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才多久的事呢,夢一樣的現在就身在北美了。
在這個盛夏的晴朗早晨,加拿大東部邊城聖約翰斯涼爽宜人。聖約翰斯,這個座落在紐芬蘭島最東端的海濱城市,我早就在心中把它生動地想象過無數次了,它和大西洋一起,一年多來是我心中現代人間的童話世界。我家中地圖上的那一塊由於無數次的指指點點已經變得油黑。今天真的我就來到了這裡。儘管思文在信中告訴了我,這裡並不繁華,工作也不好找,但在我的想象中它仍是天堂般的美妙。我知道自己是瘋了,卻還是剋制不住地那樣去想,這種想象之固執已經不可能被別人告知的事實扭轉。我怎麼走下飛機來到了候機室我不知道,那種怦然心跳昏惑迷醉的感覺覆蓋了一切。候機室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行李傳送帶空寂地轉動,有人走過來提醒我拿下自己的行李,我茫然地對他嘿嘿一笑,他莫名其妙怔了一下,這提醒了我回到現實中來,開始理解身外的事情。我想給思文打個電話,卻沒有一枚一夸特的硬幣。小商店要到七點鐘才開始營業,要換零錢還得等一個多小時。我守著行李不敢走遠,就那麼呆站著有十幾分鐘,一個白人警察走過來,屁股後面吊著一尺多長的電棒。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朝我一笑說了聲「GoodMorning」,他這一笑給了我一點勇氣,我馬上回了一聲,把那張十加元的鈔票攤在手中向他伸過去,用生硬的英語問:「Can you change money for me?」我怕他不明白我的話又圈了手指做出硬幣的形狀,指指電話做出打電話的手勢。他「Ok」一聲,摸出一枚硬幣給我,我連忙把手中的錢遞過去,不知怎麼表達,含糊地發出「嗯嗯」的聲音,他搖搖手笑笑走了。因為這一個夸特,加拿大留給我極好的第一印象。
接電話的是個外國女人,我反覆說了「林思文」幾個音她似乎聽不懂,我也聽不懂她說些什麼,說得飛快似乎是對我這麼早就打擾了她不耐煩。我沖著話筒說:「AChinese Girl!」她說:「It may be Mary」。她放下話筒去叫人,我又掏出電話號碼來看。瑪麗?怎麼回事!那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誰?」這是妻子的聲音嗎?我有些陌生,沒有把握。我說:「我找林思文,我是她愛人。」那邊聲音急促起來:「高力偉!你現在在哪裡?」我說:「我在機場。」她聲音更加急促:「上海機場嗎?」我知道她又進入打國際長途的緊張狀態了。我說:「我在加拿大,在聖約翰斯,我已經來了!」她說:「站著別動,我馬上就來。」
一切順利太順利了。我這樣想著,一個姑娘的幻象在心中一閃而過,那是舒明明。明眸赤頰、輕盈活潑、披髮垂肩。這是我留在中國的唯一遺憾。一星期前我離家的前夜,她在我宿舍里依依地哭了好久,不斷有送行的朋友來敲門,我們躲在裡面不做聲。要出國去只好分手別無選擇,帶著幾分無奈幾分狠心,我除了說些模稜兩可的安慰話再也說不出什麼。幾天之後,我這就在地球的另一面了。我把行李移到候機廳門口,緩步走下台階,下到最後一級,我停了一下,帶著一種期待,鄭重地把腿跨了下去。
這就是加拿大的土地了,它就在我腳下。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在心裡嘲諷地「哼」了一聲,這片土地被自己想得太神奇了。在國內那種狂熱的氣氛中,一個人甚至不能不這樣去想。空氣純凈如水洗過一般,但我又懷疑這種感覺是出於自我心理暗示。機楊前面一片平展的開闊地綠草如茵,生機勃勃蕪遠平曠,一直伸展到遠處小山腳下。許多花奶牛星星點點在草地上從容徜徉。數不清的海鷗來往翔掠,在遠山的背景前點綴出些許移動的白影。有幾隻停在我腳邊,我抬腳嚇一嚇,卻並不飛走,只是跳開一點。天宇清澄,藍得透明,我沒有見過這麼純潔的天幕。眼前的景象與我想象那麼吻合,這使我對進一步的證實有著一種按捺不住迫不急待的衝動。
正四下張望,一輛轎車在我身邊停下。我沒有去想轎車與自己會有什麼聯繫,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喊:「力偉!」我一看思文正從轎車裡出來。她還是那個樣子,精精神神,穿著我熟悉的小碎花連衣裙,亭亭而立。在飛機上設想好的擁抱歡樂的那樣的場面忽然覺得了不合適,也許就是這輛意料不到的轎車影響了我。我羞澀地笑了說:「林思文,你好哇!」說完馬上意識到不對勁,這是妻子又不朋友,卻想不起說什麼才是最好,又叫了一聲「思文」。她笑笑表示了對我窘態的理解,指著行李問:「都在這裡?」我「嗯」一聲。她說:「可以帶七十四公斤呢,別人都是超重的,你不超至少帶滿。少帶只是便宜了航空公司。又捨不得買兩隻大箱子!」車上又下來一個高大的白人,過來提了箱子往車后塞。我想著是她的同學,忙把手提袋提過去。車開了我說:「紐芬蘭的風景真好,天都是透明的。」她說:「早幾個月趙潔來,帶了一百多公斤的東西。」我說:「這裡的鳥也不怕人,趕它也不飛。」她說:「少帶東西想是省了錢,到這邊來還貴幾倍。」我說:「那片草地看了心裡就舒服,在上面翻個跟頭才好呢。」她說:「其實到了上海也來得及買。」我說:「上海只呆了兩天,搞機票去了沒來得及買。」她說:「好啦好啦,我還不知道你,又是捨不得。」準備了多少話一時都覺得講著不順口,搭訕著問:「近來還好吧?」她說:「昨天在上海起飛?」她提示著,我倒抓住了話頭,把旅程講了一遍。她邊聽邊和司機說著英語,說得很快我聽不懂幾句。她的手就放在我手旁邊,我把手貼著座墊輕輕移過去想抓住她的手,一碰到又退了回來。我覺得自己真可笑,怎麼這也需要勇氣,我們之間什麼事沒幹過,抓一下手又算什麼,這個人不就是我的妻嗎?可心裡還是覺得她在西方呆了一年,和原來的她就有點不一樣了,高雅了,可不能冒昧。
