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睡著思文把我叫醒。我坐起來說:「又要我睡,睡了又叫醒我!」她說:「有人會來看你,這小地方來個人也算一件事。早上來的人下午看,這是規矩。」我說:「看人也有個規矩,到了洋人的地方規矩也是洋的。」她堵著我耳根子神秘地說:「這有個故事。」我一聽有了興頭,瞌睡也跑了。她告訴我,去年化學系一個博士妻子探親來,幾個朋友上午一起去看,敲了半天門丈夫在裡面說:「休息了!」幾個人在門口吐著舌子擠眉弄眼,出了門哈哈大笑。以後就有了這規矩,誰家妻子丈夫來了,要留出時間讓他們休息休息。
思文催我去洗臉梳頭髮。我說:「不裝飾我也看得過去了!你丈夫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人。」她不由分說把我推到水房裡。洗了臉看見她蹲在那裡在我箱子里翻尋,找出一件襯衣要我換了。我說:「上午剛換了的又要我換!」她說:「這件好些。」我拗不過只好換了。剛換好就來了一群人,她輕聲對我說:「背挺直些別駝著。」我過去打招呼。大家坐在客廳里,思文給我介紹他們的名字,我也都記不清,一個個都一本正經握了手。一個女的說:「林思文你今天好精神好爽氣,休息好了!」說著忍不住掩了嘴笑。另一個說:「瞧她臉色挺滋潤滋潤的,啊?」幾個男的也抿了嘴偷笑,我愣著眼只裝著不懂。又問我國內的情況,我說::還不是那樣。」揀自己有興趣的說了些。又有人問我會不會跳舞,過幾天組織個舞會。我說:「跳舞我可不會。」他說:「你太太說你跳得好。」我說:「信她的呢!」思文說:「信他的呢,他是個舞迷,有一段都跳瘋了。去年自由一年沒人管,還不是又跳一年。」我說:「過去的事!如今三十歲都過了,還跳什麼舞。」那人說:「那不!三十多歲的人癮才重呢,舊房子失了火,撲都撲不滅!」說了一回話他們告辭,送到門口有人說:「晚上得了空到China Town來玩。」我吃一驚問:「這地方還有China Town?」思文解釋說,有一套房子住的四個都是中國人,就這樣叫了。
他們去了我又問思文剛才幾個人誰是誰。思文告訴我戴眼鏡那個又是什麼博士,穿天藍襯衣的又是什麼博士。說了幾個,我說:「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博士,說多了我也還是記不住。碰見是個中國人叫博士同志准沒錯。」思文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晚飯後思文要我到小房間里去,我說:「看看加拿大的電視節目。」她說:「你反正看不懂,有些時候我還不懂呢,說得好快!」到了房裡,她說:「解完手你把水房打開一條縫,不然她們不知道裡面有人沒有,又不好敲門,那個印度人在抱怨了。」我說:「好,反正住不了幾天要找房子了。」說著想去客廳看電視。她又拉住我說:「急什麼急!你碰了外國人要說Nice to see you。」我答應了。她要我重複一遍,我重複了。她說:「別忘記了,這是基本的禮貌,不然會以為你沒修養。」我說:「明白,碰上人這麼來一句就證明這個人有修養了。交待完沒有?我看電視去了,反正慢慢要看懂的」她說:「你去,保證三分鐘你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客廳打開電視,果然聽不懂幾句。思文又站在門口招手叫我去,我過去了說:「又想起什麼要交待?」她把我拉到鏡子面前說:「你看鏡子。」說著對著鏡子抿抿頭髮。我看不出什麼,含糊地「嗯嗯」幾聲。她說:「你看鏡子。」我說:「你老叫我看鏡子,不就是個人嘛!」她說:「你看鏡子,把人照得好清秀,看出來了沒有?」我連忙點頭說:「真把人照得好清秀,不過主要還是人清秀得好。」
她把我推了一把嬌聲說:「知道別人喜歡聽好聽的話,又是事實,就是捨不得講一句。講一句幾句會累死了你嗎?」我心裡忍不住要笑,說:「我又犯錯誤了,又犯錯誤了!」說著伸了手在自己臉上颳了幾下,「打這個人好不,打?現成的漂亮話都不會講一句,又是事實!今天立下保證,以後每天講三次,每次至少五句。」她笑了說:「要實事求是!」我說:「那當然,雖然我是學文科的,但還是擔心找不到那麼豐富的詞來實事求這個是!那就定下來了可以翻來複去的講,每天要三五一十五句呢。」她笑著把我推到床上,說:「跟我講講國內的新聞。」我說:「沒有什麼新聞,新聞這邊的英文報紙上也有。」她說:「不聽政治的,要聽人的。」我點了頭說:「明白了,要聽名人軼事,小道消息,小市民感興趣的東西。」她說:「嗯嗯,知道我的特點就滿足我嘛!」我說:「說起來還是個留學生,下里巴巴!」她說:「這些你要保證不告訴別人,他們會在心裡笑我的。」我說:「我出去走走,八點鐘了天還好大亮,那麼奇怪!」她說:「這裡北方呢,和哈爾濱差不多就在一條線上。」我起身要走,她擋在門邊說:「還沒說呢,新聞。」我說:「一說北方我就忘記新聞了。劉曉慶離婚正打官司呢。」「真的?」她興奮起來,搬椅子靠近我坐了,「說詳細點,離成了沒有?」我說:「詳細的我都記不得了,只說劉曉慶是坐小車去的,她丈夫是騎單車去的,那一次沒離成,劉曉慶說只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她說:「那倒是實在的,還有誰離婚了呢?」我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說:「要天天有名人離婚你就高興了。」
她嘻嘻地笑,又問我熟人的事。我忽然想起說:「胡大鵬就要去美國了,簽證都拿到手了,說不定現在就到上海搞機票了。下次我們去紐約,就有個熟人。」她說:「你倒說得輕鬆,紐約離這裡幾千里,這裡差不多沒人去過。這個鬼地方,閉都把人閉死了。明年要想辦法離了這裡到多倫多,加拿大繁華的就是多倫多,工作好找,離美國也近,一步就跨過去了。蕭條的就是紐芬蘭。」我說:「紐芬蘭是世界有名的漁場,怎麼會這麼蕭條?要不我跟了船出海打魚,要不去剖魚也可以。」她說:「紐芬蘭漁場早就衰落了,失業的好多漁民。出海打魚你倒是想起好浪漫,上個月吳麗曼的丈夫在一條船上找了份季節工,出海幾天就在船上趴了幾天,膽水都嘔出來了。回來大病一場瘦得象個鬼,逢人就說有金子撿也撿不得了。賺加拿大的錢你想起好容易。」我說:「傻呆在家裡也呆不住,呆幾天人也呆傻了,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加拿大勞動人民一樣有個賺錢的機會,再差再苦再累再沒有面子再怎麼著,加拿大人能做,我有什麼說的?」她說:「錢癮這麼重,叫你學會開車來,你又不學,會開車可以到餐館去做delivery。」我說:「你以為國內學開車多容易呢,誰肯教我?」她說:「肯鑽哪有辦不到的事?我出國還要怎麼難,不也搞成了。你我不知道,死要面子不肯求人,天下人都跑來低了頭求你才好。自以為是清高,其實是無能。」
