規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惡之間,下一個定論時,他卻沒有定論,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樣子。所以孔子最看不起「鄉原」,認為「鄉原者,德之賊也。」莊子所講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說,只有通了道的人,得這個「用」,中庸之「用」的作用。莊子這一段,關於邏輯論辯而講到是非、成敗,我們不要給他這一段騙過去了。什麼叫「不用而寓諸庸」呢?「庸」不是馬虎,不是差不多,是「得其環中」,恰到好處,換句話,「庸」不是庸庸碌碌,也不是後世所講的笨人叫做庸人,而是高度的智慧,最高的智慧到了極點,看起來很平常,但「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適得」,得到了這個道理,「幾矣」就是差不多了。這也就是上面說的「得其環中,以應無窮。」「環中」是很圓的,雖然很圓,它中心是直的,不走彎曲,直道而行。

「因是已,」得到這個「適得而幾」,差不多了。「幾」就是機關,電燈的開關,手指頭只要一點原子彈的按紐,只要國家首領用一個指頭輕輕一按,地球就可以被毀掉,這就是「幾」。「幾」是很輕鬆的就那麼一點,最困難就是這一點。你得其「幾」,你懂了這個,「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這個機關在這裡,高度的智慧,用起來極簡單、極容易,但是中間包含了最高的智慧。那麼,我們有了這個最高的智慧,在用的時候,不覺得是道,也不覺得自己是智慧,很平凡的這個用。下面莊子就拿道的用,說明一般人的用。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57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朝三暮四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這一段是罵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們人不曉得用這個「庸」,聰明人為什麼反被聰明誤?就是喜歡玩弄自己的聰明,笨人吃虧在哪裡?不曉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聰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聰明也是笨人。這些人笨是為什麼?莊子說:「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後也。」把自己的精神、聰明向一點上鑽。這個「勞神明為一」的「一」,不是「道通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錯了。只向一點上鑽牛角尖,他認為自己最高明,不曉得向大同方面鑽,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麼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個養猴子的老頭,動物園的院長,拿板粟喂他養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栗一樣的另外一種食物,究竟是什麼,考據出來甚是為難,這個東西是猴子喜歡的食物。)本來每天早上喂四個,晚上喂三個,有一天,老頭子好玩,忽然對這些猴子講:明天開始,早上喂三個,晚上喂四個。猴子就吵了。老頭說:仍然是早上喂四個,晚上喂三個。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眾生像玩猴子一樣,反正七個板栗給你吃就是了。時間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這麼高興,罵你一聲混蛋,你氣得非要打架,恭維你天下第一,這一下高興了,實際上都是給人家玩弄。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莊子最後一個結論:「名實未虧而喜怒屬用,亦因是也。」等於那個喂猴子的老人板栗一天餵了七個,實質並沒有變,只是把觀念變一變就受不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57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民曰未便
你不要小看這個故事,社會學、經濟學、哲學的道理都在內,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樣,領導政治的人很困難,一個政策一轉變,明明這個辦法拿出來,全社會全世界都有利的,開始老百姓絕對反對,不習慣,如果一件壞的事情習慣了,叫他改變也會覺得不習慣。所以我們讀了歷史,非常感嘆,歷史上有「民曰未便』這種事,老百姓習慣了的,法令辦法有改變,鬧起來造反了。實際上造了半天,改變了的就是「狙公賦予」。

歷史上的商鞅變法,當時改變政治的「法治」主張,第一項是針對周公的公產制度。商鞅在秦國的變法,首先是經濟思想改變,主張財產私有。由商鞅變法,建立了私有財產制度以後,秦國一下子就富強起來了。但商鞅開始變法的時候,遭遇打擊很大,關鍵就在四個字:「民曰不便」,這一點大家千萬注意,這就講到群眾心理、政治心理與社會心理。大家要了解,人類的社會非常奇怪,習慣很難改,當商鞅改變政治制度,在經濟上變成私有財產,社會的形態,變成相似於我們現在用的鄰里保甲的管理,社會組織非常嚴密,可是這個劃時代的改變,開始的時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統統反對,理由是不習慣。可是商鞅畢竟把秦國富強起來了。他自已失敗了,是因為他個人的學問修養、道德確有問題,以致後來被五馬分屍。可是他的變法真正成功了,商鞅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變,不止是影響了秦國後代的秦始皇,甚至影響了後世三千年來的中國,中國後來的政治路線,一直沒有脫離他的範圍。

由商鞅一直到西漢末年,這中間經過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復郡縣,把私有財產制度恢復到周朝的公有財產。王莽的失敗,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來,再經過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儘管我們後世如何捧他,在他當時,並沒有成功。王安石本人無可批評,道德、學問樣樣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後世永遠留傳下來,而當時失敗,也是因為「民曰不便」我們讀歷史,這四個字很容易一下讀過去了,所以我們看書碰到這種地方,要把書本擺下來,寧靜地多想想,加以研究。這「不便」兩個字,往往毀了一個時代,一個國家,也毀了個人。以一件小事來比喻,這是舊的事實,新的名詞,所謂「代溝」,就是年輕一代新的思想來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習慣,實在便不了。這往往是牽涉政治、社會型態很大的。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對於這種心理完全懂,於是就產生「突變」與「漸變」的選擇問題。漸變是溫和的,突變是急進的。對於一個社會環境,用哪一個方式來改變比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變他的「不便」而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慧。

像當年在四川成都開馬路的時候,就發生這種事,那時的路都是石頭鋪成的,下雨很滑,成都當時開馬路很困難,當時群眾認為破壞了風水,大家反對,所謂五老七賢,出來講話,硬是不準開。五老七賢是滿清遺老,地位很高,財產很多,學問很好,社會力量很大。後來有一先生(他是在這裡去世的,後人叫他軍閥),他實在沒有辦法,有一天,他請五老七賢來吃飯,這邊在杯酒聯歡吃飯的時候,那邊已經派兵把他們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賢回家,已經是既成事實。隨便大家怎麼罵法,而事情還是做了。等到後來馬路修成了,連瞎子都說:有了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時要改變是很難的。有時必須要以逆眾意,違反大眾的意思堅持正確的政策。要有這個但當。這就要諒解他這樣是為了長遠的公利,也有的時候,在執法上違反了自己的私慾,寧可自己忍痛犧牲,這都是難能可貴的。

一個時代,一個環境,譬如我們這個環境,假如下一次來改變了,許多人就會覺得「民曰未便」,一定一塌糊塗,其實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會、家庭也是這樣,你的孩子讀書不用功習慣了以後,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未便」,他也不會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賦予」這個故事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很深的人生實用經驗,太多的道理,你當一個笑話聽過去了,那就辜負了莊子。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09:59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道并行而不悖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形而上之道無是也無非,無善也無惡,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惡。那麼,得道的「聖人」,取形而下之道,人與人之間怎麼處呢?一個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惡要調和。這個「和」就是《中庸》這個「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這個「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所以有人提齣子思著《中庸》是根據《莊子》來的。

所以得道的聖人,曉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絕對的,只有調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還不行,要進一步「休乎天鈞」,這是莊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鈞」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樣的公平。像天地一樣的公平,怎麼調和?這就是智慧之學。依我們看,天地並不公平,當我們喜歡熱的時候,它偏要冷起來;當我們喜歡冷的時候,它偏要熱起來。但是,這個天地有了白天給你鬧,還有夜裡給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麼才能做到天地一樣的公平呢?這個中間的調和,要參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鈞」,在《莊子》里提出來,這叫做「兩行」。「兩行」的道理,拿我們現在的觀念,認為莊子是主張雙軌的。許多東西都走雙軌的路線,走雙軌的路線往往發生矛盾,發生爭鬥。實際上,「兩行」的道理不是雙軌,也就是孔子講的一句話:「道并行而不悖」。

講到這裡,我們不要被莊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說了半天,還由邏輯講起,自己各說一番道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後他又批評了每一個人所用的邏輯的方法都是主觀的形成,天地間沒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講遍了,中間引用的很多。莊子的文章等於我們去看一個噴水池一樣,萬花筒噴出來,給燈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裡頭波浪起伏,就這麼一個畫面。但不要被騙住了,我們還是要看水,不要看那個現象,看現象已經上了莊子的當。他始終講形而上的道,現在還沒有講到中心來,還在中間轉。下面,莊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生命的來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通過對道的研究,對形而上與形而下之辯論,莊子提出來,中國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慧高到了極點。高到什麼程度呢?「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認為宇宙萬物沒有開始以前那個東西:「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裡?萬物沒有開始以前,世界沒有天地、太陽、月亮以前,一切都沒有的時候,那個境界,是形而上的道體,在中國文化里,後來叫做「無極」,佛家就叫做是「空」。莊子提到,中國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體是「空」的,是「無極」。

我們這個生命從哪裡來?從「真空」裡面「妙有」變出來的。怎麼變的?這是個大問題了。那麼,莊子又講:

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以莊子的觀念,看世界上的哲學,《莊子》這一段可以作評論。就是說,剛才講到上古的時候,老祖宗們已經曉得宇宙萬物沒有開始以前,是空的,那個空的東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曉得宇宙萬物剛剛開始以後,物質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體變為熱能,或者由氣體變為風,或者地、水、火、風,金  木、水、火、土一起開始運動,有「物」在變化,但是物質一變出來形成這個世界以後,「未始有封也」,並沒有界線。

我們看到我們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這個根根,莊子在這裡提到,孔子在《易經》上也提到,那麼,這也就是中國的政治哲學思想、社會學思想、經濟學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會觀念講,沒有什麼叫做財產制度,也不能分出哪個是公有,哪個是私有,這些觀念都沒有,等於一個人到荒島上去開荒的時候,「未始有封也」,沒有說這個界線屬於你,那個屬於我,地球開始也是如此,到了人類人口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來了,私有財產制度產生了,就你有你的範圍.我有我的範圍,開始佔有,這就「有封」了。人類社會到了這個時候,就是莊子那一句話:「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雖然「有封」,但此時人類還少,人的私心還不大,是非爭鬥還沒有。

現在我們經常講時代在進步,在哲學的觀點、邏輯的觀點上,時代究竟在進步?還是在退步?很難講。在東方的文化,我們的固有文化里,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開始,認為人類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後世越亂,是退步的。我們現在講社會時代進步了,是站在物質文明的發展立場來講。所以用邏輯用哲學的觀點,只能說人類的物質文明,越向後是進步的,至於人類道德文明不能是進步的,退化了,我們的文化素來這樣認為,佛家的文化也講人類越向後走,越墮落,越退步。

物質文明發展是進步的  精神文明是墮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們過去文化的立場這麼認為,現在莊子也是這個觀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爭鬥,是非爭鬥發達了以後,與形而上道就越來越遠。所以我們經常提這個問題,為什麼看到古書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學問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為什麼後來這麼差呢?昨天我還接到國外一個同學的來信,就是問這個問題,他說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麼久的道,一點影子沒都有,為什麼古人一修就會,他說老師啊,我有點不相信,是不是古書騙我們的。這封信現在還壓在案頭上沒有回,這一回信就要寫長文章了。古人並沒有著書騙我們,物質文明越發達,社會越複雜,思想之混亂,是非善惡觀念之複雜,都是障道的因緣,而且人類教育越普及,知識越開化了,學問越沒有基礎了,知識並不一定是學問,我是站在莊子的立場來說明這個道理。所以莊子說「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這個「愛」呀,代表私心的偏愛,人的自私越來越嚴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體,宇宙萬有的本體,本來是絕對、同一的。當道體起作用的時候,一切萬類的現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體是一樣的。比方,像水一樣,水的性能就是濕性,至於水有清水、渾水,或變成各種味道如咸、淡等,其性能不變,只是它的現狀、作用變了。這個原則,我們必須要把握。讀《齊物論》,實際上是有其連貫性的,因為中間的文章和理論引用得太多了,我們容易被莊子的比喻說明所騙,看似漫無頭緒,實際上很連貫。

比方上面我們講到,中國文化里慣用的典故「狙公賦予」,「朝三暮四」,就是觀念上隨便一變,大家就被這些現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緒上好惡是非的不同。講到「朝三暮四」這個故事,因為比喻講得太好了,我們容易被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記了全篇裡頭引用這個故事的道理。那麼全篇說什麼呢?道體是「一」的。因為大家自己的觀念不同,被現象騙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  道家有道家的看法,各種說法都不同,應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現象迷住了,忘記了本來。莊子講的重點在這裡。

這個重點把握住了,就明白莊子的比喻如同佛經上引用的一個道理一樣:「眾盲摸象  各執一端。」一個大象站在那裡,由一群瞎子來摸這個象,他們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據自己接觸到的一點,認為整個象就是這個樣子。每個瞎子摸的一點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說它不是象,但是,畢竟不是全體的象。換一句話說,全體都錯了。佛學裡頭還有一個比方,禪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門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樣,因為海洋、江河性質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種種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咸、有淡、有清、有渾、有硬、有軟,一般人喝了一種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這樣。這種「眾盲摸象,各執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門庭」的道理,同莊子所講的觀念是同一個道理。

不過,莊子表達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說得很美。所以莊子講到「狙公賦予」「朝三暮四」這裡,他說正好,兩邊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過他沒有建立一個「中」字,莊子這裡來個「庸」,「中庸之庸」,在結論里叫做「兩行並存」,我們引用了孔子在《易經》上說的「道并行而不悖」來說明。接著,他引申這個道理,就講到人對於道體形而上的知見,開始有一個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來源,因為大家都在追求這個道體最初的來源,理論知識越來越進步了,因此辯論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見越來越多,那麼,莊子最後的結論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下面,莊子接下去又說明一個道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1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成虧之間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這裡我們看了莊子的文章,再看歷史上寫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蘇東坡,他全體是採用《莊子》的東一句西一句的筆法,喜笑怒罵皆成文章,我們幽默地稱他為蘇東皮。跟著下來,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馮夢龍,清朝的金聖嘆,李笠翁等等,這一類都是莊子文學路線與佛學路線、禪學路線相結合的中國文章的格式。你看莊子的文章,沒有一句話是固定的,所以後世說莊子是禪宗的開山祖師,是禪宗、禪師的文學。禪宗大師們的講話,多半是這個樣子。

莊子說:果然真的有成功與失敗嗎?果然真的沒有成功與失敗嗎?這是一個觀念。但是拿邏輯來講是兩面的,莊子文學很美,邏輯也很清楚,他只提出這個問題。接著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魯國人,因而稱「魯照文」。他是鼓琴的音樂家,技藝已經出神入化,所謂進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彈。可以使聽的人忘掉一切萬物,人只要聽到他的琴,就進入道的境界,人就升華了,變成神了。莊子講昭氏鼓琴,「有成與虧」乎哉?就是說,昭氏為什麼彈琴?他是在琴音表達世界有生滅、盛衰、成敗。這個世界由許多的物質構成,花開了,花又落了;春天來了,春天又過去了;人生出來了,又衰老了,死亡了,這個成虧之間,生滅變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這個感慨、情感的表達,所以「昭氏之鼓琴也」。當彈琴完了以後,最後一聲,這個手啊,把琴一停,聲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麼都沒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彈這個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這就是說,昭氏彈琴的技藝,彈琴的應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當他對人生、宇宙萬有的盛衰、成虧的許多的感情一來的時候,他在彈琴;當他彈完琴的時候,一聲不響,天地萬物皆空,這個時候是合於道的體。此時,世界上沒有成功與失敗,一切皆空。莊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時提了二個音樂家: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

「枝策」是樂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國舅手裡拿的那個竹筒子。這個東西兩塊竹片,用手一捻,可以發出聲音,也叫做板。「師曠」是晉國名音樂家,他的板的造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彈琴境界一樣。師曠音樂造詣高,在《孟子》裡頭經常提到。我國古來的大音樂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師曠為了要使自己的音樂素養更上一層樓,他覺得眼睛外視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將自己的雙眼刺瞎,果然成為中國的一代音樂宗師。這個道理也就是中國道家修持和理論,「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說的「不見可欲  其心不亂。」因為一個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來補充,但又由思想、九竅消耗。而補充的永遠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邏輯專家,他彈古琴。等於我們今天的國樂大師孫教授一樣,獨一無二的彈古琴專家,把惠子換成孫子,就是「孫子之據梧也」。惠子彈琴的時候,長袍一穿,摸著那個琴弦,他自己鬍子長在哪裡都忘記了,就是說他那個境界非常超越。莊子提的這三位大音樂師造詣都很高,他們表達音樂的境界和情緒,關鍵在音樂彈起來的時候,聲音的音量、清濁,時有變幻,萬物不齊,情感的表達,喜、怒、哀、樂都不同,當一曲,所謂「曲終人散后,江上朔風吹」,天地萬物非常寂寥,在第一聲沒有彈以前那麼高雅,那麼空曠、那麼高遠。這個時候,沒有盛衰成敗,也沒有喜怒哀樂,心裡很平靜。

《齊物論》開始就講,大風直吹,萬竅始呼。我們要特別注意  莊子在這一段為什麼要提出音樂境界?音樂、繪畫或者詩歌等一切藝術,都是基於人的感情的發揮,所謂有感慨,當喜、怒、哀、樂無法表達,就用音樂這個東西表達出來,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緒的變化,分析起來就多了,古代歸納為喜、怒、哀、樂。人世的喜怒哀樂四個字與人事的成敗盛衰相關聯,成敗盛衰之間又引起人的喜怒哀樂。下面有一句話作結論:

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

這三位歷史上的大音樂家,「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已經由音樂而進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莊子說這三個人,音樂的造詣到達這個境界的時候,是「知幾」的境界。這個「幾」在哪裡呢?當情感來的時候,表達出來、簡直跟天地風雲變化是一樣的。當風雲雷雨過了,宇宙萬象正在清明的時候,他一聲都不響,就同天地的空靈一樣。所以,這個「知幾」,拿音樂的境界、藝術的境界講,現在叫做靈感,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體、技能、藝術造詣到最高的那個境界的時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萬古。等精神衰老的時候,譬如彈琴,腦子想到某一手法怎麼彈,但兩手有風濕病,或者神經不對,縱然有高度的理想,表達不出來了。所以,世間法和出世間法都一樣,修道與做人都一樣,人要曉得「知幾」,把握自己生命的重點,不「知幾」,對於自己是在開玩笑,沒有用。「知幾」的道理呢?莊子點題了:「皆其盛者也」,當他鼎盛、登峰造極的時候,成功就在那一剎那,再不能有第二下,「幾」一過,一切都過去了。那麼,莊子引申這一段,又進一步講:

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昭文、師曠、惠子,為什麼他們的音樂到達了神仙的境界呢?這是因為他們個人的愛好不同。一個人有所「好」,這也是「幾」,把握這個長處,專搞這一行,沒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學問,任何東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麼程度,「好」到發瘋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 「彼」就是外面一切其他的東西,都不在話下,都不在心目中,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專家,萬世留名的有專長的人物,因為他對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鑽進去,硬要把這個問題弄到透頂、透徹,因而才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邏輯上來了。「彼非所明而明之,」莊子說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辯,惠子好辯並不是愛講話好跟別人辯論,而是好研究邏輯,好研究思想的方法問題。邏輯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莊子認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麼去思想,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費時間。「故以堅白之昧終。」「堅白非堅」「白馬非馬」,惠子始終在自己邏輯的圈子裡,把自己套住,邏輯講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邏輯。世界上有些理論邏輯雖然講得通,實際上行不通,就是這個道理。莊子說,可惜這些講邏輯的人,自己以為學問很好,他們由於有文字執著,寫書寫文章,在邏輯的理論上,又發表邏輯的理論,邏輯的邏輯,不曉得邏到哪裡去了。一句結論:「終身無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間做一件事情也好,沒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

這就是莊子的文章,他兩邊都說完了,絕不留一個尾巴給你拿的。

用邏輯思維去推測形而上道究竟怎麼樣,永遠搞不清楚,莊子已經罵了用邏輯方法、用推理求道,認為思想就是道,根本錯了。「若是而可謂成乎?」如果認為一天到晚在那裡講空話,等於《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罵東吳一般讀書人「坐以立談,滔滔不絕,靈機應變,百無一能。」把一批學者統統罵完了。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像就是學莊子來的。如果認為這樣坐以立談,滔滔不絕叫做學問,也叫做成功,莊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謙虛地說:「雖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謂成乎?」那世界上什麼叫有用的?「物與我無成也。」天地萬物與我本來沒有個結論,都無所謂成功。上帝創造了這個宇宙,最後又變成一蹋糊塗而毀滅,天地萬物跟我們一樣,都沒有結論。不要認為學問論辯沒有結論,就無所謂成功。莊子兩面都說完了,你看莊子究竟站在哪一邊講話,你認為這樣是對的,以偏概全,錯了;你認為那樣是對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錯了;你說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錯了。那麼,要如何不錯呢?莊子告訴我們一個路子: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1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莊子提出這個名詞,這個名詞要了命了。「滑」,古代讀音為古,現在讀音為華。滑頭的滑,加上懷疑的疑,滑頭和懷疑搭在一起,後面又加上「之耀」,發了光明,這是什麼意思?「聖人之所圖也。」修道人要走這個正途,就是實證的路線。這個實證的路線是「滑疑之耀」。什麼是「滑疑之耀」呢?「滑疑」這個東西就是時有時無,非真非假,內心自然的光明的這麼一個境界。莊子他自己也沒有辯法講清楚這個境界是什麼?他造了一個名詞叫「滑疑」。嚴格來研究這個名詞,要研究春秋戰國時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說話,湖北同河南邊界一帶的一定有一句土語同這個音一樣,這個音就是楚國的土音。那麼,如果借用佛家來解釋呢?容易懂了,就是《楞嚴經》上講的「脫粘內伏,耀發明性」,這個時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塵脫開了,(「內伏」不是身體以內,這個「內」也是假定的。)到了那個道體以內了,自性的光明就出來了。可以說,莊子這一段所發揮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實證到了就是這個樣子。

到達了「滑疑之耀」這個境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那就離開了世俗一般人的應用,那個時候就到達用而不用,一切無為而為之,這是道的境界。這樣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論推理來求道,思想妄念不斷,永遠不是,必須要求證。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夫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莊子跟惠子可以說是好朋友,莊子對於惠子平時喜歡講道理,以推理來說道理,以邏輯講道,思想上是痛惡的。另一點,我們看出來,歷史文化上,戰國時候,各家學說爭鳴,思想很發達,可是因為思想發達,論辯太多了,大家茫茫然,無所主。

歷史上有三個階段是學說思想非常發達的時期,一是戰國時期,莊子這個時代;二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所謂清辯,三玄之說,其實不止於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時期,實際上宋朝只有半個中國,應叫第二個南北朝,那個時候,理學特別發達,該學說一發達,對我們歷史上產生三道痕迹,很悲哀。另外半個中國是遼、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們研究歷史以漢人為主,往往把遼、金、元忘記了,這是不對的。天下都是在很亂的時候,學說思想非常發達,可是社會給思想撓亂了,所以莊子痛惡搞論辯搞思想。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莊子上面講到一個實證的境界,提出一個名詞,「滑疑之耀」,先把它擺在這裡,這就是莊子的禪,後來的禪宗許多大師也這樣,講到最重要之處,一點題,剛剛點一句,等於照相一樣:「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鎂光燈一亮,沒有了,你準備啊,來不及也,已經給你照了。莊子的教育手法就是這個樣子,你懂了也這一下,不懂也在這一下,下面又推開了,看起來不相干,其實是連帶的。

「今且言於此,」我先說,先聲明:「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不曉得我講的與你們講邏輯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講的話合於你的邏輯,或者不合於你的邏輯。莊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這麼解釋,不曉得我說的對不對。下面是他的結論:「類與不類,相與為類,」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兩家都不同也好,管他對與不對,那就是我的,也總算是一個對吧。這就是論辯上正反合的論辯辦法。「則與彼無以異矣。」這一句話,把自己建立邏輯觀念又推翻了。

總而言之,我現在要說一句話,不曉得對不對,你們的觀念認為合不合邏輯,都不管,如果你們認為,都否定我這個不合邏輯,我自己也成立一個體系,雖然如此,也同你們一樣亂七八糟,沒有兩樣。這一段也可以這麼解釋,現在我先要同你講一句話,不曉得中聽或者是不中聽,不管中聽也好,不中聽也好,反正我講了,你一定要聽,聽了對不對,反正是狗屁的話,啰嗦過去就算了。你說莊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對了。這幾句文字,非常簡單,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莊子》,如果當國文老師,這幾句很可以拿紅筆劃掉,有也行,沒有也行,多餘的。可是,真正懂邏輯的人寫的邏輯文章,一個字都不能動它,他講得非常清楚。換一句話說,一個人學會了這樣一種論辯術,很高明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2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道可道 非常道
道可道  非常道
雖然,請嘗言之。

「雖然」,翻譯成白話就是但是,「雖然」兩個字從文章中哪裡來?「則與彼無以異矣。」一句結論推翻了一切,就不必說話了,雖然不要說話,但是,「請嘗言之」,我還是啰嗦給你說一說吧,結果他還是要說。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這就啰嗦了,他說你要聞道,就是西方哲學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雞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學所要研究的上帝從哪裡來的?上帝的外婆誰生的?究竟宇宙從哪一天開始?這是西方哲學的問題。中國哲學沒有一個單獨成立的系統,要講中國哲學,有四樣東西是要連起來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學家是哲學家,一個中國哲學家先要懂《詩經》、《易經》。《詩經》裡頭都是哲學,中國哲學。文哲素來不分,不像西方,哲學家、科學家、詩人都是獨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學家和史學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個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這個政治也不是講普通主觀的政治,它同人生實際作人處事分不開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也是史學家。

西方哲學,問先有雞先有蛋?宇宙有創世紀,中國哲學沒有談這個東西,中國的哲學在哪裡找呢?譬如我們隨便舉文學的境界,像隋唐之間的有名的詩,叫《春江花月夜》,這篇長詩充滿了哲學問題,最有名的兩句:「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個文學境界,比先有雞先有蛋這種問題好多了。我們經常講蘇東坡,現在講他的笑話,蘇東坡還在宋朝時就想當太空區的區長,為什麼?他作的詞「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這就說明,中國的哲學思想充滿在文學著作里。如果把中國人的文學著作,文章、詩詞、歌賦、對聯里有關哲學的東西找出來,那不得了,哲學的問題,哲學的解答,多得很。

莊子在這裡,就提到這個哲學問題。天地間有一個「未始」,還沒有開始以前,對這個地球來說,男人女人還沒有,雞跟蛋都還沒有。「有始也者,」應該有一個東西開始。假說是個空,對呀,假使叫佛家來講,就不要問了,原來是空的;假使是一個講邏輯哲學的人就要問了,這個空是誰使它空起來的呢?這個空是自然空起來的,還是有人造出來的一個空呢?這個問題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來,最後也必定歸於空,這個空本來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對了,何必辛苦修一場,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麼這個空是誰造的呢?你說沒得人造,那麼這個空又從哪裡來呢?這個問題會把人問瘋的,我們不能再問了,如果再問下去結果非發瘋不可。所以學哲學的人,因為問不出來究竟,最後很多都學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裡有個三段假設的問題,一段一段地向前面推。如果拿我們中國文化來做註解,那好辯,名稱多嘛。「有始也者」,有開始的,那叫太極。「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無極。「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無極之前,我看最好起一個名字叫太太極。有人這樣註解:「有始也者,」萬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極;「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叫無極。拿中國文化來註解它,這是三段。

青年同學應注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莊子這一段文字蠻啰嗦,我們就啰嗦不出來。「有始也者,」有一個開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個沒有開始以前的那個有開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個沒有開始好像又有一點開始的那個東西。怎麼這樣講話?好像是帶有神經質的講話。拿佛家來說,釋迦牟尼以前的佛學論辯也是這樣,所以釋迦牟尼佛也像中國的孔子一樣刪詩書,定禮樂,重新裁定就是「能」、「所」兩個字。譬如佛學講八識,在釋迦牟尼以前,有講到十識,十一識,十二識的,後面引申很多,釋迦牟尼佛把它們歸納起來,裁定為八識。這些都是論辯學說的建立。那麼,莊子也是這樣,他代表了中國上古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有有也者,」有一個有;「有無也者,」有一個沒有。有跟無是相對立的。「有未始有無也者,」有一個有無都沒有開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有一個有和無都沒有開始,就是剛才所講的「能」與「所」的「能」。

「俄而有無矣,」天地還沒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間生出一個有,一個無,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但是我們還不知道這個有與空,究竟是真的有,還是真的空?這個問題比較科學了,實際了。

空,是像空間一樣空空洞洞的空,還是代表絕對沒有了的空?我們到一個空的房間,或者到高山絕頂上見到天地太空,這個空是空間的空。那麼,還有一個空是理念上的空,這個理念上的空同空間的空是兩樣。所以這個有跟空都如有如無也,究竟怎樣叫做有,怎樣叫做空?空是哪一個空?

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莊子說,我現在提出一個理論,所謂宇宙萬物有一個開始,有一個有,有一個空,我不知道所講的空與有,「果有果無」,究竟是真正的有,還是真正的無?

莊子為什麼講這一段?上面所討論的,宇宙有一個開始,有一個沒有開始,不管有沒有開始,只有一個空,一個有,在我們沒有求證到空有以前,統統是思想假設的主題,是唯心所造,這很虛玄,靠不住的。把《莊子》研究到這裡,全篇前後一看,他原來說這個。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繡腿,實際上他說得很清楚。換言之,天地間,人世間的一切學問,不管是宗教的,哲學的、科學的、古代諸子百家的,現在的科學分門別類,都有一個大原則,一切學問與人身心性命沒有關係的,它不會成立不會存在。你說預言、卜卦、算命與我們沒有多大關係吧?有關係,因為我們要知道生命究竟怎麼樣?所以它幾千年都存在。有人說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無鬼?如果是莊子,就會說:「果其有鬼乎哉?果其無鬼乎哉?果其有鬼之於無鬼又何哉?」誰知道呢?可是它對人的身心性命有關係呀,無法解釋的時候,說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說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間的學問,與人身心性命無關的,它不會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麼與身心性命有關的呢?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3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與我為一
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與我為一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的《齊物論》點題了。

前面幾個高潮告訴我們:「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高潮結論一起來,像颱風驟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點小水都沒有,到最後「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個高潮到了最高峰。這就是莊子,代表了中國文化的那個道。

莊子批駁一般人講邏輯,亂七八嘈,辯駁了半天,沒有用,實際上,莊子本身就是大邏輯家。「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天地之間最大的是什麼?秋天的毫毛。頭髮不是毫毛,剛生下來的

小孩子身上的細毛叫「毫」,那很細,眼睛不好還看不見。秋天的毫更細,為什麼秋天更細?人跟動物一樣,春秋兩季要換一層皮,所以春秋兩季洗澡身體特別臟。到了秋天毛掉了,剛剛長出來的新毛是「秋毫」,細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見,那代表最小。什麼東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說大,說小,這是什麼話?你說什麼叫大?大到無可說處,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沒有辦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沒有辨法看見,那當然最大,它同虛空一樣。大小沒有絕對的標準。因此,大小,是非,善惡,都是唯心觀念所生,沒有畢竟的。故「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古人把剛生下來的孩子就死掉叫「殤子」,有兩種說法,一種三歲以內死的,一種七歲以內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殤子」。莊子說小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壽命最長。我們的老祖宗有一個叫「彭祖」,活了八百歲,那算短命。

空間的大小,壽命的長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觀念,沒有絕對的標準。絕對的標準在哪裡?莊子在上面都說完了,要我們去證悟。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個是道,沒有辦法解釋了,大家讀了也懂了,讀了也得道了,因為都懂了嘛,你要注意,不要以為懂了,「天地與我並生」,並不是說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說我就是天地,天地還是天地,天地人並生,一起來的;「萬物與我為一」,萬物與我不是一個,都是那個東西的一份子。

這兩句話看起來都懂了,其實我看許多人,引用錯了,解釋錯了,都把「天地與我並生」當成天地就是我,「萬物與我為一」當成做饅頭,把面、鹽、糖合在一起,就叫咸甜饅頭,完全錯了。所以我們讀了這兩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許多註解,經常把這個重點搞錯,這一錯,錯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還不止。注意,「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裡特別提出來,天地是與我同存的,萬物是與我同一的,我們跟萬物同樣都是那個東西的一份子,並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還是天,地還是地。

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

莊子他老先生又來了,既然已經一體了,還有什麼好講?既然已經一體了,為什麼沒有話講呢?這就是邏輯的道理。大家學禪宗,覺得禪宗很玄妙,禪宗的祖師就是搞最高邏輯的老師,沒有一句話,一個動作不合邏輯,非常合理。你懂了《莊子》,也就懂了禪宗。譬如說,我已經不對了,你為什麼罵我?既然已經不對了,罵罵又有什麼關係呢?那麼既然已經不對了,罵與不罵都沒有關係,所以罵可以,不罵也要得,都合理嘛。這個就是邏輯。

我們現在有一個觀念,看中國的哲學,喜歡西方文化的引證。這一百多年來,關於「道」這個名稱,我們在學術上,文學上習慣用西洋哲學思想的翻譯,叫「本體」。大家要知道,「經濟」,「哲學」,「物理」,「自然科學」,這些名詞,不是中國人翻譯的,而是日本人翻譯的,我們當時翻譯西方文化,二手貨,因為日本人用中國的文字首先翻譯,我們翻譯再看日本翻好的,這樣就把二手貨拿過來了,「哲學」,「經濟」也就來了。譬如「經濟」,這個詞翻譯得不大恰當,可現在經濟也用了一百多年了。過去我們中國人講的「經濟」,思想觀念可大了,以前過年門上貼的對聯,「文章西漢雙司馬,經濟南陽一卧龍」,雙司馬——司馬遷、司馬相如;什麼叫經濟呢?經綸天下,濟世之才,這個學問在古代叫經世之學。後世西方文化的經濟觀念進來,把有東西弄出來賣,口袋裡空空的,把它變出有錢來,這個東西叫經濟。這一下,中國文化的經濟觀念完了。對西方把「道」翻譯成本體,我們已經習慣了,有了這個名稱后,現在研究哲學,一講到本體,已經不是道的那個境界,思想觀念已經有了個東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們為什麼要說這一段話呢?因為同這一節有關係,莊子提出來「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是一體的。「既已為一」,共存,是一個東西,「豈得有言乎?」既然是一個,為什麼不講呢?那麼,就讓你講吧。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4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窮到源頭窮亦空
窮到源頭窮亦空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這個思想是從老子《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來的。「一與言為二」,說一個「一」,已經是兩個了,等於說,我很客觀地告訴你,說個客觀,它已經是主觀了,在這個觀念里已經是兩個了;「二與一為三,」告訴你這裡只有一個,批駁你不要認為是兩個,這個「一」是對「二」而言,我講了這句話,這一句話講出來中間已經有三個了。同一句話,三個存在。

所以太極含三,禪宗臨濟宗一句話含三玄門,一玄門有三要義,這理由,這道理都是邏輯。宇宙發生有三個層次,所以基督教聖父、聖母、聖子三位一體;佛家法、報、化三身三位一體;道家上清、太清、玉清,一氣化三清,三位一體。天地間萬事不過三,中國文化就是天、地、人三個符號。研究起來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了,寫博士論文小題大做,大題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也同莊子一樣,「三」以後不談了,「三」以後變成多少?電腦都算不清楚,什麼叫「巧曆」,就是數學家。談到科學,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學的發展,最早是發展天文,中國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發達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馬當先的。如果了解天文,必先研究數學。而中國的數學,六千年以前,也很發達。尤其發展到像《易經》的數理哲學,實在是精深幽遠。中國文化的科學,全世界最早,幾千年前就有,那時西方還沒有發展。中國上古文化,數學叫歷算,也叫曆數。歷算是幹什麼的?算天文的,堯舜黃帝的時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陽月亮五星的行動跟我們地球的關係,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這是幾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國上古歷算沒有數字,數字太多了,歸納起來,只有用一個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學發展,可以大膽地預言,將來數學發展到最高處時,不用數字了,於是產生一個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麼代號。

天地間「一生二」,「二生三」,過了「三」以後無窮無盡地發展,「巧曆不能得,」莊子講最巧妙最高明的數學家,永遠搞不清了,下不了一個結論了,「而況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頭腦,懂得天文數字的,都不能了解,何況一般的凡夫?

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

注意,講宇宙的來源,當萬物沒有開始以前,究竟有沒有,不去管他。聽了這個話,你如果認為萬物沒有開始以前真的沒有,你就錯了,不過為了了解宇宙這個道體,宇宙的來源,只好把它切斷。所以佛學也好,其它的科學、哲學、宗教也好,只好到這裡把它截斷。那麼,「無」以前那一段有沒有,我們不要先下結論,暫時保留在這裡。

「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這個層次的變化,以「三」為最有力的基礎。就是說,從「無」變到「有」,經過三個階段。宇宙發生有三個層次,天地間萬事不過三,所以中國的《易經》開始畫卦,一卦為三爻,三爻成一卦,畫成六爻是後人加上去的。「而況自有適有乎?」由「無」到「有」經過三個層次,要由「有」迴轉到「無」就難了,還有一個更難的,由「有」再發展下去,無窮無盡,沒有底了,佛家有一個名詞,叫無量無邊。研究佛學要注意,無量無邊,無窮無盡,是有的發展,但是一般學佛的把這個名詞當成空的觀念,錯了,在禪宗又要吃棒了。有的發展,無量無邊,所以中國《易經》最後一卦叫「未濟」,永遠下不了結論,永遠不需要做結論。你說沒有結論的東西怎麼辦?這就結論。

無適焉,因是已。

「適」就是到達那裡,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這裡,到目前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接著莊子講他的邏輯,這個邏輯不是空泛的討論,是根據道是「一」,絕對的,就在這裡。或許因為我們喜歡用思想推測,莊子就用邏輯來表達。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這個道沒有什麼界限,無所謂形上形下,也無所謂古今,也無所謂本體非本體,「未始」不是開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語,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論,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沒有一個言論思想是永恆的真理,沒有什麼是永遠存在的。如果言語文字可以確定,那就永遠都不變,實際上人類言語文字,三十年變一次,再過六十年,我們的許多講話,說不定後人又聽不懂。「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設建立一個區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個象田坎一樣的畛界。

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

我們剛才上面提到了《易經》,莊子的「八德」觀念,跟孔子在《易經·繫辭》上提出的「方以類聚,物以群分」相通。這個「方」字,有的人解釋成猴子,這個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東南西北,每一方位不同,人類動物植物礦物就不同。「方以類聚」,以類來分開,「物以群分」,萬物是一群一群的,這是孔子的思想。我們把莊子提出來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經》思想一歸納,即「群、分、類、辯」四個字。

莊子用「八德」,這八個方法,八個程序的邏輯,把戰國時的邏輯名家如惠子,公孫龍等人,辯得一塌糊塗,在莊子圓的邏輯面前站不住。禪宗也是走這個路線,如珠之走盤,沒有邊際,沒有輪廓,邏輯論辯到這個地步,沒有邊際可以給你拿,沒有尾巴給你抓。西方的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論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論辯法,有人講中國的《易經》也是三段論辯法,我說不要亂講,《易經》的辯證是八段乃至十段觀象,那是有根有據的。只有大家學過「卦」的道理,每一個卦的錯綜複雜,真是「八面玲瓏」,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點來講,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論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統一,那麼,也可以說永遠只有否定,也可以說永遠都是肯定啰!由這個道理,我們便知道老莊的思想與孔孟的學說,都是由「易」理而來,就明白了中國文化的源遠流長。

莊子在這個普通的論辯上,提出了「八德」,他講什麼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倫有義」,人文社會的次序;「有分有辯」,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競有爭」,人類社會的現實。他不過用八個類別加以歸納。

我們知道,孔子讓人家挖苦得最慘的是道家,這個聖人碰到道家的人物,每個都幽默他幾句。但是天地良心,道家每個人都很捧孔子,後人不懂道家的幽默,不懂道家的機鋒,以為在罵孔子,都錯了。罵孔子最厲害是莊子,但捧孔子最厲害也是莊子,可以說莊子是孔子的知己。這裡他又在捧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5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春秋經世
春秋經世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青年同學特別要注意,我們現在提倡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是什麼?我還下不了定義,你說館子里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國文化?故宮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畫,說我們的文化多麼了不起,我經常告訴青年同學,了不起是我們祖宗的,不是你畫的,對不對?所以要慚愧慚愧。如果有人問到中國文化,你把他帶到故宮博物院,你怎樣不把他帶到你的書房處呢?因為你書房裡沒有東西,只好找老祖宗撐面子。所以中國文化下不了定義。

講中國文化哲學問題,宇宙的來源,先有雞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見月」?上帝怎樣創造世界?莊子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因為搞這個會搞邏輯,搞邏輯會搞發瘋,你搞五千年還沒有搞出結果,沒有結論。所以《易經》最後一卦叫「未濟」,永遠下不了結論,永遠不需要做結論。如果拿現實來講,我們老祖宗蠻聰明。

什麼叫「六合」?東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加四個角,叫「八方」;佛教進入中國,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學傳入中國以後,中國文化關於宇宙天地的觀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後的觀念。莊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對天地宇宙的觀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還有沒有世界?人類是否是外星球過來的?這是中國文化和佛經里討論得最厲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據的。人類從哪個外星球過來的?佛學里有明確地指定,怎麼來的,坐什麼來的。來了以後,流落在地球上,變成了我們的老祖宗。我們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憐的,是貪吃鹽巴搞壞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莊子說「聖人存而不論。」注意這個「存」字,不是沒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永遠存在,不過暫時不去追問,「存」而不論。

那麼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內」呢?「聖人論而不議,」就是討論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個嚴格的結論。

在這兩個原則之下,我們的歷史比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完備,都早。許多國家許多民族的歷史,都是後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國家沒有歷史,到了十七世紀以後,才由德國人英國人寫出印度史來。大部分的印度歷史資料,保存翻譯成中國的佛經經典《大藏經》里,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認,都沒有採用,很可惜。印度有兩個原因,不大講究自己的歷史:沒有時間觀念,也沒有數字觀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與不好?很好,很解脫。所以修道優哉游哉,餓了躺在香蕉樹下,拿根香蕉吃吃,起來后打個坐;沒有褲子,拿片葉子遮一遮,這很好。講人文文化就不對了。

只有中國從老祖宗開始就建立歷史觀念,這個歷史叫春秋。我們學歷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個時代,我們後世稱它為「春秋時代」,就是西周與東周之間的時代,孔子寫了一本書叫《春秋》,後來「春秋」成了歷史的代名詞。在孔子前後,有人寫了歷史,都稱春秋。為什麼中國文化中為什麼把歷史稱為「春秋」而不稱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熱就是熱,稱冬夏也無不可。中國的文化是自天文來的,我們知道一年四季的氣候只有一個現象,一個冷一個熱。冷到極點是冬天,熱到極點是夏天;秋天是夏天進到冬天的中間,不冷不熱,最舒服;春天是冬天進入夏天的中間,也是不冷不熱,所以在我們的上古文化二十四個節氣上,夏至是白晝最長,黑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長,白晝最短;只有春分與秋分那兩天,就是在經緯度上,太陽剛剛走到黃道中間的時刻,白晝黑夜一樣長,不差分毫,這兩天不冷也不熱,所以稱歷史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歷史是持平的公論,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學家,認為在這一個時代當中,社會、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這個像春分秋分一樣平衡的天平上來批判。拿現在的觀念來說,稱一下你夠不夠分量,你當了多少年皇帝,對得起國家嗎?你做了多少年官,對得起老百姓嗎?都替你稱一稱。歷史叫做「春秋」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孔子寫《春秋》,「從往今也」。如果大家認為,孔子的《春秋》寫的歷史,是從以往到今也,那就錯了。