下了車她付給司機二十二加元,我心裡陡然一驚,這才意識到這是計程車。車開走了她告訴我,車費二十元小費二元。我說:「我還以為是你同學幫忙呢!」她說:「你沒看見前面的計程器?」我說:「我哪知道什麼叫計程器?第一次坐了計程車還是白人給我開的。天爺爺,快趕得上我一個月工資了。」她說:「要把國內錢的概念搬到這裡來,人就別活了,還要按黑市價算。我剛來那幾個星期也不習慣,不過要你在心裡轉這個變,要準備幾個月,你我是知道的。」我說:「賺了錢我也會花,我現在是窮光蛋,你也不就富得流油了。二十多加元就沒有了,想起也心痛。」說完了又感到自己的抱怨太奇怪,不叫計程車,從機場走過來嗎?想是這樣想了可心裡還是惦記著那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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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一驚而醒,看看天已經亮透了。第一個念頭想起昨天已經和思文說好,今天去職業介紹所。看看錶已經七點多鐘。我打開門探頭一看,客廳里沒人。躡手躡腳走到客廳,也不知道思文在左邊還是右邊的隔壁。輕輕咳嗽幾聲,也沒人應。一推水房的門,推不開。我正猶豫是不是扭一扭門鈕,忽然聽見裡面水沖得嘩嘩響,不知是思文還是別人。我連忙縮回房把門留著一條縫,往外面張望。半天又沒動靜,想起要去找工作,心中焦躁起來,打開門正想到客廳叫幾聲,聽見水房門閂「嘩啦」一響。我又退去回從門縫張望,只見那巴西姑娘穿著短褲裹著浴巾出來,從門邊一晃而過。我本能地把門一拉,門關上發出一聲悶響。我心裡一急,完了完了,以為我在偷看呢。我似乎記起她朝門縫裡望了一眼。聽聽外面沒了動靜,我出去把門留一條縫,從門邊走了一遍,瞟著門縫心裡計算著她剛才是否能看清我。試了一遍還不放心,記不起門縫開始留了多寬,推開一點再試一遍,心裡越發不安起來。這麼寬的縫,天這麼亮,看得清是個男人在張望嘛!急了一陣在心裡又想:「管它娘,總不會向什麼人彙報說我是個流氓。」心一寬不再想這件事,又大聲咳嗽幾聲,哼著「東方紅,太陽升」,還是沒動靜。我在心裡氣起來,都什麼時候了!想到剛才那巴西姑娘往左邊去了,右邊這一間一定是思文在裡面了。我坦然地敲了門,裡邊問:「who?」我想你還跟我吊洋腔,又用力拍幾下,裡面的聲音呱呱說著聽不明白的話。我心裡一驚飛快地逃回房裡,輕輕關上門。我心中充滿怒氣,又不敢開門,躺到床上尖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那個聲音在客廳里抱怨著說什麼,好一會才消失。過了好久,客廳電話鈴響了,我跳下床,揉著眼打著哈欠開了門,看客廳沒人,就跑過接了電話。是一個男人打給「Julia」的。我高聲叫:「Julia!」門閂一響,巴西姑娘從最左邊那間房出來,乳罩短褲,很坦然走過來。我心裡有些慌,拿本畫報來看擋了自己的視線,又忍不住把畫報移開一點轉了眼珠子去看。她打完電話走了,我就敲了左邊隔壁那一間的門,叫道:「林思文,都八點鐘了!」她睡眼惺忪打開門說:「還沒睡飽。」我生氣說:「說好了去職業介紹所的。我都起來一個小時了。」她說:「這裡人九點鐘上班。昨天來的,哪裡就急成這樣!我還要睡半個小時。」說著又閉了眼倒在床上。我看著她心裡一恨一恨的,也沒有辦法,只得等著。
在去的路上,我心裡想著早上的事要不要告訴思文。我不說那巴西姑娘跟她描繪那一番情形,豈不被動。我自言語罵了一句:「它媽的。」她沒注意。我又罵了一句,她說:「當著別人的面可別罵娘,這裡可不是中國。我倒是聽慣你的了。」我說:「又抬出加拿大來壓我!」她說:「看你看你,神經這麼過敏。」我把話說回來:「今天早上……。」她馬上問:「早上什麼事?」我說:「有什麼呢,好笑。」一直往前走並不說下。她說:「什麼事好笑我偏要你說。」我嘿嘿笑了說:「什麼呢,沒什麼呢。」她說:「你不說我就不走了。」我說:「下里巴巴好奇心又來了。」於是把早上的事給她說了,問她:「那巴西人不會當我是偷看她吧,可別以為中國人就那麼沒見過世面。」她說:「有什麼呢,這。你還以為他們呢。她和男朋友做愛房門都開著一條縫,後來我提醒她,她擠著眼跟我笑呢。有時候做著在裡面嗷嗷的叫,滿屋子都聽到。你偷看她她心裡可樂。」我說:「我不是想偷看。」她說:「想也沒什麼了不起,半裸的外國真人你還沒看過呢,好個奇也是應該的,下午你沒事了到處溜溜,三點式在曬太陽你看飽的,看厭了還有更開放的,加拿大這有什麼呢」。我說:「你當我就那麼饞呢,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路。那年別人送我們一幅三點式的掛歷,我們還不敢掛出來,記得不?」走著她看看前後沒人,停下來指頭點著自己面頰說:「這裡親一下」。我說:「說別人倒把你的情緒說上來了。不甘寂寞。」說著摟了她的頭親了一口。她很高興說:「以後不要我再提示了是不?」我說:「快走,那裡早就開門了。」她牽了我的手走著又問:「你喜歡我不?」我說:「都問過幾百幾千次了。」她說:「這是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我說:「已經有幾千個最後一次了。」她笑了說:「要是可以把腦袋剖開把這句話拿走就好了。」走著又說:「你還沒回答我呢。」我說:「喜歡呢喜歡呢。」她說:「一點都不認真。」我說:「怎樣才算認真呢你說?」我停下來,兩手指交叉了抱在胸前,偏了頭扭著身子說:「喜、歡、呢!這算認真不算?」她笑得直跺腳,說:「看你,看你!」又說:「反正你是不是真的我心裡知道,我的第六感覺你知道是最敏感的。」我聽了心裡一驚,拿找工作的話岔開了去。她又指著路邊的景色給我看。我說:「快走快走,飯碗都沒端著,有心看風景!」
