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標題: 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列印本頁]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02:13
標題: 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閻真的長篇小說<白雪紅塵>,讀之讓人眼前一亮,小說真實的描寫了在加拿大生活的方方面面,反映了國外生存男女的喜怒哀樂,在這裡推薦給大家.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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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八月八日,我抵達加拿大的那一天,是一個幸運的日子。
  在沉沉的睡意中我被廣播驚醒,知道飛機馬上就要著陸。從座位旁的小圓窗往外看,天色已經大亮,遠處的雲在朝陽中翻滾著一片柔和的金色,仔細看去卻又寧靜不動,使人很難想象飛機在那樣快的飛行。機翼下的雲層呈現著青白色,一團團輕柔如夢向後移去。我看一眼手錶,醒悟到今天正是八月八日,想到能在這樣一個難得的幸運之日來到北美,在迷惑中似乎又得到了一點安慰。馬上我在心中又給了自己一個冷麵的嘲笑,我從來不相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今天這是怎麼了呢?
  那一年我研究生畢業,六月底我完成了畢業論文答辯,答辯的成功使我著實興奮了好幾天。主持答辯是北京來的著名教授、他建議我去他那兒讀博士,並主動提出論文的發表由他負責。我的導師也掩飾不住一臉喜氣,答辯出來他在我肩頭拍了拍,這個異乎尋常的舉動傳達著一種含蓄的讚許。當然我不會去讀什麼博士,一個更令人神往的機會,到北美去,在等待著我。妻子林思文去年八月去了加拿大,幾個月前她寄來了所有的材料,催促我儘快趕赴加國。她辦事的迅速使那些渴望過去探親而等待已久的人吃了一驚,一個個跑到我這裡來詢問。探親的護照在五月里已經辦好,一環套一環一切順利。答辯完成的第二天,我登上北上的列車去了北京。

  ……(此處略去920字)……

  這些才多久的事呢,夢一樣的現在就身在北美了。
  在這個盛夏的晴朗早晨,加拿大東部邊城聖約翰斯涼爽宜人。聖約翰斯,這個座落在紐芬蘭島最東端的海濱城市,我早就在心中把它生動地想象過無數次了,它和大西洋一起,一年多來是我心中現代人間的童話世界。我家中地圖上的那一塊由於無數次的指指點點已經變得油黑。今天真的我就來到了這裡。儘管思文在信中告訴了我,這裡並不繁華,工作也不好找,但在我的想象中它仍是天堂般的美妙。我知道自己是瘋了,卻還是剋制不住地那樣去想,這種想象之固執已經不可能被別人告知的事實扭轉。我怎麼走下飛機來到了候機室我不知道,那種怦然心跳昏惑迷醉的感覺覆蓋了一切。候機室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行李傳送帶空寂地轉動,有人走過來提醒我拿下自己的行李,我茫然地對他嘿嘿一笑,他莫名其妙怔了一下,這提醒了我回到現實中來,開始理解身外的事情。我想給思文打個電話,卻沒有一枚一夸特的硬幣。小商店要到七點鐘才開始營業,要換零錢還得等一個多小時。我守著行李不敢走遠,就那麼呆站著有十幾分鐘,一個白人警察走過來,屁股後面吊著一尺多長的電棒。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朝我一笑說了聲「GoodMorning」,他這一笑給了我一點勇氣,我馬上回了一聲,把那張十加元的鈔票攤在手中向他伸過去,用生硬的英語問:「Can you change money for me?」我怕他不明白我的話又圈了手指做出硬幣的形狀,指指電話做出打電話的手勢。他「Ok」一聲,摸出一枚硬幣給我,我連忙把手中的錢遞過去,不知怎麼表達,含糊地發出「嗯嗯」的聲音,他搖搖手笑笑走了。因為這一個夸特,加拿大留給我極好的第一印象。
  接電話的是個外國女人,我反覆說了「林思文」幾個音她似乎聽不懂,我也聽不懂她說些什麼,說得飛快似乎是對我這麼早就打擾了她不耐煩。我沖著話筒說:「AChinese Girl!」她說:「It may be Mary」。她放下話筒去叫人,我又掏出電話號碼來看。瑪麗?怎麼回事!那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誰?」這是妻子的聲音嗎?我有些陌生,沒有把握。我說:「我找林思文,我是她愛人。」那邊聲音急促起來:「高力偉!你現在在哪裡?」我說:「我在機場。」她聲音更加急促:「上海機場嗎?」我知道她又進入打國際長途的緊張狀態了。我說:「我在加拿大,在聖約翰斯,我已經來了!」她說:「站著別動,我馬上就來。」
  一切順利太順利了。我這樣想著,一個姑娘的幻象在心中一閃而過,那是舒明明。明眸赤頰、輕盈活潑、披髮垂肩。這是我留在中國的唯一遺憾。一星期前我離家的前夜,她在我宿舍里依依地哭了好久,不斷有送行的朋友來敲門,我們躲在裡面不做聲。要出國去只好分手別無選擇,帶著幾分無奈幾分狠心,我除了說些模稜兩可的安慰話再也說不出什麼。幾天之後,我這就在地球的另一面了。我把行李移到候機廳門口,緩步走下台階,下到最後一級,我停了一下,帶著一種期待,鄭重地把腿跨了下去。
  這就是加拿大的土地了,它就在我腳下。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在心裡嘲諷地「哼」了一聲,這片土地被自己想得太神奇了。在國內那種狂熱的氣氛中,一個人甚至不能不這樣去想。空氣純凈如水洗過一般,但我又懷疑這種感覺是出於自我心理暗示。機楊前面一片平展的開闊地綠草如茵,生機勃勃蕪遠平曠,一直伸展到遠處小山腳下。許多花奶牛星星點點在草地上從容徜徉。數不清的海鷗來往翔掠,在遠山的背景前點綴出些許移動的白影。有幾隻停在我腳邊,我抬腳嚇一嚇,卻並不飛走,只是跳開一點。天宇清澄,藍得透明,我沒有見過這麼純潔的天幕。眼前的景象與我想象那麼吻合,這使我對進一步的證實有著一種按捺不住迫不急待的衝動。
  正四下張望,一輛轎車在我身邊停下。我沒有去想轎車與自己會有什麼聯繫,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喊:「力偉!」我一看思文正從轎車裡出來。她還是那個樣子,精精神神,穿著我熟悉的小碎花連衣裙,亭亭而立。在飛機上設想好的擁抱歡樂的那樣的場面忽然覺得了不合適,也許就是這輛意料不到的轎車影響了我。我羞澀地笑了說:「林思文,你好哇!」說完馬上意識到不對勁,這是妻子又不朋友,卻想不起說什麼才是最好,又叫了一聲「思文」。她笑笑表示了對我窘態的理解,指著行李問:「都在這裡?」我「嗯」一聲。她說:「可以帶七十四公斤呢,別人都是超重的,你不超至少帶滿。少帶只是便宜了航空公司。又捨不得買兩隻大箱子!」車上又下來一個高大的白人,過來提了箱子往車后塞。我想著是她的同學,忙把手提袋提過去。車開了我說:「紐芬蘭的風景真好,天都是透明的。」她說:「早幾個月趙潔來,帶了一百多公斤的東西。」我說:「這裡的鳥也不怕人,趕它也不飛。」她說:「少帶東西想是省了錢,到這邊來還貴幾倍。」我說:「那片草地看了心裡就舒服,在上面翻個跟頭才好呢。」她說:「其實到了上海也來得及買。」我說:「上海只呆了兩天,搞機票去了沒來得及買。」她說:「好啦好啦,我還不知道你,又是捨不得。」準備了多少話一時都覺得講著不順口,搭訕著問:「近來還好吧?」她說:「昨天在上海起飛?」她提示著,我倒抓住了話頭,把旅程講了一遍。她邊聽邊和司機說著英語,說得很快我聽不懂幾句。她的手就放在我手旁邊,我把手貼著座墊輕輕移過去想抓住她的手,一碰到又退了回來。我覺得自己真可笑,怎麼這也需要勇氣,我們之間什麼事沒幹過,抓一下手又算什麼,這個人不就是我的妻嗎?可心裡還是覺得她在西方呆了一年,和原來的她就有點不一樣了,高雅了,可不能冒昧。
  下了車她付給司機二十二加元,我心裡陡然一驚,這才意識到這是計程車。車開走了她告訴我,車費二十元小費二元。我說:「我還以為是你同學幫忙呢!」她說:「你沒看見前面的計程器?」我說:「我哪知道什麼叫計程器?第一次坐了計程車還是白人給我開的。天爺爺,快趕得上我一個月工資了。」她說:「要把國內錢的概念搬到這裡來,人就別活了,還要按黑市價算。我剛來那幾個星期也不習慣,不過要你在心裡轉這個變,要準備幾個月,你我是知道的。」我說:「賺了錢我也會花,我現在是窮光蛋,你也不就富得流油了。二十多加元就沒有了,想起也心痛。」說完了又感到自己的抱怨太奇怪,不叫計程車,從機場走過來嗎?想是這樣想了可心裡還是惦記著那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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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02:15
思文住的是學校的宿舍,一套朝南是四間小房,北邊是一個廳和廚房水房。她的一間一張小床一張小桌放了就只剩下過路的地方。她說:「輕點,她們還沒起來。」她告訴我這一套間除她,還有一個印度人,一個巴西人和一個土爾其人。她拿來牛奶麵包,我一摸牛奶是冷的,說:「冷牛奶吃不慣,麵包我在飛機上一路吃,都要吐了。」她說:「這裡牛奶很好,絕對乾淨。」我說:「乾淨也要煮開,要放糖。」突然覺得應該回到以前,又說:「去熱了,放糖。」她不說什麼去了,我發現隔了這麼一年,以前的感覺還是在那裡。「她熱了牛奶來,我喝一口問:「糖呢?」我已經說過了要放糖。她說:「糖吃多了不好,這裡的人都不怎麼吃。」我說:「餓得要死了你還跟我講營養學概論,加拿大獃一年就跟個假洋鬼子一樣。」她笑了說:「糖就糖,一扯又扯出這麼多,營養學,假洋鬼子!」還是去舀了一小勺糖來。我說:「不夠甜,要多。」她有點奇怪地望我一眼,還是去把裝糖的筒抱了來,說:「沒有一滿筒了,不知你夠不夠?」
  吃了早飯她洗了碗進來,我把門輕輕閂了,似笑非笑地朝她笑笑。她馬上明白了那笑的意思,也有點羞羞的起來。我的心情其實相當平靜,昨夜在飛機上那樣強烈地體驗到的那種男人迫不急待的渴望,想象中的那樣見面后的瘋狂,這時卻奇怪地消退了,這使我自己也難以理解。可我還是覺得應該做點什麼。我在她身邊坐下,右手習慣地從她肩頭挽過去,徐徐下探,左手把她的臉轉過來,舌尖在上面亂點幾下,又在她唇邊一掃。事情按照那種有些生疏了的程序徐徐展開,她平靜地順從著,並沒有我預想中的熱情和激動。好一會我覺得有了些意思,問她:「安全嗎,今天?」她說:「最不安全的時候。要寫論文要做趙教授的工作,緊張得要死,懷孕了就真的不得了。」我說:「沒關係,我帶了作案的工具,在箱子里。」她說:「你實在想呢那也隨你,你要負責就是。」我泄了氣說:「我實在想,你倒越來越會說話了!還說出負責兩個字來,我是你丈夫呢。一年沒見面了,見了面還跟我說這些。」她說:「不講清楚出了問題還不是我水深火熱,你們男的縮了脖子站在干岸上。去年嚇成那個樣子哆嗦了有半個多月你不記得啦?」我縮回手,坐在那裡不再做聲。她也沉默著。外面客廳里傳來鍋碗碰撞的聲音。我想這樣沉默下去她心裡也不是滋味,於是說:「好了你去寫論文去工作去,我睡覺了。」她說:「別生我的氣好不?一年沒見面了,見面怎麼又這樣?想來你就來吧,都隨你」。我心裡彆扭著,猶豫了還是那種願望佔了上風,說:「來呢,來吧就來吧。」
  事情別彆扭扭不怎麼對勁,完了我有些沮喪,在心裡罵自己,想象中的威猛都怎麼不見了!思文倒安慰我說:「你累了你太累了,休息幾天精神會好些。」

  她去了學校,我好久也擺脫不了那種彆扭的感覺,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心想可能是分別一年,那種陌生感還沒有消除,又想自己以為她現在是個什麼高級人,不應該這樣。裹了毯子去睡,腦海里卻如有千萬軍馬奔騰,好容易才在紛亂中理出一個頭緒,集中了精力去想今後可怎麼辦。這件事在信中和思文討論過多少次了,現在才感到了事情的切近。上學呢,英語水平有胡,做工呢,又沒有技能。當年選來選去怎麼就學了個歷史學!為什麼要來北美我沒認真想過,我只認準一條,那麼多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都要來,我輕輕鬆鬆為什麼不來?一踏上這塊土地那模糊的目標馬上鮮明急切起來:賺錢。呆一天就白呆了一天,就是損失。真的我們是窮怕了。我和思文結婚三年,省了兩年的錢準備買彩電冰箱,她出國全花光了,還借了別人幾千元。去年一年我騎著車滿城的跑到處趕著上課,弄來的錢還不夠買出國的東西。思文借了錢才寄給我一千美元買飛機票,我兌了人民幣還別人三千,這錢原是思文叫我以後還的,借著心裡不舒服我一咬牙就還了,其餘剛夠買那張機票。前幾天她剛把借的錢還完,身上剩下還不到一百加元。她抱怨我東西帶得少,其實我哪裡還有錢呢。跟她解釋我心裡愧得慌說不出口,男人呢。
  想到這裡我再也躺不住,一躍而起,想到外面去看看,也許就有了什麼機會。思文說丘吉爾廣場就在附近,出了門我不知往那個方向走。想找個人問問,又怕那些黃頭髮的在心裡笑我發音的奇怪。看見一個中國人走過來,我就上去問。他給我指了方向,問我:「剛從大陸來?」我笑了說:「你怎麼就知道了?」他說:「看得出來的,台灣來的我也看得出。我從新加坡來。」走遠了我把周身打量一番,把西裝上下拍一拍,摸摸領結,心想,怎麼我穿得不好是怎麼著,就看得出我是大陸來的。我心裡不快,象是受了點打擊,胡思亂想著到了丘吉爾廣場。

  ……(此處略去800字)……

  在上樓轉彎的地方碰見了思文,她說:「到處找你!坐了一天飛機覺都不睡一個,不要命了!我說:「時差還沒倒過來,乾脆熬到晚上,白天睡了晚上又睡不著,害得你也睡不著,你瞌睡又是最要緊的。」她又問我到哪裡去了,我說:「到超級市場看看,想找工作沒找到,順便買點菜。」她說:「有病吧,剛來就找什麼工作。」我說:「這裡可不是在中國,呆一天就浪費掉一天,浪費一天就是國內一個月的收入,心裡呆得住,怎麼可能!」她笑了說:「你倒想起找工作這麼輕鬆,這麼輕鬆失業的人就不會一大片了,紐芬蘭的失業率是全國最高的。」我心裡正擔心著如果找了個不象樣的工作她會怎麼看我,趁機說:「我也不想什麼象樣的工作,別人都不要的給我,掃廁所我也接了。到這裡這副臉就不要了,反正人都不認識。」她「嘿」的一笑說:「睡在鼓裡呢,你!以為還有別人都不要的在等著你呢。上個月學校招聘一名清潔工,多少人湧上去,都搶斷手!超級市場那些姑娘漂漂亮亮一個你看見了吧,還不是在收錢,工資是最低的,四塊二毛五一個小時,人家還是生長在這裡的。」我說:「照你一說我只有死路一條。」她說:「那不至於,至少我還有獎學金,給趙教授工作還有點錢,到加拿大來了,活還不容易。」我說:「靠你養那我還不如搓根草繩弔死算了。管它什麼事,火葬場也不怕,有四塊二毛五一個小時就心滿意足了,人民幣二十多塊呢。她伸出手點著我說:「看你看你,又拿人民幣來算,還要算黑市價。」我說:「那怎麼算?我的理想就是賺一萬加元,人民幣抵得五萬,一個月拿幾百塊錢利息,一輩子就可以了。」她哈哈笑了:「你這個理想跟我說了就算了,別跟那些人說,別人在心裡會笑你沒志氣沒出息,一萬加元,喲喲,好偉大的理想!早來一年的都已經有了。」我說:「一萬不夠多少才夠呢,未必還要五萬?你去年剩了多少錢,一千多!一萬元要十年呢。」她說:「你以為一萬元多少,幾張機票錢!我們好好乾一年,爭取存到一萬。」我說「講相聲吧,有五千我就喊上帝萬歲了。」說著把胳膊伸了幾伸喊了幾遍」上帝萬歲」。她笑得捂著肚子彎了腰蹲在地止,喘著氣說:「你真的好逗,真的好幼稚好玩。都三十歲的人了!」我說:「嫌我不成熟老練是不?現在才知道後悔了吧!」她蹲在那裡說:「不不!這麼可笑,好玩,我天天笑還多活幾年」。
  吃中飯的時候趙潔來拿她家托我帶的東西,我開了箱把一包東西給她,她千謝萬謝去了。思文不高興說:「總共帶這點東西,還有那麼多是她的。你跟她帶兩箱東西她心裡也不會謝謝你。」我說:「你自己要我到上海去她家!」她說:「怕你買不到機票要她家幫忙。你不找她家買機票,她對我說只帶雙襪子,那你就只帶雙襪子。騙了你去塞這麼一包給你,你也接了。你這個人不行就在這些地方。」我說:「做做好人也沒關係,別人心裡會記著。」她哧地笑一聲:「你不象這個世界的人!」
  吃了中飯我催她陪我找工作,她說:「絕對不行!你這幾天休息,賺錢也不靠這幾天。」我說:「那說好了明天!」她還是搖頭。我急了說:「心裡下油鍋似的煎著,怎麼睡得著?呆在這房子里門口到牆就是兩步,跟個麻雀關在籠子里似的。」她說:「這房子我呆了一年呢,你就煩了?下午我帶你去認識幾個朋友,小地方中國人只有這幾個,大家都熟都算是朋友。」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02:18
標題: 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正睡著思文把我叫醒。我坐起來說:「又要我睡,睡了又叫醒我!」她說:「有人會來看你,這小地方來個人也算一件事。早上來的人下午看,這是規矩。」我說:「看人也有個規矩,到了洋人的地方規矩也是洋的。」她堵著我耳根子神秘地說:「這有個故事。」我一聽有了興頭,瞌睡也跑了。她告訴我,去年化學系一個博士妻子探親來,幾個朋友上午一起去看,敲了半天門丈夫在裡面說:「休息了!」幾個人在門口吐著舌子擠眉弄眼,出了門哈哈大笑。以後就有了這規矩,誰家妻子丈夫來了,要留出時間讓他們休息休息。
  思文催我去洗臉梳頭髮。我說:「不裝飾我也看得過去了!你丈夫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人。」她不由分說把我推到水房裡。洗了臉看見她蹲在那裡在我箱子里翻尋,找出一件襯衣要我換了。我說:「上午剛換了的又要我換!」她說:「這件好些。」我拗不過只好換了。剛換好就來了一群人,她輕聲對我說:「背挺直些別駝著。」我過去打招呼。大家坐在客廳里,思文給我介紹他們的名字,我也都記不清,一個個都一本正經握了手。一個女的說:「林思文你今天好精神好爽氣,休息好了!」說著忍不住掩了嘴笑。另一個說:「瞧她臉色挺滋潤滋潤的,啊?」幾個男的也抿了嘴偷笑,我愣著眼只裝著不懂。又問我國內的情況,我說::還不是那樣。」揀自己有興趣的說了些。又有人問我會不會跳舞,過幾天組織個舞會。我說:「跳舞我可不會。」他說:「你太太說你跳得好。」我說:「信她的呢!」思文說:「信他的呢,他是個舞迷,有一段都跳瘋了。去年自由一年沒人管,還不是又跳一年。」我說:「過去的事!如今三十歲都過了,還跳什麼舞。」那人說:「那不!三十多歲的人癮才重呢,舊房子失了火,撲都撲不滅!」說了一回話他們告辭,送到門口有人說:「晚上得了空到China Town來玩。」我吃一驚問:「這地方還有China Town?」思文解釋說,有一套房子住的四個都是中國人,就這樣叫了。
  他們去了我又問思文剛才幾個人誰是誰。思文告訴我戴眼鏡那個又是什麼博士,穿天藍襯衣的又是什麼博士。說了幾個,我說:「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博士,說多了我也還是記不住。碰見是個中國人叫博士同志准沒錯。」思文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晚飯後思文要我到小房間里去,我說:「看看加拿大的電視節目。」她說:「你反正看不懂,有些時候我還不懂呢,說得好快!」到了房裡,她說:「解完手你把水房打開一條縫,不然她們不知道裡面有人沒有,又不好敲門,那個印度人在抱怨了。」我說:「好,反正住不了幾天要找房子了。」說著想去客廳看電視。她又拉住我說:「急什麼急!你碰了外國人要說Nice to see you。」我答應了。她要我重複一遍,我重複了。她說:「別忘記了,這是基本的禮貌,不然會以為你沒修養。」我說:「明白,碰上人這麼來一句就證明這個人有修養了。交待完沒有?我看電視去了,反正慢慢要看懂的」她說:「你去,保證三分鐘你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客廳打開電視,果然聽不懂幾句。思文又站在門口招手叫我去,我過去了說:「又想起什麼要交待?」她把我拉到鏡子面前說:「你看鏡子。」說著對著鏡子抿抿頭髮。我看不出什麼,含糊地「嗯嗯」幾聲。她說:「你看鏡子。」我說:「你老叫我看鏡子,不就是個人嘛!」她說:「你看鏡子,把人照得好清秀,看出來了沒有?」我連忙點頭說:「真把人照得好清秀,不過主要還是人清秀得好。」
  她把我推了一把嬌聲說:「知道別人喜歡聽好聽的話,又是事實,就是捨不得講一句。講一句幾句會累死了你嗎?」我心裡忍不住要笑,說:「我又犯錯誤了,又犯錯誤了!」說著伸了手在自己臉上颳了幾下,「打這個人好不,打?現成的漂亮話都不會講一句,又是事實!今天立下保證,以後每天講三次,每次至少五句。」她笑了說:「要實事求是!」我說:「那當然,雖然我是學文科的,但還是擔心找不到那麼豐富的詞來實事求這個是!那就定下來了可以翻來複去的講,每天要三五一十五句呢。」她笑著把我推到床上,說:「跟我講講國內的新聞。」我說:「沒有什麼新聞,新聞這邊的英文報紙上也有。」她說:「不聽政治的,要聽人的。」我點了頭說:「明白了,要聽名人軼事,小道消息,小市民感興趣的東西。」她說:「嗯嗯,知道我的特點就滿足我嘛!」我說:「說起來還是個留學生,下里巴巴!」她說:「這些你要保證不告訴別人,他們會在心裡笑我的。」我說:「我出去走走,八點鐘了天還好大亮,那麼奇怪!」她說:「這裡北方呢,和哈爾濱差不多就在一條線上。」我起身要走,她擋在門邊說:「還沒說呢,新聞。」我說:「一說北方我就忘記新聞了。劉曉慶離婚正打官司呢。」「真的?」她興奮起來,搬椅子靠近我坐了,「說詳細點,離成了沒有?」我說:「詳細的我都記不得了,只說劉曉慶是坐小車去的,她丈夫是騎單車去的,那一次沒離成,劉曉慶說只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她說:「那倒是實在的,還有誰離婚了呢?」我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說:「要天天有名人離婚你就高興了。」
  她嘻嘻地笑,又問我熟人的事。我忽然想起說:「胡大鵬就要去美國了,簽證都拿到手了,說不定現在就到上海搞機票了。下次我們去紐約,就有個熟人。」她說:「你倒說得輕鬆,紐約離這裡幾千里,這裡差不多沒人去過。這個鬼地方,閉都把人閉死了。明年要想辦法離了這裡到多倫多,加拿大繁華的就是多倫多,工作好找,離美國也近,一步就跨過去了。蕭條的就是紐芬蘭。」我說:「紐芬蘭是世界有名的漁場,怎麼會這麼蕭條?要不我跟了船出海打魚,要不去剖魚也可以。」她說:「紐芬蘭漁場早就衰落了,失業的好多漁民。出海打魚你倒是想起好浪漫,上個月吳麗曼的丈夫在一條船上找了份季節工,出海幾天就在船上趴了幾天,膽水都嘔出來了。回來大病一場瘦得象個鬼,逢人就說有金子撿也撿不得了。賺加拿大的錢你想起好容易。」我說:「傻呆在家裡也呆不住,呆幾天人也呆傻了,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加拿大勞動人民一樣有個賺錢的機會,再差再苦再累再沒有面子再怎麼著,加拿大人能做,我有什麼說的?」她說:「錢癮這麼重,叫你學會開車來,你又不學,會開車可以到餐館去做delivery。」我說:「你以為國內學開車多容易呢,誰肯教我?」她說:「肯鑽哪有辦不到的事?我出國還要怎麼難,不也搞成了。你我不知道,死要面子不肯求人,天下人都跑來低了頭求你才好。自以為是清高,其實是無能。」
  「無能」兩個字刺得我一跳,氣洶洶說:「嫌我無能了,你!嫌你丈夫無能了,你!」她指頭一點一點地說:「看,看,看,看你自己的樣子,有本事的人才不發這莫名其妙的脾氣。」我看她的手指指點點的,心中的火氣一下燃起來,伸手去打她的手,她讓開了。我嚷道:「我來第一天你就逗我生氣,這是你?」她不做聲指指隔壁,示意我隔壁的人會聽見。這一指倒好象有種什麼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敢再嚷。她說:「你也別生氣,有能力的人到哪裡也是有能力,我看你的。」我說:「別拿這話噎我,我總不會象你,一年只剩一千塊錢。」她說:「我一千塊錢都做什麼了,你自己說。做人總要講良心。」我「啊呀」嘆一聲說:「你說話還有個邏輯性沒有,留學生!又扯到良心上去了。」她跟沒聽見一樣說下去:「你這一趟來得好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一趟北京就完了,旅遊一樣。我呢,」她停一停又一句一停地說下去,「借錢擔保,銀行證明、移民局證明、學校證明,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到了北美。」她說一句,我點一下頭,說:「上帝,上帝啊!」她說:「自己說!」我說:「我不是說了嗎?上帝!」她說:「你說真的。」我說:「說真的?我是探親來的,對不?我的探親簽證是附在你的學生簽證上的,對不?沒有你我絕對到不了這天堂,對不?這樣我就得乖乖的,對不?你說!」她呆望著我,似乎很意外,一言不發,眼淚從眼角沁出。看著她我心軟了,摟著她肩說:「這就哭了?值不值得嘛。」哄了半天她才破涕為笑。我牽了她的手說:「帶你出去玩一下,這個地方這麼奇怪,都九點了天還不黑。」她很順從地跟了我出去。
  我們坐在草地上說找房子找工作的事,一會天就黑了。風從大西洋那邊吹過來,在高空發出嗚嗚的輕微悶響。她說:「我們到China Town去看看。」我說:「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她說:「不要以為呢,博士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說:「我沒有以為什麼呢,我只是今天懶得去」。她說:「那你回去,我馬上就會回。今天我們早點睡,你累了。」她去了我還坐在那裡,看著白人學生一對對的手牽手在黑暗中走過,心裡琢磨著「我們早點睡」的意味。懶懶的站起來往回走,想起那些人在國內讀的大學比我差,還有本科文憑也沒有的,在這裡居然都混到了博士。想當年自己全省前幾名考到北京,憑這一點也維持了多年的自信,現在覺得內心什麼東西受了損傷。我出國之前有著心理準備,在洋人面前我頭得低一點,他們的國家嘛!在自己人面前心裡會有這種滋味,卻是沒去想過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有什麼呢,我的能力不要跑到加拿大來證明,我來是看世界來的,賺一把錢就跑。」這樣想著心裡酸酸的意思減了些,也決定了少跟他們來往。在一言一笑中把那種優越感傳遞過來,誰愛看呢!心裡盤算著誰要在我面前做出那一副不堪的嘴臉,看我不反過來噎死他我就不姓高。
  思文回來了說:「睡吧,今天我們早點睡。」我隱約明白了這話的意思,試探著說:「怎麼睡呢?」她一怔,似乎對我的話有些意外,說:「你說呢,你說」。我拍了拍床說:「床這麼窄,床。」她說:「要擠也能擠,不過你今天累了,要好好睡一覺。不過要擠也能擠擠。」我說:「真的是好累了,這時候才覺得。」她說:「那等會我睡地下。」我說:「地下我睡。」爭了一會我讓了步,她抽出床下的抽屜說:「這裡好多毯子呢,你看。別人不要的,我都洗了收在這裡。」看她在地上鋪毯子我心裡觸動一下說:「要不幹脆擠一擠。」她說:「沒有關係,你累了,好好睡這一晚。」她又赤著腳踩在毯子上說:「等會我就睡在這裡。」我說:「等會你就睡那裡,現在──」我又拍一拍床。
  她鋪好毯子,挨到我身邊坐了,不動也不做聲。我知道她的意思,說:「先抱你一下好不?」她說:「好。」就熄了燈躺了下去。我也躺下去,她把毯子拉上來將兩人的頭都蓋了。我說:「蓋什麼蓋。」她說:「好羞的。」我說:「羞什麼羞,你把房子都封起來別人也想得出林思文昨晚幹了什麼勾當。」她說:「其實又沒有。」她手在我身上摸索著又說:「你瘦了,怎麼自己一個人還瘦了。」說著慢慢把我的汗衫推上去,我很自然地伸出一支胳膊穿過她頸下把她摟了,她把臉埋在我頸邊。我說:「在西方學了一年,還是這一套,你學了什麼新經驗沒有?」她說:「我到哪裡學?」好一會她把身子移下去,把臉埋在我胸前說:「好多次我夢見自己睡在你懷窩裡,醒來又沒有了。」我兩隻手在她身上摸索,她不時輕輕哼哼幾聲。做著這些我心中並不激動,與我想象中的感覺有很大的距離,我只覺得作為丈夫應該如此。結婚那兩年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些,可是在去年她辦理出國那幾個月的焦灼和瘋狂中,一切都改變了。我只以為這次出了國斷了的線索就會很自然的接上,可是並沒有。思文顯然也察覺了什麼,身體接觸中傳達的信息,是個什麼情緒什麼感覺瞞不過她。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把胸罩系好,內衣拉下來,說:「你累了,你今天累了。」我連連打著哈欠說:「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沒一點精神了。」她摸到地上睡了,不再說話。
  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呢?我倦縮在黑暗中回憶著剛才的感覺。等了一年盼了一年,第一夜就是這樣的心情。我想為自己這種情緒找到一種解釋,想來想去卻想不清楚。因為太累了嗎,因為舒明明嗎,因為環境陌生嗎?想得迷迷糊糊將要睡去,看見思文在黑暗中站起來。我問:「怎麼了?」她說:「地板太硬了我睡不著,我睡隔壁去,土耳其人旅遊去了,房子退了空在那裡。」我答應著她就去了。她去了我心裡不安,想起結婚時到黃山去旅遊,在山下那一夜兩人不願分開,找到好晚才在一個偏遠的招待所找到一個單間,在那張窄窄的床上擠了一夜,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我披了毯子起來想把她叫回來,走到門口發現自己心裡並沒有這種願望,又摸回床上躺下,裹著毯子沉沉睡去。
作者: Bballfan    時間: 2006-3-21 03:07
好貼
作者: Bballfan    時間: 2006-3-21 03:08
唉.. 好看.. 只可惜等我看完整個下午就別想幹什麼工作了..
here is the link .. just in case if u anyone is interested ....

http://www.immiclub.com/wenxue/snow.htm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03:18
謝謝BBALLFAN,提供連接,早知有這樣的連接,就不用辛苦了,可現在我如果不連續發下去,不就成了太監了嗎?兩難中.
作者: Bballfan    時間: 2006-3-21 04:53
那我好事做到底. 我給你發完算了.. 哈哈..
作者: Bballfan    時間: 2006-3-21 04:54
不過得問問大家想看不?
作者: 意浮    時間: 2006-3-21 05:12
如果你有興趣就把它貼完,省得大家到別的網站去留連忘返了,呵呵。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20:52
標題: 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我一驚而醒,看看天已經亮透了。第一個念頭想起昨天已經和思文說好,今天去職業介紹所。看看錶已經七點多鐘。我打開門探頭一看,客廳里沒人。躡手躡腳走到客廳,也不知道思文在左邊還是右邊的隔壁。輕輕咳嗽幾聲,也沒人應。一推水房的門,推不開。我正猶豫是不是扭一扭門鈕,忽然聽見裡面水沖得嘩嘩響,不知是思文還是別人。我連忙縮回房把門留著一條縫,往外面張望。半天又沒動靜,想起要去找工作,心中焦躁起來,打開門正想到客廳叫幾聲,聽見水房門閂「嘩啦」一響。我又退去回從門縫張望,只見那巴西姑娘穿著短褲裹著浴巾出來,從門邊一晃而過。我本能地把門一拉,門關上發出一聲悶響。我心裡一急,完了完了,以為我在偷看呢。我似乎記起她朝門縫裡望了一眼。聽聽外面沒了動靜,我出去把門留一條縫,從門邊走了一遍,瞟著門縫心裡計算著她剛才是否能看清我。試了一遍還不放心,記不起門縫開始留了多寬,推開一點再試一遍,心裡越發不安起來。這麼寬的縫,天這麼亮,看得清是個男人在張望嘛!急了一陣在心裡又想:「管它娘,總不會向什麼人彙報說我是個流氓。」心一寬不再想這件事,又大聲咳嗽幾聲,哼著「東方紅,太陽升」,還是沒動靜。我在心裡氣起來,都什麼時候了!想到剛才那巴西姑娘往左邊去了,右邊這一間一定是思文在裡面了。我坦然地敲了門,裡邊問:「who?」我想你還跟我吊洋腔,又用力拍幾下,裡面的聲音呱呱說著聽不明白的話。我心裡一驚飛快地逃回房裡,輕輕關上門。我心中充滿怒氣,又不敢開門,躺到床上尖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那個聲音在客廳里抱怨著說什麼,好一會才消失。過了好久,客廳電話鈴響了,我跳下床,揉著眼打著哈欠開了門,看客廳沒人,就跑過接了電話。是一個男人打給「Julia」的。我高聲叫:「Julia!」門閂一響,巴西姑娘從最左邊那間房出來,乳罩短褲,很坦然走過來。我心裡有些慌,拿本畫報來看擋了自己的視線,又忍不住把畫報移開一點轉了眼珠子去看。她打完電話走了,我就敲了左邊隔壁那一間的門,叫道:「林思文,都八點鐘了!」她睡眼惺忪打開門說:「還沒睡飽。」我生氣說:「說好了去職業介紹所的。我都起來一個小時了。」她說:「這裡人九點鐘上班。昨天來的,哪裡就急成這樣!我還要睡半個小時。」說著又閉了眼倒在床上。我看著她心裡一恨一恨的,也沒有辦法,只得等著。
  在去的路上,我心裡想著早上的事要不要告訴思文。我不說那巴西姑娘跟她描繪那一番情形,豈不被動。我自言語罵了一句:「它媽的。」她沒注意。我又罵了一句,她說:「當著別人的面可別罵娘,這裡可不是中國。我倒是聽慣你的了。」我說:「又抬出加拿大來壓我!」她說:「看你看你,神經這麼過敏。」我把話說回來:「今天早上……。」她馬上問:「早上什麼事?」我說:「有什麼呢,好笑。」一直往前走並不說下。她說:「什麼事好笑我偏要你說。」我嘿嘿笑了說:「什麼呢,沒什麼呢。」她說:「你不說我就不走了。」我說:「下里巴巴好奇心又來了。」於是把早上的事給她說了,問她:「那巴西人不會當我是偷看她吧,可別以為中國人就那麼沒見過世面。」她說:「有什麼呢,這。你還以為他們呢。她和男朋友做愛房門都開著一條縫,後來我提醒她,她擠著眼跟我笑呢。有時候做著在裡面嗷嗷的叫,滿屋子都聽到。你偷看她她心裡可樂。」我說:「我不是想偷看。」她說:「想也沒什麼了不起,半裸的外國真人你還沒看過呢,好個奇也是應該的,下午你沒事了到處溜溜,三點式在曬太陽你看飽的,看厭了還有更開放的,加拿大這有什麼呢」。我說:「你當我就那麼饞呢,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路。那年別人送我們一幅三點式的掛歷,我們還不敢掛出來,記得不?」走著她看看前後沒人,停下來指頭點著自己面頰說:「這裡親一下」。我說:「說別人倒把你的情緒說上來了。不甘寂寞。」說著摟了她的頭親了一口。她很高興說:「以後不要我再提示了是不?」我說:「快走,那裡早就開門了。」她牽了我的手走著又問:「你喜歡我不?」我說:「都問過幾百幾千次了。」她說:「這是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我說:「已經有幾千個最後一次了。」她笑了說:「要是可以把腦袋剖開把這句話拿走就好了。」走著又說:「你還沒回答我呢。」我說:「喜歡呢喜歡呢。」她說:「一點都不認真。」我說:「怎樣才算認真呢你說?」我停下來,兩手指交叉了抱在胸前,偏了頭扭著身子說:「喜、歡、呢!這算認真不算?」她笑得直跺腳,說:「看你,看你!」又說:「反正你是不是真的我心裡知道,我的第六感覺你知道是最敏感的。」我聽了心裡一驚,拿找工作的話岔開了去。她又指著路邊的景色給我看。我說:「快走快走,飯碗都沒端著,有心看風景!」
  職業介紹所是政府辦的,工作機會的介紹都製成一張張小卡片編了號插在架子上。我和思文分頭去找,能沾上一點邊的,就把號碼抄下來。我在心裡算了一下,按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和工作時間,我一年扣了稅只能賺八千加元,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工作報酬加起來比我還多。看著介紹上有五六萬一年的,我心裡恨得痒痒。我把自己的憤怒對思文說了,她說:「憑什麼你和別人去比,這是中國?和國內比你就想通了,八千加元抵幾萬人民幣呢。要那樣去比自己先氣死算了,別活著做個人。」我說:「八千加元還不是用掉了,這麼貴的房租。」她說:「你還想象中國房租只要幾塊錢一個月吧。加拿大又沒邀請誰來,都是自己削尖腦袋鑽來的。再怎麼樣,也要存一兩萬人民幣一年吧。」我說:「找中國餐館吧,反正四塊二毛五一小時,中國餐館還可以超工時,一天讓我做十幾個小時我就高興了,做二十四小時也沒什麼。」她說:「華人老闆太厲害了,他要榨乾你的血,讓你做死這條命。外國老闆人道些,依法辦事。」看那些卡片眼睛都看酸痛了。抄了七八個號碼比較一下、確定了兩份工作。一份是醫院洗衣房,上通宵班,一份是郊區的中國餐館。排了隊和工作人員談了話,她查了電腦兩份工作都還在。她把電話號碼抄給我們,要我們自己去聯繫。出了門我說:「操它娘的落到這種地步。」思文說:「早就告訴你要有精神準備。看不起這樣的工作,能找到還是好事呢。」我說:「說看玩呢,其實我心裡很高興,至少路還沒有絕。昨天我都有點絕望了。這是加國,不是中國,這點我還是懂的,你以為我那麼不清白么?」
  出了門思文問:「搭車回去?」我吃一驚問:「計程車?」她笑了說:「膽都被計程車嚇虛了。這裡有bus到丘吉爾廣場。走要走一個小時呢。」我說:「多少錢一個人呢?」她說:「上車不管幾站都是一塊。」我說:「一塊中國錢?」她說:「神經,有病吧,這裡誰跟你說中國錢。」我說:「我還以為你折算成人民幣呢。加拿大搭個車怎麼這麼貴?反正沒事走回去算了,天氣這麼好,我一路也看看風景。」她說:「看風景!來的時候要你看你又說沒心思看。尾巴一翹就知道你屙什麼屎。」我回下張望著說:「真的,這天氣真好。」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給我的幾張鈔票捲成一卷,丟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撿起來,嚷著:「喔,撿了錢。」思文說:「高力偉你還小了吧。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剛結婚,你把幾百塊錢丟著玩,掉了一張十塊的你還不知道,還是過路的人喊醒你,你臉都嚇白了。」我說:「那是的,丟十塊錢我臉就嚇白了!我沒有錢總還看過別人手裡拿過錢吧!」說著把錢又拋了幾次。走在我們前面的一個白人中年男子,回頭正看見我從地上把錢撿起來,走過來問「Have you picked up some money?I lost it。」我怔了一下,思文說:「It's ours.We are playing with it。」我心裡想著,加拿大怎麼還有這麼操蛋的人!於是說:「How much is it?Tell me!」我說看把錢舉起來揮舞著胳膊。思文說:「別開玩笑。」又向那人解釋。那人悻悻地轉身走了,我在後面喊:「I picked up some money just now.I'll keep it if nobody wants it。」那人沒聽見似的不回頭。
  我問思文:「我罵一句something wrong犯不犯法?」她說:「別玩錢了,有事跟你講。」我說:「我玩我的。你講你的。」她說:「你答應了我我才講。」我說:「不講就算了,你以為我有你那樣好奇?來逗我呢。答應了才講,你要是要我搶銀行呢?」她說:「你來了,星期天晚上要請一次客。」我笑著捏了她的下巴說:「張開嘴。」她張開嘴。我說:「看看你的舌頭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著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著嗓子學著她的聲調說:「『你來了,明天晚上要請一次客。』你想請誰就請誰,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麼大一張臉?」她說:「趁機請一請趙教授和幾個朋友。」我說:「多少錢夠呢?」她猶豫一下說:「五六十塊差不多了。」我嚇一跳說:「這裡吃的那麼便宜,怎麼要這麼多錢?」她說:「你以為買幾磅豬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夠了?兩隻龍蝦二十多塊,兩箱啤酒,加起來就五十多塊了。」我說:「那沒有八十一百塊錢這個客就請不成!」她說:「可能八九十塊就夠了。」我說:「龍蝦是我們這樣的人吃的嗎?啤酒也不用買兩箱。」她說:「主要是請趙教授,他給我這份工作,一個星期有一百多塊錢呢。他們海洋系幾個學生都在搶,他給了我這個學民俗學的。」我說:「你長得漂亮,舌頭上又塗了蜜,要是你歪瓜裂棗的斜著眼歪著嘴塌著鼻子又一臉陰麻子,看他給不給你!」她睹氣說:「反正跟你講了,這個客是要請的。」我說:「一隻龍蝦,一箱啤酒算了。」她說:「知道你就講不通,太固執了。這件事就是這樣定了。」我說:「咦,咦,出國一年就威風多了,什麼事我問都問不得。」她說:「算了算了,剛來一天就氣我。我還懶得氣,氣壞了我的身體。沒見過男子漢這麼摳的。別人都是用丈夫的錢,我用自己的錢還要漚氣。」她的話激活著我心中一點什麼,我一股蠻勁上來說:「什麼女人男人!再說我就一個人先走了。」她不做聲默默地走。
  走了好久我覺得還是應該由我來打破沉默,我是男人,我不必這麼小心眼。她陪我走了這麼遠來找工作,因為這個我也應讓她一步。我心裡猶豫著想開口,但又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本能力量在反抗著。以前有很多次這樣的情況,都是我笑嘻嘻的先搭訕著說話和解,但今天卻心裡有鬼似的沒有笑起來的意思。好幾次笑意都盪到了臉上想開口說話,又咽了下去。我沒有料到這樣一件小事卻在我心中激起了這樣頑強的抗拒。就這樣一直沉默著走回了學校,我鬆了一口氣,淘了米放到電爐上去煮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1 20:54


不知是誰先突破了那一層沉默的屏障,到了吃飯時我們又跟沒事一樣了。
  我用調羹敲著飯碗說:「給你說個好笑的故事想不想聽?」她馬上抬頭問:「哪個電影明星的故事?」我說:「古時候人的故事。」她低頭去吃飯,說:「那你說。」我說:「古時候有A和B兩個人──」她馬上打斷我說:「一聽就是在造謠。」我說:「古時候有甲和乙兩個人吵起來了,甲說四七二十四,乙說四七二十八。爭不清楚爭到縣太爺那裡。縣太爺扔下籤來叫差人打乙三十板。乙叫屈說,我對了怎麼打我?縣太爺說,他說四七二十四,你還和他爭,不打你就打誰?」思文聽了直樂,又說:「你就是那個四七二十四。」我說:「那縣太爺要打你三十板。要不我代替縣太爺打算了。」她一撇嘴說:「四七二十四還想打別人。」飯後我催思文打電話問工作的事,她問我先問哪一個,我毫不猶豫的說:「當然是醫院。」她說:「上通晚的班你可想好。」我說:「通晚的班更好,我一個人把事做完就算了,不要看見誰。」電話打過去,那邊說要男的,思文說是自己丈夫找工作,他現在出去了。放下電話思文說:「要你去看看,去不去?」我說:「就我一個人去?」她說:「那個人講話飛快,你聽不懂的。只好我陪你去。」我坐著不動。她說:「怕什麼呢,你怕?了不起了白跑一趟。」我說:「白跑一趟倒沒事,不知道別人心裡會怎麼想,話都說不清楚聽不明白,找工作!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說:「你要想這是尋官不到秀才在的事,又不挖你一塊肉。」我說:「去了去了!死就死活就活,人到了加拿大還要臉幹什麼。」
  快走到醫院了思文說:「話沒聽懂你別回答,由我來說。」我說:「那不一下就露底了?」她說:「有什麼辦法,要你練好口語,你又不聽我的。」我說;「這幾個月寫論文,哪有時間。到北京去火車上我還帶個小錄音機聽九百句呢。這裡人講話都那麼奇怪,跟外國人似的。」她在我胳膊上用力一捏說:「還說別人奇怪,不說自己只會說ABC,又有道理!」站在醫院門口她又教了我幾句口語,我跟她念了幾遍,說:「記著了。」
  進了醫院的辦公室,桌邊一個紅頭髮的中年女人跟個高大的年輕人說什麼。思文碰碰我的手說:「找工作的,要他回去聽消息。」我說:「是不是我那份工作?」她說:「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門說:「算了,沒戲的。」說著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緊了我的手,站著不動,眼睛看著那個女人微笑。那年輕人離開的時候,女人站起來送了幾步,很熱情地握手,說「See you later。」然後坐回到電腦旁,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問我們有什麼事。我說:「I want to find a job in the laundry。」她一指桌上一迭表格說:「Fill in this table。」又抵頭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攤一攤手,思文手輕輕搖一搖,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門邊沙發上去填,幾個看不懂的地方,思文背對著桌子,擋住了那女人的視線給我指點。交了表女人要我們回去聽消息,我轉身就想走,思文對我一使眼色,又跟她描述我怎麼能幹,工作認真,力氣大,隨時可加班等等。那人把電腦打得飛快,不時抬頭說一兩句。後來有點不耐煩了,停下來對思文說:「I hate to tell you……」下面的話我聽得有點模糊,意思卻還明白。她在說很多加拿大人都沒有工作,這份工作是不可能給你的。最後拉長聲調說了一聲「Ok?」
  思文道一聲謝和我出來。我陰沉著臉,心裡反覆念著「I hate to tell you 」這句話。思文說:「這有什麼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麼可能?」我說:「沒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幹什麼!就因為我不是白人?」思文說:「要想得通,人家自己的國家嘛。」我說:「那這不是種族歧視嗎?怎麼加拿大也有種族歧視?」她說:「白人心裡都有那麼一點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來的。其實這也不奇怪,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裡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來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這樣的事。她是不耐煩說漏了嘴。」我說:「照這麼說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見不著曙光了。」她說:「你急什麼急,你!昨天才來的。兩個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說:「兩個月不又等於丟掉幾千萬把塊錢了。」她跺著腳說:「又拿中國錢算,什麼時候把你腦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說:「兩個人出國錢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撈點回來。走投無路找中國餐館算了,洋人他總不會用中國的菜刀。老闆再厲害,我反正只用兩隻手跟他做事,第三隻手暫時還沒長出來。」她說:「找中國餐館算了!好輕鬆喲!起碼你要作碰壁三十次的準備。」我說:「那加拿大對我就太殘酷了。昨天早上我想著這裡還跟天堂一樣呢。」她說:「放寬了心你只管放寬了心,加拿大怕只怕來不了,來了不怕沒有活路。」
  思文牽了我的手在街上一路指指點點看過去。我說:「怎麼你現在變成牽手了,以前你都是挽著我胳膊走的,那樣我感覺自然一些。」她說:「加拿大沒有挽胳膊的,你看哪裡有挽男人胳膊的?」我四下張望了說:「倒也是,這裡男女平等,手牽手最公平,誰也不依附著誰,你這倒學會了,別的又不學會。」她把我的手一捏說:「流氓分子。」
  走在異國八月的陽光下我感到了舒適,風從大西洋那邊吹來,皮膚爽爽的。我抖擻著精神去看街景,覺得一切都有些怪怪的不那麼自然。象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上。我把這種感覺對思文講了,她說:「剛來都這樣,過幾天就好了。」我指著來往的小車說:「說不定哪天我們也就買了一輛。」她說:「什麼說不定,這還說不定?肯定的!還有房子,也是肯定的。」我說:「你這麼大的野心我壓力就大了。」她笑了說:「先不跟你講這些,現在你膽就虛著,再一嚇非破裂了不可。」
  走著我忽然注意到一家小小的書店,櫥窗里陳列的雜誌色彩艷麗,富於刺激。我停下來指著對思文神秘地說:「看,看。」這時我又注意到書店門口掛著紙牌,寫著「Adult only」思文說:「想看就進去看一下,故意問什麼。」我說:「既然到加拿大來了,什麼都見識見識,也算增長知識。」她說:「你們男人!想什麼我不知道?增長知識!」我說:「走,走。」她說:「下次又一個人來看是吧?想見識就見識一下,我可沒攔著你。」我說:「我一個人不敢進去,你帶我進去。你自己一個人參觀過沒有?」她說:「到書店我沒看過,我一個女的怎麼好意思,裡面都是男的。」我說:「你還狡辯,沒進去過怎麼知道都是男的。」她說:「有人告訴我。雜誌別人拿給我看過,這我承認。」我說:「一起進去。」就一起進去了。裡面一個女人懶洋洋守在櫃檯邊,幾個男人慢吞吞地翻著雜誌。沒想到裡面的雜誌還放浪得多,一切人間存在著的都用彩色大特寫鏡頭拍下來,男男女女堆在一起的。一些封面特別刺激而放浪的用塑料袋袋了,在畫面關鍵之處貼上一枚價格標籤。這些畫面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些可以翻閱的我沒勇氣去翻。我看著那些雜誌對思文努嘴,使眼色,她也不理我。瀏覽一圈我渾身開始燥熱,頭皮也一刺一刺的發炸,周身熱血涌流。我一看思文不見了,就走到外面。她說:「看就看飽一次,我心裡不會說你,有什麼呢?」我說:「你怎麼不看?」她說:「沒意思。」我牽了她的手說「走。」她說:「門口那些東西你看見沒有呢?」我說:「要有的都有了,還能有什麼呢?」她說:「進門櫃檯對面的櫥櫃里,我都嚇了一跳」。她這一說,我又好奇著推了門進去,先望著櫃檯,再把臉慢慢轉過去,瞟一眼看見一些塑料的模擬器官,頭髮「刷」地一下幾乎要立起來,心裡噁心著馬上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一眼,推了門出去。我對思文說:「加拿大怎麼這麼流氓呢?我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流氓到這種地步。」她說:「自己看了又說別人流氓。這還不算,還是照片,真人都有。」我問:「脫衣舞?」她說:「下次要他們帶你去看,一根紗都不帶的。」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聽他們講的。」我警覺起來問:「他們到底是男是女?男的跟你講這些,沒安好心!」她說:「上次一起包餃子,他們說我聽到了。」我追問說:「上次拿雜誌給你看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又多心了,女的!」我站著不走,指了她說:「說真的!」她說:「是趙潔不信你去問她。」我說:「是男的呢肯定別有用心,拿本雜誌跑來說見識見識,試探著就打開一個缺口。你沒上過他們的當吧?」她說:「你怎麼會這樣想,傻瓜瓜!」我嘿嘿笑了說:「不這樣想才真傻瓜瓜呢!這樣的世道誰放心誰。第一個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得去考證考證。」她說:「你還不放心我,誰放心你,你們這些男人,什麼好東西呢?」我說:「人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了個跟頭。這裡一個男人跟幾個女人有感情上的來往,是人性允許的。」她說:「那你想跟幾個?」我說:「九個就算了,相信不?」她說:「相信。那以後對我來說你就是第一個。」我樂得拍腿笑說:「你是女的!」她說:「剛才還說男女平等呢。」又說:「感情上的來往,這說法倒妙得緊,還帶了幾根紗。看看你舌頭也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著倒越耍越滑溜了。」

  我忙換了話題說:「那些人一根紗都不帶,怎麼好意思呢?她們出去總會碰到熟人。」她說:「問我我問誰去?下次你進去了問她們自己。你想長你那個見識,要他們帶你去看。裡面的姑娘個個年輕漂亮,身材好得很呢。」我說:「那她們怎麼不嫁個有錢的人,要干這個?」她說:「下次你進去了你問她們自己。她們也是工作,自食其力,政府批准了要收稅的。」我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去看。」她說:「看不看隨便你。跟別人你別說我不要你去。」我說:「思想很解放啊!」她說:「別故意奉承我,奉承也沒有用。你想找女朋友我可絕對不答應。」我誇張地笑起來說:「我,找女朋友?我一個窮光蛋,跟個落水狗也差不多了,找女朋友!」她說:「誰跟你笑。在這裡我知道你沒什麼戲,我說在中國。我一年不在,誰知道你幹了些什麼。」我心裡一跳,偷眼去看她的臉色,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她說:「還調查我呢,我經得起調查你經得起不?」我笑了說:「要不要組成一個調查委員會。開赴大陸?」她撇一撇嘴說:「別跟我打哈哈,你有什麼事遲早我會知道。」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2 02:52


第二次找工作又沒有成功,這時我才真正明白了找份工作的困難性大大超出我原來的想象。
  (以下略去1600字)……

  離九點鐘還有兩個小時,一個人呆在小房間里實在乏味。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趁她沒準備搜尋搜尋,說不定從哪個角落摸出一封信一張條子一點蛛絲馬跡,這裡這麼多博士生都是優秀青年,這一年誰保得准?我翻了抽屜沒找到什麼,又揭開毯子去看那床單,仔細看了也沒有什麼,心裡想著床單也許是我來之前剛換過的,猶豫著是不是揭了床單再看。正想著忽然覺得非常慚愧,一個男子漢做這些事太猥瑣了點,站在那裡臉上就燒熱起來。走到客廳里,那巴西姑娘和一個男人摟著在看電視,我一低頭就開門走到了外面。七點多鐘了外面亮亮光光的和下午三點鐘一樣,這提醒著我,自己現在是在北方。家裡那張地圖的輪廓浮現出來,那上面一條緯線從聖約翰斯拉到了哈爾濱附近。又想起爸爸媽媽的老態,送我上火車時那顫顫巍巍憂心忡忡的樣子,這才是幾天以前的事情卻恍如隔世。
  在清風裡我漫無目地緩緩走著。我知道自己是在時間裡行走,它正迅速地離我而去。它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人有了這點感悟,就扼殺了自己的幸福,與痛苦結下了永恆的姻緣。我想象著自己正存在於一百年一萬年之前或之後,我就在那時的天地間緩緩走著。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時間深處化為烏有。這樣想著我蠕動著嘴角給了自己一個嘲笑。大西洋吹來的風挾著一點溫熱撫過我的面頰,一方小小的池塘上兩隻鵝嫻靜地浮著,幾隻野鴨在鵝的周圍轉來轉去。遠處高速公路上,無窮無盡的小轎車貼著地平線移動。我在草坪上躺下,感到了太陽留在草中的溫暖氣息,還有難以捉摸的那一絲草的清香。我望著天空,白雲一朵朵如鑲在藍色天幕上,似乎不動,看久了又發現它們在移動,在改變著形狀,在大西洋上飄過來,緩緩地向西邊向紐芬蘭島深處飄去。我久久地望著這片天空,覺得它高得有些奇怪有些陌生。我凝神仔細去體會這種陌生的感覺,想把這種感覺抓住了用語言表示出來。這種感覺飄來飄去模模糊糊似有似無,我一次次努力使它變得清晰,結果歸於失敗。我實在也說不出這高得奇怪而陌生的天有什麼特別之處。也不知躺了有多久,周圍房子里的燈一間一間亮了起來。我忽然一驚而起,看看錶已經九點多鐘,這時候天還沒有黑透。
  通電話的結果又給了我一次打擊。老闆娘說,一星期工作六天,每天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周薪二百二十塊錢。我向她指出如果這樣一小時的工資不到三塊錢,提醒她政府法定的最低工資是四塊二毛五。她說:「包吃包住呢,吃兩餐飯一天就沒有多少時間了。」我還想討價還價,話沒說完她就打斷我說:「那就是這樣,No bargain。家家中國餐館都是這樣。」我抓著電話筒怔了一會,那邊忽然又傳來一句:「想好沒有?」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按時間收費的長途,也沒有回答就掛上了。
  回到小房間里,我摸黑倒在床上,頭腦中一片麻木,又象有無數小斑點跳動著布滿了那黑暗的空間。我感到了心臟跳動的節奏,應和這節奏,心中不斷地跳動著「怎麼辦」這三個字。倦意涌了上來,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漸漸被倦意所覆蓋……忽然燈一亮,我睜開眼看見思文站在床前。她說:「睡著了?」我說:「不知道,幾點鐘?」她說:「十一點。」我說:「那可能睡了一下。」她說:「睡了一定要蓋東西,這裡晚上冷。」我扯過毯子蓋了。她又問:「電話打通了?」我這才記起打電話的事,心裡覺得窩囊,說:「問是問了一下,太遠了,工資又低。」她說:「早就跟你講,不要抱希望,碰上了就碰上了。」說了一會我說:「我還想睡。」她不做聲,眼睛若有所詢地望著我。我明白那意思,卻一點心情也沒有,只裝作不懂。她說:「那我隔壁睡去了。」卻站著不動。我把身子往裡面挪一挪說:「要不你睡這裡,擠著睡。」她又說:「那我隔壁睡去了。」我迷糊著眼說:「今天還是好累,沒有精神。」她馬上說:「那你睡吧,我也去了。」說著關了燈,門一晃,客廳里一束燈光射進來,馬上又消失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2 20:50
標題: 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星期天還是照著思文的意思請了客。我越是找不到工作就越是想省下每一塊錢,但終於拗不過思文,一切按她的主意辦了。那天下午我提著兩箱啤酒跟在她後面,垂頭喪氣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嘴裡忍不住嘀咕幾句。她回過頭來說:「男子漢,男子漢!心放寬點就不行?都窄成一條縫了,幾十塊錢的事,有什麼老嘀嘀咕咕的呢,老太婆!」我說:「聽了你的還不可以?現在什麼事都聽你的了。」她說:「那你還麻雀喳喳的念個不停。」我說:「我才念了兩句。」她說:「跟你說要生我的氣現在就生完,可別到了晚上還是這陰沉沉的臉,別人還以為我們怎麼樣了呢。看到了什麼他們一回去馬上就打電話都通知到了,第二天人人見了面就有了話題。中國人到哪裡都是中國人。」我「嗯」了一聲。她又說:「你心裡不要想那麼多,也不是誰一定要聽誰的,誰對就聽誰的。你剛來有些事又不清楚,我是對的就照我辦,有什麼呢。」我說:「買都買了,還要怎樣呢。」

  兩人忙了一下午把菜一份份備好,只等人都來了就炒。思文又去問了同屋的兩個姑娘,請她們早點做飯。巴西姑娘出去了,印度姑娘就在廚房做起來,滿屋子都飄著咖喱味兒。
  趙教授遲遲不來,思文打電話去他家問了,也不在家。思文拿了啤酒要另外幾個人先喝著。魏力過幾天就要去哈利法克斯讀博士,一個勁地鼓動我們搬到他那間房去住,說那裡便宜。思文說:「離學校太遠了點,冬天在風裡雪裡走半個小時才到學校,又那麼大個上坡。」魏力說:「七九年開始,到我那間房是第六代大陸留學生了,有人走了總有人接上來,可別在我手裡斷了。你們去了是第七代,交了班我就安心了。」我聽說便宜就有了興趣,魏力說:「兩個人住才兩百二十五塊,還怎麼便宜呢。」思文說:「貧民窟還能不便宜。」
  這時一個人興沖衝進來,思文給我介紹是海洋系老李。我老朋友似的一本正經跟他握了手。他把手中的一封信搖得「嘩嘩」響,對思文說:「你看這怎麼得了,這怎麼得了!」思文問什麼事他說:「剛從渥太華開會回來,紐約又來了信,要我去開會,又要準備大會報告,你看,你看,剛回來的!」思文拿了啤酒給他喝說:「好事呀!」他喝著啤酒說:「手裡的研究放不下來!」思文敷衍著去了廚房,老李又挪到我身邊坐了,告訴我自己手中那個分子工程的研究項目最近有了突破性進展,又嘆息關鍵性的突破是出自他的構想,成果卻主要歸了老闆。我說:「那太不公平了!」他說:「就是,就是!」又抱怨那看不見的種族岐視,中國人很難獨立地主持研究項目,總依附了別人。思文從廚房出來把話岔開,他轉個彎又回到了原來的題目,滿嘴的術語聽得我似懂非懂。我看見他這樣固執,心裡湧上來一種惡毒的衝動。我朝他那邊探了探身子,特別關心似的問:「生物方面有沒有諾貝爾獎呢?不好意思我連這個都不清白。」他說:「有醫學生理學獎。」我說:「也包括你那個分子工程吧?」他警覺起來搖搖頭說:「不包括不包括。」我嘆息一聲說:「那太可惜了,這又不公平,不然明年你就是世界名人了。人在這世上活著,大半也是為了名是不是?」他把身子往後一縮,斜著身子望著我臉上,想研究出我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特別真誠地又好奇地望著他,等他回答,心裡卻幻現出一張臉擠著眼睛在嘿嘿地笑。也許我臉上的真誠過份了點,他似乎品咂出一點意味,這並不是什麼好話,口裡囁嚅著:「這嘛,這嘛……」我忽然一拍手,恍然大悟說:「有有有!牛滿江就得了諾貝爾獎的,他是搞分子工程的不?」魏力在一旁說:「老李呢,沒得說的!」他漲紅著臉說:「開玩笑,開玩笑。」思文從廚房探出頭問:「誰來幫幫忙?」他馬上站起來說:「我來我來!」放下啤酒瓶去了。魏力對我眨著眼朝他的背影努嘴一笑,我不笑也不搭話,把頭偏開了去。
  趙教授來了,大家站起來表示客氣。我注意到老李頭向另一邊偏著點,坐著不動拿本雜誌看著,不一會思文開始上菜,兩隻龍蝦切成幾大塊,紅紅的炒了一大盤。斟啤酒的時候我看那滿桌的菜,沒有那盤龍蝦還真撐不起場面。思文舉了杯說:「高力偉你講一句,大家到這裡都是歡迎你來。」我也舉了杯說:「歡迎我來,歡送魏力走,大家幹了這杯。」思文說:「高力偉你忘記趙教授啦!」說著把杯舉向趙教授,「您到我們這宿舍來,真是寒捨生輝!」我連忙說:「感謝感謝!」又怕不能傳達對他的謝意,我敬了趙教授三次酒,「感謝」也念了幾十次。我看龍蝦就那麼十幾塊,心裡一直猶豫著是不是自己也夾一塊過來吃,從沒吃過的東西。看見老李夾了一塊又一塊,心裡恨恨的做不得聲。還剩兩塊思文夾一塊給趙教授,我馬上伸過筷子把最後一塊夾過來。吃了又覺得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怎麼這一塊就抵我國內幾天的工資?
  說說笑笑大家吃完了飯,又聽趙教授講自已征服北美的經歷。我盡了做主人的責任伸直脖子認真去聽。他說起二十多年前自已剛從台灣來的時候,出海捕過龍蝦,餐館洗過盤子。又說起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委員會的什麼委員,經常在渥太華等地飛來飛去,東海岸每年捕殺海豹的數量都要由他批准,因此他從來不輕易說Yes和No。幾個人聽得入神,臉上生出興奮的神色,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但我的野心卻一點也沒被激發起來,這一切離我非常遙遠。只有老李在一邊看他的雜誌,嘴裡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說:「都聽多少遍了。」不時輕輕抽動一下嘴角,不屑似地哼哼幾聲。我湊到他身邊悄悄說:「是你們系教授呢。」他又哼出一聲說:「怕什麼,又不是我老闆。」說著手放下去翹一翹大拇指說:「我老闆。」又翹一翹小指頭,「他。」我本來覺得吃飯前噎他厲害了點,畢竟是客人。心裡懸懸的過意不去,湊過來想委婉地陪個小心,見他氣還這麼盛,也就算了。
  趙教授走了氣氛更加活躍,幾個人搶著說話報告最新動態。一個說,趙潔這個月打了七個長途回上海,聯繫她先生來的事,電話帳單來了卻不肯認帳,氣得她同屋的加拿大姑娘跑到電訊公司查了電話號碼是打到上海的,她這才付了錢。一個說,小劉為了一個月省Share電話那五塊錢,對同屋的人申明自己不用電話,要打電話了跑到我這裡來打。可老有電話找他,最後不好意思還是出錢了。說完故事又評論說:「看看同胞們都做些什麼事,我臉上都臊得發燒。他宿舍我可沒勇氣去,見了他的同屋我臉上都掛不住。同胞們被人看不起呢,也不要都說是種族岐視。」又一個說:「要聽真正的最新動態啊……」說一半又不說了,說:「晚了吧,該回去了。」思文把門堵了說:「你說,不說今天不能走。」他又說:「要聽真正的最新動態啊……這才算真正的新聞呢。」有人說:「什麼神神秘秘的東西,羞羞怯怯半天也說不出來。」思文說:「你今晚可喝了我兩瓶啤酒的!」那人說:「都記著了!我剛好是喝了兩瓶。林思文的東西可不是吃了就吃了的,都記本子上。」思文說:「不講也隨你,反正講了才能回去。」那人說:「看在兩瓶啤酒份上我這就講了,再開瓶啤酒給我,喝著講著,有情緒。這新聞不說三瓶啤酒,三十瓶也抵得。」
  喝口啤酒伸直了脖子「咕嚕」一聲吞了,壓低聲音說:「知道不,文靜上星期又換男朋友了。」一圈人情緒馬上調動起來,催問那男的又是誰,這消息又是怎麼傳出來。那人詳細報告了。那男的我沒見過。有人說:「文靜有句名言大家知道不,她說這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要孩子,瀟洒著活到四十歲就去自殺。」別人插話說:「活到四十歲她哪裡就捨得去死,」說著扮個鬼臉,「起碼要活到四十九。」大家轟地笑了,都伸直了身子,頭一起向後仰去。我笑得打跌說:「都還是留學生博士生呢。」馬上有人說:「留學生也是人嘛,博士生也是人嘛。」那人說:「這算什麼名言,還有一句才算真正的名言呢。我這可不是聽傳說來的,是不轉彎聽她前面男朋友說來的。她說──」頓一頓說,「兩位女士到廚房裡去一分鐘好不好?不去?反正我今天有點醉了,就著說句醉話。她說,聽著了,枕邊的話!她說,男人呢,怎麼對她好愛她說好聽的話都沒有用,要把男人的本事拿出來,真滿足了她才行。」大家又轟笑起來,直了身子頭往後仰去。思文拉著另一個女士的手說:「看這些男人,看這些男人!」那女士說:「這男的是誰,也太缺德了,佔了便宜還外往炫耀。」魏力說:「你這個論點就不對了,封建!男女平等,誰占誰的便宜呢。來加拿大都幾年了,封建思想還沒肅清,一冒就出來了。」又催那人招出那男人的名字。那人說:「我醉是有點醉了,機密我還是知道泄露不得的。」大家掰著手指數著文靜有過的男朋友,一邊說:「一定是這個了。」「一定是那個了。」那人一概搖頭說:「別套別套,套也套不出。我這裡說了明天他不掐死我!你們願意我被掐死?」一共數出來七個,聽了這話又把兩個走了的刨去,再刨去文靜的白人老闆,在那四個裡面猜來猜去定不下來。有人說:「這七個是公開的還有秘密的要進一步考證。說不定這屋裡就有一兩個。」互相指著鼻子說:「下個被考證出來的就是你了。」又嘻笑一回,都說文靜還算是個女中豪傑,她那樣想了,就那樣做了,她居然就敢。喝光了啤酒,一個個舌頭醉里打著滾說:「你喝醉了。」「你自己才喝醉了。」醉意朦朧離去。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2 20:54


