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mofan 於 2019-3-18 14:59 編輯
這是條不足500米的小街,三面環繞著紡織小區的樓房,河北唐山豐潤區光華道小學被包在中間,街道老舊,水泥路裂開了縫。
四天前的3月14日,這裡發生了一起「傷害學生案件」。豐潤公安官方通報稱,事故造成17名孩子受傷,學生均無生命危險。
事發那天,72歲的吳老漢正趕往附近的幼兒園接孫女。在他的記憶里,除了大地震,城市平時安靜得像一丘湖水。
他住在豐潤區一間商品房裡,五層小樓,外牆舊得發灰,住戶大多是華興紡織廠的老職工,和他不在一個廠,平日少有往來。三年前,鄰居崔振江搬離時,招呼都沒打,就不見人了。
幼兒園門口的家長在傳著幾個視頻,他在別人的手機里看到了其中兩段:一個寬臉濃眉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單手撐著,神態自若,褐色的罩衫上沾滿鮮血,另一段視頻里,警察把他雙手反銬,摁在地上趴著。
老漢一眼就認出了他,是搬走的鄰居崔振江,平時叫他「老崔」。
那天下午上學前,「老崔」持刀沖向站在小學門口「等待區」的孩子,混亂持續了大約五分鐘,並無保安出來制止,一位店鋪老闆將他打倒在地。
3月18日,光華道小學門口已經被清洗乾淨。早上7點15分(備註:之前學校7點半開門,學生早到要在門口等候),孩子們被安全引導員招呼著走過自動門,他們沒有再在「等待區」逗留。
(3月18日早上,事發地小學門口,學校已開門讓提前來校的學生進門,「等待區」已無人逗留。)
「快點逮住他!」
崔振江掏出一把短刀往自己脖子上抹,刀子在脖子以下的胸口處,劃出一道口子。他的背部被警察踩著,面部緊貼在地上。
幾分鐘前,他出現在光華道小學門口。那時將近1點半,提前到校的學生們在門口等著。再過幾分鐘,校門就要開了。由於學校不接待提前來校的學生,他們被要求站在不足兩百平米的人行道上:一二三年級站在東側,四五六年級站在西側。班級之間用黃色的線條分開,再貼上紅色的牌子做標記。這一區域叫做「等待區」,擠了將近500人。
沒人看到崔振江從哪兒冒出來。學校對面,小飯桌的老闆娘一天收取二十元,為路遠的孩子提供午餐服務,身後突然傳來一陣「亂糟糟的」聲音,轉頭一看,一個中年男人在四(1)班學生堆里,揮舞著菜刀。
「孩子們快跑!」老闆娘叫喊著,她感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現場一片尖叫和哭聲。孩子們跑向小道兩側的商鋪和小區里。一個女孩被井蓋絆了一跤,摔倒在地,被砍傷。有的孩子以為發生了地震,混亂中跑進學校,躲過了一劫。
四個孩子闖進一家文具店,老闆娘正在店裡收錢,她看見三個孩子受了傷。其中一個孩子手指流著血,抱著的數學算數本邊沿被染透了。
「阿姨,救命,外面砍人了!」一個孩子說。他們渾身發抖,嚎哭起來。
老闆娘嚇得腿發軟,立刻把門鎖上,給孩子們處理傷口,有人脫下棉外套包紮。
沒有保安出現,也沒有其它人出來制止。持續了5分鐘,崔振江仍未停手。「快點逮住他!」小飯桌的老闆娘喊著,屋裡的老闆抄起家門口的木棍沖了過去。
崔振江往西邊的拐角處跑,老闆在後面追,隔著兩米遠,繞著小區轉圈。快被追上時,崔振江回頭說,「你再追,我就拿菜刀抹脖子了!」說完又拿刀向老闆的臉砸了過去。
老闆一閃,躲開了刀子,拿起腳下的紅磚頭,「啪」地一聲,將對方拍倒在地,又在後背敲了他一棒,木棍折成了兩段。
崔振江在地上坐著,被趕來的群眾圍住,在人們拍下的一段視頻里,他提到有人逼他殺人。
幾分鐘后,警方趕到現場銬住崔振江,單腳踩在他背上,並擋住踢打崔振江的圍觀人群。「砍死我吧」,崔振江說。
混亂留下一地傷者。一個媽媽用私家車送孩子去了學校600米外的豐潤區第二人民醫院,另一個媽媽緊緊地摟著女兒的頭,一邊走一邊哭,護著孩子離開。大約半小時后,救護車到達現場。