職業介紹所是政府辦的,工作機會的介紹都製成一張張小卡片編了號插在架子上。我和思文分頭去找,能沾上一點邊的,就把號碼抄下來。我在心裡算了一下,按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和工作時間,我一年扣了稅只能賺八千加元,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工作報酬加起來比我還多。看著介紹上有五六萬一年的,我心裡恨得痒痒。我把自己的憤怒對思文說了,她說:「憑什麼你和別人去比,這是中國?和國內比你就想通了,八千加元抵幾萬人民幣呢。要那樣去比自己先氣死算了,別活著做個人。」我說:「八千加元還不是用掉了,這麼貴的房租。」她說:「你還想象中國房租只要幾塊錢一個月吧。加拿大又沒邀請誰來,都是自己削尖腦袋鑽來的。再怎麼樣,也要存一兩萬人民幣一年吧。」我說:「找中國餐館吧,反正四塊二毛五一小時,中國餐館還可以超工時,一天讓我做十幾個小時我就高興了,做二十四小時也沒什麼。」她說:「華人老闆太厲害了,他要榨乾你的血,讓你做死這條命。外國老闆人道些,依法辦事。」看那些卡片眼睛都看酸痛了。抄了七八個號碼比較一下、確定了兩份工作。一份是醫院洗衣房,上通宵班,一份是郊區的中國餐館。排了隊和工作人員談了話,她查了電腦兩份工作都還在。她把電話號碼抄給我們,要我們自己去聯繫。出了門我說:「操它娘的落到這種地步。」思文說:「早就告訴你要有精神準備。看不起這樣的工作,能找到還是好事呢。」我說:「說看玩呢,其實我心裡很高興,至少路還沒有絕。昨天我都有點絕望了。這是加國,不是中國,這點我還是懂的,你以為我那麼不清白么?」
出了門思文問:「搭車回去?」我吃一驚問:「計程車?」她笑了說:「膽都被計程車嚇虛了。這裡有bus到丘吉爾廣場。走要走一個小時呢。」我說:「多少錢一個人呢?」她說:「上車不管幾站都是一塊。」我說:「一塊中國錢?」她說:「神經,有病吧,這裡誰跟你說中國錢。」我說:「我還以為你折算成人民幣呢。加拿大搭個車怎麼這麼貴?反正沒事走回去算了,天氣這麼好,我一路也看看風景。」她說:「看風景!來的時候要你看你又說沒心思看。尾巴一翹就知道你屙什麼屎。」我回下張望著說:「真的,這天氣真好。」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給我的幾張鈔票捲成一卷,丟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撿起來,嚷著:「喔,撿了錢。」思文說:「高力偉你還小了吧。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剛結婚,你把幾百塊錢丟著玩,掉了一張十塊的你還不知道,還是過路的人喊醒你,你臉都嚇白了。」我說:「那是的,丟十塊錢我臉就嚇白了!我沒有錢總還看過別人手裡拿過錢吧!」說著把錢又拋了幾次。走在我們前面的一個白人中年男子,回頭正看見我從地上把錢撿起來,走過來問「Have you picked up some money?I lost it。」我怔了一下,思文說:「It's ours.We are playing with it。」我心裡想著,加拿大怎麼還有這麼操蛋的人!於是說:「How much is it?Tell me!」我說看把錢舉起來揮舞著胳膊。思文說:「別開玩笑。」又向那人解釋。那人悻悻地轉身走了,我在後面喊:「I picked up some money just now.I'll keep it if nobody wants it。」那人沒聽見似的不回頭。
我問思文:「我罵一句something wrong犯不犯法?」她說:「別玩錢了,有事跟你講。」我說:「我玩我的。你講你的。」她說:「你答應了我我才講。」我說:「不講就算了,你以為我有你那樣好奇?來逗我呢。答應了才講,你要是要我搶銀行呢?」她說:「你來了,星期天晚上要請一次客。」我笑著捏了她的下巴說:「張開嘴。」她張開嘴。我說:「看看你的舌頭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著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著嗓子學著她的聲調說:「『你來了,明天晚上要請一次客。』你想請誰就請誰,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麼大一張臉?」她說:「趁機請一請趙教授和幾個朋友。」我說:「多少錢夠呢?」她猶豫一下說:「五六十塊差不多了。」