和思文天天買了報紙來看,在外面跑了三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在魏力走的那天,我們搬到鮮水街的那幢房裡去了。魏力說:「這我走就把心給放下來了,傳了六代的香火沒有斷在我手裡,你們將來搬走也傳給新來的人。」

  又指著請上貼的夏、春、秋、冬四幅山水日曆畫說:「還是七九年的,都這麼多年了。畫的主人的名字都沒人知道了。」我說:「怎麼就知道是大陸人,說不定是台灣香港人。」魏力指一處圈了的日期的小字說:「打電話作的記號,簡體字。」我湊近看了是「上海長途,三分鐘」幾個字,於是說:「將來有人修留學生史,這就是文物了。」
  學校附近實在找不到便宜點的思文才答應搬去的,搬去之前還抱怨我不肯耐心點好好找。我問她怎麼學校附近房子就貴了這麼多,她說:「這是夏天,到冬天你就知道了,這麼深的雪,」說著在膝蓋上劃一下,「這麼大的風,」說著晃一晃身子,「人都會吹跑去。去年我從教室到宿舍,都是彎了腰退著走回去的。」我問她學校有沒有小套間租,她說:「有的,一室一廳,五百塊一個月你住不住?」我一吐舌子說:「別嚇我,我膽子小。」她說:「文靜就自己一個人住了一套,她想得開。」我說:「跟她比,她活四十歲就算了,一年是一年。」她說:「學生總有有錢的,加拿大學生很多兩個人同居了租一套,到下個學期男朋友女朋友又換人了,不算奇怪。他們不象我們幾塊錢也算著要省。我們的留學生靠獎學金養了老婆孩子,還開輛破車,還有錢存到銀行去,外國學生沒人相信,都說難以想象。」我說:「中國人生存能力是強,窮慣了嘛!」
  鮮水街到紐芬蘭大學要走半個小時,是凱塞琳開了小車為我們搬的家。凱塞琳是思文系裡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師。我看著她一點都不小,快四十歲了。偷偷問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兩歲。於是我也叫她小老師,她聽了一臉的高興。思文告訴我說:「小老師最善解人意,每次來看我都戴著我送給她的景泰藍手鐲,提著蠟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的笑。凱塞琳一邊開車一邊問:「Are you talking about me?」我吃一驚,怎麼外國人也這麼善於察顏觀色。我用英語說:「你聽不懂中文,怎麼知道我們在談論你?」她說:「I know 」。我對思文說:「可見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譯給她聽了,她連連點頭說:「I think so。」我又說:「在國內只以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來並不是這樣。」說了要思文翻譯給她聽,思文說:「你講話也要看人看場合。」思文用了家鄉的口音講這句話,似乎這就可以隱匿得更深一些。幾口箱子和一些飲具分兩次運完的,第一次我抱一隻撿來的黑白電視機坐在前排,第二次後排塞滿了,思文就坐在我身上。小老師說:「Each time Gao has something on him。」樂得我和思文笑個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飯,她一口應了。又問能不能把她丈夫麥克也叫來。思文說:「Of course。」她馬上就打了電話。做菜的時候思文說:「外國人觀念和中國人不一樣,凱塞琳是美國加州大學畢業的博士,麥克是旅館烤麵包的,想不到吧?」我說:「那她丈夫還不是個出氣筒,怎麼活下來的?」思文說:「我看也挺好。」我趁機說:「要是中國人,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別在的陽世上做個什麼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說:「你這是說誰呢?」我說:「說那些得了勢的中國太太呢,當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還有誰例外!」說著麥克來了,提著一個巧克力蛋糕,凱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說:「Mike made it,Mike made it。」吃飯的時候麥克問我到加拿大這幾天什麼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裡想:「最新奇的就是你的後腦勺那根辨子,跟中國清代男人一樣。」又不知說了他會不會不高興,於是說:「最奇怪的是那麼大墓場就在市中心,總是給人一個提醒,不怕傷了每天來來往往的活人的心嗎?」思文譯給他們聽,他們一齊笑了。
  他們去了我問思文:「這裡算不算貧民窟呢,這麼髒的地毯。」她說:「也許就算,誰知道呢。」我說:「有電爐、暖氣、熱水和冰箱,在中國也算好的了。」她說:「你又拿中國來打比,你現在站在加拿大土地上,你知道不?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嫉妒你,可你呢,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怎麼大家都想往這裡跑,來了就不想走?」我說:「那得謝謝你,讓我跌到福窩裡了。」她說:「要換了別人的丈夫會這樣想,你心裡無動於衷。」我說:「電爐呢,暖氣呢,有了也就這回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她說:「沒有也就那回事,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當個總統皇帝,億萬富翁也就這回事,也不會長生不老,所以跟當個討飯的也一樣,埋到那墳場都是一樣,大家都公平了,對不?」說著微笑著望著我。我說:「咦,看不出啊,留了一年學,想得多了!進步了!」她說:「天下事什麼不是有了也就這回事,可沒有就不行!死了皇帝和叫花子也沒有區別,活著時這點區別對一個人來說就是所有的一切了。很多東西你不到加拿大來就不會有。」我說:「你現在假洋鬼子樣的!」她笑了說:「人家是好你也不想承認,以為這就衛護了你心裡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是嗎?我還不知道你!」我說:「要崇洋你去崇好了,只是別沾了個洋字屁也是香的。還起了個名字叫瑪麗呢,你知道瑪麗是誰,是《霓紅燈下的哨兵》中的那個女特務!」她倒在床上笑得直滾,上氣不接下氣說:「高力偉,你真的逗死人,真的可愛真的好玩。跟了你我真的會多活幾年。」說著爬起來抱著我的頭吻了一下。我說:「嚴肅點,什麼可愛,好玩,以為你是幼兒園的阿姨吧!」她又笑著倒在床上,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笑完了又喘著氣說:「你記錯了,那個女特務是曲曼莉,不是瑪麗。」我說:「那證明你還不是女特務。」她又樂得從床上跳起來,笑著嚷著來抓我的臉,「這一年你怎麼學油了,看我不撕掉你的嘴。」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2 20:56


那天晚上我們幾乎一夜沒睡。睡下去才知道那張席夢思的彈簧完全鬆了。睡著睡著兩個人都往中間滑。思文說:「也不知魏力和他太太這兩年怎麼睡的。」我說:「這床都睡過六代留學生了,多少對人在上面干過一些什麼事、它能不松嗎?它的歷史使命早完成了,現在是超期服役。」思文說:「要算也可以算文物了,和那幾張畫一樣有歷史意義。」我在黑暗中摟了她說:「兩個人又滾到一起來了,這是天意,不知你現在有情緒沒有?」她說:「你今天搬東西累了,明天好不?」我說:「好容易有了一點情緒,你還推來推去,我也不一定要,只要你以後別怪我沒有熱情。」她說:「今天不安全,過這幾天就好了。」我說:「隨你。」說著想把手抽回來,她用脖子壓住了不放。我說:「怎麼啦?我瞌睡了。」她湊在我身邊說:「抱一下也不行嗎?」聲音輕柔不勝嬌羞。我說:「抱有什麼意思,抱得我有了情緒你又不肯來,害得我自己睡不著。」她說:「你要來就來。」我說:「什麼叫你要來就來,算了!」她說:「光是抱一抱不行嗎?你總是叫我不滿足。」我說:「你總是無法滿足。」她說:「我不是,我不是。」我說:「你不是不是,你是是。」她說:「不肯抱就算了。只有我們,一年沒見面,倒好象天天在一起呆了一輩了都厭煩了。」我說:「這怎麼怪我,我說要來你自己不肯。」她說:「你只知道來,來!除了這個總還有點別的內容。」我想也是,這幾天竟沒說過幾句親熱的話,平平淡淡就過來了。我想來想去想想出一句好聽又顯得自然的話,想來想去卻想也想不出來。「我愛你」呢,太做作了,「親愛的」呢,又太肉麻了。
  正為嘴笨生自己的氣,情急之中突然冒上來一句就說:「其實這一年我真的很想你呢。」這話我自己聽去也空空洞洞,覺得言不由衷,幸虧在黑暗的掩護下她看不見我的表情,不然以她那麼敏銳的觀察力,會要當場揭穿我的做作了。我正擔心著她會不會察覺我話語中的虛偽,克服著心裡那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的阻攔,鼓起勇氣,準備她提出疑問我就以堅定的口氣堅持下去,忽然感到她的頭往我肩頭靠攏,一隻手也慢慢摸索過來,猶猶豫豫似乎在克服著心裡的羞怯,終於停到了我的胸前輕柔地觸摸。這溫情的舉動使我感到了慚愧,也有點難以接受。心想女人真是感情的動物,一句好聽的話就把她的判斷力瓦解掉了。我正想再補充說點什麼以鞏固她的印象,聽見她在我耳邊說:「是真的天天想我啦,你沒騙我吧?」語氣中並沒有一絲懷疑,而是想催促著我把那句話再複述一次,而其中所包含的嬌羞,我相信一個近三十歲的女人只有在黑暗的掩蓋下才有勇氣表露出來。我忽然感到,思文,這個女人,我的妻子,雖然整天的在外面衝鋒陷陣,精明強幹咄咄逼人,但內心依然非常軟弱。這種軟弱使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快感。

  這些天來,我心中的自卑越來越濃厚,在她面前也越來越沒有勇氣表露出男人的自信,越來越依仗那種執拗來掩飾內心的虛弱。現在忽然覺得,生活中居然還有一個人在感情上需要我,在這天涯海角,我存在的意義還可以得到一種渺小的證實。在這一瞬間,我內心的自卑消逝了,用胳膊把她摟得更緊,直到她發出幾聲輕輕的呻喚,似乎這樣就能夠更充分地證實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力量。她陶醉地把頭貼著我的肩,呼吸有點急促吹得我耳根子痒痒的,在黑暗中聽得清清楚楚。這時,我心裡有一種自責,無論如何,思文對我的忠誠是無可懷疑的,我卻懷著一種陰暗的心理想探究她是否在這一年中有著什麼陰私。而且,她直到今天還生活在佔有我全部感情的幻覺之中,她不知道在過去的一年,名義上屬於她的東西已經有人在分享,甚至有了喧賓奪主的意味。在白天,她那種精幹引起了我不可抗拒的反感,現在,卻又覺得她有些可憐。畢竟那種氣度,也是被沉重的外在壓力逼出來的,在這異國它鄉你不關心自己就沒有人關心你。我這時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出國對我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多麼大的損傷。可她現在正沉醉在征服北美的夢幻之中,對這一點毫無意識。也許,我得強迫著自己調整了心理狀態,去接受這樣一個新的妻子的形象。
  正想著思文的頭在我肩頭動了一下,含含糊糊說了幾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嘿,女人撒嬌起來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我在心裡暗暗發笑,似乎在黑暗中看見了自己的笑臉。我忍著笑,我知道一笑她就會把羞怯全撒了回去。我湊在她耳邊儘可能輕柔地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好不好嘛。」我在語氣中摻入了一點玩笑似的溫柔,為了給她的嬌憨一種鼓勵。她果然領悟了這種鼓勵,舌子含在口中幾乎說不清話:「問你呢,你剛才講的話是真的?」我吃了一驚,在心裡重複著:「你剛才講的話是真的嗎?」我剛才一直想著自己的心事,哪裡講了什麼話呢。

  我在心裡緊張地思索一遍,想不起自己講了什麼話,值得她來反問,又疑心自己心裡想著的什麼,被她用一種難以說明的方式偷聽了去。我試探著說:「我剛才講了那麼多話,你問的是哪一句?」她把蜷縮在我懷中的身子一伸腿一蹬,又回到原來的狀態說:「這你都不知道,可見你不是認真說的。你說這一年天天想我!」我沒料到她這半天沒有做聲,是一直在想著這句話,而且被改造成「天天想我」了。我心裡慚愧著,含糊其辭地說:「我講的話句句都是真的。」但思文不放過我,說:「不說句句話,後面的話我都沒聽清楚,我只問這一句。」我這時很恨自己還沒有修養到睜了眼說瞎話也臉不變色心不跳的程度,被催逼著說出漂亮的話,感到非常痛苦。每逢遇到有這種必要性的時候,我心中總有一種本能的力量在抗拒,以維護內心的驕傲。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它除了說明自己的不成熟再也不能說明什麼,但卻很難克服這種內心的反抗。現在思文又在催逼著我,我如果滔滔不絕說出一大篇動聽的話,她也不會有什麼懷疑,或者一邊表示著不相信一邊就全盤接受了。但這些動聽的話即使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我也不願因為迎合別人的歡心而說出來,特別當這個人是我的妻子。我掩飾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睡吧,我瞌睡了。」她把我一推說:「最不喜歡聽這句話!」我笑了說:「瞌睡了都不準,都快兩點鐘了。」她說:「你還沒回答我呢,回答了我就讓你睡。」我心裡暗笑女人真是奇怪,多聽一遍就過癮了還是怎麼的呢。於是說:「我說的話每句都是真的,當然那句話也是真的。」為了自己內心的驕傲,我繞了個彎子回答她,又生怕她會不滿意,非要我把原話重複一遍。

  我在心裡作好了妥協的準備,打算她再追問就放棄這種含蓄的抵抗。不料她很滿足地說:「好,就相信你了。我最喜歡的是別人喜歡我,最不喜歡的是別人不喜歡我。別人喜歡我我才喜歡他,別人不喜歡我我就不喜歡他。我喜歡不喜歡一個人主要看他喜歡不喜歡我。」我忍著了笑,對著黑暗伸伸舌頭做做鬼臉,說:「那你這個人沒有原則。」她馬上說:「那你說誰有原則?人都這樣。」我說:「人都這樣。要是人只有原則沒有偏見人都不是人了,而且人的偏見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的,這是理解人的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她說:「那你對我有沒有偏見?」我說:「那當然有,不然我怎麼喜歡你不喜歡別人?」她說:「我怎麼就沒怎麼感到你喜歡我?」我意識到這又是個扯不清的話題,避開了說:「今天月亮好,都照到屋裡來了──好啦,我睡了啊。」說著向另一側轉了身子,把毯子拉緊。她把我的身子掰過來,把我的手從她頸下拉過去繞到胸前安放好,輕輕拍一拍,似乎對那隻手作了某種暗示性的交待。我只裝作不懂,手停在那上面卻一動不動。她又按一按我的手背,讓我體會那一團柔軟。我的手這才盤旋起來。這時她把身子滑下去用頭抵了我的胸說:「那我再問你,你是怎麼想我的?」我暗暗叫苦,這問來問去沒個完了。我說:「怎麼想你?還是放到心裡想。總不能向世界宣布說,我想著林思文呢。那不合適吧。你問也問得太奇怪了。」她也意識到問得沒有道理,卻仍不放過了我,說:「我再問你一句,真的是最後一句了。」說完又不往下說,等我催促她。我偏不催,故意出幾口粗氣又打起鼾來,她一推我說:「裝什麼傻,你又不打鼾的。」我說:「那你快說,我真的眼睛也睜不開了。」說著誇張著打了個哈欠,把手從她胸前移開,想從她頸下抽出來。
  她壓緊了我的手,又把它放回去說:「問了這一句就讓你睡去。你說真的,不準說假的,這一年有別人到我們房裡去過沒有?」我又在暗中一笑說:「有啊,好多人去過,胡大鵬也去過。我們打牌還打過通宵呢。一年沒去過人那怎麼可能?」她說:「別扯,有別的女的去過沒有?」我說:「別的女的,讓我想想,哦,隔壁馬老師愛人來借過餐票,對門方老師愛人還來借過拖把。」她在我胳膊上一擰說:「講真的不,不講真的我又用大勁了。」我恍然大悟說:「搞半天你問的是莉妹子!」我們把第三者都叫做莉妹子,「讓我想一想──想清楚了,有莉妹子來過,這一年十多個都不止。」她把手用力一擰說:「你說真的,不說我又用大勁了。」我「哎喲」一聲說:「輕點輕點,我說真的你又要揪痛我的肉,逼我說假的!沒有呢!」她鬆了手說:「假的是沒有真的那就肯定是有了。你告訴我她是誰。其實這一年你一個人在家裡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吃醋的人。真的她是誰呢,長得漂亮不?漂亮還好,不漂亮我都沒面子了。」我嘿嘿笑了說:「林思文呢,你當我真的瞌睡糊塗了是不?」我尖了嗓子學她的聲音:「有也是可以理解的,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吃醋的人。」她又要擰我,嚷著:「你說真的,你說真的!」我說:「說真的我倒要問你,你是為自己在這裡有了莉伢子造輿論嗎?你一個人在這裡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真的他是誰呢,漂亮還好,不漂亮我都沒面子了。」她說:「放不得心的只有男人!一個個都是花心花腸子花腳貓。」我說:「那文靜是男人還是女人?」她說:「好啊,你把我去比她!」伸了手又要擰我,我抓住了說:「再擰我的神經興奮了,這一晚又沒有了。我怎麼會有莉妹子,我只有你。」說著這話我心裡想起舒明明,慚愧著夾在這中間,兩方面都在迫不得已的背叛。思文鬆開手說:「這還差不多,好,你睡吧。」她說著在我肩上親出一聲脆響,轉了身過去說:「我睡了你別動我,要是明天做事沒有精神,那我要怪你。」
  在黑暗中我睜了眼,呆望著天花板的一片漆黑。偶爾有車從門前馬路上駛過,車輪擦地的沙沙聲聽得真真切切。一束街燈從窗帘的縫隙中射進來,在玻璃茶几上幽幽地泛著淡白的光。我想著舒明明在地球的那一面是不是睡了,馬上又省悟到現在是國內的白天。來了這麼些天,我沒給她寫信,我們之間的事就這麼完了,又何必再去招惹。再說我也不知道她回信寄到哪裡才不至於泄露了秘密。我極力想回憶起她的面容,卻怎麼也想不清晰。我感到有點恐懼,這麼熟悉的人,這才二十多天,怎麼會呢?我又想著如果地球可以打個洞,是不是可以用一根繩子吊到那一面去。我在北方她在南方,而且又不是在正對面,這個洞得斜著打。我考慮著怎樣在頭腦中那個想象的地球上打這個洞,角度該怎麼傾斜,想來想去越想越不明白,頭腦里丫丫叉叉的象架著許多樹枝。這時突然象有一道電光掠過我心中,一下子把舒明明的面影照得如此生動如此清晰。我想象著舒明明那小巧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在我房子前面那條林蔭道上,手裡提著那隻綴著藍色小碎花的布袋,眼睛痴痴迷迷的望著前面的路口,我就在那裡等她。互相看見了交換了眼神,卻又裝著不認識,我推了單車,她就跟在我後面走。到了僻靜之處,我跨上單車腳點了地,也不往後看,感到她在後面坐上了,猛地蹬一下就飛駛起來,她的一手只就抓住了我的衣角。
  正想著思文輕輕叫一聲:「高力偉。」我嚇了一跳,閉上眼不動,她又輕叫幾聲,把身體往我這邊靠一點,我還不動。她又靠近一點,貼近了輕輕碰我,見還是沒反應,坐起來把電燈打開。我含糊地哼哼幾聲,用手遮了燈光。她說:「人總是往中間滾,這個席夢思要不得了。」我叫她下了床,把裝書的紙盒一掀,書都倒在地毯上,把紙盒折起來塞到席夢思中間,試一試果然好得多。我說:「下次去撿一張好的來。」重新睡下,她推著我說:「睡不著。」我說:「別想那麼多就睡著了。」她說:「好,不過我還要問你最後一句話。」我說:「My God!都有十幾個最後一句了。要是明天做事沒精神,那就要怪你。」她說:「我只問你,你到底還喜不喜歡我?」我說:「都問過多少次了。這傻問題我再不回答了。」她說:「跟你說認真的你別繞來繞去。我剛才睡在這裡想這件事,想也想不明白。」我說:「我是喜歡你呢,不喜歡跟你結婚幹什麼?」她馬上說:「那是以前,我問的是現在。」我說:「天,天!要我怎麼說!」她冷靜地說:「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我說:「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她說:「你來有這麼多天了,我沒有覺得你喜歡我,我覺得你變掉了。我等待了又等待,今天實在忍不住了才來問你。」我想,女人的直感你想騙也騙不過。我說:「思文你抱怨我我也不為自己辨護,到了這裡我心情一點都不好。我覺得自己一錢不值,窩囊,我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自信都沒有,這叫我怎麼有心情?真的我沒有心情,沒有心情。」說著我鼻子一酸,聲音也顫抖了。她一隻手慢慢地摸到我臉上,又摸我眼邊有沒有淚,說:「我理解你,力偉,我理解你。我實在忍不住了才問一句,你沒變心就好,就好。是我不對,我不該惹你不高興。我沒想到這一點,現有我放心了,睡吧,天都快要亮了。天四點鐘就會亮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2 20:59


這天思文去了學校,我在房子里閑得無聊,懶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無感覺地走過了許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想起應該回去了。對走過來的路我完全沒有印象,就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下來,拿出地圖查看,原來已經走了這麼遠,都快到港口了。我乾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口才知道這是一個海灣,對面的山遮擋了那波濤的一望無際。我靠在水泥欄杆上看下面的船隻在卸貨,吆喝聲一陣陣傳來。北方的太陽溫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點醉薰薰的感覺。我解開襯衣敞著懷對著太陽,海風吹鼓著衣襟嘩嘩地響。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著牆根在太陽下捉著虱子,在嘴中咬得畢剝的響,身上也麻酥酥癢起來,心裡知道不會有那小動物,仍在肩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個太陽就是這個太陽,永遠照耀人間卻永遠無動於衷,這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可笑。我摸索著身上想著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到,在幾十年後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個太陽下,會有我這麼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年他肚子餓著在末庄看見熟識的酒店熟識的饅頭,都走過去並不想要,原來是他知道那都不屬於他,正象我剛才走過那些掛著Helpwanted招牌的小店,卻木然地走過並不想進去問一聲,知道那都不屬於我。我在心裡把阿Q當作了一個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寫的那篇論文對這個朋友的批評太嚴厲太苛刻了一點,無可奈何的人總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正想著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個長著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著一隻手望了我說:「Give me some money。」我覺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別人討點錢呢。我搖搖手說:「No money,I'm poor。」他仍固執地伸了手。我咬著牙做了一副兇狠的嘴臉,又張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嚇得一退,飛快地轉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回頭來望我。我在心裡一笑,摸一摸口袋還有一些硬幣,又招手叫他過來。他遲疑著走到離我幾步的地方,眼盯緊了我隨時準備跑開。我手伸進口袋把硬幣撈在手心,仔細摸一摸把兩個二毛五一枚的彈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來,手掌合起來搖得嘩嘩的響,又把右手捏成一個空心拳頭,再把那些錢搖得嘩嘩的響,伸向了他。他走上來在我拳頭下伸了小手。我讓硬幣一枚一枚地從手縫中漏下去,每漏下去一枚停頓一下,去享受那一聲輕微的脆響,心裡有著一種痒痒的快意。有一枚二毛五的漏到他手中我才看見,伸了左手想抓回來,小孩把手一捏攏,捅到口袋去了。我搖一搖拳頭還響著,他又伸了手。最後幾個我拖延著,他以為沒有了手想縮回去我又漏下去一枚,最後我手中空了仍在他手心上懸著,他等著見沒有動靜,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我慢慢張開拳頭朝他一笑說:「No more。」他說聲「Thanks」,就馬上跑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計算著剛才大概送出去了有一塊錢,有點後悔起來,但又覺得一塊錢也值得,到底還是值得的。

  (以下略去1800字)……

  我正策劃著怎麼把發豆芽這件事好好做一下,這天思文回來興沖沖地說:「今天有好消息,真的好消息。」我問她她不肯說,要我猜。我說:「會有什麼好事輪到我?最大的好消息就是豆芽有人要了。」她還要我猜。我想著是不是獎學金有希望了,卻說:「別彎彎繞了,你!」她說:「你只管往最好的方面去猜,膽子大一點。」我心想,你彎彎繞我也繞彎彎,於是說:「那一定是家裡有信來了。」她搖頭得意地笑。我猜來猜去就是不猜獎學金的事,她自己忍不住了說:「獎學金得了!」我問:「你見到遜克利爾啦?」她說:「見了!」遜克利爾是歷史系主任。這些日子思文一直與遜克利爾聯繫,總是告訴他說,高力偉就會來加拿大了,卻不讓我出面,怕一見面我的英語露了底就沒有希望了。在國內時我按歷史系的需要設計了課程,編造了成績單,又在雜誌上找一篇論文請別人翻譯了自己抄一遍,把中文原文上別人的署名用自己的名字貼了,複印後作了技術處理再複印一遍,毫無痕迹,然後幾樣東西一起寄出,得了錄取通知。沒料到現在獎學金也有了。思文說;「遜克利爾一見我就說,keep smile ,我知道獎學金有了,馬上告訴他你昨天已經來了。明天陪你去見他。」我沉默不語。她問:「又怎麼呢?」我說:「我的英語出不得場還是出不得場。結結巴巴的英語也講不來倒敢去見他,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說:「我已經說了,你的口語不好,讀和寫沒有問題。」我說:「那又能騙幾天,暴露是遲早的事。外國人他再也想不到,成績單和論文還可以編造,連文憑是造出來的還不知多少,我至少還有文憑這一樣東西是真的。」她說:「現在都定下來了,你再出面也不怕了。」我說:「我心裡畏怯,壓力好大。別人在心裡笑呢,這種水平還讀研究生!我一輩子也沒做過這麼不要臉的事!」她說:「你呢,你呢!你那張臉是什麼臉,倒比總統的臉還威武些!你那麼多自信都到哪裡去了,恨不得就吹口氣把你吹起來。反正人都不認得,你怕什麼怕!」我說:「我跟自己心裡說,不怕,不怕,可還是怕,這是沒辦法的事。」
  她生了氣說:「跟你搞好了現成的還不敢上陣,那現在連我都要靠你這個男子漢怎麼辦?」我心裡一動,象有什麼東西要拼著衝出來,又象被什麼壓住了,吸一口大氣把悶氣強壓下去。她說:「出國,拿到獎學金,別人拼了半條命才得得到呢,你倒是坐在這裡就有了。好多人要他少活十年他也會願意!生在福中要知福。」我說:「好怕聽不懂課,丟了中國人的臉。」她說:「別想著自己就代表了中國人,你還沒有那麼大的面子。英語不行不會學吧!萬一拿個文憑也好向國內交待,萬一不行了退出來再找工作,就當是拿了錢學幾個月英語,進語言學校還要交錢呢。」我心裡沮喪得要命,豁出去說:「明天一定去,堅決徹底去!大不了不要我,會死人呀!」思文笑了說:「看,看,這個人!要你去讀書又不是要你去上刑場,有那麼可怕嗎?」我說:「只是我又欠你的了。」她上來捂了我的嘴說:「你我是什麼人,說什麼欠不欠的!」她就在我身邊。我想一把摟了她,含蓄地表現一下感激,可心裡那鬼鬼怪怪的力量在反抗著。她順勢在我腿上坐下來,摟了我的脖子撒嬌著說:「只要喜歡我就什麼都有了。」我抱了她倒象抱了什麼,別彆扭扭著很不自然。她湊在我身邊說:「到底是天無絕人之路。」我也應了說:「天無絕人之路。」一下子我想起二十年前,文革中學校不上課,我和另一個孩子去撿玻璃賣錢,有一天看見一整塊玻璃碎在地上,歡呼起來說:「天無絕人之路。」都二十年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想著思文仰了臉問我:「又怎麼呢?」我掩飾著摟緊了她,在她肩頭一下一下拍著。她閉了眼一動不動。看看她的臉,我想,不知別的男人是不是也象我一樣,沒了心理優勢就沒了情緒?現在我是死魚一條了。有什麼辦法,我想活,可活得起來嗎?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3 20:53
十一

見到遜克利爾把獎學金的事最後定了下來,但見面時的尷尬我事後還心虛了好久。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遜克利爾從安樂椅上轉過身來,我按照思文在門外交待的,說:「Nice to meet you。」又上去握了握手。他也不起身,指指沙發要我們坐,思文坦然坐了,我也在沙發的邊沿坐了,欠著點身子,似乎這樣就能表示一點謙卑,對自己的資格不足有點彌補。思文跟他說話,說得很快聽不明白。我竭力想去聽懂,又裝作明白了似的不斷微微點頭。遜克利爾兩個指頭不停地在桌面上敲著,目光轉向我的時候,進去的雙眼象是在很遠的地方審視我,我鼓了勇氣堅持著迎了他的目光也不避開,仍然點頭微笑。牆上那幅東方仕女圖,是去年跟思文在王府井買的,不知思文什麼時候送給了他。我裝著去看那幅圖避開遜克利爾的目光,怕點頭點不到點子上。思文說話時很快地夾了一句中文:「別看著別的地方。」又把英文很快地說下去,眼睛並不望我一望。我又把目光移過來看著遜克利爾,點頭微笑。有一次我得了機會以為聽懂了,插問了一句,問原來那個得獎學金的人還會不會來?思文挨著我腳的那隻腳用了點勁給我一個提醒,我再也不敢插話。遜克利爾拿出一封列印的信,飛快地簽了名遞給我,一邊吩咐什麼。我聽不懂但知道是告訴我獎學金的事,站起來雙手捧了,微笑著深深點頭,一邊說著Yes。
  出了門我問思文碰我一下是什麼意思,她說:「我急得要跳!他剛說了那個人不會來了你又問。他說你聽力還是有問題,要我快幫你提高。」我說:「讀小學我也許差不多,讀研究生!他以為英語幾個月就可以過關的!」她說:「他又沒欠你的,你還抱怨他。」我說:「怪只怪自己爭不了這口氣,還怪誰呢?拿了這份獎學金通知我心裡鉛球一樣墜沉沉的。」她說:「怎麼辦你自己想好,該做的我都做了。路在你腳下你自己去走。註冊就在這幾天了。千辛萬苦得來獎學金,你又猶豫了。」我說:「真的我寧肯去做工。」她說:「做工好啊,可誰要你呢,找工作你試也試過了。」我心裡憋著氣默默走著,走到公路邊,在來來往往的小轎車喇叭聲掩護下,我沖著天空喊著:「它媽的它媽的它媽的!」思文冷冷瞟我一眼,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意。我裝作沒有見,心裡卻是恨恨的。走了好久思文說:「反正就是這樣,你自己決定,不想讀書在家裡學幾個月英語也可以。到了北美英語反正要過關的,反正又不是沒有飯吃。」我說:「是的是的,反正加拿大沒有餓死人這一說。」心裡想著:「吃你的飯,這口飯我能咽得下去嗎?」
  思文不再提這件事,每天仍然是早出晚歸,我決心在註冊之前再掙扎一下。每天思文一去了學校,我就去買份報紙,看上面的招聘廣告。看了三天有幾個稍微沾點邊的,我鼓了勇氣打電話過去,又結結巴巴講不清楚。放下電話我就跟自己生氣,對了鏡子呲牙咧嘴地作出種種嘲笑的表情,又指了鏡子里的影子,手指一點一點的,在心裡罵那影子是豬是狗,是豆腐渣,又撮了嘴唇作勢要唾。罵了自己又傷心起來,幾乎要落淚,閉了眼強忍住了。還有兩次,通話后我說要找工作,對方說了些什麼我根本聽不懂,沒等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心裡象做了賊似的跳得厲害。又想象那邊的人拿了電話筒在發怔、生氣,覺得自己還有點用,能夠害人,又偷偷地笑。想來想去唯一的出路還是找中國餐館,就把電話簿上中國餐館的地址抄了滿滿一張紙,標了東南西北幾個方向,騎車過去挨家去問。有時推門進去,應待小姐以為我是食客,笑盈盈迎上來引我入座,我連忙申明是來找工作的,馬上就收了笑臉,淡淡地往裡面一指。這時我心裡象被鈍器打了沉重的一下,隱隱作痛。心想,我是來找工作的,又不是來討飯的,恨恨的想踏這些香港台灣來的小姐一腳,罵一聲「狗」,又不漂亮,傲什麼傲呢。那種神態一次次打擊了我最後一點信心,明白了找工作原來是一件討人嫌的事。每次被拒絕我都羞愧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一錢不值,根本就不配來問什麼工作,也不配在這個世界上活什麼命。
  有一家老闆會說國語,問我會不會炒菜,我回答說會。他見我回答不堅決,很和氣的一笑說:「跟家裡炒菜不同呢。你在餐館做過大廚沒有?」我只好說沒有。他告訴我,他的一個廚師下個月去多倫多,想招一個新的。我厚了臉皮說:「讓我試行嗎,不行了你把我炒了我不說二話。」他說:「冒不起這個險呀,顧客一次沒吃好就再不回頭了,中國餐館太多了。」我看他好說話,問他要不要豆芽。他說有人送了,要我留了電話號碼,下次要了打電話給我。我說聲謝謝準備走,他說:「不忙坐會嘛。」又問我在國內幹什麼,我說:「教書的。」他說:「同行,同行!」我以為他是台灣人,他告訴我是上海人,姓顧,都來有九年了。又說:「聽說國內變化很大,九年沒回去,也不知上海怎麼樣了。」我說:「我也不知道九年前上海什麼樣子,這次在上海上飛機看了,很繁華的。」他眼睛向上翻著,似乎在想象著上海的繁華,自言自語說:「該回去一次了。」我想跟他拉拉關係留條後路,乾脆多呆一會,說:「你當老闆了,回去威風很大呢,現在國內摸著外字的邊就吃香,什麼時候你也回去把威風抖一抖。」他說:「有這麼個理想,過幾年吧。」我說:「你們回去還不容易,今天想走明天就到上海了。」他說:「走不開呀,自己的生意要自己守著,一下不守就砸了再扶不起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十點晚上十二點。No choice 。」我說:「要是我有這賺錢的機會,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也可以,有錢賺了還睡什麼覺!」
  他又問我住在哪裡,我告訴他是鮮水路二十一號,他驚奇地說:「是嗎?九年前我剛來就住在那裡,八二年博士畢了業才搬走。」我有點激動說:「那春夏秋冬的年曆畫是你貼的?」他說:「山水畫,還在嗎?都六年了!」又搖搖頭,「六年了,六年了。」我說:「大陸第一個來紐芬蘭留學的就是你?」他說:「是啊是啊。」我說:「你都讀了博士還干這個?」他說:「干這個不好?有錢就好。」他告訴我他夫妻倆都是文革中從中國科技大學畢業的,學量子化學。他在這裡拿了博士學位卻找不到工作,他的同學比他差,因為是白人,畢業就留校工作了。講到這裡他一笑說:「現在他們都當教授了,不過我賺的比他還多。當時我那個氣啊,不公平!又掙扎著找了一年,放不下那個事業的理想。突然一天就恍然大悟了,事業是什麼,說到底不就是活得好點嗎?活得好不就是錢嗎?」
  我抓住這個機會說:「是啊,錢,錢都把人逼死了。我太太在大學讀書,也沒獎學金,還靠我掙錢供她呢,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一份工,心裡那個急啊!」他也嘆氣說:「難啊難啊,剛來誰也是難,我剛來的時候還難呢。」我見他並沒有幫忙的意思,心裡急著再去找工作,便告辭出來。他送我門口說:「苦幾年自己找份生意做,當自己的老闆,還是有希望的。」我心裡一動問:「你這餐館多少錢開的張呢?」他伸出手張開五指張合幾下說:「五萬塊。鋪面租金每月三千五,我心裡壓力比你還大呢,生意不好就要了命了。」我說:「五萬塊我想著就是天文數字了。」他說:「剛來你這樣想,明年你想法就兩樣了。」我念叨著:「五萬塊,五萬塊。」覺得這個數字有著某種神聖的意義,它在很遠的地方向我遙遙呼喚。他又告訴我去年在城北富人區買了一幢房子二十多間,分期付款二十五年付清。他現在的理想就是提前十年付清。我說:「你前前後後二十多年辛苦,就是一幢房子啊!」他連連點頭說:「加拿大就是這點理想。想著那房子,夢裡醒來也笑一笑。在上海我們是擠怕了。我們一輩子這樣了,為了孩子嘛。兩個女兒都念中學了,成績是這個。」說著伸了大拇指翹一翹。我怕他又要跟我談自己的女兒,連忙贊道:「好幸福啊,好幸福啊。」跨上單車準備走。他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什麼生意帶過來,憑名片就是特價。」我說:「等我有生意帶,我就出頭了,還早了點。」他說:「不要小看自己,什麼事也是可能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嘛!」
  踩著單車我在心裡問自己,就算走運,有朝一日我混到了這一步,會不會覺得很滿足很充實呢?這條路太艱難也太可怕了。我沒有這份勇氣,只能賺一把就跑。這樣想著心裡更急起來,覺得那顆心在油鍋里煎著,恨不得到什麼地方去搶一份工來做。回到家裡思文還沒有回來,我把標了記號的報紙丟到樓下垃圾桶去,用廢紙蓋住,計算著明天該怎麼行動。聽見樓梯上思文的腳步在響,我馬上拿起《新概念英語》第四冊歪在床上看。晚上思文在桌子上寫東西,我捧著英語書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哄哄一片,象是有很多小蜂子爬在蜂窩上嗡嗡的響。手中的書看不下成句的話,心裡沮喪著悲哀著,臉上仍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態。我明白自己紙老虎的本相越來越難以掩飾,男人的最後一點自尊自信也越來越難以維持了。
  第二天思文一走我又出了門。在門口我停了一下,心裡有一種豁出去的慷慨,自己激動著似乎有了告別這個世界的勇氣。騎車到了一家大的中國餐館門口,那勇氣又蕩然無存。我覺得自己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去討錢。自己一無所長,老闆憑什麼要你?還沒有進門我就預想到了失敗的結局,這幾天的忙碌使我有了這樣的經驗。算一算我已經跑了二十幾個地方了。我把單車停在馬路對面,來來回回地走,想等到中午看看這餐館生意怎麼樣,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沒有用,昨天還敢問一問呢,今天這都怕了。可罵完了還是沒有用,不敢還是不敢,真沒有辦法。我想著如果它生意好,馬虎一點湊合著也許就要我了。我又恨自己戴付眼鏡不象個能做事的樣子。到了午餐的時間,進去的客人不多,我心裡涼了半截,每一個過路的人我都盯著他,希望他進去。又把自己的目光想象成一雙無形的爪子,每一個從那門邊路過的人被這爪子那麼輕輕一拎就進去了。餐期快過去了,我越過馬路從餐館的窗下走過,窗帘遮住了看不到裡面的情況。我發現最邊上的窗帘張開了一條縫,便湊在那裡朝裡面看。還沒得太清楚,發現一個應待小姐端著盤子停在那裡,以啞口的驚訝注視著我。我馬上往旁邊一躲,繞一個大圈子越過馬路,跨上單車飛踩。回頭看時,那小姐正站到了門口朝這邊張望。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3 20:55
十二

完全絕望了。明天是註冊的最後一天,我不得不回過頭來認真考慮去讀書的問題。無論怎麼說服自己,我也不能消除內心那種恐懼感,沒有辦法。對自己的英語我完全沒有信心,發音也經常是奇奇怪怪,生硬著經常被別人模仿調笑,沒有辦法。平時話都聽不明白說不明白,能聽懂課嗎?可惜遜克利爾不知道我那論文是怎麼問世的。我在想象中描繪著自己那一付狼狽的樣子:低了頭夾著書包走進教室,不敢看老師也不敢看同學,瞥見靠牆有一個空位,就溜了過去。至少牆的一面能給我一種安全感。往那兒一坐渾身就冒出汗來,臉上發燒,不知老師講些什麼,卻緊盯了書掩飾著。想到這些我身上潮起了汗。但回過頭去想找工作的絕望,想起那六千元獎學金,我又有了勇氣。除了交學費,我的獎學金也夠我們倆過最儉樸的生活了,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收入可以存下來,這樣一年的辛苦艱難也有一點結果,否則苦就白苦了。我在心裡把讀書當作一個緩衝階段,一旦有了工作機會,就不讀了。這樣想著我打定了主意。:「管它媽的娘的,丟臉怕什麼!面子是有錢人的奢侈,輪得到我操這個□心嗎?」
  我想要思文來提及去註冊的事,這樣至少對自己走投無路的窘境還有一點遮掩。但她回來對這件事隻字不提。我心裡氣憤著,甚至有點恨她。我知道自己這樣是毫無道理的,卻無法消除那種憤恨。我感到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隱約的對立,似乎是在進行著一場意志的角力。悶悶地吃了晚飯,我更加覺得她的沉默是一種預設的姿態,想找一個借口來找她一點麻煩。吃完飯我把湯勺一丟,「咣當」一聲在碗里跳著發出一聲脆響,然後看了她會有什麼表示。出乎我的意料,思文毫無反應,默默洗了碗上樓去了。我看著她的背影在樓梯上一步步走上去,感到了一陣羞辱,一種輕蔑,恨不得拖了她下來逼迫她和自己吵一架。我上了樓,她伏在桌子上看書卻並不抬頭看我一眼。我捧了英語書靠在床上去看,好久好久,眼睜睜的一片模糊。終於我堅持不住,裝著漫不經心地問:「這幾天要報到了吧?」說了馬上知道自己裝得並不很象。她說:「註冊?我今天已經註冊了。」接下來又是沉默,並不提到明天是最後一天。我意識到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我折了腰,自己把問題提出來。我把書放下一點,目光越過書去觀察她的側影,忽然覺得她並不是象我既定概念中的那麼漂亮,甚至有點丑,舉動中也有著一種說不明白的不順眼不對頭之處。我驚異自己為什麼結婚幾年來從沒意識到這一點。當她的頭一動,我馬上把書舉起來,擋住自己的臉。她又把打字機打得「啪啪」的響,我想到這聲音妨礙了我看書,正可以作了一個生氣的理由,心中象撈著一根稻草正想生氣,她卻又停了。我準備著只等響聲一起,就毫不遲疑馬上發作。一口氣停在喉嚨里隨時準備衝出來,等了半天卻沒有動靜,心裡恨得痒痒的。我鼓著氣,想象著自己是關在鐵欄中的一隻獅子,四面奔突也沖不出這拘禁的樊籠,只好伏在那裡,豎起頭上的鬃毛,發出低沉的吼聲,眼睛四面搜尋,肌肉緊張著做好了不易察覺的進攻姿態,一旦發現目標就奮力撲了上去。
  快睡覺的時候來了一個找思文的電話,她通話后忽然轉換了話題問對方註冊了沒有,又提到明天是最後一天了。我知道她這是給我一個側面的提醒,啟發著我主動去問她這件事。我心裡賭氣地想,你想要我去註冊我偏不去又怎麼樣?又一想這是跟誰賭氣呢,不是跟錢賭氣嗎?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別無選擇。想清楚這一點我決定妥協了。明天註冊還得她陪了我去,我怕搞不清程序又怕聽不明白別人的意思。這樣想著心裡又有了那種豁出去以後視死如歸的慷慨,不管她對這樣一個低能的丈夫有什麼想法,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沒有關係。我想象中浮現出一個古雅的瓷瓶,上面那暗紅色花紋的立體感真真切切,往牆上一碰,就粉碎了落在地上。我耳邊似乎聽到了那一聲清脆的響聲,嘴角便也浮了一絲刻毒而殘忍的微笑。
  我想著怎麼開口。我感到了內心那種頑強的抵抗。我記起有一年春天到河邊去游泳,河水很涼,我在岸邊猶豫了很久,先用腳去水裡探了探水溫,又掬了幾捧擦在胸前微微瑟縮著,並沒有去下最後的決心,不知怎麼一來便一躍入水。在水中馬上就獲得了那種安全感,意識到水中並沒有那麼可怕,先前的猶豫簡直毫無必要毫無意義。這樣想著就知道了自己現在的內心掙扎也毫無意義。下了決心我心裡輕鬆起來,用盡量溫和的語氣問:「你今天註冊人多不多?」她側過臉來說:「要排隊,明天人就少了。」她並不象我期待的那樣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來。我知道她在心裡已經暗暗設計好了,哪怕我給自己鋪下了一級台階,她也不接續著,要我自己一直鋪下去。我在心裡罵了一句「它媽的」,又問:「那我呢?」我頓頓看她仍不介面,馬上又說下去,「那我明天下午去可以不?」她說:「下午人更少辦得快。」我啟發著說:「辦手續麻煩不?」說著我心裡想,你還裝傻我就硬著頭皮自己去了。她說:「還是我帶你去吧,怕你說不清楚。」我說:「好好,你帶我去。」我把「帶」字咬得很重,她笑了說:「又咬文嚼字了,陪你去,陪你去不行嗎?睡吧」。
  睡下去的時候她在毯子那邊伸過手來輕輕拉了我胳膊一下,示意我主動靠近她。我心裡忽然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意,心想,也輪到我來裝傻了,想不到這麼快我就有了機會。我熄了燈就側過身,背對了她一聲不吭。她的手在我肩上輕輕觸摸了一下,猶豫著又縮回去了。我心裡好笑著想,你自己再鋪兩級台階我再接續下去,等了好久卻再不見動靜。我又有點於心不忍,輕輕哼哼幾聲又咳嗽幾聲,等她來問「睡著沒有感冒沒有」,她卻也一聲不吭,看她倔著我也就算了。
  我睡了好久總也睡不著,身上卻漸漸潮起了一種慾望,這種慾望近來變得有些陌生,今天卻出其不意地襲來。我想置之不理仍閉了眼去睡,心裡卻象有輕柔的波濤一波一波拍著似的痒痒。我終於忍不住,大聲咳嗽幾聲,又叫了一聲「思文」,沒有反應。我想她是睡著了,於是把身體往床邊挪挪離她遠點,一隻手往身下輕輕移動,頭腦里也隨著生出一些難以告人的幻象(以下略去200字)……。
  思文說:「有個wife在身邊你還這樣!」我想不到思文也明白這種男人的秘密,慚愧得無地自容,含糊地哼出幾聲說:「瞌睡了瞌睡了。」思文聽著我話語中的懇求,也不再深究,只是說:「下次可再別這樣!」我蜷縮著不動,誇張著呼吸聲假裝睡著。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7 01:54
十三

這麼著我也算個留學生了。聯誼會主席老宋拿著駐渥太華的中國大使館寄來的調查表格要我登記,我還不好意思,心裡覺著彆扭。看他也並沒有嘲笑的意思,就在寫著我名字的那一行把自己的情況寫了。從「留學生」這個詞兒想到別人,總還有幾分神秘幾分崇高,想到自己卻只是幾分滑稽幾分荒謬。我正經也是個留學生了,這真太可笑了。我在自己臉上抓摸了幾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對看鏡子照了自己的臉,嘴裡喃喃著:「留學生,留學生了。」心裡直想笑。
  我從此在一種沉重的心理壓力下度日。英語太差,又沒有感情上的投入,度日如年地活在這天地之間。我盡量少選課,但至少要選兩門。(以下略去600字……)

  歷史分析方法這門課混在眾人中間還能夠暫時地逃避,社會發展史這課可真要了我的命了。學生只有我一個人,威爾遜教授就隔著桌子給我上課,有時在黑板上畫畫寫寫。每當他講著笑了起來,我並沒聽懂也傻子似的跟著笑,點頭,表示對他的笑有所理解。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成材的演員。這個美國來的教授是個非常和善的老頭,對我蹩腳的英語也表示了理解。每星期兩次我經歷著心靈的煎熬,每上完一次課我都如釋重負,想到下一次課還要隔幾天,心裡就充溢著一種巨大的幸福,我可以暫時地逃避了。每次去上課我想起教授有了我這樣一個學生,在心裡無可奈何地嘆氣,就有了赴刑場的感覺。徵得了他的同意我用小錄音機把講課內容錄下來,拿回去要思文翻譯了給我聽。這樣我在思文面前也做不出有志氣的樣子。我隱約地感到了一種現實原則在我們夫妻之間也同樣在起作用,一個男人,他不能征服世界,就不可能征服女人。我不願承認它想反抗想掙扎,卻又覺得那將是徒勞無益。我心裡感激著她,但卻羞於將這種感情表露出來。而且,這種感激並不摻揉著愛的體驗。
  這期間有一個發現使我心裡小小地快樂了一陣子。那天上完歷史分析方法的課,我去廁所坐在那裡看見三面隔板都寫滿了污言穢語,還有一些不堪的畫。以前我總是撒了尿就走了,沒有注意到這些。發現了這一點我心裡想著,幹嗎要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那些白人學生一個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然其實也不過如此,這就是他們的傑作。這樣想著我似乎恢復了一點自信。我把那些句子都仔細讀了,在心裡翻譯成中文,明白了天下的人原來都是一般心思。突然發現了幾個中文字「五號雅座」我就笑了。走了出來我只記得了一句:「感謝上帝,發明了愛滋病,殺死同性戀者。」以後我看見他們,心裡自卑起來,就想起那些話那些畫都是出自他們的手筆。
  這種令人沮喪的生活持續著,我心裡充滿了悲哀和凄涼。有幾次我半夜裡睡不著,躡手躡腳摸索著下了床在樓下的公用客廳里呆坐。周圍一片濃黑一片寂靜,黑暗中象有什麼東西沉沉的壓下來。我想象著自己是困在一口很深的枯井裡,四周都是黑暗,洋溢著潮濕的瘴氣,不時閃現出厲鬼猙獰的面孔,不時又傳來一兩聲似人似鬼的嘻嘻之聲,又似有什麼人在一個隱秘的角落輕輕訴說輕輕嘆息,使我毛骨悚然遍體冰涼。我抬起頭,穿越那濃厚沉重的黑暗,望見了枯井頂上小小的一方光亮。那是天空是解救之所在是我的一線希望。我悲切地跪在濕潤的枯井深處,向著天空徒然地伸出雙手,天空中那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卻忽略了這黑洞洞的深處,目光木然地從這井口邊掃過。我從想象中驚醒過來果真遍體冰涼。我撫著自己的胳膊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想著,這就是世界的一個遙遠的渺小的角落,這就是無盡時間之流的某一個瞬間,這就是在這個角落這個瞬間呼吸著的我。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7 01:56
我們住的地方也許就是所謂的貧民窟了。(以下略去1700字……)

  過了幾天在一個周末的中午,那兩個警察又來了。我正在廚房做飯,他們自己推了門進來問:「Does Lin Siwen live here?」我拍拍自己的胸說:「My wife,mywife!」警察詭秘地一笑,指指門外。我跟他們說不清楚,把電爐擰關了說:「Mywife is upstairs!」警察象是吃了一驚,交換一個眼色,我用英文的調兒喊著「思文,思文」跑上樓去。思文跑出來,警察也跟上樓來。思文跟他們談了一陣,才明白有人shoplifting被逮住了,自稱是林思文,住在這裡。思文衝到樓下隔了玻璃車窗看見警車後面坐著的是趙潔。警察問她可認識這個人,我在一邊悄聲要思文說「不認識」,思文不理我,馬上告訴警察說認識這個人,是紐芬蘭大學的學生。警察把趙潔放出來,趙潔說要解手了,拉著思文的手上樓去,說了好一會又下來。思文下樓時慢一步,告訴我趙潔已經哭著給她道歉了。趙潔裝著不懂英文,警察問什麼她都搖頭。警察要帶她去警察局,請思文去做翻譯。趙潔懇求她不要跟去,我也拉拉她的衣袖要她別去。思文等趙潔進了警車,把我的手甩開說:「幹什麼呢!以為做了好人她會惦你的恩吧。一個人再沒有用至少也得能保了自己!」鑽進了車子。到了晚上思文才回來。她告訴我,趙潔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紅一瓶洗髮香波,被老闆發現,問她三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記付錢了,她都否認,只好打電話叫了警察。在警察局她不肯說自己的姓名住址,最後告訴她不說就要在警察局過夜了,她才說了。為了這八塊錢的東西,趙潔還要在兩個星期後上法庭,警察已經請了自己去做翻譯。
  吃了晚飯思文興奮著開始打電話。我說:「你答應了趙潔保密的,放她一馬算了。」她說:「她偷東西冒我的名我還替她保密!傻瓜也沒有那麼傻!」她搬張椅子坐下來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每一個要好的人,最後又囑咐他們一定要保密。電話打了一兩個小時完了,思文說:「高力偉我說你這個人就是沒有用,別人都騎到你頭上來屙糞了你還做好人,做好人也要看對誰!」
  我說:「你自己說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多一個仇人就多一把刀,今天你又多一把刀了。」她說:「好人啊,看著你可憐呢,好人!這世界人自己沒有幾拳幾爪可怎麼活!」
  這時電話鈴又一個接一個響起來,那些間接聽到消息的人不滿足,打電話過來追問細節種種。思文不厭其煩,一遍一遍複述詳細過程,打完電話已經十一點多鐘,我說:「你舌頭起繭了沒有,我耳朵聽了十多二十遍可真聽起繭來了。」

  這件事當晚就在紐芬蘭大學幾十個留學生中傳遍了。大家憤怒著也滿意著,異口同聲地責罵趙潔丟了中國人的臉丟了留學生的臉,同時又為能有這麼一件新奇的事給平寂單調的日子帶來一點活力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有人又把趙潔打了國際長途拒絕交錢的故事拿出來重新傳播,還有人補充說,有一次趙潔在舊貨市場買了一張沙發,在門口攔了幾個白人幫忙抬回去,說是只有幾步路,路上幾次說快了快了,結果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使那幾個人哭笑不得。以後幾天總有人打電話來問事情的最新進展,對「上法庭」這樣一個富於刺激性的事件興奮不已。一星期後思文收到了警察局的正式通知,請她在某一天去法庭當翻譯,並告知了報酬的多少。到了那天早上,趙潔突然打了電話來說,開庭已經取消。思文馬上打了電話去警察局詢問,得知開庭如期舉行。她馬上換了衣服就走,一邊說:「跟我耍小聰明!以為我是誰吧!我不奉陪到底那我還算個人!」我說:「關你什麼事呢,你就是好奇!不管這閑事心裡就癢抓抓的嗎!」她也不理我,把兩塊麵包塗了黃油果醬,急急地騎車走了。從法庭回來她有些失望,說,有個華人牧師幫趙潔出了主意,要她說當時手裡拿了傘,把東西塞在口袋裡,加上考試昏了頭,忘記了。法庭竟傾向於同意這種解釋,等第二次開庭再作結論。然後補充說:「加拿大的法官太蠢了,so foolish!」我說:「那下次你又去,又好了奇又報了仇又賺了翻譯費。」她說:「懶得去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第二次開庭的情況無人知曉。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8 20:49
十五

對那天的事情我完全沒有料到,然而發生了。事後回想起來,我仍然疑惑為什麼那樣一件小事會在自己心中產生那樣絕望的感覺,人常常會連自己也難以理解。和思文結婚這幾年來,我們爭吵過很多次,但我從來沒有認真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也沒有感到兩人之間已經不可理喻已經無可奈何。我還常常有意製造一些小小矛盾,使平靜如鏡的生活湖面也有輕微的碧波蕩漾。如有時她要我陪著上街,我偏說不想去,一定要聽她訴說別人的丈夫多麼有耐心,外面天氣多麼好,商店的東西多麼誘人,直到她拉下臉來,我才恩賜般的姍姍起程。又有時她要我到她家去,我馬上說前不久剛剛去過,等她說盡好話作出種種許諾,我才勉強同意。哪怕是她出國之前發生過幾次真正的爭吵,我也不覺得自己就喪失了主動,因此也不必認真。然而這一次,我卻產生了真正的無奈之感,隨之也對她產生了一點厭惡性反感。我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心靈的輕輕一動,就預示了一種完全相反的感情方向。那天晚上,思文說要準備寫論文了,要我把從國內帶來的資料找給她。我很高興地說:「你快寫,明年離開這個地方。你快寫叫你外婆奶奶也做得。」她說:「外婆奶奶,我不喜歡聽!」
  我說:「一高興忘記就把你叫老了,叫你小姑娘你喜歡聽不?」我從箱子里把資料找給她。我在國內的時候她寫信給我,要我從三個可能方向去為她的論文找資料。她所列的方向都很狹窄,我花了十多天在圖書館反覆查找,複印了二三十篇文章。她接了資料吃一驚似的說:「這麼一點,我以為有多少呢!」她說著比劃了一個厚厚一摞的手勢。我說:「你列出的方向,要找的我全部找了,幾十年前的雜誌都翻到了。」她拿了資料在燈下一篇篇翻看,我坐到床上去看《歷史分析方法》。她把那些資料翻得嘩嘩的響,臉色越來越難看,我用書擋了臉裝作沒看見。突然她把那些資料往地上一掃,站起來說:「Garbage,garbage,all g arbage!」我放下書看著她不做聲,撇嘴嘲諷地望著她。她更加生氣,跺著腳去踩那些資料,又踢得到處都是,然後雙手摟起來抓成一團,塞到字紙簍里。
  我感到非常意外,這不是我認識的林思文,我無法迴避心裡涌動著的那種疏生的感覺。我又感到了一個男人在不能過一種有自信的生活時的悲哀,這悲哀迅速地化作一種抗拒的心理衝動。到加拿大來這些日子,我在屢屢碰壁之後,已經在心裡承認了自己的無能,承認了現實的冷酷,任何一件事在尚未開始之前我就準備接受否定的結果,只有對思文我不是這樣想的。畢竟她是我的妻子,我在心裡很難以現實的態度去看待兩人的關係,也沒有任何隨著環境的變化調整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的心理準備。至少她可以理解,我的能力不必在這個社會得到證明。現在我覺得現實又以不動聲色的冷漠向我逼近了一步。
  我默然望著她,把她的舉動看作一種表演,平靜中帶著一點憂傷一點嘲諷。她怒氣沖沖地望著我,用挑戰的眼光回答我的冷漠。我不動聲色,心想,她一點都不傻,她能夠理解我目光中的冷漠和輕蔑。我知道她在期待著我的反擊,這樣她的怒氣的進一步爆發就有了足夠的動力。我偏不生氣。對視了一會,我乾脆把目光轉開了去,又開了門準備下樓去。她擋到門口,把門用力一拉,壓得我手指生痛。我火氣一衝,點著了似的要燃燒起來。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又壓了下去。我從容地走到字紙簍邊,彎了腰想把那些資料撿起來。她象終於發現了挑戰的方向,衝過來推開我,把套在字紙簍上的塑料袋紮起來,「蹬蹬」地跑下樓,丟到垃圾桶里去。我抱了頭坐在椅子上,腦中空空洞洞一片麻木。她也坐在那裡,怔怔地望了燈出神。桌上的小鬧鐘合著心臟跳動的拍節,發出清脆的聲響。我斜了眼去偷看她,覺得她是另一個人與我沒有關係。怎麼可能呢,我的妻子我卻毫無辦法。這事情何其荒謬又何其現實,荒謬得難以理解又現實得無法擺脫。人世間一定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兩個最親近的人卻相距最遙遠最難溝通最難理解。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呵欠湧上來,我又感到了自己的存在。我開了門走下樓去。和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冷落她,也折磨自己,我在這含蓄的報復中感到了快意。窗外幾個小孩敲著窗子,鼻子貼在玻璃上,舉著手中的啤酒瓶,想問我有啤酒瓶沒有。我對他們做個嚇人的鬼臉,他們也對我吐舌頭做鬼臉。我又嘻嘻地笑,他們也做了笑臉。我拉上窗帘,他們又敲一敲玻璃,走了。我輕手輕腳走進廚房,把思文丟掉的塑料袋打開,把資料拿出來,壓在沙發下面。三樓的那對少年男女從外面逍遙回來,安妮嘻哈著問我為什麼這麼晚了還躺在沙發上。我說,學你丈夫的,吵架了就在這裡過夜。兩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男的說,今晚我們不能吵了,再吵我只能睡地毯了,「So dirty!」說著兩個摟抱著上樓去了。
  半夜的時候,我被一隻冰冷的手觸醒了。朦朦中看見思文站在那裡。我又閉了眼裝睡,她說:「都看見你眉毛動了。」我忍不住要笑,說:「別吵,我睡得好好的又被你吵醒了。」她說:「上樓去,這會著涼的。」我說:「著了涼也不關你的事,我自己涼自己的。」她說:「不關我的事,誰帶你去看醫生呢?跟你說好的,你就別再固執。」我還賭氣說:「你以為我是小孩子,你拍拍左邊我就左邊走,拍拍右邊我就右邊走。」她說:「你躺在這裡,我也睡不著。你不生氣了好不?你生病了買葯又要花幾十幾百塊錢呢!」我說:「我身子骨棒,病在我身上扎不住。」她說:「跟我充什麼好漢!」說著把我用力一拉。我起來跟她上樓說:「把我瞌睡吵醒了。」她說:「說什麼都沒有用,求你也沒有用,一說要花錢剜你的肉你就怕了。」我掙開她的手說:「那我還睡回去。」她一把拖住我,笑著說:「高力偉,你好玩,真的很好玩。」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思文不在了。我走出去,聽見廚房裡有瑣細的聲音。我輕輕走下幾級樓梯,彎腰探頭一看,思文正在垃圾桶里翻找。我心裡好笑,故意弄出點響聲,又把樓梯踩得「咚咚」響走下去。她馬上回到電爐邊,從冰箱里拿了牛奶去煮。我說:「幹什麼呢?」她說:「煮牛奶。今天早上吃牛奶麥片粥好不?」我望了窗外說:「哦,煮牛奶,牛奶在垃圾桶里。」
  她不好意思笑笑說:「那些資料呢,你撿到哪裡去了,我想再看它一看。」

  「還看什麼,Garbage,all garbage。」
  「你是男子漢胸懷就寬廣點,跟我這樣的人認什麼真生什麼氣呢,你知道我一氣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
  「這倒是你的新脾氣,在加拿大培養起來的,你別急,馬上我就會適應了。昨天還是有收穫,起碼我知道了,你一生起氣來就什麼都不管了。」
  「高力偉你不要太敏感,我是,是心裡著急,只想趕快寫完論文離開這鬼地方。你不也想早走?」
  我說:「你急找我生氣,我急又找誰,找遜克利爾成嗎?──資料在沙發底下。」
  喝著麥片粥她又說:「明年你真的準備走?」
  我說:「跟你開玩笑呢!這裡再多呆一年,我得不得神經病也難說。」
  「書你也不讀了?」
  「讀?讀個鬼屁!獎學金能騙多久騙多久暫時就這麼騙著。」
  「那太可惜了,你會後悔的。」
  我說:「要後悔只後悔到這鬼屁地方來了。心呢,天天下油鍋一樣,煎也煎焦了。要不挖出來你看看,真的焦了。」
  她笑了用勺敲著碗說:「吃不下了吃不下了!這麼說是我害了你了!」
  「別的都算了,你把論文快點寫完就是做了善事積了德。我恨不得今天就到多倫多去。」
  「那你不走!」
  「要是我英語好有手藝,我不走?那麼大的城市,好恐怖的。」
  她說:「不是放不下我呀?」
  「放不下你,你氣得我好!」
  「你個男子漢呢,記仇記這麼久!」
  說著丟了碗把頭伏在我大腿上說:「這次我不對,你胸懷好寬廣,原諒了我這一次,我下次改正好不?」我看著她的後腦勺心裡挺不自然,又沒想到她會這樣,含糊著說:「好,好,好啦,好啦。」她側了頭仰起臉說:「你真的原諒我沒有你說清楚。」我說:「好好好,就這樣了。我洗碗去。」她抬起身子說:「你說清楚一句話,就讓你去了。」我說:「我本沒往心裡去,這些小事我還放在心上?你一定要我說,我反而就不說了。這你是知道我的。」
  她說:「變得好倔個人!反正你已經答應我了,下次再提昨天的事,你就不是男子漢。」
  「絕對的,絕對。你現在又記得我是男子漢了。再別說什麼男子漢男子漢,太羞人了。這三個字,我都擔當不起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8 20:52
十六