(崔振江持刀最先出現在四年級1班的等待區域,該班受傷人數最多。)
影子與「父親」
崔振江所住的紡織小區,樓房老舊,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只和學校隔了一條馬路。很多時候,住在二樓的老崔在旁人眼裡是三年前突然搬來的單身漢,少言寡語,一個人住著,過年也是一個人,像個若有若無的「影子」。
樓下小賣部老闆總看見他手裡拎著藍色水桶,提著紅色挎包。超市老闆娘見他隔三差五來買煙,不固定買什麼牌子,有時他說家裡裝滿了攝像頭,四壁都是黑色小點,有時感覺有人在後面追著他,可回頭看又什麼都沒有。老頭們在樓下打牌、下棋,他從不參與,也不逗留,「跟咱們正常人不一樣」,一樓的一位住戶說,但「瞅著挺老實」。
小區樓房普遍隔音不好,這名住戶總能聽見老崔對著沒住人的201室罵,「天天半夜唱歌」。
老崔的屋子裡沒有煤氣,沒法做飯。有時買個餡餅或者饅頭,就著一瓶白酒和下酒菜,一個人吃。他和鄰居郭忠說過,每天喝酒、抽煙、吃飯,「就20塊錢」。
今年年初,他用兩個大米袋子裝了一大摞鞋,連著一床被子和各種衣服,全都丟在了垃圾池裡。郭忠問他怎麼把衣服扔了。「不知道誰家的。」他說。
3月15日下午,唐山豐潤公安局在微博上發布通報稱,犯罪嫌疑人崔振江患有偏執型分裂症,案發時據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偏執型分裂症常受幻覺和妄想支配,表現為多疑、多懼,甚至出現自傷和傷人行為。但這一通報隨後被刪除。
小區里,誰也說不清老崔的名字叫什麼,來自哪兒。去年某一天,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孩進了老崔屋子。住隔壁三年,那是郭忠第一次見到有人和他來往。
老崔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形單影隻。搬來之前,老崔住在紡織小區東側,在舊鄰居吳老漢眼裡,他有妻有子有家庭,算得上一個不錯的「父親」。
他原是國企唐山華新紡織廠的職工,1998年下崗后沒有穩定工作。吳老漢的妻子吳秀萍記得,崔振江夫妻倆經常吵嘴,老崔說話有些結巴,半天也回不上一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留下老崔帶著幾歲大的兒子「小浩」。每天,他把小浩放在三輪車頭上,後面放著小金魚的魚缸,蹬著車上市場去賣。
孩子再大一點,老崔不便帶出去,就把他鎖在家裡。鄰居吳秀萍下班回來時,小浩的手穿過鐵門的縫隙,去扯她的衣服,她覺得挺可憐的,順手遞過去一些水果和飲料。
小浩有時在家裡待著不耐煩,就爬窗戶跳了下去,被老崔罵了一頓,之後就安上了防盜窗。老崔一次下班回來,小浩把沙發給點著了,他抱著孩子往外跑。吳秀萍見狀,拿幾盆水澆滅了火。長大后,小浩會做飯,一次飯燒糊了,老崔說,「香,香,香,只要兒子做的就好吃。」
前妻曾經回來和他過了幾年日子。那段時間,老崔在一個地方當警衛,晚上值班,白天還蹬三輪車去拉客。他把錢都交給了前妻,有時候想自個藏點零花錢,捲起來偷著塞到哪個角上,被妻子翻了出來。吳秀萍就又聽見兩人吵吵。
有一天,吳秀萍聽見一聲,「小浩,走了」。她拉開門瞅了瞅,老崔屋子裡的東西都搬空了,兒子跟著媽媽下了樓。
此後,老崔就沒在隔壁出現過。
他搬到了紡織小區的西面,同樣是202房間,隔著光華道小學。
難以想象搬來后的崔振江在房間里經歷了什麼。202室內,堆滿了小柜子,廣告傳單、藥盒子、棉被凌亂放在一起;右邊卧室里,蓋著紅色被單的小方桌上滿是煙頭和礦泉水瓶;旁邊,是一張開了縫的黃色木板床,沒有被褥,隨意放著充電器和一塊紅磚頭;廁所壞了,裝著尿液的塑料瓶有上百個,整個房間瀰漫著騷臭味。
唯一特別的是一個盒子,里裝著一張身份證複印件、幾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穿著軍裝,身材魁梧。吳秀萍說,那就是他的兒子小浩。