我嚇一跳說:「這裡吃的那麼便宜,怎麼要這麼多錢?」她說:「你以為買幾磅豬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夠了?兩隻龍蝦二十多塊,兩箱啤酒,加起來就五十多塊了。」我說:「那沒有八十一百塊錢這個客就請不成!」她說:「可能八九十塊就夠了。」我說:「龍蝦是我們這樣的人吃的嗎?啤酒也不用買兩箱。」她說:「主要是請趙教授,他給我這份工作,一個星期有一百多塊錢呢。他們海洋系幾個學生都在搶,他給了我這個學民俗學的。」我說:「你長得漂亮,舌頭上又塗了蜜,要是你歪瓜裂棗的斜著眼歪著嘴塌著鼻子又一臉陰麻子,看他給不給你!」她睹氣說:「反正跟你講了,這個客是要請的。」我說:「一隻龍蝦,一箱啤酒算了。」她說:「知道你就講不通,太固執了。這件事就是這樣定了。」我說:「咦,咦,出國一年就威風多了,什麼事我問都問不得。」她說:「算了算了,剛來一天就氣我。我還懶得氣,氣壞了我的身體。沒見過男子漢這麼摳的。別人都是用丈夫的錢,我用自己的錢還要漚氣。」她的話激活著我心中一點什麼,我一股蠻勁上來說:「什麼女人男人!再說我就一個人先走了。」她不做聲默默地走。
走了好久我覺得還是應該由我來打破沉默,我是男人,我不必這麼小心眼。她陪我走了這麼遠來找工作,因為這個我也應讓她一步。我心裡猶豫著想開口,但又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本能力量在反抗著。以前有很多次這樣的情況,都是我笑嘻嘻的先搭訕著說話和解,但今天卻心裡有鬼似的沒有笑起來的意思。好幾次笑意都盪到了臉上想開口說話,又咽了下去。我沒有料到這樣一件小事卻在我心中激起了這樣頑強的抗拒。就這樣一直沉默著走回了學校,我鬆了一口氣,淘了米放到電爐上去煮了。
不知是誰先突破了那一層沉默的屏障,到了吃飯時我們又跟沒事一樣了。
我用調羹敲著飯碗說:「給你說個好笑的故事想不想聽?」她馬上抬頭問:「哪個電影明星的故事?」我說:「古時候人的故事。」她低頭去吃飯,說:「那你說。」我說:「古時候有A和B兩個人──」她馬上打斷我說:「一聽就是在造謠。」我說:「古時候有甲和乙兩個人吵起來了,甲說四七二十四,乙說四七二十八。爭不清楚爭到縣太爺那裡。縣太爺扔下籤來叫差人打乙三十板。乙叫屈說,我對了怎麼打我?縣太爺說,他說四七二十四,你還和他爭,不打你就打誰?」思文聽了直樂,又說:「你就是那個四七二十四。」我說:「那縣太爺要打你三十板。要不我代替縣太爺打算了。」她一撇嘴說:「四七二十四還想打別人。」飯後我催思文打電話問工作的事,她問我先問哪一個,我毫不猶豫的說:「當然是醫院。」她說:「上通晚的班你可想好。」我說:「通晚的班更好,我一個人把事做完就算了,不要看見誰。」電話打過去,那邊說要男的,思文說是自己丈夫找工作,他現在出去了。放下電話思文說:「要你去看看,去不去?」我說:「就我一個人去?」她說:「那個人講話飛快,你聽不懂的。只好我陪你去。」我坐著不動。她說:「怕什麼呢,你怕?了不起了白跑一趟。」我說:「白跑一趟倒沒事,不知道別人心裡會怎麼想,話都說不清楚聽不明白,找工作!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說:「你要想這是尋官不到秀才在的事,又不挖你一塊肉。」我說:「去了去了!死就死活就活,人到了加拿大還要臉幹什麼。」
快走到醫院了思文說:「話沒聽懂你別回答,由我來說。」我說:「那不一下就露底了?」她說:「有什麼辦法,要你練好口語,你又不聽我的。」我說;「這幾個月寫論文,哪有時間。到北京去火車上我還帶個小錄音機聽九百句呢。這裡人講話都那麼奇怪,跟外國人似的。」她在我胳膊上用力一捏說:「還說別人奇怪,不說自己只會說ABC,又有道理!」站在醫院門口她又教了我幾句口語,我跟她念了幾遍,說:「記著了。」
進了醫院的辦公室,桌邊一個紅頭髮的中年女人跟個高大的年輕人說什麼。思文碰碰我的手說:「找工作的,要他回去聽消息。」我說:「是不是我那份工作?」她說:「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門說:「算了,沒戲的。」說著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緊了我的手,站著不動,眼睛看著那個女人微笑。那年輕人離開的時候,女人站起來送了幾步,很熱情地握手,說「See you later。」然後坐回到電腦旁,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問我們有什麼事。我說:「I want to find a job in the laundry。」她一指桌上一迭表格說:「Fill in this table。」又抵頭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攤一攤手,思文手輕輕搖一搖,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門邊沙發上去填,幾個看不懂的地方,思文背對著桌子,擋住了那女人的視線給我指點。交了表女人要我們回去聽消息,我轉身就想走,思文對我一使眼色,又跟她描述我怎麼能幹,工作認真,力氣大,隨時可加班等等。那人把電腦打得飛快,不時抬頭說一兩句。後來有點不耐煩了,停下來對思文說:「I hate to tell you……」下面的話我聽得有點模糊,意思卻還明白。她在說很多加拿大人都沒有工作,這份工作是不可能給你的。最後拉長聲調說了一聲「Ok?」
