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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的權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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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7-2-1 06:13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羽戈 羽戈1982

  案:談袁世凱的權術,曾有一簡略版,約二千五百字。去年夏天,給一些朋友講袁世凱,將其權術拎出,單作一節,共講了一小時,自覺效果尚可,於是回頭整理了一份講稿。

  說起權術,我們的印象往往不大好。譬如說一個人,尤其政治人物,懷揣權術,精於權術,大體而言,不是什麼正面評價。不過需要注意,權術的負面化,問題不在其本身,而在所依託的政治環境。當權力不受制約,政治墜入封閉的黑箱或密室,權術勢必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形同洪水猛獸,令人談之而色變;反之,如果把權力關進憲政的鐵籠,那麼權術的副作用則將遭到限制,甚至有可能被納入正道,造福眾生。說白了,權術乃是工具,不妨視作中性詞,它的利弊,取決於為誰所用、怎麼用,最根本的一點,在於運用的語境或土壤。也許正基於此,我們的先賢並不排斥使用權術,而講究有經有權、有學有術,若要成就大事業,必須二者並舉,不可偏廢,倘若只居其一,有學而無術,則缺乏行動力,有術而無學,則缺乏方向感。

  由此來說袁世凱。他是中國近代史上的權術大師,張之洞誇他「多術」,黃遠生引述時人的觀感,稱他「權謀百出,專以手段勝」,都是證據。不過其權術源自古人,並無多少創新。譬如馭人,還是傳統三板斧:結之以恩義,厚之以爵祿,威之以刑殺。只是運作起來,所表現的縝密與陰冷,往往令人側目。

  袁世凱有一個幕僚叫王錫彤,負責經營實業。據王氏《抑齋自述》,1909年底,王錫彤從北京回到河南彰德,向袁世凱述職。袁見面即問:「北行半年矣,歸里省親乎?老人倚閭望久矣。」王答:「過女公子喜期當歸里。」袁道:「尚有數日之隔也。彰、衛火車道一小時可達,何不歸里一視。昔余自朝鮮歸,母夫人在堂,他皆不顧,惟匆匆歸省。李文忠公(李鴻章)罵余曰:忘八肚中一根槍,歸(龜同歸)心似箭。餘一切不顧,惟急於見母耳。嗟乎,人生有母樂也。」隨即「呼左右備珍食數事,送王老太太」。王錫彤由是感慨:「余此時感激之忱,真不可以言語形容。公能體貼人心至此,宜乎收攬英雄,人人樂為效死。」

  此即典型的「結之以恩義」。袁世凱這一招,對症下藥,高明之至。因為王錫彤一不愛權,二不貪財,三不好名,卻是大孝子,惟母命是從,他加入袁世凱幕府,正有賴其母一言而決。對於這種人,大官小官,金山銀山,都不如「北行半年矣,歸里省親乎」這一句噓寒問暖好使。從另一面來講,這也體現了袁世凱的洞察力,招攬王錫彤不久,便知其人性情與好惡。

  袁世凱還有一個幕僚叫阮忠樞。二人相識甚早,當年袁世凱投效吳長慶,途中偶遇阮忠樞,得其資助,可謂患難之交。後來袁世凱從朝鮮回國,混跡京城,欲走大太監李蓮英的門路,阮忠樞從中牽線,助力甚大。1895年,袁世凱在小站練兵,請阮忠樞擔任文案。他治軍極嚴,手訂軍律二十條,第十八條雲「在營內吸食鴉片煙者,斬」,不過其軍中有一個人可以自由吸煙,那就是阮忠樞。此間還有一個故事:

  有一天,阮忠樞向我父親說,他在天津某妓院里認識了一個叫做小玉的妓女,他們兩人感情很好,想納小玉為妾。我父親當即說,這是有礙軍譽的事情,嚴正地當面駁斥了。阮忠樞覺得,這既是關係軍譽的大事,長官不準,也就只好作罷。過了不久,我父親說是到天津有公事,邀阮忠樞一同前往。下車后,天色已晚,我父親便邀他先去看一個朋友。他們走進一個院門,看到屋子裡鋪設得異常華麗,堂上紅燭高燒,並且還擺著一桌很豐盛的酒席。及至進入裡屋,便見一個丫頭一面喊著「新姑爺到啦」,一面從屋裡攙扶出一個新娘打扮的俏麗佳人。阮忠樞當時不明所以,真箇是如入五里霧中,及至細細一看,才知道便是自己所要娶的那個小玉。原來,我父親在阮忠樞和他商議之後,就秘密地派人給小玉贖身。等到把事情辦理妥貼了,他才引阮忠樞一同前來。從此,阮忠樞更加忠實地給我父親效勞,一直到洪憲帝制時期,還是始終如一的。(袁靜雪《我的父親袁世凱》)