那一陣子思文每天伏在桌子上看那些資料。她說:「高力偉,我怎麼辦?材料都看完了我也不知道寫什麼。」我說:「別看你是留學生,你的思維能力我一點都不佩服。」她說:「那你幫幫我。」我說:「民俗學我聽都沒聽說過,我怎麼懂!我開口都是胡說八道。」她說:「那你胡說八道我聽聽。」我說:「你不能寫純理論的題目,這你沒有優勢,承認不?」她說:「這是事實。」我說:「今天倒挺謙虛的。還有,你不能用北美的資料去做文章,這你也沒有優勢,承認不?」她說:「我才來一年多,北美我知道多少呢。」我說:「承認就好,那你說怎麼辦?」她說:「那我用這裡學的理論分析中國的事情。你一說我心裡就清楚了,我題目也有個方向了。」
  她又伏到那裡去看那些材料。到了晚上忽然拍了桌子說:「有了有了!」說著拿了一篇給我看,是分析中國現代離婚狀況的歷史變遷的。我說:「這也算民俗學嗎?」她說:「算的算的,我把它轉一下就變成我的論文了。」我說:「碩士論文,混一混就過去了。」她說:「至少要保證拿到文憑。我自己寫一點,這上面抄一點,再到圖書館抄一點。我最會抄了,別人不查對原書看根本看不出痕迹。誰會那麼勤快找原書查對?幾次作業都是這樣得了A。」我說:「這篇論文還不是垃圾堆里撿來的。」她說:「你答應我了你又提它,你不是男子漢。」我說:「那就把我的腦袋剖開把那件事拿走好不?她說:「今天我再向你賠一次禮好不好?」說完詭秘一笑。
  她把桌子讓給我看書。有些單詞我帶的小詞典查不到,就用她的《新英漢詞典》。她說:「這多不方便,讀研究生沒本正經詞典。要你家再寄一本來。」我說:「值得寄嗎,豆腐盤成肉價錢!」她說:「說起錢又觸到你的痛神經了。」我望她一眼,她不再說話。過一會她扔了手上的書說::今天早點睡好嗎?」我說:「才十點鐘呢,十點鐘!」她說:「你就今天一次早點睡不行嗎?」我在心裡笑著,嘿,倒撒起來嬌來了。於是說:「睡覺的時間也要由你決定。」
  我從水房回來,她已經睡到毯子里去了。我說:「這麼快就睡了!」她把毯子拉到眼睛下面,只露出雙眼追隨著我,一聲不吭。我說:「我再看幾分鐘書引一引瞌睡來。」一邊把衣服脫了,鑽到毯子里看書。偶然瞟她一眼,她望著我,眼神好奇怪。我說:「把鼻子嘴巴露到外面!裡面有香氣吧。」她不做聲把毯子退到脖子處裹緊,眼睛依然望了我。
  我用眼角去瞟她,想起自己很多次在燈下觀察她的側影,她現在也觀察我了,只是不知她想什麼。恐怕她看久了,也發現了我的毛病。又想著還不至於,自己鼻子長得直,還經常跟她開玩笑說是「國標的」,以前的側影相張張都成功。看她眼神怪怪的,想問一句,馬上又覺得沒意思,搞不好又引出「喜歡不喜歡」這種永無休止的令人難堪的話題。在這世上有很多男人,他們對婚姻生活已經麻木疲憊甚至厭倦,在內心渴望有一種出人意料的艷遇再次激發起如火的熱情;但他們在妻子永無休止的追問中,仍然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千百遍不厭其煩地回答那些毫無意義的追問。我做不到這一點,我被追問著說出那些纏綿的話,就會感到心裡受了損傷。我覺得那些花言巧語說了出去虛偽透頂可笑之至,飄在空氣中有一種金屬般空洞的輕響。雖然我也明白,那些話儘管已經重複千百遍,在妻子的耳中卻永葆青春。我內心那種執著的清高,阻止著我違背自己的意志去逢迎他人。有時在一種迫不得已的情勢下,偶爾說了幾句,臉上就熱烘烘地發燒。
  我打著哈欠說:「好瞌睡了。」馬上又意識到這話說漏了嘴,又說了她最不喜歡聽的一句話,於是默默熄了燈,一片濃黑馬上布滿了四壁。在黑暗中我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在夜的掩護下,我可以自由地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我在睡覺之前經常有這種期待,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我忽然聽到了一陣沉重的吸氣聲,漸漸地化成了一陣抽泣。我吃了一驚,翻身去摸思文的臉,濕漉漉的一片,顯然她已經默默地哭了好久。我把左手伸到她脖子底下去摟她,心忽地「咚」地一跳,我的右手順著她的肩膀一直摸了下去,天啊,原來她赤裸著身子躺在這裡,而我卻根本沒有去碰她一下!
  我身子挨了過去說:「思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怎麼不告訴我呢,我怎麼就沒想到,原諒我好嗎原諒這一次,你胸懷寬廣。」我說得語無倫次,回答我的是一聲突然迸發出來的慟哭。她哭著用力把我推開,我又用力挨了過去,把她的頭摟過來,去吻她的唇。她竭力閃避著,我胳膊摟緊了她的頭,舌子想抵開她的嘴唇。她的牙齒緊緊咬著,無論如何也不張開,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反抗聲。她又兩隻手撐著把我推開,雙腳也彎曲了抵住我的身體,我想用力突破她的抵抗,她雙手狠命一推說:
  「不要碰我!」一邊大口的喘息。
  我還想挨過去,她的指甲掐入了我的胳膊,我感到了一陣尖刻的刺痛。我忍了痛說:「思文,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就混蛋這唯一的一次。我心情不好,做什麼都沒有情緒,這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
  我不知她在哭泣中是不是聽明白了我的話,她在黑暗中冷冰冰地說:「高力偉你不要碰我,說了不要碰就不要碰,碰了我只會感到不舒服。」她說著鬆開雙手。
  一股涼意倏地在我心中劃過,我身子哆嗦一下。在這冷峻聲音的沉重壓力下,我只好放棄了靠近的努力。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穿內衣。我伸手開了燈讓她看得清些,她在燈光亮的那一瞬間用衣服遮了胸說:「關燈。」見我不動,她又用更嚴厲的聲音說:「關燈!」我只好把燈關了。她穿好衣服說:「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呢。」我說:「思文,你一定要聽我說──」她打斷我的話:「算了,你也不必解釋,那都是多餘的,還可以說是滑稽可笑的。我知道你的心。你來這麼久了,我再怎麼遲鈍也明白了。」我說:「我承認的確是在逃避,但不是為了別的。我情緒太壓抑了,沒有心情,在情緒壓抑的時候沒有心情就只好逃避。這是真的,你別想得太多。」她很平靜地說:「睡吧,明天還有事呢,我不怨你,真的我一點都不怨你。」
  我還想解釋什麼,但就是想不出一兩句有力的話來。如果我是一個善於矯飾的人,也許還可以在她心中維持更長久一些的幻覺。我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接受對方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接受,排拒也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排拒。這種接受和排拒沒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說明,力量卻異常地強大。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到加拿大以後我對她漸漸地有了這樣一種排拒,這是我心中秘不示人的結婚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當她生氣起來,眼角皺紋的線條一道一道清清楚楚,在我心中就引起這樣一種感覺。我奇怪自己為什麼以前對這一點沒有一點意識?我內心有一種很執著的心理定勢,促使著我接受一個柔弱的而不是強幹的女性。女性的柔弱在我心中激起一種憐愛,這種憐愛又會化為強大的心理動力,我在蔭庇了對方的同時證實著自己。而強幹的女性則總是不斷地證明著我的無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多餘感到沮喪。這種心理好奇怪,我自己也在心裡給自己以嚴厲的批評,卻是徒勞無益。後來我知道這已經成為一種無法說明的本能,也許在我一生中已經無法改變。
  月亮升起來了,冷冷的圓圓的嵌在窗櫃里。天邊的圓月使我產生了昏眩的遐想。在這歲月長河的某一天,我為什麼會在天涯海角遙望著他鄉明月?為什麼這樣一個遙遠的女人會睡在我身邊?這一切是不是有著什麼永恆的神秘意義?好像隔著茫遠的空間和悠長的歲月,宇宙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輕輕訴說。我在寂靜中感到了一個巨大而無形的影子的迫近。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28 20:55
十七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夜的月亮。這些年來它一直明晃晃的懸在我記憶中的某一個地方。那一夜的月亮特別圓也特別明亮,沒有風,也沒有雲。碎小的星星在遙遙閃亮。蒼穹在淡黑色中透出一點幽幽的藍,久久凝望著,又似乎泛著白色的微光。月亮的邊緣非常清晰,並沒有我記憶中那種毛茸茸的潮濕的感覺,它白白大大,在窗口緩緩移動,象有一隻神奇而無形的手在艱難地推著。我忽然就強烈地感到它是有靈性的,正默然注視著人間多少正在展開的故事。我記起了今天是中秋節,白天上課時想起來後來又忘記它了。我真的沒有見過這麼大而白的月亮,我奇怪地想著家鄉的月亮是不是就是這一個。為什麼看去不同?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清楚。也許因為這是遙遠的北方,北方的一切都是這樣陌生而凄涼。
  這麼多年以後我有時還在心裡問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思文不用那麼冷漠的聲音鎮住了自己,或者,如果我的心不是那麼脆弱,而執著地請求她原諒哪怕一直到天明,以後的一切會不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開?如果我是學的其它專業,在北美能夠如魚得水,我和她的結局會不會是另一種樣子?如果……
  但是,人的一生是用偶然的碎片組合起來的拼花圖案,每一塊碎片都不會有第二次安排,卻又決定著圖案是否完美的最終結局。沒有如果……但是,如果不是我在前年記不清的哪一天,隨口說了一句,要思文寫信給已經回國的外籍教授貝克,請他寄三十美元考托福,那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一切。那時她的同學一個個都趕赴北美,由於我沒有興趣,她也沒動過心。那時候,我的話對她來說幾乎就是上帝的聲音。就是那三十美元,作為最初的動力,推動了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如果,貝克寄回的那封信,偶然地被別人拿走或退回……思文怕寄到她的系裡引起議論,要貝克回信到我們系裡。信封上有人在英文名字旁批了一個「凌」字,擱在辦公室桌子上起碼有兩個月,我天天看見卻毫無感覺。我已經忘記這件事了,思文也從不提起。當有一天,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悟到這封信是寫給她的,拆開來看裡面夾著三十美元的時候,我的心怦怦跳了好半天。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美元,那暗綠色的圖案引起人的多少幻想。幾天之後,我陪著她南下廣州,怕只是寫信會報考不上托福。如果,思文的托福考試再多錯一道題……紐芬蘭大學是當時唯一考慮提供獎學金的學校,最初發出的三十多封信經過幾個回合,只剩下這最後一線希望。學校要求托福成績過六百分,而思文是六百零一分。真的好懸。以後每當她說起這件事,就說冥冥中有個看不見的上帝在保佑,這使她對一切總是充滿信心,從不退縮。她的信念是,是困難就可以被克服。很多小事中暗含著生命的轉折,它恢宏的內涵和重大意義在很久以後才會呈現出來。如果……還有很多。一切生命的謎底都潛藏在這兩個字之中。但是,沒有如果。如果有的話,每一個生命都會是另一個樣子。一切都如大江東去無可逆轉無法挽回。

  那一夜的月亮很亮很圓,在那個圓月之夜我想得很遠。

  跟思文認識的那年,我剛大學畢業。在找女朋友的問題上,我有著所向披靡的自信。思文雖然無可挑剔,但我還是有幾分猶豫。我沒有把握她是不是自己所想象所渴望的那種女性。有一次她說:「Husband說的都是對的,因為他是husband。」正是這一句話徹底地征服了我,使我消除了最後的猶豫。對女性我需要有一點精神優勢,需要她對我有一點小崇拜,這使我感到自己在生活中佔有很重要的位置。儘管有時我也想到這不過是一個無能的人想自我證實的願望,是幻想中的附加撫慰,是一個自己設置的人生騙局。但既然人一生都在自己是個重要人物的自欺中度過,並在這種幻覺中維持著心靈的平靜,那麼這種幻覺就不必殘忍地打破。明白了這一點我就不再往深處細想。當我的一個熟人,也是思文的中學老師告訴我,林思文曾是校學生會主席,是一個很能幹的人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隨之又付之一笑。我覺得他們並不理解她,認真考慮一下這話的念頭在我頭腦中一閃就過去了。婚後的生活似乎也證實著我的判斷。思文多次說到她的最大願望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事業只是附帶的追求。反而是我多次督促她不要無所作為。在家庭中我感到自己很有力量,這種感覺持續了兩年直到出國之前。直到今天我還無法判斷,思文在結婚前所作的姿態到底是出於一種實用主義的考慮,還是她的確真心實意地打算扮演一個柔順的妻子的角色。可以肯定的只是,她的確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如果沒有出國這件事,她的這種素質也許永遠不會如此強烈地表現出來。
  出國打破了生活的平靜,我和思文在幾年的生活中形成的種種默契傾刻瓦解。隨著目標的逐步靠近,出國在她心目中由一個淡漠的概念變成一種狂熱的奮不顧身的追求。從收到獎學金通知書那天開始,思文陷入了一種半瘋狂狀態。在她的面前還有太多的困難需要克服。那時她正在讀研究生,而研究生按規定不能出國,她必須找到足夠充分的理由退學。她又是從本系考上的研究生,退了學回到本系,這時申請出國,馬上會暴露出退學的理由是一場騙局,所以又必須立刻調動工作,這又要得到系領導和校組織處的同意。然後,還要找到一個接收單位,這個單位不但要同意接受她,而且還要同意她馬上辦理出國手續。還有,她的獎學金只有六千加元,而簽證至少要八千五百加元,她必須另外找人作經濟擔保。而這一切,必須在兩個多月之內完成。
  一開始我就和她發生了矛盾。我建議她對校研究生處說明退學的真實理由,這樣就不存在同意調走和找接收單位的問題,直接在本校辦出國手續。在我看來這麼短的時間內辦好調動根本不可能。但她要一步步走,寧可麻煩也要穩妥。她毫不遲疑地否決了我的建議。幾天之後有消息傳來,另外一個研究生想退學去日本,對研究生處說明真實理由,遭到堅決的拒絕,還找了文件給他看。得到這個消息思文拖了我連夜拜訪了他,那研究生直讚揚思文精明,罵自己糊塗,不懂世事,又說自己能變個女的就好了,裝作有了身孕就可以退學。思文說:「這一點早就想到了。」出了門思文說:「看到了吧!聽了你的我就完了,你的話真的信不得。本來我想靠你,看起來是靠不住的。以後你最多只能建議,不能作決定。」我的威信從此開始破滅。
  思文從一個懷孕的女友那裡弄到了尿,要我填了她的名字去化驗。然後取了證實懷孕的化驗單,找到一個與她有一面之交的副校長,請他幫助說服研究生處同意退學。她說:「我都快三十歲了才懷了孕,想去做掉他又不同意,」說著指一指我,我馬上硬了臉上的肌肉做出堅決反對的神態。「想讀下去又實在無法兼顧……」她說著這些的時候神色凝重,講到研究生學位丟了太可惜但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聲音哽咽,掏出手絹側了臉去擦眼淚。副校長顯然被感動了,答應明天就打電話給研究生處。我木偶似的呆在一旁,如此生動的表演使我如坐針氈,我萬沒想到思文還有這麼一手。我相信在那一瞬間她自己一定也動了感情,連我這個知情人也看不出絲毫的做作,細想之下就甚至感到些許恐怖。出來我說:「思文憑你這張嘴,說水上能點燈我也會相信的。你去加拿大怎麼學民俗學呢?」她望了我不知什麼意思。我又說:「你應該學電影表演才是,你肯定有天賦,得奧斯卡獎也沒問題。」她說:「你在心裡笑我了吧,被逼成這樣又有什麼辦法。」我說:「你倒是心裡放得下架子做得出來!」她說:「不做有什麼辦法你倒告訴我!你當我是有表演欲呢。活這個世界上只能按達到目的的需要去做,不能說自己想怎麼做。算了算了,你心裡的傲慢先收拾好了,要不你有本事把路都走通了什麼都不要我管。」第二天中午她說副校長電話已經打了,要我陪她到研究生處處長家去,我知道她心裡想著我在場可以加強現場效果。想到她又要把那番表演重新來一遍,我忙不迭地推辭。她說:「好,你在外面等我。下次到組織處長家你一定要去。」我只求當時脫身,一口就答應了。半天她從裡面出來說:「有希望了。」我看她眼眶濕濕的,說:「又傷心一場,白死了一批細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果然過幾天就辦了退學手續。辦了手續她說:「現在學也退了,只有背水一戰,不是死就是活。萬里長徵才走了一步呢。」我說:「你別嚇我,死死活活的!」她瞪了眼說:「嚇你?現在誰有心思嚇你!」看著她的眼神我心裡一驚,說:「你是林思文不呢?」她又瞪了眼說:「別開玩笑,現在刀都架在脖子上命都去半條了,你還開玩笑。」看她那陌生的眼神我心裡恐懼著不再做聲。

  下一步要去找組織處長,請求調動。她認識處長先生的女兒但沒有深交,找上門去要求幫忙夠不上交情,也太突兀。她設計好了,在處長家附近路上等著,裝作在外面碰到,再談攏了到她家去玩,這樣去接近處長,等了幾次沒有等到,回來就找我發脾氣,我稍一反抗她就表現出失去控制的瘋狂,說:「別跟我吵了,你,你!我會背刀砍會放火的!」我只好搖頭嘆氣不再吭聲。這天她回來說:「到戴處長家去了,在外面碰了他女兒,說上路就跟著去了。今晚你陪我去。」我說:「我去幹什麼,我去一點用都沒有,我最不喜歡求人。你就饒了我這一回。」我說著抱拳作揖打拱。她馬上沉了臉說:「我喜歡求人,我最喜歡求人,這是我的愛好!我是求人的專業戶!高力偉我跟你說,現在學也退了,死路一條,不成功則成仁,不成功我會發瘋,你總不願有個神經病妻子吧?」我說:「又嚇我了,你這個人命最要緊,不會神經。」她「嘿嘿」笑兩聲,我心裡直發涼。她笑了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不會,不會。」我怕她的神態,說:「主要是我去了也沒有用。」她說:「戴處長憑什麼幫我的忙?有內容呢!她女兒只比我小一歲,在市政府工作,還沒有對象。我們學校找遍了沒有合適的,現在要把範圍擴大到你們學校去,所以你非去不可。」我嚇一跳說:「我們這裡自己還有很多大姑娘呢,我到哪裡去找?要不我們先離了婚,你把我介紹給她。」她說:「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做是一定要做的。」我還想找理由推託,她叫起來,「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誰叫你開始叫我寫信要美元考托福,把我推到水裡你想袖了手站在岸上不管我?」我只好答應了陪她去。走到戴處長家門口我站了不肯進去,她也不做聲,直了雙眼盯著我,一隻手抓著我的肩,指甲深掐進去。我痛得想叫又不敢叫出聲來。她忽然又鬆開手,「撲哧」一笑輕聲說:「求你還不行嗎?一輩子我又能求你幾回呢?」她那一笑驚得我打了個哆嗦,一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心軟下來,點點頭,抱著豁出去的心情看她按了電鈴。裡面人應了來開門,她又匆匆吩咐我說:「表情自然,笑。」進了門她象老朋友久別重逢笑得生動,並不提出國調動的事,也不提他女兒的事,和處長天南地北扯得熱火朝天。處長女兒嫻靜地坐在一邊竟插不上嘴,只是含笑聽著。扯了好久又很自然地轉到他女兒的婚事,指了我似乎是不經意地隨口說:「他們學校還有一些不錯的小夥子,要他去說。」我連忙點頭應和。要走了站起來到門口,思文才說到調動的事要請戴處長幫助。戴處長一口應了說:「組織處放你沒問題,你們系裡肯不肯?」思文說:「系裡的工作我會去做。」處長送出好遠,分手時思文又把話題轉到他女兒身上,說:「這幾天就會有消息。」處長說:「把漂亮放在第一位的年輕人沒有出息,還是要找有出息的。」我想笑又不敢笑。
  處長去了,我說:「思文你膽子太大了,怎麼敢說這幾天就有消息的話!」她說:「那歸你負責。」我急得出汗搓著手說:「我沒有辦法,他女兒又長得不漂亮。」她說:「漂亮還勞駕你,早搶跑了。」我說:「真的我沒有辦法,我自己的堂妹我還……」她猛地一推我,我說:「你打人?」她說:「打人?明天殺不殺人還不知道,放火不放火也不一定。你這樣實在的人,那是應了我爸爸一句話,吃屎還沒有人開茅廁。誰規定了一定要搞成呢,你現在的責任就是找幾個去見面。」
  只好硬了頭皮上了。說真的我自己找對象都沒有用過這份心思。輾轉託朋友物色到一個,思文把處長女兒誇成一朵牡丹。(以下略去1000字……)

  最困難的還是找到一個同意思文馬上出國的接收單位。我和她每天騎了車在太陽底下跑,找遍了全市二十多所高校和中專,沒有一家願接收。第一次就在我所在的學校碰了釘子,以後連續地碰釘子,幾乎要絕望了。思文完全變了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晚上剛入睡就驚醒,再也睡不著,還要把我也叫醒了陪她整夜的討論。聽我把那些空洞的安慰之辭說了一遍又一遍,她才安心一些。她的神經特別脆弱而敏感,我一句說不好,她就會發脾氣。我疑惑著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厲害,那個溫柔的思文到哪裡去了。又擔心這種局面以後無法改變,那我真不知怎樣跟她生活下去。為了使她那種帶有神經質的激動有所中和,我嘗試著不動聲色的抵抗,但這種抵抗除了引起她發泄式的激動之外再也沒有意義。我在幾次嘗試之後無計可施,便採取了完全退讓的態度。對這種家庭角色的急遽轉換我根本不能適應,把希望寄托在事成之後回到原來的狀態。面對衝動的思文我壓抑著自己,心情沉重。有天晚上,我一句話說得不合她的心意,她馬上激動起來,衝到我面前和我吵。我覺得她實在太沒道理如此衝動,回了幾句嘴,她就做了拚命的姿態把我挺到牆上搡揉著,說:「到今天我還要命幹什麼,把這條命拚死算了。」我只好垂了頭不再做聲,再要記起引起這一場衝突的那句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心裡嘆息著世事的荒誕。沉默著經過一片廢墟,我躲到一堵牆后解了手。看見周圍一片空曠,我一股氣從心底湧出來,忍不住拚命吼了幾聲,象野狼的嚎叫回蕩在曠野。我回到馬路上,路燈下思文露出嘲諷的笑,自言自語似地輕輕吐出幾個字:「蠢氣,別丟人了。」這使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笑話,伴隨著一種恥辱感我心底漂移著一陣憎恨。
  那個月思文身上又來得特別遲,超期一個星期還沒有消息。思文劈頭劈腦罵我說:「叫你不要碰我,你要!你圖了自己痛快又不顧我的死活。」我想來想去實在記不起自己何曾犯過錯誤,申辯了幾句她哪裡肯聽,聲稱「你要負全部責任。」逼急了我說:「不可能,除非你自己在別的地方……」她象一隻小獸似的撲過來,伸了五指抓我的臉,我嚇得推開門就跑。她追出來站在樓梯上,怕鄰居聽見,用手勢比劃著打的動作,我在樓梯下,嘴張合著不發出聲音,一次一次地攤開雙手,比劃自己沒有錯。兩人手比劃著演啞劇式的好一會,樓上有人下來,她馬上回屋去了。那人過去了,我上到樓梯中間,看著沒有動靜正想走上去再解釋。她突然沖了出來,我轉身就跑。她站在上面說:「男子漢,男子漢呢。」我在下面昂了頭說:「我不跑你要打我呀!」後來拿尿去化驗了,並沒有懷孕。她看了化驗單還不信說:「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都過有十天了。我說:「那你從來沒有這樣憂慮激動過。」又過了一個星期,她高興地告訴我說:「怪你怪錯了,你別生我的氣,要是平時我也不會那樣呢。」我嘆息說:「出國都把人折磨成什麼了,北美有錢撿嗎!」
  時間一天天過去,接收單位還是沒有希望,思文需要的只是一紙證明去市公安局辦護照,但就是沒有哪個單位願蓋這個章。我們的親友全部出動,活動了一個月也沒有進展,思文幾乎就要瘋了。有一天我開玩笑說:「不就是一個章嗎,實在沒辦法,自己刻一個算了。多出點錢找街上那些流動的刻章人。」她說:「那怎麼行,到公安局開玩笑。露了餡我這個國就出不成了,還要判刑。」我說:「說笑話呢,誰真的敢?」她沉默一會,象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又下決心似的說:「最後沒有辦法了,判刑也要試一試,我反正是不要命了。找人刻也要坐了火車到別的城市去找,萬一出了事也不連累到他。」我看她認真起來,想得這麼細,心裡怕了說:「開玩笑的啊,你當真什麼!你想要我坐幾年牢吧。」她說:「你自己說出來的,那自己去做,我不管你怎麼做,不問過程只問結果。出了事我就說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坐牢也是我去坐。」看她那神態我心裡想,出國不成恐怕要鬧出人命來的。
  在一籌莫展走投無路之際,事情忽然輕易解決了。我的一個朋友一天來訪,知道后自告奮勇說,他在一個研究所有熟人,關係不太密切但可以試試。我說:「早就試過了,想送東西也送不進去。」思文卻馬上提出陪他一起去,當天就得到消息同意接收,幾天後派人去思文學校拿了檔案,又開出了接收調令。兩天之內辦完了調動手續,馬上又開出了申請護照的證明。有些事情真是想都想不到。拿到護照那天思文捧了在嘴上親得「嘖嘖」有聲說:「為你這鬼東西我都差點死了。」又貼在面頰上摩挲。我說:「還不是靠了我,我的朋友。」她說:「靠你我還有今天,以後你講的話我要多想幾想。」以後我再說什麼,她也不反駁,只是從喉嚨里哼出一聲冷笑,那輕輕的一聲象刀片子一樣颳得我心裡生疼,我在心裡發出一聲壓抑著的絕望嘆息。
  一個多月以後,我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一下自己內心的感受到底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思文就去了聖約翰斯。
  那天夜裡的月亮又白又大又圓。我在天快亮的時候才沉沉睡去。我在睡著之前的最後一絲印象是,那冷冷的圓圓的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窗口消失。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42
十八

和思文的感情一旦開始走下坡,就以加速度下滑。這是一種難以扭轉的惡性循環,我和她都無意出於理智的考慮作出妥協,把發展引向另一個方向。對事情的危險前景我有了模糊的意識,卻沒有情緒去補救,倒象自己是個聽之任之的旁觀者。我並沒有在內心精心計算過利弊得失,只是憑著直感去行事,這種直感是理智不能駕馭的強大心理力量,連自己也無法解釋。後來想起來,當時我潛意識中有一種破壞性的惡意,它裹挾著任性、固執和些許殘忍向前滾動。不知思文對事情的前景有怎樣的認識,她並不是缺乏想象的人。
  於是很小的衝突也有了很強的破壞性。這一天思文說,要想辦法把自己的妹妹思華弄到聖約翰斯讀語言學校。我說:「自己壓得氣都喘不過來,再背上幾十幾百斤。思華外語不懂幾句,體力又沒有,嬌嬌的弱不禁風,來了幹什麼。」她說:「思華是做工人的,沒有你這麼多麻煩,只要能賺錢就行。她端盤子總端得起吧。」我說:「你想清楚,林思文!我工作還找不到她找得到?讀語言學校工作許可證也申請不到。」她說:「打黑工,總比中國賺得多。」我說:「來了還不是天天閑在這裡,起碼房子你要給她租一間。」她說:「這你別怕,不要你養她,不要你拔一根毫毛,不要你去找工作,都歸我包圓。」我說:「你能負責包圓,你能負責我還會落到這一步!你只能負責一個屁!」她馬上說:「我就能負責你這個屁,不是我你這個屁能放到北美歷史系來?」我一次次鞠躬說:「感恩戴德,感恩戴德。」又說:「那我的弟弟也要來。」她說:「那也可以,等思華來了再說。」我說:「他是男的先來。」她說:「我先來思華先來。」爭了半天她不再理我,到樓下去做飯,我心裡靜不下來,又追到樓下去說,她把飯鍋往電爐上一頓,水濺起來在燒紅的電熱盤上「滋滋」地響,騰起一股白氣,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不要再商量了,你再說我也懶得聽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一踏糊塗,哪裡有精神來聽這些閑空話。跟你我口水都講枯了。」說著吐了舌子給我看,我氣得腿直抖,一恨一恨地咬了嘴唇,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說:「害了我們自己還要害思華。」她衝過來說:「我害了你是嗎,我害了你!你良心都餵給狗貓吃去了!」又瞪了我咬牙切齒說:「固執的人,固執的人!你這個人真的不是人!」我說:「那你找了我這個不是人的人!」她嚷道:「是我自己瞎了眼!做個男人就這麼狹隘,你什麼時候才會象個男人!」我渾身的血燃燒著,把冰箱踢了一腳說:「放屁!」冰箱的門開了,她把它關上,笑一笑說:「踩著了你的痛腳是吧!」我說:「放屁,放狗屁!」她說:「你再罵,你敢再罵一句,我拳頭都捏得叫了。」我笑起來說:「嘿嘿,你還想打人!放──」話沒說完她一掌打在我臉上,我痛得一叫說:「真的你打了,你打了!被你打了臉我還是個男人!」我用手擋了第二掌,她又朝我身上打。我從後面抱住她,抓住她的手,她弓著身子掙不開,就踩我的腳。我鬆開她說:「你打,讓你打!」她不再打我的臉,使勁打我的身上。我閉了眼站在那裡不動。她又打了幾下說「「沒有勁了,手打痛了。」我的神經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痴獃呆地站在那裡象一尊木偶,無法理解身外的一切。她喘息著,坐在椅子上呆望著我。我一時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裡痴獃著不知多久,時間似乎也停止了。突然一滴淚從眼角沁出來,緩緩流過面頰帶來一點微癢。這痒痒的感覺喚醒了我的意識,我回到了現實,想起了剛才那一幕,鼻子一陣酸痛,抿了嘴眼淚默默地流,一顆顆掛在下巴處,再滴下去。思文開始木然地望著我,象是看一個陌生人。這時看到我流淚,她似乎省悟到了什麼,低了頭避開我的目光,盯著自己的雙手,不斷地用力去擦手背那碰破了皮出血的地方。她的動作中帶著一種自虐的殘忍,象是要平衡一下剛才對我的粗暴。我裝作不理解她這動作的意義,麻木地望了她不做聲。這樣持續了很久,直到我站得有點累了,才長長地嘆息一聲,頹然地倒在骯髒的地毯上。我聽到她開始輕輕地啜泣,又不住地抹去眼角的淚,這也沒有引起我心裡的那種愛憐的感情。
  平生第一次,我拒絕了女人的眼淚。
  要是我對痛苦的體驗不那麼敏感,那就好了,那樣我會活得輕鬆得多。有時候我遺憾自己情緒的觸角那麼脆弱,輕微的傷害也會引起強烈的難以擺脫的痛苦。我經常在內心說服自己,「這是一件小事」,可深心又有一個聲音提醒著我這種說服是一種善意的自欺。我甚至對自己有著一種痛恨,在心裡責罵自己是「沒有用的東西」,「狹隘的小男人」,但內心的沉重仍然無法消除。這種責罵成為了徒勞無益的掙扎,反而提醒自己更尖銳地意識到那種沉重,在裡面越陷越深。在這次事情之後,我忽然感到思文臉上說不清楚的一點什麼是那樣難以忍受,潛意識中那種生理性排拒忽然明確化了。四年多前,我和思文認識的時候,這一點使我有一點猶豫,我無法裝作視而不見,人唯一不能欺騙的就是自己。好多次我下決心想咬緊牙關衝過去,心想結了婚就不會再想那麼多,但又懷著一種很深的恐懼,怕結婚以後那樣的感覺更加強烈。人人都說思文長得漂亮,連我那些挑剔的朋友也沒有人提到這一點,這使我想與他們交流一下感受也難於啟齒。我在心裡嘆息著,自己這麼敏感可怎麼得了。有一次我似乎是不經意地提到這一點,朋友馬上反駁說,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真的十全十美又輪不到你了。他的話馬上解開了我心裡的疙瘩,這話真是太對了真是無法反駁。思文的柔順消除了我最後一點心理抗拒,我告訴自己這種彌補已經足夠。她對我那樣愛那樣痴心,我不忍也捨不得叫她失望。何況我周圍也沒有幾個姑娘經得起那樣近距離的仔細審視。結婚以後我幾乎忘了這一點,偶然有點感覺也沒有覺得那就是一個問題。可是現在,這種排拒的感覺又強烈起來,它阻擋著我從內心去接受思文暗示性的和解信號。對思文的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再在內心躲躲閃閃遮遮掩掩,對自己長時間的裝聾作啞。「離婚」這樣一個念頭一旦在心裡閃過,就再也不能抹去,它在內心看不清的什麼地方發出誘人的遙遙召喚。
  思文對那天情緒的失控顯然很後悔。她也許沒有料到我根本就不回手,也不遮擋,這樣使她的衝動找不到合理性的借口,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安撫自己的內心。如果我還手,她心裡反而會舒服一些。她已經意識到了,這樣一種木然的態度比粗暴的反抗更加可怕。我對那天的事並沒有特別計較,沒有提及一句,只是用一種淡漠來回答她表示悔意的暗示。那幾天我無心看書,上課也集中不起精力,整天的神思恍惚。我知道思文需要一個台階,使她得到我的諒解而又不至於太突兀羞於出口。我在一種陰暗的心理支配下,以一種刻意的冷漠來阻擋她和解的意願。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我還是說還是做,可是語氣和神態中卻滲透著一種拒絕。晚上睡覺時我說一聲「瞌睡了」,就熄燈背對了她,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嘴角那一絲冰冷的笑。
  思文對我有意的拒絕已經理解,這使她羞於再做出和解的姿態。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那天晚上她吃飯只吃了幾分鐘,一碗飯還剩下一大半,就推了飯碗,懶懶地倚在沙發上。推開飯碗的時候調羹掉在桌子上「當」地一響,這響聲使我領悟了這一舉動的特別用意。我想問一聲,猶豫著還是裝著沒注意到,沉默不語。這種沉默使我非常痛苦,我已經完全體會不到自己的冷漠帶來的報復的快意。整個晚上我都在進行著激烈的內心衝突,想著是不是該放棄這種冷漠。好幾次我幾乎就要換一種口氣去問她,為什麼只吃這一點飯,是不是病了,但總是在心裡害羞著鼓不起勇氣。又想到前幾天的事對自己來說甚至是一次機會,它使我有被良心允許的充分理由保持這種冷漠。於是我裝作沒有意識到她的自虐,說幾句平平常常的話,大多數時候用漫不經心的閱讀來掩飾沉默中包含的殘忍。睡覺之前我幾乎要崩潰了,不經意似地問她:「我肚子又餓了,煮了牛奶你也吃一杯好不?」她淡然地說:「算了。」得不到回應我馬上退了回來,默然的睡了。
  半夜我突然醒來,象心裡有什麼在提醒著自己。我伸了腳慢慢的朝身後探過去,空空的使我吃了一驚,睡意頓消。裝著翻身側了身子我發現思文裹了什麼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偷偷移了胳膊看著夜光錶,是凌晨三點。我在黑暗中等了約有十分鐘,她還是一動不動象一尊塑像。我眯著眼仔細觀察了一下,她只裹了一件單衣。我縮在毯子里頓時感到一陣涼意,心裡震顫著,再也沒有力量堅持,再也無法裝作無動於衷。我咳嗽幾聲,輕輕翻了幾次身,又睡意蒙蒙地呻吟幾聲,她還是一動不動。我用含含糊糊的聲音說:「睡覺了,半夜了。」說了幾遍她還是象塑像一樣在黑暗中沉默。我支起身子,用力把她按下去,說:「有點蠢吧!」她說:「睡不著。」還想坐起來。我伸了胳膊摟了她說:「有什麼心事睡下來想,要感冒了發燒了好些罷!你是最愛惜身體的人呢。」她嗚嗚地哭起來,哭著就氣喘吁吁身體抖動。我說:「你還在想那天的事情呀?算了,連我都忘記了。」她縮在我懷中說:「你沒有忘記,你記仇,你心裡記仇。」我說:「我真的沒放在心上,誰老放在心上呢,不就是打了幾下嗎,這點小事。」她說:「我知道,我心裡知道。」我知道那些空空泛泛的話再也含混不過去,就說:「我們兩個人在異國他鄉天涯海角,好難好難的啊!同心協力還應付不了,還要互相折磨。我們心裡苦了在流淚滴血有誰會知道呢?加拿大好是好,但不是對我們的好,特別是我,人都是個廢人了。我們還是按原來想的。賺點錢,生個兒子是加拿大公民,給他多留一條路,你再拿了學位,回去算了,好不?」她止了哭說:「好。」又說「那你不記我的仇了?」我說:「不記。」她說:「要是你得健忘症還好些。其實我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你不要多心,我只是沒有耐心。外面壓力這麼大,幾千幾萬斤壓在身上,我都覺得腰要折了神經要斷了。我沒有耐心你原諒我一點,心裡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別跟我計較,你是男子漢心懷寬廣。在這茫茫的世界你再不理解我還有誰理解我呢。我抱了好大的希望,苦苦等一年把你等來,誰知又是這樣,我有什麼想頭?」說著又哭起來,肩在我胳膊中一聳一聳抖動。我感動著,卻再也說不出什麼,摸了她的頭說:「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上她情緒很好,去學校之前說:「高力偉,那天是我不對,是我犯了錯誤,你真的不記我的仇好不?我保證下次再不這樣了。」又羞澀地笑起來。我說:「好好,我忘都忘了你還老是提起!」她說:「知道你是男子漢胸懷海一樣遼闊,怎麼會跟我這樣的人計較呢。」我說:「別拍我的馬屁,拍也沒有用,我不要你說好聽的,下次別這樣就沒事了。」她說:「不會了,哪裡還會呢,我又不是瘋子。」她去了,我心裡惆然若失。這種感覺如此明顯地在心中凸出來一塊,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一定有什麼原因,坐在那裡想了很久,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還是不明白這種感覺的來由。我乾脆拋開了去,拿起教科書一句一句的讀下去,但那種感覺依然在意識的邊緣飄蕩,讓人感到它的陰影。我放下書,下樓從冰箱里取了一聽可樂來喝。在嘴唇觸到冰涼的可樂那一瞬間,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我明白了自己。原來我在深心已經把這件事當作了一個機會,一個通向解脫的起點,而現在這個機會卻失去了。明白了這一點我有了一種懊惱,怨恨著自己沒有足夠硬的心腸把冷漠堅持下去。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產生了分手這樣可怕的想法,而主要的原因又是什麼。唯一明確的是,我現在本能地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牽挂的人,這想法連我自己也感到了恐懼。
  在寂寞的時候,我常常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我覺得在深心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他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來審視。我想了好久,試圖弄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麼可怕的想法。有些男人在結婚以後,會因為生活的平淡缺乏預期的浪漫而對妻子失望,這也許並不因為妻子有什麼不好,而只是對平淡感到厭倦。他們在深心渴望著奇迹,有時單獨趕赴舞會,想有意料不到的艷遇使乏味的日子富於新鮮的刺激。在思文出國以後,當舒明明以稚氣的崇拜昏頭昏腦地闖入我的生活時,我沒有拒絕這種熱情。在惶惑中我安慰自己,想著這並沒有超出人性允許的胡度。對舒明明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最後的距離,這不是因為有多麼道德,而是沒有勇氣承擔那麼沉重的良心責任。好多次我在激動中想做那種我渴望著而又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這時那種畏懼就提醒著我就此止步。我還不至於為了追求刺激的渴念去鑿沉家這條小船。舒明明好幾次對我說:「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希望。」我坦白地告訴她,我不能那樣做,我沒有那麼強大的勇氣。我心裡喜歡著她,又覺得自己虛偽透頂。到加拿大之後,我想著過去已經成為過去。可近來我又開始了有意識的回憶。在自己的想象中,我已經把和舒明明在一起的情景溫習過許多遍了,那些平平淡淡瑣瑣細細的事情,忽然都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每次與思文發生衝突之後,對過去的回想就特別活躍,舒明明的幻象就更生動地浮現在眼前。那怯生生的羞澀,那迷迷惘惘的詢問眼神,使我的心感到快意的安慰。這樣的安慰我從思文那裡也曾得到過,但現在已經很遙遠,出國這件事改變了一切。我需要這種感覺,當我在現實中得不到,就到回憶中去尋找。在這種可悲的處境中,舒明明那小鳥依人般的身影就顯得更加珍貴,更加執著地在我心中閃現。猶豫著我給她寫了一封信,非常平淡,對自己內心的感受隻字不提,這時我明白了自己對她的真實感情,明白之後更加小心謹慎。我不知道自己的前景,我怕她造成幻覺而作前途渺茫的等待,那樣會害了她對她太不公平。生活中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想念一個人就越是不敢表達。人真的是很怪,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覺得珍貴,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一點,覺得那是最重要的,把它看成了幸福的全部。在這萬里之外,地球的另一面,我想起舒明明那信賴的輕輕一點頭,那求助的微微一笑是多麼難得的幸福,多麼領當不起的生活恩澤。可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連我自己也看不透也說不清楚,難道因為這些我竟動了離婚的念頭?在這種種回想的映襯下,思文的種種優越都失去了色彩。在國內時,聽見別人說思文是女性中的出類拔萃者,我心裡還很得意,覺得她真的是無可挑剔。而在這裡,當其它留學生,還有她的老闆等人眾口一辭這樣說的時候,我卻感到了沮喪。我總覺得這些話的後面的意思就是,你高力偉配不上她。那天去化學系一個博士家裡玩,他太太對我說:「高力偉你真是幸運,有了這樣的太太還有什麼可complain的呢?」我當時點頭微笑稱是,心裡卻是一聲苦笑。人有時對自己就是不理解也看不透。為什麼離婚的念頭一旦產生,就這麼強烈,我說不出充分的理由。這是一種直感,我相信這種直感一定有著充分的理由,或者,根本不需要什麼充分的理由。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43
十九

紐芬蘭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幾乎還沒有感覺到秋天,冬天就來了。
  (以下略去3000字……)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43
二十

我要思文從化學系搞來一個溫度計,用桶在水房裡接了冷水熱水兌在一起,測了水溫,把上次買的綠豆分一半泡了,又把房子里的電暖氣開大一些。過一天綠豆吐出一點小小的白芽。我把綠豆倒入那隻塑料大桶中,用濕毛巾壓好,每天從水房提了溫水澆幾次。水流到底下一個大桶里,快滿了就舀出來提到水房倒了,一天幾次。晚上把水準備好,半夜也起來澆一次,怕燒壞了。豆芽一天天長上來,四天後竟長滿了一桶。我抽了幾根看了,長長的一根根,白嫩嫩脆生生的惹人愛。我說:「好了。」便和思文把塑料桶抬到水房裡,閂上門,在浴池放了半池水,把豆芽倒進去,再一把一把撈起來,這樣洗掉綠豆殼兒。洗了兩遍洗乾淨了,有一大桶,稱了有四十多磅。我心裡高興著,多搞幾桶就來錢了。

  我給顧老闆打了電話,問他要不要。(以下略去250字)

  回去我把錢掏出來給思文看,她也很高興,又耽心我誤了學習。我說:「學習學不學都行,錢可不是賺不賺都行。」她又說,趙教授已經通知了她,到明年一月助教工作就沒有做了。我說:「剛可以多賺幾塊錢,又一個洞,豆芽的錢也填不滿。不過也好,舍了那點錢你論文就快馬加鞭了。早點到多倫多去賺是一樣的。」她說:「不做了也好,做了我心裡好緊張的,生怕一點沒做好。」我說:「下個星期豆芽再多發一桶,什麼地方有那種大桶呢?」她說:「學校教學樓有,有些都空在那裡。」我說:「那今晚去拿一兩個來。」她說:「還是買吧。」我說:「拿一個算了,買一個也要到超級市場跑一趟,還遠些。今晚沒有機會拿到,買也要買一兩個。」她猶豫一下同意了。說:「十點鐘你到趙教授實驗室來找我,十點鐘以後教室里就沒有人了。」

  晚上我騎了車到趙教授實驗室找她,她說:「我有點怕。」我說:「怕什麼呢,我真的當這是偷,我又不去拿了。我只當家裡沒有垃圾桶,順手拿一個。」她說:「如果碰了人問你,你就說,I think it useless.」她要我複述一遍,我又複述了。她說:「有人了我就唱歌。」我說:「幹什麼呢這麼緊張,自已嚇自己吧。有人來了又怎麼樣,我當他的面也拿了。」她說:「小心,去吧。」

  上了樓我查看了教室都空著,便熄了走廓里的燈,教室里的燈射到走廓來,靜靜的反而有了一種緊張氣氛。我輕聲自言自語壯膽說:「自己嚇自己呀。」又把燈開了,心裡反而坦然起來。我提了兩隻垃圾桶,把裡面的垃圾倒到另一隻桶里去,又把兩隻桶疊起來拎著。

  快走到轉彎的地方思文忽然站在那裡唱起了歌,背對著我一隻手在後面搖著。我馬上把桶靠牆放了,手插在口袋裡慢慢踱著步。一對男女學生牽著手下樓,望也沒望這邊一眼。下了樓我拎了桶在前面走,她推著單車遠遠跟在後面。到了馬路上她跟上來了,我說:「進了安全地帶了。趙潔為了八塊錢上了法庭,這兩隻桶要三十塊錢呢。」她說:「那不一樣。」我也笑了說:「那不一樣。」我要她上車,她說:「風這麼大,又拿這麼大兩個桶,會吹倒的。」我說:「我騎車你還怕,你搭我的車也有幾年了,出過事沒有?」她說:「出事還用兩次!」卻一邊在車后坐了,一隻手拎了兩隻桶。我騎起來,她說:「小心啊,兩條命!」我說:「死也不是你自個去死。」後面來的小車經過我們的時候都放慢了速度,鳴著喇叭小心地開過。有輛小車開得很慢經過,一個婦女搖下車窗說:「Too dangerous,be careful !」思文說:「我還是下來。」我踩得更快說:「外國人命要緊,沒有事也說危險。他們又沒有騎過單車,知道什麼。」

  這一次發出來的豆芽有七十多磅。我和思文在水房裡洗了半個上午。聽見三樓有人下來,腳步聲在水房門口徘徊,知道有人等著解手,我急得汗都出來。外面的人等不及了敲了,我們又不敢開門怕他進來看見這種場面。

  匆匆洗完一遍,聽聽外面人走了,開了門趕快把豆芽抬到自己房裡。等啤酒老倌解了手,再抬進去洗一遍,倆人累得直喘,怕水房佔得太久,別人不高興了報告了房東。洗完后思文翻著電話簿打了十幾個電話,有兩家超級市場要我們一袋袋裝好,拿去試試。我又臨時去買了塑料袋,一磅一袋裝好。下午我送過去,有的說包裝還不行,有的說質量差點,總還是接受了。最後剩下十幾磅,我說:「算了,留著自己吃,這個星期不要買小菜了。」思文不肯,又抓起電話去聯繫,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餐館要十磅。我說:「我送去了,你在家做飯。」她說:「反正今天是沒心看書了,一起去吧,當它是散步。」在地圖上找到位置,倆人一起送過去。誰知走起來比想象的遠得多,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拿了八塊錢又往回走,思文說:「腳又走痛了。」我說:「這八塊錢坐計程車回去不知夠不夠?」她說:「來得這麼苦的錢,真的捨不得用。」走到半路她說:「肚子餓痛了。」我說:「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她說:「我餓不得,餓了頭就發暈。」花一塊錢買了一包炸土豆片。我說:「倆人跑這一趟賺了七塊錢。」她說:「肚子餓痛了那沒辦法。」

  回到家一算,得了六十多塊錢,除了成本賺了五十塊錢。思文拿著錢獃獃地看了一會,忽然哭了起來。我說:「哭什麼呢,你買土豆片我又沒有說你。」她只是哭不說話。我說:「怎麼我又得罪你了?」她用衣袖擦著淚說:「下次別發豆芽了好不?」我說:「好不容易找一條縫能賺幾塊錢,又不搞了!」她說:「兩個人忙這一整天,那幾天天天要澆水還不算,半夜還要起來,算起來兩塊錢一個小時也沒有。我想起我們自己,真的好可憐啊。國內的親戚朋友,只以為這裡有錢撿,我媽媽知道我們這樣,真的會哭的。我們有苦也說不出來。」我說:「有辦法誰願這樣?沒有辦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哪天有好辦法了我們按那個辦法去做,現在沒有辦法還是按沒有辦法的辦法去做。」她說:「我知道沒有辦法說服你,沒有辦法。」我說:「一大袋綠豆還剩幾十磅呢,吃得完不?扔了它不?你不想搞你就不搞,我反正要搞。」她說:「你反正不會聽我的,我也沒抱希望說服了你。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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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44
二十一

這天思文告訴我說,她大概是懷孕了。我的心一跳,身上緊張著感到了燥熱,一時不知是驚是喜。我馬上鎮定下來說:「到醫院驗了沒呢?」她說:「還沒呢,我想就是的。」我說:「怕又是情緒波動作怪了,要不我明天陪你去醫院。」她說:「也可以吧。這次感覺不一樣。」我說:「也好,也好,既來之,則安之。」她馬上說:「什麼叫也好也好,生個加籍公民不是我們一個主要的目的嗎?」說著眼睛直望著我。我避開她的目光說:「很好,很好」。」她說:「你心裡不太高興?」

  我心裡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情緒體驗明白,被她這一問,倒真象心裡不高興被她發現了,便昂了頭迎了她的目光說:「怎麼不高興,怎麼會不高興?怎麼會呢?」她冷冷地說:「我倒真的看不出你有多麼高興。」她這一說我倒象在商店行竊被現場抓獲,已經無可抵賴非得找一個說明的借口了。我機械地說著:「很好,很好,很好。」我說得很慢,拖延著時間,自己也感到很虛假在掩飾什麼。當說到最後一個「很好」時,我忽然想到了便有了勇氣,說:「只是我們現在太難太大壓力了,我簡直就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再有個孩子怎麼應付得過來。」說了這句話我覺得輕鬆了,又想起趙潔在法庭上說手裡拿了一把傘。可是我並沒有做賊的心態怎麼神態卻象個賊!思文聽了這句話,臉上卻柔和了,說:「怕什麼呢,這麼多人都生了,也沒見有誰就過不去。沒想到他會來,可來了就來了,還等到什麼時候呢。我都快三十歲了,難道不成去把這孩子做了他!苦也要熬,難也要熬,都是熬過來的。人一輩子就這麼回事,沒個容易那麼一說。」聽她說「這孩子」的時候,我心裡也泛起一陣溫柔,彷彿一個赤裸的胖大小子的影子在眼前一閃。

  晚上我感到心神不定,想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情的意義,又怕思文看出我有心事的樣子。我拿了教科書說:「我到樓下客廳里去看。」把書翻了幾下,就那樣打開了捧著下樓去了。下了樓我把一張沙發移動一下,背對了樓梯坐了,又把書攤了放在膝上。我坐在那裡心裡亂七八糟,一會想會有個孩子了,加拿大公民,又完成一件事;一會又想這一來跟思文的關係就板上釘釘再也無法改變,要她改變現在的性格幾乎不可能,一輩子感情生活就這樣沒希望了,怎麼甘心!我心裡還萌發著一種新的期望呢。想過來想過去總想不清楚,在心裡對自己發狠說:「想什麼想呢,想!想也罷不想也罷,你想他生下來他會生,不想也會生,想不想都是一樣,想也是空想了,乾脆別想!」這樣想了心中一陣輕鬆,用力合上書站起來準備上樓去。書合上時「叭」地一響,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一種沮喪,腳再不敢邁動,彷彿跨一步就是作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決定。我站在那裡呼吸緊張,胸口感到了巨大的壓迫感,漸漸的沮喪變成了恐慌和絕望。我喉嚨里哼著「怎麼得了怎麼得了」,聲音含糊,只有我自己能懂得那聲音的意義。這樣哼著我又頹喪地坐下去,這時心裡已經明白,這件事對自己是一個確定的打擊。

  第二天我騎單車搭了思文去了醫院。我對自己心中的陰冷感到害怕,可又沒有辦法很自然地做出興奮的樣子。我那愁苦的心情一定被她看出來了,她說:「難道你真的怕到這樣的程度,我一個女人還不怕呢!孕是我懷,生是我生,你實在要怕還有幾個月呢。」我放寬了心,象是被她說中了心事,做出愁苦的臉說:「我真的怕,真的生下來怎麼辦,自己也顧不過來呢。」我不會扮演一個假面的角色,內心的高傲也使我不屑於這樣去做。現在勉強做著,自己也覺得不自然,心裡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反抗。幸好思文轉了身去問護士小姐什麼問題,沒有注意我的表情。

  在服務台我們交了社會保險卡和醫療保險卡,領一張卡片填了。護士叫我們等著。為了掩飾自己不安的神態,我拿了桌上的《TIMES》來看。上面報道蘇聯的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發生大規模衝突,這對戈爾巴喬夫民主化進程是個巨大考驗。又有麥當娜在多倫多演出,全城轟動。我想著現在在多倫多的話,說不定有機會一睹麥當娜的風采,但還沒想得太明白又否定了,門票起碼幾百元一張,我進得去嗎?正胡思亂想,護士叫她,思文就進去了。我想跟進去,護士微笑著揚手擋住了我。我不斷地來回踱著,腳根本停不下來。心裡祈禱著,希望此事非真,又是一場虛驚。又想著當年母親懷了我去看醫生,父親的心情不知如何?這時候我對自己的心看得特別清楚,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這個事實,自己和思文的分手已成定局。這樣想著我更加感到了這個事實對我的殘酷性。在內心我並不是一個硬心腸的人,我很怕傷害了別人,哪怕無意中給了別人輕微的傷害,我會感到非常不安,這種不安可能還會持續很久,我甚至沒有力量去拒絕別人的意願。

  但是這一次,天啊,我真的沒有辦法!如果這個念頭對思文是殘忍的,那麼也請上帝原諒我在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在走道里來回地走著,心被撕成了碎片。這一刻與思文分手的願望是這樣強烈,簡直在這一瞬間成為了鐵一樣的決心。我這時覺得痛苦絕對不只是一種精神感受,也一定是一種肉體的感受,不然它為什麼這樣具體到可以觸摸,使我的心如此沉重?我不能解釋這時自己這種願望為什麼會這樣強烈,以至對於錢的願望也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我感到了害怕,我想在心裡向自己證明,這不過是一時的衝動,是由於要接受一個新的事實而激發出來的過分恐懼,由於人的那種難以實現的意願就更加強烈的可悲天性。但這種證明不幸卻是乏力的,內心的呼聲是那樣清晰強烈無可迴避。我覺得過一會如果這個事實得到最後的證明,我這一生就再也沒有幸福可言。

  這時思文從診室里出來說:「醫生叫你。」我從她臉上看出,懷孕的事已經確證。我心往下一沉,馬上又恢復了冷靜,反而有了一種痛苦的頂點已經度過的輕鬆。醫生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笑容滿面向我祝賀,我也微笑著點頭回應。他的話我聽不明白,知道是在吩咐做丈夫的要注意什麼。出了門思文問:「醫生說的你都聽懂沒有?」我說:「半懂不懂。」她又把醫生的話轉述給我聽,我都應了。單車搭了她往回走,走不多遠我停了說:「不知單車能搭不?有震動。」她說:「沒有事,醫生說該幹什麼幹什麼,和平時一樣。」繼續騎了車走。思文在後面說:「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要是個男的就好了。」我說:「加拿大分什麼男的女的,又不是中國,中國城裡人也不分了。加拿大女人權利還大些。」她說:「是個男的呢,幸福操在自己手裡,女的呢,幸福操在別人手裡。還是男的好。」她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出來,我真沒想到。看起來她已經領悟了男女之間的另一種奧秘,想起來也是我傷了她的心。

  我敷衍著說:「有出息呢,幸福都在自己手裡,沒出息呢,幸福都在別人手裡。你看我不是個男的,工作機會和獎學金都操在別人手裡。」她說:「你是特殊情況,不算。我說的是男人女人的區別,你別打岔。畢竟三十歲的男人和三十歲的女人就不一回事,老天爺設計人的時候就沒有特別公平。」我說:「那我們生個男的。」她說:「已經都定了,你這都不懂。」又說:「如果生了就把我媽媽接過來帶,滿一歲了讓她帶回國去,我們再好好乾幾年。」我說:「連懷孕這兩年差不多就完了。」她又說了很多,我心裡正痛苦著,沒聽清她說什麼,她說一句,我「嗯」一聲。她忽然提高聲音說:「高力偉!」我嚇一跳,回頭望她一下說:「怎麼,又犯錯誤了?」她說:「你不高興?」我說:「沒有啊,就是想起有點怕,這兩年差不多就完了。」她說:「問你什麼都是一個『嗯』,『嗯』什麼呢?」我說:「我想著總有點怕。」她說:「誰知道你想什麼呢,你的心思我永遠不懂。」

  那幾天我心事重重,總想著「怎麼辦」這幾個字,卻想不出一點辦法來。有時候人在某種處境中想掙扎一下,可就是用不上力,眼看了自己的餘地越來越小,這時才明白了人也只能如此,他生存的空間就是那麼一點,已經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規定好了,並不因為這個人是自己,老天爺就作出一種特別的安排。

  這樣想著我試圖豁達起來,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內心活動,想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總是越注意就越不自然,內心的清高也在反抗著這種矯作,反而顯出一副遮遮掩掩做賊心虛的神態。思文顯然已經有所察覺,「處境太艱難」這樣的理由開始被她懷疑。有時她以審視的目光望著我,或者,在我做著什麼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手悠閑地交疊著放在小肚前,以冷冷的目光追隨著我的行動。這種沉默使我感到了沉重的壓力,我想說幾句輕鬆的話使氣氛不要這麼凝重,可思維特別的遲頓,勉強笑著說幾句,思文也不象平時那樣感興趣,只是淡淡地反問一句:「是嗎?」這簡直就是在表示說,你的表演蹩腳透了,還有必要繼續下去嗎?這更加強了我那種心虛的感覺。有幾次我真的差不多就下了決心要和她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免得這樣相互折磨,但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談一次除了徹底打破幻想之外,又還能有什麼結果?

  那幾天的內心掙扎使我簡直要發狂,我感到了神經由於過度緊張而快要崩裂。我想象著大腦中那根細細的肉質的線,漸漸地拉緊再拉緊,臨到極限,終於在一瞬間斷裂,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然後,大腦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個空間。想到這裡我打一個冷顫,拚命搖一搖頭似乎想把煩惱甩開。就在這樣的心情下,我還要勉力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態,有時候拿起書來看,在書的掩護下盡情地沉思默想。雖然書上寫了些什麼卻全然不知,但我還是過一會把書翻動一下書頁,翻得很響似乎證明著一種事實,並不時地悄悄轉悠了眼去觀察思文,看她是否已經相信我沉浸在書中了。

  終於我徹底意識到這種掙扎毫無意義,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我必須面對現實,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緩和與思文的關係,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當「別無選擇」幾個字在我心中一閃而過,我感到了一陣痙孿性的痛楚,想著人生這唯一的過程竟如此可憐,在自己最關注的問題上受到如此的制約,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去選擇。我把「別無選擇」這幾個字含在口中嘖嘖有聲反覆品味,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處境在某一天竟會輪到了自己。既然別無選擇,那就不必多想,不必任性地放縱了內心的痛苦,徒然增添自己的煩惱。正如走向衰老走向死亡,這事實又何等殘酷,但既然別無選擇,也就不必焦慮,真的,人不能為別無選擇的事情焦慮。命運已經作了這樣的安排我沒有力量反抗。這樣想了我在內心推卸了責任,心境也開朗了一點。

  沿著這個方向想到了極限之後,我又回過頭來想。畢竟,思文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她變了這不是她的錯,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什麼都要自己去爭取,什麼都是從零開始,要她在外面應付裕如而在家中溫柔謙順,這種要求也太不現實,她不可能隨時完成這種角色的轉換,畢竟女人不是上帝為了誰的需要造就出來的。我能夠理解她但卻仍然難以接受她。在這裡我們在家庭中的角色已經轉換,我想不清楚這種家庭角色隨著環境變化而轉換是不是必然的。別人都羨慕她,稱讚她,我卻從這些話中聽到了一種別的意味,一種判斷,一種嘲諷,這使我的心更加敏感。我心裡伏著一隻反抗的獸,等待著,窺視著,渴望著一切反擊的機會,讓這個機會給自己一種力量的證明。世界上也許真的就有那種強幹而溫順的理想女性,這是奇迹,奇迹培養了人們的幻想。但誰去設想奇迹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那這個人將是註定了的悲劇人物。儘管如此我也不能就這樣承認了我們關係眼下的格局,我總還是個男人,這一點無法改變。我在心裡設計著,要軟硬兼施想辦法改變了她,回到從前。不然我不能想象以後幾十年該怎麼度過。

  我平靜下來再也不愁眉苦臉,也能夠看一點書了。「歷史分析方法」這門課的期中考試,我居然也通過了。試捲髮下來遜克利爾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s betterthan I expected。」他不會知道,這是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來,考試時機械地抄上去的。要我臨場去組織文字,我恐怕寫不出成句的話來。通過期中考試並沒有增強我對學習的興趣,我的心象散沙一樣收也收不攏。我還在想著有機會了還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這樣再過兩年直到畢業,那樣我在精神上會拖得精疲力盡。聖約翰斯,這個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給了我那麼多美好的想象,我現在對它卻已經完全失望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46
二十二

現在我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對待思文,但要說到愛,卻仍難愛起來。我沒有辦法勉強自己的感情,彷彿那是被鬼而不是被我自己控制著,說是說不明白的。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軌道,但那一層陰影卻再也難以拂去。

  好幾次我突破內心的抵抗,讓內心的驕傲在那種遊戲的口吻和掩護下,對她做出親熱的舉動,玩笑似地說著親熱話:「林妹妹什麼事又不高興呢?《紅樓夢》里那個林妹妹是世界上第二喜歡生氣的人,第一我就不知道是誰了。其實她心裡沒有生氣呢,你以為她心胸那麼狹窄吧。」說了就去拉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搔搔幾下。又抱了她說:「大家來看啦,高力偉和她太太好親熱呢,就是他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思文把其中的矯作看得透徹。她溫和地抗拒著我,把我輕輕推開。我說:「又不理我!又不理我!你猜是你不理我我急些還是我不理你你急些,你自己猜吧!」她淡然說:「算了算了,又何必呢。」我象被揭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人面前一樣羞愧。尷尬地笑一聲說:「你這樣對我,你以為我臉皮有多厚呢?只有九寸可沒有一尺那麼厚,我還想給自己的自尊心留一寸餘地呢。算了算了,可是你說出來的,以後別怪我。」她說:「是我說的。說了又怎樣,可不說又怎樣?我要的是真的,不摻水的。別以為自己的自尊心是西瓜,別人的是芝麻。」在茫茫暮色中,她的表情平靜如水,讓我感到恐懼。我猜不透究竟她已是心如死灰,還是在醞釀著一場新的爆發。

  幸好我們都很忙。思文忙著寫論文,上選修課,還要幫趙教授工作。我除了上課,看書,做作業,還要時時耳朵塞了小耳機提高聽力。其它時間我就弄我的豆芽,一個星期也能賺五十多元,比我的獎學金也少不了多少。星期天我去華文學校上兩節課,教那些華人小孩「人手口,牛馬走」,也有二十塊錢。忙能夠使人暫時地忘記煩惱,痛苦也要在時間中去體驗。

  有一天中午思文問我:「我們現在錢有多少了?」我說:「三千來塊吧。」她問:「什麼時候可以到一萬塊呢?」我說:「明年五、六月吧。看起來一年一萬塊的目標可以實現。」她說:「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嘿,她倒學乖了!轉念又一想,她一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要打這錢的主意了。想著心中警惕起來,本能地想去保護那點錢。於是我收了臉上的笑意說:「什麼求不求的,錢又不是我一個人賺。」她說:「那也有你賺的在裡面。

  我是這樣想,我想把這些錢拿了,再找誰借幾千塊錢,湊齊一個一萬塊,買一張money order寄給思華去,只周轉一個來回,辦了簽證馬上寄回來,她現在快申請到護照了。」我問:「借錢要付利息不呢?」她說:「那是要付的,這是在加拿大。」我說:「真的我倒不是捨不得錢,的確你妹妹來了毫無意義,白白地勞民傷財。」她說:「那不關你的事,你不用著這個急。」這件事我本來覺得不合適,她又口口聲聲說「不關我的事」,我心中的抵觸更加強烈。我說:「不關我的事,你倒是說得好聽!我們還是夫妻不呢?」她煩躁起來說:「你是個什麼意思呢,我說什麼你也不聽,只要是我說的就一定不聽,對也不聽!」我說:「可惜你從來沒錯過。」她說:「我沒有精神跟你噴口水,這樣固執的人天下少有,舌子講枯了也沒有用。對你這樣的人只有──」我馬上說:「殺一刀。」她說:「殺一刀也殺不出血來。我找了那麼多年找一個人,到底還是誤會了,想起來心裡一抽一抽的痛。」我說:「那還來得及消除這個誤會。」她說:「消除就消除,我捨不得!你嚇我嗎?我怕!以後再跟你嗦那些這些,現在道理不跟你講,就算你是積德,做一次好事好不?」我說:「我沒有做過一次好事,好吧?」她說:「那也可以這樣說,你還以為你是謙虛吧。」我不做聲,想起了那天計劃好了要改變她,現在該怎麼辦?看起來要相安無事只有什麼事都聽她的,在大事情上她一定要堅持的,不會妥協,只有我退讓。我心中怎麼也服不下去,坐在那裡細眯了眼不做聲。她過來扯我的手說:「別又想裝無賴裝過去,存摺拿來。」我用力把她的手甩開。她睜大了眼說:「那天醫生跟你講了,我現在情緒不正常是正常現象,你記得不?」我說:「知道自己不正常就是正常。你倒是想威脅我是嗎?不要為自己瞎胡鬧找理由。」她說:「我威脅你是嗎?我心裡其實怕是嗎?」說著靠攏一步,把拳頭虛晃一下。我嚇得一讓,笑了說:「又來了又要來了。又還想打人吧!」她晃一晃拳說:「我是看你值得打才打的,到哪天我恐怕自己打也沒情緒打了。」我說:「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吧,瞎胡鬧。」沒料到她真的一拳打過來,落在我肩上,說:「我瞎胡鬧了!」說著又打過來。我用手攔了她說:「打不得了,再打不得了,再打就會出事了!」

  她哪又肯聽,邊打邊說:「打,打!就是要打!對你這樣固執的人就是要打,你不喜歡我我就是要打。對你除了打還有第二個辦法沒有?你自己說!」我一邊攔她,嚷道:「打我還要我喜歡你!」她說:「你不喜歡我就要打!」我說:「打一個人還要一個人喜歡她!」她說:「一個人不喜歡我我就是要打!」我開了門想跑出去,她用腳把門抵了,又打過來。我迎面抓住她兩隻手,她說:「你松不松?不松我數三下!一、二、三!」我還不松,她彎了腰一口咬住我的手背,我痛得叫一聲鬆了手,說:「我跟你說,再打就會出事的,到時候別怪我!」她邊打邊說:「出事怕什麼,要離就離,以為誰稀罕你!還在想著自己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吧!」她追得我滿屋子跑,我東竄西竄幾次想打開門跑出去都被她堵住。這樣竄著我感到了羞恥,一股倔勁上來站住說:「你打,你打,反正你現在打人是打慣了。」她撲上來又打幾下,說:「我還懶得打了,今天夠了。」說著坐在椅子上喘氣。我看著她,冷笑幾聲,冷笑著聲音漸漸增大,突然,莫名其妙地,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住了笑我把手拍得「叭叭」響說:「打得好,打得好!」說著開了門說:「太好了,太好了!」慢慢走下樓去。

  一出了門就被強勁的風裹住,我哆嗦一下,想上去加件衣服,想想又算了,到廚房裡把房東搞衛生穿的塑料雨衣披了。站在門口我歪了嘴朝空中笑一聲,自己也不明白是嘲笑還是苦笑,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過去。

  走了不遠忽然聽見思文在後面叫:「高力偉,高力偉!」我忙躲到人家的門邊,看見她在風中艱難地走著,一邊叫著急急地過去了,頭髮在風中一飄一飄的。我又往回走,心中非常平靜,沒有激動也沒有傷痛,只是手足沉沉的有些遲頓。我沿了街慢慢地走,街上沒有人,人都被大風吹到屋子裡去了。陽光帶著一絲溫熱在大風中照出一個明朗的白天。走了很久我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折回去又不知怎麼走到沒有到過的街道上去了。忽然聽到肚子「咕咕」一陣響,記起還沒吃午飯,摸摸口袋有幾個硬幣,掏出來一隻一隻數了,有一塊多錢。在路邊的小雜貨店買了兩個麵包,邊走邊咬,不知道有什麼味道,真跟嚼蠟一樣。心想可以騙肚子就算了,勉強塞進去幾口。想冷靜地考慮一下與思文的關係,想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名堂,又覺得毫無意義,乾脆拋開了不想。我對自己這種平靜感到奇怪,想著大概是習慣了。麵包還剩下一個實以難在下咽,就丟到路邊,心想過一會就會有路過的狗叼走了,又想加拿大的狗可能不吃麵包,要吃肉,剛才只買一個就好了。忽然我抬起頭,發現自己面前是坡側的那一片墓地。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47
二十三

站在那裡可以看到墓地的全貌。

  墓地四周被鐵絲網圈著,高高低低不同式樣不同顏色的墓碑一層一層斜斜地排下去,一直到坡底,大概有幾千個,在太陽之下顯得格外沉寂。風吹著落葉在墓碑間滾動,發出簌簌的輕響,又有幾片被卷著向空中飄去。枯草在風中搖晃。幾隻白色海鷗停在碑頂一動不動,又有幾隻在墓地上空盤旋,漸飛漸低,發出嘶啞的叫聲停到墓碑上。我慢慢繞了過去,往下走,我記得馬路那邊坡側有一張鐵絲網的門。