「春秋經世先王之治,」中國文化的開頭就是「春秋」的道理,中華民族為什麼那麼重視歷史文化呢?歷史是給人類留下人生的經驗,把人類歷史過去的經驗,興衰成敗、是非善惡,都留下給後世人做榜樣,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經濟之學,也叫經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學問,不是學校經濟系的經濟。所以,《春秋》是「經世」之學,是「先王之治」,使我們了解祖宗的文化,了解和平安樂是怎樣。我們後世的子孫不孝,把天下人類弄成這樣的痛苦,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著法,是「議而不辯」,平論。孔子著《春秋》,像是現代報紙上國內外大事的重點記載。這個大標題,也是孔子對一件事下的定義,他的定義怎樣下法呢?重點在「微言大義」。所謂「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來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緊的話,如果以文學的眼光來看,可以增刪;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則一個字,都不能易動;因為它每個字中都有大義有深奧的意義包含在裡面。所以後人說「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為什麼害怕呢?一字表決,一個字下去,把你的罪名萬代都判了。而「《春秋》責備賢者」,社會搞壞了,歷史搞壞了,社會領導壞了,與老百姓無關,《春秋》要批評的是歷史上負責的人。因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負責教育,你有這個責任。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講到,莊子提到中國文化的人倫之道,「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這幾句話,幾乎成為中國文化儒、道、釋三家的不易之論。後來的文化,關於歷史哲學,東方哲學的看法,一切的觀點,都是以這幾句話作基礎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嚴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這個本來忘記了,這幾句話出處《莊子》,也可以說屬於道家的思想。

對於莊子本題來說,說了半天,莊子在本篇還是講邏輯觀念問題,還是講人文文化思想論辯的問題,現在他提出來我們傳統文化人倫道德倫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學、一般哲學、歷史哲學的看法,因此這一節的結論。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故分也者,」這個「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這個「分」念分開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體的看。「辯也者,有不辯也。」天地間道理講不完,如果作邏輯觀念的推理,辯下去,講不完。辯到了最後,是無言之辯,沒得話可講。佛學《維摩詰經》上講的「不辯」,不說之說,不論之論,同莊子的觀念一樣。因此佛家論辯的最高處,就是釋迦牟尼的自辯自答,沒有什麼可辯的,也沒有什麼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麼?一個字都沒有,沒有話可講,那是真理。換句話說,「本體」「道體」是空的,等於佛家說的「不可思議」,到了最高處,佛學就有個名詞「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禪宗經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處,沒有文字,沒有理念,什麼都談不上,一切到那裡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羅了一切文字,一切語言,一切思想。莊子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佛學並沒有進入中國,可見東西方的聖人,有道之士,他們的境界都是一貫的。

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既然這個道無可辯,無可答,什麼原因呢?「聖人懷之,」「聖人」代表學問真正到了最高處,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懷之」,胸懷裡只有自己知道,這點說明起來比較難,很難透徹,也只好引用佛學的觀點加以說明,佛學里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是「聖人懷之」,到了那個程度,那個境界,「聖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體會,就只在嘴巴上論辯;「以相示也」,來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如果從推理,從思辯上來求這個道,越辯神識越散亂,越辯越看不見道,距離道越遠。

接著,莊子連帶講一段人倫的思想,人倫的規範,由道講到德。我們要了解,在春秋戰國的時候,道德兩個字大部分的書還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講道,下半部分講德,所以,道字與德字各有單獨的一個內涵。這個德是講用,人生的行為、言語、人倫道德的作用。現在,他由道說到德。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6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五不方能稱其大
五不方能稱其大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說,莊子對春秋戰國時代,到處標榜的仁義道德,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也指示了一個正確的路線。那個時代,到處標榜仁義道德,事實上呢,可以說是最不仁,最不義的時代,老子也批評過。同時,在這一點上,我們需要有一個反省的,對於中華民族的文化,從古以來,我們自己號稱是禮儀之邦,號稱是忠孝仁義之道,事實上,深入研究了歷史文化,從歷史的經驗上記錄的,我們對這幾句話,是讓人非常的難過,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見社會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於說,社會有了這個病態,他因病給葯。實際上,我們標榜的忠孝仁愛等等,幾千年一樣都沒有做到。例如,莊子所提過的「春秋經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舉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歷史,子殺父的,臣殺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說,這個自己號稱是禮儀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禮儀。知道了這個觀點,才知道老子、莊子正是針對在文化學說上,教育上的這些標榜的目標、口號而進行的批評,認為這些標榜沒有用,結果看到社會每一個人的行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這裡提到「大道不稱,」真正的道是沒有理由,沒有名稱的,不像我們的社會講了幾千年的道,現在社會上狹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這些以外,民間各種各樣的什麼一貫的二貫的,雞蛋的鴨蛋的各種教,加上各種的迷信,起碼都有一百多種,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種,每一個都說自己有道,而且都說自己是正道。但是莊子「大道不稱」的觀念,就是大道沒有名稱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標榜自己得了道。

「大辯不言」,這是針對當時惠子他們講邏輯,講思想,講名學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處,沒有話講。看到這裡,我們就想到一個歷史故事。

宋太祖趙匡胤剛做皇帝時,南唐還沒有平定下來。南唐李後主文學很好,「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就是他寫的。李後主派了一位叫徐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報告,派哪個外交官來接待他呢?等於現在講,世界的名學者來做大事,哪一位有學問的人來接待呢?趙匡胤知道徐鉉是鼎鼎大名的文學家,結果趙匡胤在自己衛隊中,選了一個相貌堂堂的衛士,穿了外交禮服,去對付徐鉉。徐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學、科學、文學都搬出來。而這位冒充外交官的衛士,唯唯是應,什麼都不談。三天以後,徐鉉就認為宋朝的確有人才,以負責接待的先生來說,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學問。趙匡胤這一手很厲害,你學問再好,派一個沒有學問的跟你談。當然這個人要穩得住,如果沒有學問反而愛談,那就糟了。「大辯不言」就是這個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話:「是非以不辯為解脫」,禪宗注重的行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禪師講「疾病以減食為湯藥」,有了病最好少吃東西,腸胃清理一下,不管中醫西醫,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辯越糟糕,故「大辯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麼道理呢?這個話就牽涉到道家的思想,我們大家都研究過老子,老子有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們一般都認為老子這個話,講宇宙是很殘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萬物都看成芻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們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現在廣東人保持了這一習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來祭,大約到了商、周以後,在祭祀中,才漸漸免除了狗肉這項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須用草扎一個象形的狗,替代一頭真的狗,這就是芻狗的來源。芻狗還未登上祭壇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顧,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過的芻狗就視同廢物,任意拋棄,不值一顧了。這正如流傳的民俗祭神,有時簡化一點,不殺活豬,便用米粉做一個豬頭來拜拜,拜過以後,也就可以隨便任人當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壇上那麼神聖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說天地並沒有自己立定一個仁愛萬物的主觀的天心而生萬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歸於還滅。假如從天地的立場,視萬物與人類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暫時存在,終歸還滅的芻狗而已。表面看起來,老子說天地不仁慈,把萬物當成芻狗一樣在玩弄,但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同莊子「大辯不言,大道不稱,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樣,天地並沒有仁與不仁的觀點。天地生萬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壞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藥它也生,它包容萬象,一切都是它所愛的,下雨也一樣,好的地方下,壞的地方也下,太陽光也是這樣。所以,天地是無心的,沒有特別有個觀念,沒有特別有個標榜,它看萬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當成芻狗,萬物也是芻狗,把芻狗當成人,人也就是芻狗,真正的「大仁」,如太陽一樣,如天下雨一樣,普遍的,自然的,它並沒有對某一方面特別的仁。如果你有心來求,已經不是「大仁」,那是做出來的。

「大廉不嗛」,這個「廉」就是廉潔,中國文化裡頭,標榜人倫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潔,尤其歷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潔,廉到什麼程度呢?一清到底,家裡稀飯都吃不起。歷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鐵面無私。我們中華文化的小說也好,歷史也好,所標榜的清官鐵面無私。什麼是鐵面?看了包公的歷史傳記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沒得笑容,沒有笑過,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臉板得像鐵板一樣,鐵板的氣色是青的,那個臉是鐵面。老實講,包公的學問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還活著,我不會跟他交朋友,因為沒有味道。一個人臉板板的,像塊鐵一樣,臉還發青,不要說沒有紅潤,一點黃顏色都沒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麼病。他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當然家裡很窮。這個很廉潔。實際上《包公案》這部小說,把歷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個人身上。我們研究歷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闆,宋仁宗同樣了不起,有後台老板支持,儘管干,出了事老闆負責,包公當然可以鐵面。沒有這種老闆,不要說鐵面,你肉面涼麵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後台老板支持,那我們每個公務員都可以做到鐵面無私,不會鐵也可以銅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時代環境允不允許。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沒有謙讓,「嗛」與謙是相通的。怎麼叫「不嗛」呢?比如說,廉潔的人不愛談錢,談錢不好,歷代知識分子標榜做官要做清官,錢字都不敢談,不願意談。中國文化裡頭,這個錢字還有另外一個別號「阿堵物」。南北朝時有個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後,人家給他送錢送紅包一概不要,而且連錢字提都不提,家裡人等他睡著了,在床前擺著錢,等你明早下床總要講把錢拿開吧,結果他醒來一看說,把這些「阿堵物」拿開,就是把這些堵住他的東西拿開,還是不談錢。

談錢就髒了?這倒不然,我倒贊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談未必是清高」,因為你心中還有錢的觀念,還有怕與不怕,人真到了最高處,無所謂錢與不錢了。這一句詩,說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說完了。真正的廉潔就是人生冰清玉潔,任何行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個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潔,豈止不談錢不要錢,沒有嗛與不嗛,並不是不謙虛,他用不著標榜自己這個叫廉潔。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經常說一個笑話,拿什麼來比呢?拿豬來比,實際世界上最愛乾淨的是豬,研究生物學的都懂。你看豬一天到晚用嘴東拱西拱,人們以為豬臟,其實它最愛清潔了,髒東西一點都看不慣,看到髒東西就把它拱開,結果是越拱越臟。由這個笑話,我們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潔,一塵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濁的塵世打滾,心裡不著任何一點外緣的,他可以做到「大廉」。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氣的人「不忮」。什麼是「不忮」?以現代觀念來解釋,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蕩。孔武有力的人,他到處可以打架,站在那裡,都要擺起一個樣子給人看,但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來很文弱,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忮愛的表示。

上面說的一個原則,就是人倫之道。莊子講了半天,從「吹萬不同」開始,這一「吹」,怎麼吹到這裡來了呢?他提出「天籟」,「地籟」,「人籟」,這一段都是講「人籟」。因為這一篇文章長,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淵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這與《齊物論》有什麼相干?這一段講「人籟」,那麼他相反地提到「人籟」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無所不在,昭昭靈靈,沒有固定的規範,沒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個道。所以佛說的,老子說的,莊子說的,孔子說的,孟子說的,耶穌說的,穆罕默德說的,都對,都是說全體道的某一點,某一個個體。既然標榜了一個道,就不對了,道無所不在,隨時隨地都在那裡,也都在人人的心靈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個宗教,每個修道的,你說只有我這樣才是道,他那個不是道,那你就無道。因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無私的。

「言辯而不及」,天地的理論到了最高處,沒有話講了,講出來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興,我們表達出來:「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極點,沒有話講了,因為痛死了;「你高興不高興?」「我高興到了極點!」那是有限度的,真高興到了極點,會把人高興死的。世界上情緒到了最高處,無言可講,故「言辯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麼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還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餓了,我正好有塊麵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說你餓了,我拿塊麵包給你吃,因為我學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間哪個沒有仁心?人人都有愛人之心,就是說每一樣生物,它對別的一種生物有抵抗,有殘害時,殘害的心理是防禦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種類,有時都有一種仁愛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並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沒有個陳規在那裡。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潔的人,自己顯示清高。這個「不信」不是講沒有信用,廉潔很清高,但不要講信用,如果這樣做文字解釋就錯了。真正的廉潔,清高,沒有外面的信號,沒有外面一個標榜給你看到,不展示出來給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標榜自己,處處表現出自己有力氣,或者我會打人,我會做人,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來沒有勇的。

五者圓而幾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語,思想,仁慈,廉潔,大勇,簡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這「五者」,五個條件全都完備的人,「幾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這個方向走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7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絕頂聰明絕頂痴
絕頂聰明絕頂痴
莊子這一段由「吹萬不同」,「天籟」,「地籟」,講到「人籟」,他在這一節加一個研究的總結論: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識智慧。道,有沒有一個最高的標準?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處,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慧,知識,思想沒有用處,用思想,知識的道理來推測,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後到無念之境,無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時高僧,鳩摩羅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論》是與中國哲學思想離不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無知論》,智慧到最高處,沒有智慧可談,那是真正的智慧,那個就是道的智慧。這個觀念同莊子所說的一樣。我們在《論語》中也看到孔子學生問他,孔子說自己一無所知。什麼都不會,因此能夠樣樣會。如果一個人有某一專長,某一個最高境界,它會擋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處,就像禪宗經常標榜的如珠子走盤,它沒有一個方所,沒有一個固定,它一無所知,因此無所不知。所以莊子說「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識最高處就是「無知」,就是始終寧靜,沒有主觀,先沒有一個東西存在,這是最高的學問境界。不但孔子莊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學家,都是如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蘇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樣,出身貧苦,什麼都懂,行為做人也很相似於孔子,他說:「你們把我看成有學問,真笑話!我什麼都不懂。」這是真話。釋迦牟尼也講過這樣的話。他十九歲放棄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歲開始傳教,八十一歲才死。四十九年之間,他最後自己的結論說:「我這四十九年中,沒有講過一個字,沒有講過一句話。」真理是語言文字表達不出來的。我們可以退一步說,莊子講的「無知」,是俗語說的「半罐水響叮噹,滿罐水不響。」 學問充實了以後,自己硬是覺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覺到沒有東西!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麼,這是有學問的真正境界。如果有個人表現出自己很有學問,不必考慮,這一定是「半罐水」。從學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沒練到家的人,就喜歡比畫,他是筋骨發脹,並不是故意的。而練到了家的人,站在那裡好像風都會把他吹倒,打他兩個耳光,他會躲開,絕不動手。學問也是一樣,一個人顯得滿腹經綸的樣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是「無知」。

下面一段還是講「人籟」,人倫之道,因為把人倫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籟」到「天籟」,超越人的世界。因此,莊子說人倫之道,由普通一個人,怎樣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莊子說,假使你懂了最高處沒有語言文字可以講,一切言語思想所不能到達的道理,是「不言之辯,不道之道」,沒有各種的法則,也沒有道理可講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裡?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現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這個,認清了這個方向修道,「此之謂天府。」莊子定名為「天府」,這個「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宮殿,用「天府」來代表形容道的寶庫,拿現在的話講,就是道的淵源。你懂了這個以後: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真講做功夫,修禪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樣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學道的打坐,學佛的打坐,你坐起來幹什麼?坐在那裡辯論,心裡自己給自己辯論:這個不對吧?這個不大靜吧?這個不是功夫吧?這個氣脈沒有通吧?這個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閉著眼睛坐在那裡心裡思辯。真到達了內心無爭的境界,沒有思辯,腦子裡心裡絕對的清凈,「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也沒有管什麼方法,什麼都不管了,那麼,你已經跟道的東西接近了,就是莊子講的「此之謂天府」。修養到了這個境界:「注焉而不滿,」像流水一樣,永遠把水灌進去都灌不滿,所以老子也講,此時才叫「虛懷若谷」,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谷一樣,流水儘管灌進去,一萬年一億年的流水也灌不滿,它沒有底的;同樣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樣,你把它舀掉,也永遠舀不完,它不增不減。那麼,這個「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裡來的?

「不知其所由來。」無所從來也無所去,不知道的來源,也不知道的去處。「此之謂葆光,」生命的光輝永遠是揮發的,永遠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禪、瑜伽,做到這樣,對了。莊子現在傳我們道,這個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個咒子學來,還要花五千塊錢,划不來。萬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就行了。這是莊子的咒子。出自《莊子》的「天府」、「葆光」,後來道家經常引用。內在的光輝永遠在揮發,這是講內養之學,每個人內在的修養,就是修道。下面講外用之學,就是仁道。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9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聖人也有煩惱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國三代以上的上古史,莊子這裡提出來的資料,不是根據孔子那裡來的,別的地方很少看到這個資料。莊子說堯當皇帝時,所謂公天下,要培養一個繼承人,就是舜。舜跟著從政三四十年,從小職員開始到宰相,當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堯到一百多歲才交位給他。有一天,堯問舜,西南方的邊疆,有兩個小國家,「宗膾」、「胥敖」,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邊疆地區的這兩個小國家,是被我們上古老祖宗趕出了家門的,流落在邊疆;一種認為西藏、雲南邊疆地區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膾同胥敖因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堯想出兵打他們。堯是聖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實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釋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國古代帝王素來坐北朝南。讀古書讀到南面稱雄,這就是王者。因為中國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幾千年帝王專制時代,老百姓的房子不準身正南的,總要偏一點。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當皇帝啊,殺頭的。只有每個地方的政府機關,寺廟,可以坐北身南。堯告訴舜,他想出兵打宗膾、胥敖,「南面」坐著一想,「不釋然」,心裡頭總是難過。「其故何也?」心裡放不下這件事,這是什麼理由?如果這一段歷史是真的,我們可以看到,堯講這段話有兩層意思:實際上,堯舜傳位之間,真正的實權已經交給舜了,但主要的事情還要跟堯講一聲,一方面堯主要想測驗一下,你接位了,有沒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雖然堯舜是已經到了聖人的境界,有時候心裡遇到一點不滿意的事情,還是很難平下去,可以從這兩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舜答覆說:這兩個同民族的同胞被趕出去了,現在還在邊疆,文化落後,過著野蠻的禽獸一樣的生活,你心裡過不去,我心裡也過不去。「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古時代講天上有十個太陽,光明遍照萬物,舜告訴堯:凡是人類你都要愛護,還有我們人類的同胞流落在邊疆,你心裡當然很難過,但是他們又不聽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願意,這是當然的,這就是仁慈。況且你的道德愛天下,愛萬民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比太陽還要光明,你想到這個事情,當然心裡不高興。

《齊物論》的這一段講人倫之道,說「人籟」。我們用普通的觀念講,莊子講到這裡,人倫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著提出人超越於平常的生命,而找回來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嚙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傳》,稱為隱士,道家稱作是古代的神仙。他們兩個的對話很有意思。嚙缺問:你知不知道,天地萬物有一個到了最高處基本是相同的,絕對的,同一的那個東西?王倪答覆:我哪裡知道?換一句話說,我不知道。嚙缺又問:你為什麼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時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麼嚙缺就問:既然這樣,宇宙萬物的最高處是無知嗎?王倪又說,那我也不知道。我們中國文化有一個成語,叫「一問三不知」,就是出自這裡。

他們的對話換一句話:「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麼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麼世界上沒有道,沒有智慧了?」「那我也不知道」,一問三不知。


辯來辯去辯不完

講到這裡,王倪就答話了:「雖然,嘗試言之,你雖然這樣問,我實在不知道,但是,「嘗試言之」,不過呢,我給你講。「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是莊子的文法,創作的一個文章體裁。在中國歷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蘇東坡的文章,常常引用莊子的「庸詎知」,不過這三個字也沒有什麼稀奇,拿現在的白話文翻譯過來,就是你哪裡知道。「吾所謂知之」,我如果告訴你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這個「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慧的愚痴,他的愚笨就越厲害。「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無知。

「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他說,你哪裡知道,我告訴你一切都不知道,才是真知道,就等於說,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講了半天,這就是禪。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結論,一個人的智慧,一個人的論辯,盡於「知止」;最高的智慧,最高的學問,盡於「知止」,一切到了最高處,無知。注意啊,我們在座的學佛學道,你認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國哲學什麼的,你所認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頭腦懂得太多,太聰明就是最笨的人。人有本能的自然的靈感,那個真智慧不屬於學問,思想、聰明的,所以智辯盡於「知止」,這是我個人的結論,不是定論。再進一步,我們知道,人不外乎知覺和感覺,知覺思想到了最高處,完全寧靜,無所不知裡頭,實在好像無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現在莊子又把知覺與感覺連起來講,他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是答覆上面的話。莊子借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講,看起來他在狡辯:

「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濕寢」,「民」就代表一般的人。我們人在水裡頭,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濕,「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風濕病就來了,結果風濕病還害得你死掉。「鰍然乎哉?」那個泥鰍呢?一天到晚在水裡,怎麼沒有腰痛呢?也沒有風濕呢?可見這個感覺不一樣。「木處,則惴慄恂懼,」如果把一個人吊在或掛在樹上,會害怕掉下來跌死。「猿猴然乎哉?」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掛在樹頂上越好。你看莊子這個論辯很巧妙,人在濕地上睡久了,會得風濕病,而泥鰍生活在水中沒有風濕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鰍、猴子,「孰知正處?」你說說看,哪個感覺究竟是對的?哪個是正道?知覺感覺都不同,換句話,秉賦的生命功能不同,習慣不同,一切感覺思想就不同。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芻豢,」人類吃什麼?菜、飯、肉,素的葷的合攏來。「麋鹿食薦,」「麋」是頭上沒有長角的小鹿,屬鹿的一種,「麋鹿」吃草。「蝍蛆甘帶,」有一種蟲像大蜈蚣,喜歡吃蛇。「甘」就是覺得味道很好。「帶」就是蛇。「鴟鴉耆鼠,」空中有種飛鳥,很兇的,叫老鴟,喜歡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鴟鴉,人喜歡吃菜吃飯;糜鹿喜歡吃草;蛆喜歡吃蛇;鴟鴉喜歡吃臭的死老鼠。四樣東西比起來,「孰知正味?」哪個是真正的對呢?這是飲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種,猴子有猿、猴好幾種,有猵,有猵狙,等於北方的牛有黃牛、水牛的分別一樣。猴子裡頭有一種猴,同性戀,以「猵狙」為雌。「麋」和「鹿」沒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別,互相交配。「魚」與「鰍」做好朋友,甚至於它們互相交配。這是生物的現象。莊子對於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這些東西。「毛嬙」、「麗姬」是中國古代的兩個美人,大家知道她們長得很漂亮。「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魚看見她們就沉下去了,鳥看見她們就飛走了,山裡的野獸看見她們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哪樣叫漂亮?哪樣叫不漂亮?你以為漂亮的,而別的東西認為不漂亮。莊子罵人家邏輯詭辯,而他的詭辯比別人還厲害。

這些看似不倫不類的比喻,但是拿現在的觀念看,都深有科學道理,莊子所引用的每一樣東西,如果把專門的資料找來,叫生物學家、物理學家來研究分析,覺得莊子引用得非常對。總而言之,這裡提出了三點: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飲食的不同。其實佛經上也有這種比喻,只是同莊子的說法不同,譬如說水,佛經上比莊子講得還玄一點,我們看到是水,佛經上講餓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餓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乾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進到嘴裡也會變成火了。這個我們沒見過,但有一點我們知道,不會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裡燒得要死,酒不能說不是水呀,怎麼會發燒呢?還有,佛說我們人吃的飲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當我們吃最好的飲食,天人都要掩鼻而過,看都不敢看,覺得人這個動物,怎麼吃這樣髒的東西?佛經上說的這些,「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因為天人我們沒有辦法找來對證,餓鬼也沒有辦法站出來證明。莊子的這些比喻,拿生物來研究,是有道理的。第三,提出人性好惡的不同。因此莊子辯論的結果,推翻了春秋戰國一般的諸子百家的學說,儒家、墨家講怎麼可以救國,怎麼可以救世,怎麼可以救人,等於美國人天天講人道,實際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個道理。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環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環境的不同,思想觀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來,不知道色盲的正常,還是我們的正常。等於我們到神經病醫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經病,還是我是神經病,搞不清了。神經病四面八方圍到你的時候,搞了半天,發現我們是神經,他們是正常,你到了那個環境,分別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莊子說,依我看起來,你們天天講「仁義之端,是非之塗,」辯來辯去,「樊然淆亂」,物質文明越發達,知識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類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惡能知其辯」,你叫我來辯,我講不出哪裡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裡?他說我不知道,我也懶得來辯。這一段話,是莊子借嚙缺問王倪,王倪答覆的話說的。說到這裡,他們兩個又對辯,作這一節的結論。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09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至人的境界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嚙缺說: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嗎?莊子這裡提出來一個「至人」,得道的人。我們知道,莊子就人的價值,提出了三個名詞,後來的中國文化道家道教經常引用,第一個是《逍遙遊》提出的「神人」,第二個在這一節提出的「至人」,後面還要提出「真人」。以莊子的觀念,我們現在不是人,因為把人的本錢玩掉了,雖然我們活著,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錢。人的本錢真做到會變成仁人,人變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質的世界,升華到精神與物質的統一。我們人活在世間,沒有達到人的真正價值,沒有做到這個標準,道家叫做行屍走肉。我們是個屍體在走,裡頭空空洞洞的,沒有東西,只是幾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行屍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時,同學跟我說笑,老師,你越來越瘦了,我說這是所謂標準的「行屍」,胖一點就是「走肉」。

莊子把「人籟」講完了,下面由「人籟」又到了「天籟」: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中國文化裡頭,生命的價值,莊子在這裡講完了。我們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國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說,你老兄不要問這個問題,當然我們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經達到神化。「大澤焚而不能熱」,整個四大海洋,火山爆發,燒起來,莊子在上篇《逍遙遊》提過,他覺得溫暖,洗個澡,一點都不熱。「河漢冱而不能寒」,整個海洋,北極冰山化了,他覺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氣間里坐坐,涼快涼快,「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整個地球震開裂了,山海動搖,海水幹了,他一點沒有感覺,也不害怕,覺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壞了。「至人」修養超神入化到了這個程度,莊子這麼一寫,中國後來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從這裡來。

人做到了這個境界,不要坐飛機,手一招,天上的雲就來了,要到哪裡就到哪裡;太陽、月亮拿來就是摩托車的兩個輪子,就騎上了;「而游乎四海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養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經不生不死,物質世界的變化與他毫不相干。他當然不懂人世間什麼叫是非,什麼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間的是非,在他看來,猶如小孩子的爭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於我們看螞蟻打架,又等於看一群動物在籠子里自己鬧,不相干。

《齊物論》這一段,從「人籟」而到達「天籟」,把人的價值提到最高。道在哪裡?每個人都有道,可是每個人自己喪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上面還有「乘雲氣,御飛龍。」騎在龍背上玩玩的。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10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孟浪之言
到這裡,莊子又講了一段故事,這是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瞿鵲子」和「長梧子」都是古代道家《高士傳》上的人物。瞿鵲子據說是孔子的學生,這裡的「夫子」是孔子。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老師講,得道的人,「不從事於務」,好像對於世俗的事務不需要管。這是我們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據我數十年之經驗,凡是一有修道觀念的人,這個人就廢了,就完了。什麼原因?第一,學道難,非常難,一般修道人認為「從事於物」會擾亂我的道心,什麼也不管,以為不管事才好修道;第二,修道本來是個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雲氣,騎日月,」對不對?你們去研究,這是不是真的道?

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老師說,學道的人,不從事於世間的事物,「不就利,不違害,」好的事情不沾邊,壞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養到了這個地步很高。絕對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個人的自由主義發展到極點。可惜我們一般人沒有學到「不就利,不違害,」「不違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禮記》中講士大夫、知識分子國難當頭,見危受命,不怕禍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萬事不管,但是如果你傳我一個道,對自己有利,我就磕頭,你就是叫我龜孫子,我也干,雖然看起來很誠心,實際上做的動機卻是「就利」,對不對?佛家講布施,為別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講奉獻給大家,只要犧牲一點,對自己有害,就不幹!對不對?

真得道的聖人,「不喜求,」不喜歡要求什麼;「不緣道,」不標榜自己在修道。大家注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長壽,又要發財……帶個香蕉到廟子里拜拜,所有要求完了,香蕉帶回來自己吃飽,總而言之,統統希求。還要大家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樣子,裝模作樣。

「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你說他有所謂嗎?看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不知道有什麼目的,好像無所謂。你說他無所謂?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勁,但是仔細研究,他雖然生活在人世間,照樣做生意,照樣騎摩托車,每天六點鐘起床,匆匆忙忙地趕,晚上十二點鐘才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游乎塵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塵垢之外。

瞿鵲子說,我給老師那麼講,可老師呢,說我太孟浪,好高騖遠,沒有資格問這個話。我給老師罵了,但心裡不服氣,「而我以為妙道之行,」我認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這樣,「吾子以為奚若?」你認為怎麼樣?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

長梧子說:「你問的問題太大了,不要說你,就是我們老祖宗黃帝,得道的人,「之所聽熒也」,你問他,他也會裝作聽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問得太高了,不會答覆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師孔子哪裡會知道。看起來莊子在罵孔子,實際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計,」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見卵而求時夜,」 看到雞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雞會叫了,我會起床了,不要鬧鐘了;「見彈而求鴞炙。」看見了彈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鴨了,明天中午請你吃野味,你只不過子彈在手,還沒上山打獵,打不打得到還是問題,所以老師罵你孟浪,不是真的嗎?

注意啊,你看這一段,描寫千古以來一般修道的人都是這樣,打坐三天就想氣脈通了,神通來了,再不然明心見性悟道了。有個學生曾經問我,老師啊,我在你這裡坐了四個禮拜,一點都沒有什麼,我說這個樓上本來就沒有什麼,誰叫你來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雞,看到了子彈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師的罵是當然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11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姑妄言之姑聽之
「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長梧子接著說:「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聽之。」你既然亂七八糟地問我,對不起,我亂七八糟地答覆你,所以中國文化後來有一句成語「姑妄言之姑聽之」,就是出自這裡。你們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們讀書,寫一篇文章,根據出在哪裡?典故出在哪裡?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師就要把手心打腫。《聊齋》裡頭,王漁洋在書的開頭題了一首詩:「姑妄言之姑聽之,瓜棚豆架雨如絲,想來厭聞人間語,卻話秋墳鬼唱時。」這是罵人的,罵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齡寫了《聊齋》給王漁洋看,王漁洋準備出十萬元買下稿子,蒲松齡不幹,王漁洋知道這一定是個流傳劇作,所以就寫了這首詩。後來王漁洋依照《聊齋》再寫一部,但始終不如蒲松齡之作,而這一首名詩卻流傳下來了。

這一段講成道的聖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臨近,可以把太陽月亮拿在手上玩;「挾宇宙,」整個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樣,扎在身邊。真正得道的人能夠到達這個境界。

「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以文字講,這三句話很討厭。我們知道莊子上面提出有個名稱叫做「滑疑」,講「滑疑之耀」,這裡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個字相同,第二個字不同。所謂「滑」,拿現在的觀念就是不定,沒有個固定的形態和樣子,就是禪宗經常用的一句話,如珠子走盤。我們上面對「滑疑」做的註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嚴經》的「脫粘內伏,耀發明性」來說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樣呢?一樣,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個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錄,沒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層,等於勉強一個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稱「寂滅的境界」。莊子說「為其吻合,」道修到那個境界,「心物一元」,心與物兩個滲合,「吻合」為一;「置其滑涽,」已經證到寂滅的境界;「以隸相尊,」我們簡單解釋是完全平等,拿佛學的《金剛經》來註解是性相平等。到達這個境界,只有借用佛學來解釋了,如果只用中國文化的文字來解釋,起碼要寫幾千字或萬把字才能講清楚,借用佛學來解釋就簡單明了。「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就是講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達這個境界,使我們想到一個故事。

佛經上說釋迦牟尼佛剛出世時,就站起來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了兩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我們聽了這兩句話,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統治性的英雄氣概,表面上看,好像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話,如果真透過文字的意義,以佛學的意義來講,不是這個意思。這個「我」字,佛學本來標榜「無我」的,肉體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暫時在肉體上。比方電能,通過電燈管而發亮,若通過錄音機就發聲,所以聲光是電能發出來作用的現象,可以說,聲光它本身不是電,也可以說它就是電,因為它發出作用的現象,電的能量通過聲光,用過了就歸還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說人是無我,現在人本身是電燈管,好的時候,它發光,若壞了,就不發光,而電能並沒有生滅,沒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來那個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萬物都是這個東西所變化的。這也就是西方哲學所講的「本體」,此「本體」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大家所共有的體,是大公無私的真我,不是現在私心佔有的小我。釋迦牟尼佛生下來所講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什麼「我」?就是大家自己這個「我」,「我」是什麼?「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統治性的。莊子借長梧子答覆瞿鵲子所講的「置其滑涽,以隸相尊」,與釋迦牟尼佛生下來所講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同樣的意義。

中國文化自古相傳,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諦拿到手了,做到聖人的境界有沒有?有的,不過瞿鵲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長梧子引用一段理由:「眾人役役,聖人愚芚,」這個時候是得道的境界,並不是說離開人世間,另外有一個道,他是入世的。「眾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個「役」是動詞,第二個「役」是名詞,就是奴役。為什麼叫「眾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慾望和身體所奴役,一輩子勞勞碌碌。像天氣冷了快穿衣服,熱了快脫衣服;餓了要吃,飽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為身體做了奴隸。這就是「眾人」,佛家叫做凡夫。而「聖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來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鈍的鈍,「芚」是有生機的,外表笨,自己內在的生命生機充滿。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間,外面看起來「愚」。

到達這個時候:「參萬歲而一成純,」他超越了時間的觀念,一萬年他看起來就只是一剎那,他活一萬年不過活一剎那。「參」是參和的參,如果寫成「萬歲而一成」,就統一了時間觀念,活得很長,「參」者,參通、貫通、中合、融匯。「而一成純」,到了萬跟一一樣,空間的大小,時間的長短,他看都是合一的,「吻合」,就是一個,沒有差別,也許活一秒鐘等於一萬年,活一萬年不過一秒鐘。因為時間觀念完全是人的心理製造的,譬如人高興,一天覺得很短就過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環境,半個鐘頭像過了一年。「成純」,完全是一個純清絕頂的「吻合」的境界。「參萬歲而一成純」,參通了時空觀念這個道理,引用佛學禪宗經常用兩句話「一念萬年,萬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觀念,我們想古人到現在,一萬年,五千年的歷史就在一念之間,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貫徹通,萬萬年都是唯心所造。

「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個時候,「心物一元」,身心一體,心物合一了。「萬物盡然」,與物相同,人與物統一,同一個本體,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蘊」。「蘊」,含藏。道在哪裡?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蘊」,怎麼解釋呢?借用佛學的解釋是無分別,一點分別都沒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會被物質奴役,物質世界一切萬有,包括在此範疇之內,蘊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質的奴隸,萬物乃至聽他的指揮。因而可以達到「旁日月,挾宇宙」的境界了。

後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長生不老的方法,都是這個思想下來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12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生者寄也 死者歸也
跟著,莊子補充一個理由: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後世很多大文豪如蘇東坡,都學這一套。讓我們看,有許多廢話,可以簡化一點,但簡化為白話文,用白話文寫就很麻煩,比這還要多。古文是唱念出來的,白話文的文字是從嘴裡講出來的話。古人曉得語言文字三十年一變,以後時代變了,用白話記錄下來的文字,幾千年以後看起來不通了,因為那時的語言與現在的文字脫離了關係。中國字典從《康熙字典》到現在,增加到十幾萬字,但真正常用字不過幾百個。認得兩千五百至三千字,寫文章足夠用了。我經常告訴來學中國文化的外國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讀「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四本書,努力一點,三個月的時間,對中國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經》,把一部中國文化的簡要的介紹完了。歷史、政治、文學、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內。尤其是《千字文》,一千個字,認識了這一千個字以後,對中國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國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學者,認識了三千個中國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來默寫三千個中國字來,我還要花好幾天的時間,慢慢地去想。一般腦子裡記下來一千多個字的,已經了不起了。有些還要翻翻字典,經常用的不過幾百個字。所以《千字文》這本書,只一千個字,把中國文化的哲學、政治、經濟等等,都說進去了,而且沒有一個字重複的。這本書是梁武帝的時候,一個大臣叫周興嗣,據說犯了錯誤,梁武帝要處罰他,要他一夜之間寫一千個不同的字,而且要構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來就問罪,作得出來就放了他。結果他以一日一夜的時間寫成了《千字文》,頭髮都白了。即「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四個字一句的韻文,從宇宙天文,一直說下來,說到作人做事,所謂「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為《千字文》簡單,現代人,能夠馬上把《千字文》講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書《增廣昔時賢文》,是一種民間的格言。過去讀舊書的時候,等於一種課外讀本,個個都會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內。當然裡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話,如「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作風。但有很好的東西,都收進去了。

講中國文化,除四書五經以處,不要輕視了這幾本小書,更不要輕視那些傳奇小說。真說中國文化的流傳與影響,這幾本小書和一些小說發生的力量最大。四書五經,除了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來又麻煩,就很少人去研究。而這幾本書,淺近明白,把中國文化的精華都表達出來了。

我們中國的歷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經過好幾次的外族入侵,為什麼中華民族始終站得住,外來的民族結果都被我們的文化所同化,就因為文化力量的偉大。有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問我,全世界的國家亡了就亡了,永遠站不起來了,唯有中國經過好幾次的大亡國,但永遠打不垮,永遠站得起來,理由在什麼地方?我答覆他說,關鍵在一個很簡單的名詞「統一」,文化的統一,思想、文字的統一。現代的歐洲,和我們春秋戰國的時候一樣,交通不統一,經濟不統一,言語不統一。我們中國言語,到現在也還沒有統一過,廣東話、福建話,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漢文化統一以後,不但是整個中國,即使整個亞洲,包括日本、東南亞各國,都是中國文字。所以統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與語言脫開以後,沒有時間距離,懂了這種文字,幾千年後的人看幾千年前的書是一貫的,不過只要花半年、一年時間熟悉文字就會了。過去《水滸傳》、《紅樓夢》這些白話文,你們青年現在看已變成古文了。關於莊子文學方面的這種寫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實際上只有兩個觀念,「予惡乎知」,我怎麼樣曉得,「說生之非惑邪?」「說」等於悅,一般人貪戀世界不一定是聰明的事。中國文化術語里有一句話「好死不如惡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願意,寧可最壞的活著認為最舒服。人因為貪戀世界,許多人害怕沒有錢,害怕沒有飯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問題,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生真到了最後,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死問題。禪宗標榜第一個問題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這個生命究竟在哪裡?在沒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沒有?假設我們現在就死,死了以後到哪裡去?有沒有天堂?有沒有極樂世界?生死問題,這是個大問題。現在莊子提出生死問題,他說我哪裡知道,「說生之非惑邪?」我們高興自己活著,這不一定是聰明的道理,活著難道就是對的嗎?看起來好像莊子在鼓勵我們去死一樣。

「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我哪裡知道,一般人怕死。「弱喪」,沒有膽子,沒有勇氣。「而不知歸者邪?」而不懂活著是住旅館,死了是回去的道理。這是中國文化的講法。上古祖宗大禹講過兩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著是住旅館,死是回家休息,等於說我們現在醒著坐在這裡研究《莊子》,也是住旅館,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閉真睡著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裡一樣。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園序》,其中有「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幾句,整個宇宙是萬物的旅館,光陰——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過客,過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過去了永遠不回頭;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遠不回來,如江水東流,一去不回。這篇文章是李白所作,從道家思想來的。

一般人對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曉得回去,莊子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樣看來,莊子是不是勸我們早一點死?不然。我們曉得,中國歷史上許多忠臣孝子,最有名的文天祥,「視死如歸」這是我們文化最有名的四個字,是受道家的影響。歷史上有多少忠臣,戰死了還站著,屍體絕不倒下來,以致敵人的將領都對他崇拜萬分,往往為他立祠建廟。特別是元朝名將董摶霄戰死後,傷口流出來的不是血,是白光出來,屍體站立不倒,敵將趕快跪下磕頭。滿清入關時,很多忠臣戰死後屍體不倒,敵人的將領都受中國文化影響,馬上叫下面的人點香、點蠟燭,統帥跪下來一拜,屍體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們中國人說:「聰明正直,死而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義的人,死了以後就可以為神。我們看見許多廟,大家都去膜拜,裡面所供奉的神,就是這一類人所升華的。他們的修養精神,同中國文化莊子道家思想有關,不是佛教來了以後,才把生死問題看到另外一面。

下面莊子講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笑話,但又是真理。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

「麗之姬」就是麗姬,「麗」代表地方,也代表漂亮,後來變成她的名字,等於古代的西施一樣。「艾」是地名。「封人」是管邊境事務的人。麗姬是封人的女兒。中國古代,男女平等,男子叫男子,女子也叫女子,所以兄弟姊妹之間,對於妹妹可稱女弟,對於姐姐可稱女兄。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宋以後的事。晉國皇帝選麗姬做妃子,她離家時,痛哭流涕,淚沾衣襟。古代聽說皇帝要選妃子,每家都慌了,年滿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子趕快出嫁,不然皇帝選走了,一入宮,一輩子見不著父母。所以有「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的詩。「深宮二十年」還是小事情,還有一輩子不出來的。等麗姬到皇帝那裡,變成皇后了,家裡可以通來住了,這一下多舒服,多富貴,回想當初出來時,怕嫁給皇帝,在家裡哭得一蹋糊塗,後來想想,越想當時越覺得當初荒唐、愚蠢、無知。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誰又知道死的時候拚命哭,結果死了以後到那一邊覺得很舒服,那個時候想起臨死時那個哭是多餘的。

莊子是這麼說的,不過我們沒有這個經驗,大家等到有經驗時,有沒有辦法通信?有沒有辦法通電話?我有個朋友六十幾了,過去也是帶兵作戰,前幾個月來看我,他說他新發明了一個道理,我問發明了什麼道理?他說人家到我們這個年齡,怕到腫瘤醫院,他說這個怕什麼?上帝給我們一個生命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給我們這個生命,連得癌症的機會,連死的機會都沒有,現在總算給我們一個死的機會,多可貴呀!這就是很有勇氣。

我們人只曉得萬物不齊,生與死兩個現象是最難齊的。生與死最不同,這是人生生命上的一個大轉折。莊子這一段講生與死一樣,引用了「麗姬出嫁」的故事,假定死了以後很舒服的話,很後悔。所以,看通了生死,生死齊一,齊一生死,就四個字,把生死解決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13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大夢誰先覺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兩個字。「夢」、「覺」,莊子寫的文字很美,可以說是對夢的研究。中國文化對夢的研究有很多資料,醫學對夢的研究同心理學大有關係。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古人夢到喝酒,不一定是高興的事,白天可能倒霉。中國人有句老話:「夢死得生」,夢到壞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夢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有人夢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請你去打獵。夢境跟白天完全兩樣,但是我們要注意,「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做夢時絕對不曉得自己在做夢,對不對?曉得做夢就醒了。「夢之中又占其夢焉,」年青人經常夢中夢,夢裡頭覺得看書在做夢,一醒來,三重夢都沒有了。「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來以後,覺得做夢,醒后才知道。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我們夜裡閉著眼睛睡著了,因為神經沒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張開,哎呀!做了個夢,實際上你的思想、神經沒有休息在想。「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來才知做夢。我們白天也在做夢,人們現在的夢是張開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現在把眼睛閉起來,前面就看不見了,所以人生就是一個大夢,醒時做白日夢,睡時做黑夜夢,兩個夢的現象不同,實際上是一樣的,夜裡的夢是白天夢裡的夢,如此而已。真正什麼時候不做夢呢?必須得道,只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大徹大悟大清醒以後,曉得人生是「大夢」。「大覺」兩個字是莊子提出來的。唐朝翻譯佛學《華嚴經》稱釋迦牟尼叫大覺金仙,很多佛經在翻譯時用莊子的名詞,如「眾生」、「大覺」等等。另外,《三國演義》諸葛亮有首名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學。人真悟道了,才曉得人生是個大夢,未悟道前不知道,因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夢中。

「而愚者自以為覺,」因為我們沒有悟道,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做白日夢,而「愚者」自以為聰明,說自己是清醒的。「竊竊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裏面高興。莊子說我問你,你認為自己很聰明,自己很清醒,你那個「竊竊然知之」的心裡:「君乎?」你能不能夠知道做主的是誰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樣,你鼻子給人家牽了。禪宗祖師很會罵人,罵得多漂亮。誰的鼻子給人家穿一個什麼東西牽著走?牛不是鼻子給人家牽著走嗎?鼻子給人家牽,給誰牽呢?無主宰,沒有人牽你,可你自己被它牽住了,所以我們不曉得自己能夠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家牽,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頑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莊子借用瞿鵲子與長梧子的問答,引出孔子的言論。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