  若因王錫彤、阮忠樞系袁世凱幕僚,說服力有限,再看一個案例。林長民屬進步黨,顯然不是袁世凱的人馬,一度還是政敵。帝制發動之初,林氏任參政院秘書長,其父僑居上海患病,他到總統府請假,袁世凱「極致殷勤,命車送人蔘鹿茸皮貨諸珍之屬約值二三千金,俾為老人頤養」:

  林至滬不二旬,乃翁病歿,循例發訃,並撰哀啟,以告於袁,袁賻贈銀三千元。長民治喪畢,入都銷假,至新華宮稽顙致謝。袁氏扶起慰藉,背誦林氏哀啟,自始至末,隨誦隨流涕,一語不遺。長民惶悚,伏地叩顙不已。袁氏復拭淚扶而送之。長民自此於參政院惟袁氏之頤指是使矣。林氏嘗密語人曰:以日理萬機者而於極不相涉之哀啟,強記而面誦之,其責望於我已達嚴重之極點,不從之,即取我命矣!(《袁世凱與林長民》,見《人文》月刊第8卷第1期,轉引自李宗一《袁世凱傳》)

  這個案例,恩義、爵祿、以及林長民擔心的「即取我命矣」的刑殺,三板斧都用上了。

  這裡需要指出一點。林長民的哀啟,袁世凱未必需要「強記」。袁氏此人,有異相兼有異稟,異稟之一即記憶力超強,近乎過目不忘。對此,出身革命黨,與袁世凱勢不兩立的張鈁、黃炎培等人,皆可作證。黃炎培給白蕉《袁世凱與中華民國》作序,文中云:「袁長於記憶。某人一為所見,某事一為所聞,類能終身不忘。故各省官吏入見時,一語及所在省區人物或政事,袁諳熟之程度,往往過於所在地官吏。故人多憚之。」

  繼續說袁世凱籠絡人心的故事。1907年,他被調離北洋,入京擔任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當時察存耆還是一個小孩子,據其回憶:

  新入都的京官照例都有一次普遍拜客的習俗。可能就是袁世凱從直隸總督調京內用為外務部尚書的那一年,有一天,他來拜會我父親(增崇,字壽臣,時任內務府大臣)。我父親喚我去見他。我聽說是袁世凱,非常高興。因為我曾西聽一言東聽一語,在報上也曾見過不少關於袁宮保的故事。今天遇到這樣一個機會,我正好看看他是怎樣的與眾不同。

  一進門,我走了幾步,隨即又向前搶行到袁世凱跟前,認認真真地給袁世凱請了一個安,叫了一聲「大爺」。轉瞬間,只見袁世凱閃電似地離了他的客位,也照樣搶前對我還安如禮,口中還連說「不敢,不敢」。袁世凱雙手緊緊拉著我的雙手,連說:「老弟好!老弟好!」半側著臉用炯炯的目光看著我,同時又半側著臉對著我父親說:「老弟真英俊,真英俊。」

  這時袁世凱便問我:「經書都讀過了吧?」我說:「現在才讀《周禮》,《易經》還未讀。」袁世凱說:「易經是要慢慢地讀的,不可太快。」又說:「老弟需要些什麼書,我可以給送過來。」

  我想,袁世凱張口老弟,閉口老弟,給我還安。這可一點也不像我所見過的那些漢員如王文韶、鹿傳霖那樣的神氣。我見王文韶時,我給他一揖到地,他連座位都不離,手裡的水煙袋也未放下,只是半起半坐、歪歪扭扭地拱一拱手就算還禮。我對王文韶那種倚老賣老的傲慢神氣很不高興。

  我對老師陳述了方才見袁世凱的情況。老師是旗人,聽了之後,也連說:「瞧瞧人家,這才真正是幹才。要是多有幾個袁世凱,中國何愁不強!」老師停了一下,接著又說:「可是外邊都說袁世凱居心叵測,也許和曹操一樣,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可也真說不定啊。」