  幾個月前我第一次經過墓地,心中一動,又奇怪這麼大一片墓地卻在城市中心。每天經過,好幾次想進去看看,但忙忙碌碌把這件事淡忘了,經過時也不再注意。我繞到門邊,馬路對面的楓林完全落葉,黑色枝桿鐵似的舉向空中。小車在馬路上來來往往。我從鐵絲網門中走進去,裡面安安靜靜沒有一個人。我沿了一條小路往裡面走,枯葉在腳下發出輕微的斷裂之聲。這些墓碑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只齊膝蓋。一個大理石的墓碑兩米多高,我伸出指頭在上面一按,馬上感到了那光滑的質感,一種冰涼的感覺傳過來。手指移開在碑面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指紋印,一圈一圈的看得清清楚楚。我仔細去讀上面刻的碑文,在心裡翻譯過來。這個男人1836年生於聖約翰斯。1905年死去,生前曾經做過二十多年的市政府議員。又一個墓碑只有腰那麼高,石質碑的下端生著綠苔。碑前放著一束花,已經枯萎,乾枯的花朵還顯出最後的殘紅,在風中顫抖。碑面沒有塵埃,顯然不久前有人清擦過了。我在墓前蹲下去看碑文,這是一個女人的墓碑,她死去也已經有四十年了。我驚奇地發現碑文上記載著她生前竟是紐芬蘭大學歷史系的教授,心跳起來,怕是自己看錯了,又一行一行看一遍,在心裡翻譯著,的確如此。

  我努力去想象四十年前的歷史學系是什麼樣子,不知系圖書室中可還有她的一部著作?一種空漠而悵然的感覺在心中涌動。四十年後的今天,居然還有人來清擦獻花,難道是她女兒?我想象著四十年前的那個風華正茂的金髮少女,如今已成白髮老嫗。幾十年只是時間的一瞬,但把一個少女變成老婦人卻已經足夠。她還記得自己的母親,就在不久前,她顫巍巍地走過這條小路,在墓前獻上一束鮮花。也許,不久以後,她也將告別人世,這個墓碑將永遠地被人遺忘。在這個墓碑前我停了好久,看那凹進去的碑文輪廓依然清晰。我似乎朦朧地意識到了一點什麼,突然發出幾聲自己也不明白的「嘿嘿」冷笑,那聲音空洞洞的使我自己打個冷顫。我默默穿過整個墓地,然後沿著盡頭的小路向上走。墓地最上端是一道石砌的矮牆,我順著矮牆往回走,一邊檢閱似地俯瞰整個墓地。我走了十幾步,忽然發現我所站的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大西洋的一角。我坐在矮牆上,凝望著眼前的一切。在凝神中我聽到一種沉悶的隱約聲響,這種聲音我開始也聽到了卻沒有注意,這時忽然領悟到了可能是大西洋的濤聲。我靜下心來側了耳仔細辯別,終於確認了這是真的。

  太陽漸漸偏西,大西洋的波濤在疲憊的陽光下遠遠地閃著萬點鱗光。我,一個孤獨的異鄉旅人,在這遙遠的地方,沉默地望著墓地、太陽、波濤。海鷗們在碑頂斷續地發出悲戚的叫聲,人死去真的還不如一隻鳥呢。面對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它象墓碑表面一樣有著真實的質感。如果不是有這麼大一片墓場作證,我很難想象在這麼偏遠的世界一角,也有那麼多人曾經在時間裡存在,在這片土地上誕生、成長、奮鬥、成功,然後,寂然而逝,在時間之流中化為烏有。曾經存在過的全部痕迹,就是這一座墓碑,這靜穆的矗立就是生命的凝結。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

  時間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它以無聲的虛空殘酷掩蓋著抹殺著一切,使偉大的奮鬥目標,劇烈的人生創痛,最後都歸於虛無。一個人一旦理解了時間,他就與痛苦結下了不解之緣。時間使偉大變成渺小,驕傲變成悲哀,使少年的意氣風發變成老年的沉默不語,使一切意義變得意義模糊,唯有它永恆存在。它以寂然的平和把許多趾高氣揚的人都打敗了,想到這一點我感到了一種公平,一點安慰。從小我就在內心強烈地感到歷史深處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使我有一種模糊的使命感,覺得自己這生命存在的重要。在這一片墓碑面前,生命的短暫渺小無可掩飾地顯示著本來面目,我感到了那些幻想的虛妄。一個人當他成熟到能夠明白自己在時空坐標中的人生定位,他就再也沒有勇氣驕傲。這時我覺得自己與這些長眠於地下的異國人有了一種精神感應,他們並不象我以前設想的那樣,在對生命的遲頓麻木中混混沌沌度過一生。他們與還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唯一區別只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之中,他們已經被歲月漫不經心地輕輕掩蓋。眼前的歲月顯得重要,這只是現在還存在著的生命的感受,時間在均勻地冷漠地移動,它並不理會這些。

  歷史以不動聲色的沉默,掩蓋了這些逝者的奮鬥足跡,他們的偉大和榮光。只有回到歷史的情境中才能體會到歷史的無奈,前人其實已經做了他們能夠做的一切。哪怕是自己吧,就這麼回到歷史中去,其實了並不能真的就做點什麼,真的不能。一切尖銳的呼喚和強悍的突入,都將幻化到那漫無邊際的廣闊和不動聲色的綿長之中去。我想象著幾十年一百年之後,我早已長眠在地下,和這些墓中人呆在一起。也還會有人來這裡作哀傷的憑弔。並驚異地發現一塊刻有中國人名字的墓碑。就在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洞悉了一切世事的秘密,參透了生死。生與死、痛苦與歡樂、偉大與渺小、成功與失敗、希望與絕望、愛與恨……扭結著、滲透著、匯聚摻揉、相互激蕩,直至最後的界限漸漸消失。我忽然有了一種滑稽感,為什麼名和利會象木偶後面的提線人,用蒼白的雙手操縱了人世間的一切。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就在歷史這一瞬間,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沸騰著,喧囂著,上海街頭人頭涌動,華爾街笑語喧嘩。同時,非洲叢林大象在安詳地散步,暗處的獵人已經悄悄伸出槍口;北京機場飛機正在升空,送別的親人向一閃而過的飛機招手;克里姆林宮戈爾巴喬夫正在敲定決定世界面貌的最後計劃;好萊塢一座豪華住宅中曾紅極一時的明星正與愛滋病作最後的博斗。這一切正在成為不可逆轉的過去……而我,一個異鄉的旅人,在這偏遠的人間一角,正默然凝視著這一片墓地。沒有什麼景觀能夠更強有力地啟發人們的心靈,在它面前你的心無法迴避。這時,我體驗到了一種不清晰的感悟,一種強烈而意義曖昧的衝動,浩蕩邃遠,洶湧澎湃,深不可測,它象一條大魚在水中遊動,我屏心靜氣想抓住它。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大魚的脊背和鰭翅,看到了它在陽光下閃爍的鱗光,在水中遊動捲起的旋渦。可是,當我快要抓住它的那一刻,它又倏然而逝。生命的感覺千聚萬匯激起越奔涌卻無法表達,使人痛切地感到了人類語言的蒼白。一遍又一遍,我竭力在心中挖掘,卻是徒勞無益,徒勞無益。

  我在冥想中忘記了時間。似乎在一剎那間,太陽已經西沉,遙遙地透著殷紅,大西洋的一角在夕陽中一片金光閃動,北風在高空嗚咽,海鷗低翔,衰草顫動,墓碑排列著整齊的方陣,在金色陽光的點染下,莊嚴肅穆,雄偉悲涼。歷史上一定曾有過無數象這樣在北風夕陽中佇立的瞬間,在那些瞬間先人們也曾無限悲涼地感受到了這所有的一切。在這一瞬間,歲月如雪山般紛然崩塌,千萬年歷史象幾頁書一樣被輕輕翻過。

  就這麼簡單地,歷史在我眼裸呈著,一片寧靜的慘烈。我感到了一種神聖的召喚,想象著自己迎著夕陽飄過去,在大海上飄逸如飛,履水無痕,前面是島嶼,冰山。我在島嶼冰山之間飛馳,刀光一閃,劍影一飛,刀光劍影中開拓出一片純凈的天地。那裡沒有憂慮沒有煩惱直至永恆。於是在凜冽的北風中杖劍立於天地之間,凝視著夕陽中浩渺的一片金光閃動,嘴角浮出沉靜的微笑。這樣想著我緩緩站起來,以一種壓抑的平靜凝望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著一個最後的宣判。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這生命象無盡時間之流中的電光一閃,無法也沒有必要去追尋最後的意義,那電光一閃的瞬間就是終極的意義。人不是為了承受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苦難沒有絕對的價值,苦難使苦難的意義化為烏有。在時間之流中每一個生命都那麼微不足道,卻又是生命者意義的全部。時間的偉大和冷漠無情使人只有站在個體生命的基點上去體驗世界,他別無選擇。時間象太陽的黑子,把一切都吸攝了去,而不留下一點痕迹。站在那裡我感到了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從容地、沉靜而執著地向我逼近。隔著茫遠的空間和悠遠的歲月,我似乎聽到了宇宙間那個蒼老的聲音。

  我迎看夕陽走過去,許多逝去聖人的身影浮在夕陽那端,孔子、屈原、曹雪芹……高峨冠博帶,面孔模糊,一個一個向我飄來。我想象著聖人們的步態,把手操在背後,挺直了身子,從容地一步一步地走著,塑料雨衣擦得嚓嚓地響,心裡滿意著自己的姿式。走到鐵絲網門邊我忽地打了一個冷顫,我突然意識到在風中已經呆得太久,渾身冰涼。這種冷的感覺使我回到了現實,剛才的萬端思緒象一個飄忽的夢忽然逝去。我心情沉重起來,想到了思文,想到了中午那一幕。北風呼嘯,野曠天低,夕陽寧靜地在地平線上射出最後的光,在天邊點染出一片絢麗。我沉默地走著,我心裡明白自己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回家。我的心猛地一緊,想起了出來已經有幾個小時,不知思文可給豆芽澆了水?心中焦急著加快了腳步,恐怕會燒壞這個星期的幾十塊錢又沒有了。走著我去想象那些聖人們是否也曾面臨只屬於他自己的平凡瑣細的苦惱,如此卑微卻無法超脫?路邊那遠遠近近的一幢幢別墅式的房子與我都沒有關係,屬於我的只有鮮水街的那一間。我實在太冷也太餓了,無論如何,那是我在這大千世界的唯一歸宿。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48
二十四

凜冽的風從更遙遠的北方帶來了雪,一夜之間世界變成了一片純白。早上我下樓去開門門已經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幾腳,還是打不開。安妮從樓上下來,站在我身後「咯咯」的笑。我說:「I can stay at home for a whole day.No problem。」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燒了一壺開水,從門縫中倒下去,一推門開了,就站在門口笑,顯出少女天真的神態,又上樓去換了雪靴,出門去了。我站到門口看雪,雪又下起來了,越下越緊,被風扯著在空中橫飛連街對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鏟雪車在門口馬路上隆隆開過,車后就撒下一些大顆粒的鹽來。思文從樓上下來說:「又呆了,又在心裡抒情吧,可早飯還沒吃呢。」

  那天回家以後,思文問我到哪裡去了,到處找也找不到。我說:「看墳去了。」她沒聽明白也不追問,說:「高力偉,是我錯了,是我不對──」我打斷她說:「是我不對,下次我再也不這樣了。」她「撲哧」一聲笑了說:「真的我心裡好後悔,我總是管不住自己。」我說:「管不住自己也看情況的,在國內你一定就管住自己了,現實得很。」她說:「你想得太多了,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我說:「你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你從來就是那樣做的。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男人爭不來那口氣就該打!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打廢了也就打廢了,誰叫他自己沒出息呢?」她說:「你一定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反正我沒這樣想,騙你是狗。」我笑一聲說:「我也不指望你承認,你心裡明白。」她說:「你這次就原諒了我最後一次,你考驗我再給我一次機會。不過真的你太固執了,我沒有辦法。」我說:「沒辦法就用老辦法,那也是辦法。」她說:「那我倒不會了。不過醫生說,我情緒不正常是正常的,我懷的是誰的孩子呢?我脾氣不好你就體諒一點好不?」

  也許,我是應該體諒一點,可我沒這份心情。我也再懶得去裝出熱情的神態,我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格有理由不去盡這一份責任。於是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著,思文對我也不提更高的要求。我希望心中的冷淡會漸漸消失,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心中卻毫無變化。我對自己感到絕望,在恐懼中等待著現實的臨近,這使我對生存的殘酷性有了更深的體會,人必須去接受自己不願接受的東西,無可逃脫。我咬緊牙關硬撐了去面對現實,而且,我更加執拗起來。我已經把自己的堅持當作對思文的一種考驗,在這個世界上我現在能堅持的也只有這一點點了。

  思文說:「高力偉你越來越固執了,真的叫人沒有辦法沒有耐心。」我說:「那你把慣用的伎倆又展現出來。」她說:「你心裡對我有什麼就明掏出來,也用不著轉了彎這樣表示。」我說:「你真要我說呢還是假要我說?我真說了你別又罵我打我。」她認真嚴肅起來,說:「那你說,說真的。」我也認了真說:「說了也好,不說透事情也還是那麼呆著。」我看她的臉色還平靜,說:「我這個人呢,有些怪毛病,我自己也挺恨的可就是改不了,我拿自己也沒辦法。我心裡吧,就是沒有辦法接受一個精神上壓倒我的女性。其實壓倒我又怎麼樣呢,人家比你強嘛,一個人總得實事求是!可明白了還是沒有辦法,你說這有什麼辦法?要不我到醫院裡去動了手術把心換一個算了。」她輕輕冷笑一聲說:「你以為這就是男子漢了?你有本事把一切都操心完了,我多操心一件事我還算個人!我還願意在家裡做太太呢,和趙教授太太一樣,看看電視、錄象,開了車去超級市場,到健身俱樂部去呆半天,回來做做飯。我不願意嗎?可是行嗎?行嗎?你英語又不好,我不去活動靠你你行嗎?」我說:「你講的都對,因為我無能,所以我就該挨打挨罵。」她說:「跟你講話好難,越講越講不清了。我也懶得講了。」說著扭了頭過去不再理我。

  在旁人看來,夫妻之間為了那麼一點說不上口的小事發生了激烈的難以調和的矛盾,是很可笑很難理解的,他們不了解這種衝突的心理背景。我和思文也是這樣。我和她之間有著一種隱約的對立,這種對立很容易地就引發一些毫無理由的衝突,這簡直成為一種慣例了。衝突有時就在我自己也難以預料的地方爆發出來,真叫人防不勝防。固執己見已經成為我一種習慣性的本能的反應,而思文,她的習慣性反應就是動手。醫生的話使她放棄了任何克制情緒的努力,在這種理由下,她在事後也不再象以前那樣過來請我原諒。我簡直連想下台也下不去了,挨了打倒還要我去陪不是,那怎麼可能?

  有一次她問我:「要你給家裡寫信,寄本新英漢詞典來,寫了沒有?」我說:「我不要,我沒有寫,我萬一要查個什麼字借你的用一下。」她說:「我的不借。」我說:「不借也可以,我就用自己的小詞典。」她說:「你不寫我寫了。」說著提了圓珠筆就趴在桌子上寫起來。我探頭看她是寫給我父母的,推一下說:「要寫你跟你自己家裡寫,別跟我家裡寫。」想也沒想到,她把圓珠筆一橫就在我手背用力敲了一下。我痛得手一彈,連連甩著手說:「這圓珠筆是鐵的呢,你下毒手!」她又趴在那裡去寫,一邊說:「這還算輕的,下一次就沒有這麼便宜了。對你這樣的人還有第二個辦法我就不這樣了,你願意說我下毒手就毒手。」我手背上紅紅的一道,熱熱的痛。

  我伸到她面前,另一隻手指了說:「你看,你自己看,腫了,腫了。」她看了說:「腫了?好,好。這樣印象深些。」又有一次,晚上不知為什麼事爭吵起來,她揚了手作勢要打我,我說:「又來了,又來了!」她把手放下來說:「跟你這樣的人講也講不清,吵也吵不清,一件簡單得要命的事就是弄不清,不知道是我錯了還是你錯了!」背了書包下樓去了。我站在樓梯口,看見她竟開了門走到外面的風雪中去了。我追到門口,看見她往學校方向走去。我赤著腳踩在雪中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她掙扎說:「讓我走,讓我走!」我說:「都十點了還到哪裡去!這麼大的風雪,不得死了吧!」她還不肯回去。我說:「我是赤了雙腳踩在雪裡啊!零下二十多度!」抬了沾著雪的腳給她看,她才跟了我回屋子裡去。回到房裡我說:「思文你原來脾氣好,現在變壞了。」她說:「我只是對你脾氣不好。」我說:「我又不是特別壞的人,壞蛋。」她說:「那總有原因,那怎麼警察抓小偷又不抓別人呢。」我忍不住笑了說:「照你說那我是活該。」

  還有一次,發出的豆芽還剩下幾十磅怎麼也推銷不出去。思文說:「浪費了也是浪費了,你都送到前面那個超級市場去。便宜點。」我說:「不行,這個超級市場一個星期只能賣掉十幾包,你把這幾十包送去,也是賣不完,還把印象搞壞了,下次他們也不稀罕你的了。」她說:「那你說怎麼辦,辛辛苦苦發出來都包好了,又去丟掉?」我說:「下個星期我少發點。」她說:「送呢還是不送,你一句話!」我說:「送去也是白送,送給朋友也好。」

  她說:「送給朋友?你等於是去告訴每一個人,我們在這裡發豆芽賺錢,你不要臉了,我還要臉見人呢。睡覺的房子里擺幾隻垃圾桶,幾好的風景!讓人背地裡笑得打滾!」我說:「丟掉算了。」她不再說話,把豆芽一包包放到紙箱里,吃力地想抬到單車後座上去。太重了放不上去又放下來。我說:「你懷孕了你不要忘記了,你自己要對自己負責。」她也不做聲,把豆芽一包包拿出來放在地上,把紙箱放上去,學了我平時的樣子用彈力繩紮好,再把豆芽一包包塞進去,推了車子就要出門。我抓住單車龍頭說:「思文,你別感情用事,說了送去沒用就沒用,我送了這麼久了我不知道?不信你試試!」她說:「讓我試試!」我說:「試也是白試,讓他們說我們的東西不值錢,以後就當我們的豆芽是草了!」

  她說:「你松不鬆手?」我說:「我求你了。」她一拳就朝我抓著龍頭的手打來我手一縮,她自己的手打在龍頭上,痛得皺眉,卻也不吭聲。她推了單車就走,出門下台階時踉蹌了一下,差一點摔倒。我跑過去扶她,她已經上了馬路。我追上去說:「我去送,我去送。地上這麼厚的雪。」她說:「不要你去,你轉個彎就丟掉了。」我拉了扎紙箱的彈力繩說:「思文告訴你送去沒有用的。」她說:「鬆開了手!」對面有小車開過來,我們讓到路邊一點。我說:「告訴你……」她說:「還不松是不是?」她一隻手扶穩了車,謄出一隻手舉上空中說:「松!」我相信她會打下來,卻還是拉了繩子不動。她一拳打在我手背上,我說:「你打吧,反正你自己的是一樣痛,作用力等於反作用力,我還是男的,沒有那麼怕痛。」她說:「那是你要我打的,作用力等於反作用力!」又是幾拳打下來。我鬆了手說:「你這個人太沒有修養了。」她氣洶洶說:「修養?跟你這樣的人講修養兩個字,那是白講了。修養?哈哈。我早就說了,除了打沒有第二個辦法。」說著推單車走了。我站在那裡看著她漸漸遠去,來往的小車將殘雪濺在我的褲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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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50
二十五

還有好幾次這樣的事情我現在都記不起來了。但是那一次因為後來經常想起,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也不知為什麼,我心裡有鬼在催似的,竟主動對思文說起思華的事,想說服她不要去借錢,等我們自己湊夠了一萬塊錢再去辦這件事。我剛說了幾句,意思還沒有說明白呢,她就把手中正拿的一卷透明膠帶朝我臉上扔來。我沒有一點防備,膠帶正打在我鼻子上。我對她動手已經有點習慣,沒有太強烈的反應了,可今天我本來還是想告訴她我同意這件事了呢,心裡一委屈火氣衝上來,罵道:「神經病,瘋子!」她撲過來朝我身上亂打,口裡說:「神經病就神經病,神經病打死人正好不犯法。」

  我一邊讓,抓住她兩隻手說:「你有勁是吧?」一直推把她推到牆上。她掙扎著,用腳來踢我。我用膝蓋頂住她的腿。她用力掙扎,我只是使勁按住她,也不做聲。她喘著說:「好,我看你一輩子不鬆手。」不再用力掙扎。我說:「你太過分了,我說還沒說完呢,你就動手,你打我真的打慣了,我媽媽生了我是給你打的嗎?她自己還捨不得打呢。」她說:「你這樣的人不打還有辦法沒有,你自己說!誰有那麼多空閑跟你羅嗦。你這樣的人又是能夠說得服的人不?世界上還沒有那樣一張巧嘴。」僵了幾分鐘,我看她情緒平穩了一點,就放開了她,坐到椅子上去。她不聲不響,操起一把鋼絲髮梳用反面照我腿上就是一下。我一跳說:「好啊,開始用東西打人了,明天還會背刀子吧!」她說:「那有這種可能!」說著又是一下。我坐著不動,罵道:「混蛋,你自己說你有多混蛋,你自己說,跟個潑婦一樣!」她聽見「潑婦」兩個字,把發梳轉過來,用裝有橡皮鋼針的那一面打在我腿上。

  我痛得一彈,橫了一條心嚷道:「你打,你打,你這個潑婦!」她又打我幾下,嚷著:「你罵,你罵,你罵得我就打得!」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有人在問:「W hathappens?」又是一陣議論聲,是樓上那一對小情人。思文把發梳丟在地上,兩個人相視喘氣。停了一會外面的人走了,我說:「你下毒手,你別怪我,離婚!」她輕蔑一笑說:「總算這句話你今天甩出來了,你憋了好久了。我怕離婚,你這樣的丈夫我還捨不得,是吧?還以為自己是什麼寶貝疙瘩呢!」我說:「好,你別變口,變口你是豬!」那把扔在地毯上的發梳,我獃獃地望了半天,突然意識到那帶鋼針的橡皮翻出來是打我打的,眼盯了發梳「嘿嘿」笑幾聲,又笑幾聲心裡一酸,失聲痛哭起來。我用衣袖去抹眼淚,抹了又湧出來。我還想剋制,越克制越覺得委屈淚越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張了嘴大口喘氣,我一生都沒有這樣失態地傷心痛哭過。哭了好久,聲音漸小,變成了抽泣,可眼淚還是不斷。思文嚇呆了,痴痴地微張了嘴望著我毫無表情。我哭得有些疲倦了也麻木了,頭腦中象有許多大樹木撐著,又象鋪了幾根筆直的軌道,就摸到床上去,倒下去昏昏欲睡。

  不知道睡著了還是沒睡著,我清醒過來時天色已晚,思文也不知哪裡去了,她在我身上蓋了毯子。房子里亮著燈,安靜得出奇,小鬧鐘一聲聲的響聽得真切。我支著身子坐起來,看著房子里的一切,都覺得很奇怪,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隱隱約約記起了下午的事情,腦袋沉沉地,又倒下昏昏睡去。迷糊中有人推我幾下,我勉強睜開眼看見思文站在床前。我說:「有什麼事?」她冷冷地說:「吃飯呢。」我說:「我肚子不餓。」她說:「不餓也吃一口。」我做夢似地爬起來,機械地摸到桌子邊坐了,在神智不清中吃完一碗飯,又摸到水房撒了一泡尿,和衣倒在床上沉甸甸地睡去。

  天亮時我醒來了,我馬上記起了昨天的事情,又嗚嗚地哭起來。淚眼朦朧中看見思文和衣睡在身邊。聽見我的哭聲,她坐了起來,靠了牆望著我,也不做聲。我哭了一會,坐起來說:「思文,我們離婚可以嗎?」她說:「隨你,你想離我也沒辦法。只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不是嗎?今天輪到我了。」我慢慢鎮靜下來,說:「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也沒有辦法挽救,還等什麼呢?要試什麼都試過了。既然沒有希望,早分手對兩個人都好,特別是對你好。」她不做聲,眼瞪瞪地望了我。我說:「你也不要怪我,我傷心是傷透了,昨天的事我很難忘記。」她說:「要離婚我也隨你,我沒有話說。不過昨天的事是我不對,我可以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說:「保證也沒有用,你保證過很多次了,我沒有辦法相信你的保證。難道你自己還相信?」她說:「我這次保證了就一定做得到,不過你不信也有你的道理,我沒有辦法。」我說:「現在保證是不是晚了點,回到昨天的現在事情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說:「你已經這樣說了我就沒有可說的了。」

  我說:「離了婚我想回國去算了,加拿大雖好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在這裡是個窩囊廢,你心裡看小了我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我這副嘴臉不被別人小看,那也是不合邏輯的。壓力太大了你心裡煩,沒有耐心,這我也理解。只是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這錯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不知是誰的錯反正錯是錯定了。一件事弄壞了也不一定就是誰錯了,就算是錯事情它自己的錯吧,錯還是錯了。我並不恨你,但我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會瘋了去的。我今天可以坦白告訴你,我對你沒有那份心思了,被你打走掉了。所以我對你就毫無意義了,毫無意義,毫無意義就是什麼意義也沒有。」我的聲音非常平靜,一點怒氣也沒有,甚至有點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味道。

  她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沒有這個命我也只有認了。我實在想不起除了脾氣剋制不住還有什麼不好,我又不是真的心裡壞,毒。我怪來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我不信命,但不怪命又怪誰?」她說著嗚咽起來,捂了鼻子拚命想忍住哭,但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我說:「你也不要哭,我也不要哭,在這個天涯海角,沒有父母親人,哭也沒有人聽見,哭也是白哭了。」聽了我的話她倒在床上痛哭失聲。我看她肩一聳一聳抖動,心軟下來,又想起昨天的事,硬了心坐在那裡,咬緊了牙沉默不語。

  思文哭了一會,全身大慟幾下,直起身子,理一理頭髮,平靜地說:「你說,把要說的話這一次說完了。」我說不出話,眼睛盯了牆角不開口。她說:「你有什麼話趁現在都說了,現在不說,以後沒有機會說了。」我一狠心說:「別說我狠心,人的心有時走投無路了也非得狠一狠。我不想在紐芬蘭呆了,我要走。我本來想回國去,但想起到北美來一趟,來回的機票錢都沒賺到,幾件電器也買不起,太不甘心了。錢這個東西真厲害真太厲害了,到了這裡才有這樣痛心的體會。」她說:「你就這樣回去了,別人會笑你。」我說:「事到如今我還怕別人笑?我讓他們笑去,有時候想起來死都不怕了還怕笑?笑話!」她說:「那你真要回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說:「聖約翰斯賺不到錢,我想到紐約去找胡大鵬,打黑工就打黑工,拼出命來干半年,再回國去。」她說:「美國你去不了,你簽不到證。」我說:「辦旅遊簽證試一試。」

  一提到這些具體問題,我又灰了心,我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將生死置之度外獨自面對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又說:「國回不了,美國去不了,紐芬蘭又呆不下去,那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她說:「你實在不願在這裡你回國去,我們還有三四千塊錢,你拿去,給我剩幾百就夠了。你買了機票還可以買幾大件。」停一停她又說:「你回國去倒也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留在這裡,比你要苦得多,要工作,要寫論文,還要準備生孩子,以後會怎麼樣,我想都不敢去想。」天啊,說了這麼多話,我倒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給忘了,孩子!我垂了頭,反覆在心裡問自己「怎麼辦」。讓她一個人帶了孩子在這裡?還是這樣維持下去?我面臨的現實是多麼殘酷!我的心痛得都麻木了,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過一會緩過來我說:「孩子不能要,到醫院去做了,他生下來沒有父親,那他太慘了,那等於是害了他。趁他現在還不是一個人,他還不是一個人。」

  思文身子往後一縮說:「不行,我要把他生下來,我一個人在這裡太孤獨了,讓我也有一點希望。他生下來就是加拿大公民,政府會出錢養他。反正你的兒子種還可以,不醜也不蠢。你心裡再怎麼恨我,有了他我將來也會在心裡感謝你。」我說:「林思文,你不要感情用事,生下來他苦你更苦。以後你還要結婚的,帶了孩子你怎麼辦?你要為自己著想為自己留條路。你想孩子了以後還可以生。」她被我說動了心,雙手捧了頭不做聲。過了好久抬起頭說:「那就聽你的,到醫院去好了。」我說:「走。」她說:「走。」兩個人都站起來,走到門邊。她又回過頭去,在地上把那把鋼絲髮梳撿了,扔到垃圾袋中扎了起來。我意識到現在已經到了人生的關鍵時刻,任何一個想法,都會影響我和她的一生。我心裡突突地跳著,下了樓,我說:「搭單車去?」她說:「外面有雪。」我說:「攔部計程車?」她說:「只要你捨得。」我使勁地拍著頭說:「這麼沉,這麼沉。」她說:「怎麼辦,你說。」我說:「讓我再想想。」雙手叉在頸后蹲了下去。她坐在沙發上說:「想吧想吧,你想吧。想好了不想了再把你想的告訴我。」

  蹲在那裡我心中象踏過千軍萬馬。半天我長嘆一聲說:「走投無路,真的走投無路。」思文說:「高力偉你這麼苦那還是去醫院算了。你回國去,我一個人在這裡慢慢混下去,天也不會把人的路絕了。」我說:「你也想離婚?」她說:「我倒是不想,你要我也沒有辦法。」我連連嘆氣說:「家破人亡,吃虧太大了。想起來都怪我那時候心血來潮,怎麼想起就順口溜出一句話,要你去要美元考托福。不然現在在國內過個平安的老百姓日子,又有什麼不好!苦是苦點,也不至於苦成這樣子,慘成這樣子。想一想人又何必呢!」她說:「那不離婚可以不呢?」我說:「不離婚不知道明天你又拿什麼打我,皮肉痛我沒什麼,心裡痛得受不了!」我用一根指頭戳著胸前說:「這裡,這裡!」她說:「我絕對錯了,絕對是我錯了,我心裡清清楚楚是自己錯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固執改百分之五十,我保證改百分之百。我結了婚的理想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可就是被事情逼成這樣!我能不能有最後一次機會?這一次是真的最後一次了。你不信我,我寫個保證放到你那裡,我沒做到以後你拿出來,要怎麼樣我不說一句多話。」

  我說:「機會你已經有過好多次了,早跟你說再動手會出事的。到現在我怎麼相信你,你自己說!老實說我心裡最後一點感情被你昨天一打都打跑了。」她嘆氣說:「我現在也不是求你,只是心裡還是捨不得你。」又低了頭半天不做聲,眼淚直往下滴,落在地毯上。突然她使勁把腳一跺,雙手握拳用力打自己身上說:「只怪我自己,只怪我自己!」我連忙跑過去抓她的手說:「不要這樣,思文,不要這樣!」她發瘋似地掙開我的手,往身上打得更重,哭嚷著:「打,打!都只怪我!讓我打,讓我打!我心裡好恨我自己啊!」又抬起一隻腳使勁踩另一隻腳,痛得咧著嘴倒在地上,伏在骯髒的地毯上嚎啕痛哭。我一把抱住她,說:「思文,你別這樣,我們不離婚好嗎?以後我們不吵架,在這裡苦幾年回去好好過日子。」我說著也淚流出來。安妮和酒鬼在樓梯上探了頭往下看,見我望著他們,馬上又縮回去。我沖著他們拚命叫一聲:「滾!」也嚎啕痛哭起來。兩人痛哭著站起來,攙扶著上樓回到房中。

  漸漸的兩個人都哭累了,聲音微弱下來,最後只剩下相呼應著的一吸一呼的聲音。兩人相望著,都不說話。我看她臉上點點淚痕,楚楚可憐的樣子,一種突如其來的慾望湧上來,在我血管中遊走,模糊的一片終於凝聚成一種明確的指令。我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她莫名其妙地望著我,詢問似地「嗯」一聲,見了我的眼神,馬上又明白了,臉上浮出一絲羞怯。我撫摸她的頭,她象羊羔子一樣軟倒在我懷中。我摟了她愛撫著,有一種新奇的感受。我一隻手用力掐她的胳膊,她忍著痛輕輕呻吟幾聲,卻一點也不抗拒。這種順從使我更加亢奮,便去解她的衣扣,她軟手軟腳地用細微的動作配合著我。鑽到毯子底下,我問:「行嗎?醫生怎麼說?」她說:「沒關係吧。」把頭靠在我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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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51
二十六

我心裡經常疑惑著,紅塵俗世中有著某種難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不然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我從來不信上帝神仙之類的話,可有時還是忍不住這樣想。有時候一念之差對一個人命運的意義,要大於他多少年改變命運的艱苦努力。那種超然的力量有時真的使人們感到了生命掙扎的徒勞無益。

  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天,我清早起來去華語學校給那些小孩上課。走的時候思文還睡著。我怕澆豆芽有淋水的響聲驚醒了她,就給她留了一張條子,寫了「澆豆芽」三個字。上完課聯誼會主席老宋開了車來接他的女兒,跟我講起聖誕節準備組織一次活動,問我願不願參加籌備。我毫無興趣,為了禮貌我跟他討論了一個小時,最後又告訴他我想退學了。他見我不斷看錶,說:「你該回去了,林思文等你呢。那天一定來啊。」回到家裡思文喜氣洋洋地說:「豆芽已經洗了。」還表功地伸了漂得紅紅的手指給我看。我說:「怎麼就洗了,到晚上明天早上才發好呢!」她說:「你自己留條子要我洗的!」我說:「我要你澆豆芽。」她從垃圾袋中把那張條子翻找出來,說:「哦,真的是個『澆』字。」我說:「本來要到晚上,你提前了質量會受影響。」她不高興說:「我剛洗的,你自己又不早點回來。我還累得腰酸背痛呢。」我說:「你現在是孕婦呢,也不小心一點。」她笑笑說:「沒事,醫生說了要多活動,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平時一樣。」既然洋醫生都說了,那一定是對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來就說肚子痛,去了水房,回來神色大變,說:「有血。」我大吃一驚問:「多不?」她臉色蒼白,說:「好多。」我從床上跳起來抓過電話想打給醫院,又不知道號碼。我急急地翻著電話號碼簿,想叫一輛計程車。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臉色煞白冒著汗珠說:「我來。」我在一旁說:「救護車!」這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說:「號碼本!」我從衣服里摸出電話號碼本給她。她伏在桌子上給醫生打了電話,說:「救護車就來。」我扶了她到樓下去等,心裡想著:「流產了。」不敢說出來。

  外面很快響起喇叭,一輛白色救護車停在門口。我扶著思文到門口。車上跳下幾個穿白衣的人,迅速從車中拉出一副擔架放在雪地上,扶著思文躺下去。擔架把我嚇壞了,腿子直發抖。她躺下去的時候我發現她褲子上有血浸出來。在車上我拉著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進手術室去,我在外面坐著,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我的腦海象一片遼闊蒼白的天空,各種念頭象一隻只大翅膀的鳥飛越而過。當我想盯住一隻鳥仔細觀察,它卻振翅遙遙遠去。終於我在心中確定了流產是已經無可挽回,可不知會有什麼後遺症沒有?接受了這一事實之後,我想到了它的意義。把我和思文聯在一起的鏈條,現在已經斷了。這種陰暗的想法使我全身發冷,那念頭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潛藏在心底的思想又開始活動,我竭力想避開不去細想,但越是想避開就被自我提醒著避不開。我想象著許多神色陰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著,一張張蒼白潮濕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隱忽現,其中一個似乎就是自己。想看清楚時忽又閃到人群中不見了。坐在我對面的兩個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語。牆上的掛鐘在他們頭頂滴答響著,越過沉默的時光,那均勻的不動聲色的聲音應合著我心跳的節奏,把時間切成細碎的殘片。我忽然想著人是一種很不安全的動物,不然自己並不是個狠心的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產生這樣的念頭。這時我對世界產生了異樣的感覺。覺得對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強烈的懷疑和灰心情緒在心中彌散開來。

  正默想著,有一個聲音在我旁邊說什麼,我聽不懂也沒有注意。有人輕輕觸我一下,我一看是個女護士,我呆望著她,她把手中一張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簽字,並做了一個簽字的手勢,我才明白她是找我。我很快地在她手指著的地方簽了名,她面無表情說聲Thank you一聲,跨出幾步,聲音滾在喉嚨里,又停下來,看著女護士拐了進去。

  思文終於被推出來了,眼睛睜大著毫無表情。我跟了擔架車走,一邊問她「怎麼樣」,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我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說不出,沉默著隨推車進了電梯到三樓病房。醫生吩咐幾句,又拿來一些葯和手紙離去了。我坐在床邊望了她,她也望了我,都沒有話。我想著實在應該說幾句什麼了,卻說不出,也不知說什麼好。她一隻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說:「冰涼的。」她輕輕掙開縮了進去,雙眼毫無表情望著我,象要把我的臉看穿似的,我沒有勇氣迎接她的凝視,把目光轉向鄰床,那個女人正在看床頭小電視,對了電視自己嘻嘻的笑。思文的目光追隨著我,我倒覺得自己心裡有什麼鬼被她看透了,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來,好象都是故意做出來給她看的。我問:「還痛不痛?」她輕輕搖頭。在難堪中,護士送來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接了盤子說:「吃點東西。」她又搖搖頭。我得救似地問:「我回去給你做點中國飯菜來好不?」她點點頭。我馬上跑下樓,踩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裡跑,一路上張開嘴喘著,在冷空氣中吐著白氣。

  思文在醫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著出了院。我只簽了個字就算結了帳。簽完字我問那個人,如果要自己出錢得付多少錢,他說:「May be three thousand。」我嚇了一跳。思文出院這天我給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告訴他家中有了麻煩,問考試能不能推遲幾天,到聖誕節前兩天再考。他說聖誕節要回紐約,機票已經訂好,能不能推遲到下個學期,還要請示一下遜克利爾。不知為什麼,我沒有經過細想,心裡一衝動,就告訴教授說,我想放棄學習去找工作了。他問我是不是最後的決定,我說是的。思文在床上聽了,急得直搖手掀開毯子就下床來阻止,想搶我手中的話筒。我用嚴厲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說了幾句,道了歉也致了謝,放下話筒。

  思文臉上陰沉沉的,我只做個不懂。她終於忍不住說:「這麼哈一口氣就決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說:「心裡早就決定了,就憑我讀這個書還不是坐精神監獄?」她說:「你逃避困難,你沒有勇氣接受挑戰。」我說:「謝謝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謝?」說著強拉了她的手握了。她甩開說:「這樣難得的機會,你就這樣放棄了。國內的人都知道你讀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麼交待,我真的為你著急。」我說:「我欠了誰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觀念可沒有那些人重,為了一瞬間的光彩付出那麼多,再說是不是真那麼光彩還沒討論呢。」她說:「只有你對,別人都是傻瓜瓜?你不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獃下去不拿個學位怎麼行?」我說:「又說到這個地方來了。我這樣無能的人在加拿大獃下去?我也配嗎?你乾脆拿把刀殺我一刀算了。」她說:「加拿大是地獄!打個電話救護車幾分鐘就來了,別的地方可能嗎?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我說:各人有各人的情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不勉強別人,別人也別勉強我。我不說別人錯了,別人也別說我錯了。就算錯了,也就錯了,我錯有錯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見得一定要對才是對的。」

  思文回到床上躺下去,說:「固執又來了。答應改百分之五十,一點都不改。我病了,我懶得生氣,我剛才怎麼這麼蠢。」說著自嘲地搖搖頭,表示不理解自己怎麼又跟我認真了。我說:「對不起了,你丈夫沒法給你掙臉。退學的事,借你一句話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不要商量了。」她躺在那裡撅嘴冷笑一聲,說:「隨你,莫把我自己氣病了,我的病還沒好呢。」我說:「還是要謝謝你讓我過了一回留學生的癮。」她說:「早知道呢,又何必呢。」我說:「早知道他這麼沒出息沒志氣呢,又何必嫁給他呢。」她賭了氣說:「那也可以是這個意思,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葯吃。」我沒想到思文這麼重視這件事。女人有虛榮心,希望丈夫強大,這不奇怪,沒有才怪呢。這個我懂。可是懂也沒有用,越是懂了我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心中好象有鬼一般。

  我在心裡反覆體會自己的感情,有時在寂靜中閉了眼潛心去思索,覺得對思文再也難得再有那種熱情,我現在是機械地扮演著丈夫的角色。我說不出更多的理由,但心中就是被什麼追著纏著似的丟不開那種念頭。聖誕節前最後一次去學校我收到了舒明明的回信,她的熱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說自己等我到明年十月一日。我竭力回想自己給她的信並沒有什麼特別暗示,值得她給我這樣一個承諾。我心中突突跳著,把信疊好了放在襯衣口袋裡。我擔心自己對思文的感覺是一種自我誤導,悄悄在心裡將她和舒明明作了比較。

  有一天思文不在家,我拿信紙列了表,把兩人去作對比。思文雖然更聰明更能幹有更高的學歷,甚至身材更好更漂亮,而舒明明唯一的好處便是性格溫和,我的感情本能的傾向於這一邊。連我自己也不理解,一個好處便壓倒了那麼多好處么?但我還是不能用思文的優勢從理論上說服了自己。我疑神疑鬼地懷疑自己有點心理變態,不然怎麼會呢?我記得朋友曾說過,一個男人心中有兩個女人,他想念的肯定是不在眼前的那一個,恐怕這就是最後的解釋。沉思之間,思文開了門進來,我竟沒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急切之間我把那疊信紙翻個邊,在上面亂塗亂畫。思文湊過來看一眼說:「寫什麼?」我一邊畫個人頭像淡然說:「鬼畫符呢。」顯然她對我在信紙的反面畫寫有一點疑心,以為我是不是給家裡寫信說她的不是,很自然地伸手把那疊信紙翻過來,看見有兩行字,卻不是信,沒有細看也就算了。我緊張得心直跳,幸而她並沒在意。又一想自己是用A和B代替的名字,她看了也看不出什麼。趁她去了水房,我把那張信紙撕下來,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冷空氣進來吹得信紙嘩嘩的響,我把信紙從縫中塞出去,看它飄啊飄,飄過屋后的小坪院,掛到街道對面冰裹著的無葉的樹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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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3-30 20:52
二十七

那一年的聖誕節我已經沒有一點印象了,但前一天的事還記得很清楚。中午大學的中國學生聯誼會在學校國際學生中心舉行聖誕聯歡,早上我問思文能不能去,她說:「去,怎麼不能去,我還能老病著嗎?」

  聯誼會通知了每家帶一樣菜去聚餐,我說:「搞個土豆絲炒肉可以了,你的拿手戲。」她說:「土豆絲炒肉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想省錢。要省也不省這幾塊錢,丟不起這個臉。我又不是趙潔,只要有利可圖不要臉也可以。帶去的菜要編號比賽的,你摳了,別人在心裡還不嘲罵你笑你。我也不搞龍蝦,不想得獎。只要別人心裡不罵不笑就好。」她和我一起到超級市場買了一隻宰好的大雞,抹上醬油和鹽,塞到烤箱里烤了。我說:「雞有什麼好吃,大家都吃膩了。土豆絲炒肉其實還受歡迎些。」她說:「又講實在了!也不看場合,自己吃講實在,這種場合講臉面子。我跟你講,太實在的人就實在太蠢。」她的理論我很難反駁,也很難接受。

  國際學生中心建在一個山坡上,是一幢兩層樓的白房子,我剛來的時候去過一次。那天有人指著窗外大西洋茫遠處一彎小島告訴我,那就是北美最東端。我一直想到那個小島去玩一次,沒去成。我和思文上了樓,會場已經布置好了,老宋領導似地站在門口和每個人打招呼。裡面一個大廳,桌子拼成長長兩條,一條放著蘋果、香蕉、腰果、松子、飲料等,我們帶去的雞就放在另一條拼桌上。馬上有人把編了號的條子放在那隻裝雞的盤子里。老宋又跑過來跟思文說話,告訴她買水果飲料的錢是大使館寄來的,還不夠,趙教授出了兩百元。我看見趙教授被一群人圍著說話,容光煥發。

  還安排了幾個人講話,說「遠在它鄉,懷念祖國親人」之類,大家都不聽,就吃起來。廳里擠著一百多人,熱烘烘的。我把羽絨衣脫了,把菜挨個吃過去,都不好吃。有人在叫,把暖氣調小點!過一會果然沒那麼熱了,學校國際學生聯誼會主席也來了,是個胖胖的加拿大姑娘。她很熱情地和每一個人講話,走到我身邊時我踱開去,怕自己英語結結巴巴難堪。有人指了她的背影告訴我,她在這所大學已經讀了八年,太喜歡社會活動,到現在還沒有畢業。看見趙教授走過來,我迎上去說:「趙教授,今天這麼豐富,要謝謝你的捐助。」他卻象沒聽見似地跟我說起別的。我以為他沒聽清想再說一遍,思文站在他後面擠眼,伸了一個指頭輕搖。趙教授離開我說:「又怎麼啦?」她說:「說話也不看看場合,沒看見他太太在旁邊?」我恍然說:「又錯了我又錯了,拍馬屁也沒有拍到馬屁股上,倒拍到馬蹄上去了,沒有被甩一蹄算是我走運。」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桌上十幾隻雞都沒怎麼動,我們那隻還是整的。思文過去撕一條腿下來,放在嘴邊啃,我也撕一大塊拿在手裡,做著吃的樣子。退到一個角落,思文把雞腿丟到垃圾桶中,我也丟了。老宋發給每人一張紙條開始評獎。老杜的太太用紅白蘿蔔、醬牛肉和青菜拼出一隻鳳凰,引人注目,大家也懶得寫編號,都把紙條放在鳳凰的綠尾巴上。老宋也沒數紙條幾張,宣布老杜獲獎,獎品是一隻不鏽鋼的平底鍋。老杜說:「啊呀呀,我家都五六隻了。」馬上有一個人說:「我前天才來的,還沒有鍋呢,不要我就要了。」老杜說:「拿去拿去,謝謝了。」對那人鞠了一躬,大家都笑起來。

  物理系的訪問學者劉曉冬坐在我旁邊嘆氣,我說:「什麼事不開心,過節了還嘆氣。」他告訴我說,女朋友在北京,怎麼也來不了。他正在聯繫轉讀博士學位,也回不去。都分手快一年了,怕會出問題。

  我說:「老劉這你就嘆氣了?你把每個細胞的勁兒都使上聯繫你的學位,聯繫上了她保證不會跑,我都不要問她是誰就給你打了包票,跑了我照著賠你一個。」他說:「怕出問題。」我說:「女孩挺風流的是吧?」他直笑。我說:「她找不找個臨時情人我就不敢保證了,風情女孩寂寞了免不了要動心思。周圍的也一誘一誘的,誘誘就誘上了。」他說:「就是,就是!」又嘆氣。我故意刺他說:「你又愛個風情,有了這一壺才可你的心,又想那風情只對你一個人,對別人都橫眉冷對,可能嗎?這你就要想得通了,男男女女的!好在也不失去什麼,拔了蘿蔔眼還在。」一句話他神色都變了。我連忙說:「開玩笑開玩笑,其實那女孩心裡只有你。」這時有人跑來遞封信給他,說是昨天從系裡給他帶的,兜在口袋裡忘記了。他接了信馬上去拆,手輕輕顫抖。我望著那人的背影說:「真的不是東西,害我們老劉多淌了一晚的淚。」他看信一拍大腿,高興得直跳,跑到窗邊對著外面曲了手臂反覆抖動,嘴裡壓抑著興奮喊:「嘿嘿嘿嘿!」又告訴我,信是美國一個遠親來的,願為他女朋友來讀語言學校作經濟擔保。他反覆說了幾遍,讓人分享他的幸福,又對著窗外抖著手臂喊:「嘿嘿,嘿嘿!」

  老宋宣布開始跳舞。音樂剛響起來,有人說:「先唱個歌。」跑去把音響關了。又起了個音「一條大河」,幾十個聲音唱起來,那個加拿大胖姑娘不會唱,嘴巴也跟著大家一張一合。剛唱完,一個女聲又搶著起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大家又都跟了唱,記不起歌詞的也跟了吼,氣氛很熱烈。有個人起了「毛澤東同志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有人說:「這是林彪的語錄。」但沒有人理,只管唱。大家唱得來勁,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難得有這樣一次機會,有的人喉嚨都唱啞了。記得還唱了「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和「我愛北京天安門」,其它都記不清了。

  唱完歌開始跳舞,音樂一起思文就被人邀去了。我拍拍肚子提醒她注意,她又伸一個指頭輕輕搖一搖。我最喜歡跳舞,但只有幾個漂亮點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和別人搶,再說我也怕跳舞時姑娘問起「哪個系讀博士」之類的話,就站在旁邊看。音樂又響起來,有人邀思文,她謝絕了,過去請趙教授跳了一曲。跳完又問我怎麼不跳。我說:「懶得跳。」她說:「我們跳一個。」就和她跳了一支慢四。老宋過來要我去打雙百分,我說:「雙百分我是專家,絕對的贏。」他馬上表示和我打一對。第一輪我們很快就贏了,我洗牌說:「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對手說:「抓到那樣的牌,小學水平也會贏。」我說:「水平倒也只有小學水平,敗在小學水平手下的是幼兒園的。」對手說:「笑也笑得太早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誰知對手精得很,接下來我們連輸兩盤。老宋抱怨我出錯牌,提出要重新摸對,我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正好有人跑來在我肩上一拍說:「你是歷史系的?」我一看是那個要了平底鍋的人,便說:「我已經退學了!」他說:「我們那邊去說說話。」老宋馬上叫另一個過來打。我丟下牌就過去了。

  我們在窗邊坐下,看著窗外的雪景和遠處的大西洋。他自我介紹說:「周毅龍、周恩來的周、陳毅的毅,賀龍的龍。」說叫周毅龍。我說:「這名字很熟。」他望了我不做聲,等我回憶起來。我說:「記不清了,反正見到過這個名字。」他說:「我也是學歷史的。」我一下記起來說:「前兩年在《歷史研究》上發了文章引起一場爭論的,那個周毅龍就是你?」他點點頭,對我記起來表示滿意。我說:「博士畢業啦?」他說:「還差一年,急著出來就放棄了。」我說:「太可惜了。」他說:「有國出不出更可惜。」我以為他過來讀博士,誰知他是探親過來的。

  他摸出一包中華煙彈出一支叼了,又彈一支讓我拿了,又詳細問我進歷史系怎麼申請,獎學金怎麼弄。我說:「在國內你應該再堅持一年,太可惜了。」他哧地一笑說:「可什麼惜,國內有什麼搞頭?一輩子,不說一輛車一幢房子,就是一套電器都搞不到。不出國這一輩子要窮到頭了,想起心裡發冷。有些東西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太沒意思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中國的文化人看不穿,一個虛名哄他吊著他一輩子。可憐呢。」我說:「找點心理安慰吧,出本書死了可以當枕頭,在人世上過一遭也留了點東西在人間。」他噴一口煙不屑地說:「連你也這樣想,中國文化真它媽厲害,說得不好聽點是殺人不見血。說句不謙虛的話,我也寫過一本書呢,送了十本給圖書館,過了一年我去書庫里看,倒有九本沒有人借動過。我當時中了電似的呆在那裡木了,一輩子幹什麼,製造歷史垃圾嗎?到這份上自己騙自己也騙不過去了,還不覺悟再覺悟也沒有意義了。這就下了決心出國來了。」我說:「你什麼都看透了,錢總還沒看透。」他說:「那是那是。有時我窮急了也在心裡操錢它娘幾句,罵一聲錢是狗屎,是臭大糞,但人沒有這臭大糞還真就寸步難行。狗屎臭大糞是有錢人罵的,我今天還沒這個資格。想到底,人除了及時行樂還有什麼,年輕人說這個話是淺薄,我說這個話是深刻。到如今三十多歲真有緊迫感了。萬古千秋,倒是哄誰呢?」我抽了煙說:「老周你怎麼變了,你那篇《歷史精神與現代文明》可不是這個調兒。當代人們精神救贖,這可是個大題目。」他說:「等自己得了物質救贖再說吧。」

  他又問:「來有多久了?」我說:「快半年了。」他湊近我詭秘地眨著眼說:「老實說吃過洋肉沒有?」我嚇一跳說:「活還這麼累,還有那份心思!老周你出國動機不純。」他淡然一笑說:「沒吃過洋肉,那不白出來一趟?」我笑了說:「老周你語出驚人,不同凡響,把我都嚇著了。」他說:「你這人到底沒想通,中國傳統好厲害啊,把外在的壓力轉化為內心的自律。人只能活一世,壓抑自己又有什麼正面的意義?」我說:「怪不得你博士都不要了跑出來。不想回去了?想移民了?」他說:「那是當然的,不然誰出來呢?你不想?」我說:「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以為這地方是我們呆的嗎?」他一笑,象是原諒了我的平庸,說:「那看你怎麼混了。我想讀個博士,在北美總會找到立足之地。」看他讀個博士說得這麼輕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特別的蠢。我說:「你倒有雄心壯志!到頭來還不是苦一輩子!」他說:「那也看為什麼,我可不是為了什麼虛的東西,什麼學問,什麼推動歷史。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倒推得動歷史?那些人在想象中把自己看得成上帝一樣!說好聽點是天真,是愚蠢,說得不好聽是不要臉。」

  這裡有個女人叫:「毅龍,毅龍!」我一看是趙潔。原來他是趙潔的先生,這使我對他的一點敬畏蕩然無存。趙潔挽了他的胳膊催他回去,說話也嗲聲嗲氣,表演似地誇張著他們的親熱。老周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過分了,她卻受到了鼓勵似的更加嗲起來。老周擠著眼對我一笑,兩人相挽著去了。

  舞會音樂嘎然而止,天色也昏暗下來。(以下略去400字)

  晚上開車去了莫爾教堂,這是聖約翰斯最大的教堂。去的時候連走道里也站滿了人。我們學了洋人的樣子,在門口一個鑲在石柱上的小池中點了聖水,在胸前劃了十字,從人叢中往前面擠。我驚異著平時街上總見不著人,今天從什麼地方冒了這麼多人出來?我們一行人一邊說:「Excuse me。」一邊往前面擠。那些人都很客氣,盡量側了身子讓我們過去。前面的聖殿跟個舞台差不多,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年輕牧師在佈道,後面是耶酥受難雕像,幾個牧師在一旁敲著法器。人叢中我看見周毅龍在那一邊過道上,他也看見了我,互相做了個手勢。幾個穿紅色制服的人在人叢中穿梭來往,手中持著一根杆子,前面裝了個布袋,伸過來伸過去募捐。伸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假意在羽絨衣口袋裡摸了一下,捏了空拳塞進去,感到裡面滿滿的都是鈔票。思文也跟著把手伸進去一下。我用眼神去問思文真放了錢進去沒有,她詭笑著搖頭。我湊在她耳邊輕聲說:「狗膽包天,上帝也叫你騙了!」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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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3 20:14
二十八

幾個月前找工作的經歷給我留下了可怕的記憶。新年過後,退學帶來的如釋重負之感一天天消逝,找工作的心理壓力一天天沉重起來。在這種沉重中又反過去想,恐怕拼了命去讀書還好些。反正躲過來躲過去,難堪的事躲也躲不開。這次還沒開始找呢,就心虛起來。買了報紙從頭看到尾,很難找到一份我能做的。報上登出來紐芬蘭的失業率已經超過百分之十三,我怎麼想也覺得不會有份工作碰到我手裡來。要去找工作了我心裡跟要去討飯做賊一樣發虛,我總想象著老闆會在心裡笑:「憑你這樣就想找工作?」我覺得自己不配,做一份最下等的工作也不配。有一家清潔公司登報招聘人,我去了。幾個白人青年也在那兒填表。我連表也沒填一張,就掉頭而去。

  那天下著漫天的大雪,狂風把雪花捲得亂飛,已是零下二十多度。快到中午雪小了,我說要找工作去。思文說:「今天就算了。」我說:「呆在家裡這麼干呆著有什麼意思?明天後天還是要颳風要下雪,還是這麼冷。我只當是去散步、去看雪景,這麼好的雪景。」思文說:「那我陪你去吧。開學之前這幾天把你安頓下來我就放心了。」我穿上兩塊錢在yardsale買來的雪靴,開了門風直灌進來,卷進些許雪花。我倆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雪往靠海灣的商業區走,一路上她抵不住風,幾次差點摔倒,就挽了我的胳膊。我在風雪裡說:「要是個加拿大人就好了,再怎麼找不到工作還有救濟金呢。拿了救濟金在家裡坐得住,不至於就被逼得這麼狼狽。」她說:「這你知道移民的好處了吧。」走不多遠我們就停下來,把落在身上的雪花拍掉,又轉了身互相拍去背上的雪花,手套拍著雨絨衣在冷空氣里發出尖細的沙沙的響聲。吐出的白氣在唇邊就被風刮跑了。

  到了商業區走到一家餐館門口,我從窗外看見裡面清清冷冷,(以下略去330字……).出了門我懶得說話,用硬頭雪靴狠命地把那些冰塊踢到馬路上去。思文說:「還是有收穫。」我說:「屁個收穫,收穫個屁。」她說:「過幾天開學了那個人回學校去,位子就出來了。」我說:「四塊二毛五一小時,還要討飯樣的去討,它娘娘的!」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難,匆匆忙忙把學退了!」我連連哀聲嘆氣,思文說:「在這個世界里,嘆氣有什麼用?哭也沒有用。唯一的路就是牙咬緊了,對自己殘酷一些往前走。」我說:「殘酷些是該殘酷些,你對自己不殘酷生活就對你殘酷。老是在心裡同情自己,這個人就完蛋了。可是自己也是個人呀!風裡雪裡這麼絕望地跑,別人這樣我還同情呢,就是自己不能同情!」思文說:「文人的毛病你都兼備了,這怎麼得了!想那麼多幹嘛呢?你去問問別人剛來的時候!趙教授剛從台灣來還洗盤子呢!」我說:「對,想那麼多幹嘛呢,臉皮厚點!可也得有盤子給我洗!誰給我洗呢,誰?」她說:「咬緊了牙自己去找啊,誰會送工作給你呢?」我說:「咬緊了牙,意志堅強!偏我這人心又是肉長的,不是鐵淬出來的。」她說:「你還承認自己有問題,這可是第一次,聽著就有新鮮感。」

  左邊走過去,右邊走過來,在風裡雪裡走了一中午,幾條街都走遍了,問了十幾家餐館,還有加油站,一無所獲,靴子里已經進了水,濕濕的,腳趾一動更覺著粘乎乎的。一隻靴子又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打腳,走一步都痛。我說:「怪不得這麼大一雙靴子只要兩塊錢,我還以為佔了多大便宜呢。」到了下午兩個人又餓又累,也捨不得買點東西吃。思文說:「今天天氣不好,老闆生意清淡,找不到是自然的。」我說:「要等它天氣好了還有幾個月呢。紐芬蘭冬天又這麼長,越過越長!」問到最後幾家我已經不抱一星點希望,也進去問一下,也算盡了對自己的責任。只好往回走。思文說:「高力偉你別灰心,總會有個結果。」我說不出話,鼻子一酸淚就要湧出來。我「嗯嗯」地應著,裝著咳嗽,把臉側過一邊,拚命忍了淚。我覺得心裡好委屈,可誰也沒讓我委屈!思文說:「明天我們到那邊商業區去找,那邊還繁華些。」我說:「以後也懶得填表了,填表都是沒有用的。加拿大老闆講商業藝術,拒絕你也拒得軟和。」我縮了脖子在大風裡走,想起那些老闆抬眼打量我時的心理,恐怕和以前自己打量敲門討錢的叫花子差不多罷?我把這感想對思文說了。她說:「神經過敏!西方人才不是這樣看人。」我說:「管它西方人東方人,都是狗眼睛。真的,都是狗眼睛。」說了後面半句時,我發現自己模模糊糊有一半是說給她聽的,生怕她意識到,偷眼去看她,也並沒有什麼反應。

  風颳得更大,雪飛得更緊,幾米之外就看不清人。思文挽了我的胳膊才能行走,兩人幾乎要被吹倒。我們彎了腰半蹲著走。躲在雪影中我有一種安全感,沒人能看清我。於是我開始罵「這王八蛋的風」,罵了幾句覺得暢快,乾脆扯了喉嚨昂了頭對著天罵:「這挨刀子殺的風!」思文拉我的胳膊說:「別人以為你有神經,別丟我的臉。」我說:「誰看見你了?他也聽不懂!」又大吼一聲:「這狗大糞的風!」思文猛地拉我一下說:「別人看你呢!」我四顧茫然說:「哪裡有人,這天除了要撈口食的人還有誰會走在街上。」她指了路邊一幢房子說:「剛才一個人掀開窗帘看,是個老太婆。」我一看,果然玻璃后的窗帘還在微微擺動。我說:「管它三七二十一,娘娘的奶奶的!反正我不認識她。」她說:「你罵也白罵了,都吹到大西洋去了。」我說:「我不罵也白不罵。風從大西洋吹過來的,城那邊的人都聽見了。」她說:「你別做這下作的派頭。」我哼地一笑說:「那你還以為我是什麼雅人呢,在國內沒看穿被蒙蔽了,在這裡總看穿了。」兩人躲到一個屋檐下互相拍打身上的雪,忽然相視著就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帶了一點哭聲。那家門開了,一個中年的白人男子探了頭驚異地看我們,又要我們進屋暖和一下,我們謝了他,又走到風雪中去。我說:「我臉凍麻木了,會不會出事呢?別凍出一張花臉子!」她說:「我都快凍僵了。」

  翻過一個山坡風更大起來,人凍得已經不太靈活,行動遲頓,兩人挽緊了還是走不穩。思文說:「退著走吧,去年我走不動了就退著走。」於是轉了身相挽著退著走,果然走得穩些。我們一邊退著走,一邊拍打對方身上的雪。看著到家了,我說:「趁機再吼幾聲。」又對天怪吼了幾句;「哈哈哈,哈哈哈哈!」眼中潮起來。思文說:「好怕人的,我毫毛子都豎起來了。」到了家我把濕透的雪靴踢下來,腳趾都泡白了,一隻腳背上打破了皮,青腫一塊。我咬牙說:「今天是氣爆了,真的恨不得到哪裡找個人來殺一殺!」手中象虛執了一把刀,向前捅幾下,「殺──一──殺。」

  到晚上風雪停了,我對思文說出去走一走。思文說:「外面乾冷乾冷的,去什麼!」我說:「在屋子裡憋了難受。」她說:「我跟你去吧?」我說:「你有事做你的事,我沒事去玩玩。」我說「玩玩」她倒嚇著了,說:「你要想得通啊!」我笑了說:「說到哪裡去了!我還沒想到那裡去,你倒是來提醒我!」她還要跟我去,我一定不肯,她只好算了。出了門我揀靜僻的地方走,走到大一片草坪邊,微光中一片白雪,沒有足跡。我踩了很深的雪走進去,那兒有幾張椅子。我用手套把椅子上的雪拂去,就在那裡坐了。天色昏暗,寂靜無人。坐在那裡我心中自由地和天地對話,想著這樣坐到明天早上就凍得僵硬了,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我對自己笑一聲,在心裡說:「至於嗎?」忽然地體會到了死神的擁抱也有一種溫暖,一種柔情。想到那些輕生的人,也並不是不可理解,他們的選擇有自己的道理,他們在追求一種理想,一種解脫,一種溫暖和柔情。又在心裡想,如果現在表決是不是把地球炸掉算了,自己會投贊成票呢還是反對票?