思文道一聲謝和我出來。我陰沉著臉,心裡反覆念著「I hate to tell you 」這句話。思文說:「這有什麼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麼可能?」我說:「沒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幹什麼!就因為我不是白人?」思文說:「要想得通,人家自己的國家嘛。」我說:「那這不是種族歧視嗎?怎麼加拿大也有種族歧視?」她說:「白人心裡都有那麼一點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來的。其實這也不奇怪,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裡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來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這樣的事。她是不耐煩說漏了嘴。」我說:「照這麼說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見不著曙光了。」她說:「你急什麼急,你!昨天才來的。兩個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說:「兩個月不又等於丟掉幾千萬把塊錢了。」她跺著腳說:「又拿中國錢算,什麼時候把你腦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說:「兩個人出國錢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撈點回來。走投無路找中國餐館算了,洋人他總不會用中國的菜刀。老闆再厲害,我反正只用兩隻手跟他做事,第三隻手暫時還沒長出來。」她說:「找中國餐館算了!好輕鬆喲!起碼你要作碰壁三十次的準備。」我說:「那加拿大對我就太殘酷了。昨天早上我想著這裡還跟天堂一樣呢。」她說:「放寬了心你只管放寬了心,加拿大怕只怕來不了,來了不怕沒有活路。」
思文牽了我的手在街上一路指指點點看過去。我說:「怎麼你現在變成牽手了,以前你都是挽著我胳膊走的,那樣我感覺自然一些。」她說:「加拿大沒有挽胳膊的,你看哪裡有挽男人胳膊的?」我四下張望了說:「倒也是,這裡男女平等,手牽手最公平,誰也不依附著誰,你這倒學會了,別的又不學會。」她把我的手一捏說:「流氓分子。」
走在異國八月的陽光下我感到了舒適,風從大西洋那邊吹來,皮膚爽爽的。我抖擻著精神去看街景,覺得一切都有些怪怪的不那麼自然。象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上。我把這種感覺對思文講了,她說:「剛來都這樣,過幾天就好了。」我指著來往的小車說:「說不定哪天我們也就買了一輛。」她說:「什麼說不定,這還說不定?肯定的!還有房子,也是肯定的。」我說:「你這麼大的野心我壓力就大了。」她笑了說:「先不跟你講這些,現在你膽就虛著,再一嚇非破裂了不可。」
走著我忽然注意到一家小小的書店,櫥窗里陳列的雜誌色彩艷麗,富於刺激。我停下來指著對思文神秘地說:「看,看。」這時我又注意到書店門口掛著紙牌,寫著「Adult only」思文說:「想看就進去看一下,故意問什麼。」我說:「既然到加拿大來了,什麼都見識見識,也算增長知識。」她說:「你們男人!想什麼我不知道?增長知識!」我說:「走,走。」她說:「下次又一個人來看是吧?想見識就見識一下,我可沒攔著你。」我說:「我一個人不敢進去,你帶我進去。你自己一個人參觀過沒有?」她說:「到書店我沒看過,我一個女的怎麼好意思,裡面都是男的。」我說:「你還狡辯,沒進去過怎麼知道都是男的。」她說:「有人告訴我。雜誌別人拿給我看過,這我承認。」我說:「一起進去。」就一起進去了。裡面一個女人懶洋洋守在櫃檯邊,幾個男人慢吞吞地翻著雜誌。沒想到裡面的雜誌還放浪得多,一切人間存在著的都用彩色大特寫鏡頭拍下來,男男女女堆在一起的。一些封面特別刺激而放浪的用塑料袋袋了,在畫面關鍵之處貼上一枚價格標籤。這些畫面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些可以翻閱的我沒勇氣去翻。我看著那些雜誌對思文努嘴,使眼色,她也不理我。瀏覽一圈我渾身開始燥熱,頭皮也一刺一刺的發炸,周身熱血涌流。我一看思文不見了,就走到外面。她說:「看就看飽一次,我心裡不會說你,有什麼呢?」我說:「你怎麼不看?」她說:「沒意思。」我牽了她的手說「走。」她說:「門口那些東西你看見沒有呢?」我說:「要有的都有了,還能有什麼呢?」她說:「進門櫃檯對面的櫥櫃里,我都嚇了一跳」。她這一說,我又好奇著推了門進去,先望著櫃檯,再把臉慢慢轉過去,瞟一眼看見一些塑料的模擬器官,頭髮「刷」地一下幾乎要立起來,心裡噁心著馬上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一眼,推了門出去。我對思文說:「加拿大怎麼這麼流氓呢?我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流氓到這種地步。」