「無能」兩個字刺得我一跳,氣洶洶說:「嫌我無能了,你!嫌你丈夫無能了,你!」她指頭一點一點地說:「看,看,看,看你自己的樣子,有本事的人才不發這莫名其妙的脾氣。」我看她的手指指點點的,心中的火氣一下燃起來,伸手去打她的手,她讓開了。我嚷道:「我來第一天你就逗我生氣,這是你?」她不做聲指指隔壁,示意我隔壁的人會聽見。這一指倒好象有種什麼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敢再嚷。她說:「你也別生氣,有能力的人到哪裡也是有能力,我看你的。」我說:「別拿這話噎我,我總不會象你,一年只剩一千塊錢。」她說:「我一千塊錢都做什麼了,你自己說。做人總要講良心。」我「啊呀」嘆一聲說:「你說話還有個邏輯性沒有,留學生!又扯到良心上去了。」她跟沒聽見一樣說下去:「你這一趟來得好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一趟北京就完了,旅遊一樣。我呢,」她停一停又一句一停地說下去,「借錢擔保,銀行證明、移民局證明、學校證明,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到了北美。」她說一句,我點一下頭,說:「上帝,上帝啊!」她說:「自己說!」我說:「我不是說了嗎?上帝!」她說:「你說真的。」我說:「說真的?我是探親來的,對不?我的探親簽證是附在你的學生簽證上的,對不?沒有你我絕對到不了這天堂,對不?這樣我就得乖乖的,對不?你說!」她呆望著我,似乎很意外,一言不發,眼淚從眼角沁出。看著她我心軟了,摟著她肩說:「這就哭了?值不值得嘛。」哄了半天她才破涕為笑。我牽了她的手說:「帶你出去玩一下,這個地方這麼奇怪,都九點了天還不黑。」她很順從地跟了我出去。
我們坐在草地上說找房子找工作的事,一會天就黑了。風從大西洋那邊吹過來,在高空發出嗚嗚的輕微悶響。她說:「我們到China Town去看看。」我說:「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她說:「不要以為呢,博士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說:「我沒有以為什麼呢,我只是今天懶得去」。她說:「那你回去,我馬上就會回。今天我們早點睡,你累了。」她去了我還坐在那裡,看著白人學生一對對的手牽手在黑暗中走過,心裡琢磨著「我們早點睡」的意味。懶懶的站起來往回走,想起那些人在國內讀的大學比我差,還有本科文憑也沒有的,在這裡居然都混到了博士。想當年自己全省前幾名考到北京,憑這一點也維持了多年的自信,現在覺得內心什麼東西受了損傷。我出國之前有著心理準備,在洋人面前我頭得低一點,他們的國家嘛!在自己人面前心裡會有這種滋味,卻是沒去想過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有什麼呢,我的能力不要跑到加拿大來證明,我來是看世界來的,賺一把錢就跑。」這樣想著心裡酸酸的意思減了些,也決定了少跟他們來往。在一言一笑中把那種優越感傳遞過來,誰愛看呢!心裡盤算著誰要在我面前做出那一副不堪的嘴臉,看我不反過來噎死他我就不姓高。
思文回來了說:「睡吧,今天我們早點睡。」我隱約明白了這話的意思,試探著說:「怎麼睡呢?」她一怔,似乎對我的話有些意外,說:「你說呢,你說」。我拍了拍床說:「床這麼窄,床。」她說:「要擠也能擠,不過你今天累了,要好好睡一覺。不過要擠也能擠擠。」我說:「真的是好累了,這時候才覺得。」她說:「那等會我睡地下。」我說:「地下我睡。」爭了一會我讓了步,她抽出床下的抽屜說:「這裡好多毯子呢,你看。別人不要的,我都洗了收在這裡。」看她在地上鋪毯子我心裡觸動一下說:「要不幹脆擠一擠。」她說:「沒有關係,你累了,好好睡這一晚。」她又赤著腳踩在毯子上說:「等會我就睡在這裡。」我說:「等會你就睡那裡,現在──」我又拍一拍床。
她鋪好毯子,挨到我身邊坐了,不動也不做聲。我知道她的意思,說:「先抱你一下好不?」她說:「好。」就熄了燈躺了下去。我也躺下去,她把毯子拉上來將兩人的頭都蓋了。我說:「蓋什麼蓋。」她說:「好羞的。」我說:「羞什麼羞,你把房子都封起來別人也想得出林思文昨晚幹了什麼勾當。」她說:「其實又沒有。」她手在我身上摸索著又說:「你瘦了,怎麼自己一個人還瘦了。」說著慢慢把我的汗衫推上去,我很自然地伸出一支胳膊穿過她頸下把她摟了,她把臉埋在我頸邊。我說:「在西方學了一年,還是這一套,你學了什麼新經驗沒有?」她說:「我到哪裡學?」好一會她把身子移下去,把臉埋在我胸前說:「好多次我夢見自己睡在你懷窩裡,醒來又沒有了。」我兩隻手在她身上摸索,她不時輕輕哼哼幾聲。做著這些我心中並不激動,與我想象中的感覺有很大的距離,我只覺得作為丈夫應該如此。結婚那兩年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些,可是在去年她辦理出國那幾個月的焦灼和瘋狂中,一切都改變了。我只以為這次出了國斷了的線索就會很自然的接上,可是並沒有。思文顯然也察覺了什麼,身體接觸中傳達的信息,是個什麼情緒什麼感覺瞞不過她。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把胸罩系好,內衣拉下來,說:「你累了,你今天累了。」我連連打著哈欠說:「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沒一點精神了。」她摸到地上睡了,不再說話。
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呢?我倦縮在黑暗中回憶著剛才的感覺。等了一年盼了一年,第一夜就是這樣的心情。我想為自己這種情緒找到一種解釋,想來想去卻想不清楚。因為太累了嗎,因為舒明明嗎,因為環境陌生嗎?想得迷迷糊糊將要睡去,看見思文在黑暗中站起來。我問:「怎麼了?」她說:「地板太硬了我睡不著,我睡隔壁去,土耳其人旅遊去了,房子退了空在那裡。」我答應著她就去了。她去了我心裡不安,想起結婚時到黃山去旅遊,在山下那一夜兩人不願分開,找到好晚才在一個偏遠的招待所找到一個單間,在那張窄窄的床上擠了一夜,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我披了毯子起來想把她叫回來,走到門口發現自己心裡並沒有這種願望,又摸回床上躺下,裹著毯子沉沉睡去。作者: Bballfan 時間: 2006-3-21 03:07
好貼作者: Bballfan 時間: 2006-3-21 03:08
唉.. 好看.. 只可惜等我看完整個下午就別想幹什麼工作了..
here is the link .. just in case if u anyone is interested ....