  那邊樹林子邊上一個黑影在雪地上一閃,倏而消失,不知是狗是貓。我望了望天,天邊有幾顆冷冷的星。我想象著自己是一隻飢餓的狼,在一個無月的星夜,在樹林子里踩著雪輕捷地走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腳掌的肉蹼感到了雪地的涼意。不時地停下來,把身子在粗糙的樹皮上蹭著,感到痒痒的快意。鼻子貼了雪地嗅著,嗅著,尋找著可能出現的一點食物。忽然停下來,用爪子在雪地里挖掘,緊張地聽聽四周動靜,又掘又掘,雪下的腐葉發出一種腥味。終於失望了,昂了頭對著天邊的冷星,發出一聲殘忍的長嘯。這樣想著我似乎就聽見了那一聲長嘯,心中一冷,本能地站起來,毛骨悚然。我縮緊了身子,快步往回走。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3 20:15
二十九

越是覺得自己在北美不能久呆,趕快賺點錢的願望越是強烈。我在心裡反覆對自己說:「總不能白來一趟,總不能白來一趟。」這樣想著心裡越發焦急,我覺得自己差不多都快要瘋狂了。

  接下來幾天我騎了車滿城跑,只要是挨點邊的地方我就過去問一聲。(以下略去1800字)

  一旦對自己作出了找工作絕無希望的結論,我心裡反而輕鬆了些。思文開學了,我整天閑在家沒事,就好好伺弄那點豆芽。除了星期天教課能賺二十塊錢,我就指望這兩桶豆芽了。我瞧著每一根豆芽,都覺得那麼珍貴。我想把銷路再擴大一點,但總是不行。思文已經宣布不再幫我的忙,她說到做到。一星期幾次,我在大風大雪中騎了車到各處去送豆芽。外面是零下二十度,我怕豆芽在路上凍壞了,把豆芽裝在紙箱中,再用布蓋好,一出了門就拚命騎,盡量縮短在外面的時間。那些小車在我後面超過我的時候,都小心地放慢了車速,這使我覺得非常可笑也非常痛快。有一天我頂風冒雪去送豆芽,大風吹過來我拚命地踩,不時謄一隻手把落在眼鏡上的雪花抹去。正在抹的那一剎那,我連人帶車被風吹倒,往馬路中間摔下。後面一輛紅色的轎車緊急剎車,發出「吱吱」的尖叫,在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我對司機抱歉地一笑,他驚恐地睜大眼睛,搖搖頭,把車往後退一點,從我身邊繞了過去。我拍去膝上的雪,扶起單車,把裝豆芽的盒子重新捆紮好,騎上又走。這時想起剛才的事,身子軟了一下,后怕起來。撞著了也就撞著了,完了也就完了,真的就是這麼脆弱,這麼輕易。生是很偶然的,死也是很偶然的,生死之間只隔了一層紙。想到這裡我在心裡問自己:「命都看小了,還笑呢,到底為了什麼呢?我就只能有這樣的命運嗎?」我感到一陣委屈,一滴淚沁出來,冰冷的眼瞼感到了一點溫熱,流到了唇邊已經是涼涼的一星點,停在那裡。我用舌子舔了,鹹鹹的帶點澀。在寂靜的天地之間,我放縱自己輕輕地哭了幾聲。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3 20:16
三十

那天上午正在房子里枯坐,思文從學校里打電話回來說:「趕快來,有希望了,趕快來。」我看她興奮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莫名其妙,問:「什麼事有希望了,說清楚點。」她連聲說:「工作工作,工作。學校里剛出了一張招人的廣告,是一家有名的餐館,part time和full time的都要。」我一聽就冷了半截說:「很有名的餐館怎麼會要我?」她放低聲音說:「剛才我看見沒有人,把廣告撕下來了。」我騎了車到學校,她已經站在教學大樓門口等我。她說:「我陪你去。」我說:「地址給我,我自己去,你去了別人以為我這麼沒有用,反而對我沒了興趣。」她說:「總有幾句話你會聽不明白,我站在旁邊不做聲,這可以吧?」我要她搭在單車後面,她說:「一地的雪,危險吧?」我說:「你的命那麼要緊,要死也有人陪著你。」她說:「有雪轎車煞不住,一下就撞到你身上來了。」我說:「不怕。我不怕車,車怕我。」她同意了說:「那命就交給你處理了。」

  這次的順利大出我的意外。和老闆威廉談了幾句,填張表,馬上就決定了。這是遍布北美的一家很有名的快餐聯瑣店Wendy's的一家分店,起薪每個鐘點四塊二毛五,全職,第二天就上班,工作證以後再去移民局補辦。老闆放了操作程序的錄象給我們幾個人看,我聽不太明白也大致看懂了,不難。出來了思文在餐廳坐著,我告訴她明天上班。她說:「好,這下我的任務完成了。」

  我的工作很簡單,(以下略去1400字……)。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支票發下來只有二百七十多塊錢,算下來每天只有二十七塊錢,比獎學金多不了多少!我在心裡算了,每天七個小時,再扣了稅,倒也沒少我的。好不容易謀來一份工作,累得跟牛一樣喘,就這點錢!我開始懷疑「外國老闆寬厚些」這種說法。中國老闆再厲害,還能厲害到什麼地方去!我把這種想法跟思文說了。她說:「你要想辦法偷懶,老闆管你死活呢。」我說:「你比資本家還聰明些,偷懶?你以為這是在中國吧。」她說:「你不怕,下次葛老闆來拿豆芽,我問他一聲。」葛老闆是新發展的豆芽顧主,在郊區開了一家餐館。沒有辦法,郊區我也得去了。

  這個星期威廉安排我做早班,六點半上班。早班只有一個人做,在九點鐘其它人來上班之前要做完十七件事,這些事都按順序寫在一張紙條上在牆上貼著。威廉指了那紙條問我看不看得懂,我說看得懂,心裡想著明天早上帶本詞典來。我很高興,不必在別人的目光下工作,這使我有一種自由的興奮。威廉把鑰匙交給我,我捏了鑰匙想,這老頭倒挺相信人,這麼大個餐館他也放心。第二天凌晨五點半我被鬧鐘鬧醒,掙扎了爬起來,迷迷糊糊煮一杯牛奶沖蛋喝了,推著單車出了門。風象刀子一樣刮過來,滲到衣服裡面去,把身上的熱氣都捲走。熹微的星光下伸展著一條白色的路,在一片寂靜中單車擦著雪地發出均勻的沙沙輕響。騎到半路我的手凍僵了,握不穩龍頭也捏不緊剎機。我怕遲到想堅持一下,遇到一個下坡直衝下去,手想捏剎機怎麼也捏不攏去。越沖越快,風在耳邊嗡嗡地鳴響。我想今天要摔個大跟頭了,心裡有一種想跳車的衝動。快到坡底我看見路邊有個大雪堆,就對著雪堆衝去。單車插進雪堆,我往前一衝,身子從龍頭前飛出去,撲在雪堆上,頭埋在雪堆中。我一滾,滾下雪堆,伸伸胳膊跺跺腳還沒有摔斷,我放了心。臉上濕濕的有什麼流下來,我臉已經凍麻木了感覺不出什麼,以為是血,脫了手套在臉上撫一把,只是一些雪水。我把另一隻手套也脫下來,都扔在雪地上,撮了兩隻手在嘴邊哈氣,氣在冷空氣中泛著白色。還是不行,我解開羽絨衣,把雙手交叉了從腰部貼了肉插到腋下,冷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我夾緊了雙手,蹲下來縮成一團。風從衣服的縫隙中灌進來,我又蹲著轉過去背對了風,把身子縮得更緊。一輛小車開到我前面不遠的地方猛地剎車,後車門打開,一個年輕女人抱了一條狗下來,生著氣往回走,一個男人從前門下來,追上那個女人想拖她回車上去。倆人推搡著,大聲爭吵。男人把女人摔到地上,女人還是抱緊了那條狗。我蹲在那裡喊:「You can't treat her likethat!」男人四下張望,看不出聲音從哪裡發出來的。我又喊了一句,他才發現雪堆邊那兒原來蹲著一個人。他對著這邊叫道:「None of your business!」把女人拖上車開走了。

  我心裡估計著時間已經來不及,怕威廉第一天會來檢查,又想起他也不用來,只看我打的卡就知道我遲到了沒有。把貼肉的手指活動一下,能夠彎曲了,抽出來,把羽絨衣拉上,套上手套,把單車從雪裡拔出,心想,這堆雪今天救我命了,對著那堆雪把頭點了幾點,騎上又走。到了餐館威廉並沒有來,我把燈開了,打開冷藏室的門把生菜西紅柿搬出來。忽然想到老闆剝削我太厲害了,撈回一點也是應該的,就摸了一個大西紅柿吃了,想著現在西紅柿三塊錢一磅,這一下吃掉老闆一塊多錢。又把紙盒裝的小盒牛奶喝了一盒,把盒子丟到垃圾桶里用菜葉蓋了。兩樣東西吃下去,肚子里冰冷冰冷的。我按了規定的程序儘快地做事,用機器切了兩箱西紅柿,又配了三十多份生菜……等我把事情做完,上班的人就來了。

  這天思文告訴我,葛老闆今天又來拿的豆芽,我的事也講了,他還有興趣。思文說:「他問我你能不能做,我說豆芽都是你發的。約好明天接你去看看。」我說:「錢怎麼付?」她說:「跟他講好了付現錢,還是四塊二毛五一小時。」我說:「好,想提醒你又忘記了,虧你還想到了這一點。」第二天葛老闆開車來了,他四十來歲,瘦瘦小小。我心想:「開餐館的人還營養不良嗎?」想到自己要去他手下討生活,有點彆扭。很奇怪去威廉那兒做事卻沒有這樣的感覺。車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鐘,我還想每天騎車回來呢,看來不可能了。在車上葛老闆告訴我,他來十多年了,剛開始也打工,也發過豆芽,後來自己租一家餐館做了,生意很好卻太辛苦,又把餐館生意賣了去做燈具生意,一年虧了十幾萬,還是回過頭來搞老本行,上個月才開張的,餐館取了個名叫龍─88。又說,要找加拿大人做工兩百個都有,但他們不會用中國的刀和菜勺。

  到餐館看了,我說:「我明天來。」葛老闆告訴我在哪裡搭車,又告訴我在這裡吃住全包,就住在樓上一人一間,人工每星期付一次。回來后我按思文的主意給威廉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搭朋友的便車去多倫多玩幾天,請一星期的假。他問我回來還去不去上班,我說還去,只請幾天假。他說等我的電話。不知道葛老闆那兒會怎樣,我不能不留條後路。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4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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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0 19:50
三十一

葛老闆的餐館在一個叫Greenwood的小鎮,小鎮有幾千人,就這一家中國餐館,斜對面是一家肯塔基炸雞店。這兒是一個海灣,海灣的淺水中泊了許多私人遊艇,冬天都灣在那裡。沿著公路兩側各有一線房子,這就是鎮了。鎮上除了葛老闆,還有一家中國人是醫生。葛老闆和鎮上的人沒有什麼來往,沒事了就開車去城裡找人打麻將,賭錢。他說:「做個人吃了睡,睡了做,做了吃,有什麼意思?」原來做個人的意思就在打麻將、賭錢。

  老闆娘叫麗莎。葛老闆給我介紹的時候麗莎正在油爐邊炸雞球。她用英語告訴我,她只能說粵語,不會說國語。麗莎這個名字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筆下那個穿著長裙、沉靜輕盈的俄羅斯少女和這個矮瘦的形象怎麼也聯繫不起來。餐館只有幾個人,有個應侍小姐是從澳門來的,葛老闆叫她珍妮,她瞟我一眼我就看出了眼神中的輕蔑,想著這也是個勢利鬼,後來果然就是那樣。一個烤pizza的叫丹尼,是希臘人,四十來歲。還有一個收錢的白人婦女叫安吉拉,胖得象只桶,她在這個小鎮上出生,快四十歲了居然從來沒離開過紐芬蘭,叫人難以相信。

  我的工作是洗碗、剖雞、包蛋卷、切菜。每天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甚至更晚。中間吃兩餐飯,也不扣除時間。我算著收入比在Wendy's多一倍了,這真使我暗自興奮。葛老闆並不象我想象的那樣精細到一分一毫、一箱蘋果一箱桔子,就擱在那裡,誰想吃了自己拿。每天晚上收了工,自己就把工作時間寫在電話機邊一個小本子上,他也不檢查。

  (以下略去700字……)。

  第一個星期被老闆訓了兩次。有一次是晚上收工,我把洗碗機的水放了,卻忘了關機器。我拖著地板,葛老闆發現了問題,把我叫過去看。我探頭一看,裡面的電阻絲都燒紅了。葛老闆說:「告訴你要先關機器後放水,你又不記得。燒壞了叫你賠,你賠得起?七千塊錢,你賠得起?」我縮了脖子聳著肩陪著笑臉,很老實似的聽著,一聲不吭。珍妮在外面餐廳里搞衛生,聽見葛老闆訓我,拖著吸塵器站在門口看,臉上掛著笑。我挨了罵心中難受,倒不恨老闆,換了自己當老闆也要訓人的。珍妮的笑卻使我恨之入骨,心裡罵著:「長又長得不漂亮,這副嘴臉我瞧也沒有瞧一眼的興趣,倒輪到你來幸災樂禍了!」又想,天下人都這麼勢利,人類真的沒什麼希望。乾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樣大家都公平了。

  (以下略去1500字……)。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0 19:50
三十二

我每個星期回城一次,在家裡呆兩晚一天。每星期天晚上從老闆手裡接了錢,搭丹尼的車回城去。第二天早早地到銀行把錢存了,然後坐在一邊,看存摺上計算機打出來的數字,心裡計算著這個月又能存多少,什麼時候可以存到一萬塊。把存摺看上半天也是很大的快慰,看完了小心收好,還暗暗在心裡嘲笑自己一番,沒料到在加拿大自己變成了個錢迷。到葛老闆那兒工作以後,積蓄的速度大大加快,每個月能存一千多。每次這個存摺上滿了一千,我就把這一千轉到另外一個戶頭上去,在那兒湊成一個大數。看著那大數一級一級跳上去,我就在心裡對自己扮了鬼臉兒偷偷地笑。

  (以下略去400字……)。

  和思文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又寫了一封信給舒明明。不敢說吵架的事,只說自己處境不好,心情也不好。她回了信到歷史系,要我不要去賺那些「要命的錢」,儘快回去,還有一些瘋瘋顛顛的話。我看過以後捨不得撕掉,藏到哪裡也不安全,就放在襯衣口袋裡。這個星期一思文叫我去學校游泳,脫衣的時候我想起那封信,一摸竟不見了,翻遍了口袋也沒有,我想可能是掉在餐館的樓上了。到了游泳池邊我還在想,思文穿了游泳衣過來問我想什麼。我說:「沒想什麼。」怕她再問,抓了她的肩往水裡一推。那天思文態度特別好,纏纏綿綿又有點戀愛時的意味了,這使我心中都有點不知所措。游泳回來我把掛在壁櫥里的衣服都摸了一遍,又在床上翻找了,都沒有。我確信那信是掉在餐館了,就不再去想這件事。

  中午我在樓下廚房裡淘了米準備煮飯,思文站在樓梯上喊我:「高力偉來,有一封信。」一邊向我招手,臉上神神秘秘地笑。我心一沉,馬上想到了那封信,但看她的神態又不象。我放下鍋跑上樓去,一看她手上捏的那信的紙樣,就明白糟了。思文說:「有一封信,在椅子底下撿到的,可能是老宋的女朋友寫給他的,他昨天到這裡來過。這上面寫的是宋志,老宋又是叫宋志明。」宋志是我給自己起的化名,舒明明來找我,就在門外叫「宋志」,我去找她,就在她家樓下叫「范娟娟」。我連忙說:「那肯定是的。別人的信你不要看,宋太太知道了就不得了。我下午正好去找老宋一下,帶了給他不讓他太太知道。」思文把信遞給我,遞了一半又往回一縮,我伸手一把抓沒有抓到。我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懷疑,她說:「那不,我還看一下。我還只看了開頭幾句。」我說:「要不得,別人的私信你看什麼?」她說:「又不是我拆他的信,他自己掉到這裡的。你知道我是最好奇的。」她把信打開,我突然伸了手去搶,她有準備,一讓我沒有抓到。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把信折了放到口袋裡,說:「你先出去,我自己先看。」我說:「一起來看一起來看。別人的私信你最好不要看。」她說:「別人是誰?我看這個別人就不是別的人。」說著使勁把我往門外推。我知道沒辦法了,被推到門外說:「你看吧,你看吧。」門砰地關了,我反而平靜了下來,下了樓去煮飯,心想,你總不會忘了打我把鋼絲髮梳的橡皮都打得翻出來的事吧!我甚至感到了一種壓抑的輕鬆,一種帶惡意的快感,一種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力量。

  我把飯煮上,剛準備切菜,樓梯「咚咚」一陣響。思文站在樓梯上,把信捏成一團向我扔來,「老宋的信,你自己看去吧!」說完又「咚咚」上樓去了。我把信塞到口袋裡,繼續切菜,體會著這風暴到來之前的平靜。初春的陽光從窗外射到臉上,有一種柔和的溫熱,鳥兒在樹枝上歡唱,我切著菜,刀在塑料砧板上發出空洞的聲音。我想著思文也許在等著我去給她一個出乎意料的說明,使這一切都得到雖然奇怪卻合情合理的解釋,我偏不去。過了一會樓梯上又一陣響聲,思文走下來問:「信呢?」我很平靜地說:「你不是看過了嗎?」她提高聲音說:「信呢?」我說:「你自己丟在哪裡,我怎麼知道?」她轉了身子在地上看了一圈,突然向我撲過來,伸手去搜我的口袋。我用力掙開,她又撲上來說:「信呢?你不給我,我今天就要你拿出來。」她以拚命的姿態抱了我的腰,我掙了幾下沒掙開,只好說:「你拿去,你拿去,跟個惡婆娘一樣。」她搜我的褲口袋,摸出一張紙說:「不是的。」正想塞回去,又看一眼說:「咦,這又是一封。」這話提醒了我,可糟透了!這是我寫給舒明明的回信,寫了一半塞在口袋裡,我都忘了這件事了。思文拿了這封信,那封也不要了,又「咚咚」跑上樓去。樓上傳來門砰地一響。我也沒心思做飯,關了電爐,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發獃。不一會聽見房門一聲輕響,思文慢慢走下樓,平靜地走到我面前,把信遞給我說:「收好了,你去寄給那個女人吧!」我接了信,慢慢折好塞到口袋裡,也不做聲。

  思文站在那裡說:「怪不得,怪不得。」停一會她說:「怎麼不做飯,肚子餓了。」我說:「我懶得吃呢。」她說:「你不吃我還要吃,氣得飯都不吃,我沒那樣蠢,傷了身體是自己的。」說著就去做飯,做好了端到客廳說:「吃飯。」我端了碗悶悶地吃完,說:「瞌睡了。」就上樓去。她跟了上來關了房門說:「高力偉我跟你談談。」我說:「談什麼談,我要睡午覺了,累了一個星期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一次午覺。」她說:「好驕傲!搞半天是我沒道理。」我說:「道理從來都在你手裡。」她說:「怪不得你對我這樣鐵冷冰冷的,原來你在國內還有個情人。」我說:「什麼情人,情人這個詞可不是隨便可以說的,我跟別人怎麼樣了嗎?是朋友,朋友!」她不容反駁地說:「情人,就是情人!」我說:「你要說是情人我也沒有辦法。」她輕笑一聲說:「我心裡想的是你,做夢也夢見了你,這是寫給朋友的話嗎?」我說:「我不想騙她,也不想騙你,我就是這樣的心情。我原來沒有這樣的心情,有這樣的心情我就不會出國了。但到了這裡我心情變化了,你自己知道是為什麼。」她說:「我昨天還在想,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很危險,今天還叫你去游泳,看起來我是自作多情白費心思了。」我說:「既然話挑明了,我就說幾句。游泳什麼的,不能解決我心裡的問題,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能接受一個壓倒我的女性。這一點我想騙自己也騙不過去。你說這是封建思想也可以,批判了也不能解決我心裡的問題。沒有了感覺你有什麼辦法,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思文激動得有些結巴起來。「好,好,高力偉,好。你倒還嫌我太能幹了,我……難道……我懶得講。」我說:「那我可就睡了。」說著躺了下去。她說:「你坐起來。」我故意想轉移話題,說:「我這麼歪著聽也是一樣的。」她就讓我那麼躺了,說:「難道我願意這樣?我是被逼出來的,逼出來的!我還想做個賢妻良母呢,什麼事你都包圓做了,我正好難得勞神,在家裡坐享其成,別操心把自己操心老了。」我說:「那好,你真的就不勞神了,倒是你我的福氣了,只怕你捨不得放權。第一件事我就說思華不要來了,來了沒有意義,你願意不?」她說:「你又逼我!」我說:「說了你做不到,還要說自己不想操心,想做賢妻良母。」她說:「形勢逼得人沒有辦法!想來想去我就是想不通自己哪裡錯了!」她伏在桌上哭起來,「我好不甘心啊,心裡好委屈好委屈啊!媽媽,媽媽!你女兒心裡好苦命好苦啊!」她哭著肩一起一伏,象有一隻無形的手壓下去,放鬆,再壓下去。我坐起來,觀察她究竟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呢,還是感情的誇張放縱。過一會我嘆口氣,心中那柔軟的部分又佔了上風。我躲避著這種柔情,在心裡對自己說:「人啊,有時候得狠心一點,沒有辦法!被那同情的感情支配了,到頭來害了自己也害了她!她都設計好了,去游泳製造浪漫氣氛,然後,把頭無力地靠在你胸前,然後……但是,有了那樣許多以後,這可能嗎?我應該有勇氣告訴她,我已經不愛她了,自從那次挨了打以後,那樣的感情在我心中就再也沒有辦法恢復了,那是一個臨界點。人不應該迴避心靈的真實,儘管這種真實那樣殘酷。」這樣想著我幾乎有了勇氣把這種想法說了出來。我意識到了這也是一個機會,既然揭開了傷口,就不能再迴避,要痛就做一次痛了。

  我站了起來,在那一瞬間似乎更有了勇氣。我深深吸一口氣給自己一種鼓勵,說:「思文,你聽我說。」她抬起頭,一聲不吭望著我,目光透出一絲哀憐。我害怕這樣的目光,面對這樣的目光我沒有勇氣說出那種殘酷的真實。在那種狂暴的對抗面前我有力量堅持到底,但在這樣的神情面前,我堅持的勇氣在迅速的瓦解。站在那裡我感到了內心力量的消逝。思文見我不說話,平靜地催促我:「你說,你想說什麼你就都說出來,我聽著呢。」我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要迴避現實,今天迴避了明天還是迴避不了,說出殘酷的真象不是卑鄙,不誠實那才是卑鄙呢。」我感到生命那沉重的帷幕又一次在拉動,展示真象的時機到了。我又深吸一口氣,象是要吸入一種勇氣,說:「思文,你聽我說。」她顯然注意到了我神態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睜大了眼緊張地望著我的臉,象準備接受某種的宣判。我的勇氣一下子又消失了,說:「思文,你聽我說。」

  我延宕著想重新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卻看見她眼睫毛一眨一眨地,就機械地說下去:「你聽我說,這件事是我的不對。」鬼使神差,我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了!我心中感到一種隱痛,但還是繼續說下去:「這件事是我不對,我前一陣子心裡太苦惱,沒有人說,就寫了一封信,心裡有苦惱總想找個人說。」她緊張的神情松馳了,平靜地說:「按你說你倒是對的,不對的是我。心裡有苦惱,想找個人說說,誰又能說這不對呢?說起來倒不是你錯了,是我錯了。」我說:「我又沒有說是你不對。除了動手打我,別的我都可以理解你。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自己不能幹又怎麼辦,有誰會來可憐你幫助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但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你說是不?我理解你,誰又來理解我?讓我把自己悶在心裡悶死?」她說:「高力偉你別把話說偏了去,你跟那個范娟娟有不正常關係在前,我動手打你在後,是不是事實?」我急了說:「什麼不正常關係,你沒有根據不要亂猜。」她說:「我到什麼地方去找根據,隔了千山萬水還有一個太平洋,誰知你們兩個一年都幹了什麼!信上寫的就夠了,等你一年,這是什麼意思?」我說:「那你再看我一年會回去不?會回去就是真的,反正一年已經過了一大半了。」她說:「那還可以又寫信說等兩年呢。」我見她步步緊逼,心中的反抗情緒又開始涌動,就想著是不是乾脆倔一下轉個彎,把對話拉回到感情已經破裂的話題上去。正想著思文說:「以前的事我也不計較了,哪怕你跟這個范娟娟有過什麼……」我連忙說:「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她不聽我的解釋,說下去:「哪怕你跟這個范娟娟有過──什麼事,我也算了。你自己說,現在怎麼辦?」我說:「我寫封信給她,說清楚我們遠隔萬里,前途未卜,有太多的想法也不現實,就此不要再來往,這可以嗎?」她說:「可以,但是……」我打斷她說:「好,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寫封信你去發,這總可以。還要怎麼樣你也說出來,總不至於逼我寫信罵她。說起來都是我不好,她小孩子不懂事,也挺可憐的。」思文說:「小孩子不懂事?別讓我笑了。別的也許真的不懂,挖牆腳她可懂。」我說:「不說了,不說。」她說:「那你寫。」我說:「今天來不及了,下個星期寫。」她說:「隨你,你不寫也隨你。」

  一直到晚上思文再不提這件事,我也沒料到這麼輕易風暴就平息了下去。我猜想她是算計好了放我一馬,這樣就平衡了自己對我動手的事。吃過晚飯我說:「外面天氣好,我出去走走。」她說:「我也去,在家裡都憋一天了。」我說:「監視我吧,我在這裡找誰去!」她說:「在這裡我倒放心,你找不了誰。」我說:「那你也別小瞧了我,下次放顆衛星給你看看,還不驚得你蹦跳。」她笑著直搖頭。

  我們信步走到一片草坪,在長凳上坐了。春風帶著潮濕的暖意在人的周身溫和地撫慰,天穹發著淡白的微光。在夜色朦朧中,有人在低語,卻看不見人影。花兒在某個隱秘的角落散發出淡淡的芳香,樹梢上泛著銀光。沉寂中有一種隱約的浠浠之聲,象微雨飄灑在草地上,又象無數小蟲在草叢中跳躍穿行。沉默中我感到了一種壓力,於是說:「到了春天紐芬蘭還是很舒服的,冬天真的太漫長太可怕了。」她說:「到明年買一輛車,冬天就沒有那麼怕人了。」我掐下一根多汁而肥大的草莖,用手揉碎了,把那汁擠下去,又把手湊到鼻子前去聞那草莖的清香。思文大概也感到了沉默的壓力,說:「我有點冷了,回去吧。」我說:「走。」在路上我信口提到葛老闆說:「要我象葛老闆那樣過一輩子,我也不願意,有錢也沒意思。」她說:「不知道你要怎樣才有意思,好象有什麼大事等著你去做。一個人能那樣也就可以了,還要怎麼樣呢。」我說:「沒有意思。」她說:「沒有能耐做到那一步倒是真的,自己做不到也不要說別人沒有意思。」我說:「又嫌我無能了。」她說:「你這麼多心叫我怎麼說話?到處是地雷,走一步就踩著了,轟的一聲爆了。也許我和你只能說與你和我都無關的話。」我心想,怎麼回事,隨便說句話就對上了,這怎麼得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思文說:「想起那年剛結婚,胡大鵬的妻子對我說,高力偉長那麼嫩相不好呢。要我有機會了尋事跟你吵,把你磨老了才能夠放心。我當時還奇怪她怎麼會這樣想,誰願自己的丈夫老呢?結果真的出問題了。想起來她倒是對的。」我說:「這半年多我起碼老了三年。」她說:「可惜還是不見怎麼老。」我伸了胳膊去摟她,她一甩讓開了。我說:「你不喜歡老子老子自己喜歡自己。」她說:「你講錯了,我不喜歡你還會有別的人喜歡你。」又說:「有件事我實在忍不住要問你。」我說:「又要問那件事了,終於忍不住了。」她笑一笑說:「就讓我好奇一下可以不?你老實告訴我,那個范娟娟到底是什麼人呢,長得特別漂亮還是怎麼的?我就不相信她能夠比我強到哪裡去了,還能強到哪裡去呢?」我幾乎想說:「就是比你弱到哪裡去了才有了味道呢,還敢比你強?」怕又會引起不高興,忍了沒說。她催促我:「你說真的!我不會怎麼樣!」我想,你不會怎麼樣?你真的是不吃醋的人!我可沒那麼傻!我說:「那些多餘的話就不必說了吧!」她說:「哼,我不知道?那些故事還不都在你心裡。」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0 19:52
三十三

思文說得不錯,那些故事都在我心裡。

  跟舒明明認識,是我自己也沒料到的。那時思文剛剛出國,我們欠下了一些錢,我心裡很不安。朋友介紹了一個晚上教自考學生的機會,我就答應了。授課的時候,我發現坐在靠窗位置的一個姑娘總注視著我,我敏感地覺得這種注視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姑娘一停止筆記,目光就停在我身上。有一次我把目光轉向別處,然後突然朝那邊望過去,她就很羞澀地低了頭去記筆記。這種羞澀使我覺得很有意思,講著課不時將目光掃過去並停留一下,她竟不敢再抬起頭來。她的長相併沒有激起我心裡的某種特殊體驗,我只是覺得這樣有點好玩。下課的時候她站起來,我甚至有點失望,她身材矮小。另外兩個漂亮的姑娘帶著含蓄的媚人微笑對我點頭,從講台邊經過,她們神態沉著,舉止從容大方而有分寸,顯然相當老練,對自己的風采有著深刻的理解。

  我收拾了教案準備走,一個男學生攔了我問一些問題,那姑娘也站在幾個人中間聽著,閃避的目光中含著幾分稚氣的崇拜。不久好象是突然發現講台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而我正用詢問的目光望了她,便羞紅了臉悄然離去。講了幾次課以後,我收到一封信,是一個叫舒明明的女孩寫來的。她將自己描繪了一番,我就知道是她了。她的信中流露著自卑,希望得到我的特別幫助,並請求我借幾本書給她。我猜想著這中間也許有著別的意味,一種好奇心頓然產生。把信收了起來也沒有再去多想。

  誰知有一天中午,我剛準備睡午覺,有人敲門。開了門一看是舒明明,吃了一驚,她見我有些驚訝,馬上申明說自己是來借書的,又問我肯不肯。我總覺得借書是一個借口,但還是借給了她,心裡笑著:「小姑娘你還是太嫩了一點。」她拿了書停了一停,見我不說什麼,就說要走。等她站起來準備走,我忍不住好奇心,問她現在做什麼,家住在哪裡。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好奇心中也潛藏著不自覺的動機。她告訴我,她前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痛哭一場之後決心用三年時間通過自學考試。已經考過了幾門,我教的這門課她感到最沒有把握。她現在在一個公司當出納。她說著這些的時候,語調平靜又略帶著點羞怯和哀愁。我想著她的膽子真是很大,居然敢找上門來。但她的神態又是這樣淳樸,毫無矯飾,也不摻揉半點媚惑。我說話時望著她,她又微微紅了臉,低了頭不敢迎了我的目光。這種神態大大地激發了我心中的某種情緒,深心不由地一動。我問她對我講課的意見,她用了儘可能好卻不太精當的評語,其中包含著掩飾不住的熱情。我笑了笑,出乎自己意料地大膽說了一句:「我哪講得這麼好,你的評價帶了點感情色彩吧。」這種大膽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她馬上緋紅了臉,低了頭瞧著地上,鞋尖在地上前後摩擦。我沉默著,使氣氛變得沉悶而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在這種溫和的窘境中,我感到了一種快樂。她終於抬起頭來說:「高老師,我走了。」我覺得有必要消除了那種壓力,又把話題轉向她的生活種種。原來她是工程師的女兒,兩個姐姐都考上了大學,她自從高考失敗以後,就生活在一種無形的陰影之中。她的話激起了我的愛憐,卻沒意識到這種愛憐已經悄然地和不自覺的情慾糾纏到了一起。她出門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你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我說:「是的,現在是一個人。」一種誠實的願望促使我想告訴她,我妻子出國去了。但一種專橫的內心力量阻擋了自己說出這句話來。

  下一次去講課的時候,我一進教室就看見舒明明坐在中間第一排,我猜想她是早早到來佔了那個位置。講課中我偶然望她一眼,她就會意地微笑。她不再低了頭迴避我的目光,顯然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某種默契。下了課我擦乾淨黑板,轉身看時學生都走光了,舒明明也不見了。我若有所失地停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失望的感覺在心中瀰漫開來。這樣的姑娘我不知接觸過多少,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我覺得她們都不能和思文相比。但今天是怎麼了?我明顯地感到了今天的情緒有些異樣。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不過是寂寞中的幻覺罷了,過幾個月就要去加拿大了。這樣想了,那若有所失的感覺仍沒有消除。我推著單車出了那所中學的校門,正準備騎上去,黑暗中一個拘謹的聲音在叫:「高老師。」隨著聲音,舒明明從黑暗中閃了出來。我說:「你躲在這裡!」她說:「高老師,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又怕別人笑我,這等在這裡了。」我推了單車和她一邊走。我說:「舒明明,你的膽子很大。」她吃驚說:「大家都說我膽子小。」我說:「這麼晚了你不怕我?」她說:「你是老師,我怎麼會怕你?」我說:「你別以為你老師前老師后,我們就只是學生和老師了。」她說:「反正你我是不怕的。你我就是不怕。」她問我幾個問題,也沒怎麼問到點子上,我回答了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說:「我要從這邊去了。」卻站著不動。我說:「你走回去,不搭車?」她說:「都走有一半了,走回去算了。」我說:「送送你吧。」我上了車要她跳到後座上去,她說不敢跳。我又停下來讓她扶了我的肩在後面坐穩,騎了起來。我提醒她坐穩,她兩隻手怯生生地抓住我的衣服。到了她家樓下,她說:「高老師,到我家去嗎?」我說:「那怎麼行?」她說:「怎麼不行,我爸爸媽媽都很好的。」我想告訴她思文的事,又覺得太突兀,說:「今天晚了,下次去吧。」她指了樓上的陽台給我看,告訴我她家在四樓,又說:「沒事來玩吧。」我說:「星期六請你跳舞去,去不去?」她不做聲。我說:「不想去就算了。想去就說去。」她說:「去。」我說:「我怎麼叫你?」她說:「我在家等你。」我說:「我怕你爸爸媽媽。」她吃驚說:「那怕什麼,他們真的很和氣的。」我說:「你爸爸知道你跟別人去跳舞,會打你的。」她說:「那你在樓下叫我。」我說:「叫你你媽媽還不跑到陽台上來看。我叫范娟娟,你就下來,好不?」她答應了。化名所具有的神秘色彩顯然使她感到興奮,她默默地念了幾遍「范娟娟」,說:「那就這樣,你自己別忘記了。」她口中輕輕念叨著那個名字上樓去了。

  這種帶有秘密性的約會使我有著特殊的感受,我想舒明明更會有這樣的感覺。星期六傍晚,我在樓下叫一聲「范娟娟」,她馬上從陽台上探出頭來向下面揮一揮手,兩分鐘后就下來了。我注意到她今天化了妝,比平時漂亮一些,走過來時也顯得特別輕捷。她走過來要搭我的車,我用手勢阻止了她,要她跟在我後面走。到了沒人的地方,我扶著她坐上去。她問:「怎麼要到這裡才搭我?」我說:「那邊有你的熟人,看見了不好,天還亮著。」她說:「那怕什麼,又沒做壞事。」我說:「別人要說閑話的,明天又會告訴你媽媽。」她說:「想告訴我讓他告訴去,又沒做壞事。」

  她不太會跳舞,但身子輕盈,很容易帶起來。跳了幾曲,在閃閃爍爍的燈光的刺激下,那些歪七歪八的念頭在我心中閃閃爍爍。跳完一曲,我拉著她的手回到座位上去,她順從地跟著我。她坐下來,我說:「舒明明,給你說一件事,聽不聽?」她說:「是不是好事,好事我就聽。」我說:「不是好事呢?」她說:「那我也聽。」她把臉轉向我,神色緊張又充滿期待。我說:「我們算不算朋友?」她說:「你是老師。」我說:「這裡誰跟你說老師學生那一套,問你算不算朋友?」她說:「當然。」我說:「算什麼朋友呢?」她說:「好朋友。」我被她逗笑了,想說的話說不出來。又跳了一曲回來,我把心一狠說:「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走遠了才讓你搭車,這中間有個原因。」她疑惑著望了我。我說:「你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明白。對不明白的小孩子說不明白的話呢,那就太心狠了點。」我把思文的事簡單地跟她說了。還沒說完,她就「哇」地一聲哭了。這時一曲完了,對面幾個人回到座位上來,我捏捏她的手說:「別哭,他們過來了。」她止了哭,臉轉過去對了牆壁抽泣。我想,怎麼回事,至於嗎?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又拉她去跳舞,她轉過臉來,可憐地望著我說:「等會再跳好嗎?」我說:「別跳了,我們走吧。」她輕輕抓住我的衣袖跟我出去。把她送到她家樓下,我說:「明明,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對不對?」她不做聲點點頭。我說:「你上去吧。」她說:「你先走。」我說:「我看了你上去。」她說:「我看你先去。」我說:「那我走了。」騎了車頭也不回走了。騎了很遠看見她站到了路中間,在幽微的路燈下看著這邊。我在心裡嘆一口氣,又往前騎,心裡覺得失去了什麼,又覺得一種輕鬆。

  我再去上課,舒明明坐到後面去了,下了課也就走了。每次出門我在校門口停幾秒鐘,似乎等待什麼,又希望那個聲音出現,又怕那個聲音出現。過了幾次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想這件事也就這麼完了。誰知過了幾天,她又來找我了,一進門就說:「高老師,還書給你。」我想,怪了,還書怎麼不帶到上課那裡去呢?我接了書說:「還有一本。」她說還要看看,下次再還。她還了書並不走,坐在那裡不做聲。我說:「最近還好?」她點點頭。我說:「上班忙不?」她搖搖頭。我說:「不說話,舌子被貓叼走了。」她一笑說:「沒有叼走。」她說著站起來,悄悄向我靠近一點,委委屈屈地低了頭,一隻手下意識地擺弄著我的衣角。我心裡衝動著,手抖了幾抖想把她拉攏過來。我終於忍不住抓了她的手說:「我看看你幾個斗幾個箕。」看完我說:「再看看那隻手。」她又把另一隻手伸給我。我說:「你是兩個斗八個箕。」她說:「那又怎麼樣?」我說:「算命的人有個說法,我也不清楚。」說著在她手背上撫摸了一下。她雙手緊緊抓住我一隻胳膊,我摟了她的肩,又在她額頭上撫摸了一下。她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腰說:「高老師,我來晚了是不是,我是遲到的第三者是不是?你為什麼結婚結那麼早?」說著哭了起來。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偷偷摸摸的交往。她來得太頻繁,簡直一點也剋制不住。我怕鄰居說閑話,要她在窗外喊「宋志」,開了門她一閃就進來了。我進一步,她就退一步,從來不反抗。這種信任反而使我覺得不能做得太過分,那太對不起她了。她什麼都不懂,把我當作能夠解答一切完成一切的人物。漸漸的我對這種柔順著了迷,幾天不見她,心裡就懸懸著怪想的。我告誡自己不要越陷越深,不久以後就要去加拿大了。我也告訴了她,自己不久之後就會出國,暗示她對這件事的前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說:「高力偉,能不能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希望。只要有一點點希望,我願意等。我還不老,是不是?」我不敢給她任何肯定的回答,一個含糊其辭的應允也會被她當作鄭重其事的承諾,那樣就把她害了。而且,我在心中暗暗將她與思文比較時,感情更多地還是傾向于思文那一方面。我說:「明明,我可真的沒你想的那麼好,你還以為我真是個什麼人物呢!我也沒那麼大的勇氣去離婚,那傷害她太多了點是不是?出國以後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她說:「那你不愛我?你從來沒說過你愛我。」我對她從不敢說愛,我覺得這個字份量太重了,那不只是一種感情的趨向,而且是一種承諾一份責任。我說:「我喜歡你,我心裡喜歡你我又怕,這對你不公平。」她沒察覺我的迴避,說:「真的不公平,但我也沒有辦法,是我自己來晚了。」又說:「我還有點希望沒有?那我就沒一點希望了是不是?」我含糊地說:「慢慢看吧。」

  那天她走的時候有點不高興,以後好幾個星期沒有來。這時課上完了,我也沒去找她,心想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理智畢竟在她心中佔了上風。幾次想去找她,我內心也有一個聲音警告自己:「慎勿造因!這樣完了也好,再往下就真會有一場傷心了。」可我心裡又總是期待她來,每次出去都覺得她在窗外叫我,匆匆趕回去,怕錯過了。到了屋子裡什麼也沒有發生,又惘然若失。有天晚上,她在門外叫「宋志」,我開了門,看她站在黑暗的樓梯上,怪可憐的。我見上下沒人,示意她進來,她一閃就進來了,說:「我還是想來看看你,我自己也沒有辦法。」這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裡呆了很久,我們和平時一樣用很低的聲音說話,笑了兩個人就都捂了嘴。我床頭有一張畫,是個執網球拍的少女,她指了那張畫羞羞怯怯地說:「拿下來好不?」我說:「怎麼呢?」她不好意思地笑,又指指那張畫說:「換一張。」我明白了,笑得喘氣說:「畫片上的人又不是人,怎麼就礙著你!」她說:「就是!」外面有人敲門叫:「高力偉,高力偉!」我和她坐著不動,不做聲。外面的人說:「有燈怎麼沒人。」又敲幾下去了。我和她相視一笑。快十一點鐘我說:「你該回去了,再晚媽媽會罵你。」她說:「好,你送我。」我打開門又關上說:「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她點點頭。我說:「開你的玩笑呢!那你爸爸媽媽還不會罵死你!」(以下略去130字……)我站在門邊猶豫一會,說:「還是走吧。」探頭看看上下無人,示意她出去,騎了車送她回家。

  以後舒明明幾乎每次見了我都說:「給我一點希望。」我理解她心中那種沒歸宿的漂泊感,不安全感,但又哪敢承諾什麼?躲躲閃閃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再提這個問題。在一次分手之後,她沒有任何暗示就突然不來了。我開始還想著,再有半年就出國了,不來也就算了。漸漸的心中變得焦躁不安,不能靜下心來做一點事。終於我忍不住,騎了車到她家樓下去叫「范娟娟」,也沒人應,去了十幾次也是這樣。我作了種種猜測,又都推翻了。有幾次我在樓下徘徊很久,希望能夠偶然遇見她,但總是失望。我變得越來越焦躁,想見她一見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我這時知道自己是動了真感情了。忽然有一天,我在屋子裡枯坐,一個聲音在門外叫「宋志」,我激動著去開門,卻不見人影,腳下放著幾本書,是我借給她的。我用腳把書往屋子裡一掃,關了門就追下樓去。只見舒明明在前面走得飛快。她沒回頭就察覺我在後面,就小跑起來,跑到汽車站那裡站住了。很多人在那裡等車,我不敢走上去,跑回去騎了車趕來,人已經不見了。我一直追下去,快到她家了,看見她在前面走。我騎上去把龍頭一拐,攔住了她,喘氣說:「怎麼就不理我?」她不吭聲,繞過我一直往前走。我又攔了她問:「天天在樓下喊你,聽見沒有?」她說:「都聽見了。」我說:「好狠心啊,你!」她說:「是誰狠心?」我怔了說:「你這樣對我!」她說:「你已經夠了吧!」說著瞪我一眼。我驚呆了,發怔之間,她已經走了。

  我也只好算了。春節那幾天我心裡很壓抑,騎了車到江邊去迎著北風吼幾聲。初四晚上,我鬼使神差又騎車去了。黑暗中我在樓下徘徊,也沒有叫她,叫她也沒有用,我只覺得這樣離她近一點。我在冷風中瑟縮著,看見她家陽台上幾個人出來放焰火。看不見人影,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我忍不住叫了一聲「范娟娟」,有人伸了頭出來看一下,等一會仍不見人下來。一會放焰火的人都進去了,我失望著昂了頭呆望著上面,用口哨哆嗦地吹出費翔的「風啊風啊,請你給我一個說明。」我看見又有人在陽台上探了一下頭,我把那首歌反覆地吹下去。最後我失望了,推了單車想走,濃黑中一條人影閃過來叫道:「高力偉。」我說:「明明,你到底還是下來了。」她說:「看你挺可憐的。」我說:「你倒是來可憐我了。」她不做聲。我說:「我也不怪你,只想看看你就夠了。你知道跟我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是不?」她說:「嗯。」我說:「你是對的,誰再痴心也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是不是?」她說:「我是這樣想的。」我說:「你上去吧,我看看你就夠了,我走了。」冷不防她一把抱了我的腰說:「你別走。」哭了起來。我摸她臉上濕濕的一片。我扶她站好說:「明明,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不理我,我又想你,你理我,我又好怕,我怕自己會害了你。我不想騙你,要跟林思文分手,我也沒有勇氣。」她說:「我知道,這我早就知道了。」我說:「那我們還是做個朋友吧,真正的朋友。」她笑了說:「不可能!」我說:「以後叫我高老師,別叫高力偉。」她說:「讓我試一試吧。」

  以後她就叫我「高老師」,我心裡覺得可笑,太可笑了。但我又不敢笑出來,一笑就失去了必要的距離感。她眼中總是遊動著一絲幽怨,使我不敢正視。這樣過了幾個月,我從北京簽證回來,她晚上來看我,進了門問:「簽到了沒有?」我點點頭。她說:「要到西方去了?」我說:「是。」她說:「好幸福啊,你,就要看到你的那個了,祝賀你啊,高力偉。」說話聲音也變了,一手捂了眼睛,開了門就往外面跑。我在一條小路的樹叢下追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她就蹲下來嗚嗚的哭。我蹲在她前面,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反覆說:「明明,別哭好嗎,咱們別哭好嗎?」她嗚咽著:「我還想著你會簽不到呢。」我說:「別哭,怎麼就哭了呢,我們不是說好是朋友嗎?」她說;「那是騙自己的。」(以下略去50字……)我們在樹影下蹲下好久,最後她站起來一擦眼晴說:「高老師,我去了。」我說:「今天別叫我高老師。」她說:「就是,你就是。高老師,我這就說最後一聲再見了。」我說:「我送你。」她說:「不要,我還是認得路的。」突然用力把我一推,朝大路上跑去。我看著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動,漸漸消失,一拍腦袋想,這一次可真的完了。誰知在我離家的前夜,她又來了,進門說:「作為一個朋友,我想我還是該來送送你。」可說著就哭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0 19:52
三十四

思文要我寫信給舒明明,我並不著急。當然我不能傷害了舒明明,我有我的辦法。星期天晚上我回到家裡,思文說:「剛才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來,說歷史系有你兩封信。肯定是那個范娟娟寫來的。」我說:「肯定是我家裡寫來的。范娟娟剛寫了,怎麼會又寫?」她說:「你家裡寫信怎麼不寄到這裡?」我說:「那也可能我家裡對我進行個別教育,你最好別看。」她說:「就算是你家裡寫的,明天我反正要到學校去,順便去歷史系幫你拿了好吧?」我說:「可以呀。」她說:「如果是那個范娟娟寫來的,我可以拆開看嗎?」我說:「那你要拆我有什麼辦法,你要做什麼,什麼時候我說不就不啦?」她說:「那你答應了,別說我私拆你的信。」我想那兩封信可能有一封是舒明明寫來的,也不會有什麼新的秘密,她實在要看也只好讓她看。我說:「最好你別拆我的信。」她說:「是你家裡來的我就不拆。」我說:「都不應該拆。」她說:「你剛才答應了我,怎麼又打反口。」我說:「你要拆我也沒辦法,我說最好是別拆。」她說:「反正你已經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她去學校,出門時說:「給那個人的信你寫了沒有?」我說:「我這就寫,我上午就寫,你中午回來檢查。」她騎車去了。我想,那兩封信還是別叫她看了為好。也騎了車往學校去。到歷史系門口,我看見她的單車停在那裡,心想,動作好快,我還以為她做了別的事才來拿呢。我把單車藏過一邊,進了門從另一條過道包過去,看見她在往回走,一邊在看信。我只好搖搖頭,等她走了,騎車回家。

  中午她從學校回來,問我:「給那個人的信寫完了沒有?」我說:「剛寫了幾句,下午再寫。」她說:「好難寫呀!」我說:「也容易呢。你上午去歷史系拿信沒有?忘記了就害得我下午又要去跑一趟。」她掏出兩封信一扔說:「都是那個人寫來的,熱情很高啊。」我說:「那證明你丈夫還不是一堆狗屎。」我拿過那兩封信說:「瞎想那麼多,有什麼秘密?」我把信抽出來,匆匆看一遍,內容和上次一樣,口氣卻更急切,還說有別人在追求她了。我在電爐上把信連信封點火燒了說:「說了沒什麼就沒什麼。」她說:「她還在等你呢,等到十月份。」我說:「過幾個月就回去,不可能吧,想那麼多!」思文說:「打算怎麼辦?」我說:「寫封信給她吧,要她等不是害了她?」她說:「這倒是句人話。你對那個人也要講點良心。」吃了飯我從書本中翻了沒寫完的信給她看,她說:「把名字改了吧,范娟娟,哄誰呢。」我說:「改,改。其實我寫信給她是用這個名字。」說著我把「范娟娟」幾個字劃掉,寫上舒明明。又覺得不好,扯了一張紙重寫。思文說:「來來去去用的都是化名,跟地下工作一樣,搞的什麼花樣,捏白搗鬼!無賴!」我說:「總共三封信你都看到了,還有什麼呢?別瞎猜猜,猜過來猜過去把沒有的事無中生有都猜出來了,還以為我們怎麼的呢。討嫌!」她說:「別人討你的愛,我討你的嫌。其實你們怎麼的,我也懶得猜,值得嗎?你們愛怎麼的就怎麼的。你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說:「人嘴它媽的要那麼厲害幹什麼?」她說:「你少罵人。」我說:「你天天罵我無賴罵了多少。」她說:「那是罵你嗎?那你的意思是自己還不是無賴。」我點頭說:「是無賴,是無賴。」我很快寫一封信給她說:「你看可以不?」她看了說:「可以。」我說:「我沒罵她你沒意見吧?」她說:「好象我叫你罵人了?」我說:「你去發了吧。」她說:「你寫信封。」我把信封寫好了給她。她說:「就是這樣?」我說:「是這樣。」她說:「再檢查一下看寫錯了沒有?」我說:「不會錯的。」她說:「檢查一下地址什麼的。」我心虛起來,硬了頭皮說:「不會錯的,我記得。」她把信往地毯上一丟說:「五號樓,哄誰去呢,你?」舒明明家是住三號樓,我故意寫成了五號樓。我說:「記不清了,記得大概就是五號樓吧。」她說:「這麼好記心的人,刻骨銘心的事都不記得?高力偉你太會裝了!」她說著從書包里拿出幾張複印紙說:「不騙你,今天連信帶信封我都複印在這裡,就是看你誠實不誠實!」

  我站在那裡呆了,她這一手我萬沒料到。我惱羞成怒說:「林思文,你好厲害!你以為厲害了對自己有好處!實話跟你說了,這樣的信我不會寫,你說怎麼辦呢,就怎麼辦!」她說:「倒是你不寫呢,我也就算了,可你寫了,你來這一套,我更懷疑你們了。」我說:「我寫信給她本來只想說說自己的不愉快,也沒想到她說等我一年。你看我這樣一事無成,到十月份回去可能嗎?到時候不就自然了結了,還要逼我寫信,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別人逼我做什麼事。還把信複印了,好聰明個人!你越聰明就是越糊塗,越是被聰明給誤了。」她說:「那我就該裝個傻瓜,讓你哄過來哄過去的!天下也有你這樣的人,讓我開了眼界!」我說:「那你是嫁給壞人了!」她說:「不能騙自己嫁了個好人。以前是聽故事,現在是現實。」我說:「沒有事的事都被你挑大了,屎不臭挑起臭!到時候就這樣過去了不好些!」她說:「我倒是相信你十月份不會回去,那你更是害了那個人。過去的事也就算了,到現在你還不承認錯誤,到頭來道理都還是你攬著!」我倒在床上不做聲,她又說:「我自己在這裡呆一年,心裡好寂寞,這裡男的多女的少,多少機會,我做過這樣的事沒有?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還是個女人呢。我總想著,這個世界上還有兩個人,我媽媽和你,把我放到心上。靠了這一點自我安慰,再寂寞再痛苦也熬過來了,好容易盼了你來,帶給我的都是痛苦。早知道,你留在國內和那個人去扯我還好些。」她說著又帶著哭聲了。我心裡內疚著,賭氣不做聲。她說:「我相信西方的原罪說,一個人不犯罪是沒有犯罪的機會。街上的叫花子總不會犯這個錯誤。男人成功了就有了機會,怎麼壓也是壓不住的,可怕。你還談不上多麼成功呢,也這樣了。」我說:「原罪說只是針對男人的嗎?」她說:「你嫌我能幹,也虧了我還不那麼傻。女人不能幹點,自己挺不起來,只會被男人欺負。世界上的男人,有幾個好的!」我說:「謝謝你還沒把我排到倒數第一,除了那幾個好的都是我的同志,我也不孤獨了。」她說:「別跟我逗,你以為逗逗又含含糊糊拖過去了?」我說:「含糊什麼!十月份我回不去,這肯定吧?回不去跟她就不可能有什麼,這也肯定吧,這不就完了!想那麼多幹什麼呢,你!」她說:「隨你,你要跟那個人去結婚也隨你去,對你,我也沒那麼多想法了。」又說:「碰了你這個鬼我只有兩條路走。第一,──」我馬上介面說:「第一,自殺;第二,──」她忍不住一笑,馬上又沉了臉說:「誰跟你打哈哈!第一,無所謂;第二,自己也這樣。」我說:「你絕對不會,林思文絕對不會的。」她「嘿」地笑一聲。

  對舒明明我真的沒有承諾什麼。到了加拿大我特別想念她,她的來信也使我感到慚愧感到不安。但我也並沒有決心就收拾了東西回去。至少,我得到多倫多去試一試自己的運氣,來一趟北美不容易,這我明白。回到龍-88,我給舒明明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很快就回去的可能性不大。發信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這樣拖泥帶水的,也不是個辦法。把信放進郵筒,又抽了出來,反覆三次,把信擱在郵筒口,站在那裡把牙齒磨得霍霍的響,最後抱著試一試她的決心的想法,一跺腳把信扔了進去。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0 19:53
三十五

這天中午我正在開雞,葛老闆從外面回來,身後跟著一個人,背了一袋菜。看那袋子我知道是老闆從超級市場買來的處理芽白。那人放下袋子,露出了臉,竟是周毅龍。他朝我點頭,我說:「來上班啊?」他說:「是你啊,我猜是誰呢。」葛老闆早就說還要請個人,他自己做膩了不想做了,沒料到來人竟是周毅龍。

  葛老闆帶他裡外看了一圈,他跟在後面,挺謙卑的樣子。我心裡暗笑,這麼狂的人,也被治住了。他的到來使我有了一種競爭意識,老闆不想上鍋炒菜了,那個位子還不知歸誰呢。看了以後,老闆又載他回了聖約翰斯。第二天上午,周毅龍自己來了,和我一樣繫上圍裙,戴了白色紙帽。葛老闆叫他去洗碗,洗了碗又要我教他包蛋卷,說:「以後有什麼事你招呼他做一下,你熟悉些。」我說:「老闆,還是要你自己安排。」他說:「沒關係啦。」我有意更麻利地包得飛快,他「哦哦」地嘆著,笨拙地跟了我包。晚上我們睡一間房,他打鼾我睡不著,就拚命咳嗽弄醒他。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星期六晚他搭丹尼的車回聖約翰斯去了。葛老闆說:「明天中午到老周家去做客。」我一聽急了,好快的動作,一來就盯上炒菜的位子了!想起這趙潔真是了不得。我說:「老闆娘也去?」他說:「去就是全家去。」我一急就把趙潔偷東西上法庭冒名頂替的事都說了,葛老闆聽了直笑,又說:「沒關係啦,她上她的法庭,只要他做事好就可以。」回去我把這件事跟思文說了,她先說我把趙潔的事揭出來是對的,又說:「趙潔在聖約翰斯就沒幾個人是她的對手,她的心思可以拐九十九道彎,你小心點。」

  下一個星期葛老闆說:「今天你們做吃的,一個做中午,一個做晚上。除了蝦,什麼東西你們找著做。」挑戰來了!周毅龍也意識到了這點,說:「你先來,你做中午,你做中午。」我說:「你別客氣,你先做。」他說:「你先來先做。」我想了想,就用出餐的料做了一個宮保雞丁,一個馬碲牛肉片。做好了,每個人盛了飯,夾了菜到餐廳去吃。葛老闆用廣東話問麗莎:「怎麼樣?」麗莎說:「It's OK。」

  周毅龍吃著,拿一張餐巾紙墊在餐桌上,把一些雞肉牛肉挑出來放在上面,用筷子敲得「答答」的響。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種陰險的提示,心裡罵著:「操你媽的,什麼東西!怪不得跟趙潔能縮到一個被窩筒里,原來一窯貨!」我滿腔憤怒仍不動聲色,斜眼去看老闆的神色,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我自己又把菜細細品嘗了,還過得去。

  晚飯是等餐期過了,到九點多鐘才做。周毅龍轉來轉去,把所有的東西都看了個遍,說:「今晚就在雞皮里打滾了。」我聽了好笑,平時雞皮都扔掉,他今天要用來做菜。他自作聰明,想出奇制勝,一鳴驚人。我也不理他,心裡等著看他的笑話。葛老闆看他在切雞皮,也不吭聲。周毅龍做了個雞皮咖喱土豆,一個雞皮炒三絲。珍妮吃了一口就皺了眉說:「太油了。」拿了兩個雞蛋自己去炒。麗莎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出點醬菜來吃。我在心裡暗喜,幾乎就要笑到臉上來。雞皮我一塊也吃不下,本想學了他夾出來,把筷子在桌上高敲得「答答」響,想看戲劇性效果已經夠了,又何必落井下石。吃完飯葛老闆對他說:「雞皮以後還是不要吃它,這裡的人從小營養就好,怕油,這裡不是你們國內。」周毅龍尷尬地陪著笑。我在一旁幾乎想說,他們上海我不知道,我們那裡也沒有興專吃雞皮的。還是忍住了走到一邊去。

  晚上兩個人繼續在燈下開雞,周毅龍有點神不守舍,恍惚之間切著了左手食指。他捏著手指站在那裡,血直往下滴,臉色蒼白,眼睛直勾勾的呆了一般。我問:「深不深?」他直點頭。我趕快找了創可貼給他止血,裡面白白的骨頭都看見了。葛老闆走來說:「要不要載你去看醫生?」語氣之間有點不耐煩。周毅龍囁嚅著說:「不要,不要。」嘴唇直哆嗦。葛老闆要他先上樓去休息,他就上去了。

  十二點多鐘我搞完了衛生上樓去,周毅龍還坐在床上發獃。我說:「切總是要切幾刀的,我都切過十幾刀了。」他說:「挨了一刀在手上,就戳了一刀在心裡,這個社會真它媽的殘酷。」我說:「你罵它你還扔了博士學位跑過來。」他說:「真的是殘酷。」我說:「你有錢了它就仁慈了。老周,過幾年你就會發了,發了叫別人給你賺錢,你做場外指導,不用動手。」他說:「怎麼就說我過幾年會發?」我說:「你和趙潔配合起來,不發還有天理!這聖約翰斯也沒人能發了。」他望著我,惦量著我這話的真假。我不理他,上了床去睡。他說:「這個社會真它媽的荒謬,誰都是你的領導,黃黃臉的文盲也是你領導,你得甜甜地笑著給他看。」我說:「誰叫我們自己想出國,本事又沒有,跟個文盲也差不多,憑一把子力氣生存。這裡的文盲說話還滴溜溜的呢,哪象我這樣結結巴巴大舌頭?」他說:「荒誕感到這裡算領會透了。」我說:「我來久了,也習慣了,還能在心裡把自己當個人物?誰管你是幹什麼的,博士也好,天士也好,沒人理這套。」他說:「賺點錢還是要去讀個學位,這樣會有出頭之日?」

  (以下略去500字)

  葛老闆開始要我上灶,先學炒大鍋飯。有時生意忙起來,就叫我炒飯出餐,偶爾也要我炒菜,他在一邊指點,又要我把菜譜都背熟。周毅龍在後面洗碗,臉色總不好看,把我當成了對頭。

  餐期過了我到後面去做事,他嘴巴獨自嘀嘀咕咕含糊著也不知說些什麼。我心理上有了優勢,就保持著一種寬容的沉默。他做事不很利索,經常出錯,挨老闆罵比我剛來時還多。老闆走了他就跟我說:「這世界真荒誕。」我也不搭腔,把話岔開去。有天我們兩個包蛋卷,拿去炸裂了好幾個,葛老闆用一個碟子裝了,擺到案板上說:「你們看你們自己看。是怎麼做功夫的?生的也是雙手呢!」我心裡明白老闆在轉了彎罵他,因為我從那次以後再也沒出過錯。周毅龍拿了一個仔細去看,似乎在辯認是不是自己包的。我看他又來這一套,正想申明幾句,老闆對他說:「看也沒用,就是你包的。」他又去翻看另外幾個,口裡說:「是嗎,是嗎?都是我?都是我!」老闆去了,他四面瞧瞧,突然摸了菜刀往案板上一砍說:「我把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刀的一角砍入塑料案板,微微抖動。我往旁邊一閃說:「老周,你別嚇我!」他馬上又轉了笑臉說:「你不會去彙報吧?」我說:「你說了什麼呢,我沒聽清,要不你再說一遍。」又想起他罵得怪,請老闆吃了餐飯都沒抬舉他,原來這就是忘恩負義了。

  又有一次葛老闆在樓上沒下來,珍妮送單來了,我就去炒菜。老周在旁邊看了單,就去炒飯,看來他平時還是留心了的。我說:「小心老闆會罵人的。」他說:「罵什麼,炒個飯誰不會炒,神秘兮兮的!」我只好由他去。這時老闆從樓上下來,說:「老周,你把自己的事做好就可以了。」他打下火頭的手柄,悻悻地走了。我做完就到後面去,他慢悠悠地翻了一個白眼看著我,我只作不懂。他含含糊糊好象自言自語地說:「跟著老闆轉啊轉,狗一樣的轉啊轉。」我把手中的刀往案板上一拍說:「老周你放什麼陰屁!」他說:「我罵誰,我跟我自己說話。」我說:「跟自己說話到廁所關了門說,在我面前蒼蠅哼什麼哼的!我不跟老闆轉,倒跟你轉?你又不pay我!什麼時候你把本事拿出來能pay我了,我跟你轉。你有了那天,也別在心裡罵我勢利眼。」他嚇著了,低頭切菜,不再做聲。看他那麼老實的樣子,我心裡又不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過了一會他又若無其事地和我講話,我想:「皮倒是厚,要我怎麼做得出來。」

  (以下略去600字)

  有天晚上老闆煎牛排做晚餐,我看著牛排在平爐上煎得吱吱響,算一算人數少一塊牛排,想著該是我和老周兩個吃一塊了,心裡就緊張起來,不是滋味。盛了飯我想趕快走開,葛老闆把一塊牛排切開,撥動一邊,說:「這是你的。」我馬上說:「叫老周幫我吃了,我不喜歡吃。」端了飯碗趕快到餐廳去。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8 23:56
三十六

這天早上,葛老闆睡眼惺忪地上到三樓,叫醒了周毅龍,不高興地說:「你太太叫你接電話。」說完又下去了。老周披上衣服說:「幹什麼呢,趙潔!是個死腦子嗎?就不想想把老闆也吵醒了。」他到二樓接了電話回來對我說:「老闆起來了,幫我請天假,我要回聖約翰斯一趟。」我說:「幹什麼呢?」他吱吱唔唔不做聲,匆匆走了。下午他從城裡趕回來,喜氣洋洋的。(以下略去230字……)

  第二天早上,葛老闆惺忪著眼又上樓來把我叫醒了說:「你太太的電話。」一臉的不高興下樓去了。我想,這麼奇怪!到二樓接了電話,思文在那邊激動地說;「移民開放了,人人都在申請,現在可能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她要我馬上回去,我說:「沒興趣呢。」她焦急說:「還不搶時間,說關就關掉了。」我說:「星期天回來再說。」她說:「固執啊,蠢啊,你!」我說:「星期天回來再說。」她急得沖著我嚷:「固執啊,蠢啊。」我把電話筒放了,又上樓去睡。這天思文又來了兩次電話,我說:「星期天回去再說。」

  星期天回去了,思文說:「啊呀呀,少賺一天的錢就割了你心頭一塊肉吧!人人都申請了,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我說:「移民有什麼了不起,請我移我還不移,別人申請別人的,別心裡酸溜溜的,只有那麼大的便宜。」她說:「幾個人又象你?」我說:「一百個人裡面總有兩三個吧,真理有時候在少數人手裡。」她說:「那你說的比例還是太大了。」我笑了說:「那我就是百里挑一。」

  思文說:「其它九十九個人都是傻子,只有一個聰明人,那就是你。」我說:「你不必再講了,你再講我也是甲耳朵進乙耳朵出。要申請你自己申請,我是不申的。」她說:「怎麼便宜總被別人佔去了,誰都知道這是有便宜的地方,誰不想呆下去。」我說:「中國又不是沒有飯吃,我做個加拿大人活得太苦太累也太窩囊太沒有信心了,我學文的一雙空手憑什麼活得象個人?」她說:「你真的吃口飯就夠了呢,我倒又服了你的氣,錢啊什麼東西你心裡又癢抓抓想要。你是怕苦怕累怕難,你的自尊心有西瓜那麼大地球那麼大,跟個億萬富翁差不多大,又比玻璃還脆,碰一下也是不可以的。」我說:「你了解我還勸我,你不是想坑害我?」她說:「高力偉你這麼固執,你不是個人。」我說:「這就是我,我就是這樣的沒有辦法改變。」她說:「那你沒有辦法變成人。」我笑一聲說:「如今我還象個人嗎?你還當我是個人嗎?我差不多都不看自己是個人了。」她說:「固執的人啊,我就恨不得咬你一口呢。這麼蠢這麼固執的人,打著燈籠滿世界找也找不到幾個!不騙你,你真的就是那個四七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問我:「想通了沒有?」我說:「我睡著了沒有想,要不你再寬胡一年讓我好好想想。」她說:「你就聽我這一次,以後都聽你的。」我說:「你自己表了態的,什麼事懶得操心,都由我去辦。思華的事是最後一次,聽了你的,沒辦成不怪我吧?這又是最後一次了,你的最後一次無窮無盡,你每一次都是最後一次。其實我的發言權只能決定今天中午吃蘿蔔還是吃白菜。」她說:「你是想回去跟那個人怎麼樣吧,如果這樣想的,你就說出來,我也好早打主意!」我沉了臉說:「你是開玩笑呢還是說真的?」她馬上笑了說:「我不勸你了,本來可以辦的事我一說一勸反而就蔫了,你就是這樣個人。我請了老宋來勸你。」說了就去打電話給老宋。

  上午老宋來了,進門就說:「林思文打電話要我來勸你,我想這樣的事老高不會還要人勸吧。不可能的!」(以下略去360字)

  思文說:「別勸他了,他是愛國主義者,回去肯定配了相片登在報紙上。」我說:「拿我開心!不過是在中國活了幾十年,習慣些倒是真的。想著自己忽然又成了個加拿大人,好彆扭的。」思文說:「加拿大人,好象加拿大人還委屈了他!」老宋說:「多少人命也不要也要漂海過來,多少人申請多少年也得不著綠卡,送給你倒不要,不合邏輯吧。」我說:「誰也比我有氣魄有能力。」思文說:「這有可能是真的。」老宋說:(……以下略去430字)思文來拖我說:「懶得跟你羅嗦,跟我走。今天申請了還要一年二年才拿綠卡,三年四年才拿護照。到時候你想走,加拿大警察也不會扣了你不放。」我笑了說:「老宋你看她真的生我的氣了。」她說:「生你的氣也是沒有用的,就象傻瓜你恨他怎麼不聰明。跟我走!」我說:「跟你去了,跟你去了!老宋你看我太太好厲害。到時候我不想移民,你證明我沒有答應她。」老宋開了車把我們送到移民局,辦了申請手續,又送了我們回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8 23:57
三十七

思文的論文竟會遇到那麼大的麻煩,這是想也沒想到的。

  七月初思文幾乎同時收到了三所大學的博士錄取通知和獎學金。趙教授說:「還是在本校讀好,老闆也不用換,輕車熟路,畢業也快些。」我點頭說:「是的是的。」回到家我對思文說:「別聽他的!你留在這裡他多一個朋友。」思文說:「那當然,有多倫多去還不去留在紐芬蘭,天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不過渥太華大學呢?」我說:「也不考慮。」她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於是老是催她快點完成論文。她說:「馬上就寫完了。」又擔心自己參考別人的太多。我說:「又不是博士論文,也不要答辯,認什麼真呢。天下文章一大抄,文科論文,不抄一點那怎麼可能。」她說:「那歸你負責,誰叫你天天催我。」我說:「歸我負責,怕真的會出鬼呢。」

  一切順利。老闆通過了,寄給溫哥華一個教授審閱也通過了,只要凱塞琳寫了評語就完了。思文這時放了心,開始和我商量走的事情。這個星期天回到聖約翰斯,我對思文說:「你跟凱塞琳那麼好的關係,催她快點。這地方我實在也難熬下去了。」她說:「這幾天凱塞琳老躲著我,催她她又吱吱唔唔的,表情很奇怪,萬一通不過怎麼得了。」我說:「兩個正教授都通過了,她還是個助理教授,會有什麼問題呢?不說關係,她還敢打那兩個教授的臉嗎?」

  第二天下午她從學校回來說:「完了,出事了!」我說:「又怎麼呢?」她說:「凱塞琳把我的論文打下來了!」我說:「怎麼可能,她跟你是朋友!再說這不是往兩個教授面子上抹黑?狗膽包天!」

  她說:「想也想不到凱塞琳對我會來這一手!她和我老闆有很大的矛盾,借這件事攻我老闆,證明他指導不得力。她把我抄的地方都圈出來了,還註明了出處,其實我還改寫了一下。她下了好大功夫呢,起碼都翻了一個星期的書,我東抄一點西抄一點,她一一都圈出來了。另外有人在後面支持她。」我說:「那麼毒辣!平時看她笑咪咪的善解人意,沒料到關鍵時刻下刀子。」她說:「我今天碰了她,她還跟我解釋,說不是針對我的。就是你天天死催死催,拍了胸膛歸我負責。我看你負責去!學位拿不到,多倫多也不會接受我,哪裡也不會接受我。」我說:「還有辦法挽救沒有?兩個教授都通過了!」她告訴我說,研究生院看了投票結果,提出三種選擇。第一,全部重寫;第二,在系裡公開答辯;第三,寄到外面給一個教授看,他說可以就通過,不可以學位就完了,重寫都不行。我說:「你老闆怎麼說的?」她說:「他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裡面名堂不知道。」說著忽然一拍手說:「得把他也拉到水裡來,我也對不起講不得仁義了。」我說:「三十六計還有條離間計呢,凱塞琳不照顧你死活,你管她的!」

  思文馬上給老闆打了電話,把凱塞琳對自己的解釋繪聲繪色添油加醋講了,又提醒他仔細看論文的旁批。不到一小時她老闆打電話回來,我湊了耳朵到話筒邊去聽。他第一句話就是:「I'm angry,very angry。」聽了這句話思文就抿了嘴笑,又把我推開。電話打了十多分鐘,我在一旁干著急。放下電話筒思文說:「達到目的了,老闆氣得要死,把凱塞琳痛罵一頓。上午我腸子都急斷了,他還沒一點事,這下他站到我一條戰線上了,不把他捆到這一起他不著急。」