她說:「自己看了又說別人流氓。這還不算,還是照片,真人都有。」我問:「脫衣舞?」她說:「下次要他們帶你去看,一根紗都不帶的。」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聽他們講的。」我警覺起來問:「他們到底是男是女?男的跟你講這些,沒安好心!」她說:「上次一起包餃子,他們說我聽到了。」我追問說:「上次拿雜誌給你看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又多心了,女的!」我站著不走,指了她說:「說真的!」她說:「是趙潔不信你去問她。」我說:「是男的呢肯定別有用心,拿本雜誌跑來說見識見識,試探著就打開一個缺口。你沒上過他們的當吧?」她說:「你怎麼會這樣想,傻瓜瓜!」我嘿嘿笑了說:「不這樣想才真傻瓜瓜呢!這樣的世道誰放心誰。第一個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得去考證考證。」她說:「你還不放心我,誰放心你,你們這些男人,什麼好東西呢?」我說:「人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了個跟頭。這裡一個男人跟幾個女人有感情上的來往,是人性允許的。」她說:「那你想跟幾個?」我說:「九個就算了,相信不?」她說:「相信。那以後對我來說你就是第一個。」我樂得拍腿笑說:「你是女的!」她說:「剛才還說男女平等呢。」又說:「感情上的來往,這說法倒妙得緊,還帶了幾根紗。看看你舌頭也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著倒越耍越滑溜了。」
又指著請上貼的夏、春、秋、冬四幅山水日曆畫說:「還是七九年的,都這麼多年了。畫的主人的名字都沒人知道了。」我說:「怎麼就知道是大陸人,說不定是台灣香港人。」魏力指一處圈了的日期的小字說:「打電話作的記號,簡體字。」我湊近看了是「上海長途,三分鐘」幾個字,於是說:「將來有人修留學生史,這就是文物了。」
學校附近實在找不到便宜點的思文才答應搬去的,搬去之前還抱怨我不肯耐心點好好找。我問她怎麼學校附近房子就貴了這麼多,她說:「這是夏天,到冬天你就知道了,這麼深的雪,」說著在膝蓋上劃一下,「這麼大的風,」說著晃一晃身子,「人都會吹跑去。去年我從教室到宿舍,都是彎了腰退著走回去的。」我問她學校有沒有小套間租,她說:「有的,一室一廳,五百塊一個月你住不住?」我一吐舌子說:「別嚇我,我膽子小。」她說:「文靜就自己一個人住了一套,她想得開。」我說:「跟她比,她活四十歲就算了,一年是一年。」她說:「學生總有有錢的,加拿大學生很多兩個人同居了租一套,到下個學期男朋友女朋友又換人了,不算奇怪。他們不象我們幾塊錢也算著要省。我們的留學生靠獎學金養了老婆孩子,還開輛破車,還有錢存到銀行去,外國學生沒人相信,都說難以想象。」我說:「中國人生存能力是強,窮慣了嘛!」
鮮水街到紐芬蘭大學要走半個小時,是凱塞琳開了小車為我們搬的家。凱塞琳是思文系裡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師。我看著她一點都不小,快四十歲了。偷偷問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兩歲。於是我也叫她小老師,她聽了一臉的高興。思文告訴我說:「小老師最善解人意,每次來看我都戴著我送給她的景泰藍手鐲,提著蠟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的笑。凱塞琳一邊開車一邊問:「Are you talking about me?」我吃一驚,怎麼外國人也這麼善於察顏觀色。我用英語說:「你聽不懂中文,怎麼知道我們在談論你?」她說:「I know 」。我對思文說:「可見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譯給她聽了,她連連點頭說:「I think so。」我又說:「在國內只以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來並不是這樣。」說了要思文翻譯給她聽,思文說:「你講話也要看人看場合。」思文用了家鄉的口音講這句話,似乎這就可以隱匿得更深一些。幾口箱子和一些飲具分兩次運完的,第一次我抱一隻撿來的黑白電視機坐在前排,第二次後排塞滿了,思文就坐在我身上。小老師說:「Each time Gao has something on him。」樂得我和思文笑個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飯,她一口應了。又問能不能把她丈夫麥克也叫來。思文說:「Of course。」她馬上就打了電話。做菜的時候思文說:「外國人觀念和中國人不一樣,凱塞琳是美國加州大學畢業的博士,麥克是旅館烤麵包的,想不到吧?」我說:「那她丈夫還不是個出氣筒,怎麼活下來的?」思文說:「我看也挺好。」我趁機說:「要是中國人,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別在的陽世上做個什麼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說:「你這是說誰呢?」