孔子對學生說:我同你們都在做夢,你以為我在傳道,其實都是夢。「予謂女夢,」現在我講你們在做夢,這一句話「亦夢也」,我自己也在說夢話,也在做夢。

「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

這樣講的道理,是禪道的邏輯,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邏輯,不是辯證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弔詭」。「弔詭」就是佛家禪宗所謂「機鋒」。中國學武的有一句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弓拉滿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機」。彼此兩個機關相對,非常鋒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來不及用思想。等於戰場上,兩個人同時子彈射擊,你怎麼躲避子彈?沒得思考,不能用後天的思考,鋒利快速無比,就是「機鋒」。莊子說的「弔詭」這個東西,若不借用禪宗、佛學來解釋,越搞越不懂。

我現在告訴大家,大家都在做夢,以孔子的話講,我現在給你們講學傳道,也在說夢話,我姑妄言之,汝姑聽之,你也是夢中亂聽,實際上都沒有一個真實的事。這種說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機鋒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麼誰懂呢?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莊子說,現在講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懂,只有千萬年後,碰到一個大智慧的聖人會懂這個道理。「旦暮遇之也。」等於早晚當面看到一樣,一點都不稀奇。你看莊子多會寫文章,他沒有罵人,但把天下人都罵完了,你們統統不懂,只有萬年以後高明的人會懂我的話。等於司馬遷寫完《史記》后,在自序中有「藏之於名山,傳之於其人」,這是罵人的話,我寫的《史記》,你們不懂,只好藏在山洞裡,「傳之於其人」,將來也同莊子所講的千秋萬代后,有聰明的人會懂我的話。

我一輩子喜歡到處買書,我常常給朋友講,多買一點書,留起來。好幾個朋友給我說,買書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現在的房子買回去沒地方放。我說你第二個理由,馬馬虎虎還成其個理由,第一個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書留著,你的孫子都看不懂?你把孫子都看成你這麼笨?說不定,你的兒子比你聰明,就看懂了。認為書看不懂,不買書是很笨的。

莊子提到「弔詭」的這一段話,不大使邏輯。東一句,西一句,白天是夢,夜裡也是夢,現在也是夢,我說這一句話也是夢,大家都是夢,夢也是夢,最後說這些話不要聽,「弔詭」,聽了也不懂,這是什麼邏輯?但是你說不符合邏輯,又覺得有理。因此,他轉過來,又批評了惠子這些講辯證邏輯的。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

道只能夠悟,沒有辦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沒有辦法用邏輯去推理,也不能從文字去追尋,若以文字推理、思考,離道越來越遠,即使用辯證的方法去辯證這個道,你假使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這樣一來,你真的是對,我真的是錯了嗎?反過來,假使我勝了你,你不能勝我,難道我真的就對了,你真的就錯了嗎?「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對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說你我主客觀雙方都是錯。

總而言之,天地間哪一個是對?哪一個是錯?天地間的是非沒有辦法下一個定論。「我與若不能相知也。」結果以我們人類的思想,來判斷一個真正的是非,沒有辦法下斷語,因此也可以下個結論,我與你統統是無知。如此說來,一般人認為真正的有學問、聰明,都是「黮闇」。莊子提出一個名詞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麼?白的裡頭有黑斑、斑點,有污點。「黮闇」是什麼東西?引用佛學的名詞就是「無明」。我們現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烏雲蓋住了,人類都在「無明」中,但是自己還認為是智慧。「吾誰使正之?」到哪裡找一個有智慧的人來糾正我們思想中的錯誤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個人的思想跟你一樣,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樣,他來做評判,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我一樣,來做評判,也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來做公正人,他怎麼可以確定呢?假使找一個與你我思想一樣的做公正人,既然他與你我一樣,也就不能做公正人。莊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沒有辦法找一個真正的判斷與公正。

「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我與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誰都沒有真正得道的智慧,既然沒有真正得道的智慧,那麼對於普通常識,大家都一樣,所以我們要求得真理,到哪裡去找呢?「而待彼也邪?」我們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個他,他是誰?不知道。假使有另外一個他,那麼這個他是什麼呢?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莊子提出一個名稱,「天倪」,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個天,也不是科學上天體的天,在中國文化代表這個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國文化,碰到幾個大問題,一個「道」字,一個「天」字,都有四、五種解釋。譬如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這個「道」,或者儒家書里講的「天」,有時候代表天體,科學自然界的天,有時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於上帝、神;有時候什麼都不代表,就是個代名詞,是抽象的。這裡所講的「和之以天倪」,真正達到道的境界,自然空靈,所謂是非兩停了,也可以講是非兩泯,無是也無非,亦即是非寂然,就是莊子講的「天倪」。

「是不是,」你講「是」,是你主觀的成見,不一定是對的,客觀的看,你這個主觀「不是」。同樣的道理,「然不然,」你認為對的,也不一定對,都是主觀的性質。假使你客觀認為是對的,真正確定「是」,你這個客觀也就是主觀。任何人講:我現在講話很客觀,一講出來,已經主觀了。中間是非常惡之辯別,沒有辦法弄清,都是相對的。「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對與不對,也沒有辦法確定,無法辯。

講了半天,莊子的文章等於佛學的四個字:「不可思議」,最高的真理就這四個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識去推測,不可用邏輯思辯來斷定。諸位年青同學要注意,「不可思議」是一個方法上的說法,但是我們看了這一句話,馬上下意識的一個主觀錯誤觀念就產生了,當成不能思議,完全錯了。這個「不可思議」是講方法上,並不是一個確定觀念:不可思議是不能思議。拿佛學來講,這叫做「遮法」:這個門這個路子是錯的,方法上是用錯了的,所以把你遮起來,停止你這個方法。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莊子講到這裡,同佛學理論完全溝通了。所以,用思辯推測形而上道,完全錯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們坐著什麼都不想,認為我現在坐起來很空,認為我這個就是道,你要曉得你已經犯了一個錯誤,你那個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知道的,你怎麼知道那是道呢?對不對?你認為是道那是你認為的。以佛學中觀正見來看,你這個就不是正見,是偏見。因而學佛和研究道是同樣的。你說不要邏輯,邏輯非常重要,用邏輯用過了,馬上把它推翻。所以莊子接著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類文化都是從人的思想來,論辯是靠言語文字表達出來,變化的聲音變化出來,謂之「化聲」。凡是「化聲」,都是「相待」,就是相對,不是絕對。「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個不「相待」,即真正的絕對,必須「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為人沒有到達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曼衍」、「窮年」都是莊子的專用名詞。因為人不懂這個道理,幾千年來,東西方學問思想越來越複雜,越來越亂,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真正的戰爭是什麼?思想戰爭。嚴格來講,二十世紀的思想戰爭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戰爭。人類文明為什麼「曼衍」,越衍變越多,因為不能得道,「所以窮年也」。所以無窮無盡的日子,你去搞學問,越搞越鑽牛角尖,千年萬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來。那麼,怎樣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記了時間,「忘義」,忘記了一切理論道理,乃至道家、老子、莊子、佛學都丟開,一切都丟掉。這給我們懶人哲學多好,尤其青年學生不肯學習,不肯寫文章,坐起來懶得想,然後把四個字拿出來,我是學莊子修道的,「忘年忘義」,什麼都考不出來最好。「振於無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麼地方?站到無量無邊的境界里,「無竟」就是無窮盡。民國初年,一位佛學大師叫歐陽竟無先生,就是「無竟」這個觀念來的。所以最後只有一句話,「故寓諸無竟。」就是宇宙萬物無窮無盡。

莊子時代,「無竟」這個觀念已經有了,佛學來了就是無量無邊。「無竟」的觀念也就是《易經》的道理,譬如《易經》用「乾」「坤」兩卦開頭,最後是「未濟」結束,永遠是無窮盡。佛學唯識學講「流注生、流注住、流注滅。」我們的思想像流水一樣,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在流,無窮無盡。當我們看到一個浪頭的時候,事實上這個浪頭已經過去了,是接上來的另一個新浪頭,當在看這新的第二個浪頭時,它又已經過去了。佛學告訴我們,任何過程都有四個階段:生、住、異、滅,我們的思想、感覺、年齡、身體,當一個鐘頭乃至一分鐘前坐在這裡的我,與此時坐在這裡的我,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變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分鐘的我了。都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不斷地向前去。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歷史永遠不會回頭,時間永遠不會回頭。人生永遠像浪頭一樣,一波一波地過去了,要想拉回來是做不到了。《論語》中孔子告訴學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斷地過去了,永遠不回頭。年青人聽了,不要認為這樣很灰心,這是叫你不要留戀在今天,下面有句話:「不舍晝夜」,像流水一樣,不管白天夜裡,要永遠不斷地往前湧進。這就是莊子講的「無竟」的道理。也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易經》乾卦的卦辭,乾代表了天,中國文化是用乾代表了天體,現在的名詞就是宇宙,「天行健」是永遠強健地運行。「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教我們效法宇宙一樣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斷前進。也就是《大學》這部書中引用湯之盤銘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為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修道學佛的境界,是不斷地前進、擴展、偉大、成就。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14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天地蜩雙翼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就是影。「罔兩」是什麼呢?中國文化有一種講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陽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來,中秋節快來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還有個圈圈。你們看到過沒有?(眾默然)。自己影子沒有看過?!可惜你們諸位青年同學在都市裡生長,真可憐,連自己影子都沒有看到過。我們在鄉下生長的,夜裡走路,兩邊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風味,而且影子外面還有個光圈。「罔兩」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個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過去,剛剛你在走,現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剛剛你又坐著,現在又起來。「何其無特操與?」你那麼心思不定,一下動,一下坐,像猴子一樣,你怎麼沒有自己特別的中心與主張啊?「罔兩」罵 「景」這個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景」說:你哪裡曉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後面還有個老闆。「有待」就是相對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訴你,我那個老闆也是個可憐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後面還有個老闆,那個老闆就是自己的思想。

「罔兩」罵「景」很可憐,「景」說你不要罵我可憐,我有個老闆,就是這個肉體,你別看這個老闆了不起,他後面還有個老闆,就是我們裡頭有個思想。你看,有三個老闆。人一輩子賺錢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學問也好,教書也好,畫畫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個老闆在弄。

「吾待蛇蚹蜩翼邪?」「景」告訴「罔兩」,你以為我有什麼了不起呀,我還是幫人的,是人家的附屬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個皮,是附在人家的身體上的。據說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個皮,粗粗的,有彈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莊子提出的名詞,中國文學很多詩詞都用到,以後你們看到好的詩詞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過憨山大師的詩:「天地蜩雙翼,乾坤馬一毛」,「天地蜩雙翼」就是出在這裡,「乾坤馬一毛」出自《齊物論》「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古代佛門中的高僧大德,儒釋道沒有不通的,這些大師,對三家學問滾瓜爛熟,因而下筆為文,一出言,一出語,每樣東西都非常寶貴。青年同學研究文學,經常擔心本錢不夠,你說你有思想,你讀了《莊子》應該知道,你那個思想都靠不住,免談了。但是要讀懂佛學,儒道和中國文化諸子百家不通,無法入手。

「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景」又講,天地間生命真的主宰在哪裡?他說我也不知道,「惡識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惡識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會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徹大悟了就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這個「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後面是什麼,你就悟道了。

講到這裡,《齊物論》快要做結論了。文章開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學生顏成子游問:老師,你今天不對呀,你好像同以前兩樣。那個時候,南郭子綦入定去了。學生一問,他說:你不懂,這個時候我「無我」了。由這樣一個故事開始,然後告訴顏成子游「無我」境界裡頭發生宇宙萬物,「吹萬不同」。真正達到了「無我」的境界,萬物皆齊,沒有不齊的,那是進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記了開頭,最後這個結論就做不了。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0:15
標題: 第二篇 齊物論----庄生曉夢迷蝴蝶
莊子自喻。莊子拿自己本身來做結論。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莊子講從前我做了個夢,夢到不知道有我了,覺得自己是個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樣,變成蝴蝶了。那個飛呀,就像青年人做的白話詩一樣:飛呀,飛得真高興呀!「栩栩然」,形容飛得飄飄的。「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自己夢到當蝴蝶,真舒服啊!那個時候,不知道我是莊周。「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一下夢醒了,「蘧蘧」是形容,唉呀!我還是莊周。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夢見化成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化成了蝴蝶?

現在不管莊周,想想我們自己,人生活著就是個夢,就是幾十斤肉在做夢。夢到變成我了嗎?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個時候,是我變成肉,還是肉變成我嗎?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夢莊子?還是莊子夢蝴蝶?莊子沒有下結論。這個還不說,譬如一個年青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兒、兒子變成媽媽、爸爸?還是由爸爸、媽媽變成兒子、女兒?這是個問題。莊子前面講,「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這個夢境很難把握。我們現在活著,生活的歷程,前途的好壞,也如夢境一樣,不可以把握。這個大夢中間,究竟哪個對?

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莊周?這個中間一定有個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說:「我昨夜做個夢,把我嚇死了!」現在想起來很好笑,對不對?大家都清楚,生理上不對了,就會做夢,這一類叫病夢。《黃帝內經》上講「陰氣盛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盛則夢大火而燔焫;陰陽俱盛則夢相殺;上盛則夢飛,下盛則夢墮;甚飢則夢取,甚飽則夢與;肝氣盛則夢怒;肺氣盛則夢恐懼、哭泣、飛揚;心氣盛則夢善笑、恐畏;脾氣盛則夢歌樂、身體重不舉;腎氣盛則夢腰脊兩解不屬。厥氣客於心,則夢丘山煙火;客於肺,則夢飛揚,見金鐵之奇物;客於肝,則夢山林樹木;客於脾,則夢丘陵、大澤、壞屋風雨;客於腎,則夢臨淵、沒居水中;客於膀胱,則夢遊行;客於胃,則夢飲食;客於大腸,則夢田野;客於小腸,則夢聚邑沖衢;客於膽,則夢斗訟自刳;客於陰器,則夢接內;客於項,則夢斬首;客於脛,則夢行走而不能前,及居地窌苑中;客於股(月直),則夢禮節拜起;客於(月直),則夢溲便。」

你再想,我昨夜裡做夢,「把我嚇死了!」你看,現在還在說夢話,還是在昨夜的夢中。這是個大問題。那麼,不管是昨夜做夢,還是現在在說夢話,昨夜做夢時,你知道不知道在做夢?你們一定說不知道。錯了!當做夢時,我們很清楚,曉得紅燒肉,也曉得去挾;喜歡吃肥的,一定選那個肥的;夢中喜歡的人,你看到高興得不得了;你夢中並沒有糊塗,對吧?我們現在醒著,是真糊塗,你不要認為我現在不像夢中。那麼,試把眼睛一閉,馬上前面的東西看不見了,如夢一樣,過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過去了,很快地過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來吧?都糊塗了!所以你白天認為自己清醒的這個主宰,是個大糊塗,夢中認為那個糊裡糊塗的並沒有糊塗。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應在這裡研究。莊子這裡點題點得非常清楚。

《齊物論》由無我開始,講到最後的結論,一句話:

此之謂物化。

中國文化道家的思想,宇宙都是萬物在互相變化,宇宙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我們不過是鍋爐里的化學品而已。我們把青菜、飯、蘿蔔等裝進去,化學出來,變成身上營養成份等,等我們死了以後,肉爛了變成肥料,又變成青菜、蘿蔔。彼此都在化,化來化去「物化」了。生與死,道家稱為「物化」。另一個生命的變化開始了,沒有什麼可悲的,活著也沒有什麼可喜的。所以在婦產科前不要送喜帖,殯儀館前不要送輓聯,不過是一個睡覺去了,一個來做夢,如此而已。

我們注意,《逍遙遊》是第一篇,怎樣能得逍遙?我們普通人很可憐,「眾人役役」,被物質所變化,我們只接受物質影響我們的變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遙。「逍遙」「游」,就是佛學講的解脫。我經常講笑話,學佛學個解脫,學道學個逍遙,但學佛學道的人可怕得很,我最怕磕頭,他磕頭我要跟著他磕,磕了頭很局促。學佛學道的人一點都不解脫逍遙,這樣不對,那樣不合道,你曉得什麼叫道?你又沒有得道?你說別人說的,別人也沒有得道。你看,都在上當。所以學佛學道的人既不解脫,又不逍遙,真可憐,不學還好些,不學還清爽。那麼怎麼才能逍遙呢?莊子說,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遙,跟著才能「齊物」。宇宙萬物不平等之間「同一」平等,這個「同一」平等是什麼呢?形而上的道。《逍遙遊》《齊物論》兩篇是連著的,不能分。乃至內七篇都是連著的。

悟道以後為什麼講夢?真正悟道的人,「醒夢一如」,白天跟做夢一樣,夢跟白天一樣。你們學禪念佛打坐做功夫,我只要問兩個問題,你們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罵你也不生氣,做夢時如何?如果做夢還不行,夢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沒有用。偶爾一次,夢中做得了主,瞎貓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數。就是夢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數,你有沒有做到「醒夢一如」?白天跟夢裡一樣,夢境跟白天一樣。如果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要談禪宗,那是講理論的,這是實際的。做到了「醒夢一如」,還沒有「了生死」。真要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夢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覺夢雙清」。「覺」就是悟道。大徹大悟以後,「覺夢雙清」幾乎接近了達到道的境界。所以偶爾做做功夫,蠻像修道的樣子,在夢中完全反覆,那是兩回事。莊子夢到變蝴蝶,我們夢到變糊塗了,就不對了。所以,年青人不要隨便談禪,什麼青蛙「撲通」一聲跳進水也是禪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28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生有涯而知無涯
《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我個人認為,等於是一篇文章,等於《論語》二十篇是連貫的一樣。內七篇所講的程序,分七個聯合體。第一篇《逍遙遊》,講人如何升華而得到解脫;第二篇《齊物論》,解脫以後才能談齊物,才能使身心內外達到形而上的絕對的「齊一」之道;齊物以後才可以養生,然後第三篇講《養生主》,人的生命,怎樣在現實環境中,使人生很自然,很洒脫,很自在地為人處世。這裡面的道理,莊子在後面提出了三個故事來比喻。

  先了解《養生主》這個題目。

  我們對於生命活著,如何少事故很好、很自然、很幸福,這是主要的課題。我經常跟外國同學討論,把自己的文化吹高一點,我說西方文化醫學只講衛生,是消極的,衛生是防禦性、抵抗性的;中國文化講養生,是積極的,沒有病先養著,首先把生命養好。可惜我們不懂這個道理,活著不曉得養生,自己盡量在消耗,往死亡路上走,這就是莊子在《齊物論》上講過的一句話:「不亡已待盡」。要想活著是真活著,不等死,就要懂得養生,這就是《養生主》的道理。大家打坐,修道,學佛,不管是大乘佛法還是小乘佛法,以莊子的觀念講,不過是養生而已。立場不同,解釋名詞就不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生有涯而知無涯

  《養生主》前兩句話指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莊子說:生命是有限度的,而學問知識是無窮盡的,拿有限度的生命去追求無窮盡的知識,多危險呀!

  你看,真好!不要聯考,也不要念書,我要求同學寫日記,同學就說:老師你不要罵我了,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下面兩句你忘記了?我一點也沒有忘記,以有限的生命跟著無窮盡的知識去追,太危險了!記得抗戰時,在大後方,碰到一位老年朋友,問他身體好不好?他說很好,因為我很講衛生,第一就是不看報。他說看到報紙,又氣又傷心又煩惱。所以,無知無識是幸福,這個是養生的道理。

  但是,我們不要被莊子騙了,既然以有限的生命跟著無窮盡的知識去追,「殆已!」那他自己為什麼又寫《莊子》?對不對?等於白居易寫的一首詩:「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既然不說話是大智能,老子自己又為何寫了五千言《道德經》。老子若是碰到白居易,會問得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所以,我們不要上莊子的當。

  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我們再迴轉來說,生命有盡,知識學問無盡,以有盡的生命跟在無窮的知識後面追,是很危險的。既然如此,我們拿著一點點知識,就自以為了不起,自己認為是智慧,有學問,了不起,是自找麻煩,太危險了!

  有許多學禪的同學對我講:老師啊,你不是說我們學識不夠,要我們看書嗎,那個六祖連一個大字都不認識嘛?我想,你該不是七祖呢?六祖以前沒有六祖,六祖以後也沒找到七祖,六祖是六祖,你是你。六祖不能超越釋迦牟尼佛,釋迦牟尼佛從小到十幾歲,世間的學問學遍了,你為什麼不學釋迦牟尼佛?一定要學六祖呢?就是這個道理。真有道理,道理是什麼?學問到了極點,要「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進得去,跳得出來,然後把一切書本知識丟光,白紙一張,到這個境界,可以養生,可以談道,可以學禪。所以莊子講的是對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把所有學問丟光,這是高明人。自己沒有學問,本來是一張黑紙,冒充白紙一張,是不對的。

  講養生,中國民間文化歸納出兩句話,是從《莊子》裡面出來的,不過是消極的,不太好。「知識少時煩惱少,識人多處是非多。」但是話說回來,為了養生,這兩句話是真正名言。所以知識越高,痛苦越深,學問越多,煩惱越大,這是我們深深體驗到的。有時自己看到書,恨不得把它燒掉,就是被書害,但書並未害人。南朝梁武帝讀書讀呆了,敵兵臨境,還要文武諸臣戎服聽他講書。他在投降時,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萬捲圖書燒光了。他說讀書幾十年,結果還弄得我亡國。你說笨不笨?學問並不害人,要懂這個道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這兩句話從表面上看來是反對知識的,因為所知越多,煩惱越多。譬如現在很流行的一本書,明朝理學家洪自誠先生的《菜根譚》,這本書兩百多年來不見了,清末民初,有人到日本留學發現了,就把它帶回國內,因此《菜根譚》才流行。書中第一條就說「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生。」「涉世」就是處事的經驗。「機械」代表心理、機心、辦法、煩惱。年青人剛剛踏上社會,人生的經驗比較淺一點,像塊白布一樣,染的顏色不多,比較樸素可愛。慢慢年齡大了,嗜欲多了,(所謂嗜欲不一定是煙酒賭嫖,包括功名富貴都是。)機心的心理,各種鬼主意也越來越多了。這個體驗就是說,有時候年齡大一點,見識體驗得多,是可貴;但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年齡越大,的確麻煩越大。有些人變得沉默寡言,看起來似乎很沉著,似乎修養非常高,但實際上卻是機械更深。因為有話不敢說,說對,得罪人,說不對也得罪人。假使一個心境比較樸實的人,就敢說話了。「故君子與其練達,」我們普通喜歡講做人要通達,「不如疏狂。」不如有些地方馬虎一點。意思大約是如此。

  講到「練達」,就想起《紅樓夢》一書,我們小時候偷偷地看,書上的好句子都會背,那時認為《紅樓夢》已經黃得不得了,現在看起來清白得不得了。《紅樓夢》上有幅名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一切都洞明,很透徹,是真學問。「練」等於經驗很多,對人情世故很通達了,這是大文章。這兩句話是人生最高的名言。可以說,一個人一輩子的修養能夠做到這兩句話,就非常成功。書中的主角賈寶玉,不大肯讀書,這位少爺最討厭這幅對子,換句話說,賈寶玉之所以討厭這幅對子,就是受了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思想的影響。既然已經說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就已經不夠洞明世事,不夠練達了。真洞明世事,真練達了,連句話都沒有,就是既高明,而又到達最平凡。

  因此我們又曉得,關於這一類的人生哲學思想,在中國文化里是非常特殊的。在西方文化里也有類似的行為,卻很少構成這一類的文字,變成系統的哲學思想。但這一類文字,這一類思想對於中國文化,對於每一個人的影響都很大。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29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袁才子和鄭板橋
  比如清朝名士袁牧(字子才)、鄭板橋等都受這種思想的影響。清代才子袁牧在康乾盛世,二三十歲就名滿天下,出來做縣長,赴任之前,去問老師,乾隆時名臣尹文端辭行請訓,老師問他:年紀輕輕去做縣長,有些什麼準備?他說什麼都沒有,就是準備了一百頂帽子。老師說年輕人怎麼搞這一套?袁牧說社會上人人都喜歡戴,有幾個像老師這樣不要戴的。老師聽了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袁牧出來,同學們問他與老師談得如何,他說已送出了一頂。這是袁子才很有名的故事。他做了兩任縣長,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萬馬蹄銀。」做兩任知縣后,不幹了,回來當名士,買了《紅樓夢》的大觀園,改名叫小倉山房。那時,兩三百年前,他的房子里已經裝上透明紅色玻璃,還是進口的,小倉山房在山裡頭,樹林、林園之美沒得說。

  跟袁子才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鄭板橋。他沒有考取功名前是教書的,很可憐。古今中外教書的都一樣可憐。鄭板橋在教書時,刻薄的主人給吃的稀飯,他形容「鼻風吹動浪悠悠。」鼻子的呼吸使飯碗里的稀飯起波浪,你說有幾粒米在裡頭?所以有名的詩:「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他是江蘇人,而逃難到揚州來教書,為什麼?過節時,債主來要賬,賬還不起,只好逃避到外省去。他後來考取功名做了官,此人非常有趣,也非常高雅,做了兩任知縣就不幹回家了。他有幾句名言,我們可以知道,但不要學,學不好要學壞的,畫虎不成反類犬:「聰明難,糊塗也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絕對的聰明,最後通達了,學到絕對的糊塗更難。「放一手,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作人處事,放一手,等於現在請放一馬,當下心裡就很安祥,但並不像宗教家萬事慈悲,來生要得個大福大報。

  在中國文學、哲學中,充滿了這一類思想教育。歷代走這種路線的人太多了。鄭板橋、袁子才等等,講究穿、講究吃、講究玩,在康熙、雍正、乾隆一百多年間,差不多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這一現狀,為什麼?當時天下實在太平,社會太安定了,安定到人活著不曉得怎麼打發這個生命,那麼自然合於莊子講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如果要引用歷史上的資料,來說明莊子的這個道理,事例太多了。集中這些資料,可以寫一部很厚的專著。

  現在我們歸結下來,莊子所講的少知道,少煩惱,知識學問越高,痛苦煩惱越大,尤其生當亂世,知識學問越高的人,所謂憂世、憂國、憂民的心理,隨時都有憂煩中,在這種情形之下,才構成了莊子所講的《養生主》前面這段話。這個時候,人生不經過變亂,乃至說不經過我們這個時代,物質文明發展了,人為了追求物質的文明,自己不能安祥,為生活在奔走,為生存而競爭時,自然感覺到知識越高,慾望越發展,痛苦越大的道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31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為善無近名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這等於莊子的格言。莊子這一段話,如果說是教育,我們歷代的教育家說不出口,它非常消極,也很逃避,而且對人生處世非常滑頭。不過,有它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做善事應該的,做到了沒得名氣地做善事,別人不曉得你在做善事。「為惡無近刑。」沒有一個絕對的善人,每一個人內在的私生活上總有不對的地方,但是做壞事不會達到犯法的邊緣,不會達到受打擊痛苦失敗到極點的邊緣。就是說善惡之間恰到好處,你說這人好嗎?好不到哪裡去,壞嗎?也不壞。這兩句話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所以有人研究了《莊子》,認為道家都是逃避的、消極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為善無近名,」中國的文化,不只是《莊子》這麼講,諸子百家都是如此。中國文化講做好事,有四個字,叫做陰功積德,不知道你們年青人聽過沒有?我們當年所受的教育,這個道理灌輸得很多,做人一輩子要陰功積德。陰是暗,偷偷做好事,別人不知道,這才是陰功,真正的陰功才是真正的積德。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事,為了讓人家去表揚,為了讓人家叫我們好人,看到我們做了善事,那就不算善事了。

  我經常提到中國有一部書《聊齋志異》,這本講鬼、講怪、講狐狸精的小說,它的宗旨在哪裡?很多人不懂。《聊齋志異》第一篇是什麼?《考城隍》。故事是有一個讀書人,做夢時接到通知,叫他立刻參加考試。他到考場一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關公。中國人素來對關公尊重得不得了,比包公還可怕。關公發下題目,他就做,卷子里有幾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就是說一個人有心地去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現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沒有什麼值得獎勵的。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隨手丟掉,而不幸傷了人,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那麼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關公當場閱卷,拍案叫好,於是命令他馬上去做城隍,就是陰間的地方官。這個讀書人一想,糟糕!那要死了以後才能做的。只好向關公請求,我媽媽很大年紀了,只有我一個兒子,馬上去做城隍,媽媽誰孝養呢?關公一聽,好極了,有慈心。命令秘書查壽籍冊,看看他媽媽還有幾年陽壽,秘書一查,還有九年陽壽。關公說,等你九年,那地方的城隍先請主任秘書代理。這個故事說明「為善無近名」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就是叫你不要逃避,真為善,不求名利,也不要為了因果報應。拿歷史的經驗來證明,歷史上的忠臣、孝子,很多的故事,足以啟發我們,他們的人生做法,「為善無近名」的太多了。我常常碰到宗教界的一些朋友,他們覺得自己做了好多善事,磕了好多頭,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經,天天到教堂做禮拜,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會死掉呢?常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只好看看他,沒辦法答。這種心理就是為善近名。

  「為惡無近刑」,更不是鼓勵我們去做壞事。孔子的思想,所謂「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矣」,我們常常這樣解釋,道德的大原則絕對不要超過標準範圍,小地方有時可以馬虎一點。照我的看法,這樣解釋完全錯了。實際上,孔子是講道德的大原則絕對不能違反,小地方不是叫你可以違反,「出入可矣」,就是要慎重考慮,「出入」不能做馬虎解釋,一出一入就值得慎重,做與不做之間,兩可之間時,要慎重考慮,還是主張小德都不能違反。透過了文字的了解,就曉得孔子所說的小的過錯也不能犯。我們不能隨便把孔子的話「出入可矣」。所以古人的註解很多地方也有錯誤,你不要認為古人一定很高明。了解了孔子的這兩句話,我們就知道,「為惡無近刑」也就是「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矣」的意思。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歸納下來,莊子這兩句話就是講人生行為要做到至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31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緣督以為經
緣督以為經

  莊子這幾句話分成兩段,有三點:

  第一點,一個人養生,把自己身心搞得不煩惱、不痛苦、不憂煩、很安祥、很平凡、很快樂地過一生。有學問、知識、經驗,而不被其所困,要能解脫。換句話說,要提得起,放得下。

  第二點,人在善惡之間,在人生的行為上,絕對要走至善的路子。不過莊子的文學氣氛,兩面一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我們往往被文章的氣勢迷惑了。

  第三點,「緣督以為經」。麻煩來了,這一句話嚴重得很。後來道家神仙之學、煉丹、求長生不老、祛病延年的這一套中國特有的學問,籠統就叫養生之學,修道的人就是走養生之學的路線。養生之學的觀念,都取自莊子《養生主》這一篇。我們要首先了解這一點。

  了解了這一點,我們特別要提的,養生之學是中國文化特有的,只有中國文化才有,西方文化沒有。西方文化也講人的生命可以長生,後來演變成西方的宗教,所謂到天堂去,就得永生,那是講肉體生命死後,精神生命可以得到永生。只有中國文化非常特別,認為肉體生命可以通過某種學問、某種方法修成永恆的存在,叫做長生不死,這就是後來講的神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真人」。全世界的文化研究完了,可以說,沒有一個民族的文化很大膽地提出來這麼一個假設,假設人的生命通過某種方法去修鍊,可以永遠地活下去。

  那麼,修鍊的方法呢?看武俠小說看多了,就曉得現在很流行的道家、密宗所講的氣脈之學。人體有氣脈,中國醫學講人體有十二經脈,統帥了西醫所講的神經系統、肌肉、細胞許多東西,除此之外,學中醫特別要注意,還有奇經八脈。十二經脈都是相對的,人體左右的神經是交叉的,比如左邊臂膀很痛或者發酸,左邊神經的根據在背脊骨的右邊。內在呢,連著內臟,和心肝脾肺腎有關連性。左邊膀子不舒服,可能是陽明經脈不通,也會造成胃不舒服,或胃上有風濕,這是氣的不通;又如右腿不舒服,走路發酸,也是胃不好;不過胃不好的情況不同,因為神經上下交叉、左右交叉,神經組織是很奇特的。十二經脈在中國醫學上稱為六陰六陽,六根陽脈,六根陰脈,統帥了各個神經系統、肌肉、內臟等等。

  道家與中醫所講的人體有奇經八脈,奇經八脈不是六陰六陽,不是相對的,是獨立的,所以叫奇經。如說天上一隻鳥在飛,單的,謂之奇。奇經八脈的奇字,不應念成奇怪的奇,應念「支」。奇經八脈的主脈是督脈,就是「緣督以為經」。督脈是什麼東西呢?人的身體是一個骨桿,前面兩個伸出來是手,上面加上去是頭,下面兩個叉是腳,人體是以背脊骨為中心的,心肝脾肺腎五臟都掛在背脊骨上,這是人的優點,所以人立著,頂天立地。動物跟人不同,它們的背脊骨橫放著,心肝脾肺腎也橫下掛著,所以動物生命在佛學上叫「橫生」,也叫「旁生」。人是直的,以督脈為主,督脈最重要,就是背脊神經,背脊骨一直到頭腦,稱為中樞神經系統,人活著健康時最主要的就靠中樞神經系統。到了前面,舌頭以下,連著心肝肺大腸小腸膀胱等,這一系統,在舊書翻譯中稱自律神經系統。人中風嘴歪了,發抖,可人還活著,就是自律神經出了毛病,不能做主了。

  督脈是中樞,那麼,督脈是背脊骨的中心嗎?這一問題是千古以來道家、密宗、瑜珈術討論得非常厲害的,現在還在討論。過去西醫不承認有督脈,現在開始承認了,所以科學還是要慢慢進步的。我們知道,背脊骨一節一節接攏來,中間是空的,有脊髓。人生病,醫生用真空管從骨節洞里打進去,把脊髓抽出一點來化驗,脊髓是什麼?譬如我們吃燉的豬背脊時,裡面有白白的,軟軟的一條,這就是脊髓。脊髓是液體,脊髓中間很細很細的一點,從下一直到後腦,這就是督脈。一般印度瑜珈,或有些道家這樣認定。但有些道家、密宗認為這種說法不對,太粗淺。督脈是背脊骨脊髓的中間的中間,比人的頭髮絲還細,有一條空的路,一直透到上腦。有這麼一個現象而無形,因為脊髓中間是空的。比方香蕉樹,看起來是一筒,若一層一層地剝開,最裡面是空的。

  人老了,背脊彎了,頭也低下來了,生命根本的力量不夠了,是因為督脈不通了,閉塞了,乃至壞了,所以修道的人講打坐,最重要的就是打通督脈。

  講到督脈,世上的修鍊方法都是名稱的不同,道理是一樣的,可一般學佛、學密、學道的很可憐,學問不能融匯貫通,被許多宗派的術語名詞困惑了,始終在搞術語,搞名詞,搞各家經驗發生的理論,都在邊緣上摸,摸了半天,搞不清了。實際上,不管哪一宗哪一派,古今中外哪一個道,人的身體就是這麼個身體,不會是道家的身體與佛家的身體不同,更不會是現在人身體同古人身體變化太大,都是一樣。道家的術語,因為中國人的關係,講起來比較方便,但不要被名詞術語困住了,就對了。

  道家經常講到后三關、前三關。督脈有三個部位最要緊,腰部叫尾閭關。女性常腰痛,腰酸,是腰部因生孩子等衰弱了,氣脈破碎了,甚至於閉塞了,始終沒有恢復,所以腰沒有力量。而女性本來腰就沒有力量,我常跟大家講,男人走路跟女人走路不同,男人走路是兩個膝蓋在走,假使男人年紀大了,膝蓋彎得不靈便了,就很討厭,越年青,膝蓋越靈便;女人走路是屁股在走,因為腰在扭,這是氣脈的關係,不是骨骼的關係。腰中間一圈叫帶脈,非常重要,帶脈的氣不夠,到腰這裡就氣不足。督脈這一節,男女都一樣。大家打坐都勾腰駝背的,坐直一點,要命,腰部都很脆弱。背脊骨兩邊的穴道是命門,這是生命的根本。所以老年人腰酸背痛,捶腰捶背非常需要。什麼叫按摩叫推拿啊?就是痛得沒有辦法了,只好叫人家打,只有挨打才活得痛快。

  督脈很通俗很簡單地分成三個部位,每一關尾閭穴最難打通。尤其是年青人,打坐練氣功,講修養做功夫,往往到這一關,一百個有五十雙垮掉,男女都一樣。到這一關,剛剛打坐到精神好起來,氣脈還未走通,身體就出毛病,乃至發生遺精,及各種各樣的毛病。據我所知,非常普遍,男女都存在,很可惜,我們這個民族因為禮儀的關係,個個有這個病,個個都不敢說。所以許多修道的也好,練功夫的也好,尾閭關包括腰部以上,通通沒有打通,從而影響腸、胃、腎、膀胱等,百病叢生。如果這一部分絕對健康了,那麼人體內臟胃的一半以下,這些病絕對沒有了,而且不管男女,身體生理上永遠保持很年青,象童體一樣。

  第一關通了以後,上來就是夾脊關。夾脊就是背脊骨的兩塊骨頭拉攏來,那裡有個窩的地方,這裡與肺呼吸系統、肝、脾、胃連帶關係很重要。做功夫修養把這一關打通的人,那不同了,他平常坐在那裡,很難得彎下腰來,自然很直,你叫他彎腰,他並不舒服。你看年紀大的人,總喜歡彎腰,喜歡把腿蹺起來,坐在辦公室里,希望靠在椅子上,腳蹺到辦公桌上去,只要有機會,兩條腿總想放高不可。以中醫來講,這是下元虧損。夾脊關不通,前面所講的中宮、胃氣都不充足了,問題多了,各方面的毛病都來了。這是后三關的第二關。

  第二關上來,叫玉枕關,就是後腦,許多人打坐修道,做功夫,不管修凈土念阿彌陀佛,或者基督教的禱告,乃至道家的修鍊功夫,在我的經驗上,很少修到這一關的,尤其打通這一關的,非常少見。有人靜坐修道到這部位,非常痛苦。拿佛學來講,童真入道,女性就是當第一次月經還沒有來時,男性就是性知識完全未開竅時,此時修道不會有這個毛病。可是不可能,童體不會有這個智慧,除非天才的天才。人到十幾歲不是童體以後,腦部神經大部分衰壞了,閉塞了,或死亡了。為什麼近視眼的視神經老化?就是這裡衰老了,退化了,用道家籠統的名詞講,就是玉枕關氣脈不通。修道的人修行到此,頭痛得不得了,眼睛痛、牙齒痛、耳朵出毛病,各種毛病都來了。加上現代報紙副刊上醫學知識,有一點毛病就懷疑是這樣是那樣,再加上恐癌症,結果找醫生,當然找醫生並沒有錯,那麼,有沒有勇氣把自己的生命拿來試驗一下,我也不主張隨便亂試驗,往往經過的境界又退回去了,等於沒有用。或者有些修道學佛的修行到此,有眼通,看到這看到那,實際上玉枕關並未通,而是在靜坐中,身上的血液、氣脈在運轉流行,身心氣血,二者相互摩擦生電,形成這種現象。如果你認清楚這只是靜坐過程必然的階段而已,再放下一切,不執不著,順其自然,慢慢身心會一步一步變化,一步一步提升。一般人修行到此,氣刺激了視神經,在將通未通之際發生許多怪象,加上心理的牽強附會,看到光或者什麼的,自己認為有神通了。輕一點,大神經變成了小神通,小事看得蠻靈,大事就不行了;嚴重一點的,大神經小神通也沒有了,完全神經了。許多人打坐修道瘋了,武俠小說所說的走火入魔,就是這個原因。實際上沒有火,也沒有魔,就是「緣督以為經」。如果玉枕關氣脈通了,不管多大的年紀,思想、身體不會疲勞,記憶力不會衰退,也不會耳朵聾、眼睛花,應該說比年青人還行。這就是督脈部分。

  講督脈,講氣脈之學,解釋「緣督以為經」,就是說把整個身體背脊骨督脈系統打通。怎麼叫「緣」呢?佛學翻譯得很好,叫「攀緣」,攀等於人爬樓梯,一節一節慢慢爬上去,「緣」就是沿著這條道路,一節一節向上連鎖的關係。所以,「緣督」就是以督脈為主,沿著督脈這條道路,以生命的氣化一節節向上爬,保持健康。「以為經」這個「經」,不是奇經八脈的經,這裡應作常字解釋,督脈中樞神經、背脊骨關聯著整個身體的中心,要經常保持使它健康。

  剛才講的自律神經系統都叫任脈,是在身體前面;橫的叫帶脈,在身體中間,有相而無形的是沖脈,也就是後來密宗、道家所認為的中脈。不過有人辯論,沖脈不是中脈,都為名詞辯論得厲害,暫不去管它。反正人體四個脈,加上兩手兩腳到頭腦,上下八個脈非常重要。真正健康的人,打通了,沒有缺陷、閉塞、病痛。

  然而,莊子只提到督脈的重要,他為什麼不講下去?任脈、帶脈不重要嗎?因為有一個「緣督以為經」,對於有形的活著的肉體生命,背脊骨到腦中樞神經最重要,是主幹。一般人,先要保持以督脈為主,督脈打通了,後面再跟著一路一路來,所以「緣督」,以督脈為基礎。如果有些修道、修密宗的認為中脈才最重要,那是後來的說法。怎麼講是後來的說法呢?督脈、任脈不通,中脈沒法通,真正中脈通了,奇經八脈當然通。但是到達這個境界,不可能的,幾乎不可能。

  長生不老,據我的想像,不能說我的經驗,多活一下,慢一點老,不是完全不老,可以,絕對做得到,不過要專修。不像一般人學佛修道,地皮要炒,房地產也要有,美鈔、黃金多少也要有一點吧,名片上總要印一條官銜,或者不是「長」的,總要來個「員」的。如果一忙這些,想做到「緣督以為經」,奇經八脈打通,修到長生不老,據我所知,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那真是莊子前面講過的人生的大夢。

  青年同學注意,人的慾望,隨著年齡、知識、經驗在升高,非常可怕,假使一個人的慾望不跟著這些升高,差不多可以修道了,減退更好。許多學佛學道的人,講起來自己什麼都看空了,未必如此,不容易看空啊。這樣一來,不能專修,想「緣督以為經」,想長生不老,絕對不可能。人隨著慾望的升高,到了皇帝,歷史上秦始皇,漢武帝,唐朝明朝的幾個皇帝,要做神仙,人到了權位最高處,還要想另外一個超越,一超越,不都是搞死了嗎?漢武帝具有雄才大略,有兩個人講話很影響他,一個是道家的神仙東方朔,東方朔很滑稽,經常搞得漢武帝哭笑不得;一個是汲黯,汲黯當面批評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內在慾望那麼大,而外面講大仁大義,又想修道,成神仙升天,「豈可得乎?」天上能爬得上去嗎?歷史上講汲黯很憨,漢武帝的大臣哪個敢說這種話,非殺頭不可,只有汲黯,當面這樣罵漢武帝,漢武帝一聲不響,曉得汲黯好人一個,忠心耿耿,講的老實話。其實,豈止歷史上漢武帝,大概所有學佛修道的都是漢武帝的徒弟,都犯了「內多欲而外施仁義」這個毛病。真正做到無欲無求,「緣督以為經」,一句話就成功了。

  莊子只講了「緣督以為經」,下面幾句話來了:

  「可以保身」,督脈打通時,身體健康長壽是絕對的,沒有病;「可以全生,」怎麼叫「全生」?一生很幸福、很快樂地活著,全始全終;「可以養親,」不會死在父母前面,當然可以孝順父母,照應家庭子女親人;「可以盡年,」就是生命可以活到真正該死的時候,盡了天年。