  我說:「他說怎麼辦?」她說:「我故意說打算重寫,他堅決不同意,要我到系裡公開答辯。他仗著自己是權威不怕,可是我怕。我就說會傷了老師之間的和氣。」我說「那就寄出去。」她說:「高力偉,你好好想想!你一心只想快點離開,就感情用事。萬一萬一打回來,這兩年書就白讀了,我就徹底完了。」我說:「你老闆他找的人,又何至於!」她說:「外國人講起原則來,他不管你是誰。」我說:「講原則倒不怕,只怕他到處翻書查對。不可能吧!」她說:「你好好想想!什麼事都怕萬一,凱塞琳那裡萬一都沒有,結果還是萬一了。」我說:「死就死,活就活,賭這一寶了,得有點冒險精神!」她說:「別人的事你膽子倒大。萬一萬一打回來了,歸你負責!」我笑了說:「你倒會找替死鬼。」她說:「那我重寫。」我連忙一拍胸脯說:「負責就負責,這點責也負不起還能叫男子漢!」她笑了說:「別在這裡充,真叫你負你也負不起。」我說:「冒險了,冒險了,就冒了這個險了!」她一跺腳說:「冒了!」又怕自己動搖,馬上給老闆打電話說話了自己的決定。打完電話她額頭上汗都出來了,說:「這一下真的豁出去了,死活也是這一錘!」

  這天睡到半夜醒了,聽見思文鼻子一抽一抽在哭。我說:「女同志呀,心裡芝麻大的事也裝不下,怕什麼呢,紅軍萬水千山也過來了,有萬水千山讓你過嗎?」她抽泣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被人追啊追的,跑也跑不動,腿一軟摔在地上就醒來了。我想這兆頭不好,論文會出問題的。」我說:「不會,不會。」她說:「你空口打哇哇,誰聽你的!」她裹了毯子坐起來,窗外微光照見一尊黑影印在牆上,虛虛實實不甚分明。我也起來抱了腿坐著。兩個人在黑暗中說話,聲音空空洞洞的。

  她說:「想起心裡好委屈,命運對我這麼不公平。我也沒做那麼多壞事,怎麼就壞事全輪上了,真的懷疑上帝設計好了要害我呢,不然怎麼這樣。」我說:「天下有幾個人說命運對自己很公平呢,也沒看見大家都自殺去。你文憑要到手了,博士獎學金又抓捏在手裡,國內誰不羨慕你,倒委屈了你!人總得有點什麼不自在的地方,不然怎麼叫人呢。不自在了就想想更不自在的那些人,心裡就舒服了。人不做個阿Q,誰活得下去。」她裹了毯子不做聲,似乎被我說動了,又似乎無動於衷。我也裹緊了毯子沉默著。月亮低下來,映在窗上象玻璃框上的一張剪貼,看久了又有些毛茸茸的潮濕。幾顆疏星在天邊若隱若現,象上帝的眼淡漠地窺視人間。風吹動窗帘,在窗影中微微飄動,簾上的墜環碰著金屬窗框偶爾地發出一點清脆的細響,在黑暗中徐徐漾開。寂靜中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聲,我感到了周身的血在涌流,只要劃破皮膚就可以聽到那隆隆的悶響。我知道自己在時間裡沉默,它正迅速離我而去。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泛出一點白色。我醒悟似地說:「睡吧,總會有辦法。」思文木然地毫無反應。我推她一下,她木偶似地倒下去,裹緊了毯子睡去。

  回到龍-88我天天打電話給思文,問她論文寄出去沒有。她說:「還沒呢,我天天催老闆,他要想好找誰,比我還謹慎。」我說:「差一個月多倫多大學就要註冊了。」她說:「我比你還急些!這件事出來以後我沒睡過一次好覺,又不敢告訴別人。每天就是一把尖刀在自己心頭割。」

  論文終於寄到渥太華去了。思文象熱鍋上的螞蟻,一刻也不能安寧。她明顯地憔悴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8 23:58
三十八

舒明明寄信到龍-88,要我跟她打個長途電話。信上說:「如果你不打這個電話,我們的聯繫就斷了,如果你捨不得那點要命的錢,我可以給你出。」這個電話我不能在家裡打,帳單一來,思文就會明白一切。我跟葛老闆說用他的電話往家裡打個國際長途,帳單來了就從周薪里扣除。我算好星期天凌晨是國內的周末下午,星期六收工以後就沒有睡,靠著床頭等著。這件事怎麼辦,我沒有最後的主意。就這樣潦倒地一事無成回國去,我不甘心。在最後的關頭,現實的考慮終究戰勝了浪漫的懷想。從凌晨兩點到四點,我撥了二十多次,才接通到她家裡。我跟她通話有十幾分鐘,放下電話我竟想不起這十幾分鐘都講了些什麼。十多天後又收到她的來信說,一個人不可能作這樣希望渺茫的等待,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既然我不能給她希望,就不要再去打擾她的平靜。捏著信站在窗前,似乎失去了什麼,似乎鬆了一口氣,似乎又是一種毫無內容的空洞的沉重。我想明白這種沉重的確定意義卻又枉然,人有時候也會對自己感到陌生。我慢慢把信撕碎攤在手心,從窗戶里伸出去,看著那碎紙一片片隨風飄逝,明白了這是一段生之經歷的最後結局。

  在那幾個星期思文的眼睛失神地深陷下去,臉色蠟黃沒有了光澤。有時她對著鏡子凝視自己的面容長久地默然無語,顯出一種哲人似的深沉悲憫的思索。嘴唇間或沉默地蠕動,象在細細咀嚼著生命的感受。這讓人想到敏感的靈魂總是被痛苦永恆地覆蓋,在苦難的煉獄中掙扎不起,至死方休。我在一旁看了心驚膽顫,故意弄出一些大的響動,想使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我說:「思文,你這個聰明人,怎麼犯了傻,折磨自己!過幾天論文就寄回來了。」她轉臉望了我目光獃滯毫無表情。我說:「睜了眼做夢呀!」她嘴角微微扯動,露出一絲笑意。這天電話鈴響了,我等她去接,她木然不動。我接了電話,聽了幾句把話筒替給她說:「你老闆打來的,他說和渥太華通了電話──」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嘴巴張開,手伸伸縮縮遲疑著不敢接話筒。我說:「通過了!」她一下軟倒在地毯上,掙扎著抓爬過來,伸手接了電話筒。她一隻手撐在地毯上打完電話,把手伸給我說:「扯我起來。」我拉了她起來,她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我怕她過份激動出了毛病,湊在她耳邊問:「一加一等於幾呢?」她說:「我休息幾分鐘。」這樣躺了幾分鐘她突然一躍而起,滿臉興奮地說:「我得救了,我得救了!買機票去,走!」

  到自動提款機前按了個人密碼,取了五百塊錢。兩人揣了錢跑了一下午,比較幾家航空公司買了最便宜的機票。思文反覆說:「我太高興了,我心情很好。」我說:「你都說有幾百遍了,要不要通知全城人都知道?」她說:「人家高興就讓她說一下嘛,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我主要是太高興了,我心情真的很好。」

  我向葛老闆辭工。他說:「是在這裡做得不高興了?」我說:「下星期要去多倫多。」(以下略去170字……)他說:「在別的地方做得不高興了,隨時回來。」我說:「那時候又有別人了。」他說:「你來你的位子總有的。」我說:「謝謝老闆。我去了讓老周來學炒鍋吧,他等了也快半年了。」他說:「老周他不行,不利索,太肉了。」

  最後一晚我對葛老闆說:「明天早上我就去了,你們還沒起來,門怎麼關?」他說:「你從後門走,把門帶上。」說著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這是你這個星期的人工。」又把一個印著財神的小紅包塞到我口袋裡說:「一點意思。」我說:「謝謝老闆,真的不好意思。」他說:「你也別嫌少。明天早上就不送你了。」

  上樓去水房洗澡,打開紅包一看,是兩張一百塊的票子。我一喜,赤了腳跳起來向空中抓了一把。洗了澡非常興奮,毫無睡意。回到房中看見周毅龍甩了拖鞋正準備睡。我說:「老周,明天就剩你在這裡了,要老闆讓你上灶。」他馬上說:「我無所謂,我無所謂,我干幾天也不幹了,干一輩子這也是干不來出息的。」我說:「這事不能久干,站了這幾個月,每天十幾個小時,我小腿上都靜脈曲張了。」說著指了腿上鼓起的青筋讓他看,「錢是什麼,是血汗,是自尊,是這條命。以前是看不起錢,現在可不敢小看了錢。」又說:「我去海邊走走,在這裡做了半年多,還是剛來的時候去看過一眼。」他說:「我也去看看。你還看了一圈,我看都沒看過。」幾個月來我們之間有著一種潛在的敵意,忽然在這一瞬間消除了。我覺得有些意外。

  出了門兩個人在夜裡遊走,拐上一條狹窄的公路向海邊走去。道路在星空下泛著白光,蜿蜒到溶溶夜色中去。風挾著海潮聲吹過來,襯衣在風中呼呼作響。狗兒在吠,不知名的鳥正囀啼著最初的夜歌。路邊零散的房子一幢幢在沉沉的夜中顯出隱約的輪廓。幾個月來的敵意忽然消失,反而不知怎麼說話才好,似乎都有著點羞怯,等著對方先開口。夜色中一隻狗沿著路邊走過來,周毅龍吹著口哨去招呼那狗,忽然抬起腳猛地一踢,狗在地上打個滾,尖叫著從我們腳邊竄了過去,毛茸茸擦著我的小腿。我嚇得往邊上一跳,周毅龍笑了說:「狗你也怕。」我說:「咬一口就不得了。」他說:「這裡的狗和中國不同,一隻只都挺忸怩的。」我說:「這裡打狗是犯法的,狗受法律保護。上次報上登出來,兩個柬埔寨人打狗吃了,還被拘留了。」他說:「我就是要踹它一腳,讓狗主人心疼一下。」這時我感到打破羞怯的默契已經達成。

  快到海邊我說:「這麼好的景色都被浪費了,每天做了就睡,從不出來看看。」他說:「空氣也好,這樣鮮的空氣上海絕對沒有。」我說:「老周,你愛上紐芬蘭了,為了呼吸到世界上第一流的空氣,你在聖約翰斯呆一輩子算了。」他說:「那還不要了我的命去了,這個破地方。你倒是好了,去多倫多。我還不知要折磨到幾時,趙潔她還想在這裡讀博士呢。」我說:「原來她是博士家屬,現在要輪到你了。」他說:「不是什麼好事,女人玩起來了,發了,威脅太大,男人做人就難了。尤其象我們,簽證都附在她們的學生簽證上,志氣兩個字講不出口。」我說:「女人都說男人玩起來了發了不是好事,要作怪的。」他說:「那倒也是,女人男人都是人,是人就要打個問號。」

  看見海了,波濤一波一波湧上海灘又退下去。我們在海灘上坐了,我又跑下幾步,趁波濤湧上來用手指點幾滴放到口中噙了,坐回來說:「這大概就是我最後一次看看大西洋了,以後要到電影里去看。」

  他說:「老高,你真的想回國去?」我說:「誰知道以後,到今天我還是這樣想。」他說:「有移民機會把它放棄了,恐怕全加拿大隻有幾個。」我說:「誰不知道加拿大好地方?可我活著痛苦!在國內好歹也是個人,現在呢,除了我自己把自己當個人就沒人把我當個人,人整個地被閹了似的。」他說:「半路回去太吃虧了,這邊的沒得到,那邊的失去了。苦也吃了,臉色也看了,剛有點出頭的影子又要回去了,捨不得。不怕你笑我,原來想著人生許多許多,狗屁!現在只想發點財。人長到三十多歲,才明白了這點道理。世界也變得簡單了,就剩了眼前自己抓得到的那點點東西,別玩虛的!虛的許多許多都是虛的,活得了一千年嗎?我學歷史都學到博士了,什麼事沒想過?想多了倒捆了自己的手腳展不開,想著想著老了,兩手還是空空蕩蕩。想得越多越深越糊塗越痛苦越猶豫越沒有行動能力,自己看自己,清高呢,深沉呢,別人看去還不在心裡笑傻瓜。人一輩子都過了一半了,一年一年這麼閃過去,好恐懼啊!過了一半還猶猶豫豫糊糊塗塗不知道自己一輩子是怎麼回事,怎麼得了!」

  我說:「知道了煩惱越多,山溝里農民伯伯煩惱還沒你多呢。」他說:「不怕你笑,我現在最大的煩惱就是想發點財,不發點財回去,不怕別人笑你!活到三十多歲,忽然就發現時間變短了,事情變簡單了。搞幾年能變成葛老闆,我就安心了,對自己有個交待。」我說:「老周你是博士,你的文章我也看過,不是吹捧你,有真貨。你應該堅持下去。」他「哼」地笑一聲說:「古人從堯舜孔夫子到曹雪芹孫中山,都被搞學問的存在銀行里,一代一代永遠提取利息,這麼回事吧。學問我也迷了幾年,寫那本書的時候我心也跳了幾跳,出版了又有點沮喪。圖書館書多得跟草一樣,你的書就塞在那個角落沒人理,也好比一滴水滴到大西洋去了,幹什麼呢,一輩子的?世界還是世界,與你無關。讀書多了最強烈的幻覺就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自己寫的東西看得很神聖,哄自己呢?做一輩子歷史無用功還覺得自己了不起,偉大,給世界留了點什麼。這麼想我想了很多年,忽然發現錯了。」

  我說:「老周你想得太多了,人間的事還經得起你這一細想!三國打了幾十年,死人無數,劉關張英雄一世,氣吞山河,到頭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世事不可看得太清想得太透,不然這活著就沒味道了。活著就是活著。」他說:「死了沒辦法就算了,活著不能太委屈。對不對?」我說:「對絕對是對,可是你現在委屈不委屈?」他說:「我是一步步往好地方走,可怎麼走來走去倒不如不走!出了國這不是好事嗎?找到工作這不是好事嗎?可就變成了癟三一個!心裡不服氣吧,那還不行,得忍著。晚上躺在床上想著,睡不著,人不能往深處想,想來想去萬念俱灰,還是莊子對。」我說:「又哄你自己了,你那個莊子是世界上第一個想得通的,你學得到?」他說:「老高,你倒是個談話的對手,看不出。」我說:「你還當我脖子上是結了個南瓜吧。」

  我們站起來沿著海灘走。星光下我發現一些小魚被波濤推上來,在海灘上跳,蹲下去瞧了又發現很多已經枯死。遍地都是。趁著波浪推上來,我把一條留在海灘上跳著的魚踢到水中去,說:「救它一條命。」他說:「枯死在海灘上是它的命,是命就無可抗拒,下一波它還要被推上來,救不了的。」兩個人站在那裡,迎著海風。他說:「人呢,其實就象大西洋上偶然吹過的一陣風,刮過去就過去了,誰能告訴我這陣風有什麼深遠的意義?承認自己的渺小沒有意義也要有一點勇氣,人在心裡總逃避這個,我想逃避又逃避不了,人總不能對自己也連哄帶騙。」我說:「老周你太現實了點,這樣活了也沒有味道。」他說:「我是一個俗人,我只能去抓自己抓得到的東西,自己鼻子尖尖前的那一點點。」他說著身子往前一傾,雙手飛快地向前一抓又收回,做了一個捕攫的動作,「終極關懷的問題折磨了我好多年,人類精神命運問題也考慮了好多年,突然明白了最需要關懷的是自己的命運。文盲也懂的道理,我到三十多歲忽然才懂了。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一個俗人。」我說:「又哄你自己了,今天你不得不俗了,得找點什麼安慰自己。人最喜歡哄騙的正是自己,聰明人也逃不脫。」他笑了說:「那也是,那也是。」

  再往前走看見一大片遊艇灣在那裡,有一座小木橋架在淺海中通到遊艇上去。我們順著木橋走過去,兩邊系著的遊艇在海水中起伏,燈光點點,又有斷續的人聲在夜裡回蕩。走到木橋盡頭,我們伏在欄杆上看著海的深處,前面有一點一點燈在閃,是夜航的遊艇。我說:「夜裡冷了。」老周說:「哪裡就會吹病去了。書上說海風帶著一點咸腥,你聞到了沒有。」我說:「怕是誰想出來的吧,水是鹹的,魚是腥的,風裡哪又聞得到。」他說:「再過幾個月我也走了。」我問他去哪裡,他說:「誰知道,天下總有個地方容得下我。」我又問他這幾個月托福可有了進展,他說:「進展個屁。」我說:「那麼多次你都捧了書睡著了。」他說:「那又是騙自己的,好象捧了書對自己就有交待了。趙潔都抱怨了,回去一次抱怨一次,我沒跟她掙臉!」

  我試探著說:「到這裡女人都變了。」他說:「是呀,是呀!」我說:「也怨不得她們。女人誰不愛面子,誰又是超人呢。看了我們窩囊的樣子,心裡有了想法也是自然的。」他說:「我會服這個氣?當年她追求我,哭了多少次我一狠心才應了,現在在我面前跟個皇后似的。」我說:「你靠她才來的,憑這一點也把你的威風滅了。」他說:「一個國家活在世界上靠實力,誰跟你講平等!人也這樣,自己的利益要靠自己去維護,靠自己的實力去爭,誰跟你講公平!感情可以有,要有東西做後盾,誰憑白就愛了你!天下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還是毛主席講得透。細想之下,現實總是冷漠的,它逼得你不斷地接受你不願接受的東西。痛苦嗎,痛苦!痛苦完了你還得接受。你得把自己的心鍛煉得跟鐵一樣才行,鐵還不行,還要淬火。好多事就象鐵鎚一樣打在我心上,把柔軟的那一部分都錘硬了。」我說:「老周,不要說得那麼恐怖,說得一股血轟隆隆衝到我頭上來了。」沉默了幾分鐘我說:「走吧,看著別人玩遊艇有什麼意思。」他說:「什麼時候活到這個份上,也象個人了。有錢了,沒處花了,買遊艇!錢就那麼有著也沒有意思。不過我到今天也沒信心做這個夢了。」

  我們又往回走。快拐上那條路的時候,我說:「這就告別大西洋了,我給它敬個禮吧。」說著彎了腰鞠了一躬。他說:「海給人的感受很難表達,它總是使人想起一些事情。」我說:「它啟發人想到自己的渺小短暫。哪一天我們的骨頭成了化石,它還是這個樣子。」他說:「是,是,還有幾十年,要抓緊活。沒有誰賦予了我什麼使命,我的唯一使命就是對自己負責,要抓緊活!要有生命的緊迫感。可現在又是這個樣子,掙扎不起!」我說:「咬了牙關挺幾年,總會好些。」他說:「陷在這裡進退兩難了,看不到好起來的跡象。心焦啊,無可奈何!」我說:「老周你就這樣悲觀了,還有大半輩子呢。」他說:「細想起來心裡真是好委屈。」我說:「到這裡我也沒覺得自己有權力要求什麼,也就不委屈了。加拿大也沒欠誰的,委屈了誰也可以回去,又捨不得。」

  回到龍-88,他躺下去說:「困了,明天做事會打瞌睡,肚子也餓起來了。」我說:「老周,你今晚的話就數這句最深刻。」他嘆氣說:「是的,到這份年齡,還說這些那些幹什麼,說什麼也多餘了。」我熄了燈說:「明天早上我就不叫醒你了。」我想著過幾天就到了多倫多,興奮得睡不著,又想跟他說幾句話,他卻已經鼾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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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00
三十九

機票買得便宜,時間不好,到多倫多已是晚上九點多鐘。飛臨多倫多的時候,從空中往下看,遠遠的是一片模糊的光,漸漸明亮起來,一片燈海望不到邊。然後,一條條街道,汽車的紅色尾燈一行行緩緩移動,都看清了。思文指著下面說:「多倫多,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說:「還是被我想到了。」她說:「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說:「這一年多倫多是我心中的聖地。」她說:「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看她的眼睛,她轉了臉望著外面,說:「一年了。」我說:「那也不一定就有了造化,出息不了的人到哪裡也出息不了。」她說:「那你還逃難似的逃離紐芬蘭?」我說:「多倫多不圖它別的,圖它有兩張中文報紙看。在聖約翰斯再呆兩年,我都會變成真的文盲了。」

  兩部小手拖車拖了皮箱旅行袋,我和思文站在出口處等車。不斷有計程車開過來,問我們進不進城。在紐芬蘭有人告訴我們,計程車到城裡很貴。我隨口問了一個黑人司機,到唐人街多少錢,他說:「Maybe fifty dollars。」我嚇一跳,還是等著,專線客車只要八塊錢一個人呢。在紐芬蘭這一年多里我們存了差不多兩萬塊錢,這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預想,但能省還是要省,錢來得太可憐了點。思文抱怨說:「來了一年多還用國內的概念來算錢的,大概也只有你了。」我說:「那大概也只有我準備回去。」

  機場到市中心花了半個小時,一路上巨大的廣告牌在夜中閃亮,看得我眼都花了。到汽車總站下了車,我說:「先找多大的學生聯誼會。」思文說:「都十點了,到哪裡去找。就是你要買便宜票,搞到天墨黑了才到。」站在路邊有計程車停了問我們去哪裡,我們連忙擺手。

  把行李托到候車室,思文說:「今晚要住旅店了,省了機票錢,去了多的。這就是你高力偉做的事。」我說:「我還有那麼大的派頭住店,那不殺你幾十塊錢一晚。實在沒辦法先在這裡蹲一夜,還有靠背椅呢。」思文說:「我去打電話。」她拿出一張紙,上面抄了一些電話號碼,別人給的,都是一些不太相干的人。我們把兩毛五一個的硬幣都收攏來,有七八個,她拿了去打電話。過一會她回來說:「只通了兩個,聽口氣不肯來幫忙。」我說:「我一點都不瞌睡,你打你的瞌睡,我守行李。」我投了硬幣到自動售貨機里,按了選擇鍵,掉下兩筒可口可樂。又把晚餐沒咬完的麵包翻出來說:「湊合一餐。」思文接了麵包,半天吃一口。我口裡苦澀苦澀的,勉強塞進口裡,用飲料咽了。思文說:「今晚怎麼辦?」我說:「在這裡混一夜也好,挺剌激的,這麼多空位子,隨你坐。」她說:「錯了就錯了,還要找道理。你就沒做幾件漂亮的事讓人佩服佩服,跟了你總是受刺激,還說刺激好呢。」她眼眯了一會說:「睡不著。」我說:「睡不著你看看行李,我出去看看。」

  從飛機上看,多倫多象一座玻璃城,現在看去卻平平淡淡。我朝著燈亮的那邊走,怕走遠了找不著回來的路,轉一個彎就停下來記住街角建築物的標誌。在一家小店裡我買了一張城市地圖,對著街口的街牌查到自己的位置,發現離著名的央街已經很近。我便橫過去,央街果然熱鬧得多,白人、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國人,來來往往,是國際大都會風貌。燈光下各種各樣的面孔閃爍起伏,如紙糊的臉飄浮在夢中一般。看著這無數的臉在眼前晃動,我覺得很陌生,又覺得很理解他們。

  (以下略去380字……)

  回到候車室,思文說:「啊呀,你回來了。剛才兩個人過來問我要不要住宿,嚇得我!」我說:「還有這麼多人啊,怕什麼!」又告訴她剛才遇見妓女的事。她說:「第一天來就走桃花運了,以後日子還長呢,這麼浪漫的城市。」我說:「一開口就是酸的,酸不溜溜醋罈子。」她說:「我醋罈子!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人呢。我倒希望自己有這種情緒。」我說:「我又自作多情了,好慚愧。我真是不要臉,我太不要臉了,我為什麼這麼不要臉呢。」我又虛張聲勢打自己的臉說:「看你還不要臉!打這張不要臉的臉!」她笑一聲,不說話。我想:「現在有機會就來兩下子,看起來離婚真的是無所謂了。」

  思文側了身子去打瞌睡,我把箱子移到腳邊並排放了,腿分開用腳尖夾了,閉了眼想瞌睡一下,但總是剛一迷糊了又驚醒過來。過一會就有夜行客車進站出站,來往的人行色匆匆。我無聊地盯著那些出出進進的人,揣想他們在這半夜行車是怎麼回事。思文不時地醒來換一種姿式,又後悔沒有在附近找一家旅館住一夜。她說:「也就是跟了你,受這樣的罪,一錯再錯。」

  我笑著說:「跟個有錢的這些錯都沒有了。」她氣了說;「你想這樣說,那也可以這樣說。」我不再說什麼,閉了眼假裝打瞌睡。一個老年的黑人婦女來討錢,我給了她一塊錢示意她離開。她接了錢又去別人跟前去討,總沒人理她。我擔心她又會過來碰醒思文,但她蹣跚著出門去了。我怕行李被人提了去,打著哈欠又不敢睡,就把別人丟在座位上的SUN(太陽報)拿過來看,找到Rent 那一欄,看到一間房都是四、五百塊錢一個月,嚇得心驚肉跳。掙扎著熬到天亮,我到門外手推車上買兩份熱狗,兩人吃了。思文說:「這些東西吃了一天,胃都要翻過來了。」我說:「中午還吃不到飯我們去餐館吃飯,到加拿大我還沒吃過餐館。」她說:「你天天吃餐館。」我一笑說:「倒也是的。」又說:「我查地圖了,這裡離多大不遠,我跑過去問問聯誼會在哪裡。近了拖車過去,遠了叫部車。」她說:「慢點,趙教授給我一個牧師的電話,昨天沒打通。這個彭牧師他自己也不認識。」她到投幣電話機那邊打了電話,回來說:「到門口去等,馬上來了。」我說:「這教會的人真還仁仁義義的啊!」

  不一會彭牧師開車來了,他太太坐在車裡。彭牧師一身西裝筆挺,幫我們把東西放到車后。車開動后,彭牧師問我們什麼時候到的,思文馬上說:「剛才到的。」牧師說:「聖約翰斯這麼早就有班機過來這邊?」他太太回過頭來問:「你們加入教會沒有?」我說:「沒有,中國教會少,聖約翰斯那邊華人少。」她問我們有沒有興趣,思文馬上說:「有興趣。」彭牧師說:「有興趣過幾天接你們去參加我們教會的青年團契。」思文很高興地說:「那好,我正想去。」車轉來轉去,問了半個小時才找到聯誼會,離多大很遠,到唐人街上去了。彭牧師要幫我們提行李上樓,我馬上攔了他,千謝萬謝說:「耽誤您太多了。」他遞了名片給我說:「房子找到了打個電話過來,過幾天接你們去教會看看。」上了樓我對思文說:「你要說有興趣,又多出來一件事。」她說:「沒興趣你去說去,你坐在人家車上呢。」

  這是多大中國學生聯誼會租的一幢房子,住的都是過客,一人一天十塊錢。上上下下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各種各樣的人在交流自己的經歷。在這裡實在難得住下去,便到外面買了《星島日報》找房子。兩天以後,我們搬到靠近唐人街中心的一條街道上去,住進二樓一間房中。房東是一對老年夫婦,很多年前從香港過來的。同樣一間房,比聖約翰斯貴了幾乎一倍,和那兩個老人討價還價半天,也沒能少一個錢。這幢房子的二樓三樓都出租了,我們的隔壁是剛從美國德克薩斯州來的一對北京人,兩個月前聽說加拿大有移民機會,博士學位也不要了,電視機也送了人,連夜飛到紐約去辦來加拿大的旅遊簽證,正遇上美國國慶,加拿大駐紐約領事館不辦公,耽誤兩天。趕到多倫多,正好移民申請在前一天對美國學生關閉。說著這件事丈夫拍著腿連連嘆息。聽說我們的移民申請已經受理了,羨慕得不得了。太太說:「你們幸福了,你們幸福了。」經他們這麼一說,我才知道移民這事原來真有這麼神聖,說:「移民的癮我還沒有那麼重,要是能夠換名字,兩千加元賣給你們算了。」那丈夫眼珠鼓出來說:「不想移民?說笑話吧!兩千塊,二萬塊也便宜得跟撿的一樣。一張綠卡值得五萬加元呢。」

  思文去多倫多大學註冊了,拿回來一張支票遞給我說:「存去。」我一看是兩千九百塊,嚇一跳說:「這麼多!」她說:「一個學期的,一年就發三張。」我說:「讀這個書比打工也不差多少了。」她說:「先別高興太早,把我們自己的支票開一張五百塊的交學費。」我拿了支票本給她說:「你自己開。」她扯了一張填了,說:「收進來就高興,開出去就象割你一塊肉似的。」我說:「學費割一刀,房租割一刀,兩千九百塊幾刀也就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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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01
四十

我每天到街上買一份《星島日報》來看,找工作。看到那整版的聘人廣告,我心裡就很放心,這麼多機會總有一個要輪到我。好在我在龍──88了學了一點手藝,這使我有一點自信。每天我把可能的機會都作了標記,然後一處處打電話。不敢要求太高,錢比在紐芬蘭多點就行,累是不在乎的。多倫多市政府規定最低工資七加元一個小時,這在我看來已經不少。我還有個想法不敢告訴思文。到了多倫多,我覺得自己應該有更好的機會。多倫多有兩家中文報紙,《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每天都厚厚的幾十頁。我想以我的文字水平,到裡面去謀個編輯記者一類的差使應該還是有點希望。《星島日報》發行量大,卻是香港背景,我不懂廣東話,不敢問津。《世界日報》是台灣背景,語言上沒有問題。我算計著得先寫幾篇稿子給《世界日報》,讓他們也認識認識我。

  這天我在報上偶爾看到一條消息,有個台灣畫家在唐人街大人物畫廊辦畫展,就跑去了。展室不大,就是一樓的客廳裝修成的。幾十幅國畫都標了價掛在牆上,也有上千元一幅的,也有幾十元一幅的。看畫展的人只有幾個,我來來回迴轉了半天也沒見有人買。兩個人坐在那裡說話,聽了知道是畫廊老闆和畫家。畫家的臉色陰沉,抱怨多倫多的華人不懂藝術,又說去年自己在紐約辦畫展,畫多麼搶手。老闆說多倫多畫的生意不好做,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賺錢,準備明年關閉了畫廊做別的生意去。美術方面的書我也看過幾本,模模糊糊都記不清了。

  聽他們說了一陣,我鼓了勇氣插一句嘴說:「您的國畫還是走張大千的路子。」畫家看我一眼說:「你懂畫?」我說:「讀研究生的時候學過中國美術史。」撒了這個謊我心裡很鎮靜,露了餡我就說自己不是專業學的,都忘記了。他說:「我老師是張大千的學生。」我大了膽子說:「這些畫用筆很工細,意境卻平庸,也不說平庸,是沒有創意。」他說:「聽起來你是個內行。」我說:「內行不敢說,看過幾本書。」他說:「不過既然是國畫,你總不能畫成油畫。」我說:「國畫表現隱逸的情趣,幾百年不變,再好的東西也疲倦了。境界打不開,手頭功夫再怎麼樣也突不破的。」他拍了桌子說:「你倒說到點子上來了,照你說又怎麼個變化?」我說:「我沒專門研究過,也說不上來。」老闆說:「依你看怎麼叫人捨得往外掏錢來買?」我說:「我是外行,抓瞎說你們別笑。這種山水意境和現代人文化心理結構缺少有機的對應性,現代人有現代人的情趣、節奏和韻律。他們喜歡有力度的東西。」畫家不高興說:「去年我在紐約就賣得很好。」

  我說:「你的畫我提點小意見。」三個人起身去看畫。我指了一幅畫說:「這幅畫你標題是《夏》,改成《圓荷凝露》意味就深遠些。這幅《冬》,改成《獨釣寒江》,意境更出來了。」跟他說了七八個可改的標題,他只否認了兩個。最後我說:「如果有地方發表的話,我寫篇評論文章,效果比廣告要好些。」老闆說:「寫得好,發表的事歸我,兩家報紙的編輯都是熟人。」畫家說:「你打算怎麼寫?」我說:「那當然是唱讚歌,這你只管放寬了心。老實說在技巧方面我也不太懂,你跟別人講色彩透視比例他也不懂。我想談一談你這畫的意義,讓誰也能理解。」畫家「嗯,嗯」著點頭。我說:「要說這些畫的內涵,你作者是最清楚,我只是想把它表述得大家都能接受,這很重要。」老闆說:「那當然,當然。」畫家說:「你說,你說。」我說:「我就用《疲憊心靈的停泊地》這個題目,不知合不合你的意思?意思是,現代人在殘酷的社會競爭中太疲倦了,心靈在持續壓力下總是處於緊張狀態,你的畫提供了一個暫時放鬆一下的機會,傳統藝術的現代意義就出來了。當然這了有點胡說八道,但別人不會想這麼多。你願意講講你這些畫的個性特點,那就更好。」

  畫家遲疑一下說:「按你的意思寫。什麼時候寫好?明天總可以了吧。我給你送到報紙去,我認識他們。」我說:「明天給你了後天登出來?」老闆說:「沒有問題,要他們留了版面。要寫得好,兩千字。」我留下電話號碼要走,老闆給我名片說:「效果好了我們訂個長期協議,發表不是問題。」我看了名片說:「老闆您姓孫。」他說:「姓孫,孫子的孫。」他自己先笑了,我也笑了,說:「孫子可真的是古代一位大軍事家,了不得哦。保不定那孫子就是您遠祖。」他說:「聽說是有這麼個人。」我說:「此孫子可不是彼孫子。」畫家送我到門口輕聲說:「寫好點。」

  我到唐人街公共圖書館借了一本《國畫技法》,想熟悉一下術語,我需要術語作個筏子。晚飯後我對思文說:「到多大圖書館看書去了。」思文覺得奇怪,猜疑地望著我,好象是在研究我的表情,說:「你今天忽然想起要看書了。」我拍拍那本書說:「別那樣望我,不是去給誰寫信,那件事早就完了。」

  一年多來我沒有正經寫過東西,好象有什麼油膩的東西堵塞了思維的通道。前面一段反覆塗改,寫了一個多小時才寫了幾句。寫了第一段,筆下順了起來,很快寫完了草稿。我把稿子看一遍,虛是虛了點,但給真正的內行看了我也不怕,還混得過去。想馬上謄抄了,又記起要用繁體字,沒帶字典了寫不出。旁邊那些外國人還在看書寫作業,我雙手抱了後腦勺,慢悠悠地去打量他們。

  我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叫孟浪。文章登出來,我買了份報紙回家給思文看,漫不經心懶洋洋地指了那篇文章告訴思文是我寫的。她說:「這樣一篇文章多少稿費?」我說:「四、五十塊吧。」她說:「我要是你每天寫一篇,也不去打工了。」我說:「我有那麼大能耐!整個北美靠寫東西賺飯吃的華人都沒有幾個。」她說:「怎麼就起個筆名叫孟浪,證明你是個浪漫的人。」我說:「說得上嗎,你想象力太豐富了,我自己也沒想到。」她說:「你沒想到你的潛意識想到了。」我笑了說:「那有可能,那有可能。」她說:「何必辛苦又起個筆名,乾脆就用宋志就好了。」我說:「我想罵你吐酸水呢,我自己又太多情了,不罵你呢,又一股子醋氣直往外冒。」

  文章登出來我高興了一天,又有點緊張,怕沒有一點效果,老闆下次就不找我了。也有點得意,多倫多剛來不幾天,就有了點小進展,忽然又覺自己還不必那樣自我輕賤。

  過了幾天畫家打電話來,說自己明天要回美國,請我去翠園酒家喝茶。(以下略去1200字……)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02
四十一

到多倫多十天多才在一家西餐館找到一份洗碗的工作,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多倫多的工作也這麼難找,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時我才感到自己對多倫多抱有太多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份洗碗的工作,還是我花了十天時間,打了幾十個電話,約見了十多次才找到的。西餐館叫做紅蕃茄,在安大略湖邊的皇后大街上。(以下略去600字……)

  出了餐廳我把漬著油汗的臉貼在門前的不鏽鋼的柱子上,裡面幻出我變得狹長的頭影,在街對面霓紅燈的閃爍中一明一暗。

  一輛小車開過來,在頭影上碾過,那強烈的光一晃就消逝了。又一輛小車開過去,尾燈在頭影上映出兩個小紅點,漸漸遠去。忽然我看不見自己的眼睛,兩個小紅點灼灼地注視著我,終於消失。柱子那種堅硬而冰涼的感覺給了我一種提醒,我想到生存的現實對我,也許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堅硬而冰涼,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殘忍,你無法迴避也無法突破。那些閃著誘惑光彩的溫情懷想,無論自己多麼執著,也只能放棄。那種不動聲色不可捉摸的力量總是在迫使人們就範。我記起自己在讀大學的時候發表了好幾首愛情詩,談戀愛的時候以謙虛的炫耀拿給思文看過,她看了對我崇拜得跟個神仙似的。那時我太幼稚她也太幼稚了。我忽然覺得很多著名的情詩都寫得太虛飄太誇張了,讓那些詩人們天天來洗碗試試!那種脈脈溫情還能無限地持續下去?又想到自己也是這不動聲色的力量的一種,思文那麼多的期盼都被粉碎了。想到這些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抱怨思文,對人我不能作超出人性的要求。現在我知道成熟是怎麼一回事了,那就是有勇氣正視生存現實沉默的冷漠和無法如自己希望的那般完美,就是有力量拒絕真誠的善意的溫柔的自我欺騙。

  這天深夜下了班我騎車回家,開了樓下的門,房東已經睡了,樓道的燈不知怎麼也熄了,眼前黑乎乎一片。我摸到樓梯,幾乎沒有力氣上樓,就坐在樓梯上喘氣,黑暗中我憐惜地摸摸自己的臉,又捏一捏酸痛的胳膊,記著很多年前,在大學參加運動會後,胳膊也有這樣酸痛的感覺。樓上也沒有燈光,一種輕微的聲音傳來,知道思文還沒有睡。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樓梯上坐了喘口氣,是怕思文看到自己這副疲倦潦倒的模樣,我在心裡害怕著女人的憐憫同情。到了門口我舒展一下筋骨,推了門進去,步子裡帶著一點矯健的彈性。思文坐在床上看書,說:「今天回來晚些。」我說:「今天事多點。你明天要上課,熄了燈睡就是,我可以摸黑。」她說:「今天累不累?」我說:「西方社會總不會把人累死的,以前十幾個小時做也做了。」洗了澡我熄燈睡下,她說「外面貼了一張條子,不知道誰貼的,也不知道是說誰,有點象說我們。」我翻身起來說:「我去看看。」她說:「明天早上看也不遲。」我說:「不看我睡不著。」我開了樓道的燈,看見一張條子貼在樓梯口牆上,寫著:中國人人窮志不窮。我們到西方已經幾年,從來沒丟過東西,這是第一次。東西雖然不值錢,是個道德問題。請不要再拿別人的東西。

  沒有署名。我看了血往腦袋上涌,回屋對思文說:「那錯不了是隔壁那對狗男女貼的,在說我們呢,王八蛋!」思文說:「他又沒有點名,再說我們又沒拿他的東西。」我說:「簡體字肯定是大陸來的人寫的,也是寫給大陸人看的。這一幢除了我們就是他們。道德問題!聽這語氣也知道是自己的同志。你錯拿了他們的東西沒呢?」思文說:「絕對沒有。」我說:「冰箱里的菜拿錯過沒有?」她說:「上面兩格是他們的,下面兩格是我們的,怎麼會錯。」我說:「這幾天你買了什麼菜,吃了什麼菜,仔細想想!」她說:「絕對沒有。」我要拖她起來去廚房看清楚,她把手縮進毯子裹緊了身子說:「我再糊塗也不至於拿了別人的菜吃!」我躺下說:「好,明天找狗男女算帳。逼急了我,不是只狗我也會跳起來咬人一口!」

  那天晚上我氣得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我起來,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外面的動靜。那女的到水房走了幾個來回我沒理她,丈夫先生出來了,我在樓道堵住他,說:「這東西糊在這裡是給誰看的呢?」他嚇得一退說:「咦,我又沒寫名字,誰拿別人的東西誰就看,他們自己心裡有數。」我說:「我心裡倒還沒數,向你請教!」他說:「誰會貪那點點小小便宜呢,總不是樓上的香港人吧。」

  我說:「話挑明了好,痛快!你徹頭徹尾吐出來,我們拿了你什麼東西?」我說著逼近一步,拳頭一捏一捏的。他又嚇得一退說:「我沒說你們的名字,我是寫給拿東西的人看的。」我指了那張紙說;「你自己去撕下來。」邊說邊把拳頭提到胸前一捏一捏的。他說:「別搞錯了,這是法治社會。」他說著想閃過去。我用身子擋了他說:「很好,法治社會,法治社會不能打人但可以污衊人,是不?上上下下來來往往都是香港人台灣人,你臉丟給誰看?」他說:「別以為這是中國,有力氣就行。這是加拿大!都是自由的人,誰還怕著誰,誰還管得著誰!」我推他一把說:「老子今天就犯法了,管你娘的加拿大不加拿大!」他叫嚷起來:「你打人,你先動手!」他太太聽到聲音,系著褲腰帶從水房跑出來,隔在我們中間問:「什麼事,什麼事,不要打人!」思文從房裡跑出來拉著我,把我往房裡推,說:「有多大的事情呢。」我說:「推我幹什麼,我又沒要打架。看了那洋奴才狗嘴臉,拳頭就不能不發癢。拿加拿大嚇我!」他從他太太肩上伸了手指著我說:「你不是洋奴才你跑過來賴在這裡!」

  思文把我倒扣在房裡,從門縫中說:「你靜著,我去看看。」丈夫先生還在門口跳腳嚷什麼,被他太太推回去了。過幾分鐘思文回來說:「誤會了,誤會了。房東老太太把他們的牙膏牙刷肥皂杯子收到水龍頭底下的柜子里,他們以為誰拿了。他太太已經扯了那張紙,說了對不起。」我好氣又好笑說:「偷他的牙膏肥皂,他想得出,我還以為掉了銀子錢。他也想得出,他一分錢有天那麼大。不是我罵自己的同胞,這樣的事給別人那是做不出來的。」思文說:「他們心眼是小了點,你就氣量大點,好好說。」我說:「好好說!屎他都噴到你臉上來了。」她說:「高力偉你怎麼說話,到了這邊也該學學這邊的人,文文雅雅的。」我笑一聲說:「對,文文雅雅,好有風度!」我模擬著文雅的口氣說:「丈夫先生,你條子貼在這裡是不是有點誤會?──好含蓄好溫和,我有耐心?!」她說「這看出一個人的修養。」我說:「修養!這字眼不錯,你好意思跟我講修養這兩個字!屎不臭就別挑起它臭了!」她頭擺到一邊去說:「懶得跟你吵。」

  過幾天隔壁這對夫妻家遭了賊,夜裡他們睡著了,賊從窗口把他們的挎包衣服鉤出去,把錢和存摺拿了,把護照挎包丟在窗下。早上起來他們在樓道里跟房東講這事,我在房裡聽了抿了嘴笑。過幾天丈夫先生在廚房裡做飯,我從冰箱里拿菜出來。思文進來了,我說:「林思文,講起來也可笑,前幾天你還在海吹自己到西方几年了沒丟過東西,昨天東西就被偷了。這不是說嘴打嘴,現世現報,現活寶現在別人眼裡了!」思文對我眨眼要我別說,丈夫先生回了頭呆望著我,我也望了他眯眯的笑。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05
四十二

多倫多有三個唐人街,我們住在大唐人街附近,在東邊和北邊還有兩個唐人街。士巴丹拿街和登打士街交叉的地方是大唐人街的中心,這是多倫多也許還是整個加拿大人流量最大的地方,遠遠近近的華人都到這裡來買東西,天天是人潮湧動。在這街上擠著我不覺得自己在加拿大,也很難想象加拿大居然有這樣擁擠的地方。街角有三方是幾家著名銀行佔了,還有一方是華人的購物中心龍城。這天我和思文上街買菜,買了菜在人叢中擠著。在街角皇家銀行門口,看見有人擺了攤子在賣手錶,用廣東話大聲吆喝。我說:「你是不是也買塊表,你那塊表沒有修頭了。」思文說:「走,走,這些廣佬最會騙人了。」那個賣表的人忽然說:「哪個是廣佬,哪個是廣佬,不認得啦?」我看那人面熟,正想著是誰呢,思文先叫起來:「趙文斌!」他是另一所學院的老師,思文辦出國時他也在辦,經常交流經驗。

  我說:「你在散得貝,到多倫多來了!」他說:「來有半年了,手上生個瘤子,開了刀做不了事,就賣這個。」又問我們做什麼,思文說:「我在多大讀書,他在一個地方做事。」我說:「她在多大讀博士,我在湖邊上西餐廳做洗碗工。」趙文斌說:「收入怎麼樣?」我說:「每個星期發工資那天過一次窮人節。」他笑了說:「想辦法找好點的事做。」我說:「哪個不想做好點的事,哪裡有!洗碗還是找了十多天找到的。」他說:「你也來做點小生意。」我說:「你賣表,我不搶你的生意。還有什麼事做得的?」他說:「你來賣小菜,也要以賺幾十百把塊錢一天。」我說:「那好,反正我上午到下午四點沒事。」他告訴我早上在這裡等,自然會有農場的車送菜來。我說:「明天早上你來不來?你來我就來試一試。」思文說:「高力偉你小心。」我對趙文斌說:「她怕我碰見熟人。」趙文斌說:「又不殺人又不放火,那怕什麼!警察趕你走,你就走。」思文說:「還有警察!」趙文斌說:「說你妨礙了交通。」我說:「不抓人吧?」他說「沒有那麼嚇人,不然我早就坐牢去了。」

  (以下略去500字……)

  走遠了思文說:「高力偉你明天真的來賣菜?跟個小販樣的在街上喊,這麼多人看著,怎麼好意思。」我說:「思文你把我看成誰了,什麼叫跟個小販樣的,本來就是那一流人物。我還跟個洗碗工樣的呢。」她說:「會碰見熟人的。」我說:「多倫多熟人只有兩個,趙文斌和你。要怕就是怕碰見你,趙文斌跟我是一窯貨。」她說:「隨你,反正我講什麼也沒有用。本來可以不那樣,我一講你就偏要那樣了。」我說:「這你還是講出了部分的真理。」女人更愛面子,沒有這一點理解我算不得一個男人。如果我不是處於這樣的境地,我對思文會有一種發自理解的寬容,服從了她。這種寬容恰恰表現了精神上的優越,妥協的胸懷是男人應該有的大度。但現在我偏不這樣。說真的,象趙文斌那樣在人叢中吆喝,我也有著難以克服的心理障礙。我跟他說這種事的時候,還沒細想這一點。但現在我卻下了決心一定要去做,不能因為思文一句話就往後退。而且,跟自己過不去,我也感到挑戰帶來的痛苦的快意,我克服了點什麼。

  我裝著想買菜的樣子,蹲在一個賣菜的老太太跟前,拿了西紅柿在手裡看質量。她用硬紙板做成小紙籃,賣的幾種菜都是一塊錢一籃,從籃子里倒進塑料袋讓顧客提走。看了一會我看出了點名堂,那小紙籃底部是夾層的,外面看不出。菜堆上來看著不少,其實要少些。發現了這個秘密我很高興,回到家也做了兩個這樣的籃子。做的時候我覺得很可笑,吹著口哨似乎想安慰自己,這也算不得卑鄙。做好了我又覺得很正常,不這樣做那才奇怪呢。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別人做了覺得可笑可恨,有一天輪到自己也不得不做了,才明白那可笑可恨的事原來如此自然如此容易理解。

  第二天清早我去街口,趙文斌還沒有來。我用單車佔了一個位子。(以下略去1500字……)

  思文從多大下課回來,遠遠地看了我,笑著。我向她招手大聲喊道:「過來呀!」她慢慢溜過來,我說:「腳上又沒長雞眼,走快點不行!」她走到我面前彎了腰去看那些菜,輕聲問:「賺了吧?」我說:「賺了。」又高聲說:「西紅柿你老摸它幹什麼,你又不是買菜的。」她站起來輕聲問:「要送飯嗎?」我說:「今天不要你送,帶了牛奶麵包,水果是現成的。」摸了一個西紅柿在衣服上擦擦咬一口。又拿一個大的遞過去說:「你也吃一個。」她說:「現在不想吃。」卻也接在手裡。我裝一袋西紅柿給她說:「拿回去吃。」她接了,還站在那裡。我說:「你快去,等下會有熟人來了。」她去了我沖著她的背影高聲喊:「西紅柿回去就吃了它!」她沒聽見似的一直去了。

  快到三點半,西紅柿還剩了半筐。我對趙文斌說:「今天站了七八個小時,賺了十幾塊錢,還有這點西紅柿。明天懶得來了。你幫個忙,帶點回去吃。」我說著裝一袋給他。他要給我錢,我說:「幹什麼呢,嫌不好你就丟了。能吃你別丟,也是勞動人民種出來的。」我把筐放到單車後面,手扶了推著回去。到家裡思文說:「賺了多少?」我說:「有四十幾塊錢吧,還沒清。」又指了西紅柿說:「你大量吃,營養好。」她拿起一個洗了吃,說:「還賺了吃,好吃。」那幾天我總催她吃,最後她發脾氣說:「還叫我吃,還叫我吃!我都吃得拉肚子了。今天上午課上到一半就跑去廁所,好難堪,我還沒怪你呢。」其實這幾天我自己吃得想吐,從冰箱里拿出來用塑料袋裝了幾袋,丟到垃圾桶里,心想:「一輩子看到西紅柿都怕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06
                                四十三

思文說想買一條金項鏈,已經和別人在街上看好了式樣,一百八十塊錢,約好了明天一起去買。還沒等我說話她又說:「知道你會不同意,反正我決定好了要買,不用你的錢。」我說:「下次託人到香港去買,純金的,還不要交稅。葛老闆的太太都是到香港去買的項鏈手鏈。」她說:「我已經跟別人說好了,一人一根。這次不問你要錢,紐芬蘭大學退了二百多塊錢的學費寄給我,我用那點錢買。」第二天她戴了金項鏈回來,我在她脖子上看了說:「一根這樣的東西,還不是純金的,去了兩百多塊錢,天下偏有這麼傻的人,怪不得有人成了百萬富翁。你用錢真的是亂用一氣!」她說:「錢反正是給人用的。」我說:「我們的錢來得容易?血汗還不說,一副臉也搭進去了。趙教授叫你workhard,你搞到半夜不敢睡覺,我在雪裡騎車送豆芽,你都不記得了!為這點錢沒少苦,沒少哭,沒少鬧。你這樣急得我心都扯扯的痛。」她生氣起來說:「高力偉,你管錢我太不自由了,用一分錢你也要吵要心痛,誰殺你一刀!以後還是各管各的錢,你又不肯。」我說:「你是想分家了,那也可以,你自己去立個戶頭。」她說:「把錢分出來,你會捨得!」我說:「捨不得?你這樣亂用一氣,我還難得著急。」

  把存摺拿出來,算好了,二萬一千塊錢,也不管誰掙得多掙得少,一人一半。我說:「你開了戶,把錢轉到你帳上去。這條金項鏈我不同意你還是買了,算你的錢。」她說:「別人就算離了婚,買條金項鏈給他太太也不算什麼,你分得好清。我說:「我有言在先你還要買,那我就要這樣,我是有言在先的。我的話你當它是個屁!屁還聽到一聲響呢。」分了錢又說好房租食物每人一月輪流負擔。

  這樣不自覺地我們向分手的方向跨了實質性一步。思文很快察覺了這一點,說:「看樣子我們分手是分定了的。」我說:「你這麼想了!」她說:「做都做了,還用想?」

  思文在多大讀了兩個月,有天突然說:「高力偉,這個博士我不想讀了,我想退學。」我說:「別人會說你是瘋子呢,送獎學金給你讀博士,世界上再到哪裡去找這樣的事,也就是加拿大啦。」她說:「我也不跟你吵,你自己去想,博士要讀四五年,讀出來還找不到工作,誰會要我這個黃種人的文科博士?學這門的白人博士失業的都一串,白白耽誤了幾年時間。」

  我覺得她說得也有理,但還是說:「抓摸到了個博士在手裡又退掉,怎麼想也想不通。」她說:「可以移民了,不讀書也可以留在這裡,放棄博士的好多個。」我說:「怎麼想也想不通。」她說:「這件事就不要再討論了,我已經都決定了。我自己對自己負責,不會後悔。」我說:「你又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撇了嘴學她的聲音說:「這件事就不要討論了。」她說:「你這樣固執我沒有辦法,答應了改百分之五十,連百分之一都沒改,我只有來乾脆的,節省口水。」我說:「乾脆也好,要乾脆就再乾脆點,這樣要乾脆又不幹脆的,太不幹脆了,乾脆!」她說:「乾脆就乾脆,你嚇誰呢,當我那麼怕乾脆!你以為自己是個寶吧,別人撿了不捨得放手。」我說:「乾脆就乾脆乾脆了,拖泥帶水,一點也不幹脆!」她說:「好,你這樣說了,我會放你一條生路,成全了你和那個人。」

  第二天她從學校回來,已經辦了退學手續,告訴我那二千九百塊錢獎學金要退回去。我還沒想到這件事,急了說:「這學期都過了一半多了,再堅持一個月,到了聖誕節,就不用退了。」

  她說:「學都退了,我開始也沒想到。」我說:「已經過了一半,只退一半行不?」

  她說:「這我還沒想到要去問?問了不行。」我說:「人民幣就是一萬多塊錢呢,一萬塊是多少你跳回到國內想一想!」她說:「十萬塊也沒辦法,這是規定。」我說:「再想想辦法,總不能說給就給了。」她說:「你以為這裡也可以找熟人想辦法?人家按規定辦事。」我說:「那五百塊錢學費呢,那應該退給你。」她說:「那沒有退,學是你自己要退的。」我說:「太慘了太慘了!」第二天她催我開張一千四佰伍拾塊的支票給她,她再開張支票給學校去。我說:「乾脆不給他們錢,再拚命賺幾個月,回去算了。他們又到哪裡去抓你!」她輕笑一聲說:「人家是法治社會,那一套嘻皮笑臉的不靈。我還得在這裡往下混呢。」我說:「那也不能說退就退了!」她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你這樣的人,只能引起別人的三種感情。」我馬上說:「第一是喜歡,第二是不喜歡,第三是半喜歡半不喜歡。」她說:「第一是煩躁,第二是憤怒,第三是絕望。」我說:「象我這樣的人還能引起別人三種感情,我沒想到過自己有這麼偉大。」

  這個周末思文在《太陽報》上查到有個地方拍賣有桌子買,要我去運桌子回來。兩人騎車去了。騎到半路,我又提起獎學金的事來,說:「你再到研究生院去問問,學期過了一多半了,錢應該只退一半,萬一可以只退一半呢?」她說:「你別提這件事了好嗎?」我說:「支票開出去就收不回了,你再去問一次,找院長,尋官不到秀才在,又不掉你什麼。」她說:「我臉皮沒那麼厚呢,問過了又問,再問一百次,還是要退。」我說:「再試一次……」她打斷我的話說:「你還說,你還說,畜生,王八,賊!」我大吃一驚說:「你是罵我?!」她說:「那還罵誰!別人響鼓不用重敲。這麼難說話的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你自己說!」我說:「罵得好,罵得好,罵得太好了!罵了幫我下決心。我們倆沒希望了,早就要下決心了。離婚,唯一的出路就是離婚。」她說:「離就離,怕你吧!」我說:「說了不要反口。」她說:「反口就不是人,跟你這樣固執的人在一起短陽壽。」我掉轉單車龍頭說:「懶得去了,買什麼桌子!」騎車回去了。

  過一會她回來了,帶了張摺疊式的小桌子,砰砰地提上樓來。我躺在床上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到廚房裡去做飯。做好了她端進來說:「飯熟了啊。」我還是不動。她自己吃起來說:「想離婚就離,吃了飯再離還不遲,吃飯前要離也來不及了。」

  對於思文,我已經沒有那份感情。我盡責任維持著現在的局面。如果說舒明明在我們之間起了什麼作用,那更多地是給了我一種啟發,使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象思文這樣的女性,是不適合我的。在國內的我還沒有太多感覺,但到了這邊,我痛切地感到這一點,而且也特別不能忍受。我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寬難以掩蓋。她並沒有錯,環境也不允許她象我所希望的那樣去生活;我也不以為自己錯了,我不能去強迫自己的心靈感受。兩個人都認為自己沒有錯,矛盾就更難調和。我已經在心中將思文和舒明明反覆作了比較,我可以說出思文的更多優越之處,但感情還是傾向另一方。人沒有辦法在感受上強迫自己欺騙自己,在這裡沒有更多的道理可講。

  雖然我和舒明明之間已經了結,但那種形象作為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我心中遙遙召喚,這種召喚使我對思文越來越失望也越來越難以忍受。但要我把「離婚」這兩個字說出口又是那樣困難。我並不擔心自己,我在這裡毫無自信,卻知道回國了自信能夠恢復。我擔心的是思文,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遙遠的地方,我心中不忍,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著她,搞得不好就誤她一輩子。三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畢竟不是一回事,上帝造人的時候就沒有特別公平。對這種差異洞若觀火的理解,使我懷著不忍的心情等待著,希望思文理解到暫時的優越並不是那麼可靠。可是,直到現在事情並沒有一點轉機,反而一步一步往壞的方面滑下去。她今天這樣罵我,使我良心上解脫了,有力量推動婚姻解體的進程。我在內心有一種解放的感覺,既然她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我那種惻隱之心也就再沒有必要那麼強烈。提到離婚的時候她那麼自信,我在心裡還感到了一種輕鬆,也許,她完全有把握面對以後的生活,而我的憂慮是完全不必要的。

  以後幾天很平靜,事情好象是在口裡那麼說說就過去了。思文每天跑出去找工作,先找了一份銀行職員的工作,做了幾天說:「不行,不是學金融的在銀行會站一輩子檯子,學專業的都提不上去,哪裡會輪到我。」我說:「那麼多白人小姐,漂漂亮亮光光鮮鮮一個個,站也站了,你的心性比她們還高些。」她說:「那樣我還不如回國去。」又看了房地產公司的招聘廣告,去約見了回來說:「我這輩子就幹這一行了。」過幾天又說:「不行,那些做了幾年的經紀人幾個月還做不成一筆生意,我吃什麼?」我說:「才搞幾天又放棄了。房地產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她說:「我沒那麼好的耐心。」接著又到化妝品公司、保險公司當推銷員,都只搞了幾天就沒有做下去,回來總結說:「拿傭金的事做不得,哪裡推銷得動。」我說:「條條蛇都咬人!加拿大會有好機會輪到你?它自己的人又不傻!」她說:「看起來還是要讀書,不讀書到處只有壁碰。」這一次她打算重讀研究生,學應用型的專業。她四處打聽好找工作的專業,考慮了護士、會計、統計、檔案幾個專業,最後決定申請多大檔案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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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08
四十四

我經常感到冥冥中有種什麼力量和自己作對,不然為什麼總是碰壁,找份洗碗的工作也這麼難,賣小菜也賺不到錢。還有一次在報上看到一家醫院招廚師的廣告,十三塊錢一小時,我去約見了,自我感覺還不錯,以為會有點希望。出來了在心裡問自己,如果得到這份工作能穩定,還回國去不呢?這樣想著心中就「咚咚」地跳,似乎馬上就面臨著重大選擇。等了幾天也沒有消息,我每天上午不敢出門,怕錯過了通知的電話,最後忍不住打電話去問,已經錄用了其它人。多次失望以後我也不敢再抱希望,甚至在事前就會本能地預想結果一定與自己所希望的相反,沒達到目的正是證實了自己的預想。懷有這樣的想法我就不太焦灼,心平氣和地面對每一次失敗。我漸漸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認定洗碗這份工作是多倫多給我作出的恰當安排,是我在這個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在一個憑實力生存的社會裡,我的實力僅僅是還有一把子氣力。我服了氣,對某種好的轉機不再抱有幻想。

  出乎意料地,我竟小小地走了一次運。

  這天中午思文吃飯的時候隨手翻著《星島日報》,翻到一頁說:「這裡招廚師,你去試試。」我吃著飯沒有留意。招廚師的廣告天天有,但有本領的人太多太多,哪又會輪到我。她見我沒有反應,就翻過去了。吃了飯我躺到床上拿了報紙來看,先看了新聞,又翻到招聘那一版看了,思文說:「招人的廣告看了沒有?」我說:「看了,天天都差不多。我技術又不過硬,試也白試。」她說:「不是那一頁,是一家外國人辦的公司,招中國廚師。」我一聽高興了,憑我的手藝,在唐人街餐館做不行,外國人辦的公司也許還能混過去。我翻到廣告,是一家由香港老闆投資,委託外國人辦的中式快餐連鎖店,叫做Ho-Lee-Chow,一下就要招進幾十個人。我鋪開地圖查到地址,就騎車去了。

  這是一家送餐公司,沒有餐廳,顧客打電話訂餐,做好了由司機送上門去。公司六家分店前幾天一起開張,正缺人手。接見我的是個姓王的總廚,會說國語,幾家分店的廚務由他總管。他問我申請什麼位子,我說:「炒鍋。」他說:「做過幾年?」我說:「才做過四年多,在加拿大做了差不多兩年了,要不現在就試試。」

  他說:「相信你了。炒鍋位子沒有了,做油爐你來不來。」我說:「對不起,我想知道油爐多少人工一個鍾呢?」他告訴我是九塊錢,我說:「來。」又說:「不過我做炒鍋比較熟一些,王先生今天一定幫我個忙把我分到炒鍋位子上去。」他說:「以後看機會,我記著點。」我站起來點頭笑著。他指頭點一點示意我坐下,說:「有工作證沒有,這不是唐人街的餐館,打黑工也可以。」我說有工作證,他要我複印一份,又要我把開戶銀行支票帳號也帶來,錢直接付到帳號上去,公司只發一張工資單。他問:「今天能不能做,能做就去換衣服。」我說:「明天來可以嗎?我今天還要到另一家餐廳去把那邊廚師辭了。」他說:「那明天不來就當你不會來了。」走的時候我怯生生問一問:「人工多久發一次?」他說:「每周劃到你的帳號上。」我對他半是點頭半是鞠躬,說:「那我明天到哪家分店?」他說:「先到這裡培訓幾天。就這樣了。」

  這麼輕易地,一個月就可以多掙幾百塊錢,我心裡高興透了。出了門我走在馬路上,跳起來向空中撈抓幾把,象是抓到了錢,塞到口袋中去,口裡發出「嘖嘖」的聲音。騎上單車又誇張地想象著自己剛才那副低眉順眼的神態,把那種神態在心中仔細描摹。描得活靈活現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在心裡假裝對自己生了氣說:「你呢,男子漢呢,做了那副樣子羞不羞呢?」於是在心裡對自己擠著眼睛扮著鬼臉笑。笑著笑著忽然就再笑不出來,嘆口氣,嘴蠕動著對自己說:「又裝了一回孫子。」

  一年多來我總是在裝孫子,這樣別人看著順眼,在心裡肯定了他自己,想著自己是決定他人命運的人物,也許就給我一份工作。我也想做出不卑不亢的樣子,更想做出很神氣的樣子,可我有求於人底氣不足,想做也不能夠,萬一人家看著你不有點不對眼,機會就完了。我不斷地做出低眉順眼的神態,我要讓人家看著高興,人窮了首先要向錢看,講不起志氣。無論如何,我總算找到了一份還過得去的差使,每小時的收入比紐芬蘭多了一倍呢。這是真的,這是實在的,為了這真的實在的玩藝兒我得委屈了自己。我還不太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這樣輕易地落到自己頭上來,太多的痛苦經驗和失望經歷使我對希望抱著極深的懷疑。也許明天我去了,他說一句「Sorry」,我又完了。我心中計算著如果拿到了這份工作,再想辦法爬到炒鍋位子上去,有更多的收入。為了錢這東西,我得把內心那種倔犟的反抗衝動打下去。想到這是對命運的暫時妥協,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我的心中輕鬆了一點。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里,倔犟賭氣除了證明自己的不成熟再沒有其它意義。我也想帶著優越的謙虛微笑瀟洒地走幾個來回,可這得有實力。這個我沒有。我心裡明白,我服了氣。這樣想著我又想到思文。要我以這樣的心情對待她,我卻做不到。我也明白一個男人在家庭中的位置並不是由他是一個男人決定的,那種非常現實的東西在大多數情況下起著決定性作用,不幸我也沒逃脫這個大多數的範圍。但無論如何我不能從感情上接受這種事實。有時候我對自己的固執作出反省的時候,又馬上有一種內心衝動對這種反省作出本能的否定。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在捍衛著一種關於愛情的信念,愛情不能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改變了就不再是愛情,不是愛情就不必那樣執著。我可以承認所有的現實,承認自己的無能,承認自己不配有一份象樣的工作,承認自己賴以生存的唯一基礎就是吃了飯有一把力氣,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可是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不成功就在家裡畏畏縮縮。我可以在所有的方面壓抑著自己以屈求伸,只有在思文那裡不行。我和思文已經互相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誰也不願向妥協的方向邁出實質性的一步。不進則退,退到如今想進也難了。說真的,時至今日,我還擔心她會向前邁出這一步呢,那樣我將會進退兩難。

  第二天我騎車去上班,路很遠,騎了四十分鐘才騎到。(以下略去600字……)

  幹活輕鬆,精力還過剩,我又在一個韓國女人開的一家小餐館找了一分半職的工作,吸塵、洗碗、切菜,每天上午十點半到下午兩點半,三點鐘到Ho-Lee-Chow 上班。收入多了,心情也好了一點,到底天無絕人之路。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10
四十五

多倫多大學有兩幢宿舍在央街上,專門提供給那些帶了家屬的研究生。那裡交通方便,租金便宜,申請的人很多,一般要等一年才能輪到。歷史系有個天津來的博士輪到了,他和太太住在一個孤老太太家中,不要租金,可又不想讓機會輪空了,就把租住權偷偷轉給思文。那房子在十八層樓上,一室一廳,比我們現在住的大一倍多,有獨立的廚房廁所,租金卻也差不多。這樣的機會被思文找到了,我不能不承認她的能幹。

  那時我和思文的關係正處於冰點。我每天上午出去深夜回來,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說幾句也是例行公事似的。搬家那天早上,思文見我也不收拾東西,也不說走,問我:「我的東西收好了,下午有人開車搬走,你搬不搬?」我正在猶豫中,希望她來求我,又怕她來求我,聽她這樣一說,我隨口說:「你先搬走,我再說吧。」她說:「你不搬就算了,我是叫了你的。」我說:「這些話就多餘了點,又沒誰叫你負什麼責任。」我在心裡猜測著她這些話是不是說給自己聽的,也許她並不想要我搬去,這樣她就在心裡對自己推卸了責任。又想,也許她還是想要我搬去,又不好直說。還沒想清楚我說:「電視機錄象機你都拿走,我不要,我拿著還是個負擔,電話機你也拿走,我沒有人要打電話。」

  深夜我幹活回來,她已經搬走了。我站在房子中間,有一種異樣的陌生的感覺,自己已經被世界徹底遺忘,沒有人再需要我了。我又想象著隔壁那對男女會怎樣在心裡竊笑,關了門樂得在床上打滾,在樓道里碰了面把那種幸災樂禍的微笑傳遞過來。熄了燈我靠在床上默然凝神,一個家就散掉了,這樣輕易這樣平靜,使人根本體會不到這件事對一個人的重大意義。我有點悵然,卻並不悲傷,也沒有那種曾在心中期盼過的解脫的興奮。苦澀的孤寂的生活正在我眼前展開,我必須咬緊了牙堅持下去。我想起自己曾定了五萬塊錢的目標,這一瞬間這個目標成為了神聖的召喚。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不能沮喪,退一步我就完蛋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一種力量以父母的慈愛關注著你,悲哀和眼淚都毫無意義。