http://www.immiclub.com/wenxue/snow.htm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03:18
謝謝BBALLFAN,提供連接,早知有這樣的連接,就不用辛苦了,可現在我如果不連續發下去,不就成了太監了嗎?兩難中.作者: Bballfan 時間: 2006-3-21 04:53
那我好事做到底. 我給你發完算了.. 哈哈..作者: Bballfan 時間: 2006-3-21 04:54
不過得問問大家想看不?作者: 意浮 時間: 2006-3-21 05:12
如果你有興趣就把它貼完,省得大家到別的網站去留連忘返了,呵呵。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20:52 標題: 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四
我一驚而醒,看看天已經亮透了。第一個念頭想起昨天已經和思文說好,今天去職業介紹所。看看錶已經七點多鐘。我打開門探頭一看,客廳里沒人。躡手躡腳走到客廳,也不知道思文在左邊還是右邊的隔壁。輕輕咳嗽幾聲,也沒人應。一推水房的門,推不開。我正猶豫是不是扭一扭門鈕,忽然聽見裡面水沖得嘩嘩響,不知是思文還是別人。我連忙縮回房把門留著一條縫,往外面張望。半天又沒動靜,想起要去找工作,心中焦躁起來,打開門正想到客廳叫幾聲,聽見水房門閂「嘩啦」一響。我又退去回從門縫張望,只見那巴西姑娘穿著短褲裹著浴巾出來,從門邊一晃而過。我本能地把門一拉,門關上發出一聲悶響。我心裡一急,完了完了,以為我在偷看呢。我似乎記起她朝門縫裡望了一眼。聽聽外面沒了動靜,我出去把門留一條縫,從門邊走了一遍,瞟著門縫心裡計算著她剛才是否能看清我。試了一遍還不放心,記不起門縫開始留了多寬,推開一點再試一遍,心裡越發不安起來。這麼寬的縫,天這麼亮,看得清是個男人在張望嘛!急了一陣在心裡又想:「管它娘,總不會向什麼人彙報說我是個流氓。」心一寬不再想這件事,又大聲咳嗽幾聲,哼著「東方紅,太陽升」,還是沒動靜。我在心裡氣起來,都什麼時候了!想到剛才那巴西姑娘往左邊去了,右邊這一間一定是思文在裡面了。我坦然地敲了門,裡邊問:「who?」我想你還跟我吊洋腔,又用力拍幾下,裡面的聲音呱呱說著聽不明白的話。我心裡一驚飛快地逃回房裡,輕輕關上門。我心中充滿怒氣,又不敢開門,躺到床上尖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那個聲音在客廳里抱怨著說什麼,好一會才消失。過了好久,客廳電話鈴響了,我跳下床,揉著眼打著哈欠開了門,看客廳沒人,就跑過接了電話。是一個男人打給「Julia」的。我高聲叫:「Julia!」門閂一響,巴西姑娘從最左邊那間房出來,乳罩短褲,很坦然走過來。我心裡有些慌,拿本畫報來看擋了自己的視線,又忍不住把畫報移開一點轉了眼珠子去看。她打完電話走了,我就敲了左邊隔壁那一間的門,叫道:「林思文,都八點鐘了!」她睡眼惺忪打開門說:「還沒睡飽。」我生氣說:「說好了去職業介紹所的。我都起來一個小時了。」她說:「這裡人九點鐘上班。昨天來的,哪裡就急成這樣!我還要睡半個小時。」說著又閉了眼倒在床上。我看著她心裡一恨一恨的,也沒有辦法,只得等著。
在去的路上,我心裡想著早上的事要不要告訴思文。我不說那巴西姑娘跟她描繪那一番情形,豈不被動。我自言語罵了一句:「它媽的。」她沒注意。我又罵了一句,她說:「當著別人的面可別罵娘,這裡可不是中國。我倒是聽慣你的了。」我說:「又抬出加拿大來壓我!」她說:「看你看你,神經這麼過敏。」我把話說回來:「今天早上……。」她馬上問:「早上什麼事?」我說:「有什麼呢,好笑。」一直往前走並不說下。她說:「什麼事好笑我偏要你說。」我嘿嘿笑了說:「什麼呢,沒什麼呢。」她說:「你不說我就不走了。」我說:「下里巴巴好奇心又來了。」於是把早上的事給她說了,問她:「那巴西人不會當我是偷看她吧,可別以為中國人就那麼沒見過世面。」她說:「有什麼呢,這。你還以為他們呢。她和男朋友做愛房門都開著一條縫,後來我提醒她,她擠著眼跟我笑呢。有時候做著在裡面嗷嗷的叫,滿屋子都聽到。你偷看她她心裡可樂。」我說:「我不是想偷看。」她說:「想也沒什麼了不起,半裸的外國真人你還沒看過呢,好個奇也是應該的,下午你沒事了到處溜溜,三點式在曬太陽你看飽的,看厭了還有更開放的,加拿大這有什麼呢」。我說:「你當我就那麼饞呢,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路。那年別人送我們一幅三點式的掛歷,我們還不敢掛出來,記得不?」走著她看看前後沒人,停下來指頭點著自己面頰說:「這裡親一下」。我說:「說別人倒把你的情緒說上來了。不甘寂寞。」說著摟了她的頭親了一口。她很高興說:「以後不要我再提示了是不?」我說:「快走,那裡早就開門了。」她牽了我的手走著又問:「你喜歡我不?」我說:「都問過幾百幾千次了。」她說:「這是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我說:「已經有幾千個最後一次了。」她笑了說:「要是可以把腦袋剖開把這句話拿走就好了。」走著又說:「你還沒回答我呢。」我說:「喜歡呢喜歡呢。」她說:「一點都不認真。」我說:「怎樣才算認真呢你說?」我停下來,兩手指交叉了抱在胸前,偏了頭扭著身子說:「喜、歡、呢!這算認真不算?」她笑得直跺腳,說:「看你,看你!」又說:「反正你是不是真的我心裡知道,我的第六感覺你知道是最敏感的。」我聽了心裡一驚,拿找工作的話岔開了去。她又指著路邊的景色給我看。我說:「快走快走,飯碗都沒端著,有心看風景!」
職業介紹所是政府辦的,工作機會的介紹都製成一張張小卡片編了號插在架子上。我和思文分頭去找,能沾上一點邊的,就把號碼抄下來。我在心裡算了一下,按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和工作時間,我一年扣了稅只能賺八千加元,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工作報酬加起來比我還多。看著介紹上有五六萬一年的,我心裡恨得痒痒。我把自己的憤怒對思文說了,她說:「憑什麼你和別人去比,這是中國?和國內比你就想通了,八千加元抵幾萬人民幣呢。要那樣去比自己先氣死算了,別活著做個人。」我說:「八千加元還不是用掉了,這麼貴的房租。」她說:「你還想象中國房租只要幾塊錢一個月吧。加拿大又沒邀請誰來,都是自己削尖腦袋鑽來的。再怎麼樣,也要存一兩萬人民幣一年吧。」我說:「找中國餐館吧,反正四塊二毛五一小時,中國餐館還可以超工時,一天讓我做十幾個小時我就高興了,做二十四小時也沒什麼。」她說:「華人老闆太厲害了,他要榨乾你的血,讓你做死這條命。外國老闆人道些,依法辦事。」看那些卡片眼睛都看酸痛了。抄了七八個號碼比較一下、確定了兩份工作。一份是醫院洗衣房,上通宵班,一份是郊區的中國餐館。排了隊和工作人員談了話,她查了電腦兩份工作都還在。她把電話號碼抄給我們,要我們自己去聯繫。出了門我說:「操它娘的落到這種地步。」思文說:「早就告訴你要有精神準備。看不起這樣的工作,能找到還是好事呢。」我說:「說看玩呢,其實我心裡很高興,至少路還沒有絕。昨天我都有點絕望了。這是加國,不是中國,這點我還是懂的,你以為我那麼不清白么?」