  許多人死亡,沒有盡到天年,在佛學叫橫死。按道家說法,人活一萬年很普通的。道家有一本書算得很妙,最短命的活一千年也很自然,我們把活一百歲視為高壽,在道家看來是不通的。人有一萬年的壽命,為什麼人會活得這樣短呢?道家有一個會計制度的演算法,高興時哈哈大笑一下,少了半年;發一頓脾氣,少了五年到十年;哭了一場,又扣好多年。那一本帳很有趣,我把這本道書找出來,叫個學統計的同學畫一畫表,扣一扣以後,就只能活幾十年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不算「盡年」,真正的「盡年」是規規矩矩活到千年萬年,然後不叫死亡,道家有個名詞,叫做「登遐」,「登」就是上升,「遐」就是到很高遠的另外一個世界去,等於佛家講往生到其它的佛國。

然後莊子提出三個故事。要特別注意,故事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很簡單,可是《莊子》文章的筆法一寫,很漂亮。二千多年來,中國文學各方面,引用《莊子》的這些故事,做各種說明的,太多了。如果現在有人用白話,高度的文學手法,再把每個故事描寫出來,應該更好。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跠,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32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殺生的藝術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

「庖」是給皇帝管廚房的人,「丁」是人名。是什麼人的廚師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見梁惠王」的那個梁惠王。庖丁給文惠君殺牛,當然現在有更好的殺牛機器,但殺牛是當時的一種手藝,當時的一種技術。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手之所觸,」把牛一拉,繩子一拽,手在牛背上一拍,我們普通拍一下很愛護,殺牛的人一拍,牛就倒霉了;「肩之所倚,」繩子一拉,牛鼻子拉歪了,把牛拉轉了,肩膀一靠,牛就被靠倒跪下去了,很有功夫的;「足之所履,」腳壓在牛身上;「膝之所踦」,膝蓋頂住一個穴位,後來我研究,同人的穴位一樣,頂得發麻了。莊子一定學過殺牛,至少也觀察過殺牛才這麼寫的。

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砉然響然,奏刀騞然,」刀在牛下面輕輕一拉,「莫不中音」,幾句話描寫的動作,乾脆、利落,牛哼都不哼,幾下就成功了,一條生命就回家了。刀從皮套里拉出來,「茲……」就一下子,好了。「合於桑林之舞,」看起來庖丁不是在殺生,簡直是在跳舞,「桑林之舞」是夏商時有名的歌舞,是藝術,是音樂。「乃中經首之會。」刀一下去,在牛身上十二經脈的紋理輕輕拉一下,整個皮就脫開了。

  這一段描寫殺牛,殺得高明,我們無以名之,只好叫殺生的藝術,殺生已達到藝術的境界。實際上,庖丁殺牛的技術,使被殺的牛痛苦很少,我想牛的靈魂出竅時會講:你的技術真高明,不大痛苦啊!古代殺頭真是害怕,犯人上了法場,向劊子手說:拜託,我們來生做個朋友,給我利便一點(就是快一點)。劊子手殺人快得很,就看他的刀在犯人頭上一靠,不是畫上畫的劊子手殺頭時,拿刀像切瓜那樣吹,可見畫畫的人沒有看過殺頭。殺頭時,劊子手把犯人頭髮一抓,刀一靠就完了,快得很。我年青時看過。

  殺生的藝術,給莊子寫成了這樣的技巧。固然說殺牛的技術很美,總是不好。莊子講得好好的,前面叫人養生,活得很長,可是為什麼又講到殺牛?你說怪不怪?讀書時要從這些方面去想。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文惠君站在那裡看殺牛,嘴裡驚嘆:好啊!你本事這樣大, 殺牛真利落,技術真高明!大概還在鼓掌,只是這裡沒寫。文惠君在讚歎殺生,孟子看到了,一定要罵他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33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技進乎道
 技進乎道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文惠君一讚歎,庖丁「釋刀」,把刀一擺,那姿態比跳舞的還優美,就告訴皇帝:沒有什麼稀奇,報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歡的是修道,因為我學道,所以會殺牛。「好」「道」,以修道的精神來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經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等於大藝術家陳教授塑造人物,隨便一塊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轉就成形了,「好」「道」而「進乎技矣」就是這個道理。

  庖丁殺牛,「好」「道」而「進乎技矣」,修養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術都可以達到超神入化的程度,這就是講養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訴我們,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聯考考得像殺牛一樣,就好了。聯考進考場無所謂,考題一拿來,筆一畫就是了,考完了,筆往桌子上一丟,冰淇淋來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這種程度,無所謂發財,就是愛發就發,不發就不發。這是講原則。

  你看這位殺牛的庖丁說法,在給文惠君傳道,拿佛學講就是「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庖丁以殺牛身而說法,因為他殺牛,文惠君殺人,當皇帝都喜歡殺人,殺人殺牛差不多,所以在傳道。

  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

  注意,開始殺牛時,看到什麼都是牛,都想殺。這裡講個笑話,年青人剛學拳時,手發癢,看到人,手就想動一下,沒有看到人,柱頭也要打兩下,這才痛快。等於小狗長牙齒時,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發癢。

  開始學技術時,看到什麼都是牛時,什麼都想動。以前剃頭師傅收徒弟,教怎麼拿刀,怎麼剃,開始不能用人頭做實驗,只能拿刀在葫瓜上面慢慢刮皮。那時的學徒都帶著做家務,師娘在屋裡煮飯了,叫徒弟打一點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進去舀水了,然後出來慢慢刮。這樣搞慣了,師傅讓徒弟給人家剃光頭,師娘又在屋裡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家頭上「咚」一放,當然這個人就完蛋了。這是個笑話。

  講到剃頭,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輩子做理髮匠,我小時喜歡坐在挑擔子的矮凳上,讓他剃頭,不像現在坐在冷氣底下,旁邊還有人剪指甲,我一輩子不敢,只覺得這樣很可怕。這位故人也會做詩,給我剃頭時就談起詩來,所以我很喜歡他給我剃頭,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熱水一洗,那清涼的味道,比在電風扇底下好,再聽他講最近做了什麼詩。後來看到理髮店的對子,是他念給我聽的,譬如「毫末生意,頂上功夫。」我說好,就背下來。還有一幅,後來知道是左宗棠的:「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一個個都把頭砍下來,這就是左宗棠少年時的氣派,後來變成理髮店的名對子。我常常讓他剃頭,並跟他談詩,過後我有點害怕,他一邊嘴裡講詩,一邊在我的頭上亂剃,若他講忘了,在我頭上「咚」地一下,那還得了啊。其實他剃頭已到了庖丁殺牛的境界,把頭不當頭了,隨便划兩下頭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後來長大了出門以後,想起坐在鄉下的柳樹底下讓他刮光頭,夏天用熱水洗洗涼快一下,追憶這個境界,超過了冷氣底下喝咖啡。

  開始殺牛時,所見無非是牛,就像師大同學畢業前一年去試教,上課時兩個小時腿都在發抖,上課久了,目中無學生了。開始三年,所見無非是牛,「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目無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裡頭沒有牛了,技術經驗到了這個境界。等於開始打坐,只曉得自己兩腿痛.「始臣之打坐時,所見無非腿也,三年之後,未嘗之坐也。」坐得昏沉,忘記了腿痛,坐在那裡睡覺了,始終也沒有學好打坐。

  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向大家報告,剛才講的那個剃頭師傅,一邊講話,眼睛還看到書上,一邊用剃刀在我的頭上亂剃,頭皮剃得比西瓜皮還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用不著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識、跟我的頭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過來了。注意,任何藝術家、文學家到此境界時,寫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詩,再過後一看,這是我寫的呀?!有時看到得意之作,我說這詩做得蠻好,問誰寫的?同學告訴是我自己寫的,有同學還以為我作假,其實我早就忘了。我心裡想,笑一笑,當時怎麼寫出來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刮牛身上的毛,技術搞熟了,颳得痛快時,覺得豬皮、牛皮已經利得蠻幹凈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颳了,可是刀順了,「嘩」地再來一刀,這一刀是「神欲」之刀,無意識的。但這一刀下來是真正的乾淨徹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機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還要來一下,很優美。

提請諸位注意,庖丁殺牛的技術,已經達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門專長的技術,到達「神化」的境界,不是用頭腦,不是用肉體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志自然而來。譬如大藝術家,大文學家,乃至開刀的醫生,醫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對於下刀的深淺程度已經感受到了,所謂「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這個「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體官能的。技術到了最高,到了道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領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斷、連綿不絕。下面接著講庖丁殺牛技術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

  「依乎天理,」所謂「天理」,就是物質天然的紋理。做人要講天理良心,這是中國文化最流行的一個術語。「批大郄,導大窾,」刀下去的時候,在大關節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導著刀下去的方向,順乎自然,順著經脈的流行,肌肉的紋理,就把它自然解脫開了。大要緊的關鍵解脫開了,細節之處自然也就解脫開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句話:「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當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脫開了。

  所以他講一句結論:「技經肯綮之未嘗,」這個「技」既代表技術,也表示肢節的肢;「經」就是我們現在講神經叢,是大關鍵,大要緊的地方;「肯綮」,關節。他說,當我的技術達到這種造詣時,技術所經過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經過的地方,哪一叢神經,哪一塊肌肉,哪一個關節,我都沒有注意了,順著刀勢就下來了。等於一個雕刻家,順著石頭的紋理,自然就下來了。「而況大軱乎!」更何況大的骨頭,大阻礙的地方,這刀順著一溜就自然解脫開了。

  這幾句文字的大要,我們作了一個解釋。我們要注意,庖丁現在講的是殺牛的道理,實際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樣。所謂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達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樣做事,或者作領導人,或者被人領導,或解決一個問題,也就是「依乎天理」,從自然之勢,「批大郤,導大窾」,大關鍵的地方,要點的地方,把它解開了,就能把事辦好。但是,不是勉強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來。所以對於枝節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節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順著自然而來,關鍵的地方解開了,枝節的地方也就解開了。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評一般殺牛人:技術高明的殺牛人,一年要換一把刀。這個刀他用了一年,非換不可,下面是一個註解:「割也;」庖丁說他們呀,不是在殺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殺牛的人痛苦,被殺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個國家的高手了,至於「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殺牛者,一個月要換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殺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們看現在的醫生用的手術刀,豈止一月,開刀一次后,就怕有問題,就要換。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庖丁告訴文惠君:我現在的這把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了,也沒有換過,這個刀刃就像新的一樣,沒有缺口,還鋒利得很。

  這個道理說得很深刻,等於我們小時候學寫毛筆字,自己的字寫不好卻嫌筆不好。現在最好的毛筆,幾千塊一支,寫了幾個字,這個筆不聽話,我想向這邊,它要往那邊,換一支。同樣道理,不會殺牛的,嫌刀不鋒利。如果技術到了最高點,修養到了最高點,如同會寫字的人,最壞的筆能寫出最好的字。高明的書法家,他喜歡寫壞筆,能夠把要丟了的壞筆,寫出神韻的字來,還超過了用新筆寫的字,那已經不是寫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這個道理同時也說明,一個才具高的人,處理國家大事也好,個人事務也好,乃至說做菜也好,會做菜的人,隨便一個蛋,一點油,一點鹽巴,炒出來也很好吃。像我們不會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麼都要炒焦。文章寫得好的人,隨便怎麼寫都寫得好,寫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寫不好。所以,庖丁講到這把刀的道理,是在於自己意境的造詣高不高,不在於工具的好壞,作人處事,就看你智慧高不高,修養高不高,不靠環境條件的幫忙。

  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

  莊子的文章影響我們的文化極其深厚,「刀刃若新發於硎」,「遊刃有餘」這兩句成語,文學、詩詞,乃至一些大文章,到處都用到。這裡庖丁以殺牛的道理來做比喻:「彼節者有間,」牛身上的關節,任何一個最嚴密的關節都會有空隙。古書上印的「間」字,門裡面一個月亮,現在寫成間,間隙的意思。這句話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難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們兩個指頭捏得很緊,還是有縫的,厚的東西穿不過這個指頭縫,如果非常非常薄的東西,一拉就穿過去了。所以最嚴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點,都有空隙,同人體上的關節一樣。「而刀刃者無厚,」庖丁說,可是這把刀在我手裡,已經變得沒有厚度了,變成非常空靈,沒有刀了,那麼沒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過去,何況還有一點點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無形的刀,「以無厚入有間,」進入那個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詞,就是舒服得很,瀟洒從容得很。這把無形的刀,在沒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變成一個大空隙了,所謂「遊刃有餘」,庖丁這把刀不是在殺牛,好象是在物體上游泳一樣,很輕鬆很自在地就過去了,是非常地瀟洒從容。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因此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還沒換過,它和剛剛出爐的刀一樣新。

  這一句話是重點。我們作人做事,要永遠保持著剛剛出來的那個心情。譬如年青人剛出學校,是滿懷的希望,滿懷的抱負。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艱難困苦經歷了,或者心染污了,變壞了;或者本來很爽直的,變得不敢說話了;或者本來很坦白的,變成很歪曲的心理;本來有抱負的,最後變得很窩囊了。我們一般認為,這是社會與環境影響了一個人。其實懂了莊子講這個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會與環境不足以影響人。所以我們自己要有獨立的造詣,獨立的修養。自己獨立修養的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複雜的世界,任何複雜的時代,任何複雜的環境裡頭,「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都可以永遠保持最初開始時的心理狀況。這是最高的修養,這在中國儒釋道三家,叫做「初心」。人能夠永遠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環境影響,不受外界環境染污,永遠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純潔,就像《老子》上所講的「能嬰兒乎」,那麼,就會如莊子所說,這一把刀,「刀刃若新發於硎」,永遠不會壞,永遠長新。

同時,我們要了解,生命的修養也是這個道理。人為什麼會蒼老呢?受了情緒的變化和一切外界的影響,使我們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以修道與處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雖然處於很複雜的世間,「批大郤,導大窾」,處理大關鍵,把握大要點,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頭腦,保持著自己的初心,像這把刀剛出爐一樣,不硬砍,不硬剁,不硬來,那麼可以永遠使生命健康,永遠使生命青春。


    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

  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

上面莊子借用庖丁的嘴,講自己修養的造詣境界,和處世的方法原則。這裡這一段話更重要。但是當我到了一般的殺牛匠那裡去看看,牛一來,殺牛匠那個小心,那個緊張,做了非常嚴謹的準備,我看見了那個情形,自己「怵然為戒,」生起一個警覺性,警覺什麼呢?「視為止,」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榜樣。庖丁的技術那麼高明,殺牛不用眼睛,把刀拿起來隨便一揮,就感覺到了,可是在看技術差的人殺牛時,並沒有看不起人家,反而更看得起人家,因此對自己更加有一個警惕,不要認為自己學問好,本事大,技術高。人生作人處事,就要像庖丁那麼小心,那麼謹慎。一方面這幾句話也描寫普通殺牛的人,看到牛來,「視為止」,那個眼睛看到牛來都瞪直了;「行為遲,」走路都是慢慢的,不敢一下子靠到牛身邊去。另一方面也形容庖丁看了別人殺牛,「行為遲」,本來自己很輕鬆,因此也變得走路都不敢亂走,慢慢走到前面,看他們怎麼殺牛。

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庖丁說,我學了他們的樣子,雖然自己技術很高明,但動刀慢慢地,很小心很仔細地下來,「嘩」地一聲,牛的四肢都解開了,牛身像泥巴一樣散在地上。這個時候,我一身也累了,像一般殺牛匠把刀一丟,躺在地上也像一團泥巴一樣。休息一陣,威風又來了,「提刀而立,」把這把刀一拿起來,往那裡一站,英姿四顧,就像大英雄打了勝仗,站在高台上四面一看,覺得我是英雄,「為之躊躇滿志。」這一段描寫很有趣呀。然後,「善刀而藏之。」把這刀擦得乾乾淨淨,再打上凡士林或防鏽的油,用布包好,好好藏起來。等於很有錢的人,一定要把美鈔美金包得好好地藏起來,裝起沒有錢的樣子。

你注意喲,庖丁殺牛的技術之高明,眼睛裡面沒有看到牛了,刀隨意這麼一揮,一條牛一秒鐘就解決了,那已經不是技術了,已經到了神化的境界。但是,學問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以最平凡、最膚淺的人做自己的老師,做自己的榜樣,那麼就大成功了。如果你技術、學問到了最高處,認為老子天下每一,你註定失敗。沒有天下第一!只有小心加小心,謹慎更謹慎。所以庖丁說:雖然至此,我常常到了一般殺牛匠的地方,看到他們殺牛那麼小心,我也跟著他們學,也那麼小心。我們用文學上一句話來描寫,一個人的一生呀,由最絢爛而歸於平淡,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這才是成就,這樣的成就才是養生之主。這個要點就告訴我們一個人生的道理,就是儒家道家講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莊子這裡形容人由極高明歸於平凡的時候,掉了幾句尾巴,來描寫這個人生。把牛殺完了,「如土委地」,牛肉堆了一地,自己也像泥巴一樣坐在了地上,哎呀,總算完成了工作。這就是人生,我們大家都有這個經驗,一件事情做成功了,或者做生意發了財,先是覺得困難害怕,睡了一覺醒來,「提刀而立」,我還是英雄,站在台上呀,「為之四顧,躊躇滿志」。這個描寫很幽默,人都是這樣,過後越想越覺得自己英雄,在當時卻痛苦得很。可是莊子在後面又加上一句,「善刀而藏之」,這句話是要點。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像禪宗的話頭,要透過文字以外去參的。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文惠君聽了庖丁講完,他說:奸啊!我聽了你講的這番道理,懂得人生了。

莊子用道家的思想,用汪洋曲折,非常優美的文字,借用庖丁解牛這麼一個故事,寫出了人生的道理。如果拿儒家來講呢?還是我們常提的一句話:「諸葛一生唯謹慎」,不恃才,不傲物,很平凡。這個「謹慎」,既不是自卑,也不是膽怯,更不是自我的頹廢,是小心謹慎。這就是養生的道理。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34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神雖王 不善也
神雖王 不善也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

 莊子這裡所引用的故事,根據後人的考據,據說出在戰國時的宋國。「公文軒」,人名。「右師」是一個人職務的稱呼。公文軒看見右師,很驚訝地說:這是個什麼人呀?怎麼只有一隻腳呢?這是天然生成這個樣子呢?還是後天因生病而變成這個樣子?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師說:這是天然的。這裡的「天」不是宗教里的什麼東西,是指自然的意思。換句話說,不管是因為車禍,撞斷了一條腿;還是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或者因為生病受傷,割掉了一條腿,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這個樣子,它都是天命,都不能歸之於人為。天然給我生命,要讓我用一隻腳活著,我就用一隻腳活著。每個人都有天然的生命,每個人的身體形貌都是獨立的,各有獨自的精神。你認為我只有一隻腳不好看,我還覺得你長了兩隻腳很怪呢!或者你認為我的鼻子長歪了,我還看你鼻子長得太直了,不夠漂亮;說我駝背,駝背有什麼難看?你還沒有呢,不相信你駝駝看;笑我歪嘴,歪嘴有什麼不好?對不起,你還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動手術,開了刀才歪得起來。「人之貌有與也」,這句話很深刻,這裡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人的相貌是相對的,外形不能妨礙了我們精神生命獨立的人格,每個人要有自己生命的價值,人活著要順其自然,不要受任何外界環境的影響。右師說:我懂了這個道理,因此我答覆你:這是天命!一切都不是人為,是自然的。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莊子的這幾句話,在中國的文學故事中,尤其在《高士傳》中引用得很多。「澤雉」,就是江河邊曠野里的野雞。不曉得大家看到過沒有,野雞走幾步路,脖子就伸一伸,往地上啄一啄,找蟲子找東西吃,走幾百步,走得更遠一些,看到有水就喝一點。你看野雞挺可憐的,為了一點飲食,為了吃飽,一天到晚到處跑。雖然如此啊,它活得很快活很高興,「不蘄畜乎樊中。」「蘄」就是乞求,它不乞求關在籠子里。關在籠子里好啊,野雞如果被人關在籠子里,天天有米吃,現在還有各種配好的飼料,又有水喝。但是,被關在籠子里不舒服呀,它寧肯餓肚子,也要自己在外面找吃的,這才自由啊!這才舒服啊!所以它的生命並不希望關在動物園的籠子里。為什麼?

「神雖王,不善也。」「王」通旺。你看關在籠子里的動物,譬如我們去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頭一彎,再把羽毛一張開,那是孔雀王,很了不起的樣子。再了不起,你還不是被人關在籠子里,它自己也學得不自在。它的「神」,那個精神雖然看起來像王一樣,可是「不善也」,不好。其實,我們大家也都關在籠子里,這個宇宙就是個大籠子。你看現在的建築,譬如現在我坐在上面,給大家講《莊子》,人自己看自己,好象很了不起一樣,有什麼了不起?從外面看進來,洋土盒子就好象籠子里關了我們這一堆人,還翹頭翹腦,自己稱王,這不好。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人,有時候覺得自己頂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了發大財,當了大老闆,出來那個肚子挺得特別大,表示有錢,可仍然是被關在籠子里。照莊子的說法,「不善也」。

  這是第二個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35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 隨緣世事無掛礙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

  這是講老子死了的故事。至於老子死沒有死,這在中國文化史上,素來是個迷。據說老子是永遠不死的。這裡莊子說老子死了,他的朋友「秦失」來弔喪,按一般地看法,看到朋友的屍體,眼淚至少要掉兩顆,秦失卻不這樣,他看到老子的屍體,「三號而出。」大叫三聲,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哈」叫三聲就走了。老子的學生就說:這個傢伙不是我們老師的好朋友,他今天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分明是來諷刺嘛。秦失聽到老子的學生這樣講,就答覆他們:我是你們老師的好朋友喲。老子的學生就問了:老師死了你來弔喪,又不行禮,又不掉眼淚,乾嚎幾下,大叫幾聲,難道可以嗎?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秦失說:當然可以,而且這是最高的禮貌。我最初對你們的老師很敬佩,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等到我老遠跑來弔喪的時候,看到有些年紀大的人哭得不得了,好象死了自己兒子一樣傷心,又看到有些年輕人來弔喪,哭得好象死了自己媽媽一樣傷心。為什麼他們見到老子死了哭得那麼傷心?「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這是真情的流露,動了情感,講不出來話來,為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可以表示的那一番情感而哭。這是人的感情,沒有錯,但是你們的老師老子,不應該是普通人,他是教人能夠超越世俗感情,超越物理環境以外,達到超神入化的人,就是下面所說的「哀樂不能入也」,七情六慾已經不動心了。也就是說,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於心中,生死一體,活著是睜開眼睛在這裡做夢,死了是閉著眼睛在那裡做夢,反正在夢中遊戲。結果呢,你們這些跟老子學道的學生還動了真感情,大哭大叫,可見你們沒有得道。換句話說,老子沒有把你們教好。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這個「天」不是普通的天然,是形而上道。人的感情自然有喜怒哀樂,可是哭得非要唱起歌來,大聲把喉嚨哭啞了才算傷心,這個感情已經做假了,不是真感情,這是違反天然的,已經忘記了生命的本來。生命的本來是什麼?「崇高必至墮落,積聚必有消散,有命咸歸於死」,到了最高必然要掉下來,聚集在一起久了必然會散開,所謂「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有活著的生命,自然有歸宿的那一天。這是必然的道理。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秦失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順著生命的自然之勢來的;年齡大了,到了要死的時候,也是順著自然之勢去的。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壯則老」,一個東西壯成到極點,自然要衰老,「老則不道」,老了,這個生命要結束,而另一個新的生命要開始了。換一句話說,真正的生命不在現象上,從現象上看到有生死,那個能生能死的東西,不在乎這個肉體的生死,所以,我們要看通生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這是最高的修養。把生死的道理看通了,隨時隨地心安理得,「而處順」,人生除死無大事,死是最大的問題,生死的問題看空了,順其自然,自己就不會被後天的感情所擾亂了。

  「古者謂是帝之懸解。」在中國文化中,帝字,還有道字,天字,有各種的解釋。帝可以代表宗教的上天的主宰,也可以代表形而上的本體,生命的本來。在這裡,你不要把帝當作一個有形的上帝來解釋,不過,把它當個有形的上帝也可以,就是有個生命的主宰,它和形而上生命的主宰,也就是「懸」,同一個道理。這個道理無法解釋,無法用世間的文字,語言來解釋,要最高的智慧來理解。理解了這個道理呀,就了卻生死了。了卻生死之後,又如何呢?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35
標題: 第三篇 養生主----薪盡火傳
薪盡火傳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這個「指」,古人爭論得很厲害,有人認為,這個指頭的指,是代表肉體;有人認為,這個指是代名詞,不要那個提手旁,就是宗旨的旨。我們可以這樣解釋:我們真正的生命,就像用一根火柴把它點燃之後,把這個火傳到蠟燭上去。火柴擦燃過一會就熄滅了,火柴的形象沒有了,可是傳到蠟燭上的火呀,那個光明永遠不斷,綿延不絕。「不知其盡也。」也就是無窮無盡。那麼在中國文化里,就是一句話:「薪盡火傳」。火柴燒完了,火柴的形象不見了,可是它精神的生命,永遠是亮的,而且是無窮無盡的。

  我們肉體的生滅是兩頭的現象,生命的根本不在這個現象上,那個能生能死的生命,它的光輝永遠不生不滅,無窮無盡。莊子用「薪盡火傳」這個比喻,表達了道家的思想,和佛家儒家的思想一樣。我們了解了這個道理,對於生死,就看得非常解脫,非常輕鬆,非常自在,因此呀,自然就哀樂不入心中了。

《養生主》三個故事講完了,我們再回來看一看。第一個故事:庖丁解牛。莊子告訴我們對於做人處世,立身行事,生存生活要做到超神入化,自己造詣要超凡入聖,不要被外境所拘,雖然在物質的世界里,精神也要超脫,如庖丁解牛一樣。但是,儘管如此,作人做事還是處處謹慎小心。第二個故事,莊子用右師的故事來說明,每個人都有獨立生命的價值,人活著要有獨立不可拔的精神。而真正的生命價值就要效法天然,超越樊籠之外,自己要有打破環境的能力,創造自然的生命。一隻腳的人也頂天立地活在世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決不受外形,外境界的影響。我們人最可怕的,就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也有自卑感。人受到環境的影響,打擊,自卑感也就產生了。所以我們常說,一個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為他自卑感太重。因為傲慢是對自卑的防禦,生怕別人看不起自己,所以要端起那個架子來。沒有自卑感的人很自然,你看得起我,還是看不起我,我就是我,我就是這個樣子,是很自然的。人到了這個境界,是真的認識了自我。所以人頂天立地,古往今來,無非一個我。第三個故事,莊子告訴我們要看破生死。我們能夠看破了生死,生死的時候,很自然地接受,一點無所恐懼。換一句話說,對於生死不自卑。我們為什麼怕死呢?很自卑,因為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到哪裡去了。莊子告訴我們,人死了以後並沒有到哪裡去,我們那個能生死的生命,「薪盡火傳」,永恆常在。真正的生命永遠是光輝,永遠是亮著的,「不知其盡也」。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1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從謚法說起
我們再強調一下,《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第一篇是《逍遙遊》,講人如何解脫,如何變成一個超人。由解脫變成超人以後,說到形而上道的齊物,萬物不齊不能平等,《齊物論》講如何達到形而上的萬物齊而平等。然後,才能夠懂得做一個人如何養生,如何使這個生命有價值地活著,這是第三篇《養生主》。懂得了養生以後,可以作人,可以活在人世間。人世間這個名詞,我們在文學上常常用到,它最早是由莊子提出來的。下面,我們就講內七篇的第四篇:《人間世》。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盪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左石右工,音qiang) ,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從謚法說起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

這個故事也是假託的寓言。顏回一度想到衛國去教化衛靈公,歷史上有沒有這個事實,查不到。我們知道,孔子同衛國關係非常好,非常深,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衛國度過的。我們這個歷史文化很妙啊,中國歷史文化特殊的地方,有個名稱叫「謚法」,一個人這一生做人對不對,死後公擬的謚號叫做「謚法」。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連皇帝都逃不出謚法的褒貶。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特有的精神,現在不保留了。中國古代做皇帝、做官的最怕這個謚法,怕他死後留下萬世的罵名,甚至連累子孫抬不起頭。因為這個謚法,也就是死後的一字之定評;它永遠都沒有辦法可以改變。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議,或史官做評語,像漢朝的文帝、武帝,稱謂「文」「武」,都是謚法給他們的謚號。「哀帝」就慘了,很悲哀;漢朝最後一個皇帝謚號「獻帝」,他亡掉了漢朝,也含有把天下獻出去了的意思。這是曹操給謚的。哀帝獻帝當然不是這樣解釋,但是也可以這樣說。漢朝的「靈帝」,戰國時衛國的「衛靈公」,謚一個「靈」字,有點神經兮兮的。宋朝的「神宋」,謚號用神經的神,他有點神里神氣的。像歷史上的周文王、漢文帝、唐文宗,謚號能夠得上一個「文」字,是很不容易的。根據謚法解的記載,稱文的有下面幾種:一、經天緯地,二、道德博聞,三、勤學好問,四、慈惠愛民,五、民惠禮,六、賜民爵位。如明朝的王陽明謚號「文成」,清朝的曾國藩的謚號「文正」,那都是最難得的。死後的評語夠得上稱為「文成」「文正」的,上下五千年歷史,縱橫十萬里國土,雖然有幾億的人口,其中卻數不出來幾個人,最多一二十人而已。這是中國文化中謚法的謹嚴,所以中國人做官也好,做事也好,他的精神目標,是要對後代負責;不但對這一輩子要負責任,對後世仍舊要負責任。因為誰都沒有辦法逃避歷史的公平,對了就對了,不對就是不對。所以中國人說,作人做事要有對歷史負責的精神,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現在通過衛靈公的謚號,就可以了解了衛靈公這個人,這位歷史上的諸侯,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衛國的皇帝,很不錯,並不太壞,但就是本身有點弔兒郎當的。可是他用的幹部,八成都是一流的,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蘧伯玉,他是衛國的宰相。蘧伯玉也是孔子很佩服的,他和孔子是很好的朋友。孔子一生顛沛流離,可是在衛國住得很久,因為有蘧伯玉這一班人招呼照顧。齊國的賢相晏子,一位歷史上有名的矮子,他和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孔子沒有辦法住在齊國,同時晏子也不想孔子住在齊國,想辨法要孔子走,這是歷史上的一個秘密。為什麼呢?晏子怕孔子在齊國住久了要出問題,別人想謀殺孔子,晏子身為宰相也不能保護周全。所以孔子在衛國住的時間很多。但是因為衛國的皇帝是衛靈公,也很難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2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顏回想作王者師
孔子的學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顏回,莊子就借用孔子與顏回的對話來講這個故事。

顏回有一天向孔子請假,他說我想不當學生了,要離開這裡出國去。孔子問顏回要到哪裡去?顏回說準備到衛國去。孔子和衛國交情很好,就問顏回:你到衛國去幹什麼呢?顏回講了個道理:我聽人家說,衛國的皇帝衛靈公,「其年壯,」他四五十歲,正當壯年之時。一個人到中年,大有可為,這是壯年的可貴。「其行獨」,但是,聽說衛靈公的行為做法,非常獨裁,自以為是。「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他對於國家,治理得很隨便,因為他太聰明,又壯年,想到怎麼辦,就怎麼辦,而自己不反省自己的過錯。

這裡是說衛靈公,其實我們做人做事都是這樣,只需要把國字改了就行了。有時候我們在家裡,「輕用其家,而不見其過」。開公司,做事業,或做生意,「輕用其商,而不見其過」。不論大小都是一樣,不考慮,想到怎麼做就怎麼做了,自己沒有反省自己的過錯。

    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

由於衛靈公正當壯年,壯年的人呀,有勇氣,有衝勁,而智慧不夠,經驗不夠,因此「輕用其國」。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封建獨裁,憑著自己的意志決定一切,毫不考慮自己的錯與不錯,結果老百姓受罪、受難,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衛靈君這樣一搞下來,像火燒一樣,把海洋的水也燒得干,這個國家太危險,「民其無如矣。」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顏回對孔子講:老師呀,你平常教育我們:「治國去之,」好的國家就不要去了。為什麼?好的國家,去了光吃現成飯,當個公務人員,拿高薪水,沒有意思。「亂國就之。」大亂的國家要去,去治世做人。顏回說,這是你教育我們的呀,現在衛國很亂,毛病太多了,衛國的老百姓很可憐,我去了要救他們的國家,把它的病治好。「醫門多疾。」病人在哪裡看得到?你去好的醫院好的醫生門口,就看得到很多。所以顏回說,我想把從老師這裡學到的道理,拿去大面積地宏揚。拿佛教的說法,我去度眾生;拿儒家來講,我到那裡去救世救民。

注意啊,顏回的思想,就代表了青年人的思想,我也是青年人過來的呀。我們青年人的思想,只要我一站出來,哇!天下事一定有辦法。哪一點看不慣,哪一點不對,可惜了,我沒站出來,只要我一站出來,早就有辦法了。我們在座的青年男女呀,都有這個想法。這一段我們特別要注意,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有為國家,為天下的熱情,尤其青年人的熱情是很歷害的。陸放翁有一首名詩:

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與伯仲間。

這首詩現在的中學課本有沒有,我沒大留意到,過去我們在七八歲小學生的時候就念了,現在好象是中學、高中在念,將來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了。人在青年的心理都是這樣,對人世間的艱難困苦一點都不了解,所以那個氣宇呀,好象天下國家的事,只要我一出來,就有辦法,是「北望氣如山」啊,年青人的心理差不多每個時代都一樣。陸放翁所處的那個時候,南宋正和金朝作戰,國家處於戰爭時期,他於是有復國的思想,所以當海軍,「樓船夜雪瓜州渡,」古代的「樓船」就是所謂的海軍了。又想學陸軍作戰,「鐵馬秋風大散關」,「大散關」在中國靠近西北的高原。後面四句則說到年紀大了,頭髮白了,一無所成的感慨。陸放翁的這種報效祖國的心情,是一個亂世時代的兒女,尤其是受過教育的有志氣、有抱負的青年,都有這種氣概。古今一例,可以說古今中外一例。

那麼,這一段描寫的顏回也是抱這種氣概,這種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來作為一番。莊子站在道家的立場,借用孔子的嘴巴就訓話了,孔子教育顏回的這一段話,就是教訓天下所有的人。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3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道不欲雜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這個「嘻」,應該這樣念:「嘻……」孔子拉長了聲音幽默顏回。「若殆往而刑耳。」你去吧,你如果去一定被殺掉,不但教化不了衛靈公,而且你這條命還會送掉。

「夫道不欲雜,」這一句話很重要呀。這個「道」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指人生的大原則。天地間不管做哪一行,做任何一種事都一樣,處於人世之間作人的道理,不能亂,要精神專一,有始有終。打坐修行想得自在,想得果位的人,要一門深入,方法不要學多了。方法學多了,你沒有那個智慧,不能融會貫通,一樣都無成。作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樣。「雜則多,」慾望多了,一個知識分子懂得多了,而不專一,博而不專;「雜則多,多則擾,」困擾了自己,也困擾了人家; 「擾則憂,憂而不救。」 思想複雜了,煩惱太多了,痛苦太大了,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能夠救人家嗎?還能夠救天下國家嗎?

我們一般人,由年青到老年,都是犯了這個毛病。這是我們大家自己的經驗,等到老年人的智慧成就了,已經來不及了,不但沒有勇氣了,連躺下來睡覺的力氣也沒有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是很有勇氣,但那個莽撞,不懂事呀,真是毫無辦法。如果說有代溝,這個代溝是沒有辦法的。我常常有個感想,假設能把這兩種結合起來,一個人能具備了年青人的勇氣,老年人的智慧,那真是天下事不足為也。結果我們做不到,每個人的人生都犯了這個毛病。千萬注意啊,孔子教育顏回,「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教。」這也是對大家的一個警告。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3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存己而後存人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中國傳統文化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注意呀,各位青年同學,孔子這裡講的是青年人的修養哲學。先能夠自救,自己先站起來,再輔助別人站起來。等於學佛的人先求自度,然後來度人。你自己度自己,救自己都救不了,怎麼能夠救別人?可是人年青的時候總犯一個毛病,自己還不會爬,就想去輔助別人站起來,覺得自己很高明有很多的主意。我幾十年經常跟年青的同學在一起起,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因為跟不上年青人就會不懂事落伍了,所以拚命跟著年青人學習。幾十年的經驗覺得,年青人永遠跟不上我們,問題是什麼?因為我們把他們的長處已經學到了,他們還沒有把我們的經驗學走。所以年青人能夠「存諸己」而站起來的,非常難。還是有這種人,那是非常特殊的,智慧、能力都非常強的人。中國的傳統文化,在莊子筆下寫出來就是:「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這個原則,不只道家有,儒家孔孟思想主張「立己而後立人」,這個立,先求自己站起來,然後輔助別人站起來;道家是「存己而後存人」;佛家呢,「先求自度,然後度他」。所以古今中外聖賢的哲學是同一個路線,沒有兩樣的。

「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這個「未定」要特別注意,我經常同許多老年朋友或青年朋友談了大半天,我告訴他們,你有個大問題,儘管活了幾十歲,你自己的人生觀沒有定下來,沒有人生的方向,沒有確定自己活著究竟要做一個什麼人,究竟要做一個什麼事。很少有人一輩子確定了方向,都是跟著環境在轉,這就犯了莊子所說的「所存於己者未定」的毛病。一個人對於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沒有確定,那是人生最悲哀的事。人生的方向,也即是人生的哲學。譬如說我要做一個睡覺的人,只要有覺睡就好了,其它什麼都不管,也總算確定了一個方向。哪怕沒有飯吃,睡得餓死了,也算不錯嘛,因為求仁得仁嘛。那可以死後給他一個謚號,也稱為「靈公」,或者稱為「神公」吧。就怕連這樣神經性的人生觀都沒有確定,跟著環境亂轉,這是很悲哀的事。

譬如選擇一個職業,不管哪個職業,反正為了自求生存,當皇帝也是職業,討飯也是職業,皇帝和討飯相去那麼遠,只是職業的不同,不是事業的不同。中國文化的事業是什麼呢?孔子在《易經·繫辭》上講的:「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舉而措之天下之民」,即自度度他。「舉」就是你所做的工作,「措之天下之民」,使老百姓能夠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從而天下社會有一定的安定,這樣的成就叫做事業。所以一部《二十五史》裡面,雖然有許多帝王將相狀元,現在我們腦子裡記不住二十個,原因是什麼?他們沒有事業在人世間。當皇帝幾十年馬馬虎虎就過去了,也就是個職業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當皇帝,我對歷史上這類皇帝有個專門的名稱,我叫他們「職業皇帝」。他們天生就是要當皇帝的,那沒有辦法,誰叫他們「七字」不好「八字」好呢。在清朝有個笑話,一個人去做縣長,卻字都不認識,有一次寫七這個字,七字應該向右邊彎,他向左邊彎,站在旁邊的衛兵說:「大老爺呀,七字寫錯了,七字向這邊彎,你怎麼向那邊彎?」大老爺聽這當兵的說他寫錯了,這下受不了啦,把筆一丟:「格老子,七字不好,八字好啊,你還是當兵,我還是做官。我寫錯了字,沒有關係。」那些職業皇帝就是「八字」好,可他們在歷史上沒有貢獻。

為什麼一個人對歷史沒有貢獻呢?即「所存於己者未定」,他的人生觀沒有確定。一個人的人生觀確定以後,富貴貧窮都沒有關係,有地位無地位,有飯吃無飯吃,有錢無錢都一樣,人生自然有自我存在的價值。所以孔子告訴顏回:「所存於己者未定,」你對於自己的人生觀都還沒有確定,自己的學問道德修養都還不夠,自己都還沒有站起來,「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你哪裡有空直接去暴露別人的錯誤啊!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4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德盪乎名 知出乎爭
德盪乎名  知出乎爭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盪乎名,知出乎爭。

孔子對顏回說:「且若亦知夫」,這幾個字看起來毫不相關,好象古文亂七八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並且你也知不知道?「且」,並且;「若」,就是你;「亦」,也;這個「夫」就是起問號的作用了。「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並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過份,過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於說一個杯子裝水,把水裝得太滿了就溢出來了。所以道德有個範圍,超過了這個範圍,就叫「盪」得過份了。你認為自己有學問,有智慧,你聰明過頭了,聰明過頭就是笨,真聰明不會太過頭。憑你一點點聰明就去教訓人家,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兩個字是分開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經》,上篇講道,下篇講德,道是體,德是用。魏晉南北朝以後,到唐宋之間,才把兩個字連起來,變成一個名詞叫「道德」。古人所講的德和現代人道德兩個字連用,其內涵是有差別的。後世人,尤其現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窩囊差不多。所以講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臉,我右臉還要送過去,好象這下才合於道德。這個道德用得不好,就變成了窩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這很難講。古人所講的道與德的用法,不是後世這種觀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範圍的。這個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樣,為什麼呢?所以說讀中國古書很困難了,假如按中國古書的說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註解還好些,越註解越糊塗,怎麼「德者」就是「得也」呢?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說,有人口口聲聲講仁義道德,那就得拿點仁義道德的成果出來,不然就是空話,空話沒有用。用一句古詩來講:「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處,勞苦功高有成果了就是德,所以稱為功德。所以,你說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講,你做出來,「事到有功方是德」,這就是道德。那麼我們現在對德字就有這麼一個了解了。

「德之所盪」,「盪」就是超過了,講道德沒有錯,不過不要超越道德的範圍。我常講一個故事,有一位同學,夜裡開計程車,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為他又吃素又學佛,講道德的,看到那個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憐,想到這個社會好亂啊,想著想著就開過去了,忽然轉念一想,這不是學佛的心腸,馬上就把車倒退回去,把那個被打的人弄上車,送警察局送醫院。當時他這一段事情是記在日記上的,(因為我規定同學們寫日記,記錄自己每天做了些什麼事。)我看到這一段,就拿起紅筆寫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記里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家屬找到這位同學,說人是你打傷的……後來麻煩透了。所以這位同學說好事難做啊!我說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這樣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會,做好事是應該,但要有智慧地去處理。「德之所盪」就是這個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標準,也有它的做法,你超過了這個範圍,道德就變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嚴重了,非道德認不清楚究竟是道德還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還有商量餘地。這是個邏輯問題。

所以孔子說,並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智慧太過份,太聰明,聰明過了頭就是笨了。等於剛才舉的例子,那位開計程車的同學,經常做好事,結果找來麻煩,給我罵了以後,做好事小心一點了。他本來做好事很熱心,結果弄得煩惱生氣,氣得一塌糊塗。「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

「德盪乎名,」反過來說,一個人的道德修養,為什麼不能守本份呢?受一個心理的影響,爭求虛榮的知名度。為了一個名,可以不擇手段去做,超過了道德的範圍,這就是「德盪乎名」。讀書人想立大功成大業,心理上因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範圍,把人生行為的標準都破壞了。這種故事在歷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國人有句話:「讀史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我們有時候讀史書真的讀得流眼淚,替古人著爭呀,古人當時不這樣做就好了,可他偏要這樣做。其原因呢?「德盪乎名」,因為名心的趨使。

「知出乎爭,」「爭」就是好勝。智慧越高,知識越高的人呀,意見越有害。我們真懂了歷史,懂了人生,讀了《莊子》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讀書人教育受得多,學問越高,意見越多,有時候越難辦。越是知識分子,越要爭名爭意見,固執得很厲害。所以古人說,普通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常常為慾望而吵架,慾望滿足了,就不吵了,知識分子不是為慾望,慾望滿足了也要吵,意見之爭!為了意見的不同,而彼此間不得了。用現代的說法就是:知識意見的戰爭比什麼都可怕。歷史上歷代的「黨禍」,看了令人傷心呀,統統犯了「德盪乎名,知出乎爭」這幾個字的毛病。這裡面就牽涉到名心的問題,名心並不一定是在報上有個知名度,這個名包括了戰國時期的名理之學,也就是邏輯意見和觀念的差別。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人為了求名,不擇手段去做,為名所困。人類自己的知識技巧,成了鬥爭的工具。所以為了榜上有名,不是為了真正的學問去讀書,這就是爭鬥心理的開始。我們看到,歷史上真有學問的人,不是為了考功名出來的,他為了自己讀書,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從唐朝以後考試製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間,一般人讀書人只曉得八股文章,已經不曉得真正的學問,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個真實的事情,有個考取功名的舉人,突然有一天問朋友:「孔子當年是哪一科的舉人?」還有一個人,已經考取了舉人,跑到同年家去,(過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學)同年的書桌上擺了一部《史記》,他就問:「這個《史記》,我沒看過呀,是司馬遷著的嗎?司馬遷是哪一科的進士呀?」所以這種學問知識呀:「知出乎爭」。

所以莊子借孔子的嘴說:「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這是人生的名言。我們看看人類的歷史,尤其是中國的歷史,數千年來每個朝代,在皇帝面前黨派意見的紛爭,都犯了這兩句話的毛病。人最高的道德,已經把名心抹平了.無所謂名不名,這個很難。莊子下面會提到,「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人家叫我是牛,很好,叫我是馬,也好,人把虛榮心去掉了,呼牛呼馬而能依人呼,隨便你叫。所以清人劉悟元有一首很有名的詩:

勘破浮生一也無,單身隻影走江湖。

鳶飛魚躍藏真趣,綠水青山是道圖。

大夢場中誰覺我,千峰頂上識迷徒。

終朝睡在鴻蒙竅,一任時人牛馬呼。

到了這個境界,才算沒有名心。我們看到中國佛家和道家,把名看破了,那麼名字也不要了,只取個法名來代替,結果有的人自己名字上不爭了,為了法名爭得好厲害,這個就是名心之難去。

「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所以為了求名成功,為了好勝而求知識,這兩樣都是殺生的武器,它殺人不見血,破壞自己的生命。這不是道德的行為,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不是真正人生生命的盡頭。

孔子罵顏回的話還沒有完: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

「德厚信矼,」人很容易犯這個字的毛病,尤其知識分子,受了教育有了知識,把道德的規範看得很嚴重,根基深厚。「信」就是自信太強。佛學中有五種見,見就是觀念,有一種叫戒禁取見,自己牢牢地立了一個戒條,認為違反了這個戒條就不符合道德。譬如,有個旁門左道的「鴨蛋教」,是光吃雞蛋不吃鴨蛋,還是光吃鴨蛋不吃雞蛋,我記不得了,反正是認為吃了別的就犯了戒。這就是把自己以為是道德的東西,固執地抓得很牢,他自己以為的道德,其實是錯誤的。這叫邪見,也叫戒禁取見。「未達人氣;」許多人的道德修養很好,所謂方剛的人,很方正,很剛強,覺得道德是不能碰的,方者就是方者,圓者就是圓者。道理講得非常對,可是他實在是「未達人氣」,對人生的氣味,生命的氣息都不懂,他自己雖然也是個人,但不通人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顏回是孔子學生中道德第一的,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當然道德很好。不過孔子講他「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其實孔子沒有講這樣的話,是莊子借孔子的嘴講的,也許是孔子講過,只有莊子聽到,我們沒有聽到,那不管了,反正莊子是借題發揮,道理是沒有錯的。

孔子說:顏回你這個傢伙呀,自己認為學問好,人方正得比木頭還要方,比冰塊還要冷冰冰的,個性又那麼倔,自信得很,這是你不通人情世故。顏回你不過二十幾歲,「名聞不爭,未達人心,」也就是現代人講的你電視都沒上過,報紙上也沒登過你,沒有知名度,社會上誰也不知道你,你以為你算老幾呢?誰曉得你有什麼了不起呢?你突然跑去把仁義道德這套學問說給衛靈公聽,要教化衛靈公,勉強用「仁義繩墨之言」,這一套理論,這一套方法,暴露衛靈公的缺點錯誤,你不是當面讓他下不了台嗎?你想想著,他還會喜歡你嗎?絕不會認為你是對的呀。所以,孔子告訴顏回,你這樣搞不但不討人喜歡,沒有一個人認為「其美也」,都討厭你,不讚揚你,這種事情太糟糕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呀,我常常就碰到。先不講別的,我常常被學生教訓了,以前在大學時有,最近也有。在大學上課時,有同學下課了,跑到我面前一站:「老師,怎麼怎麼……」講了一大堆理論,我說你講得都對,讓我想想看,過幾天答覆你。等到過幾天課上完了,他也不講了,我也不問了,因為他慢慢懂了。最近還有個學生跑來告訴我:「老師啊,你這個地方那麼多聽眾,你要加以科學地管理。」我說:「是是是,你看怎麼管理,你幫我設計一下好不好?」「好!我幫你設計。」幾天後我讓同學請他來,然後告訴他,這裡有年紀大的,有年紀輕的,有怎麼怎麼的,請你計劃一下,那麼多聽眾怎麼科學管理?他最後告訴我,這個地方好象沒有辦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說:「哦!看來我還是沒有錯,大概你還要慢慢學吧。」這都是事實啊,這些就是典型的人。

很多年青人並不完全都錯的,也有很多好的意見,但是沒有多大用處,因為好意見只有那麼一點,不能成其為整個的全體。等於年青人寫的文章,有時候「有好句無好文」,好的幾個句子有,但構成全篇都好就難。寫文章做詩,我捫每個人腦子裡都有靈感,不管有沒有受過教育,經常能冒出幾句很美的話,但寫一篇好文章、做一首好詩就不行了,學力不夠!年青人有好意見要貢獻給社會,注意不要犯一個錯誤:「人微言輕」,自己沒有知名度,很重要的話變得沒有份量了,話說出去起不了作用,這是需要知道的。當然這樣會把人學滑頭了,其實這是要知道處世的方法。這一篇《人間世》,莊子告訴我們為人處世的方法,只要不向壞的方向研究,你就得到一個好處:人生的藝術,即作人做事的方法。

命之曰菑(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

「菑人」是什麼?倒霉鬼。孔子說:顏回你去見衛靈公一定要倒霉。為什麼?你講他的不對嘛。「菑人」也就是上海話的「觸霉頭」,你去把他倒霉的事都抖出來了,觸了人家的霉頭,你也變成倒霉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迴轉來是你霉,不是衛靈公倒霉。你願意去做個倒霉鬼嗎?