  這樣想著,眼眶中就有淚水涌了出來。我在黑暗中睜圓了眼睛,竭力控制著不讓流下來。僵持了幾秒鐘,一行淚從面頰上流過,接著又是一行。我大聲對自己說:「幹什麼呢,幹什麼呢,都幾十歲了。」說著抽出枕頭,雙手抓著從額頭往下一抹,「嘿嘿」地乾笑兩聲,罵一句「不爭氣的東西」,似乎想也沒想,舉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的響聲被黑暗的四壁吸收了去,接下來又是一片沉寂。我害怕這種寂靜,感到寂靜中有一種力量從四方沉沉地壓下來。我對著黑暗吹了一聲極長的口哨,「噓」的聲音在房中浮漾。又深深吸口氣,儘可能更長地不停頓地吹著,那一絲聲音帶著悅耳的尖銳。莫名其妙地,順著口哨的聲調,我在一口氣就快吹完的時候,吹起了那首歌,「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問自己………」後面的詞記不起來,把曲調一直吹下去。聲音在夜裡特別響亮,我忽然想起如果被隔壁聽見,明天會到房東那裡去訴苦,於是用毯子蒙了頭,在毯子里使勁地吹,終於,吹得口乾了,嘎然而止,頭頹然地一偏。

  在要睡著的那一瞬突然驚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我看著腕上的表,已凌晨兩點。計算著明天上午十點出去工作,還有時間,就爬了起來,摸了衣服穿上,到廚房冰箱里提了壺喝幾口冷牛奶,摸黑下樓開了門,朝唐人街走去。

  路上積水的地方剛剛結了冰,踩上去發出斷裂的輕響。上弦月象被凍住了一樣彎在無雲的天幕,星星隱隱約約地閃閃爍爍。一陣寒風吹來,幾片落葉擦著我的臉掉下去,帶來一點微痛的感覺。唐人街上霓虹燈的招牌和廣告還亮著。街上沒有幾個人,有一兩家小酒家還在營業,裡面的人映在窗帘上影影綽綽的。又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幾聲粵語的罵人聲。永遠遊盪的印第安人在黑暗的街角晃動著身影,他們無家可歸也不想歸家。我從士巴丹拿街拐到登打士街,在街角停了,看道明銀行櫥窗里的利率表。又漠然向前走。這座巨大的城市離我非常遙遠,對它我感到疏遠,我無法擺脫那種漂泊旅人的感覺。我深深感到哪怕在這裡再呆更長的時間,也仍然找不到心靈的歸宿,哪怕有朝一日真的發了財,我不會感到幸福。所有的人對我來說都是路人,我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與他們都沒有關係。他們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與我也沒有關係。我內心沒有向社會證明什麼的衝動,錢是我與這個社會的唯一聯繫。這個社會並不需要我,在這裡沒有什麼人需要我,連思文也不需要我,我被遺棄了。

  一直走到央街,我看見一些妓女穿著短裙,在等公共汽車的玻璃亭中避風,又有幾個穿著長襪毛大衣在冷風中徘徊,向偶爾駛過的小車招手。我忽然覺得對她們不能罵一句「卑鄙」就總結了一切,她們也挺可憐的。我怕惹麻煩不敢走過去,就往回走。看見銀行區一幢幢一百多層高的大樓在黑夜中通明透亮,想象著自己由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忽然成了某幢大樓的老闆,每天進出大樓時,白人小姐畢恭畢敬地拉開大門,我也不望她們一眼,在內心高傲地一笑。到了辦公室不斷有人進來請示,我以一種優雅的從容一個個打發走了。又掏出煙來,秘書小姐馬上給我點著了。我吐著煙霧,靠在安樂椅上,思考著怎麼到中國去投資,尋找自己需要的那一種感覺。正想著眼前一個人影一晃,我嚇了一跳,倒退了一步,原來是個露宿街頭的討乞者,是個印第安人。我摸出一塊錢硬幣塞給他,匆匆走開,在心裡抱怨他打斷了自己的好夢,再往下想也沒有情緒了。又想起自己在這麼冷的天還捨不得花一塊錢坐地鐵去上班,騎車跑那麼遠,於是在冷風中給了自己一個嘲笑。從明天起我不能省這點錢了,我自己也是個人,對人我不能那麼刻薄。在深夜裡我遊盪了一個多小時,凍得受不了,一路小跑回到那空寂的小屋裡。

  第二天去一號店上班,總廚說:「調你去五號店,今天就去。」我說:「是做炒鍋吧?」他說:「去就知道了。到那裡找阿來,他是頭廚,看他怎麼安排你。」我又轉了地鐵到五號店去,找了阿來,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問我:「你會炒菜?」我說:「我都做了好幾年了,王先生說調我到這裡當炒鍋。」他問:「過來幾年了?」我說:「三年,在紐芬蘭我當了兩年多廚師。」他說:「Yo u are lucky,來三年就當了兩年廚師,當年我從香港過這邊來,餐館里做了三年還沒摸到鍋邊呢。」又說:「今天我看你做大廚,樓下換衣服。」我在計時器上打了工卡,到地下室換了衣服,又掏出菜單飛快地溜了一遍,幸而這幾天每天看了幾眼,也差不多背熟了。又想象著炒菜的動作,手動了幾下。兩個多月沒做,手明顯有點生了。到了五點鐘,訂單從傳真機中不斷出來,生意比一號店要繁忙得多。阿來在後面配菜,我和叫阿長的廚師在前面炒。頭幾份菜阿來看了一下,下面就讓我去了。

  這一站就是五個小時不動,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以下略去1000字………)。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12
四十六

那家小餐館的韓國老闆娘的勤奮令我吃驚。她從上午十點到凌晨一點工作,天天如此。她獨自帶著兩個兒子生活,開這家小店九年來,沒有出去玩過,有很多年都沒去過湖邊了。還是在七年前她因為辦移民的事情離開多倫多到渥太華去過一天。她跟我說這樣的生活沒有意思,非常可怕,好在已經習慣了。又說:「To make money,nochoice。」我本來還閃閃爍爍地想過,有機會了是不是自己辦一家小餐館,聽了這話不敢再去想,在心中承認了自己不是吃這棵菜的蟲。有一次她應付一百零五塊錢給我,卻付了一百五十塊,我想她算帳可能會算出來,把多的錢退給她。她收了錢,從褲口袋中掏出一沓錢夾到一起,又誇我說:「You are honest"。我當時就意識到這錢不退也可以,在心裡后了悔,暗暗跺腳罵了自己幾句。

  這天我從小餐館幹活回來,到唐人街買了《星島日報》,準備另找房子。我不能一個人住四百塊錢一間的房子,再過幾天這房子就到期了,多住一天也要交一月的錢。我必須儘快找到一間便宜的房子。我找到了一間小房子,二百四十塊錢一個月。我交了二十塊錢的押金,說好三天後搬來。房東給了我一張收據。現在每個星期我只有兩個半天的休息時間,在Ho-Lee-Chow休息的那兩天,我也得去小店干半天。這兩個半天對我顯得珍貴,我可以喘口氣,心中早早就計劃著這時間能幹點什麼,好幾次我想放棄了小餐館的工作,又想起掙錢的機會實在來之不易。每天上午九點鐘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出門,心中好象赴刑場似的,嚮往著晚上快點到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這種緊張有個附生的好處,可以讓人沒有精力去想那麼多。晚上回來經常是澡也沒有氣力去洗,身體往床上一板就睡去,睜開眼睛又得動身了。想起韓國女人來加拿大十多年了,一年到頭也是這樣生活,我心裡又有了一點勇氣。

  錢是這種可怕生活的唯一補償。勞累是可怕的,但沒有錢的可怕比勞累的可怕還更可怕些。所以可怕了你還得迎著那可怕走過去,不能怕那個可怕,你覺得可怕很可怕那就更可怕了。在這裡有錢的人什麼都是,沒有錢的人什麼都不是,對這種現實你除了接受之外,根本無法去講道理,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出國之前,我沒想過錢這東西還能夠這樣有力的支配了自己,那時從心底我還有點看不起錢呢,覺得俗氣,但眼下我不能有別的選擇。想到這一點,我打了個寒顫,全身馬上泛出雞皮疙瘩,摸著胳膊上的疙瘩我警告自己,錢畢竟是身外之物,如果它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使自己把這種日子無窮無盡地過下去,那我就完了,就把生命變成了追求數字的遊戲。心中還有這麼一點反抗意識,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正常人,還不象那老闆娘從人格上已經完全被錢同化。我又想到自己訂的五萬加元的目標太高,還有太長的路要走。按目前的速度還要差不多兩年,想到這點我感到絕望的痛苦。好多次我在心裡跟自己抗爭,想推翻這個目標都沒有成功,才知道人原來最容易被自己禁錮。

  在我要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餐館幹活,經理說有電話的我。這太奇怪了,在這個城市還會有人打電話給我?五號店的電話號碼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過呢。我拿起電話說一聲「哈羅」,那邊傳來思文的聲音:「今天晚上你回過這邊來好嗎?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運過來了。」她說著輕輕笑一聲:「沒跟你商量,你不會有什麼想法吧?」我說:「又不早說,我房子都找好了,押金也交了。」她馬上說:「那我叫部計程車把你的箱子毯子送回去。」我說:「那算了,你告訴我住在幾號。」

  接了這個電話我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下了班我在央街地鐵站下了車,心想,這個位置好,每天上下班也不必轉車。我沒有開樓下門的鑰匙,進不去那玻璃大門。在通話器上找思文的名字也找不到。我等急了胡亂按了一個按紐,(以下略去220字……)。

  我不停地按,再也沒有回應。我想:「反正我沒事,對不起我就這麼按下去了,吵著了你是你活該,誰叫你罵人。」正一下一下按得來勁,電梯響了。我想可能是那人下來罵人了,趕忙坐到一邊假裝打瞌睡,想著他要是問我,我就說剛才有個人在按那些按紐,又走了。正低了頭笑呢,有個聲音叫「高力偉」。是思文。我說:「我都準備在這裡過夜了。」她說:「等了多久?」我說:「反正這段時間如果在賺錢夠買一袋米了。」又問通話器上為什麼沒有她的名字。她說:「我是頂別人的名字住進來的,你忘啦?」在電梯里她望我笑一笑,我也望她笑一笑,都不提那件事,到十八樓進了屋子,我說:「你好好過啊,一個人住這一套!」這房子的確很好,木板地,有五十多個平方。她說:「所以我把你喊來。」我說:「至少每個月可以省幾百塊錢房租。」她說:「我沒有這樣想。」我說:「你是想起我一個人太可憐了。」她說:「你知道就好。」我說:「謝謝你還記得我,我沒有料到自己這樣一個人還值得別人記起。」

  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們又住到了一起,關係卻還是平平淡淡,沒有爭吵,也沒有那份情緒。要是自己是一個挺拔的形象,我就會有那一份寬容一份大度,而不會這麼狹隘這麼固執。我落到靠偏執來維護內心那一份驕傲的地步了。明白了這一點我還是不願放棄,我等待著思文徹底妥協。

  思文沒有收入,我主動提出房租伙食全都歸我承擔。她說:「那就先欠了你的,記下每個月多少。」我說:「我高力偉再沒有志氣再捨不得錢,也不至於就要跟你來算這個細帳,男子漢氣慨的牛皮吹不起,也不至於那麼小人呢。」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14
四十七

聖誕節快到了,街上漸漸有了節日的氣象。雪早就覆蓋了世界,總是有人買了聖誕樹在雪地上走。這天我休息,中午從小餐館回來就在街上閑逛,準備到唐人街去買點菜。快到唐人街我碰見了孫則虎,他從馬路那邊叫住了我。他原來在北京當編輯,過來有兩年了,他太太袁小圓是我的老鄉,前兩個月在移民局偶然碰上的。那天我和思文說家鄉話,被她太太聽見,就認識了。他提了菜橫過來,問:「這會去哪?」我說:「閑了亂走。」他說:「去我家吃晚飯,賞不賞臉。」我說:「我又不是百萬富翁,等我明年成百萬富翁了你再說賞不賞臉的話。」他說:「那這就走,到我家我給你太太打電話請罪。」我們倆進了地鐵。坐了幾站,下了車,站在電梯上往上去,那邊上車的人從電梯下來。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人們踩著雪在地鐵站里化了,到處都有點潮濕。孫則虎說:「老孟,這個世界真它媽的奇怪,就在這一瞬間,有多少人不在賺錢,又有多少人不在作愛!世界你就不能細想,人也不能細想,越想就越奇怪。」我笑了說:「孫則虎這個人也不能細想,怎麼這一塊肉還套了布在外面晃來晃去的,乘地鐵還要這塊肉買票。」

  (以下略去560字……)

  做著菜袁小圓說:「聖誕節請你和林思文兩個來,來不來?」我說:「那還要請示她,說不定她還有別的什麼安排,她在外面朋友多些。」孫則虎說:「不肯賞臉!」我說:「老孫,明年我一定要成百萬富翁才對得起你這句話,我先把夢做在這裡。」他說:「願你美夢成真,說不定我也沾點光。」我說:「要找得到一個孤老太太孤老頭子,小心侍侯幾年,他去了房子存款都有了。小說上老是有的,我又碰不到!」孫太太說:「小心侍侯著他,心裡又恨不得他死!拖著老也不死,心裡煩著都有下藥的衝動了!」老孫說:「還有個辦法,可惜我們沒機會了。要是沒結婚,找一個嫁不脫的醜女,她家裡還不陪送一套房子。」我說:「那晚上怎麼睡得著,還不做整夜的惡夢,那不是存心坑害自己!不得死了吧。」袁小圓笑著指了我說:「男人,男人就是這一類的貨。」我說:「孫太太你罵我我是活該,連老孫一齊罵了就太冤枉他了,他可是正經人。」她又指了丈夫說:「他是正經人!你問他自己承認不!」我說:「是啦,是啦,老孫是正經人,袁小圓還會嫁給他?正經人可是惹人愛的人嗎?」我想著聖誕節來做客應該送點什麼,買株聖誕樹豈不是最好,說:「我下去一下。」孫太太說:「吃飯就快了。」我說:「馬上就上來。」

  在附近的商店花十八塊錢買了株聖誕樹,我抱了往回走。(以下略去1500字……)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16
四十八

思文申請檔案專業的碩士生非常順利,還得到了第一個學期的兩千七百塊錢獎學金,過了聖誕節就開學。很多人想申請這個專業都沒有成功,很難申請,大概因為她從博士退出來,學校對她另眼相看。收到錄取通知那天,思文說:「我倒不是想證明自己對,如果聽了你的,上次的錢不退,還會有今天嗎?你自己想想你自己的那些主意,你自己信得信不得?」我說:「對永遠都是你對,只是對了也不要罵人才好。」

  聖誕節前幾天,思文說:「聖誕節我要去參加一個冬令營,學校的國際學生中心組織的,要去五天。」我說:「又要花一筆錢了,你那點錢小心掂著點,別得了獎學金就忘記自己有幾個錢了,下學期搞不到獎學金看你怎麼辦。」她一笑說:「就不麻煩你勞這個神了。」我說:「我又多事了,寒婆婆操臘心,現在你的錢我不得過問,我都忘記了。怎麼回事呢,我這個不識相的東西!」

  Ho-Lee-Chow在聖誕節停業兩天,這兩天我在家裡呆著,沒有工資。我覺得這兩天太可惜了,心想:「沒有聖誕節才好呢。」又恨不得臨時到哪裡找兩天事來做,這樣閑著不掙點錢,心中好象有了個缺口。我怕一個人呆著太無聊,從一個叫大嫂的同事那裡借了幾盤錄象帶來看。錄象帶是台灣的電視連續劇《悲慘歲月》和《含羞草》。(以下略去370字……)

  凌晨五點鐘,我看完了《悲慘歲月》,精神亢奮,毫無睡意。我從窗口去看下面的央街,外面下著大雪,偶爾有幾輛小車駛過。我想起今天就是聖誕節了,穿上羽絨衣,想到街上去走一走。乘電梯下了樓,推開外面那張大門,一陣寒風裹著雪花朝我臉上撲來,我往門裡面一縮。這麼大的風雪,不敢出去了,又覺得實在太無聊,就不乘電梯,從樓道盡頭的樓梯上一級一級走上去,一直到了十八樓。回到屋子裡又百無聊奈,終於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從冰箱里提出牛奶壺,湊著壺口喝了幾口,冷冷的液體在我身子里劃出一道分明的線,曲曲折折一直通下去。肚子里涼涼的更加沒有睡意,還是下決心到雪中去走走。(以下略去450字……)

  回到屋子裡已經天色微明,我躺到床上去睡,翻來複去的睡不著。好久沒有這樣閑過了,總是盼著什麼時候有一整天的空閑,真閑下來又若有所失。整天的倚在床上看電視,這福氣不該由我來享受,不夠資格!又默想著剛才又取出八十塊錢,這個活期帳戶上的錢應該還剩多少。又去想另一個存摺上的錢還有多少,這麼想著口中就輕輕念了出來,好象那些數字變成了聲音就更加真實地存在,心中更踏實一些。閉上眼我也能想象出那兩張存摺的模樣,連上面數字的排列都真真切切。終於忍不住,跳下床開了箱子,把那兩個存摺都拿出來,翻來複去看了幾遍,在心裡計算著,自己笑了一回。笑完了把存摺和那些錢拋在地板上,又把那幾張鈔票一張一張拋向空中,把最後一張折成了小飛機推出去。我站在那裡獃獃地望著地上的錢,似乎不理解那是什麼,突然跳起來,赤了腳去踩,去踢,把那幾張票子踢飛起來,又想象足球運動員的姿式,彎了腰用頭去頂,最後累了,坐在床沿看著地上的存摺和錢喘氣。

  這時天已大亮,一線陽光掙扎著射到地板上,形成一條狹長的金線。漸漸地擴大,越過散亂在地上的錢和存摺,向床這邊靠攏過來。靜寂中我忽然感到心中有一種聲音在遙遙呼喚,使我感到猛地被扼住似的窒息的緊張,仔細傾聽又隱隱的一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在時間裡思索,一個陰影在悄然逼近我卻無法逃遁。

  就在這個冬日的黎明,那種恐怖的想象出其不意地襲擊了我。我想象著自己將在遙遠的某一天,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早晨,告別了這個世界。那時我正躺在醫院的床上,神智清醒地接受著這個無法逆轉的事變。冬日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感到了溫和的灼熱,知道這是最後的生命感受。一種絲絲的涼意在我身體中慢慢擴散,這是死神的最後逼近,逐漸泛開的涼意使我感到了生命移動的每一寸。一輩子原來只是如此而已。四肢的涼意帶著輕微的轟響均勻的向心臟聚攏,然後,心臟轟地一聲,嘴角扯下了生命的最後微笑。

  這種想象使我全身冰冷,我竭力想逃脫卻又不能。我那麼清楚地意識到,生命與這個永恆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儘管在時間的後面,人們有著許多寄託,但是,在時間的後面,其實是一無所有。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17
四十九

醒來的時候已是垂暮時分。我是餓醒來的,肚子里「咕咕」響著,我不去理它。我窩在毯子里懶得起來,看著地上那幾張鈔票,那圖案在暮色中已經變得模糊。

  忽然有人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外面喊「林思文」。我不做聲,我總是迴避著和那些留學生打交道。我很怕他們問起「在哪裡幹什麼」一類的話,曾有人問我,我就直通通地說:「在餐館里洗碗,勞動人民。」對方有點尷尬說「也好也好」,我猜測他心裡想的是「不好不好」。我象蝸牛似的縮在自己的殼裡,在寂寞中獲得那種安全感。

  外面那人還在叫「林思文」,我只得起來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女孩子,我睡眼惺忪看不清她的模樣,彷彿眼下有顆小黑痣。她說:「林思文住在這裡嗎?」我說:「她去冬令營了,有什麼事你要我轉告?」她說想問一下檔案專業申請的訣竅,自己托福已經考了六百多分還進不去。又說:「她怎麼申請到的,你知道嗎?可以告訴我一點點嗎?就一點點。」我說:「我半點也不知道。」她說:「她已經進去了,其實沒關係。」我說:「我知道她已經進去了,其實沒關係,可我不知道還是不知道。」她不相信似的搖搖頭,我也由她去,叫她等林思文回來后再來問。她說:「她回來你告訴她,有個叫張小禾的找過她,她知道我。」她去了,我這才想起把人家女孩子堵在外面,請她進來的姿態也沒有做一下,這不太禮貌,她心裡又要笑我了。又想:「管它的,我一個勞動人民缺少點禮貌也不算什麼,愛怎麼想由她想去,不關我的事。」很坦然地又爬到床上去躺著。

  從冬令營回來,思文的情緒很好。我猜也猜著了怎麼回事。我說:「好玩吧?」她說:「好玩,滑雪,雪地聚餐,各國學生聯歡,我還表演了一個節目,跳白毛女。我的腿滑雪都滑痛了。」我說:「在外面很受歡迎,是吧?」她說:「當然,我這樣的人不受歡迎,還有誰受歡迎。」我說:「好驕傲啊!」她說:「也該我驕傲,我沒有什麼理由不驕傲。我到哪裡不受歡迎?在心裡我是何等驕傲的人!只是到了家裡不受歡迎,想不通。」我說:「好委屈啊,認識了一些人吧?」她說:「當然,認識了一些人。不過你別胡思亂想。」我在心裡說:「我哪裡又有胡思亂想的情緒。」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完了,那種嫉妒的心情想它有它都沒有。真的我還有點希望她碰到一個不錯的人呢,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她見我不做聲,說:「你別胡思亂想,對我你應該是放心的。」我說:「對你我放心得很,真的放心得很。」她說:「那你的意思是我沒有什麼可調皮的嗎?」我一笑說:「反正總而言之我是放心的。」她說:「你就這樣看死了我!」我說:「總而言之反正我是放心的。」她說:「恨不得就真的露一手給你瞧瞧,到時候別怪我。」我說:「可別,你不是那樣的人。」她說:「那也可能被逼成那樣的人。」

  她見我借了錄象帶來,就開了錄象機來看,看了又不滿意說:「什麼臭男人呢,還要兩個女人來搶。」我說:「世界上的臭男人是稍微太多了一點,把女人都委屈了。」她說:「你別說,女人優秀的是多些。」我說:「承認,以你為代表。」她說:「為不為代表暫時不說,反正也不算不優秀。」

  我記起那個姑娘又告訴她說:「聖誕節那天有人找你,打聽申請檔案專業的事。」她問:「男的女的?」我說:「女的,名字記不得了,她說你認識她。」她說:「那我怎麼知道是誰,認識這麼多人。長得漂亮不呢?」我想起那女孩眼下有顆痣,卻說:「沒看清楚,不記得了。」她說:「不記得肯定是不漂亮那一類的,漂亮一點你都看得清楚,也記得。你的眼睛見了漂亮的就亮了。」我笑了說:「真的,你了解我!可惜到了加拿大,我眼睛亮也白亮了,話也不敢上去說一句,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呢?乾脆瞎著點,還不那麼痛苦。」她說:「到加拿大你這方面倒有點正人君子了。」我說:「你這不是笑我沒戲嗎?」她說:「在外面你越是沒戲,在家裡你越想把戲做足,把我給苦了。」我說:「你這個話說得有點道理。」她說:「只有點道理?沒有道理我們會到今天。」我說:「那你就讓我在家把戲做足,就當是實行人道主義,讓一個人心理也有個平衡的機會。」她說:「我也想讓你把戲做足,可你的話又聽得?」我說:「不說了,不說了,這就進入雷區了,再往前走就要把地雷踩炸了。跟你說,找你的那個人這裡有顆痣。」說著我點一點眼下。她說:「那是張小禾。」我說:「張小禾,是叫張小禾。」她說:「張小禾挺漂亮,你說沒看清楚。」我說:「照你的意思我是長了一雙色眼,不漂亮的才看不清楚,漂亮的都留了底片在腦子裡,隨時印一張出來。」她說:「你可能搞錯了,漂亮的你會記得。」我說:「看死了我,洗也洗不清!搞錯了我怎麼知道地球上有個張小禾?」她說:「那你可能在別的地方留下的印象,她那樣的人容易給你們男的留下印象,特別是你這樣的人。」

  我去廚房做飯,她給張小禾打電話。吃飯的時候她說:「那個人是張小禾呢。她想進檔案專業都想好久了,這次托福考了六百多分還是進不來,人都要急病了。」我說:「想起來你好幸運。」她說:「加拿大沒有幸運這一說,都要看自己的實力。」我說:「你有實力,有!」她說:「那還是被別人看得一錢不值。」我說:「別人也不是別的意思,是怕,是實力太強了他吃不消,他只能把女人做老婆看,他不是老闆要找一個能幹事的人。」她說:「男人統治女人,要實行愚民政策。」我吃著飯,不再搭話。我覺得自己的猜測得到了某種印證,她這次出去,回來就有點不同了,有了點新的想法。我不去捅穿她,由她去。

  過了一會她說:「張小禾也挺可憐的。」我笑了說:「那跟我差不多,也挺可憐。」她說:「別鑽牛角尖,我那個『也』不是『也』你,是『也』我自己。」我說:「好會說話的人!『也』你自己,這麼自信的人!」她說:「我自信什麼,我不出去衝鋒陷陣,誰來管我的事,獎學金會自動跳到存摺上去嗎?靠你行嗎?」我說:「我沒有用,靠不住,這都不用再證明了。你說,她怎麼就也挺可憐的啦?」她說:「我懶得講了。」我說:「還能可憐到哪裡去?加拿大飯總是有一口吃的。再說,女孩子長得有個樣子,自然會有人來照顧她。」她說:「現在跟她住在一起的男朋友在國內有妻子兒子,人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自己睡在鼓裡。」我吃驚說:「他們天天在一張床上干著那些這些都不知道,被你知道了?她心裡亮著呢。」她說:「她真的不明白,她天真著呢,那個男的講一句她信一句。男的是約克大學計算機系的博士,給自己在美國的弟弟寫信,打在計算機裡面,晚上忘記關機就回去了,第二天別人上機,都看見了,就傳了出來,以前誰也不知道他是結過婚的,他對誰都說自己single。」我說:「這人膽子賊大,這樣的牛皮也敢吹,真的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象我這樣的人就只有餓死。」她笑一聲說:「你還餓死,你真太謙虛得過分了點,你對自己估計也低得過分了點,你對自己的光榮歷史忘得太快了點。」我避開這個話題說:「那你行行好,把底細告訴了張小禾,救她一救。」她說:「知道你憐香惜玉了吧。別人都不說,我去說什麼。那個男的會恨死我,搞得不好連她自己都會恨得在心裡咬我,一腳捅破了她的夢!我才不做這個惡人。反正天下女人都被男人害了。想起來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都不怎麼地,找個男人挑來挑去其實意思不大。想起來好多人都可以接受,其實也不必一定要認那個真,非要找個什麼樣的。」我說:「女人都想通了啊,反正都不怎麼是好人,還不如找個有錢的,圖到了一頭。」她說:「也可以這樣說。以前我好看不起這樣的女人,現在想起來,有她們的道理。」我說:「說不定張小禾就是看了這男的專業好,容易找工作。」她說:「張小禾跟我說起男朋友眉飛色舞,說個神仙似的!我把自己的事說了給她聽,她倒還來安慰我。我剛說了又後悔了,說什麼呢,讓別人笑話有什麼意思!」我說:「你又在外面說我,敗壞我的名聲。幸虧我的名聲在這裡還不那麼要緊,由著你敗壞去好了。」她說:「反正我沒造謠。」我說:「事情就那些事,從你口裡說出來和從我口裡說出來,就不是一回事了。造謠倒是沒造謠,那也差不多了,總之我不是東西。」她說:「你別緊張,這是加拿大,又不是中國,沒人計較你那些事。」我「嘖嘖」說:「聽你煞有介事說起來,我真的是煞有介事了,冤枉!」她望了我點著頭微微地笑,說:「冤枉了你吧!冤枉了你嗎?哼,冤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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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4-19 00:20
五十

在Ho-Lee-Chow做了炒鍋以後,每天收工前清洗爐頭擋板這最臟最累的活很自然成了我的事。(以下略去2200字……)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24
五十一

那幾天阿來阿長和做油爐的阿良下班后不急著回家,在地下室玩牌賭錢。他們賭是真賭,不是意思意思來點刺激。他們叫我也來幾把,我說:「不賭錢就來。」他們都笑起來說:「高先生有沒搞錯,不來錢的誰跟你來。打牌不玩錢,炒菜不放鹽,你今天出的菜不放鹽有人要沒有,你自己說!」我說:「那我還不如送錢孝敬你們,省得你們麻煩,多費一道手腳,我還落了個人情,說不定哪年在街上碰了還請我喝杯茶。」阿良洗著牌笑嘻嘻說:「你們別叫他,他輸了一塊錢他老婆都查得出來的,會排他屁股的。」阿長說:「不要說他這麼怕老婆,他是要留著錢辦大事業的。」我說:「你們陰一句陽一句,說了都白說了,以為我會往火坑裡跳吧!」在旁邊看了幾次,也明白了怎麼回事,心裡痒痒的起來,有一天終於坐上去說:「來幾手試試。」(以下略去400字……)

  一桌子的錢都被他摟過去,那泥塑的臉上露出沉著的笑意,我不甘心又玩了幾盤,怕輸牌也不敢跟,身上一百多塊錢輸光了,又退到一邊去看,捨不得走開,心裡好懊喪,幾分鐘兩天的活又打水漂漂了。阿長要借錢給我翻本,我說:「火坑裡跳一回,屁股上毛也燎了,還敢跳!」阿良說:「贏都是從輸開始的,輸不起的人就贏不了。」阿來說:「高先生不要把錢看得那麼重,輸的不過是錢,幾張紙,又不是命。」我只不做聲。想起該回去了,一看錶,已經趕不上最後一班地鐵,只能搭阿來的車回去。他們到四點多鐘才走,我到家已經快五點了。思文還沒睡著,生氣地問:「這時候才回來,我一直沒睡著,我明天還要上課呢。」我說:「你睡你的,把毯子枕頭丟到地板上,我進來就摸了睡在地板上。」她說:「那也不行。幹什麼去了呢,回這麼晚!」我說:「看他們玩牌忘記了,趕不上地鐵只好等搭他們的車回來。」她說:「我今天九點鐘還有課,那肯定是上不成的了,我乾脆睡覺,反正去了也聽不進去,腦袋裡麵糊糊的一灘稀。」她又埋怨了好久,我也不敢做聲。

  十點鐘我掙扎著爬起來去小餐館幹活。思文躺在床上說:「今天按時回來啊,我心裡有點什麼就睡不著,瞌睡過了到現在我都沒睡著,一晚不睡覺怎麼上得成課?考試通不過就不得了。」我說:「好。」出門的時候她又囑咐一遍,我說:「好。」她說:「好就好,別到時候又不記得。」我說:「都刻到腦袋裡面去了。」晚上收工的時候,我瞌睡得眼睛也睜不開,想著家裡那張床不知有多親熱。他們換了衣服又玩牌,叫我也來一個,我說:「我雖然是個傻瓜也不至於不知道錢是不能拿去送人的。」心裡計算著時間,看他們玩了一輪猛的,桌上三百多塊錢都被阿良摟去了。我心裡猛地一振,瞌睡都沒有了。想起思文的話,又捨不得離開,想再看一輪有刺激的。看了有二十分鐘,想想不能再看,就悄悄離開,往地鐵站跑。我照例往人多的車廂上車,一節車廂上只有幾個沉默不語的男人,想著在報紙上看到的車廂行劫的報道,可別這幾個人都是串通一氣的,車一開就都圍攏過來逼我交錢。

  我著急地看錶,晚了十幾分鐘,思文又要抱怨了,出了地鐵站我一路跑回去,到了家還不停地喘息。思文果然很生氣說:「又看玩牌去了。」我說:「才晚了幾分鐘呢,是地鐵它自己誤點了,車半天才來。」我這樣說著口氣猶猶豫豫,她不相信我,說:「又哄誰呢,哄鬼去吧。」我想:「要是自己有阿良那樣鎮定就好了,扯個謊也吞吞吐吐,真沒出息。」她又說:「求你做點好事,還要怎麼求呢,就差了沒磕頭了。」我爬到床上躺下,說:「對不起,行個禮。睡吧,睡吧。」她氣惱地用腳把我的毯子蹬下去,說:「睡,睡!瞌睡也氣跑了。」我把毯子拉上來說:「啊呀,不就差了十分鐘嗎,路走快點慢點車來快點慢點差個十幾分鐘也不一定呢。今天我錯也認了,就差沒磕頭了,明天十二點四十到家,晚一分鐘你踢我下床去!」她說:「昨天你是不知道,還不怪你,今天你又還這樣!我怎麼辦,你說我怎麼辦,明天又不上課?布置的作業還沒寫呢。心裡又煩躁,又打不起精神,也寫不下去。」我爬起來一隻手撐著身子說:「我真的在這裡跟你磕個頭好不?說也說了不止十分鐘了。」

  她哭起來,用枕頭蒙了臉。我嘆口氣,說:「值得不值得嘛,十幾分鐘的事!」去搖她的身子,她也不動。她也真的可憐,多少別人難以承受的她都承受了。在國內呢,還可以退一步緩口氣,即使什麼也不爭,清心寡欲也教著現成的大學。可這裡不成,不管多麼苦多麼難多麼大的壓力,都得強打了精神挺下去,沒有退路也沒有喘口氣的機會。還有,國內的父母、親戚朋友還眼睜睜看著你有出息呢!出息那麼容易么,別人也不是傻子!我已經不想去爭這口氣了,心裡輕鬆一些,可她還想拼了命去爭。什麼叫做「把心一橫」,什麼叫做「打斷牙和了血往肚子里吞」,我領教了她也領教了。這些都不會寫信回去說,只把漂亮的照片寄回去,父母都放了心。我把去尼亞加拉瀑布玩的照片寄了回去,父親來信說「要好好珍惜」。我要告訴他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累得路也走不穩,告訴他夫妻都要打離婚了,他能睡得著覺?思文比我好強,我還告訴家裡自己現在在干著什麼,她寫信回去只說好的,時不時還把點美元夾在信中寄回去。誰願說自己在北美混得不行?都把國內的親人朋友做鬼哄。我閉了眼也能想象她母親接了信樂顛顛逢人遍告的神態。

  她哭了很久,我東一句西一句勸她,又倒杯牛奶給她喝,說:「醫生說牛奶催眠的。」她說:「冷的。」我又去電爐上熱了,讓她喝了,拍著她的背要她安靜下來。拍了很久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她說:「可以了。」我一翻身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思文把我推醒了,我一看錶是四點多鐘。我說:「我都困得要死了,真的是要死了。」她說:「我到現在還沒睡著,你說怎麼辦?我睡不著你也別想一個人睡。」我說:「求求你,我瞌睡得神經就要斷了。」她嚷起來:「只有你的神經會斷我的就不會!我又不去上課?你給我想辦法!」說著手用力一推,我差一點掉到床下。我不敢跟她爭,閉著眼說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話應付著她。她又使勁推我說:「醒來,醒來!」我說:「啊呀呀,積德吧,神經都要斷了!十點鐘還要去做工呢。」她說:「我已經都神經了!你這兩天還睡了,你白天做事也不要動腦筋。跟你說,你去換一個工作可以不?找個白天上班的,別每天深更半夜才跟個鬼魂樣的盪回來!」我說:「換一個工作?找遍多倫多再也找不到這樣一份工作了,好不容易我走了一次運。我對天發誓,今天下了班就一路跑回來。」她說:「那還是太晚了。你跟老闆說,少要點錢,提前兩個小時下班。」我又氣又好笑,說:「你是老闆就可以,要不你把我們公司買了下來。」她再說些什麼我朦朦朧朧聽不清,她一推我說:「醒著!我知道你捨不得那點錢,就不顧我的死活。」我實在沒辦法了,說:「好,好!我今天請兩個小時的假,十點半鐘回來,衛生留給他們搞去了,讓他們罵我一次。誰叫我罪該萬死竟敢晚回來十幾分鐘?自作自受!」她又側過身去睡說:「那也可以說是自作自受,你先睡吧,我睡不著了再找你。」早上八點多鐘她起來,我驚醒了問:「睡著沒有?」她說:「迷迷糊糊閉了一下眼,不知道睡著沒有。」我馬上說:「不知道就是睡著了。今天你別去上課了。」她穿好了衣服站在地上說:「昨天也別上了,今天也別上了,明天再別上了,拿不到獎學金你給我出?」我說:「又嚇我了,我有好大能耐你也知道。」她嘴聳一聳說:「沒有好大能耐我也不怪你,只是別跟吹氣泡似的說輕巧話。到了這裡,掙扎著也得象個人!」她吃了麵包,牛奶,把書包背在背上去了。我也不敢再睡,看著錶快九點鐘,跑一趟唐人街還來得及。我到唐人街給她買了安神的杞菊地黃丸和人蔘蜂王漿,又趕去小餐館幹活。

  思文的失眠成了習慣性的,幾天也不能安安穩穩睡一覺。這樣她變得非常敏感容易煩躁,因為那天的十分鐘,在道義上我承擔著全部的責任,怎麼說我罵我,我都一聲不吭聽著。每天晚上下班就膽顫心驚,不知這一夜可怎麼過。開始她還堅持著不吃安眠藥,拖了一個多星期,實在不行了,臉都憔悴得變了形,去找醫生開了安眠藥。吃了安眠藥夜裡能睡一會,白天卻昏沉沉做不了事,過了幾天她又不敢再吃。她那樣敏感脆弱,我不敢有些微衝撞,每天下了班就往地鐵站跑,一分鐘也不停留。這樣我成了餐館同事打趣的對象。阿長說:「老高玩幾把也沒關係嘛,太太是老婆,又不是老娘。」阿良說:「別叫老高,她太太等她回去,做點什麼運動才睡得著呢。」又一個說:「老高別聽阿長的,趕快去好了,太太等急了。可惜我老婆沒這份情緒,我沒這份福,不然我也一路跑回去了。」他們一起鬨笑起來,夾著「哎喲哎喲」的怪叫。對他們的玩笑我無動於衷,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他們認真。說得多了我說:「哎喲,哎喲,別把你老婆的神態都現在我眼裡,丟了她的人了。怕老婆是美德,這你們又不知道了!」說著我跑上去,他們還在地下室怪叫,喊著:「老高可留點精神啊,明天忙呢。」上了樓梯我在心裡罵:「可不是得留點精神搗弄你娘呢!」

  思文借了催眠的音樂磁帶來聽,我睡意沉沉陪她聽到很晚。」……我的身體很輕,很輕……一隻白天鵝飛過水麵……」聽完一遍她還睡不著,我又把磁帶打回去再放一遍。經常是放了三四遍她還睡不著,我倒是被音樂催得撐持不住。她著急起來更睡不著,拉著我也不讓睡,我只好擰自己的大腿,拼了命打起精神給她數數;「一、二、三……」快數到一千了,她才躺在那裡沒了聲息。我不敢停一直數下去,數到兩千了,輕輕喊一聲:「思文。」沒有反應,我才停了去睡。她睡不了多久又驚醒了,問我幾點鐘。我哀求說:「我神經都快斷了真的快斷了。」她說:「誰叫你把我害得這麼慘,又想不負責了吧。」我說:「實在沒辦法呢,這個學期你休學算了,再這麼拖下去,兩個人都會拖死去了。」她把我一推說:「這個自私的傢伙,只會為自己打算。休學?又拖一個學期,又啊?又把獎學金退回去,又啊?我今年才十八歲,急什麼呢,啊?」我坐起來說:「那我還跟你數數。」她也坐起來說:「數也不用數了,高力偉跟你商量,你出去一下,我打個電話。」我說:「深更半夜的,你給人打電話,人都睡了,不怕吵了他吧!」她說:「那不要你管,你出去十分鐘就可以了。」我說:「要我出去我有什麼辦法,反正告訴你是半夜了。」

  我裹了毯子開門出去,聽見裡面門閂「喀嚓」一聲輕響。我就在門口坐下來,樓道里靜悄悄的,燈光照在塑料地板上泛出橙色的光。我頭腦中刺刺的痛,卻又極為清醒。我也懶得去猜想她這個時候打電話給誰,打給誰我也無所謂了,反正不會是打給一個女人。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們關係的了結只是時間問題。我對她已經不抱什麼希望,正如她對我不抱什麼希望一樣。我們又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這種嘗試看來是多餘的,徒然增添了兩個人的煩惱,又耽誤了她的時間。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徹底改變再也無法挽回。人是那麼奇怪的東西,他被現實推著走,被現實改造,卻毫無反抗的力量,好象他根本沒有自己的意志。哪怕愛情這回事吧,也沒有力量違抗現實。流行歌曲那種溫情脈脈的撫慰,容易打動人卻不能認真,經歷過了的人才知道那不過是一種人們願意接受的幻覺。和思文的事情既然到了這種地步,一定有它的道理。這個道理我沒有看透,但我知道一定有它的道理,這也是一個人的命運。

  正這樣想著,一隻花貓從斜對面的門縫中探出頭來,窺視著我。我朝它招招手,它從門縫中溜出來,在離我幾步的地方蹲下,望著我。我又朝它招手,它又往前一步、蹲下,望著我。這樣對視了一會,我輕輕地把毯子從肩上掀下去,猛地跳起來去追它。那貓來不及縮回門縫裡去,一閃就往樓道那邊跑。我一直追過去,它在轉彎處停下,回頭看見我追過來了,又往前跑。它以為電梯口是一張門,往裡一衝,碰得「咚」地一響,身子一滾,又往樓道盡頭跑。我一直追了過去,把它逼到樓道盡頭。後面是安全門,可它過不去。那貓轉過身來,前爪伏著地,弓起背後身翹起,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我放慢腳步,盯緊了它,慢慢靠過去,離它幾步的地方停下來。我並不想抓它,也不想踢它一腳,它慢慢走過來我也不會碰它一下。可它嚇成這個樣子,我覺得很好玩。我一點點往前移,它想從一側竄過去,我腳一攔,它又退了回來。我再往前移動半步,那貓身子翹得更高,發出更大的「嗚嗚」聲,在夜的寂靜中聽得清清楚楚。這樣僵持了有兩分鐘,我再往前移動一點點,那貓又把身子往後縮,一衝一衝的想衝過去,我抬起一隻腳,做出攔截的樣子,它不敢衝過來。我怕貓的主人會尋過來,飛快地一回頭,就在那一剎那,那貓一彈,蹦得老高朝我臉上飛過來。我正轉過臉來,看一條影子過來,頭一偏讓開,順勢看去,那貓輕捷地著了地,一溜煙跑了。我慢慢走過去,看見思文站在門口,我問:「有一隻貓看見沒有?」她奇怪地望了我說:「貓?」我說:「一隻貓兒,跑得很快從那邊過來。」她說:「誰還管貓兒狗兒,自己人都管不了。」

  進了房子,我也不問她打電話給誰了。她望了我似乎等著我問,我躺下去說:「睡吧。」她說:「你生氣了吧!」我說:「什麼事情生氣?」她說:「剛才叫你出去,你生氣了吧?」我說:「沒生氣呢,這一兩年在老闆那裡忍氣吞聲習慣了,忍來忍去自己人也沒個氣性了。睡吧。」她說:「就知道你是生氣了。」我心想:「我沒生氣一定要我說生氣。」想一想應該說生氣才對。於是說:「好,我生氣了,生氣了。睡吧。」熄了燈躺著,她說:「你也不想問一問我打電話給誰了。」我說:「那我得自覺點是不是?你願意告訴我還會教我到門外等著?睡吧」。她說:「我打電話去紐芬蘭給趙教授,下次電話單來了你可以看是打到紐芬蘭不是。」我說:「好,打給誰也可以,睡吧。」她賭氣似的裹了毯子,背朝著我。我想做出點真生氣的樣子也來不及了,於是說:「誰沒有點自己的事呢,這不奇怪。睡吧。」她沉默一會說:「高力偉我們完了,我們真的沒有一星點點戲了。」我怕她激動起來這一夜又完了,說:「春天晚上還是挺冷的,毯子裹緊點。肚子也餓起來了。」她說:「那你去喝點牛奶。」我說:「算了,讓它餓去,睡吧,睡吧。」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25
五十二

每天跑兩個地方工作十幾個小時,路上還要兩三個小時,晚上又睡不好,我整天頭昏沉沉的,四肢骨頭相接的地方象是塞了棉花。每天上午出門,象赴湯蹈火似的,幾乎沒有勇氣去想怎麼度過這一天。深夜回來,又擔心著思文這一夜不能安神。每天出門進門時,都是精神上的折磨,過了那一瞬,倒又有豁出去的慷慨,天它要塌下來我也無法迴避。每過去一天,就鬆一口氣,似乎拋開了一點重負,可又不知道希望在什麼地方。人累得吃不下東西,我拚命多喝牛奶。多少次我想辭了韓國老闆娘小餐館那份工,又想到那會推遲了目標的實現,反而延長了痛苦。每天上工下工,我坐在地鐵車廂里閉了眼抓緊那幾分鐘休息,在心裡默記著經過的站數。有時等地鐵車沒來,我就坐在候車大廳瓷磚地上休息一會,來來往往的人怎麼看我,我也不管它,反正都不認識。沒有體面的人多了一份自由,不必為了維護體面辛苦自己,這使我有點高興。有幾次工作時太疲倦了,我就裝作去解手,在抽水馬桶上坐幾分鐘。

  這天晚上下了班,我進了地鐵站,站在往下去的電梯上,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以為是停電了,但電梯還在下行。我摸著下行電梯的扶手,竭力睜大眼睛去仰望天花板上的燈,只感到了模糊一片的暗黃色。我心裡一驚,記起醫生說過勞累過度會出現視網膜脫離。下了電梯我憑印象往一邊靠,摸索著往前去,手碰到了冷冷的牆。我靠著牆坐了下去,轉臉去看那牆。我記得牆是紅色的,現在卻什麼顏色也看不到。就這麼瞎了嗎?想到這裡我心中還是很平靜,好象即使真的有這麼嚴酷我也能夠接受似的。我把五指伸到眼前張合晃動,只感到了一個朦朧的影子。一列地鐵轟隆隆開過來,在站上停下了,我聽到了有人上下的腳步聲。我扶著牆站起來,伸了手慢慢摸過去想摸到車廂的門,腳貼著地面向前滑動,怕一腳踩空了掉了下去。還沒摸到車廂呢,聽見了車門合上的聲音,便停了下來。列車隆隆遠去,隧道深處傳來的「喀嚓喀嚓」聲漸漸消失。我退回去靠著牆,想著今晚又晚回去幾分鐘,思文又要抱怨了。我扶了牆摸著往站台中間走,這樣下一趟列車來了我可以摸到車廂而不會踏空。估計到了中間,我又靠了牆坐下去,仰了頭竭力睜了眼去看那燈光,仍舊是一片模糊一片的暗黃。我心中那麼平靜我自己也不理解,什麼事情它要來你也沒有辦法。似乎在那一瞬間就決定了,這雙眼真的瞎了,就不必再活下去,解決的方法就是在列車到來的那一剎那,從站台跳下去,一秒鐘后就完全解決了。

  漸漸的燈光強了,我閉了眼,聽見列車聲從南邊傳過來。列車停穩了我睜開眼,欣喜地感到一切都正常了,分明有兩個黑人從對面的車上下來往電梯那邊走。我看得見了,沒事!上了下一趟車我心裡害怕起來,如果剛才真就這麼毀了雙眼,這活著就難了,沒意義了。那樣回國去是不可能了,不敢見父母也不敢見朋友。死也不敢死,死那麼容易,聽見列車開過來,近了,往下一跳就解決了。但自己死了父母也得死,至少也得堅持活到他們去世那一天。我想象著自己怎麼摸索著寫了信回去報平安,人卻不敢回去;想象著自己知道了父親母親去世的消息反而鬆了一口氣;想象著一個沒有了自己這個人的世界一切依然如舊。又想象著自己寂滅了內心一切的想法,每天背了架子鼓下到地鐵站「答答」的敲,來來往往的行人憐憫地望著這個盲人,往紙盒中丟一點錢。又有幾個小孩跑到跟前來仔細觀察,看我是不是真的看不見。列車隆隆開來,我知道身邊有了更多的人,就「答答」地敲得更加起勁,雙手靈活地起落,配合得更加巧妙,鼓錘上纏著紅色的布帶,在空中劃出瀟洒優美的孤線。夜裡地鐵站漸漸寥落,我伸了雙手把紙盒中的錢攏起來,一張張摸著辯別是多少,疊好,塞到口袋中去,背起鼓,一根長竿點著路面,平靜地咀嚼著生命的悲涼,在霓紅燈下慢慢走回去。想到這裡不敢往下再想,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又傻子似的自己笑了,記起早幾個星期看見一個中國男人在地鐵站拉二胡,有不少人把錢給他,又有人告訴我這個人的母親是某某名人呢。當時我還遺憾自己什麼樂器也不會。還是敲鼓好,敲鼓聲音大,敲鼓容易。我覺得自己這種構想並不那麼拙劣,甚至還是「good idea」呢。

  第二天我辭去了那家小餐館的工作,不敢再做下去,哪怕當自己是頭牛呢,我也得讓這頭牛喘喘氣。韓國老闆娘很遺憾,問我是不是嫌七塊錢一個小時太少了,可以再加五毛錢。我告訴她說,不,我在報社找了一份好工作,每個小時十八塊錢呢。她望了我呆了似的,半天說:「You're lucky,very lucky!」

  思文的失眠拖了快一個月,辦法想盡了也不見轉機。她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說是焦慮過度引發的情緒失衡,保持心理平衡安靜就會不治而愈。她越想平靜就越平靜不下來,對自己生氣也對我生氣。學校的作業和考試使她焦慮,兩人的關係也使她焦慮,現在又多了一層焦慮,不能消除焦慮的焦慮。

  那段時間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觸犯了她,她睡不好已經成了我無可推脫的罪責,因為她情緒失衡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對這一點我不敢辯駁。看她一天天憔悴不成人形,我也著急起來,在無可奈何中總勸她要多喝牛奶,她不喝就嚇她說,吃再不補上點身體就垮掉了。有幾次我做出很親切溫柔的姿態,她卻推開我說:「算了算了,又何必呢。你也別來安慰我,我也不是小孩說逗就逗了,我要就要真的,你又沒有。」我搓了手在一邊窘迫地笑,說:「要怎樣才是真的呢,怎樣才是真的呢。」她說:「真的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做得不象,我在心裡恨著自己:「別的地方做得也象,做了三年炒鍋的牛皮吹了臉也沒變色,怎麼這就不行!」這個敏感的人,她太了解我了,瞞不過她。哪怕我做了很充分的心理準備,臨場發揮總是不行,被她點了出來。我真的的恨起自己來,恨完了還是不行。這樣幾次之後,我也不好意思再做出那種姿態。我所能做的就是象一個朋友那樣去關照她,哪怕是個朋友呢,也得盡做朋友的責任,我只能如此了。這時我對友情和愛情的區別體會得特別清楚,就隔那麼薄薄的一層紙,卻鮮明地劃出了兩種感情的界線。

  這天晚上我陪了她折騰到兩點,音樂也聽了,數也數了,牛奶也喝了,她總算安靜地睡去了。我馬上抓緊時間去睡,也許她過一會就會驚醒過來。睡下去卻睡不著,這一兩年來的種種生活景象,那混亂無序的畫面,一幕幕在心中顯現,象河水一般流淌過來,流過無阻礙的心的河道。躺久了我胳膊支撐著輕輕翻了一下身,思文驚醒了。她問:「幾點鐘?」我一看錶是三點多一點,卻說:「快五點了,你兩點鐘睡的。」她說:「那快天亮了。」我說:「騙你呢,怕你又著急沒睡著,其實才三點鐘,你放寬心睡。」把表伸過去讓她看。又說:「再睡一覺,一說話就讓瞌睡跑掉了。」她說:「你睡了就別動行不行?」我說:「我睡著了,動不動我自己也不知道,剛才我動了沒呢?」她說:「就是你動醒的。」我說:「要不我抱了毯子睡到地板上去好不?」她說:「那由你,我沒有趕你啊。」我說:「睡在地上我還睡得著一些。睡在床上越不想動就越記得這件事就越想動,就越睡不著。」

  我把毯子鋪在地板上,半墊半蓋。地板很硬,我有些不適應。但我還是感到好些,壓力消除了,想打個滾也可以。精神上的一放鬆,睡意就上來了。快要睡著的時候,思文叫我:「高力偉,高力偉。」我不理她,把氣出得更粗一些,又轉為輕微的鼾聲。她開了燈把腳伸下來在我背上點一下說:「打什麼鼾呢,你又不打鼾的。」我坐起來說:「還沒睡著?」她說:「你還是睡上來,你睡在地板上我更加不習慣。」我說:「那我會動來動去的。」她說:「實在想動就動一下算了。」我只好睡到床上去說:「你這樣敏感怎麼會不失眠,一星點變化都不適應。」她說:「睡不著了,睡不著了,心裡又煩躁起來。你害得我這樣還怪我敏感。」我說:「春天來了,心裡煩躁一點也是正常的,你不要自己去成天那麼大,越記得煩躁就越煩躁。」她嚷著說:「我煩躁也煩躁不得!心它要煩躁我也沒有辦法!什麼春天不春天,都是你害的又怪春天,開始失眠的時候根本沒到春天。」她把失眠全部怪了我,我心裡本來就不服氣,這時說順了口道:「自己心裡不放鬆,情緒不平衡,老是怪我,醫生都說了是你自己心裡作怪!你越是抱怨我就越是睡不著就越是……」她嚷著說:「還不是你,還不是你!你又想不承認了,你又想翻案了!」她雙腳亂蹬,把毯子蹬下去。我說:「我不清不白背了這個罪名都一個多月了,還要我背多久?」她用腳來蹬我說:「又想翻案,不是你那還是誰!」說著用力一蹬,把我蹬到床下去了!

  我扶著地爬起來,笑著說:「亂蹬亂蹬的蹄子!我不翻案好吧,不翻案。」她見我一臉的笑,倒有些意外,望著我不做聲。我說:「下了床就順便去解個手。」到水房解了手,對著鏡子做出可憐的神態,想帶點表演性做得更動人些,卻在鏡中看見一副滑稽的模樣。又自己笑一下,笑紋盪開去凝在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樣。回到床邊我說:「下了床就順便睡在地上算了。」說著把枕頭往地下一扯,又去扯毯子。她把毯子抓了抱在胸前不鬆手,又不做聲。我拉了幾下拉不動,又把枕頭撿回去說:「好了,好了,睡吧,再翻騰幾下就天亮了。」我又怕她會說「對不起」之類的話,又說:「也別說什麼了,我瞌睡得腦袋都要掉下來了,你明天還要上課呢。」她鬆了毯子,熄了燈兩人睡下。我心想:「對不起也不說一句,好,好,這樣也好。」

  拖了一個多月,思文的失眠不治而愈。她能睡好了嘆息說:「啊呀呀,一個多月不知怎麼過去的,我以為就是那樣拖下去拖死了呢。」我說:「你要知道你好偉大,你救了兩條命!」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26
五十三

我和思文都感覺到,再這樣拖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於是心平氣和地討論分手的問題。

  不知是誰先說出「離婚」這兩個字。兩個人繞過來繞過去暗示著,還是繞不過這兩個字,終於被誰先說了出來。以前在氣頭上很多次說到離婚,事後兩人又迴避著,現在竟心平氣和說出來了。我們都知道這種冷靜的討論一旦開始,事情就再也無法挽回。

  思文也不願這樣拖下去,她對我絕望了。她非常現實,既然分手無可避免,就要趁早,時間對她更加寶貴。我呢,這一年多來,離婚的念頭萌發之後,就象一隻怪獸,順著不同的黑暗路徑,在濕潤的空氣中尋著嗅著,沉重地喘息著,最終都回到那唯一的窩巢中來。現在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去辦理這件事。沒有孩子也沒有財產,事情也格外簡單。在那個初夏的周末,我們坐在窗前從中午講到傍晚,她的面孔在暮色中漸漸模糊,象隔了許多歲月的朦朧印象。我們象老朋友一樣說了許多傷心動感情的話,說到認識的那一天,說到一起到黃山去玩,記憶中的細節都活生生描繪了出來。她提到結婚那天我被客人灌醉了搖搖晃晃,她還發了朋友的脾氣。我提到那年考研究生她說兩人都考起了她就要飛到屋頂上去。說著說著好幾次似乎都要改變了話題。有一瞬間我幾乎要動搖了,她再多說幾句我就會哭出聲來把她抱住。但兩人都很清醒地及時剎車轉向,把話題拉了回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必要再試一試,已經試過很久也沒有意義,感情用事的確很危險,對這一點思文比我看得更加清楚。我們說好不要互相怨恨,她說:「我心裡也不恨你,你是個好人。」我心裡非常沉重,為她的前途擔心,怕誤了她這一生,那樣我就永遠不得安寧。這種想法我不敢說出來,這個好強的人是聽不得這樣的話的。她那種沉著自信的神態給了我一點安慰。

  我們說好了星期一到領事館去辦手續,辦了手續她就搬到多大的單身宿捨去,那裡正好空出來一間房子,機會難得。這裡我再住一個月也得搬走,別人已經來催要房子了。她要我借兩千塊錢給她,我同意了。沒有更多的話可說,我開了燈說:「思文,我現在來跟你做個實驗,你把兩隻手交錯這麼叉起來。」她按照我比劃的把手指交叉起來,問:「什麼意思?」我說:「你看你哪只手的拇指在上面?」她說:「右手拇指。」我說:「你交換一下,叉起來把左手拇指放到上面。」她照我說的做了,說:「挺彆扭的。」說著就鬆開了。我說:「別動,別動,這是做試驗呢。」她又把手指交叉了說:「快點,不舒服呢。」我說:「打比一隻手就是一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她說:「有點明白了。」我說:「你說。」她說:「你說。」我說:「不舒服吧?也不是左手有問題,也不是右手有問題。」我說著把左手和右手攤一下,「兩隻手要配合得好才好,不然那兩隻手都難受。手還是這兩隻手,配合不好就只好分開,也不要怪左手,也不要怪右手。」她這時把兩隻手分開,甩幾下似乎想甩掉難受的感覺,指了我說:「也不要怪左手,」又指了自己說,「也不要怪右手。」我說:「是的。」她說:「我們的事其實不是這麼回事,事情到這一步怪你也怪我,只是怪來怪去怪誰也沒用了。」我說:「你要怪我,怪也怪得不怪,不怪才怪呢。不過既然怪我怪誰也沒用了,還是別怪的好。」她說:「你倒會為自己開脫!說到底你到底要多負一點責任。但是我還是接受了你的這種說法算了,求個心安理得,將來也不後悔,兩人配合不好,劈開過有什麼後悔呢?哪怕就自己過一輩子我也不後悔。」她說著帶了哭聲,我心中凄切,連忙岔開了說:「做飯吃去,你還不餓嗎?」

  星期天我一覺醒來,已經是十點鐘了。思文還睡著動也不動。我想起要去唐人街買米買菜,輕手輕腳爬起來,怕驚醒她。到廚房燒水沖了一包速食麵,端到門外,輕輕帶上門,坐在樓道的地板上吃。那隻花貓又從斜對面門縫中伸出頭來,沖著我叫一聲。我用筷子敲敲碗,把碗伸過去,那貓馬上縮回去了。我笑一笑,吃完面把碗放在門口,下樓去了。

  快到中午我提了米和菜回來,思文正伏在桌子上寫作業。她見我回來了,馬上放下作業過來接了菜問:「碗是你放在外面的吧?」我說:「是呀,我還以為誰拿走了呢。」她很激動說:「你站在外面吃的?」我說:「我坐在那裡吃的呢。」她望了我的眼說:「也難得你這樣一個好人,離婚的事再商量商量,你願意不願意。」我沒想到這一件小事還會使她激動,說:「商量商量是可以,要真正有決心改變這種局面,你要想好了別衝動,一時的衝動也沒有什麼用。」她訕訕地笑笑說:「那就算了,我跟你說著好玩的呢。」
  按原來的約定,星期一思文下了課就到領事館去,我在那裡等她。我騎車去了,等了一會,她穿著那件小碎花連衣裙從馬路那邊斜插過來。她走到跟前,我從草坪上站起來,朝裡面走。她輕輕拖一下我的衣服說:「急什麼呢,我是懂道理的人,會讓你為難嗎?」我跟她站在鐵欄杆外面,她沉默著。我說:「想法又改變了?」她說:「沒有。」我說:「沒有你想說什麼就說。」她沉吟說:「我說一句,你聽就聽,不聽就算了。我們是不是一定要這樣,高力偉你最後最後想一想!」我說:「到這個時候說這些話已經晚了點。」其實她如果作出明顯的表示,我也並不是不能改變主意,我的抗拒並不那麼堅定,但我需要她作出明白表示。我正想著她真表示了我該怎麼辦,她說:「現在進去吧,我也是信口開河問一句。」兩人都在離婚申請書上籤了字,又簽了委託書,委託她的一個朋友在國內辦手續。出來時我冷眼觀察她,似乎也很平靜。我推了單車和她一起走,她說:「就這麼完了,做夢樣的好難想象,可心裡又知道這夢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我陪著嘆一口氣,不做聲。她說:「你倒沒有事,你回國去一群姑娘都包圍上來了,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就不知道有什麼樣的命運等著我,可能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也不知道。」我說:「別說那麼悲觀。講句二意話放在這裡,你先找著試試,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了再來找我,我這一年半年又不會回國去。」她說:「把這句話先放在這裡。你如果回國去了,找誰也可以,我還希望你找個好的呢,就是不要找那個舒明明,我心裡恨她。」我說:「那不是主要原因,你又不信,我跟她都快一年沒聯繫了,我想她已經有人了。」她說:「那我心裡還是恨她。」我沉默不語,她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心裡恨她。」我說:「回去吃飯吧,你在後面坐了。」我騎了車,她跳到後面坐了說:「最後一次搭你的車了。想起那年你第一次搭了我到你家去,被警察抓了還罰了五角錢,我們說自己是大學生,不敢說是大學老師。」說起過去的事我鼻子一酸一酸的,不敢介面,於是說:「我們也沒有就成了仇人是不是?只是個熟人呢,他的車也搭得。」她說:「我想很多人如果能重新選擇,都不會選原來那個人,看透了。」我說:「又選了別人無非是重新看透一次。」她說:「那我們今天這樣做了毫無意義,只有不想那麼好才有意義。」我說:「天下總還有幾個例外,說不定就被誰幸運撞上了。」到了家她說:「明天你幫我搬家好不?」我說:「那當然。」她說:「下午我就把東西清好。」我說:「要什麼你都拿去,反正我飯在餐館吃。你東西也不多,叫部計程車也裝下了。」她說:「我已經跟趙文斌說好了,他開車來。」我說:「才幾塊錢的事呢,麻煩別人幹什麼。」她說:「已經叫了就算了。」我說:「想不到趙文斌還買了部車,幾個月不見,他派頭就不同了。」她一笑說:「像你這樣摳死了錢不鬆手的,那也沒幾個。到北美來一趟車也沒開過,也可惜了來這一趟。」我說:「再過一年,我就回去了,車也不學了。留在這裡我怕看別人的臉色。老闆臉色不好看,你要賺他的錢也只好看了。白人心裡也有點那個,他笑眯眯的他心裡對你有點那個。在這地方我算個什麼東西呢?」怎麼想自己也不能算個東西。她說:「綠卡呢,綠卡也不等了?一張綠卡抵得五萬塊錢呢。」我說:「綠卡說起來真是個好東西,可惜我又沒福氣消受。」

  晚上我下班回家,她還沒有睡。我說:「今天你早點睡呀!」她說:「睡晚的睡慣了,每天你都回得晚。反正這是最後一晚了,最後一晚。」我脫了衣服鑽到毯子里,她也躺下來。黑暗中兩人似乎有什麼話說,又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沉默著卻等著對方先開口。我想等她先說點什麼,又怕她說什麼,過了一會她還不說話,我似乎又放了心,似乎又有點遺憾。我想說點什麼又找不到話頭,猶豫著終於下決心不再開口,倒了身子去睡。過一會她「嗯」了一聲,我不做聲。她悄聲問:「你睡著了?」我說:「睡著了。」她的手在自己的毯子里似有意又似無意地輕輕觸我一下,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說:「知道。」她說:「今天是最後一晚了。」我忽然有點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怕領會錯了,說:「真的不好意思,不過──」不好意思。她馬上說:「你別胡思亂想。你想著我是什麼人吧。」

  第二天上午她很平靜地搬走了。往趙文斌車上搬東西的時候她還有說有笑的。她的情緒倒使我覺得自己心裡那種隱隱的沉重是沒有必要的。搬了過去,她上樓去開門的時候趙文斌說:「你們怎麼就會離婚呢,象你們這樣離婚的滿世界也只有幾對。下個月要搬到一起再打電話給我。」我說:「你要問我怎麼回事我自己也說不清怎麼,反正就這麼了。」把東西搬到樓上去,趙文斌說還有事,匆匆告辭走了,在門口對我丟個眼色。我心裡想:「真有什麼話說還會要等到現在來找機會說?」思文說:「你也去吧。我自己清理。」她一邊清理一邊哼著小調。我幫她接好電視機錄象機說:「那我這就去了。」她頭也不抬說:「謝謝你了,有空來玩。我的電話明天接通,通了打電話告訴你。」我下樓去,把樓下貼的各種小招貼廣告看了看,出門看見還有一隻提桶放在門角沒拿上去。我提了桶上樓,推門進去,瞥見思文側了身子倚在枕頭上,見了我馬上支了身子站起來。我似乎看見她眼中有淚在閃。還沒看真切呢,她轉過身對著窗子,伸手去拉窗帘,順勢用衣袖在臉上一擦。我放下桶說:「忘在樓下了。」說完也不敢再望她一眼,逃跑似的走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27
突然的我又閑得發慌。每天上午懶在床上,十點多鐘起來,在房裡到處磨蹭一下,無聊地把什麼東西都翻出來看看,摸到下午兩點半鐘去上班。房子里就這幾樣東西,空空蕩蕩讓人心虛。我忽然著了迷似的喜歡逛商店,好多次我到依頓購物中心,從地下的餐廳一層一層看上去,連六樓的傢具也細細看了,也只能看看,什麼也不敢買。那些精美的東西也並沒有在心中激起強烈的慾望,我知道這些東西離我都很遙遠。就這麼看著,心裡也有了一種說不明白的充實。休息那兩天實在無聊了,我到公共圖書館去看畫報,又借了《紅樓夢》和《金瓶梅》回去看,看累了又趴到陽台上去看汽車。我經常一兩個小時趴在那裡,看樓下汽車行人來來往往。看呆了好象在看,又好象沒看,有時腳都站麻木了才記起已經過了很久。看著下面央街上的轎車烏龜似的爬行,人影子也螞蟻似的移動,遠遠的來了又遠遠的去了,我覺得非常可笑,這個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荒誕,怎麼就是這個樣子!又在心裡設想怎麼才是不奇怪不滑稽不荒誕,卻想不出來,又覺得似乎也只能如此。於是我站直了身子,挺了胸,想象著一種莊重神情,又盡量在臉上表現出來,稍微探出身子對著下面行人車輛檢閱似地緩緩揮手,喊著:「人民萬歲,人民萬歲!」。