出了門思文問:「搭車回去?」我吃一驚問:「計程車?」她笑了說:「膽都被計程車嚇虛了。這裡有bus到丘吉爾廣場。走要走一個小時呢。」我說:「多少錢一個人呢?」她說:「上車不管幾站都是一塊。」我說:「一塊中國錢?」她說:「神經,有病吧,這裡誰跟你說中國錢。」我說:「我還以為你折算成人民幣呢。加拿大搭個車怎麼這麼貴?反正沒事走回去算了,天氣這麼好,我一路也看看風景。」她說:「看風景!來的時候要你看你又說沒心思看。尾巴一翹就知道你屙什麼屎。」我回下張望著說:「真的,這天氣真好。」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給我的幾張鈔票捲成一卷,丟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撿起來,嚷著:「喔,撿了錢。」思文說:「高力偉你還小了吧。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剛結婚,你把幾百塊錢丟著玩,掉了一張十塊的你還不知道,還是過路的人喊醒你,你臉都嚇白了。」我說:「那是的,丟十塊錢我臉就嚇白了!我沒有錢總還看過別人手裡拿過錢吧!」說著把錢又拋了幾次。走在我們前面的一個白人中年男子,回頭正看見我從地上把錢撿起來,走過來問「Have you picked up some money?I lost it。」我怔了一下,思文說:「It's ours.We are playing with it。」我心裡想著,加拿大怎麼還有這麼操蛋的人!於是說:「How much is it?Tell me!」我說看把錢舉起來揮舞著胳膊。思文說:「別開玩笑。」又向那人解釋。那人悻悻地轉身走了,我在後面喊:「I picked up some money just now.I'll keep it if nobody wants it。」那人沒聽見似的不回頭。
我問思文:「我罵一句something wrong犯不犯法?」她說:「別玩錢了,有事跟你講。」我說:「我玩我的。你講你的。」她說:「你答應了我我才講。」我說:「不講就算了,你以為我有你那樣好奇?來逗我呢。答應了才講,你要是要我搶銀行呢?」她說:「你來了,星期天晚上要請一次客。」我笑著捏了她的下巴說:「張開嘴。」她張開嘴。我說:「看看你的舌頭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著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著嗓子學著她的聲調說:「『你來了,明天晚上要請一次客。』你想請誰就請誰,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麼大一張臉?」她說:「趁機請一請趙教授和幾個朋友。」我說:「多少錢夠呢?」她猶豫一下說:「五六十塊差不多了。」我嚇一跳說:「這裡吃的那麼便宜,怎麼要這麼多錢?」她說:「你以為買幾磅豬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夠了?兩隻龍蝦二十多塊,兩箱啤酒,加起來就五十多塊了。」我說:「那沒有八十一百塊錢這個客就請不成!」她說:「可能八九十塊就夠了。」我說:「龍蝦是我們這樣的人吃的嗎?啤酒也不用買兩箱。」她說:「主要是請趙教授,他給我這份工作,一個星期有一百多塊錢呢。他們海洋系幾個學生都在搶,他給了我這個學民俗學的。」我說:「你長得漂亮,舌頭上又塗了蜜,要是你歪瓜裂棗的斜著眼歪著嘴塌著鼻子又一臉陰麻子,看他給不給你!」她睹氣說:「反正跟你講了,這個客是要請的。」我說:「一隻龍蝦,一箱啤酒算了。」她說:「知道你就講不通,太固執了。這件事就是這樣定了。」我說:「咦,咦,出國一年就威風多了,什麼事我問都問不得。」她說:「算了算了,剛來一天就氣我。我還懶得氣,氣壞了我的身體。沒見過男子漢這麼摳的。別人都是用丈夫的錢,我用自己的錢還要漚氣。」她的話激活著我心中一點什麼,我一股蠻勁上來說:「什麼女人男人!再說我就一個人先走了。」她不做聲默默地走。
走了好久我覺得還是應該由我來打破沉默,我是男人,我不必這麼小心眼。她陪我走了這麼遠來找工作,因為這個我也應讓她一步。我心裡猶豫著想開口,但又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本能力量在反抗著。以前有很多次這樣的情況,都是我笑嘻嘻的先搭訕著說話和解,但今天卻心裡有鬼似的沒有笑起來的意思。好幾次笑意都盪到了臉上想開口說話,又咽了下去。我沒有料到這樣一件小事卻在我心中激起了這樣頑強的抗拒。就這樣一直沉默著走回了學校,我鬆了一口氣,淘了米放到電爐上去煮了。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20:54
五
不知是誰先突破了那一層沉默的屏障,到了吃飯時我們又跟沒事一樣了。
我用調羹敲著飯碗說:「給你說個好笑的故事想不想聽?」她馬上抬頭問:「哪個電影明星的故事?」我說:「古時候人的故事。」她低頭去吃飯,說:「那你說。」我說:「古時候有A和B兩個人──」她馬上打斷我說:「一聽就是在造謠。」我說:「古時候有甲和乙兩個人吵起來了,甲說四七二十四,乙說四七二十八。爭不清楚爭到縣太爺那裡。縣太爺扔下籤來叫差人打乙三十板。乙叫屈說,我對了怎麼打我?縣太爺說,他說四七二十四,你還和他爭,不打你就打誰?」思文聽了直樂,又說:「你就是那個四七二十四。」我說:「那縣太爺要打你三十板。要不我代替縣太爺打算了。」她一撇嘴說:「四七二十四還想打別人。」飯後我催思文打電話問工作的事,她問我先問哪一個,我毫不猶豫的說:「當然是醫院。」她說:「上通晚的班你可想好。」我說:「通晚的班更好,我一個人把事做完就算了,不要看見誰。」電話打過去,那邊說要男的,思文說是自己丈夫找工作,他現在出去了。放下電話思文說:「要你去看看,去不去?」我說:「就我一個人去?」她說:「那個人講話飛快,你聽不懂的。只好我陪你去。」我坐著不動。她說:「怕什麼呢,你怕?了不起了白跑一趟。」我說:「白跑一趟倒沒事,不知道別人心裡會怎麼想,話都說不清楚聽不明白,找工作!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說:「你要想這是尋官不到秀才在的事,又不挖你一塊肉。」我說:「去了去了!死就死活就活,人到了加拿大還要臉幹什麼。」
快走到醫院了思文說:「話沒聽懂你別回答,由我來說。」我說:「那不一下就露底了?」她說:「有什麼辦法,要你練好口語,你又不聽我的。」我說;「這幾個月寫論文,哪有時間。到北京去火車上我還帶個小錄音機聽九百句呢。這裡人講話都那麼奇怪,跟外國人似的。」她在我胳膊上用力一捏說:「還說別人奇怪,不說自己只會說ABC,又有道理!」站在醫院門口她又教了我幾句口語,我跟她念了幾遍,說:「記著了。」
進了醫院的辦公室,桌邊一個紅頭髮的中年女人跟個高大的年輕人說什麼。思文碰碰我的手說:「找工作的,要他回去聽消息。」我說:「是不是我那份工作?」她說:「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門說:「算了,沒戲的。」說著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緊了我的手,站著不動,眼睛看著那個女人微笑。那年輕人離開的時候,女人站起來送了幾步,很熱情地握手,說「See you later。」然後坐回到電腦旁,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問我們有什麼事。我說:「I want to find a job in the laundry。」她一指桌上一迭表格說:「Fill in this table。」又抵頭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攤一攤手,思文手輕輕搖一搖,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門邊沙發上去填,幾個看不懂的地方,思文背對著桌子,擋住了那女人的視線給我指點。交了表女人要我們回去聽消息,我轉身就想走,思文對我一使眼色,又跟她描述我怎麼能幹,工作認真,力氣大,隨時可加班等等。那人把電腦打得飛快,不時抬頭說一兩句。後來有點不耐煩了,停下來對思文說:「I hate to tell you……」下面的話我聽得有點模糊,意思卻還明白。她在說很多加拿大人都沒有工作,這份工作是不可能給你的。最後拉長聲調說了一聲「Ok?」