我說:「說那些得了勢的中國太太呢,當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還有誰例外!」說著麥克來了,提著一個巧克力蛋糕,凱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說:「Mike made it,Mike made it。」吃飯的時候麥克問我到加拿大這幾天什麼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裡想:「最新奇的就是你的後腦勺那根辨子,跟中國清代男人一樣。」又不知說了他會不會不高興,於是說:「最奇怪的是那麼大墓場就在市中心,總是給人一個提醒,不怕傷了每天來來往往的活人的心嗎?」思文譯給他們聽,他們一齊笑了。
他們去了我問思文:「這裡算不算貧民窟呢,這麼髒的地毯。」她說:「也許就算,誰知道呢。」我說:「有電爐、暖氣、熱水和冰箱,在中國也算好的了。」她說:「你又拿中國來打比,你現在站在加拿大土地上,你知道不?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嫉妒你,可你呢,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怎麼大家都想往這裡跑,來了就不想走?」我說:「那得謝謝你,讓我跌到福窩裡了。」她說:「要換了別人的丈夫會這樣想,你心裡無動於衷。」我說:「電爐呢,暖氣呢,有了也就這回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她說:「沒有也就那回事,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當個總統皇帝,億萬富翁也就這回事,也不會長生不老,所以跟當個討飯的也一樣,埋到那墳場都是一樣,大家都公平了,對不?」說著微笑著望著我。我說:「咦,看不出啊,留了一年學,想得多了!進步了!」她說:「天下事什麼不是有了也就這回事,可沒有就不行!死了皇帝和叫花子也沒有區別,活著時這點區別對一個人來說就是所有的一切了。很多東西你不到加拿大來就不會有。」我說:「你現在假洋鬼子樣的!」她笑了說:「人家是好你也不想承認,以為這就衛護了你心裡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是嗎?我還不知道你!」我說:「要崇洋你去崇好了,只是別沾了個洋字屁也是香的。還起了個名字叫瑪麗呢,你知道瑪麗是誰,是《霓紅燈下的哨兵》中的那個女特務!」她倒在床上笑得直滾,上氣不接下氣說:「高力偉,你真的逗死人,真的可愛真的好玩。跟了你我真的會多活幾年。」說著爬起來抱著我的頭吻了一下。我說:「嚴肅點,什麼可愛,好玩,以為你是幼兒園的阿姨吧!」她又笑著倒在床上,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笑完了又喘著氣說:「你記錯了,那個女特務是曲曼莉,不是瑪麗。」我說:「那證明你還不是女特務。」她又樂得從床上跳起來,笑著嚷著來抓我的臉,「這一年你怎麼學油了,看我不撕掉你的嘴。」
這天思文去了學校,我在房子里閑得無聊,懶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無感覺地走過了許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想起應該回去了。對走過來的路我完全沒有印象,就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下來,拿出地圖查看,原來已經走了這麼遠,都快到港口了。我乾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口才知道這是一個海灣,對面的山遮擋了那波濤的一望無際。我靠在水泥欄桿上看下面的船隻在卸貨,吆喝聲一陣陣傳來。北方的太陽溫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點醉薰薰的感覺。我解開襯衣敞著懷對著太陽,海風吹鼓著衣襟嘩嘩地響。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著牆根在太陽下捉著虱子,在嘴中咬得畢剝的響,身上也麻酥酥癢起來,心裡知道不會有那小動物,仍在肩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個太陽就是這個太陽,永遠照耀人間卻永遠無動於衷,這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可笑。我摸索著身上想著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到,在幾十年後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個太陽下,會有我這麼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年他肚子餓著在末庄看見熟識的酒店熟識的饅頭,都走過去並不想要,原來是他知道那都不屬於他,正象我剛才走過那些掛著Helpwanted招牌的小店,卻木然地走過並不想進去問一聲,知道那都不屬於我。