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老師罷工了

很久以前，曾經在舊金山的一個私立英語學校半工半讀。我很盡心儘力地為學校和老師服務，校長和老師們也都對我很友好。
   
校長是個中年白人女子。她長得過分超重，個頭比我這個小個子高出許多不說，身體至少有我三個那麼大。 這樣的一個身材是很有氣場的，加上她說話時低沉而慢條斯理的聲音，很有些校長的威嚴。老師們很尊重她，學生也很聽她的話。在學校開大會和搞萬聖節之類的爬梯時，她的幽默講話也總會引起學生的大笑。

校長也是要做具體工作的，除了安排教師的課程，安排學生進相應程度的班級，收學費之類的具體工作有時候也要親自做做的。校長有兩個娃在幼稚園，據她說，一個月的學費就得兩千美刀，所以她經濟上的壓力應該是蠻大的，經常可以感到她是非常珍惜自己這份工作的。每 當有不太想守學校規矩的學生和她胡攪蠻纏時，她就會把臉一板說：「我必須按學校規矩辦事，我可不想失去這個工作。」 學生就理解了，哦，她也只是個學校的校 長，不是老闆。於是就乖乖地照章辦事了。但是當有些學生經濟上確實有困難，她也會適當地免去部分學費，學校多少收到一些學費也總比失去一個學費來源好。

言歸正傳。

我工作任務之一是每天一早去開學校的大門。 因為我是第一個到校的，所以已經習慣了每個清晨學校大樓和周圍靜悄悄的那種環境。可是一天清晨，和往常一樣早早來到學校，卻見原本安靜的學校風雲突變。

學校的教師罷工了。

嚴格地說，是一部分教師。

那些教師站在學校大樓外的人行道上，手裡舉著表達訴求的牌子，叫著口號，要學校給他們漲工資和給付醫療保險。 和教師們站在一起舉著牌子吼著口號的還有一些陌生人，穿著打扮有點像做labor 工的，令我想起了曾在safeway門前見到的罷工人員。後來聽說，這些人是雇來的，以壯聲勢。 罷工示威的人群一邊叫著口號，一邊向陸續來校上課的學生散發傳單。他們在校門口拉了一條線，以阻攔學生進入校門。當然那只是象徵性的，學生還是可以繞開那道繩子到大樓里去的。

看到自己熟悉的老師在罷工，學生開始不知所措了。

一些學生為了表示對老師的支持，不進學校。那些主要是些在校學習時間較長的學生，和老師有了感情。 還有一些進校不久的學生進了學校大樓，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張皇地逢人便打聽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們從來沒有想到教師也會罷教，丟下他們不管。

在罷工的人堆中沒有見到我那個班的老師。我混日子的是最高程度的一個班，老師是個三十左右的姑娘。

校辦公室里，校長面色凝重，忙著電話聯繫代課教師，安撫進校的學生，通知罷工教師班級的學生可以回家，但第二天還是要來校。學校還有將近一半的老師沒有參加罷工，一些班級在照常上課。 課間休息時，一名年輕女老師過來問我，你們老師怎麼沒來？她怎麼都不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我知道這兩位老師算是走得比較近的朋友。）那些老師為什麼罷工？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這些事？

你問我我問誰呀……

從校長處得知我的老師既沒有參加罷工，也沒有來校，而是請了病假。她的確有一個老傷，經常發作。這次病得可真湊巧……巧妙……不知道為什麼，我鬆了一口氣。如果我的老師也在罷工人群里，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了……
  
我繼續做著自己在辦公室的工作，邊理著思緒。記得前些天校長曾給了我一份名單，讓我通知幾位老師去她那兒開會。那幾位老師正是現在罷工的幾位。前一天，一名老師和我商量，問我能不能到她班級里代她監考一會兒，因為她和其他幾位教師有些事要在教師休息室討論。我答應了她。原來那天他們是在進行罷工串連啊，談判破裂馬上就罷工，給校方顏色看看。

第二天一早到校，見到罷工仍在進行。一些停課的班級有了代課老師，學生卻少了許多。查看了所有班級的出勤情況后回到辦公室，見到了那位真正的學校擁有者在那兒忙著什麼。這是個中年白人男子，身材頎長，長得很帥，做個電視劇演員應該沒有問題。平時很少在學校見到他，只偶爾在給老師發月工資的當天見到他來送一疊信封后就匆匆離開。信封里是老師們的薪水支票。

這位老闆頭頸上掛著照相機，就像一個旅遊者。只是旅遊者掛一個照相機夠了，仔細一看，他卻掛了兩個，而且全身上下西裝齊整，應該說更像個記者模樣。

從辦公室開著的門口可以看到大樓的大門。忽然，兩個衣衫敝舊貌似雇來的示威男子推開了大樓的玻璃大門打算衝進大樓。

只見西裝筆挺的帥哥老闆噌的一下就衝出了辦公室，抵住已經被推開的大樓大門， 攔住進路，語氣很堅定地對那兩人說：

「停下！這個大樓屬於私人財產，你們不得進入，否則就是違法，否則就是違法！」

對方被震住了，猶豫了一下，大概是真怕被送交警方吧，邊點頭哈腰邊ＯＫ，ＯＫ了幾聲，不太情願地鬆開了推門的手，回頭走下了門前的幾級台階，走出了我們的視線。

近距離觀看了這一幕，才知道原來在美國，罷工也是要講規矩滴。才明白老闆為什麼帶著兩個照相機，那是隨時準備對違法的罷工示威者進行取證用滴，如果一個不巧卡殼另一個就是可備用。如果示威者執意沖入，他一定會拍照然後報警。美國的私人財產是不可侵犯的，所以在一些大規模的示威中如果有人砸燒他人車輛的話被警察抓住了當然是要坐牢滴。