思文道一聲謝和我出來。我陰沉著臉,心裡反覆念著「I hate to tell you 」這句話。思文說:「這有什麼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麼可能?」我說:「沒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幹什麼!就因為我不是白人?」思文說:「要想得通,人家自己的國家嘛。」我說:「那這不是種族歧視嗎?怎麼加拿大也有種族歧視?」她說:「白人心裡都有那麼一點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來的。其實這也不奇怪,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裡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來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這樣的事。她是不耐煩說漏了嘴。」我說:「照這麼說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見不著曙光了。」她說:「你急什麼急,你!昨天才來的。兩個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說:「兩個月不又等於丟掉幾千萬把塊錢了。」她跺著腳說:「又拿中國錢算,什麼時候把你腦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說:「兩個人出國錢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撈點回來。走投無路找中國餐館算了,洋人他總不會用中國的菜刀。老闆再厲害,我反正只用兩隻手跟他做事,第三隻手暫時還沒長出來。」她說:「找中國餐館算了!好輕鬆喲!起碼你要作碰壁三十次的準備。」我說:「那加拿大對我就太殘酷了。昨天早上我想著這裡還跟天堂一樣呢。」她說:「放寬了心你只管放寬了心,加拿大怕只怕來不了,來了不怕沒有活路。」
思文牽了我的手在街上一路指指點點看過去。我說:「怎麼你現在變成牽手了,以前你都是挽著我胳膊走的,那樣我感覺自然一些。」她說:「加拿大沒有挽胳膊的,你看哪裡有挽男人胳膊的?」我四下張望了說:「倒也是,這裡男女平等,手牽手最公平,誰也不依附著誰,你這倒學會了,別的又不學會。」她把我的手一捏說:「流氓分子。」
走在異國八月的陽光下我感到了舒適,風從大西洋那邊吹來,皮膚爽爽的。我抖擻著精神去看街景,覺得一切都有些怪怪的不那麼自然。象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上。我把這種感覺對思文講了,她說:「剛來都這樣,過幾天就好了。」我指著來往的小車說:「說不定哪天我們也就買了一輛。」她說:「什麼說不定,這還說不定?肯定的!還有房子,也是肯定的。」我說:「你這麼大的野心我壓力就大了。」她笑了說:「先不跟你講這些,現在你膽就虛著,再一嚇非破裂了不可。」
走著我忽然注意到一家小小的書店,櫥窗里陳列的雜誌色彩艷麗,富於刺激。我停下來指著對思文神秘地說:「看,看。」這時我又注意到書店門口掛著紙牌,寫著「Adult only」思文說:「想看就進去看一下,故意問什麼。」我說:「既然到加拿大來了,什麼都見識見識,也算增長知識。」她說:「你們男人!想什麼我不知道?增長知識!」我說:「走,走。」她說:「下次又一個人來看是吧?想見識就見識一下,我可沒攔著你。」我說:「我一個人不敢進去,你帶我進去。你自己一個人參觀過沒有?」她說:「到書店我沒看過,我一個女的怎麼好意思,裡面都是男的。」我說:「你還狡辯,沒進去過怎麼知道都是男的。」她說:「有人告訴我。雜誌別人拿給我看過,這我承認。」我說:「一起進去。」就一起進去了。裡面一個女人懶洋洋守在櫃檯邊,幾個男人慢吞吞地翻著雜誌。沒想到裡面的雜誌還放浪得多,一切人間存在著的都用彩色大特寫鏡頭拍下來,男男女女堆在一起的。一些封面特別刺激而放浪的用塑料袋袋了,在畫面關鍵之處貼上一枚價格標籤。這些畫面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些可以翻閱的我沒勇氣去翻。我看著那些雜誌對思文努嘴,使眼色,她也不理我。瀏覽一圈我渾身開始燥熱,頭皮也一刺一刺的發炸,周身熱血涌流。我一看思文不見了,就走到外面。她說:「看就看飽一次,我心裡不會說你,有什麼呢?」我說:「你怎麼不看?」她說:「沒意思。」我牽了她的手說「走。」她說:「門口那些東西你看見沒有呢?」我說:「要有的都有了,還能有什麼呢?」她說:「進門櫃檯對面的櫥櫃里,我都嚇了一跳」。她這一說,我又好奇著推了門進去,先望著櫃檯,再把臉慢慢轉過去,瞟一眼看見一些塑料的模擬器官,頭髮「刷」地一下幾乎要立起來,心裡噁心著馬上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一眼,推了門出去。我對思文說:「加拿大怎麼這麼流氓呢?我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流氓到這種地步。」她說:「自己看了又說別人流氓。這還不算,還是照片,真人都有。」我問:「脫衣舞?」她說:「下次要他們帶你去看,一根紗都不帶的。」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聽他們講的。」我警覺起來問:「他們到底是男是女?男的跟你講這些,沒安好心!」她說:「上次一起包餃子,他們說我聽到了。」我追問說:「上次拿雜誌給你看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又多心了,女的!」我站著不走,指了她說:「說真的!」她說:「是趙潔不信你去問她。」我說:「是男的呢肯定別有用心,拿本雜誌跑來說見識見識,試探著就打開一個缺口。你沒上過他們的當吧?」她說:「你怎麼會這樣想,傻瓜瓜!」我嘿嘿笑了說:「不這樣想才真傻瓜瓜呢!這樣的世道誰放心誰。第一個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得去考證考證。」她說:「你還不放心我,誰放心你,你們這些男人,什麼好東西呢?」我說:「人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了個跟頭。這裡一個男人跟幾個女人有感情上的來往,是人性允許的。」她說:「那你想跟幾個?」我說:「九個就算了,相信不?」她說:「相信。那以後對我來說你就是第一個。」我樂得拍腿笑說:「你是女的!」她說:「剛才還說男女平等呢。」又說:「感情上的來往,這說法倒妙得緊,還帶了幾根紗。看看你舌頭也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著倒越耍越滑溜了。」
又指著請上貼的夏、春、秋、冬四幅山水日曆畫說:「還是七九年的,都這麼多年了。畫的主人的名字都沒人知道了。」我說:「怎麼就知道是大陸人,說不定是台灣香港人。」魏力指一處圈了的日期的小字說:「打電話作的記號,簡體字。」我湊近看了是「上海長途,三分鐘」幾個字,於是說:「將來有人修留學生史,這就是文物了。」