我在心裡把阿Q當作了一個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寫的那篇論文對這個朋友的批評太嚴厲太苛刻了一點,無可奈何的人總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正想著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個長著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著一隻手望了我說:「Give me some money。」我覺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別人討點錢呢。我搖搖手說:「No money,I'm poor。」他仍固執地伸了手。我咬著牙做了一副兇狠的嘴臉,又張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嚇得一退,飛快地轉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回頭來望我。我在心裡一笑,摸一摸口袋還有一些硬幣,又招手叫他過來。他遲疑著走到離我幾步的地方,眼盯緊了我隨時準備跑開。我手伸進口袋把硬幣撈在手心,仔細摸一摸把兩個二毛五一枚的彈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來,手掌合起來搖得嘩嘩的響,又把右手捏成一個空心拳頭,再把那些錢搖得嘩嘩的響,伸向了他。他走上來在我拳頭下伸了小手。我讓硬幣一枚一枚地從手縫中漏下去,每漏下去一枚停頓一下,去享受那一聲輕微的脆響,心裡有著一種痒痒的快意。有一枚二毛五的漏到他手中我才看見,伸了左手想抓回來,小孩把手一捏攏,捅到口袋去了。我搖一搖拳頭還響著,他又伸了手。最後幾個我拖延著,他以為沒有了手想縮回去我又漏下去一枚,最後我手中空了仍在他手心上懸著,他等著見沒有動靜,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我慢慢張開拳頭朝他一笑說:「No more。」他說聲「Thanks」,就馬上跑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計算著剛才大概送出去了有一塊錢,有點後悔起來,但又覺得一塊錢也值得,到底還是值得的。
過了幾天在一個周末的中午,那兩個警察又來了。我正在廚房做飯,他們自己推了門進來問:「Does Lin Siwen live here?」我拍拍自己的胸說:「My wife,mywife!」警察詭秘地一笑,指指門外。我跟他們說不清楚,把電爐擰關了說:「Mywife is upstairs!」警察象是吃了一驚,交換一個眼色,我用英文的調兒喊著「思文,思文」跑上樓去。思文跑出來,警察也跟上樓來。思文跟他們談了一陣,才明白有人shoplifting被逮住了,自稱是林思文,住在這裡。思文衝到樓下隔了玻璃車窗看見警車後面坐著的是趙潔。警察問她可認識這個人,我在一邊悄聲要思文說「不認識」,思文不理我,馬上告訴警察說認識這個人,是紐芬蘭大學的學生。警察把趙潔放出來,趙潔說要解手了,拉著思文的手上樓去,說了好一會又下來。思文下樓時慢一步,告訴我趙潔已經哭著給她道歉了。趙潔裝著不懂英文,警察問什麼她都搖頭。警察要帶她去警察局,請思文去做翻譯。趙潔懇求她不要跟去,我也拉拉她的衣袖要她別去。思文等趙潔進了警車,把我的手甩開說:「幹什麼呢!以為做了好人她會惦你的恩吧。一個人再沒有用至少也得能保了自己!」鑽進了車子。到了晚上思文才回來。她告訴我,趙潔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紅一瓶洗髮香波,被老闆發現,問她三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記付錢了,她都否認,只好打電話叫了警察。在警察局她不肯說自己的姓名住址,最後告訴她不說就要在警察局過夜了,她才說了。為了這八塊錢的東西,趙潔還要在兩個星期後上法庭,警察已經請了自己去做翻譯。
吃了晚飯思文興奮著開始打電話。我說:「你答應了趙潔保密的,放她一馬算了。」她說:「她偷東西冒我的名我還替她保密!傻瓜也沒有那麼傻!」她搬張椅子坐下來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每一個要好的人,最後又囑咐他們一定要保密。電話打了一兩個小時完了,思文說:「高力偉我說你這個人就是沒有用,別人都騎到你頭上來屙糞了你還做好人,做好人也要看對誰!」
我說:「你自己說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多一個仇人就多一把刀,今天你又多一把刀了。」她說:「好人啊,看著你可憐呢,好人!這世界人自己沒有幾拳幾爪可怎麼活!」
這時電話鈴又一個接一個響起來,那些間接聽到消息的人不滿足,打電話過來追問細節種種。思文不厭其煩,一遍一遍複述詳細過程,打完電話已經十一點多鐘,我說:「你舌頭起繭了沒有,我耳朵聽了十多二十遍可真聽起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