不一會兒，老闆不知飄哪兒去了，扔下整個學校讓可憐的校長繼續當家。

校辦公室處於街角的位置，兩面窗戶各對著一條街，示威的那群人就在窗外。平時窗戶的百葉窗都是半開的，能看到街上的情景。自從罷工的佔據了牆外街角的行道處，校長就關上了窗戶拉上了窗帘，裡外誰也看不到誰，但是外面模糊不清的口號聲不時飄進大樓。我聽不清他們叫些什麼，只暗暗希望罷工快快結束。自己既是學生又在為學校工作，這樣的身份在這個時候總是有些糾結的。抽了個機會我悄悄地問校長：學校會答應那些老師的要求嗎？她嘴一撇說，根本不可能，老闆早就拒絕了，不會改變的。

那這些老師還折騰個什麼呀？ 都只是part time job,  每天四小時的工作，只要求漲工資興許還有點希望，醫療保險的要求明知老闆是不可能滿足的。俗話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就這樣連個雇來敲鑼的都不敢闖進大樓搗亂，這個罷工看來是達不到目的了。此處不留爺或娘，自有他處留爺娘，還是省省時間另擇高枝吧。

可人家不走，偏要和學校對著干。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一天早上，示威的不知道哪兒拿來的鍋蓋鐵勺，乒乒乓乓為他們的口號伴奏起來，噪音大得嚇人。還有人咚咚咚敲打著大樓的牆，引來了教室里學生的抱怨。校方馬上一個電話給警方投訴說，噪音太大，影響學生學習。警車很快就開過來，阻止了他們。哦，原來發聲大小也是有規定的，又長了知識。

又一天早上，還沒到上課時間，在大樓里聽到外面一名帶頭罷工的男老師用手提話筒大聲叫嚷著什麼，間或聽到夾雜著一位一位資深老年女教師的名字。不一會兒，那位女教師來辦公室找校長。

「我剛要進校，XX在門外攔著我的路，大聲罵我bitch (母狗)！他侮辱了我的人格，還想堵住我的路，我感到受威脅了，我很害怕。」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她說的那個某人，是學校聘來沒多久的中年男老師，這次示威主要是他帶的頭。此人長得高大粗壯，平時倒也沒見到他對人惡語相向。被他辱罵的女教師平時和他也沒有什麼不和。這次罷工開始后，學校請這位女教師為一個罷工老師的班級代課，這就惹惱了那傢伙。 美國人一般避免和人正面衝突，哪怕把你恨之入骨，當面也總是講究個禮儀，一回頭再找律師告你。這次看來是示威一直不被校方理睬，有些沉不住氣了，開始遷怒和威脅起代課教師來。

另一個男老師在邊上聽了立即打抱不平：「這太過分了，這是威脅，應該報警！我來打電話！」

一個電話過去，很快警車來了。一名高大的警察進門問詢了情況后就出門去找那名罵人的示威老師，讓那人做了筆錄保證不再辱罵威嚇學校的工作人員后，警察才上車離去。

連著幾天，罷工教師不放棄，學校方面不讓步，雙方就這樣僵持著。一些學生還是沒有到校上課，代課老師也經常需要校長的具體指導。校辦公室另一名學生助手已經找理由請假幾天了，原因不說自明。校長支撐著學校，也真是不容易。開始的幾天，校長沒有在我們面前說任何對罷工教師不滿的話，只是不斷地處理工作。但是她的話少了，和在校教師交談的時候也沒了慣常的打趣和笑聲。

一次，有人告訴我，示威的教師中有人開始在叫口號罵她並牽涉到她的孩子了。校長也告訴了我這件事。本來她對那些教師可能還有些同情心，現在，恐怕不會有了。再說有與沒有，又有什麼區別。

示威對人是一種心理折磨，旁人可以無視，但對一個校長，有著兩個年幼孩子要撫養的一個女人，壓力一定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我也有精神壓力。

我是學生，對教師有著同情。我又是工作人員，不能丟下學校的工作不管，我應該負起我的責任。我在國內從事過教育管理工作，理解校長所承受的壓力。我不斷地自我安慰，這次罷工不是全體教師的罷工，學校停擺對堅持工作的老師不公平，對希望堅持學習的學生不公平。除了堅持工作，我別無選擇。

這天我走進複印間，為老師們複印一些給學生的學習材料。校長走了進來，交給我幾份需要複印的材料。她和我說了幾句話后，忽然沉默了，然後擁抱住了我。

我感受到了她承受的壓力，那一刻，我有些心酸。我明白那個擁抱所表達的。我沒有離開學校，這是給她的無形支持。可是我真的不敢想象，如果我的老師也加入了罷工，我究竟會不會堅持工作？

幸好我不必做這樣的抉擇。生活有時候讓人抓狂，如果總是想著做，還是不做。

我回應了她的擁抱，輕聲安慰她說：不用太擔心了，應該都會過去的。

都過去了。一個星期後，罷工停止了。那些教師再也沒有出現。缺課的學生也陸續回校了，一切又好像回復了正常。我那請病假的老師也回到了學校，繼續教課。

我糾結的心情，也就此放下。

可是我為什麼要把這段經歷寫出來？難道還是沒放下？

（完）

各有各難啊。

回復 人間的盒子 3樓 的帖子

是啊，可是大家各自該做什麼還做什麼。據說其中有的老師找到了更好的工作

好看。

回復 論壇總編輯 5樓 的帖子

謝總編鼓勵，問好

回復 VANO 7樓 的帖子

謝謝，一點往事回憶，現在不寫到老就要忘記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