  第三天的中午,我剛下早學,就看見門房的院子里擺著五個木板箱子(可能即「五車」之意)。門房的人對我說:「袁大人差片給少爺送書。」我一看那張大紅名帖上的「袁世凱」三個字上,又加了用墨筆寫的「世愚弟」三個小字。打開書箱一看,其中有天文、地理、經濟、政治、音樂、教育,以及兵法、軍事、哲學、法律、國際公法、倫理等各種東、西洋學說的譯本,還有多種教科書,真是種類繁多,不勝枚舉,而且都是京師大學堂所編輯,直隸或湖北官書局出版的。

  有人說,袁世凱給察存耆送書,醉翁之意,則在增崇,這麼解讀自然在理。不過袁世凱對一個孩子都能畢恭畢敬,並牢記他的心事,足見其做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這些故事,常常被後世用來論證袁世凱善於籠絡人心。有時我則反思,這是不是先入之見呢,我們心中,對袁世凱早有成見:此人一代奸雄,最擅偽裝,惺惺作態,可謂本色,與人熱絡,必有目的。其實這麼想,已經陷入動機論,或者說誅心。如果遵循胡適先生知人論世的原則:「君子立論,宜存心忠厚。凡不知其真實動機,而事迹有可取者,尚當嘉許其行為,而不當學理學家苛刻誅心的謬論……」那麼袁世凱如此接人待物,正可視為其情商高的表現,就像張一麐所讚譽的那樣:「(袁世凱)與人言,煦煦和易,人人皆如其意而去,故各方人士奔走於其門者,如過江之鯽。」

  恩義可施與一些人,對於另一些人,只能採用權力和金錢加以軟化、招攬。袁世凱善於撈錢,卻非納入私囊,大都付之公用。據唐在禮回憶,袁世凱擔任中華民國大總統期間,特設軍需處(陸、海軍兩部本有軍需司),由唐任處長,軍需處最重要的一項開支,名曰「特別費」,用於政治懷柔,包括籠絡自己人與收買政敵。按唐在禮的說法,黎元洪、汪精衛、梁啟超等都拿過袁世凱所賜的特別費。

  馭人之外,袁世凱的權術,更多用於政事。1899年冬,他接替毓賢,任山東巡撫,其時山東正陷入義和團之亂。翌年,朝廷有旨,要招撫義和團,然而他不管不顧,照舊剿辦,因殺人過多,而得了「人屠」的惡名(晚清有「三屠」之說:財屠張之洞,官屠岑春煊、人屠袁世凱)。這如何向朝廷交差呢?袁世凱自有辦法,他貼出告示,大意是,現在真正的義和團,扶清滅洋,精忠報國,都去了天津北京,留在山東的則是假義和團,必須剿滅。還有一說。有人問袁世凱:「上諭命保護義和拳,公何獨剿之不遺餘力?」他回答:「我所剿者,皆土匪假託義和拳。上諭所謂義和拳者,皆能赤身與子彈相拒,豈有應槍而倒,尚得謂之義和拳乎?」換言之,如果死在官兵槍下,則說明沒有神通,必是假義和團,盜名欺世的假義和團難道不該殺么?

  柴小梵《梵天廬叢錄》記錄了一個袁世凱任直隸總督期間籌款的故事:

  李文忠(李鴻章)既薨,項城(袁世凱)繼任直督。兩宮迴鑾后,國帑一空如洗,(慈禧)太后飭項城籌特別款項。項城欲使所屬各富僚報效巨金,因於署設盛宴,折柬邀飲,道以己意。各官皆歷言窘狀,所得俸金,不敷需用,婉詞謝之。

  項城思得一策,會屆歲闌,忽傳天津蔚長厚票號執事某甲入署,偽言刻有大宗公款,欲存儲貴號。某甲立允其請,詢以需息金若干,項城曰:「三分。」某甲笑曰:「敝處存款,其子金至重不過八厘,若曰三分,實不能負擔。」項城曰:「此官款也,不可以他項論。」某甲曰:「敝處慣與官場往來,所存之官款亦至夥,如某藩司三十萬,某臬司二十萬,某道員、某總辦、某統領各有所儲,先後不下百餘萬,其息率率皆五厘六厘暨七八厘不等,無有出一分以外者。」項城曰:「吾不之信。」某甲曰:「宮保如疑吾言為偽,吾行取根賬呈核何如?」項城頷之。