學校附近實在找不到便宜點的思文才答應搬去的,搬去之前還抱怨我不肯耐心點好好找。我問她怎麼學校附近房子就貴了這麼多,她說:「這是夏天,到冬天你就知道了,這麼深的雪,」說著在膝蓋上劃一下,「這麼大的風,」說著晃一晃身子,「人都會吹跑去。去年我從教室到宿舍,都是彎了腰退著走回去的。」我問她學校有沒有小套間租,她說:「有的,一室一廳,五百塊一個月你住不住?」我一吐舌子說:「別嚇我,我膽子小。」她說:「文靜就自己一個人住了一套,她想得開。」我說:「跟她比,她活四十歲就算了,一年是一年。」她說:「學生總有有錢的,加拿大學生很多兩個人同居了租一套,到下個學期男朋友女朋友又換人了,不算奇怪。他們不象我們幾塊錢也算著要省。我們的留學生靠獎學金養了老婆孩子,還開輛破車,還有錢存到銀行去,外國學生沒人相信,都說難以想象。」我說:「中國人生存能力是強,窮慣了嘛!」
鮮水街到紐芬蘭大學要走半個小時,是凱塞琳開了小車為我們搬的家。凱塞琳是思文系裡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師。我看著她一點都不小,快四十歲了。偷偷問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兩歲。於是我也叫她小老師,她聽了一臉的高興。思文告訴我說:「小老師最善解人意,每次來看我都戴著我送給她的景泰藍手鐲,提著蠟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的笑。凱塞琳一邊開車一邊問:「Are you talking about me?」我吃一驚,怎麼外國人也這麼善於察顏觀色。我用英語說:「你聽不懂中文,怎麼知道我們在談論你?」她說:「I know 」。我對思文說:「可見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譯給她聽了,她連連點頭說:「I think so。」我又說:「在國內只以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來並不是這樣。」說了要思文翻譯給她聽,思文說:「你講話也要看人看場合。」思文用了家鄉的口音講這句話,似乎這就可以隱匿得更深一些。幾口箱子和一些飲具分兩次運完的,第一次我抱一隻撿來的黑白電視機坐在前排,第二次後排塞滿了,思文就坐在我身上。小老師說:「Each time Gao has something on him。」樂得我和思文笑個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飯,她一口應了。又問能不能把她丈夫麥克也叫來。思文說:「Of course。」她馬上就打了電話。做菜的時候思文說:「外國人觀念和中國人不一樣,凱塞琳是美國加州大學畢業的博士,麥克是旅館烤麵包的,想不到吧?」我說:「那她丈夫還不是個出氣筒,怎麼活下來的?」思文說:「我看也挺好。」我趁機說:「要是中國人,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別在的陽世上做個什麼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說:「你這是說誰呢?」我說:「說那些得了勢的中國太太呢,當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還有誰例外!」說著麥克來了,提著一個巧克力蛋糕,凱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說:「Mike made it,Mike made it。」吃飯的時候麥克問我到加拿大這幾天什麼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裡想:「最新奇的就是你的後腦勺那根辨子,跟中國清代男人一樣。」又不知說了他會不會不高興,於是說:「最奇怪的是那麼大墓場就在市中心,總是給人一個提醒,不怕傷了每天來來往往的活人的心嗎?」思文譯給他們聽,他們一齊笑了。
他們去了我問思文:「這裡算不算貧民窟呢,這麼髒的地毯。」她說:「也許就算,誰知道呢。」我說:「有電爐、暖氣、熱水和冰箱,在中國也算好的了。」她說:「你又拿中國來打比,你現在站在加拿大土地上,你知道不?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嫉妒你,可你呢,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怎麼大家都想往這裡跑,來了就不想走?」我說:「那得謝謝你,讓我跌到福窩裡了。」她說:「要換了別人的丈夫會這樣想,你心裡無動於衷。」我說:「電爐呢,暖氣呢,有了也就這回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她說:「沒有也就那回事,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當個總統皇帝,億萬富翁也就這回事,也不會長生不老,所以跟當個討飯的也一樣,埋到那墳場都是一樣,大家都公平了,對不?」說著微笑著望著我。我說:「咦,看不出啊,留了一年學,想得多了!進步了!」她說:「天下事什麼不是有了也就這回事,可沒有就不行!死了皇帝和叫花子也沒有區別,活著時這點區別對一個人來說就是所有的一切了。很多東西你不到加拿大來就不會有。」我說:「你現在假洋鬼子樣的!」她笑了說:「人家是好你也不想承認,以為這就衛護了你心裡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是嗎?我還不知道你!」我說:「要崇洋你去崇好了,只是別沾了個洋字屁也是香的。還起了個名字叫瑪麗呢,你知道瑪麗是誰,是《霓紅燈下的哨兵》中的那個女特務!」她倒在床上笑得直滾,上氣不接下氣說:「高力偉,你真的逗死人,真的可愛真的好玩。跟了你我真的會多活幾年。」說著爬起來抱著我的頭吻了一下。我說:「嚴肅點,什麼可愛,好玩,以為你是幼兒園的阿姨吧!」她又笑著倒在床上,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笑完了又喘著氣說:「你記錯了,那個女特務是曲曼莉,不是瑪麗。」我說:「那證明你還不是女特務。」她又樂得從床上跳起來,笑著嚷著來抓我的臉,「這一年你怎麼學油了,看我不撕掉你的嘴。」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2 20:56
九
這天思文去了學校,我在房子里閑得無聊,懶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無感覺地走過了許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想起應該回去了。對走過來的路我完全沒有印象,就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下來,拿出地圖查看,原來已經走了這麼遠,都快到港口了。我乾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口才知道這是一個海灣,對面的山遮擋了那波濤的一望無際。我靠在水泥欄杆上看下面的船隻在卸貨,吆喝聲一陣陣傳來。北方的太陽溫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點醉薰薰的感覺。我解開襯衣敞著懷對著太陽,海風吹鼓著衣襟嘩嘩地響。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著牆根在太陽下捉著虱子,在嘴中咬得畢剝的響,身上也麻酥酥癢起來,心裡知道不會有那小動物,仍在肩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個太陽就是這個太陽,永遠照耀人間卻永遠無動於衷,這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可笑。