    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

並且你去了以後,你當然喜歡好的忠臣,衛國的壞人你一定攻擊得很厲害。我告訴你,你這樣「惡用而求有以異」,這樣的作法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人誰不喜歡好的一面,討厭壞的一面。你叫任何一個人來問:你喜歡交好人做朋友,還是喜歡交壞人做朋友?一個小孩子都可以告訴你,我喜歡交好人做朋友,決不願交壞人做朋友。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5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皇帝也為難
我們看了歷史就懂,皇帝面前的奸臣,在歷史上看來是奸臣,在當時看不出是奸臣,奸臣是那麼容易看出來的?看出來還叫奸臣?所有的奸臣在當時做得比忠臣還要好,奸臣不是都做壞事的喲,也要做好事的。歷史上奸臣本事大,拿唐朝來講,唐明皇很了不起,他前面用的宰相都是第一流的人材,後來用了一個壞宰相叫李林甫.用了十九年,唐明皇逃難,楊貴妃弔死,安祿山造反,等於說是李林甫害的。唐明皇逃難騎在馬上的時候,當然皇帝逃難像慈禧太后一樣很可憐了,肚子餓了老百姓給她一點紅薯吃,吃了以後問:「這是什麼東西呀?這麼好吃?!」唐明皇也有過這種事,當時身邊左右沒有人,只有一個故臣跟著,這個半大(伴他)的大臣就問:「皇上,你也做了幾十年皇帝,哪幾個宰相是好人?」唐明皇就說哪個哪個是好人,跟在旁邊的臣子一聽,皇上一點都不糊塗:「皇上你都很清楚呀?」「我當然清楚了,李林甫這個傢伙是個壞透了的人。」「皇上你也知道他壞啊?那你怎麼還用他呢?用得把國家都亡了。」唐明皇說:「你不懂,不用他我用誰呀?」這句話大家不懂了,當了領袖就會懂。譬如乾隆用和珅,大家都說皇上不該用這個人。乾隆也實在了不起,只有這麼一個壞人在身邊,皇上也要玩啊,也有不好辦的地方,譬如皇上想吃香蕉,這種事總不好叫大臣、將軍去辦吧;下一個條子,算不定今天集市上就要爆炒,五十塊才能吃到一根香蕉。跟和珅一講,一毛錢就買到了。皇上偷偷一吃,也沒有人看見。皇上吃東西也是不能當著大家隨便吃的,當皇上很苦的。所以大家講和珅的不對,乾隆明知道和珅是壞人,但他說:「你們真是不懂,皇上不好當,好人我都用了,你們總要留一個壞蛋給我玩玩吧。」當皇帝的說這個話,真是說絕了,你們老是叫我一天到晚當皇帝,坐在那裡作菩薩,這個日子很不好過呀!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5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難堪人情
孔子繼續訓話:

    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

顏回你跑去見衛靈公,寫個報告拿個名片,在門房那裡登個記,見不見得到還不知道呢。除非皇帝有詔書,命令你去見他。「詔」就是皇帝的命令。皇帝沒有下詔書要見你,你跑去見皇帝,皇帝左右的這一班政治上的大臣,現在不是什麼「長」,就是什麼「員」,古代的官職是尚書,大夫等等,左右大臣看到你這個年青人,尤其曉得你是我孔老二的學生,妒忌心就來了,「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乘機會就鬥爭你,就整你,這是必然的。譬如孔子周遊列國都被擠走了,孟子去見梁惠王也被擠跑了,就是「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所以古人有句名言,也是我常告訴同學們人生哲學的道理:「士無論賢愚,入朝則必遭讒;」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不管你好與壞,賢人或者愚人,只要你進朝來,大家就妒嫉。等於現在青年同學,剛剛大學畢業進入公司,你一個新的小職員進來,老的同事一定「斜眸而視之」,眼睛斜著看人一看,總要整你兩下的,雖然不整你呀,也要看看你,稱稱你的份量。「女無論美醜,入宮則必遭嫉。」女性不論漂亮不漂亮,只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一寵幸她,其它宮女就妒嫉了:這要命了,給她搶走了。

古今歷史上這類事例很多。宋朝歷史上有個宰相叫呂蒙正,他沒有得志的時候,兩夫妻窮得一塌糊塗。過年祭灶神,所謂一柱清香一縷煙,什麼什麼送灶神上西天就是他作的,他說現在的文章不值錢,所以菩薩上天你儘管上天,我也只有點一柱香來送送你,因為沒有錢來拜你。那個時候他自己去砍柴謀生,帶點便當帶個斗笠,碰上下雨就接點雨水泡便當吃。後來當了宰相,有一次下雨出門,旁邊的參謀雨傘沒打好,雨滴到手上,手就青了,他就罵參謀怎麼這麼不小心,回到家都還在發脾氣。夫人就說:相公啊,想當年你在山上砍柴的時候,雨水泡便當吃,手都不會青,怎麼現在一點雨就滴青了?夫人一講,呂蒙正傻了:啊!人不能富貴,富貴會墮落,自己已經墮落了。呂蒙正當宰相第一天上朝,宰相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了,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文官武將排成兩排站好了,他最後再走進來,旁邊有人罵:「什麼窮小子,倒當起宰相來了。」呂蒙正聽到了也不管,一直朝前走過去,後面跟著的人聽到了,對他說:「誰講的?看看。」「不要回頭看。」開會下來那個人就問:「人家罵你,你怎麼叫我不要回頭看?」「第一次上朝嘛,人家總是有點不高興,罵一句也是有的。我們修養沒有那麼高,你回頭一看知道是什麼人罵的呀,心裡就忌恨了,將來在一起做事就不好辦了。所以是什麼人罵的,就不要管了。」這就是道德的修養,年青人要記住。所以呂蒙正在宋朝始終做太平宰相,國家的事治理得好好的。

所以說,一個人到了某一個階段,不要說是做官,你到公司做一個小職員,老職員都還要看看你的,「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跟你斗一斗,看看你敏捷不敏捷,靈光不靈光。

    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

孔子說顏回你一到衛國呀,衛靈公左右的人一定找機會跟你斗一下。「而目將熒之,」每個人看到新來的,那個眼睛怎麼樣呢?瞄他一下,看別人過去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表示怪相,『哼』的一聲,「而色將平之,」色就是態度,表面上的樣子還很好看,「啊,老兄好,請坐嘛。」心裡頭兩樣,眼睛也兩樣。表面上對你講得很好聽,轉過來就講:「老王啊,你看那傢伙怎麼怎麼……」一定是「口將營之」。「容將形之,」然後下來以後,大家就批評開了,今天一個新簽到的,這個傢伙楞頭楞腦的,不知道他耍什麼寶。「心且成之,」心裏面成見就來了。這裡寫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真是寫得透頂了,連細節都描寫出來了。處在人世間這個社會環境里,經莊子這麼一描寫啊,皮都剝掉了,這些內容好難看啊,這就是人情。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所以你到了衛靈公面前結果是什麼呢?孔子好象有神通似的早已經看到了,等於以火去救火,火越燒越大,用水去救水,水越流得厲害。拿現代話來說,顏回你太多事了。孔子說我告訴你,上面形容的大家對你「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眼睛斜看看你,表面上的顏色好象還客氣,「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嘴裡評論你,心裡產生成見,最後形成一個很不好的書面,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沒有好處。這樣順著發展下去,你的前途有限,後患無窮。如果你不信我這個老師的好話,你必定死於暴虐的皇帝面前。「暴」不是暴露,是暴虐的意思。

我們要知道,孔孟儒家的話等於是幕前的。譬如今天我們開會,或者結婚的禮堂,戲劇的前台,幕前一定是弄得好好的,要莊嚴肅穆,這是儒家。道家不是這樣,道家專門拉開幕後給你看,幕後一拉開不能看啊,什麼垃圾啦,雜物啦都在裡面,所以道家老莊的話就等於幕後。那麼道家講的道理對不對呢?也全對。幕前幕後我們都要懂,如果不懂的話,學道家會學壞了。懂了幕後,才知道站在幕前應該怎麼站。所以儒道兩家一定要透徹了,才懂得人生。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6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活不長的忠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孔子說歷史的經驗。夏朝的忠臣關龍逢,因為遇到了桀這個暴君,被殺了;紂殺了王子比干,王子比干還是紂的叔父呢。這兩個人在我們歷史上稱為大忠臣,為什麼忠臣都保不住命呢?因為「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他們自己本身道德好得很,對於部下都很愛護,對老百姓也好,但是,對下面好,就違反了上面的意見,所以這一條命就送掉了。可以說,這都是不通,只曉得做好這一面,另一面沒有處理好。所以,夏桀王和商紂王「因其修而擠之」,你認為你自己講究道德,我就拿道德殺掉你。中國的古代歷史上這類事很多,皇帝發了脾氣:「你想當忠臣呀,好!我就成全你了。」就這樣殺掉你。這些忠臣被殺的原因,就是「好名者也」。願意因道德而死,在歷史上留一個名。古代很多忠臣都是這個思想,死了不要緊,我要對歷史負責,在歷史上留個名。「好名」這個「名」,不一定完全是名譽的名,是認為我這樣就是正的,你那樣是錯的,為觀念而死。「好名者也」不是真的道德,還是不懂人生,不懂這個人世間。

譬如紂殺王子比干,歷史上記載紂的武功之高,那不得了,九條牛一手就可以擋開,他又聰明,文也好武也好,什麼都懂。你要曉得,凡是壞皇帝壞領袖,第一流的壞人,不論中國外國,都是絕頂聰明的人。聰明過度而又沒有道德的修養,就變成了壞人。世界上的人是很怪的,聰明人跟滑頭人是兩隔壁,老實人跟笨人也是兩隔壁,像從前的榻榻米只隔一層紙。所以既老實又不笨,既聰明又不滑頭,那就是聖人。王子比干是忠臣,給紂講這樣不可以那樣不可以,紂聽得很煩,就說:「叔父啊,你這樣子好象是聖人。我聽說普通人的心只有七個竅,聖人多一個竅,你既然是聖人,那就把你的心拿出來讓我看看。」據說有道德的人的心窩子有一個洞,因為特別聰明所以多一個竅。就這樣把王子比乾的心挖出來給殺死了。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

上面講了歷史上的兩位大忠臣,這裡講到歷史上的兩位皇帝「堯」和「禹」。孔子告訴顏回,這兩位賢仁的皇帝也用過兵,換句話說也打過別人,侵略過弱小的民族。戰爭一發動了有什麼壞處呢?國家打窮了,老百姓死了很多。國家的戰爭連綿不絕,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有要打到天下一統這麼一個觀念。這都是為觀念所蒙蔽,為思想所蒙蔽。歷史的經驗你難道不懂嗎?你沒有聽過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天地間的道理,是非善惡的觀念就是「名實」,「名」就是名理,邏輯的意思;「實」就是實際成果。歷史上的聖人明君,都不能完全做到道德的標準,何況顏回你呢!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6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端而虛 勉而一
端而虛  勉而一
孔子一大頓訓話,大概把顏回訓得昏頭昏腦的,不過孔子很會做老師,訓了以後還要安撫一下:

    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上面孔子都是講人生作人的道理,現在孔子告訴顏回:你既然有勇氣去拯救人家,你一定覺得自已有所成就了,那麼把你的成就報告給我聽聽看。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顏回講自己的修養:「端」,形體一天到晚很端正,打坐已經得了定了。  「虛」,心裡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達到空的境界;「勉而一,」只有正念永遠存在,專一。由開始心裡亂七八糟思想,然後慢慢勉強把它空掉以後就專一,只有正念存在。其實,諸位學佛的只有「阿彌陀佛」這一念;信上帝的只有「主啊,上帝啊,你保佑我」這一念,就是「勉而一」。顏回修定的功夫已經到了這六個字的程度,了不起哦,很高了。顏回說,我憑這個修養去感化人,總行吧?顏回被孔子罵了一頓,心裡並沒有太服氣,我這個成就已經不錯了嘛,老師還不放心,不讓我出門。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孔子嘆口氣說:這怎麼行啊!憑你這一點修養還不行。注意哦,這裡完全是講內在修養、打坐修道的功夫。顏回修養達到了「端而虛,勉而一」,四肢身心都端端正正,換句話講,氣都充滿了,煉精化氣鍊氣化神,心裡只有一個正念存在,這個正念是無念,空的。孔子說這是「夫以陽為充孔揚」,用陰陽來代表,這是陽極的境界,所以身上的氣機氣脈都亢起了,都在流通了。人的正念不能柔和下來,沒有亡形亡心,陽剛之氣不能轉為陰柔,身體沒有柔化,「孔揚」,充實更充實,越來越大,太陽剛了,過剛則折。這不是道,這個境界是一步過程。所以外面的氣色神采,一下好一下壞,還沒有定。只有陽剛沒有陰陽和合,沒有達到中和的境界。孔子說,你達到了「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這個境界,還不是修道的究竟,沒有到達最高處。你這個境界看起來,好像比一般人有道,一臉的正氣,拿我們現在的話講:唉喲!打坐的人紅光滿面吶。實際上是血壓高了,再厲害一點就腦充血了,最後沒有病就死了。紅光滿面不一定是道哦,那就是「以陽為充孔揚」,太陽剛了,所以「采色不定」。但是和一般人比起來,你是有一點了不起,還可以打一分二分的健康。孔子說,你憑這一點修養,這一點本事,好像有了感通了,以為有道了,想去追求和人家心念上感通,想和人家心心相印,不行啊!你的功夫只是初步的修養,拿後世來比方,這是漸修的功夫,而非禪宗的頓悟,你這樣漸修的小功小夫的小道德,想去感化別人,那怎麼行啊?而且漸修的功夫你都沒有完成,何況頓悟的大道呢?

注意喲,達到顏回這一步修養的人,不管學瑜珈、學道、學佛的都很多,都在那裡「采色不定」,閉眉閉眼,煞有介事,做起一副很有道的樣子,然後都要去教化人。這一套就是孔子所罵的顏回走的路線。所以孔子說,你到這個程度固執而不變化,固執這個就是道,永遠不會進步了。這還是外道,外表上看起來像是有道之士,內在並不對頭。你憑這一點本事,也想出去為帝王之師啊?不行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7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內直外曲 成而上比
內直外曲  成而上比
顏回被孔子當場一罵,有點領悟了: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那麼我修道的功夫,修到不表現出來的程度,內在方直而外面曲成,這就中儒家所講的「外圓內方」,外面圓融一點,和人家接觸和藹一點,裡頭還是修我的道。慢慢地彼此向形而上道走,這樣總可以吧。顏回提出三個要點:「內直」,裡面修道,直心是道場;「外曲」,外面圓滑一點;「成而上比」,彼此慢慢升華。

其實顏回進步很大喲,下面孔子又批駁他。孔子引導顏回進步,他就是莊子引導後人在修道上進步。

    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

孔子說:「內直」是對,腦子裡面一天到晚空空洞洞,沒有雜念,沒有妄想。這是初步的功夫。儒家所講的「清明在躬」,永遠是清明;拿佛家來講,心裡是空的,清清靜靜,這就是「內直」。學佛第一步,直心是道場,這才叫修道。「內直者,與天為徒。」這樣才可以天人合一。「與天為徒者,」效法天了,就是老子說的「人法地,地法天」,那麼,看人世間一切平等。古代的皇帝叫天子,把皇帝和普通老百姓都看成平等,富貴貧賤都不相干,只曉得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人都是天下的人。既然達到了人境界的平等,那內在的修養已經到萬緣都空了,等於佛家說「人無我」的境界。孔子接著說:「而獨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那麼,你心裡既然常常是空的,又何必要人相信你的意見,聽你的話呢?你是要求人家認為你對,還是要求人家認為你不對呢?對與不對兩邊,都是落偏見了嘛,既然有了偏見,你內在修養就已經不「空」了嘛!就已經不「直」了嘛!

孔子是真正的因明邏輯大師,他兩邊一論辯,顏回這個境界的缺點就暴露了。常常看到青年同學剛剛得了一點清靜境界,雖然在老師面前不敢多講,

但我看那個「采色不定」,「洋洋然如有所得」的樣子,當著我的面裝出那個老實相,一背人的時候,他很想出去教化人家,想把這點空傳給人家,就是這個錯誤。你既然還有個東西要傳給人家的話,已經不空了,不空了那已經不對了嘛。注意啊!「若有所得者,不必作此想。」現在不是我說的,是莊子說的。

    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

如果是這樣的話,高明人的眼睛一看,只不過是不懂事的小孩而已。猶如禪宗祖師罵的「得少為足」,得了一點點,以為自己了不起。等於窮人一得寶就發瘋了,中了一張獎券就進了精神病院,也就是這種味道。「是之謂與天為徒。」就是現代話轉了彎地罵人:老弟啊,你也太天真了一點。天真是好聽的了,天真的貶意就是幼稚了。有時候我們不好意思說人家幼稚:唉呀,你好天真!人家還聽得很高興。所以轉彎罵人的藝術有時是很好的。這是孔子批評顏回天真的一面。

    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

怎麼叫「外曲」呢?自己有高度的修養,可是只好外面將就一點,「外曲」也就是「與人之為徒」,和一般人一樣,「擎跽」就是皇帝上朝,見到人行禮鞠躬,「曲拳」就是學佛的人,見到人兩手合掌,學印度人的禮貌。因為人間世的這個禮貌,大家都是這樣,不能不做。你到一個地方,人家都是講這種禮貌,你不照著做就錯了,就有毛病給人家挑剔。有句俗話:「上了哪個坡,就要唱哪個歌。」到哪個環境就要跟著哪個環境學,你到美國去,只好見到人就拉手,有些地方以吐舌頭為禮貌,你就只好像弔死鬼一樣,把舌頭吐得長長的,雖然心裡不願意,那個壞境是這種禮貌,你就要照這個規矩。「是之謂與人為徒。」拿現在的觀念講,「與人為徒」就是社會上一般人走的路子。

《人間世》這一篇到目前為止,是講顏回要出來為王者師,所謂王者師,就是歷史上諸葛亮或者是姜太公這一類人物,要改變人生,改變領導人的思想作風,引發了孔子對顏回的一番教訓,孔子的教訓還沒有完:

    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

     這是孔子答覆顏回上面提出的第三點問題。怎麼叫「成而上比」呢?彼此使人升華。「與古為徒。」專門效法古道而行。譬如說我們聽到提倡中國文化的口號,我常常講中國文化是什麼?是青菜炒蘿蔔呢?還是故宮博物院的畫呢?還是孔子?都講中國文化,講的人也莫名其妙,這等於是莊子在《齊物論》中講的「吹萬不同」,風吹到洞穴里嗚嗚地叫,沒有什麼意義。中國文化是否鼻子斜眼睛的呢?還是正鼻子正眼睛的呢?大家誰能夠下一個定義?我看非常難下。

我們看歷史上有很多人「成而上比」,拿許多現成的事實批評很難,所以要看歷史上的奏議、諫書。談到這裡,我們先岔過來啊,我們要了解中國文化,不是口頭說教似地拿一點孔孟之學,就代表了中國文化,這個問題差別很大。尤其我們想了解中國的歷史,《二十五史》都念完了,還是不行的,沒有懂中國歷史,還必須要看歷史的反面文章才行,歷史的反面文章不是正史上所能看到的。反面文章看哪裡?就看歷朝的奏議、諫書,在當時是大臣提出的建議和報告。這些奏議、諫書相當於現代報紙的社論,象十九世紀初、中期英國《泰晤士報》,那種足以對世界政治有影響力的社論。歷代名臣一些嚴重的奏議諫書,就是和皇帝持反對意見。今天一邊寫報告,一邊寫遺囑,把棺材買好,第二天奏議一上去,算不定就要殺頭。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為了國家,為了老百姓,為了對歷史有一個交待,以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用生命換取千秋,對天下國家負責,對歷史負責,這是中國文化中一個知識分子的教養,是非常特別的地方。尤其明朝以來,讀書人受宋朝理學的影響,到了國破家亡、社會變亂的時候,以生命換取千秋的特別多,我經常看明朝的歷史,但有意思的是,明朝自從朱和尚朱元璋當皇帝之後,他的子孫沒有一個夠得上當皇帝,現在想想,那些皇帝只配到酒店裡當酒保,跑跑路可以,不要說當皇帝,當老闆的資格都沒有。可是在明朝,許多知識分子為了國家天下,為了歷史,他們的奏議諫書,乃至他們的所作所為,其忠貞之氣特別多。所以明朝兩百七十年間的歷史,準確地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生命的認識,對生命貢獻的精神。

現在回到莊子本文:「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古人上奏議,對一件既成的事實,要討論它的時候,怎麼寫呢?現在年青同學寫社論,寫批評的文章也要注意,「成而上比者」,引古證今,把過去的歷史事實,拿來作比喻和說明。所以莊子借用孔子的話教訓顏回,你假如出去當王者之師,說話「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這樣好不好呢?這種作法乃人臣之道。這裡又要岔進來了,在中國文化中有三道,君道、臣道、師道。中國的孔子,印度的釋迦牟尼佛,西方的耶穌,走的都是師道的路線;堯舜禹湯這些人,走的是君道的路線;歷代名臣走的是臣道的路線。這三道是中國文化教育人成就的目標。君道是領導的哲學與藝術,等於你現在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當一個公司的大老闆,如何領導人,如何包容人,如何能好人壞人一起用,有本事沒本事都使他們動起來,這是君道的修養。臣道包括了領導的藝術,不過,比較有承上接下的哲學與藝術。至於師道又另當別論。孔子告訴顏回,你走的是臣道的路線,你引古證今,「其言雖教,」這個「教」讀效,意思是效果,你所建議的道理雖然發生效果,可是行不行呢?不行,「謫之實也。」你對於帝王,還是有諷刺,責備的意味,他還是受不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8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唐太宗和魏徵
近幾十年,台灣很多人喜歡看《貞觀政要》,大家看這本書津津有昧,很有興趣,可大家忘了,看這本書是要學會怎樣去做皇帝,怎麼樣去做領袖呀。《貞觀政要》記載中,唐太宗對於大臣的意見,不論正面反面都言聽計從,顯出唐太宗的偉大。大臣魏徵,以糾正皇帝的錯誤而聞名,以唐太宗的英明有時候也受不了。據記載,唐太宗喜歡養鳥玩,一個大英雄到了天下無事的時候,精神沒有寄託,玩玩鳥,等於我們老百姓養白鴿玩玩,這也沒什麼。一天唐太宗正在玩鳥,魏徵來了,唐太宗曉得魏徵看見了一定要講,當皇帝怎麼能跟小孩子一樣玩這一套?就把鳥往懷裡一塞,魏徵已經看到了,他也不講,本來有事幾句話就可以報告完,可他偏找些 國家大事來給皇帝講半天。等魏徵走了,唐太宗拿出懷裡心愛的小鳥一看,早已魂歸奈何天了。唐太宗那個氣啊,回到後宮大發雷霆說:「我非得把這個田舍翁(鄉巴佬,指魏徵)殺了不可。」獨孤皇后就問:「皇帝今天又受了哪一個大臣的氣啊?」「還有誰啊,就是那個魏徵。」皇后一聽,不說話了,立即換了大禮服向唐太宗行禮道賀,唐太宗說有什麼可賀的?皇后說,唐朝有魏徵這樣的好大臣,又有你這樣的好皇帝,這是有史以來沒有過好現象,國家的興盛是可期的,這還不可賀嗎?幾句好聽的話一說,於是唐太宗息怒不談了。以唐太宗這樣氣量寬宏的人,對魏徵的意見,樣樣接受,尤其這一次,唐太宗還氣得要殺他,若不是唐太宗的皇后暗中救魏徵一把,這個老頭兒的頭也是要保不住的啊!後來魏徵死了,唐太宗還是借個題目把他的墓碑給推倒了。一直到唐太宗征高麗失敗后,才又想起魏徵若在,必不會有此失。因此又樹立起他的墓碑。作一個領袖,能夠真正容人之量,除非是得道的人,達到了「空」的境界,不「空」做不到。所以孔子告訴顏回,你向皇帝引古喻今,雖然起到了效果,但他心裏面還是感到你在諷刺他。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8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江水東流去不回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顏回說:我拿歷史的經驗來說明現在的事實。不是我的意見,是古人的意見我取來用而已。歷史上很多大臣講話很有技巧,這是我們應該學習的。如果我像這樣,雖然講話直一點,但不能算毛病吧。那麼以這種辦法來為人臣之道,可不可以?

有些人提倡中國文化,講復古,「與古為徒」,教化理論上對,但是這個話有毛病。歷史永遠向前延伸,時代不同,古人有的我們今天不一定做得到,而今天我們有的不是古人所有的。孔孟思想不是那麼復古的喲,大家一提到了孔孟思想好象就是復古,這是讀書沒有讀通嘛,你翻開孔子的孫子子思著的《中庸》看看,《中庸》上說:「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生在今世作現代人,你硬要復古走古人的道路,「如此者,災及其身也。」不是瘋子也要被送進神經病院,是要出毛病的,有災難的。孔子在《易經》中說:「時哉,時哉,於是協行。」要把握時代,跟著時代走呀。莊子也說:「古之有也,非吾有也。」歷史不是回頭的,「江水東流去不回」,像我們走路一樣,前面這一步不是後面這一步,不同的。所以,「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這是要不得的。

    仲尼曰:「惡!惡可!太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惡!惡可!」第一個「惡」是形聲字,相當於嘆氣「哎!」「惡可」就是俗語「那裡可以呀!」你這樣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孔子在教顏回如何做人臣之道,如何行師道。為政之道,也就是我們工商業時代,領導一個公司,做一個事業,辦法不能太多,事情要簡化。老子也講過:「法令滋章,盜賊多有」,規章越多,法律越嚴密,人犯法的機會越多,漏洞越大,處理法律之間,沒有辦法周詳,這就是「太多政法而不諜」。「諜」不是間諜的意思,而是表示語言沒有辦法解釋得那麼周詳。「雖固亦無罪。」雖然說我依法辦事沒有什麼錯。我們看到,有的大學生畢業當公務人員,辦事的確很認真,他拚命根據法令條規來辦事,這種不負責任的作法,就是「雖固亦無罪」。我本身不會犯法,辦錯了事,「咦,我當時按第幾條第幾款辦的呀。」但是沒有盡心為天下為國家,只做到自己沒有犯罪,不是盡忠於國家。雖然如此,充其量當一個混飯吃的公務人員而已。拿教化來講,這不是大政治家教化天下之民的行為,違反了教化天下的原則。一個大政治家就是師道中的大教育家,其教化的作用,影響一個時代,影響一代的歷史。「猶師心者也。」什麼叫「師心」呢?就是自己主觀認為自己很高明,什麼人的意見都不聽。後世文學上用的「師心自用」這個成語,有的同學寫成公私的私,那是另一個意思了,也可以用,但成語則是「師」,就是對自己心裡的思想主觀上認為很高明。

顏回本來想出去教化衛靈公,結果被老師罵得一無是處。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顏回說:完了,我跟老師學的滿肚子學問,被這麼一批駁都沒有用,再進一步我就不懂了,請指示一個方向。

孔子下面從外用之學講到內養之學,由外王之道講到內聖修養。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

孔子說:「齋!」我們大家知道這個齋,吃齋吃素。古代的禮貌,齋戒沐浴,要洗個澡換了衣服,外表上乾乾淨淨,衣服還要用香熏一下,包括了吃素。孔子說你要進一步學呀,先去「齋」,先清了心,然後我告訴你。你現在一叫我教,我就教你嗎?等於有人問佛法,匆匆忙忙地趕來,「老師啊,我要問你問題。」「我沒有空。」「老師那不行啊,我只有那麼多時間,我要走啊。」或者,「我南部來的。」「我美國來的。」「下午兩點飛機要走啊。」好象我欠他似的。現在這種人很多,很討厭,我們也習慣了,要是年青的時候,眼睛一閉,早就理都不理了:「你走你的,和我有什麼相干?」所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以有為的心來求道,以功利思想功利主義來求道,那麼容易呀?「易之者,嗥天不宜。」「嗥天」就是上天。太容易傳給你道呀,上天是不許可的,是違反天道,違反自然的規律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9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心 齋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顏回跟我們的觀念一樣,一聽就說:「老師呀,我家裡窮得不得了,不飲酒不吃葷已經幾個月了。我這樣不是天天吃齋嗎?」孔子自己也有這個經驗,「三月而不知肉味」。要知道,不吃葷不代表不吃肉喲,那是兩回事。葷是指五葷,又叫五辛,蔥、大蒜、大蔥、韭菜、辣椒。佛家五葷都戒。為什麼呢?這一類東西吃下去,刺激荷爾蒙的生長,尤其刺激性荷爾蒙的興奮,對修持很有妨礙。中國古禮和印度古代文化一樣,不吃葷是指這五種東西刺激太大,並不是講不吃肉。不過如果真持齋,當然包括了不殺生不吃肉。你們在座學佛的注意啊,真正的持齋是怎麼樣,現在孔子有個道理: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孔子說你這樣怎麼算持齋呢?這是宗教的形式,拜一拜用,外部擺樣子的,好象已經齋戒沐浴了,這是假的。真正的持齋,叫「心齋」。這個要注意了,學佛的人到戒定慧三學成就,不過是「心齋」而已。今天我們站在莊子的立場上,就等於當莊子的律師一樣替他辯護,把佛學儒家一概辯下去了,他們是被告,原告是莊子。莊子所代表的中國文化說的「心齋」,就是佛家的修戒、修定、修慧,乃至於修到九次第定,證得菩提,不過是「心齋」成就而已。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顏回問:什麼叫「心齋」呢?孔子說:「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這個方法等於是止觀法門,等於密宗黃教宗喀巴大師所提倡的,走的奢摩他、毗婆舍那止觀的路線,也就是中國佛教天台宗智者大師提倡的小止觀六妙門。研究一下就很奇怪了,莊子那個時候,佛教絕對沒有傳入中國,但他們修行都是同一個法門,這就是《列子》上面提到的:「西方有聖人出焉,東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

莊子借孔子的嘴傳止觀的法門:「若一志,」「若」就是你,你如果心念專一起來,不要亂。「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不要用耳朵來聽聲音,而用「心」來聽。如果借用佛法來做比較,就是《楞嚴經》上所講的,代表觀世音菩薩的觀音法門:「返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耳朵習慣於聽外界的聲音,不用耳朵來聽,把它迴轉來,「返聞聞自性」,聽自己內在的心聲,內在的心聲不一定是心臟血液流行之聲啊。你要曉得,我們靜下來,譬如打坐的人,你以為是在打坐呀,莊子下面都說了,那是心裏面在講話,在開討論會,「不曉得這樣對了沒有?」「嗯,剛才很像,可惜了,動了念頭。」「不動念頭,啊,差不多了,已經成佛了。」心裡頭都在講話,所以要迴轉來,「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那麼「心」怎麼靜得下來呢?「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這個「氣」就是後世說的息,修止觀的數息。息是什麼?實際上我們一呼一吸之間,有很短的一段是不呼不吸的,這個之間很難把握住,這個叫息。莊子沒有用息這個名詞。

    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聽止於耳,」耳朵不起作用了,聽覺停止了,和外界脫離了關係,所以叫他也不聽了,入定去了。不像我們一般人,耳朵都向外面聽聲音。「心止於符,」心裏面什麼念頭也不動,自然和「道」符合了。用中國古有的名詞,叫與「天心」符合了。「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這個時候,呼吸之氣是空靈的,等於沒有呼吸了,身心內外一片虛靈。「虛」是內心虛靈。什麼叫「待物者」呢?跟外面物理世界還是相對有待的。換句話說,昨天我們上了唯識課就知道,這個時候意識上的清靜,看起來好象空了,這是你意識上偏於空了,外面還是沒有空呀。你空了我不空,我還站在你的前面,太陽照樣從東邊升起來,西邊落下去。都還沒有空呀。所以,雖然身心內外一片虛靈,還是跟外面物理世界相待的。但是,第一步的修養,先達到內心的虛靈也就對了。「唯道集虛。」注意,這個「集」字務必要圈起來。「集」就是累積,你把內心虛靈的境界,練習越久了,累積越久了,那麼達到形而上的道也就快了。「虛者,」內心虛靈,你能夠做到內心意識不動,心靈很凝定,耳根不向外聽了,完全是返之內在了,「心齋也。」這個才是內心真正的持齋了。

我們許多學佛的人受了「八關齋」戒,「八關齋」的「齋」就是內心虛靈,達到內心虛靈叫「八關齋」的成就,這個樣子才叫真正的持齋。不是說過午不食就是持齋了,完全不是。為什麼「八關齋」是過午不食呢?過午不食使人身體的氣息容易虛靈,容易達到「心齋」的境界。所以莊子借用孔子的嘴所講的這一段,不論儒家、道家、佛家、密宗、天台宗、華嚴宗,隨便那一樣,你融會貫通了,一通而百通,同一個道理不同的表示而已。你到了「心齋」這個境界,初步的閉關可以了,不到這個境界不能閉關的啊,閉關會發瘋的。

孔子這一段講了「心齋」的道理,內聖修養的第一步傳了顏回。但是我們要注意啊,孔子傳給顏回「內聖之道」這一段,為什麼不放在第一篇《逍遙遊》裡面,也不放在《齊物論》和《養生主》,偏要放在內七篇的第四篇《人間世》裡面,什麼理由?很多同學想學禪宗參話頭,這就是禪宗,這就是個話頭。青年同學參話頭,喜歡打妄想用心思,參話頭就是要你打妄想用心思。你不妨在這裡用一下,去研究一下是為啥?我們出個題目放在這裡。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49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波飛太液心無住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顏回聽了孔子傳的方法,一定回去打坐做功夫了,不過文章沒有記載。顏迴向孔子報告:老師教我的這個方法,我開始上坐時「未始得使」,很不習慣啊,那個呼吸和心合不攏來啊,耳朵叫它不聽它偏要聽,尤其流行音樂一響起來,我打坐不想聽,可心已經跳舞去了,肩膀都搖起來了,那時候還沒有入道,我還是我。慢慢我上了路,心和氣合一了,那時候心也沒有,呼吸也沒有,忘掉我自己了,這是不是達到空的境界了?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

孔子一聽顏回的報告說:你已經進門了,功夫達到無我的境界,但也只是進門而已,但是還沒有到家,內心的感應還會有。雖然你很空靈,有個人逗逗你還會動念,這個清靜,這個空是靠不住的。你們諸位學佛、學道、學密的各路英雄、各路神仙,我想你們大家平常打坐,瞎貓撞著死老鼠的時候,這種小小境界偶然都經歷過,但是不能永恆,有時候碰到了就有,兩腿一放就沒有了。這是修腿不是修道。它來撞你你就有,你要找它就達不到這個境界,比男女愛情上的追求還痛苦,對不對?有時候身體健康時有這個境界,一生病就靠不住了,只曉得痛苦,心裡就不曉得空靈了。所以不行啊,這叫做「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還是受外面這些名和物所牽引。「入游其樊」,進了這個樊籬。這個「名」代表外面的事理。一切事一切理一切的外物,還能夠牽引動你。

    入則鳴,不入則止。

外境界一來的話,引用佛學唯識學上的一句話:「境風吹識浪」,外境界的風一來,你的心波就動搖了。我們常常提到袁世凱兒子袁克文的詩:「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袁克文也是學佛的,他講人的心念是「波飛太液心無住」,華池太液,是道家所說的神仙境界中的清涼池水。修鍊家們,又別名它為華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長生不老。袁克文卻用它來比一個人的清靜心腦中,忽然動了貪心不足的大妄想,猶如華池神水,鼎沸波揚,使平靜的心田永不安穩了。「波飛」就是「境風吹識浪」,外境界一來,把心裏面的波浪吹起來就不能停止了。那妄念一來是「雲起魔崖」,妄念本身就是魔,「夢欲騰」,那個夢啊,自己好象要飛起來了,自己都控制不住了。這兩句詩是講袁世凱想當皇帝是不對的。據說袁世凱一看兒子的詩氣死了,大罵許地山一幫人教壞了兒子。「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同學們應背住這兩句詩,這是無上上咒,心裡動念的時候,把這兩句詩念念,大概可以降魔的。所以「無感其名」也就是這個道理,外界「境風」一吹,心中的定境,清靜境界沒有了。

「入則鳴,」外境界一進來,心就引起共鳴了。佛經上講,頭陀行第一的迦葉尊者,禪宗的第一祖師,他入滅盡定的時候,天人奏音樂,習氣深處貪愛音樂的根本發起了,他一邊閉眼盤腿打坐,一邊不自覺地打拍子,搖了起來,坐在那裡跳舞。我們同學中有許多打坐氣脈動了搖啊,算不定也是音樂聽慣了在點頭。迦葉尊者多生累積愛好音樂的習氣沒有改,這個習氣是帶入業力第八識阿賴耶識裡面的,滅掉很難。所以《維摩經》有天女散花的描述,天女把花撒下來,落在大阿羅漢身上就沾住了,落在大菩薩身上,粘不住就掉下來了。維摩居士說,一切大阿羅漢,八十八結使斷了,但余習未斷,剩餘那個根根的一點習慣還沒有斷。雖然見色而不愛色,此習氣的根沒有拔,平常守齋硬是綳起來不敢動,目不斜視,好象已經空到家了,實際上那個習氣的根一爆發不得了,所以天花到身上都沾住了。到了大菩薩的身上那天花自然就掉下去了,因為習氣已經斷了。