「等待區」無設防
11歲的艾玲摘下紗布,露出右眼角一道裂開縫的傷口,縫了四針藍色的線,延伸到太陽穴。麻藥過勁后,她感到了疼痛,在病床上坐著,不敢隨意抬頭低頭,看著對面的動畫片,眼神黯淡。
如果不是這場事故,艾玲可能永遠不會與54歲的老崔產生交集。
艾玲從手術室里出來時,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我不想上學了」。母親艾麗顧不上回答,跟著推著的病床走,淚水打在了被子上。那天夜裡,艾玲驚醒了三次,躺在床上渾身哆嗦,抓著媽媽的手,一遍遍地快速描述事情經過。
另一個孩子在夜裡驚醒六次,從床上坐起,用力抓著被子或者枕頭,也不哭,獃獃地坐著,過了好一會兒又躺下去。
有的孩子直接去了北京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有的孩子傷口縫合得不好,做了二次手術。
照顧孩子的間隙,家長們會討論起學校的安全管理。一位媽媽質疑學校設置的「等待區」。她注意到,門口街道比較狹窄,學校不允許四五六年級的家長站在孩子旁邊,只能在馬路對面看著,「如果讓孩子和家長站在一起,也許不會出這樣的事」。
她想起一次學校開門時,因為擁擠,女兒被推倒了,臉朝下摔著了。她曾向校長建議,孩子是否可以不用在「等待區」停留,到校之後直接進門,但後來事情不了了之。
設置等待區的做法在唐山的公立學校中並不少見。一名商鋪老闆說,她兒子所在的學校也有這樣的設置。多名家長說,他們看到很多孩子上學的時候,也都停留在等待區。3月18日,唐山市豐潤區第二實驗小學取消了在門口停留的制度,一位家長說,收到學校通知,不允許在門口等候。
校外「等候區」的安全問題已經在一些省市引起關注。2017年,廣東佛山市教育局發布《關於進一步加強學生安全管理工作》新規,要求門衛核實學生身份后應第一時間放行,學校開放相關場室或者校內設置「上學等候區」,學生因無法進入校門,在校外等候期間發生事故的,要追究校長責任。這之後,高明區的中小學將不能以「沒到時間開門」、「教師還未上班到崗」等理由拒絕學生入校。2015年,南京市瑞金路小學為減少交通擁堵和事故,新學期開學后,也在校內的操場邊設了等待區。江蘇泰州實驗小學在2014年就嘗試在校內開闢等候區。
此外,根據2015年發布的《中小學幼兒園安全防範工作(試行)》,學校應當設立安全管理機構,配備專兼職安全保衛人員,聘用專職門衛和保安,100至1000人的至少配備兩名。據現場多名目擊者回憶,崔振江行兇的過程中,學校的安保力量並未出現。
多名家長和小飯桌的老闆證實,學校原本設置了保安,但在一年前離職,此後他們沒有見到新保安出現,只見一對年近七旬的老夫妻在看門。
儘管存在這些安全隱患,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一切與老崔仿若平行世界。
去年年底,老崔還在豐潤區一家超市裡上班,老鄰居吳秀萍看見了他,提醒,「門上有你兒子的信,寫著加急,放了好幾年了。」老崔低頭說了一句「不關他們的事」。
吳秀萍感覺到,他「更不愛說話了」。超市裡的同事說,老崔光悶著頭卸菜,不偷懶,後來不知怎麼把一筐菜弄丟了,和經理鬧了矛盾。
老崔說,「干到元旦我就不來了」。經理讓他不用等元旦,「明天你就別來了。」這份工作幹了不足兩個月就沒了。
3月14日上午十點,崔振江拎著藍色水桶,提著紅色兜子,往居民樓後面走。小賣部老闆見到他回來時,右手拿了兩塊紅磚頭,低著頭。
三個小時后,他拎著兩把菜刀,出現在了光華道小學擁擠的等待區。
(除崔振江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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