我摸索著身上想著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到,在幾十年後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個太陽下,會有我這麼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年他肚子餓著在末庄看見熟識的酒店熟識的饅頭,都走過去並不想要,原來是他知道那都不屬於他,正象我剛才走過那些掛著Helpwanted招牌的小店,卻木然地走過並不想進去問一聲,知道那都不屬於我。我在心裡把阿Q當作了一個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寫的那篇論文對這個朋友的批評太嚴厲太苛刻了一點,無可奈何的人總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正想著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個長著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著一隻手望了我說:「Give me some money。」我覺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別人討點錢呢。我搖搖手說:「No money,I'm poor。」他仍固執地伸了手。我咬著牙做了一副兇狠的嘴臉,又張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嚇得一退,飛快地轉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回頭來望我。我在心裡一笑,摸一摸口袋還有一些硬幣,又招手叫他過來。他遲疑著走到離我幾步的地方,眼盯緊了我隨時準備跑開。我手伸進口袋把硬幣撈在手心,仔細摸一摸把兩個二毛五一枚的彈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來,手掌合起來搖得嘩嘩的響,又把右手捏成一個空心拳頭,再把那些錢搖得嘩嘩的響,伸向了他。他走上來在我拳頭下伸了小手。我讓硬幣一枚一枚地從手縫中漏下去,每漏下去一枚停頓一下,去享受那一聲輕微的脆響,心裡有著一種痒痒的快意。有一枚二毛五的漏到他手中我才看見,伸了左手想抓回來,小孩把手一捏攏,捅到口袋去了。我搖一搖拳頭還響著,他又伸了手。最後幾個我拖延著,他以為沒有了手想縮回去我又漏下去一枚,最後我手中空了仍在他手心上懸著,他等著見沒有動靜,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我慢慢張開拳頭朝他一笑說:「No more。」他說聲「Thanks」,就馬上跑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計算著剛才大概送出去了有一塊錢,有點後悔起來,但又覺得一塊錢也值得,到底還是值得的。
過了幾天在一個周末的中午,那兩個警察又來了。我正在廚房做飯,他們自己推了門進來問:「Does Lin Siwen live here?」我拍拍自己的胸說:「My wife,mywife!」警察詭秘地一笑,指指門外。我跟他們說不清楚,把電爐擰關了說:「Mywife is upstairs!」警察象是吃了一驚,交換一個眼色,我用英文的調兒喊著「思文,思文」跑上樓去。思文跑出來,警察也跟上樓來。思文跟他們談了一陣,才明白有人shoplifting被逮住了,自稱是林思文,住在這裡。思文衝到樓下隔了玻璃車窗看見警車後面坐著的是趙潔。警察問她可認識這個人,我在一邊悄聲要思文說「不認識」,思文不理我,馬上告訴警察說認識這個人,是紐芬蘭大學的學生。警察把趙潔放出來,趙潔說要解手了,拉著思文的手上樓去,說了好一會又下來。思文下樓時慢一步,告訴我趙潔已經哭著給她道歉了。趙潔裝著不懂英文,警察問什麼她都搖頭。警察要帶她去警察局,請思文去做翻譯。趙潔懇求她不要跟去,我也拉拉她的衣袖要她別去。思文等趙潔進了警車,把我的手甩開說:「幹什麼呢!以為做了好人她會惦你的恩吧。一個人再沒有用至少也得能保了自己!」鑽進了車子。到了晚上思文才回來。她告訴我,趙潔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紅一瓶洗髮香波,被老闆發現,問她三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記付錢了,她都否認,只好打電話叫了警察。在警察局她不肯說自己的姓名住址,最後告訴她不說就要在警察局過夜了,她才說了。為了這八塊錢的東西,趙潔還要在兩個星期後上法庭,警察已經請了自己去做翻譯。
吃了晚飯思文興奮著開始打電話。我說:「你答應了趙潔保密的,放她一馬算了。」她說:「她偷東西冒我的名我還替她保密!傻瓜也沒有那麼傻!」她搬張椅子坐下來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每一個要好的人,最後又囑咐他們一定要保密。電話打了一兩個小時完了,思文說:「高力偉我說你這個人就是沒有用,別人都騎到你頭上來屙糞了你還做好人,做好人也要看對誰!」
我說:「你自己說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多一個仇人就多一把刀,今天你又多一把刀了。」她說:「好人啊,看著你可憐呢,好人!這世界人自己沒有幾拳幾爪可怎麼活!」
這時電話鈴又一個接一個響起來,那些間接聽到消息的人不滿足,打電話過來追問細節種種。思文不厭其煩,一遍一遍複述詳細過程,打完電話已經十一點多鐘,我說:「你舌頭起繭了沒有,我耳朵聽了十多二十遍可真聽起繭來了。」
晚上我騎了車到趙教授實驗室找她,她說:「我有點怕。」我說:「怕什麼呢,我真的當這是偷,我又不去拿了。我只當家裡沒有垃圾桶,順手拿一個。」她說:「如果碰了人問你,你就說,I think it useless.」她要我複述一遍,我又複述了。她說:「有人了我就唱歌。」我說:「幹什麼呢這麼緊張,自已嚇自己吧。有人來了又怎麼樣,我當他的面也拿了。」她說:「小心,去吧。」
我平靜下來再也不愁眉苦臉,也能夠看一點書了。「歷史分析方法」這門課的期中考試,我居然也通過了。試捲髮下來遜克利爾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s betterthan I expected。」他不會知道,這是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來,考試時機械地抄上去的。要我臨場去組織文字,我恐怕寫不出成句的話來。通過期中考試並沒有增強我對學習的興趣,我的心象散沙一樣收也收不攏。我還在想著有機會了還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這樣再過兩年直到畢業,那樣我在精神上會拖得精疲力盡。聖約翰斯,這個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給了我那麼多美好的想象,我現在對它卻已經完全失望了。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46
二十二