外境界一來就引起共鳴,  「不入則止。」你在山頂上,外境清靜,不要說看不見人,也看不見鬼嘛,你覺得我現在好空啊!然後看世界上的人,這些眾生多愚痴啊,忙忙碌碌地,像我這樣多清靜啊!這是自欺欺人的空話,稍一引誘,你下山以後比普通人還壞。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0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為而不為
為而不為
    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內證的功夫修養要做到什麼?「無門無毒」。真正得道的人,沒有一個法門,什麼練氣啊,看光啊,觀想啊等方法都不需要了。所以釋迦牟尼佛在《楞伽經》上說到,佛法最高處是「無門為法門」。「無門」等於佛學講的「六根大定」,眼耳口鼻舌身都沒有了。「無毒」,這個「毒」是古代借用的字,同「治」,也不需要用一個方法來對治妄想,對治煩惱,什麼都沒有。我們的身體就像一個房子的空殼子一樣,而生命借住在這個空殼子里遊戲,「不得已」,活得如此而已。能夠到這個樣子啊,修養功夫差不多了,但這還不是到家哦。莊子在這裡借用孔子的嘴說的話,當然是不是孔子的話不知道,至少在別的書上沒有,莊子記載下來。下面孔子再進一步講內證的修養:

    絕跡易,無行地難。

我們走路,走過的地面一定有腳印,有蹤跡的。作小偷的,為了不露指印可以戴手套,為了化驗不出腳印可以穿襪子,乃至功夫最高強可以像武俠小說一樣,飛行絕跡,踏雪無痕,走路在地下沒有痕迹,這當然很困難,也可以練得到,所以「絕跡易」。兩腳不踏著地在空中飛就很困難了,總是要有一個「行地」,等於總要在地上走。就是達到在空中飛還是在「行」啊,《逍遙遊》上列子「御風而行」,莊子說這有什麼了不起,他還是要騰空駕雲在空中飛,對不對?雖然我們有最快速的飛機,假如坐宇宙飛船四個鐘頭可以環遊世界一周,縱然了不起,還是要進入宇宙飛船才能飛。可你坐在這裡,一念之間可以環遊十方世界,那不是更高明?所以,我們處世作人做到不著痕迹,就是佛家說的不著相,不著相還容易,做到了不著相還不是最高明,「無行地難」,你還是在做,要完全做而不做,這就很難。出來到社會上,或者做生意也好,賣菜也好,開垃圾車好,當皇帝也好,你出家也好,出家也是外用之一哦,不管怎麼樣做來,就是這七個字:「絕跡易,無行地難。」

上面我們出了一個問題,現在莊子已經自己答覆了。一個人要想大道的成功,必須在人間世里去修道,不入世的磨練不行。出世是小乘法,入世磨練修出的道才能稱得上大乘道。大乘道修成功了還不是最高,也不過是「絕跡易,無行地難。」所以禪宗認為,成佛容易,成魔就很難了。當然並不是魔最高,真的叫你變成魔,要佛魔兩邊都不住,有時候只是偶爾玩玩。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1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自欺欺人 被人欺
自欺欺人 被人欺
    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

我們出來做事,假如做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是「為人使」,聽人家指揮,聽命辦事,「易以偽」,還容易做假,還容易有辦法推得掉,還可以用手段。明朝末年有一個讀書人,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他講人生的境界,那真是說絕了:「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活了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再不然被別人欺。」你看世界上的人,能不能逃出這三件事,逃出了這三件事就跳出了三界外。你說我在山上隱居打坐,只要有青菜蘿蔔有吃的,什麼都不求,你以為對了?正在那裡自欺;或者像我們一樣坐在台上,又講《莊子》又講佛法,算不定就在欺人;再不然啦,上面兩樣都不幹,自己規規矩矩拿薪水吃飯,是被別人欺。換句話說,「為人使易以偽」就是自欺,欺人,被別人欺。

「為天使難以偽。」可是為天為道啊,沒有辦法做假。修道的人,自己對自己負責,不能自欺,也不能欺人,更不可以被人欺,即使是聖賢教主的話,也不能輕易附言,沒有求證到的,還要求證一番,究竟他是說對了還是沒有說對?就像宋儒說的話:「六經皆我巨注」,就是四書五經都是我的註解。一個真正學佛的人,三藏十二部,什麼顯宗密宗,不過是給我做註解而已。必須要自己求證到是真的,不然的話,你還是被人欺。

    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

孔子做個比喻:「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你應該聽到過,有翅膀的東西會飛,你總從來沒有聽到過,不要翅膀而能飛吧。不要翅膀而能飛,這個就是密宗了。我們沒有翅膀,大家都知道,你不要稀奇噢。我們有一個不要翅膀的,在心裡頭經常飛。剛才引用袁克文的詩:「雲起魔崖夢欲騰」,我們有時候心裡的妄念想登天,飛得好厲害啊,這個就是沒有翅膀會飛的。所以夢中的富貴,夢中的空花,愛怎麼想就怎麼想,這是很可怕的。到了最高處的境界,「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孔子說:你聽到過能夠透過知識學問而知道道理,你總從來沒有聽到過,到達了一切無知才是大智慧的成就吧。所以我們要注意啊,以無知而知,才是大知。孔子在這裡,完全是講內在修養的功夫。

《莊子》這一段,影響中國文化產生了兩個東西。第一是影響了道家的隱士思想。我經常說,中國文化裡頭,真正發生作用的是道家的隱士人物。三代以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沒有哪一個時代沒有這種人物。時代到了撥亂反正的時候,他們出來了,但是做完了就走了,隱姓埋名,歷史上也看不見。這一類道家的隱士人物,就是受「絕跡易,無行地難」的影響,真正做到了「無行地」。第二是影響了許多近於隱士之間的名士。歷代有許多的名士,譬如像宋代陸放翁這些人,還出來做了事,而真正的名士派,有學問有修養,始終不出來。官也不要做,一輩子玩玩,清凈一生,這一類人受道家老莊的影響最大。這是中國文化另一面,因為有這一面,才產生了中國民族文化自然超脫的一種特性。我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人,乃至沒有職業,沒有階級,像顯明法師講經的時候,有幾位老先生來,我非常注意那些人,幾十年我始終看到他只穿那麼一件衣服,滿頭白髮,怪裡怪氣,你們覺得怪裡怪氣,他的眼睛好象沒有光彩,就是誰都沒有看到,誰也不在他眼裡的那個味道。所以我拚命給這些人拍馬屁,因為怕他看不起我。(一笑)。中國文化的這一面,這一類的人非常多,這是民族的特性,所以研究我們中華民族很難。中國古代社會有很壞的一面,也有很高的一面,有很多人「絕跡易,無行地難」,都做到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1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虛室生白
虛室生白
    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孔子這個老師教顏回啊,已經把全部都傳完了。這是大密宗,也是大禪宗。「瞻彼闋者,」看到那個圓滿清凈的地方。「瞻」,就像我們看東西一樣,遠遠地看到了,「闋」,就是那個圓圈,這是形容雲「虛室生白,」「虛室」不一定是講房間,指內心裡頭,「生白」,閉上眼睛身體裡面一片亮光,都在光明中,所謂自性的光明發現。往往有許多人夜裡在房間打坐,電燈也沒有開,什麼亮光都沒有,突然,張開眼睛發光了,房間里什麼東西都看得清楚,這一類也是「虛室生白」,但是還不究竟,要內在到了自性發光,身體內部五臟六腑每一部份,自己都看得很清楚,等於白骨觀修到了家的人。「瞻彼闋者,虛室生白」,自性的光明發生,空靈到了極點,這個時候得了四個字:  「吉祥止止。」造就是大止觀,大定。為什麼用兩個止呢?上面一個「止」是動詞,修止修定修到這裡,已經得止了。第二個「止」是名詞,真正得定了。「止止」才是定,還沒有談觀。所以修摩訶止觀的,學密、學禪、學道的注意,不到達這個境界妄念停止不了。「吉祥」就是大吉大利,而我們後來變成是「皇上吉祥」了。

    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我們大家打坐,內心沒有到達「止止」的境界,是坐在那裡開運動會,心裡頭在跑:「唉喲!這個念頭糟糕,我怎麼又想鈔票。」「某人欠我十塊錢,哎呀,想起來啦。」我們打坐坐禪,叫莊子來一看:嘿,你們坐在那裡,是心裡頭在開運動會啊,「是之為坐弛」。「坐弛」這個名詞是莊子提出來的。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2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中國文化內聖的道統
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

我們平時修持修養,眼睛喜歡向外面看,耳朵喜歡向外面聽,真正修養做到了,眼睛對外見而不見,看到了跟我不相干,用佛學的話來講,就是內心意識不起分別;耳朵聽到聲音,在鬧市中車鳴鳴馬嘯嘯,隨便你怎麼吵,沒有聽見。所以佛經上講,有一天佛在恆河邊打坐,一行做生意的商隊用車馬馱著貨品過河,那個車聲和馬叫的聲音很嘈雜,後來佛出定了,一看地下都是亂七八糟的水,就問弟子們:「這是怎麼一回事?」弟子說:「你不知道啊?剛才很多車馬經過。」「噢,我一點都不知道。」佛可不是昏沉,跟昏沉有差別,也不是睡著了,是「耳目內通」,眼睛不向外看,內觀;耳朵也不向外聽,內通。這是觀音法門,就是《楞嚴經》上說的「返聞聞自性」,用耳根修的「入流亡所」。注意了,你們要是年紀大一點,最好用觀音法門慧覺來修持,可以長壽。為什麼用耳根聽可以長壽?耳根管氣,耳通氣海,耳根也通腎海。

「返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到達了「入流亡所」,眼識、耳根迴轉來,進入法性、自性之法流,「亡所」,忘掉了所聽所聞的境界,即莊子所說的「吉祥止止」,這就是「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怎麼叫「外於心知」?不要起心動念,不用第六意識。而能夠知道天上人間,無所不知。拿佛學的道理講,就是第八阿賴耶轉成大圓鏡智,照天照地。這個時候,把心能夠知道一切,能知之作用,能知之性,能知所知的都空掉了,那個出來的叫「般若」,佛學叫做大智慧,大智慧能通一切法。到達了這個境界,「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鬼神都站在前面聽你的命令,而況人世間呢?「舍」,就是停止到這裡,站在你的前面。

    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是萬物之化也,」即《易經·繫辭》上所講的「參贊天地之化育」。這個娑婆世界是有缺陷的,人修道修養到了這個境界,人的生命功能,人的價值到了最高處,宇宙天地的缺陷就可以彌補了。這就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原始的道家,包括了儒家道家合一的道統,是堯、舜、禹三代傳行的法要。儒家道家所標榜的,上古三代內聖外王的帝王,內聖修養的關鍵就在這裡。「伏戲」,就是伏羲皇帝,我們的老祖宗,畫八卦的;「幾蘧」,上古的聖人,明王。佛經上說,做治世的轉輪聖王,出世法能夠變成越世的聖人。他們為什麼能夠天人合一,於世間法做帝王,就是因為內聖修養到達了「是萬物之化也」「參贊天地之化育」這個境界。這樣,你就懂了傳統文化的道統,內聖的道統。

我們的老祖宗「伏羲」「幾蘧」等都得到了這個道統,內聖而外王,其它的歷代的名臣名相,有功業留在歷史上,為什麼他們的成就那麼偉大呢?都是因為他們內聖,內在的修養做到了,然後出來外王。佛家講度人度世,這個度人的意思就是外王。千萬不要說:「你皈依了我啦,拿個紅包給我,聽我念一句阿彌陀佛,我又度了一個了。」你小心,「本要度眾生,反被眾生度。」這是我下山以後到現在,幾十年對自己的結論,下山來本要度眾生,到現在我感覺到反被眾生度了。所以不要隨便講度人。非內聖不能外王。內聖修養必須要做到這一段。

《人間世》第一段故事到此為止。這個故事我們注意,顏回聽到衛靈公正當中年,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卻看不到自己的過失,就想去教育他,使他在政治上變成一代的明君。顏回想去做王者之師,就是相當於後世的諸葛亮穿個八卦袍,拿個鵝毛扇想去煽火去,因此向孔子請假。孔子說你去吧,去了之後你吃飯的傢伙就掉了,你這一點點修養怎麼行?這就代表了一個人求學問也好,修道也好,犯了孟子所講的「得少為足,好為人師」的錯誤,「得少為足」,稍稍得了一點就滿足了,「好為人師」,等於我們一樣,被人一叫老師馬上就倒霉了,被眾生度了,所以千萬不要隨便當人師。這是第一段的道理。下面孔子跟顏回一系列的對話,就討論假設現在你去,應該怎麼講話怎麼辦。這是教育我們在人間世,不同的環境,不同的身份,應該是哪一種態度。接著孔子告訴顏回,你出去度人,對世界有所貢獻,對社會有所貢獻,必須要內聖的修養做到了聖人的境界,然後出來外用才能夠起作用。不然的話,只看到現在的人生輝煌,很光明很燦爛。死後呢,五個字:  「與草木同腐」。所以我常常告訴青年同學們,歷史上多少皇帝,多少宰相,多少狀元,你報得出幾個來?他們在當時都是了不起,但過後被歷史遺忘了,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功德留在人間。這是內聖沒有做好,出來外用只能爭取一時,不能夠爭取到千秋。所以事業是分兩條路的,這些聖人教主們,修道的人,說真的,也在爭哦:爭取千秋,不在一時。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勃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游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2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大使難當
《人間世》這一篇,上面講到顏回欲其入世,為帝王之師,想如何來糾正一個「人主」。「人主」是古代歷史上的觀念,古代所謂的帝王,一個最高的領導人,普通就叫「人主」,現在所謂講大老闆。孔子告訴顏回,想改進這個老闆是不可能的,還不如退而自修。孔子講入世的難,幾乎比出世修道還要難,所以自己要注重自修,這個做功夫的方法,就提出來「心齋」這一段。這是《人間世》的第一個故事。第二個故事,「葉公子高將使於齊」,莊子則引用積極入世的人,拿歷史的故事說明人生入世的許多道理。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

莊子的筆下又寫出了孔子的故事。這一段故事是講外交官的學問,春秋戰國外交官的資料多得很,這是一段孔子教外交的辦法,我們將來假如寫一本書,就叫「外交官的修養」或「外交官的哲學」。

「葉公子高」是楚莊王玄孫尹成子,名諸梁,字子高。「葉」是地名,在民國是河南的葉縣。春秋時是一個諸侯,葉國。葉公子高將到齊國去當大使。大使在中國歷史上稱為「行人之官」,青年同學注意啊,看到古代歷史上說的「行人」,就是現在所謂外交官。我們都曉得中國文化有一句名言,弱國無外交。在一個動亂的時候當大使很難,尤其在古代,在敵我兩國之間處於戰爭狀態,互相為仇敵下當大使的人,反正這個頭啊,是提在手上玩的。莊子這個時代正是戰國時代,這個時候的外交,尤其是代表國家政治的外交官,就是第一線上的戰士,隨時有危險,有時候去了就不能回來,有時當場就被殺掉了。譬如五代時的馮道,幾次當大使,他的詩:「上下一行如骨肉,幾人身死掩風沙」,記載跟隨大使的辦事人員,半路死了,埋在荒沙野地就完了。中國外國都一樣,這種事例很多很多。

因此葉公子高就來問孔子,「王使諸梁也甚重。」古人有一個禮貌,名字有一個官名,有一個小名。譬如小名,父母可以叫,朋友是不應該叫。官名,老師,父母可以叫,譬如古代做官,皇帝也可以叫,部下就不好意思叫了。像葉公子高,一般都可以叫,他自己來給孔子講話,必須要稱自己的本名諸梁。他說大王派我去當大使,這個責任太重了。大家都知道蘇武的故事,蘇武牧羊十九年回來后,官職不過為典屬國,等於是現在的外交部的一個負責人,管理附屬的國家,還不是外交部長。所以在古代當大使,責任太重了。葉公子高說:我擔負了齊國大使這個任命,齊國在當時是一個強國,它對待大使很有禮貌,這還好辦,它並不重視代表一個國家的大使,那麼我要達到外交的任務,要說動齊王,「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候乎!」「匹夫」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的意志,你想變動說服它都很難,何況一個國家的領袖。所以啊,我心裡頭很害怕。

    「子當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 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葉公子高說:老師啊,你平常已經告訴我的話,凡是作人做事,國家大事乃至朋友之間的個人小事,很少有一切事情的成功永遠是高興,是圓滿。這就是佛學說的道理:娑婆世界,萬事都有缺陷,沒有一個是圓滿的。孔子也講「寡不道以歡成」,「寡」,就是很少。「不道」,不合於一個法則,不合於一個什麼法則呢?「以歡成」,就是高興地、圓滿地完成任務。一個不平凡的時代,去完成任何一件任務,很少有圓滿完成的,都很痛苦地成功。所以人世間作人做事之難。如果擔負一個政治上的任務,外交的任務,或是做個公務員,事情如果不成功,任務達不到,則必有「人道之患」,或者給皇帝殺了,或者給敵人殺了,或者去坐牢,或者是其它禍害出來,或者路上被行刺,比如美國的總統給人打一槍。有時候,國家的大事成功了,你可以說,這下我成功了,在當時非常輝煌,而在歷史上是一件很糟的事,「則必有陰陽之患」,受冥冥中之天道,遭遇到很壞的果報。或者說一個任務給你辦成功了,就會被社會,被人所妒嫉。所以做人做事,不管你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能不管成功與失敗,做到沒有後患的,只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才能夠做到,普通人不容易做到。這就是人生住世的最高處。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3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趙宋是第二個南北朝
我們中國人應該懂中國歷史。中國歷史,尤其是宋朝的歷史很有名。研究宋代歷史,有個最妙的事情,一個領袖,要麼是絕對的軍人出身好辦,要麼是絕對的文人起來也好辦,由軍人而變為一個讀書人,像趙匡胤兩兄弟就難辦,從好的方面來講,天性比較仁厚,雄長的氣魄就比較薄弱。自從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當了皇帝以後,因為曉得戰爭的痛苦,戰爭的殘酷和戰爭的冒險,所以把燕雲十六州在地圖上一劃,他不管了。宋朝的建國,版圖非常狹小,治權所及的地區,實在小得可憐。遼、金、元始終雄踞在北方,西邊有夏國,南邊有大理國。就這樣勉強維持了三百年。所以嚴格地講,至少我不承認宋朝算是一個朝代。如果我們從歷史統一大業的觀點來說,整個南北宋三百年間的政權,只是與遼、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禮,等於東西晉以後第二個南北朝的局面。我們從歷史上看到,宋朝在文化的發展上,蠻光輝的,歷來的傳統歷史學者,秉承一貫的正統觀念,都以宋朝為主,但是以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精神來看,南北宋與遼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國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遼金的文治,比起宋朝,並無太大的遜色。這一觀點,也許是我對歷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會離譜。尤其希望青年同學們,不要忽略了當時遼金的文化與中國文化大系的關係。

從宋太祖趙匡胤開始,以及他的子孫,北方都沒有統一,而且實在也怕統一,不想統一。所以宋真宗,歷史後來給他的謚號叫「真宗」,這個「真」字,是很妙的,他也是搞宗教的。當時全國都想統一,他為了不想打仗,為了使老百姓乃至知識分子不提出來這個意見,就拚命提倡宗教來迷醉朝野,認為上天的意志,是要好好修道,不要再打仗。當時最大的顧忌,就怕宰相王旦不同意。開始是試探,結果沒有辦法溝通。宋真宗有一次請王旦吃飯,吃完了以後說:「我看你那個宰相府上啊,家用也很清廉,有一個小禮物,你帶回去。」王旦帶回來一看,是黃金。王旦考慮了一夜,實在睡不著。皇帝送紅包,就是叫自己不要反對,也只好不說話。後來王旦就宣布,我老了,天命該退休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3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名臣寇準
宋真宗那個時候,跟金國處在戰爭狀態。這段歷史是非常有趣的,我們讀歷史要看清楚。當時最有名的宰相寇準提出來,主張宋真宗到前方御駕親征,這是非常危險、非常冒險的事情。老實說,宋真宗並不願意去,好在他還是接受了寇準所堅持的決策。結果宋真宗到了最前線,看見金國精銳的部隊,與自己只隔一條黃河,心裡很害怕,就派太監去看看宰相寇準在幹什麼?派去的太監回來稟告皇帝說,寇準在軍營里和部下一起打麻將,而且一邊打麻將一邊喝酒,還在叫「哎呀,紅中哦!」他玩得高興得不得了。宋真宗一聽比較安心了,寇準還在玩呢,大概不危險。如果寇準是在那裡辦公,或者拿著前方的電話正在聽,那宋真宗心臟病就要發了。寇準也曉得皇帝有這麼一個心理,所以故意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寇準的這一著,我們讀歷史知道,是很冒險的,那真是宋朝的大忠臣,是真為國家,真為天下。可以說寇準的這個做法,非常嚴重,如果搞錯了,不止一個人殺頭,全家都要殺光,而且還要滅九族,因此,「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情達到了成功,「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我們看宋朝的歷史,寇準在檀淵之役中,軍事,外交,政治,一手包辦了。檀淵之役是很光榮的一場外交勝利,拿現在的話說,是政治上的大勝利。可是勝利歸勝利,兩國訂的還是和平條約。結果事後,寇準還是始終遭遇宋朝政府一般人的妒嫉。

歷史上還有一件有名的故事。宋朝有一位了不起的文人,叫張詠,也是宋朝的名臣,是四川這一帶的地方首長。寇準當時在國際上聲望之高,不得了,但是事情一成功了就下台了。下台以後,有一次在陝西碰到張詠到中央來做述職報告。寇準就向張詠請教。張詠說:「相公啊,你太謙虛了,何必問我。不過,《漢書》的《霍光傳》不可不讀。」寇準奇怪了,《漢書》我又不是沒有讀過,怎麼講這個話?於是馬上回來把《霍光傳》一讀。霍光在漢朝功勞很大,劉家的天下等於是他一手救過來的,結果《漢書》把他一生功勞說完了以後,《漢書》的作者班固,最後對霍光下了一句評語:不學無術。寇準讀到最後結論,哈哈大笑,張詠在罵我不學無術。那麼這是個什麼學呢?講這些歷史的道理,是我們看了「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這四句。再加上「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就知道了。所以不管做人做事,成功或者失敗,而沒有後患的,只有大德的人能做到。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4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千古名將郭子儀
我們拿歷史古人來比,只有唐朝郭子儀一個人做到了。研究郭子儀一生的歷史啊,那的確漂亮極了,對人事的處理高明極了,恐怕在《二十五史》裡頭找不出第二個人。我們歷史上講究一個出將、入相,郭子儀幾次當大元帥,後來唐德宗稱他尚父,這個尚父,只有周朝周武王稱過姜太公,這稱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當然不是現代所說乾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對尊長一輩的人,才能稱呼的。由唐明皇開始,兒子唐肅宗,孫子唐代宗,乃至曾孫唐德宗,四朝都是郭子儀一手保駕的。有一次在唐代宗的時候,又同唐明皇一樣天下大亂,新疆的回教聯合西藏的回教造反,快要打到首都長安了,皇帝又下命令叫郭子儀出來。當時他一支部隊都沒有,跟在身邊的只有老部下數十個騎士,一接到詔命,他只好臨時湊合出發,勉勉強強把沒有經過訓練的後備兵,反正連退伍老弱都加以整編,也只湊了伍千人,去抗拒敵人十萬雄兵。他到了前方跟隨軍的兒子講,這仗不能打,我一個人去敵營,或許還有點辦法。等他騎上馬要走時,兒子一把拉往馬說,爸爸你絕不能一個人去啊。郭子儀把馬鞭一拿,朝兒子拉往馬的手「啪」地一抽,去!就是說你滾開,我非一個人去不可。他告訴兒子,五千人打十萬雄兵,打也是打敗,不打又不行,我去死也只死一個人,如果一打,大家統統都沒有了。郭子儀一個人到了前線,向敵人說,郭令公來了。敵人看見這麼一個老頭子,就問郭令公在哪裡?郭子儀就把軍帽一拿,又把身上的衣服解開,手上的武器丟下來,敵人一看,果然是令公。然後兒子不放心,帶幾百人的部隊跟過來。郭令公回頭把手一揮,你們滾回去。就一個人進敵營去了。進去以後,兩個大元帥一拉手,又喝酒又什麼的,幾句話一講,還打什麼?就不打了。不止一次,多少次危急的時候,靠他化解了。當然,皇帝等天下沒事了,又叫他回家。你要知道,朝中的文臣武將,都是郭子儀的部下,可是皇帝懷疑他,要罷免他時,他就馬上移交清楚,規規矩矩回家,臉色都不會改一下的。等國家有難,一接到命令,不顧一切,馬上行動。所以屢黜屢起,國家不能沒有他。

所以我常常告訴學軍事的,學政治的同學們,應該以郭子儀為榜樣,他的一個很大的長處:肚量大。乃至在皇帝面前最紅的有權位的太監魚朝恩,用各種花樣專門來整他,他都沒有記恨,都包容了,最後魚朝恩沒有辦法,派人暗地挖了他父親的墳墓,他明知道是魚朝恩搞的,也不動聲色。這個就很難了,這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結果皇帝為了這件事,特別弔唁慰問,郭子儀卻哭著說,我帶兵幾十年,士兵們在外面破壞別人墳墓的事情,我無法完全照顧得到,現在我父親的墳墓被人挖了,那是果報,誰挖了,就不要問了。你看,有這樣的肚量,量大福大。

史載郭子儀年八十五歲而終。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後來皆為將相。他有八個兒子,七個女婿,幾十個孫子。家裡的人口有三千,孫子叫爺爺好,他也不認得是哪一個孫子,反正小孩子來問好,他都點頭而已。王府怎麼進來怎麼出去,他都搞不清楚。他生前享有令名,死後成為歷史上富貴壽考四字俱全的絕少數名臣之一。所以歷史對郭子儀的評議:「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他的功勞比皇帝偉大得多了,而上面沒有懷疑;「位極人臣而眾不嫉,」郭子儀出將入相幾十年,唐朝當時的高級幹部都是他的學生,而他自己沒有驕傲,這兩點一般人做不到;第三點更難,「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他私人生活很奢侈,但上至政府,下至民間,沒有一個人批評他不對,第三點多數人不能做到,而郭子儀做到了,古今往來第一人。

凡事若大若小,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莊子並非講出世思想,這些都是告訴我們作人處事的道理。這一段話,是葉公子高回憶孔子平常教他的。他說老師啊,你平常是這樣教育我們要「見危受命」,自己的國家在艱難危險的時候,國家需要你,你就要去擔當重任。葉公子高現在「見危受命」,但是他私人也很難過。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

他說我平常生活很簡樸,吃的飲食很簡單,「執粗」,等於說有一點素菜,吃兩個饅頭就夠了,而不要求吃好。下一句話,問題來了。古人的解釋,「爨」字是廚房裡燒火。「無欲清」,不想清涼。燒火燒起來不想清涼,這是什麼意思?古人解釋這句話,說莊子文章的意思就是:我只想生活清淡,並不想火燒得那麼熱,連人家來「燒冷灶」都不需要的,乃至一天沒有人來看我,我都很高興,只想清靜,不求名,不求利。古人這樣解釋,我不同意。莊子是講「吾食也執粗而不臧,」我的生活很簡樸,粗茶淡飯就夠了。「爨無欲清之人。」我雖然做官,廚房做飯,都是我跟太太自己來,也不想找一個幫忙清潔的人。就這麼簡單一句話,給他們東解釋西解釋,越弄越不懂了。「爨」,做飯的。「無欲清之人」,不要求人家來清潔,一切都是自己干。現在很多公務員的生活,你自己非干不可,請人請不起啊。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葉公子高說:我並不執著於功名富貴,皇上讓我擔任這個艱難的外交官,這個地位是太高了,可是這個任務多危險呀。我早晨接到這個命令,急得我肝火發了,眼睛也紅了,血壓也高了,沒有辦法,只好到冰淇淋店買一塊冰片來吃一吃,「飲冰」,因為心裡急得發燒啊,要吃一點冰水清涼清涼。我們要知道,梁啟超寫了一本書,取名叫《飲冰室文集》,就是這樣來的。我還沒到齊國去擔任這個任務,自己先生病了,萬一任務沒有達到,則「必有人道之患」。我這叫做進退兩難。我雖然是臣子部下,可是我挑不起這個擔子,體能吃不消,情緒吃不消,任務太重了,老師有什麼樣的教導呢?葉公子高向老師求助。等於你們辦事一樣,有一點事情就回來找老師,哎呀,我倒是常常想吃冰淇淋,煩死了,一點小事也要問。人家葉公子高是拿這樣的大事來問孔子。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5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天下二大戒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

孔子說,天底下有兩條大戒律,「其一,命也,其一,義也。」這兩條大戒律,不管出家在家都要遵守。第一條大戒,「其一,命也」,解釋這個「命」字就很麻煩,不是算八字那個命,也包含算八字那個命。人生的價值就是這樣,你要知道天命。第二條大戒,「其一義也」,義所當為的這個義,包括兩個意思,只要合於真理,即使頭掉下來,都義無反顧。所以像文天祥,岳飛,該掉頭的時候就掉,毫不客氣。第二個意思,就是人與人之間道義的義。中國這個義字的寫法,上面是羊字,下面是我字,上面這個羊代表什麼?吉祥,大吉利。義,我的吉祥,我雖然把生命賣了,但心裡非常平安,非常吉利。所以中國講仁義,這個仁字,人旁邊一個二,就是人與人之間。推已及人,想到我,也想到你,我需要什麼,你也需要什麼,這是仁。義就是我的吉祥,我要到最高處,要求自己最好。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孔子說,你要知道作人的道理,作兒女的要愛父母,愛父母就是孝。爸爸媽媽把我們這一堆又細又嫩的臭豆腐生下來,連屎帶尿一起養大。像我最愛乾淨的人,當抱著孩子玩時,孩子大便、尿「嘩」一下淋下來,這時也不講究乾淨了,也不罵,這就是父母愛兒女之心,古人今人的經驗都是如此。反過來,父母到了老年,你也如此迴轉來愛他們,這就是孝。孝的內涵就是愛,愛只是很簡單的解釋。所以很多同學說自己孝不起來,反正你是愛不起來嘛。中國古人講「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注意,大家天天叫中國文化,這就是中國文化。一個人對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來為天下國家獻身,就一定有責任感。凡是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換一句話講,忠是什麼呢?就是孝的發揮,就是擴充了愛父母的心情,愛別人,愛國家,愛天下。佛家也一樣,佛經有《父母恩重難報經》,佛也講孝道,並不是學佛的不講孝道。「子之愛親,命也,」兒女愛父母,這是天性,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假如這個兒女對父母不覺得愛,而覺得很討厭呢?也是「命也」,他的天性稟賦是壞根器的人,那簡直不可救藥了。

有一個學生告訴我,父母將他生出來有多少的痛苦,所以他現在一看到爸爸找他要錢,就煩得很。當時我都聽得快掉眼淚了,我心裡頭有一句評論:你父母就不是一對好父母。但是我不能當著學生的面講這個話哦,要注意,這有分寸的,父母再壞也是父母啊,我只好「唉,唉」嘆了兩句,只告訴這個學生一句話:「但是你要知道,你爸爸也是可憐啊。」這個可憐包含的意思就很多了。他聽了一聲不響。一二年後,我問這個學生:「你爸爸最近還找你嗎?」「還找啊。」「那你現在對爸爸怎麼樣?」他回答:「那次跟老師談過話以後,老師的話影響了我。爸爸也是個可憐人,所以我還是對爸爸好了,爸爸總歸是爸爸嘛。」這就對了。孔子講過的,「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這就是人性,沒有理由的。

古代是君主時代,所謂中國的五倫,天地君親師。為什麼古代臣對於君要盡忠呢?因為君主在中國文化是民族國家的一個代表,愛君盡忠,也就是愛國家愛民族。所以孔子講:「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我們生在這個世界,生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無適」,哪一個地方都是我的國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啊!你逃避不了,你就是出國去了,你說我不愛我的國家,看不慣,我逃到別的國家,老實講,你的心裡還是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我交了很多朋友,有許多是蒙古的朋友,那個蒙古的沙漠有什麼快樂,當然沒有我們江南好,山靈水秀,魚米之鄉,山是青的,水是綠的,水底下有幾條魚在游,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生在沙漠裡面的蒙古朋友,講了半天,一想起家鄉的烤肉,騎在馬上,一臉的油一臉的灰沙進來,那個味道真好啊,還是愛自己的家鄉。你要知道,每個國家的人都一樣,自己生長在哪裡,還是愛哪裡。「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就是把自己身體逃到別的地方,這個鄉土的感情,還是沒有辦法改變。這是人性,必然的。

是之謂大戒。

孔子告訴葉公子高,這兩條是大戒。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作兒女的孝敬父母,「不擇地而安之」,不等時間,不等空間,不等環境,盡我的力量。我今天住草棚,那就住草棚孝敬父母,只能買得起一根油條,我想吃,爸爸媽媽也想吃,我不敢吃,拿給爸爸媽媽吃。我只有這個力量,就盡到這個力量,這也就是「孝之至也」。而不是說,哎喲,爸爸媽媽,我現在不管你噢,等到我到台北賺了錢,蓋了三十層洋樓的時候,我再來孝敬你們。那已經等不及了,他們已經入土了。

既然是為國家就要盡忠,什麼叫盡忠呢?上面有一個任務交待給你了,不管是什麼艱難的任務,沒有選擇的餘地,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這就是盡忠於職守。等於說你做人家的夥計,做人家的職員,老闆交待了一個任務,那你就要規規矩矩辦事。你為什麼要做他的職員?做他的職員就要聽令。既不聽令,又不能令,自己又不能當老闆,光在那裡理想,這種人是廢人,沒有用。所以大家要認清楚,人生就是這麼一個人生。

孔子對葉公子高說,你入世去做人行事,要明心見性。你了解了人生的價值,對於自己的心性之道懂了,也沒有什麼叫悲哀痛苦,也沒有什麼叫快樂,人生該做的事去做了,不因環境的好壞,任務的輕重而影響你的心情,這就是真理。「知其不可奈何」,換句話說,現在派給你這個任務,沒有別的話講,只有一個字打發,去!沒有什麼理由的,你去就是了。明知道無可奈何,算不定去了就送命,「而安之若命」,把腦袋就提在皮箱里上飛機了,毫不客氣。明知無可奈何而必須這樣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孔子一生要救世救人,明知道挽救不過來,還是一生去救;釋迦牟尼佛也是這樣,要度盡一切眾生,明知道眾生度不盡的,他非要度不可。「德之至也。」這就是道德啊。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一個為國家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有時候的任務是自己並不願意的,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不得已」,不能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體都奉獻出去了,這是為國家為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應當如此的。所以在這個真理之下,沒有時間,沒有工夫給你想著貪生怕死。這就是把生死看空了,在行為上的了生死,這是大乘的了生死。不是說你靠打坐,然後了了生死,死的時候沒有痛苦,打一個盤腿,人家給你拜一拜,阿彌陀佛,我走了。那還是小乘的了生死。禪宗達摩祖師講的兩門:一個是理入,就是參證,打坐用功;一個是行入。莊子借用孔子的嘴在這裡所講的,也就是從行門而入,真正做到了,這也是了生死,因為他對生死已經不在乎,把這命布施出去了,也就是其它宗教所講的奉獻。

「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講完了,對學生客氣一番,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考慮的,你就趕快給我走吧。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5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外交的哲學
丘請復以所聞:

孔子說:並且我告訴你一個道理。念這個「丘」要注意了,我們小的時候,不敢這麼念,念了以後,頭上準備起個湯圓了,老師的戒尺一下子朝你頭上敲下來,不管你痛不痛,什麼腦震蕩,沒有這種考慮的。聖人的名字是可以念的啊?你要念「丘」,先給你頭上揪一下再說。那時念「丘」,要念成「某」來代表。寫到這個「丘」字,最後這一筆,下面一橫就不敢寫。聖人嘛,要忌諱。那時對父母的名字也不敢叫。現在民主時代,我也很大膽地念。現在孔子告訴葉公子高外交政治的哲學了:

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

辦外交的人要注意,我們中國外交的歷史經驗有句名言,「遠交近攻」,這可以說在中國的歷史上,國與國之間發生敵對行為的時候,差不多是個不能變更的大原則。不過不一定,看在什麼時候用。孔子現在講的是純粹外交理想的大原則。鄰近的國家相交,彼此互相要忠實、忠信。「相靡以信」,指私人之間感情相處得非常好,在公事上彼此也能夠達到比較的坦白。當然,在必須為國家守秘密的時候,那並不是對朋友不坦白,那是不得已。遠交呢?拿感情勸告,但是處處要有信用,要「必忠之以言」。外交是代表國家,外交官的說話很難,「言必或傳之」有幾個含義,一是意會國家元首的命令,把元首的意見、意志要表達到。但是有時元首的心情不好,對國事發了脾氣以後,隨便罵另一個國家的元首是混蛋,外交官就不能向對方講,我們元首罵你是混蛋,那就很笨了。另一個含義,就是要把美意、善意轉達到。我們特別要注意,一個外交官的說話,代表了國家,在歷史上負責任的,兩個國家都有記錄的,說話要特別小心,因為馬上就會傳開了。所以大使和大使的夫人,一點笑話不能鬧哦,有一點缺點人家就傳開了,傳開了不是他們兩個丟人,那是代表國家啊。今天正好田夫人在這裡,知道很多痛苦的經驗。所以,「或傳之」三個字還有這一層意思。

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

你在兩邊調和事情,譬如張家跟李家吵架,你在中間傳話,很難傳的。張家說李家:他的老子就是混蛋。而你跑到李家:嘿,張家說你的老子是混蛋。那麼李家一聽:哎呀,張家他祖宗就是混帳。所以「兩怒之言」不能傳。「兩喜之言」呢?也不能傳,過分的希望要求,明知道辦不到,也不能傳。這中間的裁定,非常難。所以第一流外交官的那個嘴巴,那個腦筋,大概是從上帝那裡選來的,講話之漂亮,之美,之動聽,發了脾氣都像聽音樂一樣好聽,這才是可以當外交官的嘴巴。所以,「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是最痛苦的,不容易做到的,這個只有當過外交官的人,或者沒有當過外交官,也當過現在叫做公共關係室主任的人。就有這個經驗。

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

兩邊都說好話,如過去的媒婆一樣,「必多溢美之言」。譬如說我們元首對你是欽佩到極點了,這個話很難講,太過分了,有時候收不回來的。過分捧人家,將來不兌現,要命的。「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兩邊討厭的心理不能表達,只要稍稍加減了一分,已經很討厭了,在外交上絕對有妨礙。總而言之,做外交官在中間替人家傳話,一字不能改。「溢」就是過分了一點,過分的話不能講。講過分的話就是打妄語,犯了佛家的妄語戒。「妄則其信之也莫,」「莫」不是完全否定,是彷彿不真實的意思。人都有靈感的哦,你不說真話,打了一點妄語,別人不會相信你的,最後倒霉的是你在中間當外交官的人。

    孔子多會外交啊,你們學外交的,看一看這一段外交哲學。現在外交大學講了半天,這一段你拿去就夠寫博士論文了,再加上心態學啦,言語學啦,第六感什麼的,就是一篇好論文,包你外交官考第一名。現在寫文章並不難,做論文,小題大做,抓到兩句話,寫個幾十萬字,嗯,蘇格拉底怎麼說的;嗯,丘吉爾怎麼說的;啊,這個是孔丘那樣說的,都把它寫上去,學問淵博的樣子。因此現在天下的文章就是那麼假。

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老子不用「法言」,用「建言」。所謂「建言」「法言」是什麼呢?中國文化上古人的觀念,古人的名言,可以做格言。什麼叫格言呢?話說到了頭謂之格,格言就是永遠不能變的一個標準。

孔子說,外交官傳達兩方面意見的時候,做翻譯官也一樣,「傳其常情,」很正規,很平常,「無傳其溢言,」過分的話不能傳,好壞都不能加一點,你能夠做到這樣,能保全自己,也能夠完成了使命。

這是一段外交官的修養,外交官的態度,辦外交的哲學。我們光盯住這一段是講外交,那就搞錯了,這是告訴我們作人應該怎麼做,平常作人就是如此,你說過分的話,過分的結果,倒霉的是你。不要聽完了,哦,這是外交官用的,我不需要這樣學,那你就白學《莊子》了。

下面講一個人生的道理。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

什麼叫「以巧鬥力」呢?就是謀略學。所謂兵法都是「以巧鬥力」,以寡擊眾,以弱擊強,這個就是最高的謀略,也是最高的兵法。這個「巧」也代表智慧,搞政治也好,外交、軍事也好,總而言之,人在社會上相處,都是要用巧,以智慧來「鬥力」。用智慧用謀略,開始是陽面的,後來必然會走到用陰謀。所以對用謀略的人,我們中國文化始終講是陰謀家。從歷史上看,陳平幫助漢高祖統一了中國,萬古留名,他一輩子也不過六齣奇計,所謂奇計就是陰謀,漢高祖劉邦有六次關係到成敗的決策,都是採用陳平的奇計而成功的,但是我們拿司馬遷的《史記》看看陳平的傳記。陳平自己說,「我多陰謀,道家之所禁,其無後乎?」足見道家是最忌諱用陰險的辦法的,「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禍也。」他說自己將沒有後代,至少後代是不會昌盛的。後來果然如此,據漢代史書記載,陳平的後人,到他孫子這一代,所謂功名富貴,一刀而斬,就此斷了,後來他的曾孫陳掌,以衛氏親貴戚,要求續封而不可得。注意,現在很多青年喜歡學謀略學,都想學鬼谷子,要學就學好的嘛,為什麼跟鬼學呢?不要亂學!所以莊子也說:「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用謀略鬥智的,挖空心思想搞了半天,想故意騙人家整人家,好話說給人家聽,最後害了人家,自己還在那裡笑。越聰明的人,鬼心思越多,最糟糕了,最後總是害了自己。這還是從陽面上來講,以佛家來講,這種人最後只有下地獄去。

為什麼孔子提出來這一段呢?我們大家要注意,人生有一點聰明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玩巧,自己以為聰明,專門在那裡玩聰明。你要曉得你玩巧,碰到一個誠懇的人你就完了,這個人直直的,笨笨的,你怎麼玩還是那一套,你巧來巧去,像猴子一樣蹦來蹦去,一拳頭就把你打死了,討厭嘛。

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

你看喝酒的人就知道了,開始喝酒都很有禮貌,哎呀,我們倆好久都沒喝一杯了,然後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喝,我嘔氣,那個感情好得很喲。喝到後來喝醉了,媽啊娘啊,十八代祖宗都會翻出來,然後變成冤家。所以酒肉朋友不能交,就是這個道理。「泰至則多奇樂。」你看那些喝酒喝醉了的人,越喝越高興,進入了瘋狂的狀態,瘋狂叫「奇樂」,那個樂不是正常的快樂啊,神經受了酒精的麻醉,那是奇怪的快樂,最後還是不好。

孔子講人生的哲學,人生的境界,第一,不能玩巧,第二,不能懷「奇樂」。你自己認為這兩天很得意,很高興,用自己的花樣蹦呀跳呀,樂極生悲,說不定你倒霉就在明天。上帝早給你看牢在那裡,閻王更給你登記起來,菩薩是不管事的,閉目在那裡打坐。

凡事亦然,

孔子告訴你,一句話:「凡事亦然。」不僅是外交官要注意,作人做事都是這個原則。學佛的人請注意,你們以為這是世法,這都是佛法,屬於哪一部份?「普賢行願品」。這都是真的哦,你們懂了莊子,才懂得「普賢行願品」。你以為「虛空有盡,我願無窮」,光念一遍就可以呀?願要起行的,行就要懂這些道理,這些都是在行。

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所以作人做事,你要看到一個原則:人與人之間交朋友,開始好得很,「哎呀,你這個人真好啊,我就想和你做個朋友。」「我這個人脾氣壞。」「沒有關係,脾氣壞,我讓你一點就好了。」尤其男女談戀愛,開始話講得好聽得很,「啊,我就是喜歡你脾氣壞,你正好管我一點。」什麼騙人的話都拿了出來。後來啊,當初認為最美麗最漂亮的,現在想起來就恨,「哼,當年我看到他(她)那一點就討厭。」你原諒他(她),反過來認為你是窩囊相,感情跨了就是這樣。開始是多種原諒,最後是多種鄙視。做事情也這樣,開始沒有關係,只要你哥子出來擔任這個事,你就隨便,都聽你的,簡單得很。到最後,是越來越艱難了。