  及某甲攜簿冊至,正欲展閱,忽戈什哈告有客謁見,項城謂某甲曰:「子姑返,此簿冊俟吾檢閱后再交還也。」某甲唯唯出。越日,往索簿,閽人則以未核對,如是者數次,已屆新年正月上旬矣。

  清例,每逢薦歲,印委各官必詣督轅賀禧。項城見名列簿冊者齊集,乃同時傳見,且留之飲宴。席間,又提及籌款事,各官仍如前言以對。項城艴然變色曰:「吾頗聞公等各有巨資儲蓄蔚長厚票號,胡均告我窮匱耶?」各官力辨其無,項城於袖中出簿冊以示之,眾一致不敢承認。項城曰:「吾固謂公等必無此造孽錢者,是必奸商假託公等名義也。」於是立以電話召票號執事某甲至,厲聲斥曰:「適吾遍詢各大人,咸謂並無巨款存汝號中,汝胡為假用其名?法當懲。」某甲俯首不答。項城曰:「既為人假冒,盍以是款入官?」乃不容置辯,派員偕某甲去,按冊名提取,約百餘萬金。各官帳惘而退,徒呼負負而已。

  這一回,若擬一個名目,大概可以叫「袁世凱智籌巨金」。哪怕是討厭袁世凱的人,讀來都會感到快意。

  袁世凱的權術,我以為最經典一例,應是與日本人談判「二十一條」。對於「亡國滅種」的「二十一條」,袁世凱不甘就範,可是國力對比懸殊,他也不敢直接拒絕,兩難之間,正考驗他的權術。1915年上半年,即「二十一條」談判期間,袁世凱窮盡手段,如藉助輿論與民意、以夷制夷、反間計、拖字訣等,硬生生把二十一條砍到了十二條。哪怕對已經達成協議的十二條,袁世凱依然不認賬,而採用架空、破壞等法子。他告訴秘書曾叔度:「(1)購地、租地,我叫他一寸都買不到手;(2)雜居,我叫他一走出附屬地,即遇危險;(3)警察顧問用日本人,用雖用他,月間給他幾個錢便了,顧不顧,問不問,權卻在我。我看用行政手段,可以破壞條約,用法律破壞不了。又其他各條,我都有破壞之法。」這近乎耍無賴,卻適合對付強橫的侵略者。當這些「破壞之法」落實之後,日本人發現,最終所簽訂的條約「惹中國人全體之怨恨,而日本卻無實在利益」。由此來看,權術正有其妙用。

  不過,袁世凱運用權術的故事,留給後世的最大啟迪,不在為權術正名,而在呈現了權術的局限性。梁啟超曾說袁世凱「原不知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何在,以為一切人類通性,唯見白刃則戰慄,見黃金則膜拜,吾挾此二物以臨天下,夫何求而不得者」,這堪稱至論。袁世凱平生行事,正以黃金與白刃——有時加上恩義——為利器,在新舊交替的轉型中國,其效果的確不差:恩義籠絡了一批人,黃金收買了一批人,白刃威懾了一批人,這些人中,不乏高人雅士、英雄豪傑。然而終歸還有一些人,不為恩義所欺,不為爵祿所動,不為刑殺所奪,如宋教仁、蔡鍔,以及1915年的梁啟超,他們信仰的是真理,懷抱的是大義,堅守的是人格,這些都佇立於權術之上。換言之,權術在真理與大義面前,幾乎毫無作用。執迷於權術的魔力,不是自欺,就是自誤。正如侯毅所總結的那樣:「項城(袁世凱)以智術馭下,誤以為舉世之人,皆可以威脅以利誘,故其術可以籠絡千百中才,而不能網羅一二奇士,此其所以敗也。」

  還得注意一點。如果借用武術的三境界,即「術」「勢」「道」之說(楊虛白《吳鉤霜月明》:「任何武術,學到極致都幾近於禪。力最下,招其次,招之上才是術,然後是勢,最高才是道。」),那麼權術大抵與「道」無關,就前二者而論,術只是小節,勢才是大道,術的力量,只能操縱二三子,勢的力量,則可激蕩一國風雲。故而權術大師的眼光,往往不在術而在勢,他們大都擅長借勢,更高明的人,還能造勢。武昌起義之後,袁世凱出山,撥弄清廷與革命黨相爭,坐收漁翁之利,便是借勢的典範。不料數年以後,他竟復辟帝制,逆流而動,站在了勢的反面。此刻,哪怕他的術再多,與世界大勢對抗,必敗無疑。

  2016年8月15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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