凜冽的風從更遙遠的北方帶來了雪,一夜之間世界變成了一片純白。早上我下樓去開門門已經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幾腳,還是打不開。安妮從樓上下來,站在我身後「咯咯」的笑。我說:「I can stay at home for a whole day.No problem。」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燒了一壺開水,從門縫中倒下去,一推門開了,就站在門口笑,顯出少女天真的神態,又上樓去換了雪靴,出門去了。我站到門口看雪,雪又下起來了,越下越緊,被風扯著在空中橫飛連街對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鏟雪車在門口馬路上隆隆開過,車后就撒下一些大顆粒的鹽來。思文從樓上下來說:「又呆了,又在心裡抒情吧,可早飯還沒吃呢。」
思文在醫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著出了院。我只簽了個字就算結了帳。簽完字我問那個人,如果要自己出錢得付多少錢,他說:「May be three thousand。」我嚇了一跳。思文出院這天我給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告訴他家中有了麻煩,問考試能不能推遲幾天,到聖誕節前兩天再考。他說聖誕節要回紐約,機票已經訂好,能不能推遲到下個學期,還要請示一下遜克利爾。不知為什麼,我沒有經過細想,心裡一衝動,就告訴教授說,我想放棄學習去找工作了。他問我是不是最後的決定,我說是的。思文在床上聽了,急得直搖手掀開毯子就下床來阻止,想搶我手中的話筒。我用嚴厲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說了幾句,道了歉也致了謝,放下話筒。
這個星期威廉安排我做早班,六點半上班。早班只有一個人做,在九點鐘其它人來上班之前要做完十七件事,這些事都按順序寫在一張紙條上在牆上貼著。威廉指了那紙條問我看不看得懂,我說看得懂,心裡想著明天早上帶本詞典來。我很高興,不必在別人的目光下工作,這使我有一種自由的興奮。威廉把鑰匙交給我,我捏了鑰匙想,這老頭倒挺相信人,這麼大個餐館他也放心。第二天凌晨五點半我被鬧鐘鬧醒,掙扎了爬起來,迷迷糊糊煮一杯牛奶沖蛋喝了,推著單車出了門。風象刀子一樣刮過來,滲到衣服裡面去,把身上的熱氣都捲走。熹微的星光下伸展著一條白色的路,在一片寂靜中單車擦著雪地發出均勻的沙沙輕響。騎到半路我的手凍僵了,握不穩龍頭也捏不緊剎機。我怕遲到想堅持一下,遇到一個下坡直衝下去,手想捏剎機怎麼也捏不攏去。越沖越快,風在耳邊嗡嗡地鳴響。我想今天要摔個大跟頭了,心裡有一種想跳車的衝動。快到坡底我看見路邊有個大雪堆,就對著雪堆衝去。單車插進雪堆,我往前一衝,身子從龍頭前飛出去,撲在雪堆上,頭埋在雪堆中。我一滾,滾下雪堆,伸伸胳膊跺跺腳還沒有摔斷,我放了心。臉上濕濕的有什麼流下來,我臉已經凍麻木了感覺不出什麼,以為是血,脫了手套在臉上撫一把,只是一些雪水。我把另一隻手套也脫下來,都扔在雪地上,撮了兩隻手在嘴邊哈氣,氣在冷空氣中泛著白色。還是不行,我解開羽絨衣,把雙手交叉了從腰部貼了肉插到腋下,冷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我夾緊了雙手,蹲下來縮成一團。風從衣服的縫隙中灌進來,我又蹲著轉過去背對了風,把身子縮得更緊。一輛小車開到我前面不遠的地方猛地剎車,後車門打開,一個年輕女人抱了一條狗下來,生著氣往回走,一個男人從前門下來,追上那個女人想拖她回車上去。倆人推搡著,大聲爭吵。男人把女人摔到地上,女人還是抱緊了那條狗。我蹲在那裡喊:「You can't treat her likethat!」男人四下張望,看不出聲音從哪裡發出來的。我又喊了一句,他才發現雪堆邊那兒原來蹲著一個人。他對著這邊叫道:「None of your business!」把女人拖上車開走了。
第二天去一號店上班,總廚說:「調你去五號店,今天就去。」我說:「是做炒鍋吧?」他說:「去就知道了。到那裡找阿來,他是頭廚,看他怎麼安排你。」我又轉了地鐵到五號店去,找了阿來,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問我:「你會炒菜?」我說:「我都做了好幾年了,王先生說調我到這裡當炒鍋。」他問:「過來幾年了?」我說:「三年,在紐芬蘭我當了兩年多廚師。」他說:「Yo u are lucky,來三年就當了兩年廚師,當年我從香港過這邊來,餐館里做了三年還沒摸到鍋邊呢。」又說:「今天我看你做大廚,樓下換衣服。」我在計時器上打了工卡,到地下室換了衣服,又掏出菜單飛快地溜了一遍,幸而這幾天每天看了幾眼,也差不多背熟了。又想象著炒菜的動作,手動了幾下。兩個多月沒做,手明顯有點生了。到了五點鐘,訂單從傳真機中不斷出來,生意比一號店要繁忙得多。阿來在後面配菜,我和叫阿長的廚師在前面炒。頭幾份菜阿來看了一下,下面就讓我去了。
那家小餐館的韓國老闆娘的勤奮令我吃驚。她從上午十點到凌晨一點工作,天天如此。她獨自帶著兩個兒子生活,開這家小店九年來,沒有出去玩過,有很多年都沒去過湖邊了。還是在七年前她因為辦移民的事情離開多倫多到渥太華去過一天。她跟我說這樣的生活沒有意思,非常可怕,好在已經習慣了。又說:「To make money,nochoice。」我本來還閃閃爍爍地想過,有機會了是不是自己辦一家小餐館,聽了這話不敢再去想,在心中承認了自己不是吃這棵菜的蟲。有一次她應付一百零五塊錢給我,卻付了一百五十塊,我想她算帳可能會算出來,把多的錢退給她。她收了錢,從褲口袋中掏出一沓錢夾到一起,又誇我說:「You are honest"。我當時就意識到這錢不退也可以,在心裡后了悔,暗暗跺腳罵了自己幾句。
那個休息日我在家呆了一天,磨磨蹭蹭的把白天度過去了。打開冰箱看了半天,也想不起要買什麼,銀行的利率昨天也看過了。可怕的夜晚來了,我騎車到央街逛了一圈,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回來才十點多鐘。我後悔下午不該睡了那一覺,現在一點瞌睡也沒有。我想找件事做,用力按了按肚子,想體會清楚裡面是不是空了,偏又一點也不餓。我的思維象通了電一樣靈敏,又象原始時代的穴居人一樣貧弱。我把電話本摸出來想跟幾個熟人打電話。平時我很少跟他們聯繫,今天急了沒話也要找些話來說,問一聲「近來可好」。撥了幾處竟沒有一個人在家,失望地把話筒放了。我想起今天一整天還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就坐到床上去,靠著牆,閉了眼把自己設想成兩個人,在心裡一問一答:「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一個人呆在這房子里?你從哪裡來?你是幹什麼的?」這樣問答著終於突破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心理障礙,長長地嘆出一聲,順著這一聲,把那些問話在嘴裡說了出來。聽著自己的聲音非常奇怪,又不知道問答者哪一個代表真正的自己,哪一個代表設想中的自己,想來想去來來回回設想了好幾次,都覺得不合適。這樣神經病似的自言自語有幾分鐘,自己感到了無聊又覺得有點恐怖,終於停下來。又下了樓走到街上去,碰了一個人就攔了他問:「Excuse me,Would you show me theway to Yong street?」這樣攔了有十幾個人問了,每個人都很耐心地告訴我方向,我非常恭敬地點頭致謝,「Thank you」前後也說了有幾十遍一百多遍。最後自己也問得厭煩了,把雙手伸過頭頂拍響著,一個人神經質地笑。再往前走,忽然看見對面的馬路的路燈下,有一輛警車停著,幾個警察扭著兩個黑人在搜身,黑人很老實地舉著雙手。我馬上橫過去看,剛走到旁邊站了,一個警察說:「May I help you?」我只好知趣地走開,遠遠看著警察把那兩個人塞進警車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