這就是外交哲學,也是人生哲學。這一段話,當然孔子不只告訴做外交官的人,也是告訴我們大家。為什麼這一段要放在外交里來講?凡是一個人,從爬出了媽媽肚子的這一天起,已經開始外交了。嬰兒第一個外交的辦法就是哭,我們就曉得要奶吃了,接著就是笑,一哭一笑,都是外交的工具。人一生出來就辦外交,對不對?問我們外交官(指在坐的),他同意了噢!(一笑)。人一生出來就辦外交的,就哄人的,外交官也哄人,一哭一笑之間,都是辦法,這就是人生。所以莊子把人生的內幕都拉開了給我們看了。然後告訴我們: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6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言者風波也
言者風波也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

風一來,平靜的水面就起波浪,所以叫「風波」,這是講動態。一句話說出來,一句話說不對了,人與人之間就挑出問題來。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有時候世界的戰爭就是因為一句話,或者做領袖的講一聲,打呀!大戰就打起來了。講話特別要注意,一句話是兩面刃,害自己也害人家,你以為自己會玩嘴巴,你倒霉統統是自己玩嘴巴玩出來的。莊子明白告訴你:「言者,風波也。」不要說犯了口禍下地獄,下地獄誰看見了?你下了地獄我又看不見,你又不發個無線電來?當時就可以看到,話講得不對馬上就起風波,不要等到下地獄。儒家道家佛家都現身說法,所以口業之重要。人的行為,這一個是事實。事實的結果,對與不對,馬上可以結帳的。一個行動錯誤了,這個事實很危險的。所以要懂得《易經》的道理,《易經》講人生的境界,只有四樣:「吉凶悔吝,生乎動者」。只講一句話就是動,做一件事一個行為就是動,動的裡頭,四分之三都是倒霉,四分之一勉勉強強是好。

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

大家注意,這是莊子的格言。一個人說話,對方聽了為什麼發脾氣?本來人的心底都是很平靜的,因為某一句話不對了,「忿設無由」,心裡的憤怒就沒有理由,沒有來由地被挑動了。為什麼被挑動了呢?「巧言偏辭」。那個講話,有時候偏激,引起了別人的憤怒。別人討厭你是怎麼來的?你不要怪人家,反省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巧言偏辭」引起的。「偏」就是過分。過分的恭維不對,過分的批評也不對。智慧高的人不喜歡聽「巧言」,你要耍些花樣,恭維太過了,他一聽就知道假話;你說不喜歡恭維我就罵,不應該罵的也罵,好不好?也太過了,所以一個人不要玩巧。

    青年同學記住了,古今中外,天下最成功的人,就是老實人。我常常說,你們不要玩手段啊,幾百年來,人類歷史的經驗教訓,玩聰明,玩手段,玩花樣的,一個高過一個,哪一個都不笨,連小孩都不笨,聰明手段都比我們高明。將來這個世界上全人類都太聰明,太高明,都會玩手段了。但是最後成功的人,因為老實,就成功了。尤其是我,就喜歡那個笨笨的老實人,你說他笨,我就是喜歡他的笨。我們太聰明了,自己唯一的缺點是太不老實了。我們同時也想想,問問自己,你喜不喜歡老實人?嘿,每一個人都喜歡老實人,可見老實人一定成功。這是真理。所以頭腦聰明的人,自己要反省了,要清醒了。

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

這就叫我們不要殺生喲。那些雞啊、牛啊、豬啊,被殺的時候,不管什麼聲音地拚命亂叫,它也不管這是不是音樂。等於我們人一樣,被人欺負要被打死的時候,媽啊!娘啊!救命啊!什麼怪聲音都出來了。殺生時,任何一個生物,被欺凌到死的時候都非常憤怒,你要曉得,一憤怒那個血都會變成藍色了,當時馬上把血抽出來一化驗,血裡頭就有毒。所以發憤怒的心,嗔心是有毒的。人平常討厭人家恨人家,就是心裡毒的習氣很重。所以,「貪嗔痴」稱為三毒。「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最後死的時候,那一個「心厲」,那一念,變成厲鬼,凶極了。

為什麼講這一段?一個人,你無禮地逼迫欺負弱小的人,那個受欺負的人,雖然沒有辦法抵抗,這條生命已經交給你要死,但是臨死的時候,要發嗔恨心,嗔恨心一發起來,有沒有鬼?就有鬼!變成厲鬼,要你的命。同學們就要問了,到底有沒有鬼啊?你研究孔子寫的《春秋》,看一看《左傳》,裡面記載鬼神的事好多好多啊。曹操這些大奸大惡的人,臨死的時候,看到以前被他殺的人來索他的命,都求饒了。這是真的哦!鬼神之事就是這樣,你以為偷巧害了別人啊,臨死的時候,「並生心厲」。所以人不會給人家騙的,最笨的人不過被你騙了一輩子,到了斷氣的時候,他忽然聰明了,「哎呀,我上了當。」這個時候,一念之間「並生心厲」,因果報應就這樣建立了。

   尅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

一個人的心理,不要刻薄。歷史上有許多領袖,譬如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朕非亡國之君,臣乃亡國之臣。但是老實講,崇禎是亡國之君,為什麼?刻薄,多疑。一個當領袖的,刻薄多疑就完了。所以刻薄多疑太過了的人,有不值一談的那種怪心理就起來了,就變成了心理變態。學佛、修道、學宗教的人就是這樣,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要求也嚴格,都犯了「克核太至」這個毛病。因此,宗教心理病是很難醫的,在西方醫學裡頭,宗教心理病幾乎沒有辦法治療。研究心理學的人,或者研究心理行為的人,或者有研究心理醫學的人,千萬注意。「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甚至於你自己都還莫名其妙地心理變態起來。

你們修道、學佛、出家的同學,看起來像個修行人,嚴重地告訴你們,平常我不大講,你們會發現自己常常有一種「克核太至」的心理。你看歷史上真成功的人,都有豪俠之氣。就現在的歷史,中東的薩達特這個領袖死了,我就覺得他很可愛,他的可愛就不是「克核太至」,他有流氓氣,所謂流氓氣就是俠氣。你看他講話笨笨的,但是,說了就算數的,那不是假裝的,他可愛在這裡。宗教家,宋明理學家,儒家的人,最容易犯「克核太至」這個毛病。因此你們注意了,做人,是要學儒家的原理,不能學宋明理學家的態度,那都是神經病。學佛也是一樣,要知道修戒行,但是戒行是要求自己不能「克核太至」,更不能要求人家「克核太至」。所以往往拿戒行要求人家,這樣不對那樣不對,你早就自己不對了,已經進入變態心理狀況還不知道,就完了。真的,一點都不欺騙你們哦,我現在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但是我不是佛,這是我今天講的很坦然的老實話。在大雄寶殿,佛那個氣度多光華啊,你再看看佛的一生,哪裡像你們這樣小家子氣!

所以我們讀歷史常常發現,歷代秦漢唐宋元明清,有些皇帝那真不是個東西,犯了「克核太至」的毛病,毛澤東也犯了這個毛病。這三個月以內,我從夜裡一二點鐘開始,到三四點鐘,一夜不過用二個鐘頭,把《二十五史》重讀了一遍。但是以我頭髮白了,也快要入土之人看來,有時候禁不住感嘆,替有些皇帝,有些古人著急:「怎麼那麼笨啦,不要那樣就好了嘛!」結果歷史上,他還是那麼做了。那真是「讀史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啊!實際上讀歷史、讀兵書而流淚,不是替古人擔憂哦,往往會替未來的人擔憂,讀歷史讀通了的人會替未來擔憂。所以《莊子》這一段文章,又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同學們說寫論文找不到題目,其實太多了,從中國文化的垃圾裡頭都可以抓出來好題目。

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

作人做事的道理,尤其做官的,做負責人的,連我們這裡王班長都要注意,「無遷令,」這個「遷令」什麼意思呢?《論語》上有一句話叫做「不遷怒」,孔子講顏回最好的修養就是「不遷怒,無二過」,怎麼叫「遷怒」?譬如他正在不高興中,你來跟他講話,嘿,活該你倒霉,「討厭,你走開一點好不好。」他本來討厭的是別人,並不是討厭你。結果他「遷怒」到了你的身上。從人生經驗中知道,朋友之間,乃至家庭中父母、夫妻之間也是這樣,正在對方不如意的時候,去提出問題來談,當然倒霉,這是時機不對。所謂:「薄言往訴,逢彼之怒。」所以,能夠做到「不遷怒」很難。「無二過」,犯了一次錯誤,第二次決不再犯,所謂懺悔者,就是「不二過」。不像有的同學錯了,「哎呀,老師,我懺悔了。」明天又不對,「老師,我又懺悔了。」他永遠在懺悔中,那還叫懺悔?那是悔在懺你了。我們常常看到辦事的,做公務員的「遷令」。譬如我發現有跟我做事的同學,我說:「請你幫我把下面那一本書拿上來。」結果他到了下面對另一人說,「某某人,老師叫你把那本書拿上去。」這就叫「遷令」,已經不對了。做人要「不遷令」。

「無勸成,」不要勉強人家的成功。光要求人家而不要求自己,這就是「過度益也。」過度地要求是不行的。學宗教的人,往往對自己很慈悲,對別人卻過度地要求,很「克核」,「克核」就變成刻薄了。像我們有個佛家師父一樣,為了讓弟子過午不食,到晚上連鍋巴都鎖在柜子里了。我就講他,「你這樣不對了,萬一有人餓得胃出血怎麼辦呢?」那就要放鬆一點,裝著看不見了,就是這個道理。因此,

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

做事作人不能「遷令」,自己當主管不能「勸成」,這是兩點不能犯的錯誤。不然的話,做事情就非常危險了。我們不曉得這是莊子說的話,還是孔子說的話,無法考證究竟是哪個說的了。「美成在久,」就是我們平時所講的,好事不在忙。成就好的事情,不是一時做得到的。壞的事情卻容易成就,一成就了以往,來不及改正。所以作人處事要慎重地考慮。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這個故事講到這裡,孔子把最後的結論告訴葉公子高。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在物質的世界當中,「乘物以游心」,抱一種超然物外遊戲人間的心理,就是現在講的一種比喻,「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遊戲人間不是弔兒郎當,是自己心境非常輕鬆,做人非常本份,該做就做了。也就是佛學說的解脫,不被物質所累。那麼既然做了一個人,對於人世之間人道之間,「托不得已以養中」。孔子前面講天下有兩大戒,一個是命,這個命不是八字的命,是天命。一個是義,義所當為,理所當為,如理而為,如實而為。就是說,人生有它的價值,為了國家為了天下,乃至宗教所說的為救人救世,明知道這條命要賠進去,如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文天祥被殺頭等等,他們認為很坦然,是「托不得已」,是命之所在,義之所在,不得已而為之。  「以養中」這個「中」,就是內心的道,自己修的道。所以誠心修道的人,不一定打坐,他掌握了為人處世之間的原則,就是真正的有道之士。

上面兩個故事,莊子都是以孔子的嘴巴來講的,一個是孔子答覆顏回,一個是孔子答覆葉公子高。第三個故事又來了,轉了一個方向。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

「顏闔」是個人名,這位先生奉命要做衛靈公太子的老師。衛靈公的太子在歷史上,是一個並不高明的人物,也是很暴戾的人。古代帝王的時代,做為太子的老師,那就是輔助一個新的皇帝出來,責任很大。比如到清朝末年,距今七八十年前的清末,當時還有些官名,如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等。當然那些太保不是現在的太保,那是很大的太保。當官做到了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就到了極點,講功名位置,有時候比宰相還大。所以顏闔擔任了這個任務,心裡很害怕,就去請教孔子的一位好朋友,衛國人「蘧伯玉」。孔子有幾位好朋友,一個是齊國的矮子宰相晏嬰,一個是衛國的賢人蘧伯玉。當時衛國很亂,而春秋的時候,衛國不至於亡國,在國際上還站得住,就因為衛國有蘧伯玉等好幾個賢人在輔佐。

「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

顏闔講,有一個人,就是講衛國的太子,個性兇殘粗暴,動輒發脾氣要殺人。他天然是要當皇帝的,誰叫他是太子呢?如果我只做挂名的太子老師,開開會,看看報,抽抽煙,聊聊天,萬事不管,你好我好大家好,這麼一來,使他「無方」,不向正路上走,將來國家危險,會亡在他手裡。如果我用正規的教育,有方法有方向地去要求他改進他,他將來恨我,我本身危險,要被殺掉。在中國歷史上,很多大臣名人教育太子,最後都是危險的。這一段故事所講的道理,古今都是一樣。現在的民主時代,幾乎我們每一個做人傢伙計的,做人家幹部的,差不多都遭遇過這種心理,你有好一點的意見貢獻給老闆,同老闆意見相反,他又不高興,還會討厭你,但是這個意見不提出來,光拿薪水,良心上又過不去。所以作人做事很難辦。

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這位太子很聰明,聰明到「足以知人之過」,他看別人的缺點毛病看得很清楚,但他永遠沒有辦法看清自己的缺點毛病。這幾句話,我們看了很簡單,《二十五史》上,這樣的皇帝領袖,這樣的皇后皇太后,多得要命。同時這是社會上一般做小領袖的人的通病。差不多也可以說是每個人的通病。顏闔問蘧伯玉,現在遭遇到這樣一個問題,碰到這樣一個老闆,我怎麼辦?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

「善哉問乎!」我們要知道,後來佛經翻譯的「善哉,善哉」,都是套用《莊子》上來的。蘧伯玉是衛國的老臣。很清楚這個太子,他說顏闔你問得好,這個任務太難了,你必須要「戒之,慎之」。兩個字,一個「戒」字,一個「慎」字,「之」是拉長語氣的,是虛字。就是說,你隨時要警戒自己,隨時要講話處事謹慎。這一篇是《人間世》哦,處處要言行「戒之,慎之」,這是很簡單的人生處事,但是我們一輩子做人做事,就是這兩個字做不到。「正女身哉!」你自己要站得正,就是普通說的思想要純正,要做一個正人君子。怎麼是「正」呢?難道哪個人還是歪著做人啊,誰都是很正的,而且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歪的。尤其在顏闔所處的這麼一個複雜的政治環境里,要做一個正人君子,還要把事情做好,非常難。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7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馮道的故事
看了《莊子》這一段,我們想起有一個人,永遠在歷史上留下了罵名,就是五代之間的馮道。我很替他不平,如果有姓馮的朋友在這裡,應該替他申申冤。馮道一生經過唐末五代八十餘年政治,五代五次亡國,他每一次都是站在最高位置,最後還封王。每一個朝代變動,都非請他出來輔政不可,他成了不倒翁。後來宋朝的歐陽修寫歷史,把他罵得一塌湖塗,說他是中國讀書人里最不要臉的東西,叫無恥之極。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謂「有奶便是娘」,沒有氣節。因為中國讀書人愛講氣節,而且中國讀書人的氣節,最後最高明是白養了一個頭,這個頭最後一定要割下來。如果這個頭還連在脖子上,不行。這是中國文化很特殊的地方,專門教人耍頭的,對與不對,這是人生哲學的問題。結果馮道後來活到很大年紀,自稱為「常樂老人」。我們年青時受老前輩的影響,都知道馮道把中國讀書人的氣節喪盡了。後來,人生的境界經過了,尤其在我們這一代活了七八十年,所看的太多了,我想起來,現在找一個馮道很不容易,再一讀歷史,發現馮道真了不得。如果說太平時代,這個人能在政治風浪中屹立不搖,倒還不足為奇。但是,在那麼一個大變亂的八十餘年中,他能始終不倒,這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那個時候,一個政治的變動中間,豈只領袖被殺。旁邊左右大臣都要殺掉,可是這個刀鋒決不會到馮道旁邊來,每一個政權更替,每一次大動亂,還非請他出來不可,當然得有他本身的條件,第一點,他本身的行為沒有缺點,至少做到不貪污,使人家無法攻擊他;而且其它的品格行為方面,也一定爐火純青,以致無懈可擊。歷史上,社會上,不管是上至皇帝,下至挑夫,凡是被人攻擊的,歸納起來,不外兩件事情:一個是男女之間;一個是錢財。這兩件事很難有對證的事,譬如說他貪污,你看到了?看到不叫做貪污。但是馮道大概這兩種毛病都沒有,沒有缺點抓在任何人手裡。他本身非常正,冰清玉潔,沒有嗜好,真的是學佛的。乃至他的兒子買了一條活魚,他一看到,把兒子叫過來,就把活魚放生了。

你們要研究研究五代的馮道,在亂世中間撥亂反正要做到這樣一個人,太難太難。他一生著作很少流傳,只有幾首詩,像其中的兩句,「但教方寸無諸惡,虎狼叢中也立身。」他說自己只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為光明磊落,那麼「狼虎叢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豺狼虎豹裡頭,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獸吃掉。從他的著作上看,他並沒有把五代時的那些皇帝當皇帝,他對那些皇帝們視如虎狼。看到這裡,我覺得馮道真是了不起,大家要他盡忠,中國的知識分子讀書人,最高就是盡忠道,五代這一段八十餘年的歷史,這個上來當皇帝,那個上來當皇帝,搞了幾年十幾年又下去了,都是野蠻民族外國人來當中國的老闆,他為誰去盡忠啊!所以他說「虎狼叢中也立身」,他自己認為站在狼虎叢中,這是真的下地獄的精神。在五代這八十餘年大亂中,他對於保存中國文化、保留國家的元氣,都有不可磨滅的功績。為了顧全大局,背上了千秋的罪名。所以後來蘇東坡同王安石都讚歎他,蘇東坡講馮道:「菩薩,再來人也。」王安石講馮道,「佛位中人」。說他是活佛。都是宋朝的三個人,歐陽修那麼罵他,蘇東坡王安石讚歎他,在這點上,我投了蘇東坡和王安石的票,不但投了這一票,而且我在講《論語別裁》時為他伸冤,把這個歷史案子徹底翻了。因此我發現,人有許多隱情,蓋棺不能論定,歷史上很多人的冤枉帶到棺材裡頭的。像馮道,我總算替他翻案了,辯護了。我一輩子做了三次辯護人:一次替馮道;一次替孔子,就是講《論語別裁》;還有一次替關公,在關公的傳記上寫了一篇文章。

還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馮道當宰相時,有一位青年才子,在他手裡考取,考取了來見老師,馮道衣冠穿得很整齊地出來見這位學生。馮道坐在那裡,把腿那麼翹起,大概地問了一下,結果之間沒有什麼話談了,因為馮道話也很少。這位學生就沒有話談找話談,他因為剛才低頭跪下來行禮,看到老師腳上穿的鞋子同白己剛剛買的新鞋子一樣,就問:「老師啊,你這雙皮鞋,」手一指腳上,「多少錢買來的?」馮道說:「五百。」「糟糕,我上當了!我的買成一千啦。現在商人好沒有信用,好可惡。」馮道把腿一換,另一隻腿又抬上來,說:「這一隻也五百。」你看這個教育之妙,這位青年才子,懷抱救國之志,你認為自己有本領有學問,性情那麼急躁,脾氣那麼壞,沒有定力,沒有耐心,你何以處世啊!就這雙鞋子上,馮道就很輕微地教育了他。當然還對這位青年說:「天下事,不要那麼急,問話也清楚,做事也弄清楚。」這麼一說,光是五百還不夠,就變成二百五了,就糟糕了。所以我們現在看這一段話,從歷史上找出一個人物,就是馮道,那真是得了莊子的秘訣。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7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曲則全 枉則直
曲則全  枉則直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顏闔要去做太子少保,蘧伯玉告訴他做大事業的人,處於雜亂的局面的修養。你形體外表的形狀,跟他接觸在一起,要很親近,「形莫若就,」將就他,可是你的內心要外圓內方。「心莫若和,」你內心要很和平,自已要調和,不能隨便。不能他要做壞事,你贊成做壞事,那就不對了。這兩句話的意思就是,要想改變一個人很難,你外表只好跟著他,心裡呢,你不能夠隨便,不能跟著他改變,要內方,外圓。這兩句話任何人都很難做到。但是,這兩句話你做到了,還是有毛病。外形跟他同流合污,他要怎麼樣,我也跟他怎樣,要搓麻將,好,陪他打兩圈,三圈就不來;他要喝酒,一杯可以,兩杯就不行了。「就不欲入」,不能深入,恰到好處。「和不欲出」,自己內在心地要光明磊落,要端正,還保持祥和和平。但是,外表不能夠露出來,我要這樣才對,不這樣不合道理,你的正道還不能夠暴露在外。

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

蘧伯玉說,處於這樣一個環境,碰到這樣一個人物,你的外形跟他要永遠在一起,就是學佛的菩薩道里有個名稱,四攝法裡頭的「布施愛語,利行同事」。「利行」,行為幫助別人,「同事」,譬如這個人打牌的,拿普門品來講,應以打牌身說法而得度者,就現打牌身而度之;應以跳舞身而說法得度者,就現跳舞身而為之說法。應以何身得度,就現何身而為說法,造就是「同事」的道理。「形就而入」就是「同事」。但是形態上是「同事」,你不要真的同進去了,你本來是陪他打牌的,結果你上了癮,你的癮比他還大,那麼你完蛋了,他也完蛋了,你的外表雖然跟人家一樣,但內在有道德的標準。然後表現出來,他愛打牌,不得已,我只好陪他玩玩。他愛打牌,我愛打坐,我這一打同他那一打不同,不過呢,我現在沒有辦法,只好在牌桌上陪著他。但是,你如果為了求知名度,向人家宣傳自己,表示自己有學問有道德,那你招搖的結果就是「為妖為孽」,你變成外道,妖怪了。本來你是正道,為一點名利之心所驅使,遭遇的後果,你吃飯的傢伙就要落地了。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蘧伯玉說,你去這樣的環境,教育這麼一位太子,必須要做到這四點。就是說,他這種太子,天生的八字好,將來一定要當職業皇帝的,你要教育他成為一個好皇帝,對國家要有所貢獻,他幼稚,「嬰兒」代表幼稚,你也要跟著他幼稚,不能比他高明。不過你在幼稚裡頭怎樣領導他呢?譬如他是幼兒園的一年級,你就是幼兒園的二年級,比他剛剛好一點點,完全跟他一樣就領導不起來了。他說嘿嘿,你就哈哈,大家差不多,不過我比你笑得好一點,這就夠了。他說嘿嘿,你來一個哈哈大笑,完了,這就不行了。「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無町畦」就是沒有方向,沒有路徑,像田地一樣連邊界都沒有的。就是說,他是傻不嚨咚的白痴一個,那你也就要學白痴,不過你白痴白得好一點點,有時候清醒一下,這樣就能夠領導。「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崖」就是一個山崖,有一個比例。有一個標準,站得很高。這一類的人沒得標準的,不高。明朝朱元璋的後代子孫是很糟糕的,像明朝好幾個皇帝一塌湖塗,描寫得比這個衛靈公的太子還糟,如明武宗正德皇帝,還有比他更差的。他「無崖」,沒有標準,你也跟著他沒有標準。

你這三點做到了,「達之,入於無疵。」作人做事要通達,要圓融,不要古板,可是一個人太圓融太圓滑,會出毛病的,太圓太滑了,就變成滑頭了。一個人不能變成滑頭,又要做到沒有一點暇疵,這就難了。我們在座的很多人當過領導,當過長官,你把莊子這一套法寶拿到手上,在哪個時代都無往而不利。做到這樣,才能夠不是叫滑頭,才能在這個混亂的局面,混亂的社會,混亂的時代中,把壞的領導人帶上了正道,撥亂而反正。你要懂得,這是莊子傳的作人的密宗哦。這是大學問,很難做到。打坐成佛並不難,老實講,處亂世作人,做到把壞人改正了,尤其是把壞的皇帝老闆帶上正道,比成佛還難。所以佛在佛經上,再三讚歎治世的轉輪聖王的功德,同佛一樣。其中差別,就是一個悟道,一個不悟道。你不要以為佛經光講出世,佛經大乘法主張入世。轉輪聖王入世行道,佛出世悟道成道,不一定哪個方法就是行道,入世之道更難。所以佛在《華嚴經》上說,唯有十地以上的菩薩,才能做大的轉輪聖王,這個秘密就是指入世之難。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8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螳臂擋車
螳臂擋車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中國文學上有個名言,「螳臂擋車」,就是從這個故事裡出來的。我們在座的有些青年是在都市長大的,恐怕沒有看見過螳螂,那就可以到小動物園,或者到昆蟲協會去看看。我們小的時候,在鄉下常看到。那時做小孩子不會像現代人這麼可憐,螳螂啦,小螃蟹啦,都是最好的玩具,但都是把它們玩死了的。蘧伯玉說,你知不知道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怒」就是憤怒。我們看到,螳螂在路中間,聽到車子嘎嘎嘎響著過來了,那個螳螂發脾氣了,就站起來,把兩個膀子舉起來,那個精神,像力氣很大一樣,要想把車子擋住,哪裡擋得住,車輪過去,它就變成肉漿了。它這樣自己不估量自己,叫做自不量力。雖然如此自不量力,但它還是有勇氣。其實螳螂不一定是有這個勇氣,這是動物本能的反應。

我們都知道,歷史上越王勾踐卧薪嘗膽復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經過了二十年的痛苦。歷史上記載,越王勾踐有一次出來,看到路上有個癩蛤蟆,越王乘坐的車子過來的時候,這個癩蛤蟆生氣了,就把肚子鼓得好脹好脹,那個威風好大。越王勾踐立刻停車下去,向這個癩蛤蟆行了一個禮,左右大臣就問越王這是什麼意思,越王說,我們為了復國,當效法這個蛤蟆的這股英雄氣概。所以,不要看到「螳臂擋車」很愚笨可笑,「是其才之美者也」,這個勇氣還是很難得。造句話插在這裡,什麼意思?上面一段蘧伯玉告訴顏闔,你輔助這位衛國的太子,應該怎麼樣作人處事,大原則講完了,下面講,如果你不照這種方法去做,非要嚴厲地把他改正過來,等於「螳臂擋車」一樣,最後自己完了。不過完是完了,在歷史上還是留下了一個名。就如宋朝時候,有一個皇太后請老師教育太子,這個太子將來是皇帝哦,當老師的就因為他書沒有讀好,考試通不過,就打了他的手心,因此太子不肯去上課了。這件事皇太後知道了:哼!我們家裡的孩子,有學問當皇帝,沒有學問也當皇帝,真是豈有此理。皇太后一下子胡塗了,就不讓太子去讀書了。老師見太子不來讀書,就馬上叫太監告訴皇太后。皇太后命太監帶口信出來,我們家的孩子,不管書讀得好不好,都要當皇帝,等他當了皇帝,還不是把你的頭要砍掉就砍掉。這個當老師的就讓太監回復皇太后,有學問做聖賢堯舜一樣的皇帝,沒有學問做桀紂亡國的皇帝。太監把這個話照搬過去,皇太后一聽醒悟了,對啊,送太子出去讀書,就應該聽老師的話。慈禧太后也干過這一類的事。所以說,還是有「螳臂擋車」這一種事,這種做法只能做一個忠臣,做一個烈士則不行。

所以蘧伯玉對顏闔說:你要小心啊,要謹慎啊。你慢慢地獎勵他,對他多鼓勵,「哎呀,這句話說對了。」「嗯,這個也對了。」然後,他都聽得很順耳的時候,有時告訴他,「這個有九分九好。只差這一點不好,你把這一點改一改,就十分了。」你如果照這樣的方法,去教育他改正他,那麼,你就成功了。這一點,就是我一輩子學不到的,看到有不對了就訓話,哪還會給你慢慢獎勵,實在沒有等的工夫。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1:59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 養虎的學問
接著上面兩段一正一反的理論之後,蘧伯玉又講: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你有沒有看過,養老虎的人給老虎餵食,譬如說喂牛肉,寧可煮熟一點,而不敢割一塊生牛肉丟進去,或直接把一隻活物丟進去,否則老虎必須把活物咬死了吃,這樣它就善成了殺生的習慣,而且養成了鬬爭的習氣。同時,「不敢以全物與之」,寧可把食物割開來剁碎,送到它嘴邊就能吃下去。喂老虎一樣東西,你看它用爪子按著又啃又咬,有時咬不下來就發脾氣了。個性壞的人哪,就和這老虎差不多。所以養老虎很麻煩,要對它很了解,什麼時間肚子飽,什麼時間肚子餓,它怎麼樣就要發脾氣,怎麼樣才不發脾氣,這些都要搞清楚。老虎是畜生,動物脾氣都很壞,嗔恨心大,所以就變動物了。老虎與人不同類,但老虎對養它的人呀,蠻好,蠻乖。為什麼?因為給它吃的嘛,養虎人順著它的性情來養。有時候老虎發了脾氣,把養它的人吃了,那是因為養虎人撞到了虎的毛病,老虎的毛病發了,不管你養不養我,照樣吃你。此所謂禽獸。這一段拿給心理學家去發揮,可以研究出許多名堂。

「虎之與人異類」,其實莊子講得很客氣,虎和人不同類,並不是說人比老虎好。人有獸性,獸也有人性。上次在宗教展示中心,有個同學問我,為什麼密宗塑的塑像,多半不是人的樣子,有些塑成人的身體,連著野獸的腦袋,還有爪子什麼的?像顯宗塑的佛像,三十二相八十莊嚴,多麼漂亮,這是什麼道理?找告訴他,很簡單嘛,人性之中有獸性,獸性之中有人性,究竟人性是善良,還是獸性是善良?這是個話頭,你參參看呢?不可知。你不要以為我們人這個樣子,才叫長得漂亮,讓另外世界的那些眾生看,我們人這個樣子很難看。別的生物長几十隻腳,我們人只長兩隻腳,這個樣子多不好看呢!別的生物腦袋後面長有眼睛,也不怕車禍,我們人長的眼睛,看前面還蠻靈光,後面就不行了,所以人這種動物笨得要死,只能看一面,不能夠看到全面。所以啊,密宗的佛像,有道理在裡面的,是個大話頭。那個同學聽了,有點恍然鑽出來大悟的樣子,是不是大悟了,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

你看養馬的,喜歡馬的人,馬的尾巴一翹,曉得它要屙大便了,就很快地用竹籃筐接住馬糞。馬糞還是葯呢,也可以作燃料,同時也怕把路弄髒了,所以要用籃筐接住。馬撤尿的時候呢?把海邊大的貝殼取過來接它的尿,馬尿也是葯,也有好處。當然這是古代,現在都不用這些工具了。人愛馬呀,又要給它洗澡,又要給它剪髮,又要給它喝酒,又要給它吃豆,愛馬那愛得不得了,比愛人愛得多了。馬我們那樣愛它,它對人也好,看到人來,把頭貼到人身上擦兩下,人就是容易被騙的,馬這樣親你兩下,你就說:這馬好可愛呀!它好愛我呀!結果有個蚊虻來吃馬的血,你拿蒼蠅拍子「啪」一下,打到馬身上去。打馬的時候不對,這下馬屁拍在馬腿上,那馬把馬韁咬斷了,把頭一擺,馬蹄子朝你胸口一踢,你就受內傷了,雲南白藥都吃不好的。這個道理就是: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這兩句話也是作人的道理。任何一個人,都有自由的意志,生物也是一樣,馬也好老虎也好都是這樣,「意有所至」,它那個毛病來了,一發作了,人跟馬跟老虎沒有什麼兩樣,他愛好就是那一點,專註在那一點的時候,什麼也轉他不了,這就要研究唯識中第八識阿賴耶識中習氣的根。一個人入迷的時候,你要勸他「回頭是岸」,苦海茫茫,回頭岸在何處啊?你什麼般若呀,真如呀,都沒有用。所以,明知道你愛他,有時候他出於自己的利益需要,就忘記你愛不愛他了。因此夫婦之間,父子之間,兄弟朋友之間,人與人之間很難相處,總之是「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啊!

我們再看歷史上的大奸臣,譬如宋朝的秦檜,明朝的嚴嵩,乃至清朝的和珅這一些人,他們為什麼一當權就是幾十年?因為他們就懂得「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這個竅妙,皇帝硬是離不開他們。歷史上大奸臣殺了大忠臣,你以為真是被奸臣殺了的呀?根本就是皇帝要殺。如歷史上說秦檜殺了岳飛,哪裡是秦檜殺的,宋高宗本來就討厭岳飛,秦檜只是迎合宋高宗的意思,代高宗承罪而已。大家都知道岳飛的口號:「直搗黃龍,迎回二聖。」這是岳飛不懂宋高宗的心理,以為直搗黃龍就可以了。迎回二聖以後,宋高宗怎麼辦?二聖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他哥哥,二聖回來,宋高宗還當不當皇帝?第二點,當時宋高宗還沒有立太子,而岳飛偏要涉及內政,天天催宋高宗立太子,這在高宗的想法,認為你岳飛希望我快死嗎?而且這是我趙家的家務事,你在外面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可是岳飛偏要回來管這件事。秦檜就知道宋高宗這個心理,宋高宗「意有所至」,秦檜一下子就懂了,皇帝的意思要這樣辦,我給皇帝辦了,皇帝是越來越舒服,嗨,他真懂事。所以奸臣也是很不容易當的。當然我們不要學奸臣,奸臣太懂人家的心理了。所以做奸臣也好,做忠臣也好,歷史上有句名言,叫「揣摩上意」。上面領導人的意思,你搞不清楚不行,要好好地研究,好好地揣摩。不要說揣摩上面的人的意思,像有的學生沒有把我的意思搞懂,有時候正忙著,你來給我講話,又不好意思罵你,就「好好好」應付兩聲,那個「好好好」,是不大同意呀,你一聽老師答應了「好」,就以為老師都同意了,那我的火就上來了,我的老虎脾氣也發了。所以揣摩上意之難呀!不要說揣摩上意,兩夫妻,兩個好朋友,你真懂得他的意思很不容易,此所謂知己之難。我們懂了這個道理,就可以作人了,可以處世了,也可以做大事業了。所以有些朋友埋怨,自己的才具是了不起的英雄,就是運氣不好,這些長官不認識我。不是長官不認識你,對不起,是你不認識長官,你不懂得長官「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啊。

「可不慎邪!」你要謹慎啊。這兩句是重點,最難的,這是莊子在《人間世》傳人道上的密宗。

三個故事講完了。《莊子》的妙就在於,他東一下西一下,一段一段的故事擺在那裡,都不給你作結論,要你自己去作結論。如果他做了結論,那就沒有價值了。就像一個水晶球擺在那裡一樣,從四面八方去看,角度不同,理解就不同。禪宗後來都是學的這一套。這中間要注意,我現在只能講到這裡,你們仔細去讀,仔細去參詳,這三段故事,每一段都並不獨立,從顏回開始,三段故事都連帶下來,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地轉接不同,但是,每一段又是單獨的一個故事,這就是《莊子》的千古妙文。現在年青人寫白話文,最時興的都是這個方法,一段一段的,可惜呀,不是《莊子》的文章,是「孫子文章」。上不及老子,下不及孫子,真是兒子,中國諸子百家的兒子。我們的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兒子,下有孫子,哈!三代都有。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槾,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2:00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無用之材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匠石」這個「石」,古人的解釋有好幾種說法,這不太重要,在古代,只有對那些專業研究書本的人才重要。有人解釋說,「匠」,是個工匠師,這個匠人姓石。在這兩個字上作文章,寫博士論文,我是不幹的,因為划不來。莊子的話,十有九都是寓言。反正有這麼一個人,是個工匠頭子,到齊國來選木材,他到了「曲轅」這個地方,看到一棵「櫟社樹」。樓來有人考證,曲轅是孔子的故鄉曲阜。是不是?不知道。「櫟社樹」就是屬於神廟的一棵樹。「社」,在古代是土地壇一類的廟子,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忠烈祠,是代表國家社稷的一個廟子。譬如我們到日本可以看到,一個石頭打的,上面圓圓的四個洞,那是社稷前面的神燈用的。中國上古的那一套文化,日本還保留著一些。日本人叫做神樹,神木,也就是「櫟社樹」。這棵樹大得呀,可以「蔽數千牛」。數千頭牛夏天在樹下一站,像被涼蓬一樣都遮住了。人手拉手圍這棵樹,有一百圍那麼大。這棵樹高得很,有「十仞」之高,七尺為一仞,就是幾十丈高。後面還有些旁枝伸出來,把旁枝砍下來可以作一個獨木舟,這棵樹的旁枝有幾十根,可以做幾十隻獨木舟。「觀者如市,」我們到日本京都,京都的神社就是這樣,來參拜神木的人多得很。可是這位專門來選大木材的匠石,經過那裡連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就一路走過去了。跟著師傅的這些徒弟,圍著這棵樹就看了個飽,看滿足了一回頭才發現,師傅並沒有站下來看,已經走到前面去了。於是趕快追到師傅那裡,對師傅說,自從我們拿起斧頭跟你學手藝以來,那麼多年跑遍了江湖大山,沒有看見過這麼好一棵大樹,師傅你連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停都不停,只管向前走。這是什麼道理呢?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音mán),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說:算了吧,你們不要啰嗦了,這是「散木也」,沒有用的木頭。你看那棵樹那麼大,又有什麼用呢?拿來作船吧,放在水裡會沉下去;拿來作棺材吧,埋到地下去沒多久就腐爛了,做棺材的木頭應該是很不容易爛的;拿來做傢具呢,它很快就毀壞了;拿來做門窗,一下雨就容易吸收水分,因為吸水分太重容易長濕氣,它容易壞;拿來做柱頭,要生白螞蟻。這個木頭呀,「百無一用是書生」,和讀書人一樣,沒有一點用處。因為沒有用呀,所以它活的年紀那麼大,很安全。匠石給學生上了一課,學生相不相信,不知道。徒弟也沒有經驗,反正是聽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2:01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神木託夢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音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

匠石回去后,睡覺的時候做夢,夢見一個白鬍子老公公來了。莊子沒有這麼講,是我加上的。這個白鬍子老公公就講:你這個傢伙算老幾呀,你白天對學生講些什麼狗屁的話,你想拿我和楠木啦,紅木啦,這些最上等的「文木」相比,那你就搞錯了。白鬍子老公公就教訓他一頓:你看那些梨子樹,桔子樹,柚子樹,那些番瓜,紅薯之類,這些都是木頭之屬,草木之類,這些東西,可以開花可以結果,因為它會開花會結果,人們都不許它長高,要它橫著長。剛長高一點,「嚓」一下就把頭剃掉了,葉長多一點,想多留一點頭髮,也不行,要剃成光頭,人類對這些植物多刻薄呀。這是因為它有用,結果大枝被折了,小枝泄氣了。因為它能幹,會開花會結果,所以把自己這個生命搞得很痛苦,「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這些樹專門生長水果給人吃,越生長得多越辛苦,活不了幾年就老了,枯萎了。成了枯木當柴燒。本來樹木的壽命很長,它活不到幾年短命而死,就是被一般的世俗之人害了。「物莫不若是。」你要注意喲,有用的東西,就會把它用死了;你能幹嗎?就會把你能幹死了。所以女同學做太太的,懶一點也蠻不錯,不懶就會很可憐了,就是這個道理。

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而且我為了修到「無所可用」,修了好多年的功夫才成功喲,中間人家幾乎把我砍掉,總算我顯示出了沒有用,才沒有被砍掉。現在終於修到百無一用了,證果了,得道了,每天被人家來上香來拜拜。你說我沒有用?這個就是老子的大用處喲!假設我也同那些柚子樹,地瓜等那麼有用,我還長得大嗎?還能活了幾千年到現在嗎?白鬍子老公公又講,而且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人了不起,人和木頭差不多,你是什麼東西?我是什麼東西?大家都是天地間的一個東西。你專門來砍木頭,你怎麼不看看你自己呀。你給徒弟說的幾句話,把我的密宗揭穿了,密宗就成了顯教。那就完了。你罵我是「散木」,你就是「散人」,我是個沒有用的木頭,你就是沒有用的東西。這個白鬍子老公公就是木頭的神,來罵了這個匠石一頓。

匠石覺而診其夢。

匠石被罵以後醒了,這個夢可嚇死他了,就要圓夢,解夢。等於我們同學做了夢,早晨起來就問:老師啊,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然後就給我講夢話。我清醒的人硬要聽講夢話,你說痛苦不痛苦啊?可是這位匠石清醒了,叫來了徒弟說夢話:昨天啊,我講錯了話,得罪了那棵神木,做了個夢。

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

徒弟說:師傅昨天不是講過嗎,這根木頭是無用的木頭,既然是無用的木頭,它還會成精,變成一個白鬍子的老公公託夢給你,這好奇怪呀?匠石趕快說:密宗,密宗!這是秘密不要說,不要講,聲音輕一點,怕又被樹神聽到了。然後這位匠石哈哈大笑,說:我告訴你們,這個樹神為什麼託夢給我?他也很寂寞,沒有知己,雖然我罵他一頓,我罵他也是他的知己呀,所以他來夢中給我談這一番話,實際上他曉得我很懂他,因此托我傳話給世界上的人,罵世界上的人都是笨蛋,不懂他,總算有我一個人懂他,托個夢給我,托我做他的宣傳部長去宣傳一下,去幫他再說明一下。你以為他來叫我給他買只雞拜拜呀?他不是這個意思。這位徒弟剛才問得對,無用的木頭怎麼會在廟子里給人家拜呢?有用的東西要被人砍掉,沒有用的東西更要被人砍得快,沒有用留著幹什麼?但是他不會被人砍掉,他是廟子里一棵樹,人家會說,這棵樹呀,是神呀,動不得呀,只能拜一拜,因此就保存了,所以他活到幾千年。這個道理懂嗎?我們的人生,有用倒霉,沒有用更倒霉,要做到好象是有用,又沒有用,沒有用的大用,譬如一塊木頭,被做成馬桶了,多倒霉呀,另外一塊木頭,結果被雕成菩薩了,我們一天到晚拜它。因為它沒有用,就要做到社神,做不到社神,「且幾有翦乎。」半路就給人砍掉了。

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所以他要保全自己的壽命,有他保全自己壽命的一套辦法。那個沒有用的人在社會上,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活下去,就只好裝起一副修道的樣子,人家一看,喲,有道之士!要做到這個樣子,那就行了。然後向人家傳道:「我講了你不懂,為什麼?密宗!」人家就問:「密宗是什麼?」「嗡啊嗡啊嗡……這是藏文。」再不然,「這是梵文,你不懂的。」人家奇怪了:「梵文我認得呀!」「這是上古的梵文,你怎麼認得?」像這樣,就行了,就可以保全你自己了。這個人生,玄了。所以學莊子要學壞的,但是,其中有人生的真道理。所以,「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他保存自己的辦法,和你們都不同,所以他長壽,永遠站住。然後你稱其萬歲,神,菩薩,還要拜拜。你看看,這多麼高深,多麼遠大,這是密中之密呀!你們怎麼懂呀!

我們中國文化和外國不同,有所謂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兒子,下有孫子,還有一子,韓非子。韓非子是法家,政治家,他也說兩個故事,和這個道理一樣,這兩個故事也是對當領袖的人講的。第一個故事:古時有一位太子,聲望已經很高了,還要去周遊列國,培養自己的聲望。這時突然來了個鄉下的糟老頭子,身上穿一件破短襖,腋下挾一把破雨傘,言不壓眾,貌不驚人,自稱王者之師,說可以做皇帝的老師,幫助平天下,求見太子。通報以後太子延見,這老頭兒對太子說,聽說你要出國,但這樣去不行,你要拜我為師,處處要捧我,禮敬我,然後到每個國家,像美國總統什麼的來接你的時候,你要讓我站在前面,國宴的時候,你要讓我坐在上面。我呢?光曉得吃飯睡覺,別人問到我,我也一問三不知。你這樣才能成功。太子問他這是什麼道理?老頭兒說,我以為你很聰明,一提就懂,你還不懂,可見你笨。現在告訴你,你生下來就是太子了,絕對不會坐第二個位置,而你在國際上的聲望也已經這樣高了,再去訪問一番,也不會更增加多少。可是你這次出去不同,帶了我這樣的一個糟老頭子,還處處恭維我,大家對你的觀感不同了,認為你了不起。人家會說,太子在國際上這麼有名望,真是肯禮賢下士,如此謙虛,到將來不得了;而且這個老師這個樣子,不曉得有多大的法寶,算不定他指頭一伸,世界上的核子彈統統都放不出來了。各國對你有了這兩種觀感,你就成功了。這位太子照他的做,果然成功了。這是一個故事,《韓非子》里的故事很多了,都是政治里最高的藝術。

第二個故事,有大小兩條蛇,要過街,大蛇想大搖大擺過去。小蛇不敢過去,叫住大蛇說:老兄,我和你商量一下,我們民主時代開一個會,你我這樣過街會被打死。大蛇問該怎麼辦?小蛇說我有個辦法,不但我們可以大搖大擺地過街,兩邊的老百姓還要放鞭炮,擺香案,跪下來,然後還要在台北市給我們修一個龍王廟。大蛇說,如果有這樣的好事,我聽你的。小蛇說,很簡單,你仍然昂起頭來大搖大擺過去,但讓我站在你頭上,慢慢地從街上游過去。這樣一來,我們不但不被打死,老百姓看了覺得稀奇,一定認為龍王出來了,擺起香案拜我們。然後蓋一座大的龍王廟,把我們送進去,初一十五還有豬呀羊呀,香呀蠟呀,來拜一拜。結果照這個辦法過街,果然當地人看后蓋了一個龍王廟。這個故事分析起來很有道理,所以一個事業要成功,常要上面頂一個所畏的。你們要做了不起的人,頭上都要頂一條小蛇。所以,你們叫我老師,你們諸位都是小蛇,我現在實際上就是那條大蛇。

這兩個故事和莊子說的「櫟社」神樹是一個道理。所以中國的古書,諸子百家不能學,學壞了就是個大壞蛋。我們小的時候,諸子書是不準讀的,《三國演義》都不讓看,怕人學壞了。但是,做大有為的人生,做大事業的人,想要做大政治家,做大外交官,大元帥,大教育家,乃至做一個大和尚,這些道理都要懂。大和尚就是這棵樹,就會要託夢給人家,那才做得好。真的,這是《人間世》的道理喲!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舐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2:01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異材
《人間世》全篇的宗旨,莊子告訴我們怎樣處世作人,方法就是老子講的三個字。「曲則全」,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做人處世的藝術。處世是非常難的,如何做到「曲則全」呢?前面講到櫟社樹,無所可用,等於本地的榕樹,榕樹實際上沒有多大的用處,但往往可以給人乘涼,乃至做廟子前面的標記。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蔌。

「商丘」是一個地名。「南伯子綦」看見一棵大樹,大到什麼程度呢?「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蔌。」古人所謂「駟」是四匹馬平排拉一個車子叫「一乘」,「千乘」形容大得不得了,有四千匹馬平排起來站在這棵大樹之下,樹葉都把它們遮住了。我們知道,任何植物,樹根有多大,就是樹葉子散開的範圍。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說,這是什麼樹呢?它一定有奇才異能。現在說一個人有特殊的本領為奇才異能,也是由《莊子》「異材」的觀念發揮的。

抬頭一看,樹的枝幹是歪歪曲曲的,不能做為棟樑之材。古代建房不用鋼筋水泥,全部用木材,尤其古代修建帝王的宮殿,采棟樑之材是非常困難的。歷史上帝王們修建宮殿就是老百姓的大災難,棟樑之材都只有在深山老林中才找得到,千方百計砍下來,要運幾萬里送到首都去。例如最好的木頭在西康建昌。過去有一句土話:「少不入廣,老不入蜀。」它的意思指廣東風氣比較開放,很風流,年青入廣就流連忘返了。老年人入蜀有個好處,有好的棺材料。因為四川西康一帶有好木,如沉香木,有香的,有不香的,一根沉香木比黃金鋼鐵還重,在水中不會浮起來。帝王們修建宮殿必須用這種木頭,木頭砍下來,要經過很多省,運幾萬里。為了帝王們享受,老百姓不知要死多少人,經濟上的損失不知有多大。

把這棵樹的根剖開,不能做棺材板。用櫟木做的棺材板很容易爛,很容易生蟲,而且古代好的棺材板是一塊板,不能用兩塊湊起來,不能有縫,有縫則屍體腐爛了,液體流出來,味道很難聞。舔一下樹葉子,則嘴爛舌爛;聞它的味道,人就會像酒醉后嘔吐一樣,三天都吐不完。這樹大得不得了,卻一點用處都沒有,但它「結駟千乘」,可以做一個大的停車場,有這樣大的好處,是「異材」。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子綦說,這「材」算什麼東西?無以名之,這就叫嫉才妒能,因為它有特殊的材料,天生的能照應那麼多人,但是它本身有什麼長處?一無所長。「嗟乎」是感嘆,上天生就這麼一個木頭,一無所長但用處大。 這個故事同前一個故事相似,前面講的櫟社樹一無所用,但卻做了神木。現在這個大木也無用處,但能夠擋住了太陽,能夠覆蓋了天下人,大家都可以在大樹下乘涼。最偉大的大木就是這樣,最沒有用的大木也是這樣。在人裡面,當皇帝、作孤家寡人就是這個大木,當皇帝是一無所能,既不能搬磚又不能蓋房。任何本事都沒有,只有一個本領,你們可以躲在他下面乘涼,因為他有大用,所以不成材。材是專才。譬如歷史上有名的漢高祖真是這個大木,兄弟三人,就他一無用處,成天喝酒吃肉弔兒郎當的。從表面上看,他是漫不在乎,大而化之的人物,他只有一個本事,會當皇帝。但當他統一天下,登上皇帝的寶座之後,很坦白地說:「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運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為吾擒也。」現在很多青年人想當領袖,你要想一想,自己會不會做造么一個大木?如果又精明又能幹,連小指頭都充滿了精明的人,你不要想當這麼一個大木了,做不到的,只能做個學者,或學個電機工程,再不然當一個博士很了不起了。要做這麼一個大木,必須要「異材」,要特別不同。那麼,莊子已經說明了第二層意思,他雖然沒有說木頭作什麼用,但一望而知,點題了,這木頭可以「結駟千乘」,「結駟干乘」就是天子的本領。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2:02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有材則患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宋國有個姓「荊」的人家,有一塊好地,種了楸樹柏樹桑樹。當這些木頭長到一把時,兩手相合叫一把,可以用來做抓猴子的機械,就砍了;當長到三圍四圍時,可以用特別漂亮的木頭來做大房子的門框,就砍了;再長大一點,長到七圍八圍時,「樿傍」就是做匾,可以拿來做匾了,貴人富商之家就把它砍了。

草木的壽命很長,依中國文化來講,用五行表示,東方屬木,西方屬金,東方是太陽升起方,木代表生髮之機,表現生生不息的現象。草木壽命都很長,而且不大容易死亡,即使砍斷了,還是可以連續長起來。這些草木應該活得與天地同壽,但是它是有用的材料,長得大一點,小有用處了,隨時就被砍了,所以生命只活了一半,甚至一半都未活到。無用之材就活得很長。前面講有個大木無用,其實無用的大木最有用,代表了領袖的才能。要做個領袖,真是一無所能,無所長處。但領袖的長處是什麼呢?能包容一切人的長處,假如不能包容,就是臭木頭,只能放在廟子里,靠菩薩在前面保衛著,才活得長久一點,不然就要被砍掉。這個大木不靠菩薩不靠神,因為它自己能包容一切,能蔽蔭天下人,等而下之的材料就用到死,「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這個故事的道理說明,世界上能幹多才的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糟塌了,越能幹越多才,越是自己促死。歷史上有名的蘇東坡,就是有用的材料之一,蘇東坡一生遭遇很坎坷,他晚年做了一首很妙的詩,希望人不要做有用的人:「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蠢,無菑無難到公卿。」這是蘇東坡晚年的人生經驗,我讀了以後笑了,天下的如意算盤被他打完了,生兒又笨又蠢,但運氣好,一輩子無災無難到公卿,這不是打如意算盤嗎?蘇東坡怕被聰明誤了的思想,又被聰明誤了。

所以莊子下了個結論:

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古代人的迷信,牛馬身上有塊毛是白的,不吉利。《三國演義》中有這樣的馬叫「的盧」,據說的盧喪主,帶孝的。牛豬頭上有白毛的,小豬的鼻子翹得像犀牛一樣地高,拜拜都不能,也不吉利。人有痔瘡的都不能過河,河神不答應。像過去往浙江普陀山拜觀世音菩薩,女的碰上經期,不能坐船去拜,不然會碰上颱風。如果碰上颱風,馬上就問有女的沒有?有就把她丟下海了,一定是她不幹凈,惹菩薩生氣,所以來了颱風,這是古人迷信。莊子引用古代人的迷信,這些事是符祝,一般說的端公們都知道,認為不祥。莊子說人認為不吉利,但「神人」認為不吉利更好。如果變馬,寧肯頭上有白的毛帶孝,一輩子沒有人敢騎;如果變豬,寧肯鼻子高高地翹起,不會被人殺了拿去拜拜,會好好地活到老。所以,世人認為不吉利,在上天看來是大吉大利。

這一段看起來滑稽幽默,但人生被莊子看得透透的。莊子的觀念認為,人沒有認清自己的價值,沒有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人生所謂求名求利求能幹,要聚斂功名富貴的,都是不願意好好地活著,忙忙碌碌地過一生,最後自己賣命得來的功名富貴,功成名遂,自己卻看不見了,像蘋果熟了落地了。這兩個故事說完了,就是莊子在《人間世》中所提的兩個原則。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足以糊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2:03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支離疏的故事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

「支離疏」是一個人的綽號,這個人長得很奇怪,他大概是沒有脖子的,兩腮貼近肚臍,肩膀長得比頭頂高,五官仰起,兩髀同腰相連,長得不像個人形。這種畸形的人,我們看見遇,現在這種人的命一定很好,可以作電視上的好材料,當名演員。

挫針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

支離疏這種畸形的人,正好適合當裁縫。「鼓莢播精,」就是卜卦用的一套。中國有一個習慣,一個孩子天生瞎子,就教他算命或卜卦,特別靈。還有一套特別的方法,教他只求記憶,不用子丑寅卯,只要記得就好,所謂「鐵板數」就是教這類人的。過去算命專門找瞎子,瞎子有特長,算得更准。這種畸形的人算命或卜卦,每一天生意很好,靠他可以養活十個人。樣子長得不成人形,謀生的技能比誰都好。當國家徵兵時,免了他的兵役;當國家徵用勞工時,因為他有殘疾,不用出力;如果發社會福利救濟金,每次他都能領到。他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在人生的途程上,占的便宜大極了。

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這個人「支離其形」,長得怪裡怪氣,可是生活得很好。如果我們有人對自己一生的學問、道德、修養做到怪裡怪氣,也就是像現在好好的一個人,要去學修道啦,學佛啦,打坐吃素啦,上教堂等,都是「支離其德者也」,看起來很不正規很不正常,然後人們會說:這人很迷信,不用找他了,因為找他沒有用。迷信就是一頂很好的帽子,可以躲開很多的災難,可以讓人很好地活下去了。如說某人是吃素的,究竟他心裡吃不吃素,是不是「心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莊子告訴我們,這個人生這個社會很妙的,正常的人生活下來很困難,稍稍帶一點怪,但不要怪過了頭了,就會活得很痛快,就看你是否善於利用「支離其德」,不過要學得像支離疏,好處他都佔光,國家要徵兵役用勞工,他什麼事都不用做,發救濟金卻儘管來領,要做到這個樣子,你就「支離其德者也」,所以怪要怪得有樣子。我們有些年青人本事沒有,脾氣非常怪,那就變成了翹鼻子的小豬,上祭壇不能用,殺了拜拜都不行,但做成香腸臘肉卻可以。所以要怪得像支離疏那樣,這人就有用了。

講了支離疏這個怪人,下面的文章引出我們文化歷史上最有名的故事,這在孔子本身傳記見不到,看起來莊子處處在罵孔子,實際上莊子非常捧孔子,我們不要被莊子的文字騙過去了。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崎曲,無傷吾足!」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2:03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鳳兮之嘆 孔子適楚
鳳兮之嘆
孔子適楚。

孔子到了楚國去。當年楚國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廣西貴州的邊緣,實際上安徽這一帶都是楚國的範圍。據《莊子》上講,孔子到過楚國,一般的記載上,孔子周遊列國,但沒有到過楚國。湖南湖北的朋友經常說笑,我們是孔子不敢去的國家。孔子到楚國邊境要遇河時,車輪子壞了,叫學生子路去借個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見一位大嫂的在河邊洗衣服,就很有禮貌地說:大嫂,我向你借一樣東西。話未說完,這位大嫂讓子路等著,就回去拿來了一些釘子、木頭,還有一把斧頭給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說:你不是孔子的學生嗎?你向我借東西,東方甲乙木,你要木頭,西方庚辛金,你要釘子,斧頭,對不對?子路一聽傻了,回來對孔子說:楚國不用去了,楚國婦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經》八卦,我們這一套去賣不開。所以孔子沒有到過楚國。這個故事是兩湖的朋友最先告訴我的。我說這是在罵你們兩湖人。他說怎麼是罵呢?這是吃我們兩湖人的醋,我們兩湖是連孔子都不敢來的地方,所以全國都吃我們的醋。

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郄曲,無傷吾足。」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霉也是在楚國。「楚狂接輿」是楚國一個著名裝瘋賣傻的狂人。狂人並不是瘋子。過去說的狂,就是滿不在乎,什麼都不在話下的味道。道家的書和《高士傳》都說他姓陸,名接輿,也是道家著名的隱士,學問人格都非常高。孔子來到楚國,楚狂接輿一聽老孔來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後,電鈴也不按,就站在門口講了一句話:「鳳兮!鳳兮!」這個「兮」字,大家素來都讀成西。年青時,有一個學問很淵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訴我,「兮」在古音中應讀「啊」。在宋朝,尤其是朱熹注《詩經》以後,都讀成西,搞錯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這個「兮」,等於白話文的「啊」,就是人拉長聲音唱起來的尾音。天下人已經搞錯了那麼多年,那就將錯就錯吧。

楚狂按輿說:「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鳳凰,鳳是鳳,凰是凰。古人說麟、鳳,有時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絕對太平,兩代有道的時候,就可以見到走獸中的麒麟,飛禽中的鳳凰,亂世的時候就看不見。這兩樣東西,是中國文化的標誌。現在楚狂接輿是用鳳來比孔子,他說鳳啊!鳳啊!你運氣不好,怎麼那麼倒霉,到這個衰世來。「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這是中國文化道家的歷史哲學。他說孔子希望的人類社會道德的世界,只有兩個時代有,一個是過去,幾萬年以前,「往世不可追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也許幾萬年以後有這個世界,你已經來不及了,「來世不可待也」。等於我常說的世界上只有兩個好人,一個還沒有出生,一個已經死了。所以我們都是不大對頭的人。

楚狂接輿罵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個已經過去,永遠也看不見了,一個還沒有來。我們要知道,孔子著的《春秋》,不光講歷史哲學,而且講歷史哲學的批判,這是我們文化上的一部大書。所謂《春秋》講三世,就是對於世界政治文化的三個分類。一種是「衰世」,也就是亂世,人類歷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國史,在二三十年以內沒有變亂與戰爭的時間,幾乎找不到,只有大戰與小戰的差別而已,小戰爭隨時隨地都有。衰世進步到不變亂,就叫「昇平」之世,應該說,如漢唐兩代,只能勉強稱為昇平之世,好一點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昇平之世,堯舜禹時代,還要稍高一點。最高的是進步到「太平」,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太平盛世」。以《春秋》看來,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點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當於西方哲學家柏拉圖所標榜的「理想國」,和道家思想的「華胥國」,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國,佛家的極樂世界。根據中國文化的歷史觀察來說,真正的太平盛世,等於是個「理想國」,幾乎很難實現。所以,楚狂接與的意思是,我們的命運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亂世,是比亂世好一點的衰世。你雖然是個鳳凰,鳳凰生在這個衰世比野雞不如。你看這個瘋子啊,人家孔子是從外國來的,他就站在門口比手划腳地罵了孔子一頓。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這是歷史的哲學。當「天下有道」的太平盛世,就是聖人的時代,聖人的世界。同樣的觀點,我們知道,佛出世的時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轉輪聖王的時代。但化身佛什麼時候來?宗教家什麼時候投生?當天下亂了,需要救世時,「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所以當聖賢,都是抱著救世救人的心態來受苦受難的。楚狂接輿說,你老孔在這個時候來投生,你能一輩子不受刑法,不被殺頭,保住吃飯的傢伙在肩上不掉下來,已經很了不起了,你還要到處周遊列國,到處傳播文化,救世救人,你這是不想活了。你說這是在罵孔子,還是在愛護孔子?這是歷史上有名的「鳳兮之嘆」,用鳳凰生在不得勢的時代來比孔子。楚狂接輿的理論,一個人生在衰亂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這種事對一個抱著救世思想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個朝代變動之時,不容易活著的就是知識分子。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這是歷史哲學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難了,幸福這東西比羽毛還輕,沒有辦法把它裝起來。拿新的文學來形容:幸福在我們前面輕飄飄地溜過去了。莊子用古文學來描寫,「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所以,永遠是把握不住的東西,這叫做幸福。「禍重乎地,莫之知避。」那「禍」,那痛苦,象地一樣不會離開我們的腳跟。換一句話說,人活在世上,幸福是這樣地難以把握,因為它太輕飄,一下子就溜過去了,艱難痛苦這些「禍」像大地一樣,你始終離不開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禍福中。所以楚狂接輿說: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國來呢?你到處傳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觀念到處散布,這隻有我懂。這個時候想出來挽救這個時代,你危險極了。「畫地而趨。」一般人都認為自己很高明,自己劃定一個範圍在那裡轉。讀書人就容易犯這個毛病。人生每一個人都是「畫地而趨」,造四個字就是人自己對自己的譏諷。所以佛家講解脫兩個字,很了不起!怎麼解脫?不「畫地而趨」,自己不規定範圍,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迷陽」,是土話,是路上的荊棘。實際上,「迷陽迷陽」,也可說湖北湖南一帶的喜歡吃辣椒的,麻辣麻辣,這些東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邊走邊念,「迷陽」不要傷到我的腳。古人很迷信,出門時就要念「迷陽」這樣的咒子。「吾行卻曲,無傷吾足。」我走得很慢,很小心,這些有妨礙的東西不要傷害到我的腳。這四句話,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下面有一個結論: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4 12:04
標題: 第四篇 人間世----無用之用
山上的大樹,天然活在那裡很好,為什麼世上的樹都沒有變成神木,永遠活下去呢?「自寇也;」本身長得太美麗,長得太好了,自己招來別人的寇盜。因為太有用的材料,一定招來別人的砍伐。「膏火,自煎也;」自身能燃燒的東西在古代叫「膏」,如人、豬身上的油。歷史上記載,古代帝王墓打開以後,裡面的銅燈幾千年不熄,因為那個燈油是鯨魚的脂膏做的,可以點幾千上萬年。動物招來殺身之禍,是因為它身上的脂膏有利用的價值。「桂可食,」「桂」是桂枝,是補品可吃,所以它被砍伐。「漆可用,故割之。」現在的油漆是化學的,古代是漆樹,這種樹流出來的汁液可以用來漆東西,所以它被割裂。凡是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就被人們破壞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一般人都知道,生命活著要有價值,其實人生的價值做到沒有用,才是最有用!才可以規規距距活一輩子。這是莊子的結論,看起來非常消極,對於人生、社會是諷刺的。實際上莊子很積極,他是告訴我們:「世路難行」。世界上這條路很難走,生命活著要有價值,自己處世要很有藝術,在不同的環境中,自己要懂得怎麼處,否則自取其辱,就完了。「世路難行」是這篇《人間世》的結論。

《人間世》全篇,由孔子學生中道德品質最高的顏回,想出來救世,想做帝王師開始,被孔子罵了一頓,你哪裡有資格做帝王師?如果你一定要去衛國,這條命卻要玩掉了,你想救世救人,連自己都救不了,所以不如自救。就教顏回如何修道,做「心齋」,教如何自立然後立人的道理。最後講到孔子本身去。孔子善於教人,卻不善於教自己,所以憂傷悲苦一生。結果碰到裝瘋賣傻的楚狂接輿罵了他一頓,也是恭維了他一頓。孔子之所以為聖人,從哪裡看出來呢?不在四書五經上,就在《莊子》上看出來。聖人之用心,對於天下國家,「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然知道挽救不了,可是他硬要挽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為聖,就在這裡。所以《人間世》全篇從表面上看起來,好象在譏笑孔子,實際上非常地捧孔子。後世的人,特別是宋明理學家,口口聲聲罵佛家罵道家,實際上內容都是用佛家道家的東西,很多的觀念都是用《莊子》來捧孔子的。他們也都看出來《莊子》在捧孔子,但表面上,因為宗教的排它性,所以拚命罵佛道兩家,這在歷史上、文化史上是非常不公平的。

這個道理就告訴我們《人間世》全篇的宗旨:「世路難行」。並不是世路是不可行的,是可行的。人生要你自己善於處。那麼歸結起來告訴我們什麼東西呢?三個字:守本份。人要守本份,在什麼立場就做什麼事,處什麼態度。大家進了歌廳就要跟著唱歌,進了舞廳就要跟著跳舞,大家喝醉了你就要裝醉,大家清醒起來你也要跟著清醒,大家都在做工你卻在睡覺,那就不是瘋而是蠢到極點了,他就告訴我們這個道理。
但還有個大道理也要了解:《莊子》內七篇是連著的,真正善於處世的人,世路固然難行,善於行世路的人是什麼人呢?得了道的人。知道了《逍遙遊》、知道了《齊物論》,然後知道了《養生主》,得了道的人這三個內容都做到了,就是佛家講的菩薩道,然後再入世,這個入世隨便怎麼玩法,都是他的遊戲三昧。這四篇是連續的一貫的,其宗旨從這個大題目大方向去看,就看得很清楚了。
作者: ly0419    時間: 2008-7-15 03:55
  非常崇拜南懷瑾先生,也非常感謝樓主的好帖.
請教樓主如何可將這93段文字一次性收藏.如果一段一段地複製粘貼,要花大半天呢.
謝了!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5 10:51
原帖由 ly0419 於 2008-7-15 05:55 發表 [南懷瑾: 莊子講記 - 文化沙龍 -  backchina.com]  
  非常崇拜南懷瑾先生,也非常感謝樓主的好帖.
請教樓主如何可將這93段文字一次性收藏.如果一段一段地複製粘貼,要花大半天呢.
謝了!


謝謝,請查簡訊.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5 10:56
標題: 第五篇 德充符----無腿的王駘
莊子現在由《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講到《德充符》——道的充實。我們知道,春秋戰國的文化,道跟德是分開的,道是體,就是內涵,是每個人修養學問的內涵;德是用,得了道體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難行,在難行中間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藝術去行,那必須要德行的充實,德行的充滿。德行如何充滿呢?莊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學化的筆調,用他藝術化的手法,繪出來一幅人生的圖畫。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無腿的王駘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沒有兩腿的人,魯國有一個沒有兩腿的人名叫「王駘」,他的學生比孔子還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學生,是師友之間的人。常季就問孔子,王駘沒有兩腿,可似說是個殘廢的人,結果他的名氣之大,跟你一樣,「中分魯」。我們如果以歷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魯國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個,一個是莊子所講的王駘,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搶孔子的飯碗的少正卯,他們三個人都很了不起。不過少正卯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的學說沒有留傳下來,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傳下來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駘這個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門做他的學生,他沒有上過課,也沒有勸告你,罵你,也沒有跟你討論過問題,但是,奇怪得很,你什麼都不懂,只要一拜門,一見他,就非常充實地回來,什麼都懂了。那可真是禪宗。照這麼形容,是比孔子還高明一點。我們願意做他的學生,不需要上課,考試,坐在那裡,什麼都懂了,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說話的教育,這大概連科學都無法做到,科學知識還需要視聽教育,拿個錄音機之類什麼的。王駘用不著,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們跟著他兩條腿要斷掉了,所以我們只好跟著他學打坐,不用腿了。「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無形」,不著形跡。常季就問了:世上真有這樣一種善於教育善於傳道的人嗎?王駘這傢伙是什麼樣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孔子說,王駘是真正的聖人,得道的人。我呢,心裡早就想拜他為師,只不過還沒有去罷了,公共汽車沒有搭上,他那裡太擠了。我后一步準備拜他為師,而何況一般人還不及我呢?豈止魯國人拜他為師,我將號召全天下人拜他為師。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常季一聽,這可怪了,沒有腿的人,卻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王先生。」還勝過先生你。「其與庸亦遠矣,」「庸」同用,那王駘的作用太高深遠大了。假定王駘像老師講的這樣,這個人的道在那裡?他的心法在什麼地方?他的學問中心是什麼?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個大問題:人的生死問題,這是人類的大問題。人的生命從哪裡來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這是西方哲學問的問題。今天,講比較宗教,西方講,上帝造了男人以後沒事幹,把男人的肋骨挖出來一根做女人,可見上帝同女人毫無關係。這個生死究竟從哪裡來的?男人女人從哪裡來的?所以佛家禪宗標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這個生命在哪裡?死了以後,又到哪裡去?究竟有沒有靈魂?這是一個大問題。生死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化中首先明顯提出來的是莊子。

「而不得與之變,」孔子說王駘已經了生死了,生死變化與他沒有關係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這個境界,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得了道的人,這個地球即使毀滅了,同他也沒有關係,他可以超然獨立於天地之外。因為天地是物質構成的,地球的毀滅是物質的變化,質能的變化,得道之後,就可以不受這些變化的影響。

「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審乎無假」,這四個字很難講,王駘能參究到,智能透過了物理與精神兩面,不用假借任何東西。我們人都要假借物質而活著,我們的肉體就是假借幾十年給我們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駘已經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賴,一切的假借。「而不與物遷」,他是如如不動的,不用跟著物理的變化而遷流。勉強借用佛學的名詞,他已經到了「不動地」,在密教中有一個佛叫「不動明王」,王駘相當於到了這個境界。物質世界不論怎麼變化,他都在旁觀,「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們任何人,一切萬物,一切眾生。都受物質的變化,但王駘卻不受影響,因為他能「守其宗」。這個「宗」,我們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家叫如來,菩提,涅盤,反正有個東西,萬變不離其宗。

孔子把王駘推崇到這個程度,常季就糊塗了:

常季曰:「何謂也?」

常季說:老師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講的什麼話。這有什麼說法呢?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大家注意,中國文化尤其是哲學思想,或者文學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經常用到這兩句話。莊子用文學手法一寫,就代表了那麼多的方面。

孔子說,世上任何一個東西,一件事,一個人,你如果帶了一個有色眼鏡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觀點見解就不同。「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肝膽在人體內部是連在一起的,都是人體一個重要部分,但是把它們分開來,從不同的角度看,肝膽就像楚國與越國一樣。在春秋戰國之時,楚、越兩個國家互相爭強爭霸。相當於現代的蘇聯與美國,雖然都是白種人,但中間有許多的矛盾,有許多的利害關係。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場上,換一個角度看,萬物是一體的。

這兩句話代表了人的見地,見解,所以世上有智慧之學,有哲學家的見解。換一句話說,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個人抓住了一點,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慧,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萬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氣。如果得了道的人,從超然獨立於物外的立場,用另外一隻智慧的眼睛來看,天下萬物都是一體,都跟我一樣,沒有什麼分別。這個道理就是佛學所講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無分別智」。用有分別的觀點來看,「肝膽楚越也」,肝膽在我們身體內同樣重要,但我們把它們看成冤家。用「無分別智」來看,矛盾的東西都不矛盾,都很可愛,是統一的。

因為孔子認為常季不懂,就進一步解釋另一個道理。你如果懂了這個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莊子在這裡借用孔子的嘴巴在傳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孔子說,真正的修養,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眼睛的看,忘記了耳朵的聽,不隨聲色所轉,不被外界所誘惑。像許多喜歡學佛打坐的人。儘管在那裡打坐,但還是被兩個東西牽住了:一個是聽的習慣,所以聽到內在有聲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種聲音出來;一個是好色,雖然眼睛閉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記聲色兩種外境,忘記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後不用盤腿打坐,到社會上,張開眼睛,「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忘記了眼睛所看見的;張開耳朵,聽到了聲音不是聲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見聽不見,是都看見都聽見,但是同你的心裡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聲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遠是平靜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聲色而擾亂。你認為一個人同你很有緣,我看見就歡喜,或者,我看見就生氣,你被眼睛騙了;某人罵你,你很生氣,恭維你,你很高興,你被耳朵騙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記了這一切聲色,那你的心境永遠是平靜、安詳、快樂地遊戲於這個世間。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盤腿了。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王駘修養到了這個境界,世界上的一切東西他都看見了,卻沒有看見它們的缺點,也沒有看見它們的長處,他沒有善惡美醜是非的分別,他看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是一體的,很適意很安樣很和平。王駘沒有兩條腿,他也忘記了自己有腿無腿,無腿也可以走路。這就是「神足通」了。莊子引用很怪,專門引用無腿的人。實際上我們盤起腿來打坐也是無腿的人,然後功夫到了,心境修養到了,也可以達到佛家講的「神足通」。

常季這個學生很難教,上一層的談話他不懂,孔子接著又教他,要修養到不被眼睛所騙,不被耳朵所騙,此心永遠很安祥,在這很難行的人世間幸福地行去,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養達到了這個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層的談話,總算把他教開悟了: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常季說我懂了,「彼為己,以其知;」王駘是開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認識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輩子,不知道我們人是什麼?我們儘管能夠想能夠用,那個想是什麼?當我們睡著了,那個我又是什麼?這個肉體不是我,肉體是假借來用的。因為王駘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見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於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這個心無所在無所不在,永遠不會變的。「物何為最之哉?」所以萬物對於他不相干,萬物不會動搖他的心。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5 10:57
標題: 第五篇 德充符----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

    莊子借用孔子的嘴說,當水流動的時候,不能反照到我們自己,當水靜止澄清時,才可以做鏡子用。人的心理狀況永遠像一股流水一樣,自己的心波識浪不能停止,永遠不能悟道,永遠不能得道。要認識自己,必須要把心中的雜念、妄想靜止,才可以明心見性。

我們知道,聖人教主都善於用水做比喻。老子講「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老子拿水與物不爭的善性的一面,來說明它幾近於道的修為。釋迦牟尼佛說「大海不容死屍」,這就是說明水性至潔,從表面上看,雖能藏垢納污,其實它的本質,水凈沙明,晶瑩透剔,畢竟是至凈至剛,而不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觀水,卻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進,來說明雖是不斷的過去,卻具有永恆的「不舍晝夜」的勇邁古今的精神。我們若從儒、佛、道三家的代表聖哲來看水的贊語,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進利生,道家的謙下養生,佛家的聖潔無生三面古鏡,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趨向,應當何去何從;或在某一時間,某一地位如何應用一面寶鏡以自照、自知、自處。所以,關於水的比喻我們要深入體會。

「唯止能止眾止。」只有真達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夠停止一切的動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樣澄清,就永遠沒有智能,永遠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遠不能屬於你自己,你就永遠無法自主,無法了脫生死。所以我們修道要了生死,要生來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禪宗許多祖師,明朝好幾個理學家,都有這個本事,要走就走了,學生們跪著一哭,就回來了,過了半個月又走了,這就是生死自在。

這一篇以無腿王駘的學生人數超過孔子開始,因此常季就問,王駘何以有這樣大的成就,孔子說他已經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後,以出世的成就來處世間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還不行,還要修止修定。佛學講止觀修定,其實老子莊子孔子早就傳止觀了。我們由「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這幾句,知道了止的修養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講修養首先講到一個止,儒家更注重,《大學》中先提到的「止於一」,止就是心念如何專一,這是最大的修養功夫。我們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亂、煩惱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內在的基本修養,然後外在的行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認定人生一個目標,一個方向,一個途徑,止於某一點。譬如我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就是止於善;我要做一個壞人,就是止於惡。人生做止於善的好人比做止於惡的壞人更難。道理就是說,善的行為就是停止掉惡,使惡的行為不發生作用,行為專止於至善,這在《大學》里討論得很多。

莊子這裡引出了孔子的話,提到了止,這是止的大要。下面講到了止的原理與修養。

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

這是講植物界。松樹與柏樹是在地上長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溫不增華,寒不改葉」。松柏之性永遠是常青的,這個道理就說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個「常道」,我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要向哪一條路上走?就必須要有定力。所以莊子從植物講到人:

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古代講「人受命於天地」,植物礦物等很多東西都受命於天,唯有人受命於天地之正氣。堯、舜、禹三代人,為什麼這裡只提舜而不提堯、禹呢?堯、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們的身世都沒有舜艱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這個不好的家庭環境中,他能夠始終止定一個人生;走正路,最後能夠「君臨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莊子特別提出舜來說。我們做人也要以舜為榜樣。

「幸能正生,以正眾生。」一個人只有自正才能「正眾生」。這是這一篇重要的關鍵。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則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釋、道三家,這個路線是一樣的。佛經上的「眾生」一詞,就是出自《莊子》,後來翻譯佛經經常借用《莊子》中的名詞。人怎樣才可以做一個正人君子呢?必須能止,心境能夠定,見解能夠定,也就是現在講的觀念要確定,不受環境影響,一個觀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個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保始」,保持開始的動機、動念。「之徵」就是後果。一個人由開始到結果,有始有終,這很難。孔子也講過,「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們做人做事,有時慷慨激昂答應一件事,說一句話很容易,不要過長久時間,只要過幾天,自己把自己講的那一句話,那一個動機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講的話一定做到,有始有終,很了不起。我們平常讀這一句話沒有什麼,但人生經驗多了,就知道很難。譬如交朋友,男女結合由朋友變為夫妻,成立了一個家庭,過不多久就發生了問題,雙方決不是當初愛得要死的那樣,先是可以為你死為你活,後來連半死半活都做不到,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個人不要輕易說一句話,更不要輕易發一個動機。

「不懼之實。」一個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卻很怕人生。由於社會環境的壓力,生活久了會給人以恐懼,幾乎沒有一個人會對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懼。古人的詩講「世事茫茫難自量」,前途如何,後果怎樣,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懼。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懼,就要「實」,實際做到不懼,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莊子做了一個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在中外的軍事歷史上很多,一個人發憤之後,千軍萬馬都不怕,一人一馬就衝進去了。這種人為什麼呢?「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為了成功,為了勝利,當時憑著一股慷慨捐身,臨死不懼的勇氣,「置之死地而後生」,最後他成功了。換一句話說,一個人不顧生死在千軍萬馬中搏殺,博得聲名與成功都還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剮地慢慢走,你會受不了,會起恐懼之念,在這時能不憂愁,不恐懼,不煩惱,有始有終,造就是了不起了。

這一節講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學》講的「正身誠意平天下」。一個人要想求一個好的結果,不如有個好的開始,在確定了道德的途徑之後,面對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麼挫折,對自己確定了的目的,都要有決心有勇氣地一直向前走,這樣的人沒有不成功的。

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前面是講的一般人,在千軍萬馬中,有勇氣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間成功的人更偉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結果是什麼?「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裡,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則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萬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響他,他能容納包容萬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宮府任何東西都可容納下來。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則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后,可以反過來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響,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納了萬物。「直寓六骸,」莊子提出來的「六骸」,是四肢加上頭尾。眼耳鼻舌身意,則是佛學所講的「六根」。一般人情緒好與不好,精神好與不好,都受身體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體支配,身體等於一個空殼子,相當於一個房子租給我們用的,所以身體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東西聽聲音,都是象徵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聲色所左右,並沒有被耳目騙了。普通人沒有到達這個修養,看東西沒有不被眼睛所騙的,有道之人看東西,覺得像看電視一樣,這個人怎麼扮演成這個樣子?就哈哈一笑。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慧高得不得了,學問知識自然淵博。他為什麼有那麼高的學問?因為他有一個東西,莊子提出來叫「一知」,普通叫悟道,這個「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慧,在佛學的名稱叫「根本智」,一個人得了根本的智慧,宇宙萬有一切學問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後,「之所知」,這是講的差別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別智。「而心未嘗死者乎!」這個「心」了了生死,就永遠沒有死,不生不滅永遠常在,即使肉體死了,他也沒有死。那麼,一個人修養到了了生死:

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遊戲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選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遠很空之意,是向上升華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帝王領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後人不忍說死了,就稱他們為「登遐」。「登遐」這個典故出自《莊子》。一般人只看見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間了,但是,他這種人哪裡肯把人世間、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莊子借了孔子之口講了王駘的故事。莊子又用同樣一個無腳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另一層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

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乃無子稱!」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5 10:58
標題: 第五篇 德充符---- 申徒嘉給子產難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沒有腿的人。「鄭」是鄭國,「子產」是鄭國的宰相。殘廢的申徒嘉和鄭國的宰相子產都是同學,老師名叫「伯昏無人」。中國上古的名字從四個字到六個字的都有,後來才變成有固定的姓。

    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為子產覺得自己是當朝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同一個缺腿的做同學覺得很丟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課時,古人上課同現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沒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課時,子產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並且說,你看我今天在執政,國家所有政治在我手裡,而你是老百姓,卻與我平起平坐,一點禮貌都沒有,難道你的地位與我一樣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申徒嘉這個同學肯定穿得破破爛爛,既殘廢又貧窮。申徒嘉說:老師門下有位同學當了宰相,是那麼差勁的嗎?這等於當面給子產難堪。『鑒明則麈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如果鏡子擦得很明亮之時。隨時都會看到有灰塵,如果鏡子不亮,灰塵堆滿了也就看不見。換句話說,一個人有道,學問好道德高,心如明鏡台,自己有一點過錯就清楚,你官做得那麼大,但你頭腦不清,學問不夠,你沒有得道。一個人長久與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會有錯誤,自然就學好了。現在你在這裡跟老師學習,你還講這樣混帳的話,你就犯了最大的錯誤。過去稱老師為「先生」,幾千年都如此,稱老師是近幾十年的事。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產說:你還那麼傲慢,那麼我不過是個宰相,照你這個氣度看來,堯這些聖人都不及你一樣。你反省估計一下,你的學問道德修養難道比堯還強嗎?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

這是莊子的文章,寫得好極了,同樣一句話,在他筆下寫得那個美。申徒嘉說:「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都是不該死的。該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項羽最後被打敗了,就講是「天亡我也!」把過錯推給別人,這類人世上太多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反省自己過錯,認為自己不當存於世上的人太少了。這兩句話罵人罵得很刻薄,但社會上不知道學問修養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錯的都是你,不是我。該死的都是對方.像我倒霉還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項羽一樣。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狀其過」,自己能夠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這兩種人,一種人認為自己該活著,你們該死,我沒有錯;另一種人反省也不反省,認為自己該活著。我們活在世界上就在這兩種人之間,真是無可奈何。但是有一種人,雖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無所謂,既不認為你高明,也不覺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著,這隻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還要救世;如佛,明知眾生度不完,還是要度眾生;耶穌同樣也是如此。
作者: 廣南子    時間: 2008-7-15 10:59
標題: 第五篇 德充符---- 游於羿之彀中
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國上古時射箭射得最準的,是神話中人,活了好幾百年。中華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陸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據傳說,羿後來去修道,到昆崙山上找西王母。中華民族上古的文化都發源於西北高原。西王母給了他一顆長生不死之葯,他拿回來沒吃放在家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飛起來了,就這樣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講這個故事。當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時,美國一個中將在我家裡,我們一起看電視轉播,看完后他哈哈大笑,我說美國人登月球,沒有什麼了不起,月球的主權是我們的。他說這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們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陸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帶上去了。說完以後,彼此大笑一場。

「彀」是什麼?是箭靶的中心。我們都脫離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來射我,我來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文學家經常這麼形容。有一個朋友寫信給我,他說我行年七十九了,猶游於羿之彀中。因為他為了生活,七十九了還要做事,還要拿薪水維持生活,沒有超然於物外,沒有跳出這個物理世界,還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們人沒有哪一個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稱為「央」,第二個「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隨時要被打中的,被情緒的變化,環境的壓力所打中,我們人就是箭靶,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要想不被打中,脫離「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飲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這個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從來沒有被打中過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家手中的《莊子》,是郭象所注,他所處的時代就是所謂「清談誤國」的時候,我對這四個字非常反感,清談沒有誤國,倒是當時的國家誤了清談,我有一千條理由來說明,時代沒有過錯,文化上的發展沒有過錯,兩晉的人物有過錯,誤了我們的文化。郭象這兩段的注,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學的理論高極了,等於第二篇《莊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為彀中。夫利害相攻,則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講一個笑話,我這一輩子投胎是選過了的,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只生了我一個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來生投胎,還是選父母只生我一個人,不過我要選一個錢又多的,我剛一長大,兩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沒有孩子,把遺產也交給我。(一笑)。這就講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間最痛苦,處理很難!沒有一處不利害。任何一個人,只要變成夫婦家庭之間,有時候是道義是感情,有時候也是利害相共,「則天下皆羿也」,是每個箭頭都來的。

「自不遺身忘知,與物同波者,皆游於羿之彀中耳。雖張毅之出,單豹之處,猶未免於中地,則中與不中,唯在命耳。而區區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爾。」人生一輩子,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麼辦,但一到老年,回頭一看,自己也活了幾十年,前途就是這麼辦,活到老了,還要問怎幺辦?因為要問究竟到哪裡去。不過你不要問,「而區區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這都是命,命運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則自恨其謬,而志傷神辱,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聰明人都以為自己安排得很好,覺得自己沒有被射到一箭,認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認為你們很可憐,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辦法,你不要吹了,沒有一個聰明人逃得出這個「羿之彀中」,始終還是免不了中這一箭,然後才知道自己錯了,最後而「志傷」,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沒有了,人很悲觀,「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義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們現在活著,這個我在哪裡?身體不是我,身體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裡?「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們活在這個世界,哪一樣都不是我,本來無我。「理自爾耳。」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們一般人沒有悟道,不曉得本來無我,拚命要抓一個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煩惱,「而橫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啊。

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現在的新詩那麼念:「風啊,慢慢地飄過來……」那沒有意思,一點味道都沒有,如果搖頭擺尾,拉長聲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詩好多了。不過給我這麼一念,念得沒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煙抽夠了,茶喝飽了,一個人在燈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門,搖頭擺尾這麼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我是沒有兩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這樣的人我碰得多了,每當我碰到別人看不起我時,我恨極了。這是當然的,每個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會養成對社會的仇視反感,其實一點也用不著,這一段就是最好的參考。申徒嘉說:我開始也是十分生氣,等到我跟老師學了以後,覺得我當時發脾氣都是多餘的。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我跟老師學了以後,對人心中沒有怨恨,也沒有覺得自己丑陋,也沒有覺得自己是殘廢。那麼老師教了我什麼呢?他也沒有教我什麼,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給我洗澡一樣,把我心裡洗得乾乾淨淨,我受了他的洗禮,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師十九年,在老師眼裡,他沒有覺得我是殘廢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師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樣的?老兄啊,你與我都是同學,都是活在這個形體之內,形體長得漂亮長得丑又有什麼關係呢?形體不過是一個工具,你同我一樣,生命都陷在形體之內,如同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一樣。但你忘記了你同我一樣都被肉體所拘束,已經很可悲了,你又在形體上分別好壞。你錯到這個程度,何必到這裡來學道呢?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子產很賢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學一罵,大徹大悟了,趕快站起來,「改容更貌」,臉色都變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禮,說:老兄啊,你不要再說了,我全明白了。

這兩個故事非常妙!這一篇的題目叫《德充符》,什麼叫道德充滿的境界?莊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殘廢的人,但他們都有道。所以,一個人道德充沛不在於外形美與不美,有的人身體很健康很美,像項羽一樣,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裡面沒有靈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個故事又是講一個殘廢人。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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