  有一次我站在窗前出神,不知怎麼一來順手拉了一下窗框,聽見一陣輕微的嗡嗡聲,發現一隻好大的蒼蠅被我關到夾層玻璃中間了。看那隻蒼蠅在裡面飛來飛去,我覺得挺有意思,就搬了張椅子坐到窗前去看。對著陽光我看清楚了蒼蠅腳上茸茸的細毛,停著的時候翅膀也在輕輕的顫動,兩條後腿彎過來梳理翅膀,前面兩隻觸角似的東西前後動著。它停下來我就在玻璃上拍一下,它又飛起來,在玻璃上碰得嗡嗡的響,漸漸落下去。又停下來我就再拍一下。這樣有幾十次,它對我拍動玻璃再也沒有反應。我想:「讓我也喂一隻動物。」就到廚房拿了幾粒米飯,飛快地拉開窗框丟進去。過了兩天我又記起那隻蒼蠅,一看它還停在那裡,米飯已經幹了,似乎還是那幾粒。我拍幾下玻璃它動也不動,象是死了。我拿了一根筷子,把窗拉開一條縫去撥它,還是活的,輕輕動幾下竟不避開。這麼老實的一隻蒼蠅使我感到驚奇,用筷子挑了它,它就停在筷子頭上。我把窗戶拉開,它並不飛走。我說:「饒你一條命了。」拿了筷子走到陽台上,伸出去用手一扇,不動,再對著噓一口氣,它飛走了。我對著空氣說:「本來想餵了你做個伴呢,你又要絕食。」把筷子丟到地上。

  我終於有耐心坐下來,寫了幾篇散文雜感,投到《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去。文章刊了出來我無動於衷,這個世界離我很遙遠,它承認不承認我都無所謂,我心裡在計算著那點稿費。

  這天晚上接到一個長途電話,是劉曉冬從聖約翰斯打來的,他找林思文。我說:「林思文到蒙特利爾去了,這幾天都不會回來。」他說:「你是高力偉吧。」我說:「是高力偉,我還記得你呢,你在物理系讀博士對嗎?」他說:「找你也是一樣的,一定幫個忙。」他告訴我說,一年多來他幫女朋友申請語言學校終於成功了,她星期四從上海起飛,應該是今天下午到,可飛機到了卻不見人。我說:「在多倫多轉機耽誤了也不一定。」他說了那女孩的姓名特徵,要我到機場去幫他找找。我說:「明天一早我要上班呢。」心想:「到機場去幫你找,你倒是敢開這口,以為機場就在這樓下嗎?」他又問我有什麼辦法在多倫多找到她,我說:「上海航班晚點了也不一定。」他說:「我幫她訂的加航的機票,不太可能晚點。」他說得有點結結巴巴的,我似乎看見了他嘴直哆嗦。

  放下電話不幾分鐘,他又打電話來了,第一句話說:「她跑掉了,一定跑掉了。肯定現在在多倫多。」他要我幫他找找。我說:「多倫多幾百萬人呢,在這海里到哪裡去撈這根針!」他說:「到聯誼會去看看,她來了今晚很可能住在那裡。」他要我現在就去,我說:「都半夜了我還去敲門呀!」答應了他明天一早去。他又告訴我那女孩可能用化名,要我問幾個人有沒有那個樣子的人。我要他明天晚上打電話來問消息,他說:「明天中午行嗎?明天中午!」我答應了。

  有這樣一件事情做我也挺高興。第二天一早我騎車去聯誼會,心想:「是個什麼女人呢,又能夠風騷到哪裡去,把他擠捏成這個樣子!」我查了登記名冊,又問了好幾個人,並沒有這樣一個人來過。中午劉曉冬打電話來,我告訴了他。他聽了呆在那邊了,我「喂」了幾聲也沒反應,我對著話筒吼一聲:「長途呢!」他在那邊說:「完了,完了,這女人,我掐死她!掐死她呀!」

  放下電話我沒再去想這件事,就算真的跑了也沒有什麼稀奇。過了幾天我晚上下班回來,看見劉曉冬在家門口等我。我說:「為那人就跑到多倫多來啦?」進了門他說:「等你都有幾個小時了。我下午五點就到了。」他說著臉上顯著親熱,象見了多久不見的老朋友,其實我跟他就那年聖誕節前說過一次話。我下速食麵給他吃,說:「就乾等了七八個小時?」他說:「我下去走走,又上來,上上下下也有十幾個來回了。」我說:「現在知道熱鍋上螞蟻的心情了吧!」他說:「知道了知道了。我打電話回上海,我妹妹送她上的飛機。」我說:「老劉,我罵你又不好,不罵又實在該罵幾句,是腦袋裡灌了油膩還是怎麼著,這麼想不通,還飛到多倫多來找!什麼玩藝,值不值得嘛!她現在就是坐在你面前,倒在你懷裡讓你摟穩了,明天她要走還是走,你用根繩子拴了牽著也不行,侵犯人權!錢送給航空公司還不如買幾箱啤酒一醉,醒來就好了。她真是個天仙嗎,身上哪裡都雕著花嗎?就把我們老劉坑成這樣!」他說:「老高,說別人的事總是一口氣的事,應該這樣應該那樣,自己沒痛在心裡!她的事我辦了一年多,聯繫語言學校,找經濟擔保,買飛機票,不怕你笑我,光身一個老爺們等這兩年有多少想象你也該知道,就盼著這一天呢!完了,說完就完了!有些事真的就這麼輕易就完了,不相信!」他吃了面在椅子上坐了抽煙,又說:「走之前我媽當她是兒媳婦了,把一個家傳的寶石戒指給她戴上,在國內前前後後花了幾千塊錢,都是我牙縫縫裡省下來的,寄給了她我心甘呢,誰知她就這樣照我頭頂一棍子!」我把毯子抖開說:「兩個男的睡一床挺那個的,你睡地板上。」他點點頭,問:「林思文呢,她還沒回來?」我說:「總會回吧。」他說:「那邊傳說你們快離婚了,我想挺好的一對,上帝選著配人也難配這麼好,不可能吧!」我不置可否笑笑。他掏出一疊信遞過來:「你看,你看看,她寫給我的。」我說:「不客氣我就看了。」他說:「儘管看儘管看。」我順手抽一封,他都丟過來說:「都看看,看了就知道是個什麼東西了。」我說:「知道什麼東西還飛到這裡來找,天下總還另外有幾個別的女人吧。」信上那火辣辣的句子燒得我臉熱,目光都不好意思在那上面多停留:「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在那美好的國度重溫共枕同歡的舊夢」等等,看到這裡我說:「姑娘倒挺會寫的,也怪不得我們老劉擱不下來,火在心裡燒了幾年,說熄就熄啦?」他說:「我主要是慪不過,找到她讓我使勁踢幾腳,我就算了。」我說:「你都跟她睡過了,也該付出點什麼,現在這就打平了。」他躺下去說:「不瞞老兄,出國前在一起前前後後也有兩三年,要是有一間房子,早結婚了,要是有那間房子,訪問學者我也不一定來了,一間房子!」熄了燈他躺在那裡長吁短嘆,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亮。

  第二天上午我陪他去了移民局,坐在那裡等到十點多鐘,總算約見了他。他走到三號約見台去,好奇著我站在後面看。移民官聽了他的申訴,到後面查了一會回來說:「This girl is really in Toronto.But she doesn't want to tell others whereshe stays.We can't help you。」劉曉冬急了,把頭伸過去嚷著:「Tell me,please tell me。」移民官攤開雙手微笑著搖頭。我跑上去拉他一把說:「沒有用的,這是人權。」移民官又按下鍵報了下一個號碼,劉曉冬急了,踮著腳把頭湊得更近,用中國話罵:「他媽的你是什麼東西他媽的你,怎麼不保護我的人權。」移民官大為驚異,嚴肅地望著他。我不好意思,退到後面去。劉曉冬還在罵,移民官的臉色越來越嚴峻。我又跑上去拉他一把說:「罵人也犯法,他聽懂了早就叫警察了。」他聽了「犯法」兩個字,馬上就不罵了,氣呼呼地「哼」著,似乎是瞧不起那不願為他打抱不平的移民官。出了移民局到了街上,他又罵了起來,罵那女人,罵移民官。我說:「老劉,在這裡罵你有什麼用,聽的人只有我一個。」他說:「我太氣了我太氣了!」他站在移民局門口不肯走,我抓了他的胳膊推他,那胳膊在不住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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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27
五十五

在六月里我搬到東區唐人街附近去了。一個上海人租了那一幢房子,一家人住在樓下。樓上我住了一間小的,那間大的已經有一個三十來歲的香港女人住了。

  那些日子在恍惚中象夢一樣的飄過去。每天幹活回來就在房子里呆著,借幾本高陽的歷史小說來看,或者寫幾篇文章投到報社去。到了每周休息那兩天,經常是一整天也不跟人說話,想來想去想到一件可做的事,比如到東區唐人街去買一把小菜,心裡就有了一點充實,也不騎車,慢慢悠過去,又慢慢悠回來。有時回來時就在橋上佇了,看遠處的高樓大廈,看CN塔,看下面高速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這樣閑逛著,又記起在國內把北美的生活想得多麼浪漫誘人,嘴角又浮起自嘲的微笑。那些遠遠近近的風景我已經看得厭倦,閉了眼也能在心裡描摹出是什麼樣子,於是又覺得跟思文在一起吵幾句也有點好處,那樣我可以在心裡有點事情做。到了夜裡我靠在床上捧了書看想引來瞌睡,可經常越是意識到了看書的目的,瞌睡就越不來,心裡有個驕傲的聲音在反抗著說,不能欺騙自己,一直到凌晨四五點鐘。躺在床上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趕快睡著,睡著了心中那種空虛的沉重就沒有了。那種空蕩蕩的沉重有著物質般的質感,壓在心頭我可以感到它的分量。這時我知道了酒的好處,可以讓人暫時忘了痛苦,可惜我又不會喝酒,也捨不得買了來喝。好多次我睜著眼望著一片漆黑有幾個小時,終於忍不住,爬起來穿了衣服,在這半夜裡象遊魂一樣,到無人的街上去遊盪。在夏夜的微風中我感到了涼爽,伸開雙臂微微彎曲想象著是舒開了翅膀,一下一下地緩緩拍擊,身子輕盈地也就有了一點飛翔的感覺。有時就騎了車,沿著街一直下去,到安大略湖邊去看夜景。偶爾看到兩個夜遊的醉鬼吵架,兩個人很溫和地推來推去,罵著髒話,卻打不起來,讓人看了不過癮,這樣我也能看上半個小時。在深夜經過那些無人的街,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在口袋裡裝了三十塊錢,有人來打劫就拿去好了。經過那些黑暗的街角,我總是想象著象報紙上報道的那樣,有人會跳出來,用槍逼住了我。我在心裡等待著,要是真碰著那麼一回也有點刺激,可惜這樣的事從來也不發生。我這時已經厭倦了逛商店,卻又著了迷似地的到銀行區去看利率的變化。在那些利率較高的小銀行之間比較,在心裡計算著利息是否夠付我這個月的房租了。

  那個休息日我在家呆了一天,磨磨蹭蹭的把白天度過去了。打開冰箱看了半天,也想不起要買什麼,銀行的利率昨天也看過了。可怕的夜晚來了,我騎車到央街逛了一圈,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回來才十點多鐘。我後悔下午不該睡了那一覺,現在一點瞌睡也沒有。我想找件事做,用力按了按肚子,想體會清楚裡面是不是空了,偏又一點也不餓。我的思維象通了電一樣靈敏,又象原始時代的穴居人一樣貧弱。我把電話本摸出來想跟幾個熟人打電話。平時我很少跟他們聯繫,今天急了沒話也要找些話來說,問一聲「近來可好」。撥了幾處竟沒有一個人在家,失望地把話筒放了。我想起今天一整天還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就坐到床上去,靠著牆,閉了眼把自己設想成兩個人,在心裡一問一答:「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一個人呆在這房子里?你從哪裡來?你是幹什麼的?」這樣問答著終於突破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心理障礙,長長地嘆出一聲,順著這一聲,把那些問話在嘴裡說了出來。聽著自己的聲音非常奇怪,又不知道問答者哪一個代表真正的自己,哪一個代表設想中的自己,想來想去來來回回設想了好幾次,都覺得不合適。這樣神經病似的自言自語有幾分鐘,自己感到了無聊又覺得有點恐怖,終於停下來。又下了樓走到街上去,碰了一個人就攔了他問:「Excuse me,Would you show me theway to Yong street?」這樣攔了有十幾個人問了,每個人都很耐心地告訴我方向,我非常恭敬地點頭致謝,「Thank you」前後也說了有幾十遍一百多遍。最後自己也問得厭煩了,把雙手伸過頭頂拍響著,一個人神經質地笑。再往前走,忽然看見對面的馬路的路燈下,有一輛警車停著,幾個警察扭著兩個黑人在搜身,黑人很老實地舉著雙手。我馬上橫過去看,剛走到旁邊站了,一個警察說:「May I help you?」我只好知趣地走開,遠遠看著警察把那兩個人塞進警車帶走了。

  時間還早,不到十二點,我繼續往前走,發現自己走到丹佛士街口。這是多倫多有名的妓女集散地,很多次深夜回家在電車上看見妓女們穿著性感的衣服站在街角路旁,或者慢悠悠走著,等待著生意。我忽然感到自己心跳得厲害,有一種非分的嚮往。沉住了氣一想,自己也並不是想去干那勾當,而是想去跟那些姑娘們說幾句話。明白了自己又有點不放心,又想到自己口袋裡也並沒有錢,才徹底放心了往那邊走去。(以下略去1000字)

  回到小房間里我還是毫無睡意,那種空蕩蕩的沉重又重新聚集起來,在心頭凝成一個結。捧了書到床上去看,也看不進,於是扔開了。又到水房裡把浴盆用肥皂洗得乾乾淨淨,放了滿池的水跳到裡面躺了泡著,渾身搓來搓去也搓不下灰疙瘩。泡了好久覺得夠了,把水放了擦乾身子。想起那香港女人這幾天也不見人影,樓上就我一個人,就打開一條門縫伸手把過道的燈關了,赤裸著身子回到房裡。披了毛巾拉上窗帘在燈下看自己的身子,覺得有點羞愧,又覺得又點刺激。乾脆把毛巾甩開,在房裡走過來走過去,雙手在身上拍得「啪啪」的響,心想:「我把自己嚇著了,把自己嚇著了。」一下竄到床上去坐了,雙手摟了肩盡量縮成一團,一下又跳下來,拍著身子走來走去,又熄了燈,黑暗中在房子里繞著圈子,左邊走幾步,右邊走幾步,想象著電視中演員的表演,做著各種舞蹈動作和造型,眼珠子隨著動作瞟來瞟去左右亂轉。做著我覺到了興奮,逃脫了那種沉重的空虛。最後我「哈哈哈」地笑幾聲,摸到床上去睡了。

  這樣我在孤寂中挨過了幾個月。好多次我覺得自己意志快要崩潰,又懷疑自己思維遲鈍是不是神經有了問題,心裡害怕起來,在心裡默默地背著「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日照香爐生紫煙」,又輕聲念出來讓自己聽見,似乎這樣就給了自己一個還清醒著的證明。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28
五十六

在我住的街道附近有一所小學,每天有很多小學生越過馬路上下學。(以下略去11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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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29
五十七

在報紙上寫文章多了,也寫出了一點小名氣。報紙上稱我為「大陸作家」,我感到惶恐又有一點得意。慢慢的我有了一點自信,把稿子寄到美國的報刊上去,發表了,又寄到香港去,也發表了。這使我有了勇氣以平等的心態與別人交往,哪怕對方是個博士什麼的呢,我也用不著那樣躲躲閃閃畏畏縮縮了。這樣我交了一些朋友,他們有什麼聚會就叫我過去。孤獨雖然依舊,畢竟又好多了。有時候幹活回來已是深夜一點,我依然精神振奮,寫到三四點鐘再睡。不知怎麼一來,餐館里的同事也知道經常在報紙上寫文章的孟浪就是我。阿良說:「孟浪也在餐館里,怎麼回事!孟浪也切菜包春卷,怎麼回事,嘿嘿!」阿長說:「孟浪怎麼跟我們干一樣打濕手的事,這不對嘛,人家是個知識份子嘛!」說了兩個人互相望了哈哈的笑起來。

  這天多大的一個朋友打電話來告訴我,國內一個女畫家叫汪莉娟的,在大人物畫廊辦畫展,銷路不好,她想把畫抽回來移到紐約去,孫老闆卻把畫扣住了準備賤賣掉。因為合同訂在前面,那些畫她想抽也抽不回,只好在多倫多想辦法。朋友要我儘快寫篇文章發表,看能不能挽回局面。這個畫展我在《星島日報》上看到了廣告,還沒去看過。我知道這些畫家為了出國,不管畫廊老闆條件多麼苛刻,也接受了。這樣至少可以出國看看,回去又可以說是在國外辦過畫展的。到了這裡,老闆按合同行事。畫家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滿心委屈也無可奈何。

  朋友陪我去見了汪莉娟。(以下略去1100字)

  過了兩天文章在《星島日報》登出來,我又說服孫老闆再花錢做了一次廣告。畫的銷路見著就好了起來。過了一個多星期,孫老闆打電話來告訴我,那些畫賣得差不多了,還剩幾張讓畫家包回去了。他很高興,請我去翠園酒樓去喝茶。我去了,孫老闆塞給我一個二百元的紅包。我也不推辭就收了,說:「孫老闆你把汪莉娟的畫甩賣掉了,她虧了你也虧了,那種價別人買去只當裝飾品,不當藝術品。」孫老闆說:「我跟她賭氣!自己的東西走不動,怨我!這不是笑話嗎?」我說:「老闆你當然不容易,大陸來的畫家更不容易,有時候您放鬆一點,他們也喘口氣,瘦死的駱駝大過馬呢。」他笑了說:「好歹我也算個搞藝術的人呢,心就那麼辣?沒有辦法!我也要找口飯吃是不是?說穿了說透了我這也是生意,商場如戰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淋淋你死我活的事!我今天破產了,跳樓也不會有人拉著我!你信不信?我也想心軟呢,可能軟嗎?」他說著眼中放出一種光來。我看了心顫,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孫老闆別說那麼可怕,我心都被你嚇跳了。」他又笑了說:「這就嚇著你?嘿!十年前我破產了一次,為了朋友的事抹不開面子!朋友做生意貸款請我擔保,又算著有把握就簽了字,可到了期他歸不了帳,銀行把我帳上的錢嘩啦一下就劃去了,又封了我的房子,那次不是我太太死拉著我,我真跳了樓,不想活了!我想人的心要硬啊要硬啊,想著想著真的就硬了。生意嘛,殺人見血的事!」我跟他碰杯喝了口啤酒,說:「老闆您說得這麼恐怖,那個意思我也領會到了。這麼說,我這個人就做不得生意?」他「嘿嘿」的笑,不回答。我說:「我還想等賺足了五萬塊錢做個什麼小生意呢。」他說:「我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是朋友啊,別不高興啊,你根本不行。你不夠狠。生意上的事要狠心,狠心!該咬的時候要一口咬緊,怕他痛?我做二十年的生意,經驗主要就是這個「狠」字,沒有良心吃飽飯。心腸一軟,倒血霉是一定的。生意上的事就是要鑽牛角去,要腆著臉橫下心鑽到牛角尖尖尖上去。這中間的真理我跟你吹三天三夜也沒有用,一定到那一天你自己出血了,痛了,才會明白。生意上的經驗說是說不明白的。說這次吧,我放她走了,好人嗎?好人!可損失我就一個人扛了。甩賣了她的我還少虧幾個!」我說:「孫老闆你看死了我?說不定哪天我就發了!」他眯了眼對我笑,說:「那也許你會走運,這樣的運氣我是碰不到的,想都不敢想會碰到自己頭上來。你要做生意也可以,要倒一次血霉,把這五萬塊錢虧完了再欠上幾萬,從頭來過!那時候你就知道生死之間只隔一層紙。有這種決心你就去做。」我舉了杯說:「孫老闆謝謝你提醒我,我敬你一杯。」他跟我碰了杯說:「恕我直言,你只要心裡明白我不是害你,就別生我的氣。」我說:「老闆我還要謝謝你呢,怎麼說得到生氣上。」「謝謝我倒不必,別在心裡惦記著孫老闆是一頭狼就謝謝你了。」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30
五十八

快到秋天的時候,二房東告訴我,隔壁的香港女人結婚搬走了。我說:「她結婚了嗎,她反正也沒在這裡住過幾天,她早就結婚了,現在不過是正名,其實在加拿大這名正不正也沒有關係。」他笑了,又說:「過幾天有個女孩子會搬來,從南京來的,是多大的學生,沒關係吧?」他意思是問我和女孩共用廚房水房介不介意。我說:「沒關係,反正得來個人。十八歲的小姑娘和八十歲的老姑娘對我來說都一回事。」他笑了說:「那你挺正經啊。」我說:「想不正經也不正經不起來。」他說:「那你修練成佛了。」我說:「什麼時候回國去我再還俗。別把我看那麼好,我也不是吃素的。」他說:「那隨你們,你們自己的事。」我笑了說:「還不知道是不是個豬八戒呢,你就把我和那個人『們』到一起去了。」他望了我有點神秘地說:「挺漂亮的。」我說:「那是金陵一釵呀!」

  這天晚上下班回來,我發現隔壁已經住了人,燈光從門縫裡透出來。我也沒想什麼,進了屋倒在床上看書,看一會困了就去洗澡。我發現今天澡盆已經有人用過了。擋水的塑料帘子我平時都是拉到左邊,今天卻移到了右邊。搬到這裡來我總是洗淋浴,我特別忌諱和別人共用浴盆,怕傳染什麼病。香港女人搬走後,我用肥皂把浴盆仔細洗刷了一次,開始泡到浴盆里去洗。今天只好又洗淋浴了。洗著的時候我心裡有點不高興,心想,要是自己一個人住這一層樓多好。

  好幾天我都沒見到隔壁這姑娘。我上午十點鐘起床,她已經上學去了,我晚上回來,她卻睡了。這樣過了幾天,我心裡痒痒的有了點好奇,象有隻小甲蟲在那裡停了,那許多隻腳不住地亂動,毛茸茸的惹人。我去揣想這姑娘到底俊不俊,二房東說挺漂亮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會兒我希望她挺漂亮,有機會了發展她做說話的伴兒;一會兒又希望她丑,真象個豬八戒,這樣我放寬了心,當她是原來那個女人,各干各的事,心裡也不必七上八下的受刺激。有天上午在樓道里碰了面,那一瞬間光線暗暗的沒看清。我看她很明顯地把頭一低,我也馬上漠然地側了臉,和她擦肩而過。等她過去了,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她走下樓去,中等個子,細細的腰肢一扭一扭的,有點意思。這更激發了我的好奇心,倒得找個機會看清這人啥樣。這天早上我醒得早,聽見廚房裡有響動。我爬起來,把衣服穿整齊了,抓了枕巾在臉上乾擦幾把,又摟摟頭髮,開了門走到廚房門口,停一停,惺忪著眼慢慢走進去。她站在電爐邊炒菜,平底鍋「嚓嚓」的響。我輕輕咳嗽一聲,看她回了頭,我馬上把臉一偏,從冰箱里拿出牛奶壺,倒在小鍋里,問:「對不起,煮牛奶可以嗎?」她把身子移開一點,往電爐上一指,也不望我,臉微微往那邊一偏。我把小鍋放到后一排的爐架上,很自然地望她一眼,覺得有點面熟,眼盯著牛奶心想,這人是見過的。忍不住又往那邊瞟了一眼。這不是張小禾嗎?眼下的那顆小黑痣看得清清楚楚。我吃了一驚,她怎麼到這裡來了,怎麼會呢?我在心裡作種種猜測。正想著呢,她叫道:「牛奶,牛奶!」我眼睛並沒從小鍋上移開,但牛奶溢了出來我卻毫無知覺。我把鍋端到一邊,廚房裡馬上飄著一種焦糊的氣味,小鍋放下去的時候太重,幾滴牛奶濺到她的菜裡面。我把手指放到嘴邊吹著,掩飾著說:「好燙好燙!對不起啊。」她還是微微偏了臉不做聲。我心裡想:「咦,還挺傲的啊,以為誰又不知道你!」我端了牛奶到房子里,把小鍋放到桌上,又鑽到毯子里去睡,也不去想這件事。以後我們迎面碰了,象不認識一樣走過去。我覺得這樣也好,非常好。我看見了她就象沒看見一樣,眼睛就這麼望著也不避開,毫無表情地走過去。我對自己用更大的冷漠來回答她的冷漠感到滿意。幸好在加拿大我並不想動什麼心思,幸好。

  這天我休息,睡到中午才起來。我胡亂地吃了飯,懶洋洋地走到東區唐人街買了點水果蔬菜,在橋上看了會汽車,回來又倒到床上去睡,哪裡還睡得著。心想,不睡也好,睡了晚上精神太好,難得熬過去。想寫點什麼東西,鋪開了紙坐在小桌邊,怔了半天一點情緒也沒有。於是下了樓,躺到門口的小草坪上去曬太陽。躺在那裡我想著這一次又寫點什麼才好。忽然想起把張小禾的事寫了,投到香港去也挺好。下次得問問思文,她的故事的後半截是怎麼回事。前不久我把劉曉冬的故事寫了,投到香港去,很快就發表了。當然我沒有用他的名字,也沒用孟浪的筆名,怕萬一他看見了在心裡唾我。這樣想著我在草地上翻一個身,把鼻子湊著地面去聞那青草幽微的清香。側過臉忽然看見張小禾背著書包,穿了牛仔褲,白襯衣扎了進去,遠遠的在太陽底下一閃一閃地走過來。我慢慢坐起來,迎著她望過去,毫無表情地看她漸漸走近。她走近了,臉上也毫無表情,經過了我身邊,頭在我的視線中消失,我眼皮也不抬一抬,在那剎那間,我看見她胸部隆得高高的,在白襯衣里隨著腳步輕輕地上下顫動,很生動的樣子。突如其來地,我全身觸了電似的一顫,一個冷噤從腳底飛快移動著傳到頭頂。這樣的感覺我已經非常陌生了。到加拿大這兩年多來,我對異性有一種冷漠。我用冷漠表示著疏遠和拒絕,這樣來維護自己內心的驕傲。久而久之,內心那跳躍的火花也漸漸微弱。知道了自己是沒戲的人,是局外的角色,我也不往那方面多想。有時我對自己感官知覺微弱的狀態感到害怕,懷疑自己是不是心理上生理上有了問題。還是在兩年前,在聖約翰斯的時候,有一次和林思文去逛超級市場,偶爾轉過臉時,看見一個穿紅色夾克衫石膏模特的胸部微微顯露了出來,我全身也是這樣中電似的一顫,站在那裡呆了有幾秒鐘,思文還用奇怪的眼神望著我。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哪怕那次阿唐帶我去看脫衣舞,那麼多姑娘又那麼漂亮那麼好的身材,白種人,黃種人,黑人,我也無動於衷。想不到今天自己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就受了誘惑。

  我坐在那裡想入非非,想到了「有亭翼然」這幾個字來形容那種生動。我知道有很多姑娘,為了追求曲線感,用了那種厚海綿的胸衣。曲線是突出來了,但卻沒有這樣一種富於質感的生動。我想來想去,越想越細膩,想象力突破了一切遮蔽,一切都在腦海中活靈活現的浮出來。我故意打亂自己的想象,去想寫文章的事,又去計算存款的數目,可心裡轉了個彎,又想了回來。我抵抗了幾次,沒有用,乾脆放棄了抗拒,讓想象自由地流動,一邊自言自語念叨著:「太下流了,太下流了。」不管怎麼樣,今天心裡能有這麼一顫,我還是感到了安慰。我沒有問題,我是一個正常人,我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證實了這一點。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30
五十九

思文打電話來,問:「最近還好吧?」我說:「老樣子。她又問我,休息那幾天都幹什麼,我說:「看汽車。」她沒聽明白卻也不再問,又告訴我,她房間的抽水馬桶堵塞了,請人疏通要幾十塊錢,問我有沒有辦法。我說:「來看看吧。」就騎車去了。我在工具店買了一個吸筒。去了她望我笑笑,我也望她笑笑。我到廁所里去看,她說:「有氣味呢,臟。」我要她走開,把門關了,揭開蓋子,一隻手捂了鼻子,用吸筒去吸。吸了幾下還是不通,也顧不得臭,雙手握了吸筒去吸。吸通了穢物都下去了,可水還是流得不暢,一放水就快溢出來,再慢慢滲下去。思文推開門說:「可以了。」我說:「可以了我一走你又要打電話給我。堵東西了。」我要她找個東西來鉤,她問:「筷子行不行?」我說:「拿個衣架來折了。」折了一個鐵絲衣架鉤了一會,軟軟的不得力。思文說:「還是請人來算了。」我手執了鐵絲伸到水下面去,她說:「太髒了太髒了,還是去叫人。」我說:「反正已經髒了。」又把衣袖推得更高些,再伸下去,鉤上來一個塑料袋。她說:「這是誰丟到裡面的!」我用肥皂洗手說:「反正你這裡來的人也多。」

  她從冰箱里拿葡萄給我吃,說:「黑加侖呢,出國的時候看報上登了,廣州賣七毛錢一粒,現在怕都要一塊了。」我用左手揀了幾顆吃說:「到這裡才敢吃這玩藝,才幾毛錢一磅。」她又告訴我,約克大學有個學政治學的博士對她有那個意思,來過幾次了。我說:「那好啊。」她說:「我還沒說高矮胖瘦呢,你就說好。生怕我找不到要你負責吧。」幾個月前分手以後,我很擔憂她那樣懸著。在我看來,她應該對現實作出妥協,而不能死抱著一種理想不放。她並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我也不好明說出來。我說:「那當然好,至少下次掏馬桶就不要我打濕手了。」她笑了說:「跟你說真的。」我說:「至少是個博士,還是洋的呢。」她說:「博士有什麼用,我還當過洋博士呢。學政治的,將來飯碗都沒有,還來靠我?我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我說:「人人都有缺點,到哪裡去找那麼好的人?真有個那麼好的人,眼睛又望著空中飛過天鵝,說不定心也是黑的。」她說:「起碼有你在前面做個榜樣。」我說:「我算老幾,黑角落裡隨便揪出一個都壓在我上面。」她說:「你回國就威風了。」

  她又詳細告訴我和那個人認識的經過,要我判斷這人怎樣。又說:「專業實在不好呢,也就算了。也離過婚呢,也算了,我也不能那樣去要求別人。只是個子又不太高,可能一米七還差點,年齡還比我小一歲。我有點難接受。」我說:「個子呢年齡呢,差不多就算了,別講究那麼細。」她生氣說:「跟你說就這也算了,那也算了,什麼才不算了呢?是個男人就算了!」我說:「固執就不算了,固執的人將來麻煩大!只要不象我的人我看去都是合格的人。」她笑了說:「那個人倒還不固執。」我說:「老是那個人那個人的,把他的名字吐出來算了。」她說:「那你不能出去說,你作保證。」我說:「什麼軍事秘密,要作保證!你不願說就算了,我跟誰說去!我真要知道那還不容易?」她說:「你保證了啊。那個人叫古博學,這個名字我就不喜歡,跟出土文物一樣。」我說:「名字是稍微太舊社會了點,不過你挑也挑得怪,名字也要挑,那挑起來還有個完?要是我喜歡一個人,她叫做狗屎也可以,叫王八也可以,我當她是王七的妹妹就是。」她笑得頓足說:「你好好玩的。」又說:「我不是挑呢,我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明白她是指對那人的感覺還是對名字的感覺,心裡只想她快點安頓下來,就竭力勸她接觸試一試,說:「又表白自己相信原罪說。成功的男人只多了犯罪的機會,有什麼好,可怕。真的事到臨頭你還是不相信,只願對方門門優秀。」她笑了說:「那倒也是,人就有這麼怪,想的做的不一樣。」我說:「反正先只是試一試。」她說:「就聽了你的,試一試就試一試。試了好就好,試了不好就不好,反正是試一試。」我也說:「反正是試一試。」她又笑一笑說:「我們好奇怪啊,婚都離了,還商量這些事!別人知道了會笑脫牙齒的。」我說:「這有什麼呢,有什麼呢,又沒有犯了法的哪一條。」

  我說要走,她說:「再坐一會。」又想起什麼似的說:「上個星期作業我出了三十塊錢請個加拿大人幫我潤色,我想得下期的獎學金呢。教授看出來了,給我一個C,下期的獎學金肯定是沒有了。如果我實在沒有錢了,你借點錢給我可以不?」我心裡一愣說:「可以是可以,借多少呢?」她說:「到時候再看。我不找你借又去找誰借?實在沒辦法,誰喜歡跟人借錢呢?這個忙你一定會幫我,是吧?」我說:「好厲害的口!一定先把一定說了,我就一定不好意思把你堵回去了。可我還是要想一想。到時候再說好不好,說不定你又得了獎學金呢?」她說:「真的你想想這件事。我保證會還給你還有利息。到時候連以前那兩千一起還給你。你實在不肯借也算了,我也能理解你。我這個書還是要讀完的,天也不見得就會那樣狠心把人的路都絕了。」我說:「我這幾個錢,你知道的,來得容易?看我的手!」我的左手食指前幾天不小心碰在燒熱的鍋耳上,燙起一個很大的泡。我把指尖朝下,泡裡面的水就流到指尖那一頭,又把指尖朝上,裡面的水就流到指跟那一頭,反覆幾次,讓水在裡面晃蕩。她抓了我的手說:「讓我看看。」又摸一摸那水泡。我說:「痛得我直彈起來,把手帕打濕了不時敷一敷,照樣要做事。現在倒不痛了,有幾晚都沒睡好呢。」又指了手上幾處刀傷燙傷的疤痕給她看,說:「看了你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了吧。」又摟起褲腳讓她看腿上爆起的青筋。她鬆開我的手說:「你的錢也真的是血汗錢,你不想借我也不怪你。」我說:「我也沒說不借,說不定你獎學金又得了。」她說:「那肯定是沒有的,我銀行里只剩兩三千塊錢了。」我想起孫老闆的話,心要狠,要狠!想丟句過硬的話讓她絕了這個念頭,可就是說不出口。我敷衍著說:「再說啦再說啦。」她說:「你心裡還是掂一掂這件事啊。」
  停一停我說:「你周末也不出去玩玩。」她說:「哪裡去玩呢,別人都忙呢。」我說:「找古博士、張小禾他們去玩玩。」她說:「張小禾,人都不知到哪裡去了,鬼影子都不見一個,電話也不打一個來。」我說:「你碰了她問她就是。」她說:「上次倒碰到一次,告訴我搬到東區去了,電話還沒裝好。」忽然想起什麼很興奮地說:「她跟那個男的分手了,她知道那個男的底細了,賭氣搬走了。有人寫信都告訴了她,也不知誰寫的,肯定是那個男的仇人。」我說:「誰叫她自己那樣輕飄飄的,隨隨便便把自己獻出去了,吃到苦果子了吧。」她說:「別拿那一套來看人,這裡是加拿大!她還算是個有氣性的,知道了就走開,要輪到別人,那還不將錯就錯含含糊糊過了下去,再唆使那男的離婚。仔細一想,天下男人都令人心寒,不能怎麼讓人抱希望。我真的很可憐那些少女,一個個都在夢裡沉著。」我說:「少女可憐,這是什麼話?聽不懂。最好天下女人誰也不抱希望,團結起來把男人一概批倒,就出了口惡氣。」她說:「可女人還是要去抱希望,不抱又怎麼辦?她們總要走到男人跟前去,今天不去明天還是要去,說她們賤那是委屈她們了。人間有些悲劇簡直就是上帝安排的,女人其實沒有選擇。」我說:「那她張小禾也挺倒霉的。」她說:「她也挺倒霉,我也挺倒霉。倒霉的女人多,她一個,我一個,還不知多少,普天下都是。」我指了自己說:「倒霉的人這裡還有一個。」她指了我說:「你?你還不算,不夠資格。你有一條現成的路走,賺得不想賺了就往國內一溜,什麼都有了。」我說:「這條路人人都可以走,可沒人願意走,都捨不得北美的錦繡前程。」她說:「別陰一句陽一句說風涼話。」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古博士打來的。在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拜拜」的手勢,開了門出去。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31
六十

張小禾不理我,我也不理她。有時迎面走過我頭也不抬一下,象眼中沒見到有個人。我最不喜歡姑娘們那種用冷漠裝飾起來的傲慢。我在心裡說:「以為是個男人就想打你的主意吧,別來這套!」我一點也不想打主意,我覺得那種主意在這個地方離我很遙遠,這使我有志氣做出高傲冷淡的樣子。但有機會了,我又偷眼望她一望,身肢婀娜,臉色白潤,小嘴微微撮著,水溜水秀的挺惹人。她下樓的時候,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去,她衣服腰部那細微的折皺傳達出的那點什麼也是刺激想象的。有幾次她從我身邊掠過,我似乎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體香,側了頭嗅嗅,卻又什麼也聞不到了。那一絲異香總使我老半天心神不寧。

  在心裡我承認這個姑娘算是個不錯的,搬來這麼久了,也沒見她和什麼男人纏到一起。在多倫多,大陸來的姑娘漂亮的不多,有個差不多的模樣,就老有人找她去玩。我從來沒見有人來找過張小禾,有幾次我注意到她整天一個人呆在家裡,也難為她耐得住這份寂寞。有一次她在廚房裡輕輕地哼著歌兒,我下意識地吹著口哨接上去,她馬上就停了下來。我好慚愧,在心裡揍自己幾老拳,停一停又把調子吹下去,證明著是自己吹自己的,與她沒有關係。

  有天晚上我洗澡的時候,躺在浴池裡突然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起,自己又開始泡在浴池裡洗了。意識到這點我吃了一驚,忽地從水裡跳起來,雙腳站在水中想跨出去。猶豫了一會,又覺得沒什麼,慢慢躺了下去。我竭力去回想自己是從哪天開始這樣做了的,但已經想不起來。我覺得很奇怪,自己為什麼不知不覺就這樣放鬆了戒備,連浴池也不洗一下。前面那個女人在這裡的時候,我也泡著洗過幾次,但一定不會忘了洗刷浴池。洗完澡我並沒有那種不安全的感覺。

  這天我休息,叫了孫則虎一家和幾個朋友來玩,做晚飯吃。我買了一箱啤酒,兩隻龍蝦,幾斤螃蟹等,大家都擁在廚房裡。我說:「孫則虎,今天你動手,我休息一天。天天我就是炒菜炒菜,站到鍋邊上我心裡就發慌。」幾個朋友嚷起來:「老孟出錢,老孫出力,我們大家出嘴!」朋友們都不叫我高力偉,都叫老孟,有的乾脆叫孟浪。孫則虎說:「我出力可以,都是我指揮。」他吩咐這個那個摘菜切菜,自己在椅子上坐了開瓶啤酒喝說:「都做完了我來上鍋,不許有人插手搗亂。」他沒分配事給我做,說:「你上午去買了菜,沒你的事了。」我說:「老孫你好厲害,跑到這裡喧賓奪主,還放一個人情給我。」他指了張小禾那間房說:「隔壁住了什麼人,可別是個姑娘!」我說:「好象是個女的,剛搬來我也沒怎麼見過。」他說:「老孟你別打幌子,你我還不知道?她漂亮嗎?」我說:「沒看清楚,也不至於晚上想起來做惡夢。」他說:「有艷福的人就是有艷福,送都要送一個到他床前來。」袁小圓聽了直笑,說:「狐狸尾巴露出來一截了。」他對我說:「有股酸氣熱騰騰從哪裡冒出來聞到沒有?」又說:「她哪裡來的?」我說:北京南京天津地津誰知道呢,想知道你自己去問,她暫時還沒到我這裡申報戶口。」他指了我對別人說:「大家看孟浪好正經個人,讓我們這些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慚愧。呸!別跟我來這一套!說不定今晚我們一走,你就溜到她房裡上了床。以後我經常晚上兩點鐘打電話來查。」我笑了說:「有老孫魅力的一半就好了!再冷淡的女人也扇得起火來,撲都撲不滅。」袁小圓聽了直笑。我說:「看小袁笑了吧,她在這方面是最有體會的。」又轉向她說:「你要多一個心眼呀,對他行動的掌握要落實到每一分鐘,他會犯錯誤的,會調皮的。」旁邊人說:「我知道老孫老實,他不會調皮。」袁小圓說:「不會調皮,讓他自己說這句話!」又轉向孫則虎說:「給大家說說你的經歷,都是朋友。」有人說:「他想調皮呢,也只敢在心裡調,他太太是什麼人!他吃了豹子膽嗎?」袁小圓說:「打趣起我來了!他調皮我正巴不得呢,還減輕我的負擔。只別找太丑的,讓別人說袁小圓的丈夫沒本領。」大家都鬨笑起來,說:「孫太太心襟這麼開闊,下次我家裡的從國內來了,先到這裡上一課!」孫則虎說:「你們那麼天真就信了她的!她那個鋪子,柴米油鹽醬茶都不賣,只賣一樣東西!我今天喝了酒在這裡開幾句玩笑,回去還不得寫小字!」袁小圓紅了臉說:「你再胡說!」孫則虎裝著沒聽見,喝口啤酒對我說:「跟你說真的,隔壁那個,上了她吧,組成一個臨時內閣,有什麼呢?她寂寞你也寂寞,她需要你也需要,一個要鹵鍋,一個鍋鹵嘛。說真的一個你單身一人曠久了對身體可不好。」袁小圓說:「孟浪別聽他的,女人別拿她們開玩笑,她們心裡挺苦。」我說:「嫂子別替姑娘們擔憂,我老孟還不是那樣的人!」孫則虎說:「好高尚的人,這麼高尚的人我都被感動,馬上就要熱淚盈眶了。」又說:「我們老爺們到房裡去說話。」我跟他到了房裡,他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可是夠朋友提醒了你。只當她是小菜一碟,找機會把她給推了。傻瓜,現在的姑娘誰認真呢,她要你負責?只可惜了我沒這份運道!」我說:「老孫你開玩笑呢,又變成了說真的!我一個打工的,誰會用眼角朝這邊掃一掃,漂亮的當然不掃,丑的也不掃!我用命拼來幾個錢,拿去跟她敷衍吧!汽車也沒一部,誰會跟你。」他摸出一包煙,往底下一彈,跳出來一支,讓我抽去了,又彈出來一支,用兩根指頭捏起,點燃了深吸一口,過癮似的抬頭吐著煙圈,說:「下個月準備買部車,沒錢也要買,二手貨吧。到北美來一趟車也不開一輛,起碼有一半是白來了。老孟你也買部破車玩玩,別死守幾個錢守上甘嶺似的,發不了財的!錢來得辛苦,更要用它那辛苦才沒白辛苦。到那天吃也吃不動了,做愛也做不動了,錢有了也沒有用了。」我說:「你看我房裡三件東西,床、桌子、椅子,買了車不相配嘛。」他說:「有了車,找女朋友就方便了。起碼的面子都沒有,誰跟你呢!女人的虛榮心是她的衣服,你要理解理解。」我說:「有人說沒吃洋肉白來一趟,你又說沒車白來一趟,任務這麼艱巨!」他吸著煙說:「當然最終還是房子,這是最大的目標。到這裡失去的太多了,最大的彌補就是哪一天圓了房子的夢。一幢別墅式的洋樓,前後草坪,人生也只能如此了,還要怎麼樣呢,活這幾十年的!」我說:「失去的東西房子車子也彌補不了。」他說:「老孟,咱們哥們,來點現實的,你是文人,我也算個文人,文人心裡那酸點東西我知道!有什麼用?在這樣的世界上都發臭了。幾千幾萬年我也想過,關你什麼事呢?就算關了你的事,你又能怎樣?還是一個無可奈何!這麼大的天下!自己這幾十年是真的。自己這幾十年,古往今來一切真理都在這句話裡面了,老實人說老實話,誰也別哄著誰。是不是這麼回事?你說!」我說:「你都說了還容得我說什麼!你真要我說呢,我就說。」他把湊近一點說:「你說。」我說:「閃開點,好大煙氣,也不知袁小圓怎麼就讓你親她的嘴。真要我說呢,我說你都是胡說,放屁!」他說:「怎麼就是放屁了,你說!」這時廚房裡的人叫:「孟浪,菜都備好了,叫老孫過來。」孫則虎說:「下次再教育你。」

  一溜就去了。我站在門口,看見隔壁門縫透出燈光,有人影子在晃動,心想:「她在家裡,這麼久也不出來,也不要解個手嗎?」

  孫則虎用清水去煮螃蟹,又抱怨說:「孟浪還是在餐館里撈飯吃的人,螃蟹出也不會買,都是公的,沒有蟹黃。」又說起在國內時,有次招待一個香港朋友吃螃蟹,買了兩斤怕不夠吃,爸爸媽媽裝作有人請客出去了。袁小圓說:「還好意思說!」老孫說:「幾十百把塊錢一斤,沒有辦法啦!我不想做個孝子?可囊中好羞澀,講不得志氣。這是辛酸史,別提它了。」

  吃了喝了,把東西收了打撲克。孫則虎說:「來點刺激。」我說:「打十三張,誰會?」他們都不會。有人說:「還是來三打一。」說好了七十分起叫,七角錢一次,每叫高五分加兩角錢。一個博士沒怎麼打過,出牌的時候手只發抖,大家都笑。玩到十二點多鐘,我贏了幾塊錢。孫則虎輸了想翻本,牌不好也敢叫高分搶了庄打,輸得最多。袁小圓帶了孩子睡在房裡,這時出來叫孫則虎回去。孫則虎說:「剛開始打又要回去。」袁小圓說:「再不走地鐵就收了。」又問誰輸了。我們一起說:「老孫贏了我們三個。」孫則虎說:「再打兩盤。」叫得更猛,兩盤都搶庄打,可都輸了。袁小圓在一旁看了臉色不好看。孫則虎不情願地站起來說:「下次到我家去玩,大家都騎車來,打到天亮再回去。」走到門口他說:「你們單身漢好自由,你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呢。」一時都去了。

  我躺在床上想睡,忽然聽見隔壁的門一聲輕響,樓道里有了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夜聽得分明,又轉到水房裡去了,門閂一響。一會腳步聲又轉到廚房去了。我想起張小禾還沒吃晚飯呢,她被我們封在屋子裡有七八個小時。我想起覺得好笑。其實她做她的吃的,誰又礙著她呢?就那麼羞答答的怕見人!又不是個真沒見過世面的。我熄了燈,抱了毯子想睡,耳朵卻特別靈,象全身神經都集中到耳朵上來了,廚房裡的聲響聽得清清楚楚。隨著聲音,我想象著她的一舉一動,怎麼切菜,怎麼淘米,活靈活現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關你個屁的事呢,要你豎起耳朵聽。」直到她做好飯,端到房子里去。我又細聽了一會,沒有動靜。似乎放了心,只覺得夜沉沉地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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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32
六十一

第二天上午,我在廚房裡煮速食麵吃,聽見張小禾走到樓道里來了。我以為她要出去了,誰知腳步聲在我身後響了起來,似乎比平時沉重些,象是在提醒著什麼。奇怪!平時我在廚房裡時,她從不進來,一定等我走了她才來做吃的。有時我就故意慢慢的做,慢慢的吃,慢慢的洗碗,讓她久等。誰叫她那麼傲著呢!感覺到她離我近了,我忍不住偏了頭望了一下,她從冰箱邊側過頭來,似乎是微笑了一下。這更奇怪!我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望了一下,她正往一隻杯子里倒牛奶,又側臉望著我微笑一下,頭也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點。這一次我看得分明,也回報了一個微笑,把頭輕輕一點。她端了牛奶回屋子裡去了。我知道剛才這一幕已經消除了我和她之間的那一層潛在的敵意,她那一笑一定有一笑含意。可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怎麼就會有了這種轉機呢?

  以後我們碰了面就點點頭,有時也「嗨」地招呼一聲。有幾次我覺得她腳步放慢神色遲疑著想說什麼,又怕自己領會錯了自作多情,就一直走過去並不停下來,心裡又不踏實象失去了點什麼。她在廚房裡哼著什麼歌兒,我就吹著口哨接上去,她也並不停下,繼續哼著。她最喜歡哼的一首歌是「我們在回憶,回憶那過去……」,我吹著口哨應和著,心想:「回憶什麼,又挂念著那個人吧。」有天上午我坐在廚房裡吃飯,她進來了,我「哈羅」一聲招呼她。她說:「吃飯呢!」她居然開口說話,奇迹!我說:「吃飯,你呢?」筷子敲一敲碗。她說:「我吃了早飯沒吃中飯,你這時候算早飯算中飯呢?」我說:「按時間呢,可以算中飯了,但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飯。我晚飯吃得晚,餐館里做事都是這樣。」把自己的身分交待出去了我有點緊張,也有點羞愧,看她並沒有感到意外我放了心,想著可能房東已經告訴過她了。她倒了一杯牛奶,在我對面坐下慢慢的喝。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說,問道:「你喝冷牛奶?會生病的!」她說:「都習慣了。」我試探著說:「聽房東說你在多大讀書?」她「嗯」一聲,似乎不願多說。我還想找些話來說,問她從哪裡來,讀什麼專業,來加拿大多久,又怕犯了她的忌諱,都不敢問,好象動一動腳就會踩響地雷,只好站著不動。沉默一會,我想找個借口離開了,她忽然「喂」了一聲。我眼睛直望了她,她又「喂」地一聲,臉刷地一下紅了。我想:「會臉紅的人總是老實人。」我又輕輕哼起「我們在回憶……」來掩飾那種緊張的氣氛。她再「喂」一聲,說:「問你。」我說:「問什麼,你只管問,我這個人問什麼都可以。」她笑一笑又有點羞澀地說:「前幾天有人喊孟浪孟浪,是喊你嗎?」我說:「是的。」她說:「房東又說你姓高。」我說:「有時候寫點什麼就叫孟浪,朋友也這樣叫了。」我不好意思說「筆名」這兩個字,覺得那是有身分的人才那麼說,我算什麼呢。她說:「是在報紙上寫文章的那個孟浪嗎?」我說:「也不知道還有人用孟浪這個名字在寫不?如果沒有呢,那就是我。」她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浪啊!」她這樣一說,我身上都燥熱起來,說:「可不敢這樣說!說得我心裡一衝一衝的,說不定心就衝出口來了。我是活得無聊了,寫著玩,順便也騙幾個稿費。」她說:「你的文章我看過,有一篇是《消極思想的意義》,我喜歡,不是誰想往前沖就沖得上去的,人要有點消極思想才能在這世上活著。還一篇評那些畫的,我也喜歡。」我說:「那都是哄老百姓的。」她說:「別謙虛,過分的謙虛等於驕傲。」我說:「過分的謙虛等於虛偽。」她笑了說:「說了你懂吧!我不懂,信口亂說,可別在心裡笑我。」我說:「到了這裡,別人不笑我呢,我在心裡就向他致敬了,我還敢笑別人?」

  我想起那天草坪上的事,忍不住把目光往她胸前一溜,她今天多穿了件夾克,又是坐著,看不出那麼明顯的曲線。說了一陣子話,她變得神態自若起來,問:「怎麼你不去讀書呢?」我說:「讀過,在紐芬蘭,讀了半年就不讀了,賺錢去了。」她搖頭嘆息一聲,又記起什麼似的說:「有個人也去過紐芬蘭,林思文,你認識不認識?」我說:「是個女的吧?」她說:「她現在在多大讀檔案專業。」我說:「是嗎?這專業聽起來不錯,畢業了找得到工作。」她說:「她先生你見過沒有?」我說:「那當然見過,我們還是朋友呢。」我忍不住要笑,用手擋了臉,低了頭裝著咳嗽,偷笑了一回。她說:「林思文很能幹的。」我說:「能幹有什麼好呢,能幹的女人幸福的少。」她說:「我不能幹,也沒見怎麼就幸福了。反正女人幸福的就少,還不如能幹點,不受人欺負。」我幾乎就要問:「誰欺負過你呢?」話到嘴邊沒說出來。我說:「能幹有能幹的幸福,不能幹有不能幹的幸福,上帝造人的時候都安排好了,他老人家沒打算給人完整的幸福,所以人永遠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她要我再說一遍,我又說了,她說:「有點道理。」我心裡想:「索性再鎮她一鎮。」於是說:「世界上的事,你仔細去體會,都是相反相成,好事的反面是壞事,長處的延伸是短處,一定是這樣的。」她點頭說:「有時候我也這樣想,就是口裡說不出來。」又說:「跟你說話還有意思。」我右手敬個軍禮說:「謝謝你的表揚,幫你解解寂寞吧。問你,怎麼不見有人找你玩?姑娘長得那個點,總有人找她,何況你呢!」她堆起一臉的笑說:「我不想跟人打交道,見了人就煩。」我雙手蒙了臉說:「以後我戴個面罩在樓道里走。」她笑得拍了桌子說:「不包括你!」我說:「給我好大的面子,那我這張臉也有資格露在外面了,我這就寫封感謝信給你。」她笑彎了腰指著我說:「看你這個人說話!」笑完了又說:「你應該去讀書,你怎麼不去讀書?你只有去讀書。你到餐館里打工太可惜了,也不是長久之計。」我說:「能賺錢就好。再說我的發音有問題,你聽我說連普通話也不準。」她說:「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可惜了你自己。」我想說「在加拿大我沒有長久之計」,心裡轉了一下沒說出來。她又問我在哪裡讀的大學,學什麼專業,來加拿大有多久了,餐館工作辛苦不辛苦,現在在寫什麼東西等等。這樣我也不客氣,問:「你什麼時候到加拿大?」她說:「有一年多了,在多大讀教育學碩士。」我說:「畢業了工作好找嗎?」她說:「根本沒希望。」我說:「沒希望讀它幹什麼?」她說:「家裡人知道你在念書了,就放心了,不然天天來信催你,覺得你在北美打流不務正業。不讀書家裡人跟親戚朋友也不好說話。」我說:「那你讀個能找到工作的專業。」她說:「誰不想呢,可申請不上,好難的喲!」我說:「你女孩子一個人在這裡一年多,也挺寂寞的啊!」說了去觀察她的臉色。她有點不自然地笑笑,不做聲。我馬上把話岔開說:「說說就到中午了,你不做飯?」她站起來說:「啊呀,我下午還有課呢!」說著去做飯。我洗著碗問:「你一個人吃這麼多?不相信!」她說:「還有晚上的,一次煮了帶到學校去。今晚要上機呢,不回來吃飯了。」我說:「你挺會算計,他們有的人就在圖書館前面買快餐。」她說:「他們學理科的有錢些。」我說:「再睡一覺上班去,我沒有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頭什麼東西一樣。」

  她嗤嗤地笑。我走到門口她叫住我,說:「說真的,你還是應該去讀書。」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33
六十二

那天晚上我幹活回來正在水房洗澡,聽見有電話鈴聲傳來。我想著是張小禾的,從沒有人這麼晚給我打電話。電話鈴響了一陣,樓道里傳來張小禾的聲音:「孟浪,你的電話。」我想著她已經進去了,穿著短褲,赤膊著就跑了出去。張小禾正從門縫中探出頭來,我趕緊用毛巾擋在胸前。她見了我,馬上把頭一縮,頭在門邊碰了一下。我笑著進屋去了。接了電話,竟是周毅龍打來的。我說:「今天你捨得打個長途給我,有什麼事?」他說:「我在多倫多,給你打電話有十次了,你總不在家。」我說:「你來多久了?」他說:「你現在睡了沒有?沒睡我們見個面。」我說:「我正好精神著呢。」我們約好二十分鐘以後在央街和布祿街街口見面,他在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門口等我。

  我下樓跳上單車去了。(以下略去500字)

  我想他這麼晚約我出來總有點什麼話說,可現在又懶洋洋的不打算說什麼。我看他也並不掩飾自己的頹喪,想著乾脆推他一推。我說:「老周,有點不高興?」他說:「從哪裡去高興起?」我說:「天下的事再大也是個屁事,大不過要了這條命去。站在高山上一望,什麼也都小了,你是歷史博士,這個話其實不要我來講。」他順著我的話說過來:「話也是這麼說,可望來望去,你眼前的那些事情還在那裡。老高,我陷在這裡了!」我說:「哪裡至於就到了這個份上,腳踏著北美的大地,多少人都想不到的事!」他說:「不能說這個話了。在這裡混下去呢,實在看不到前途。總得有條雲縫裡透點曙光下來吧?看不見!我不想爭口氣?我沒有努力?我好歹也算是個人呢。三十多年的距離,我這一輩子也彌補不了,來晚了。語言不行,專業也不行,憑什麼我能在這裡活這條命?打一輩子工嗎?回去呢,國內什麼也丟了,口袋裡也沒有厚厚的一疊,有什麼臉?來都快兩年了,這個樣子,我它媽的都不怎麼象個人啦!想進呢,又進不動,退呢,又退不得。咬緊了牙看那張寡婦臉子把日子挺下去,有什麼含義?我每天在心裡把這些話問自己,轉來轉去還是這幾句話,就是轉不出一條路來!」我說:「說真的,你還是應該去讀書。打工你沒有一點優勢。人家那些人,一天做十幾個小時,十年二十年這麼做著,你行嗎?」他吸著煙嘆息說:「讀書?讀個老娘。不瞞你老高,托福我也考了有兩次,沒信心了,託了什麼福,託了罪來受是真的。再退一步說,學我這行的,讀了四五年讀個博士,還不是一場空?人家的社會,就這麼讓你打進去了?爭不到生存空間啊!」我說:「有人勸過我改專業重新學起,你想過沒有?」他哧地一笑,說:「早個十來年呢,還可以想想,我三四十歲的人了,和二十來歲的人去競爭?不說我沒這個信心,有這個信心也沒這個能力。」我說:「總得找個方向,還有一輩子要活呢。一猶豫,晃一晃幾年過去,完了!」他說:「還說呢,我心裡每天急得下油鍋似的,我好象都看見自己的心剜出來浮在熱油里煎得滋滋的冒白氣,就靠一支煙鎮靜鎮靜。」說著他把手上的煙一舉,「你在多倫多日子長了,倒是幫我個主意。」我說:「做點小生意呢?」他說:「想過,針挑土似的挑起兩三萬塊錢,開個小雜貨店什麼的,慢慢再多積下點錢,做個象樣的小生意。可是到什麼地方去找這一條縫讓我這根針插進去?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再說我哪裡又象個做生意的人?我替別人站過櫃檯,才站了兩三個小時,心裡就發毛,沒那份耐性。」我說:「你跟我一樣,文人的毛病都全了。」他說:「能比你就好,你口袋裡還有那麼一小疊。跟你說,你當個笑話聽。前幾年我可看不起錢呢,別人說起錢我聽也不要聽,赤條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嘛,好瀟洒似的!我還在報紙上寫了篇文章,《不要給我一百萬》,我有了一百萬我就會沒進取心了,會坐享其成了,會墮落了,真好象誰給我一百萬就是要陷害我是要揪我下地獄,一片真心!到今天一萬塊錢也要拿命去搏,才知道那原來是鬼話。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我給騙了,我是個騙子!」我說:「錢原來這麼厲害,到加拿大我才知道,沒有錢你的自尊心都沒處擱,老闆的臉你乖乖看著,你有志氣不看?才知道原來錢還不只是錢。別人賺鈔票容易,那是他的命,我的可一張張都是血淚斑斑。沒來還以為北美遍地黃金,餡餅都掉到口裡。跟那年動員我哥哥下鄉一樣,說去的地方頂上柚子碰著頭,下面花生絆腳,早上去塘邊洗臉,不小心舀上來幾條大魚。」他說:「人活這一輩子呢,也就這一輩子。活著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活得更好點,還有什麼呢?不然世上的人忙來忙去都在忙什麼呢?你說,從總統到乞丐都在忙什麼?活著的意義在活著之中而不在活著之外,看得透亮!想不俗也不行。想活得更好就得有錢,人又不能穿空氣喝西北風過日子。可賺錢又是這麼難的事。錢這魔鬼,叫人又愛又恨的!」他又掏出煙來抽,丟過來一支,我一撈沒撈著,掉在地上,我彎腰撿起來叼在口裡。一個巡夜的警察走過來,伸著腦袋往裡面望了望,去了。周毅龍說:「把我們當流浪漢了。」我看看錶已經兩點多鐘,說:「你明天上班?」他說「你要去睡了吧?我也走了。我明天休息。我倒想天天有事做,偏叫你休息。」我說:「我沒事。」他說:「再坐一會,都一年多不見了。」

  兩人又抽煙,他先抽完了,丟了煙頭,望著我。我說:「你說。」他說:「說什麼也只是說說。」我說:「老周,要我給你出個主意呢,你又不會聽,你捨不得口袋裡那張綠卡。象我們這樣的人,最現實的一條路,賺一把回去算了。在這裡不是有出息的材料!我也跟你說句老實話,我的目標,」我伸出五指晃一晃,「有了這個數我就開拔了,大概還有一年吧。再多呆一天也是多餘。你還敢抽煙,我是捨不得的。回去了小小風光一下,也算個小理想。」他說:「老高,真的羨慕你,還有條退路。」我「嘿嘿」笑了說:「我倒還有人羨慕,聽著挺新鮮的,也挺滑稽的,不是什麼好話!他說:「哄你呢。我想回去也回不成。我的兒子,你見過的,小磊,我帶來的,讀三年級了。中國話呢,還能說,中國字呢,爸爸媽媽都不會寫了,罵他他還笑呢。帶他回去讀一年級?把他丟在這裡老婆帶著,自己跑回去,我做得出?我好歹也算是一個父親呢。沒辦法了,錢啊名啊,想通了都放下,放得下兒子?老高,我真的心裡天天挨刀子呢,捅進去拔出來,又捅進去拔出來,殺,殺!血淋淋的滴,嘿嘿!」他說著「殺」的時候手中象虛執著一把刀,一捅一捅地伸縮。我說:「你那趙潔呢?」他說:「還在聖約翰斯,帶著兒子。我真的都不怎麼看得起她的,可她都讀博士了!不是什麼好事。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轉過來了。」我說:「那她苦啊,要讀書又要帶孩子。」他不做聲。我想他一個人來多倫多,和趙潔之間恐怕有點問題,說:「我跟林思文的事你知道了吧?」他說:「怎麼不知道,這不奇怪,太不奇怪了。女人你還能想她怎麼樣?」我說:「老周,你別罵倒了天下的女人,你家小趙還是挺好的。」他自嘲的笑一聲:「好,好,好得很!你怎麼會這樣想?真的好呢,太陽也從西邊跳出來一回。說起來也真沒臉說,如今連個女人也鎮不住了。她這博士才讀了一年呢。畢業找份工作,我在家裡就別做什麼人了!想當年她追我,捧我跟個什麼人似的。男人啊,就不能倒了霉!她在家裡頤指氣使,氣焰萬丈,我是賭氣跑出來的。我也真想混出點名堂爭口氣呢,可又到哪裡去混?這麼大個世界就沒有我站的那個位子!你說人到了這一步,慘不慘?你還可以撈一瓢稠的往回跑,我回也回不得。你沒有兒子,又撈了一瓢,你要知道你好幸運。我比不得你。沒有辦法!」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那一種得意的神氣,好象這個社會是為他特別安排的。這才一年多呢,就這樣了。居然還有人處境比我還差這麼多,我心裡有了一種陰暗的安慰。我想,這傢伙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把我當個真朋友說話。我說:「要是個姑娘長得也有個模樣,嫁個人也是一條路,愛情不愛情也顧不上了,這個社會愛情姓錢,現實得很。這樣呢也算有個著落。要是個男人呢就只有靠自己,可自己又沒有什麼可靠的!要我說,你只有賺點錢回去,五萬沒有,三萬也行。這裡沒有我們的位置,五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幹什麼呢,人這一輩子!為本加拿大護照活這一輩子?騙了父母親戚朋友可騙不了自己的心!」他說:「這我也看到了,沒看到我不那麼悲觀。那本護照呢,就算我想得開,可我的兒子呢?搞得不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老婆我放得下由她去,回去了我閉著眼也要抓摸個好的,就是兒子的事想不通。你沒兒子,你不會知道這種心情。沒有辦法!」我說:「怪來怪去也不能怪加拿大,只能怪自己。」他說:「沒有辦法!」我感到有了點壓力,好象自己有了給他想個辦法的義務。可我哪又能跟他想出什麼辦法來?有辦法我自己也不至於這樣。我說:「要不你到報社去試試。」他說:「你怎麼不去試試?」我說:「我又不是博士。」又說:「慢慢混著,天無絕人之路。好在這個社會還養人,有了綠卡社會救濟也可以領幾百塊錢一個月,活這條命是沒問題的。不過你老周哪裡就至於到了那一步?」他說:「那也別這麼說,那一步說到也就到了。」

  已經是凌晨三點了,街上的燈光黯淡了些似的。遠處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通明透亮的在夜中矗立。幾個夜遊的白人黑人幽靈似的走著。偶爾有一輛車放著音樂駛過,夾著幾聲男女的浪笑。周毅龍指了遠去的車說:「人家活得好滋潤的。」我找不出話來說,就問:「劉曉冬現在怎麼樣?早幾個月來多倫多找他的女人,快瘋了似的,含著淚回去了。」他說:「這事你也知道?」我說:「在我這裡住了一夜。」他說:「他現在好!他回去了請我們吃了一頓,喝了幾瓶啤酒,醉了,在地毯上打滾,說酒話,唱歌,醒了酒就想通了,見人有說有笑的,找了一個白人姑娘同居了二個來月,現在又是第二個了。」我說:「那他倒是吃著洋肉了。」他說:「這小子因禍得福,命啊。這份福他自己也沒想過,可就得了!」

  又說了一些話,準備走了,忽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亭頂上「撲撲」的一片響。我說:「天留客我們再聊聊。」他說:「也好。」我說:「在這異國它鄉,凌晨三點,聽這一片雨聲,你細想一下此時此景此身,挺奇怪的,都象是幻覺,不象真的。」他說:「老高,有時我差不多已經悟了,紛紛攘攘一個大千世界,轉眼灰飛煙滅,什麼不是過眼煙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什麼可心焦的?冷眼看世界人生,任它濤生雲滅。把這幾十年一過,誰知道有個周毅龍這麼個人在這世界上溜了一遭?這樣想了,我馬上就要把自己解放掉了。睡一覺醒來,還是不行!那麼多麻煩事它要來找你,你躲不開它!兒子放不下,錢放不下,心裏面裡面還有個名也不怎麼放得下!人到這個地步還說這個,不好意思!文人呀!有了這幾個放不下,一連串的都放不下了。本是個吃肉的人,說不得做和尚。知足常樂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了,那不是讓人笑話嗎?俗人啊!」我說:「悟的人心裡要有個拙字,你太巧了,哪裡是悟的人!」他說:「看著人家一天到晚蠅營狗苟,居然都有所斬獲。自己也只得回過頭來,殺到這個世界里去拼。我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嗎?」我說:「悟的人要六根清靜,你是一根也不清靜,說什麼悟!也是得不到了,暫時哄一哄自己的心。」他說:「老高,你知道我。」

  他沉默著不做聲。靠在玻璃一動不動,雕像似的顯出黑色的輪廓。這時陣雨過去了,他說:「走吧。」我說:「走吧。」我們默默分了手,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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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34
六十三

漸漸的我和張小禾熟了起來,有了那麼點朋友的意思。我們很小心地保持著距離,不讓這種朋友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另一種朋友。我在心裡想法也不是沒有,飄過來飄過去不敢認真去想。在這個社會裡,一個男人沒有象樣的收入和身分,就沒資格有那種想法。朋友是朋友,現實是現實,這個我心裡非常明白。我在內心驕傲著,卻又很現實地把自己看得很低。因為這種心理我對張小禾沒有進攻的意思,我得自覺斂著點。她試探著以後對我也放了心,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不安全的人,放了膽與我交往。我感到她不自覺地看高了我,我心裡很不安,有時就故意開玩笑似的貶低自己幾句,給她一個提醒,怕她更了解了我後知道我不過如此會小看了我。這樣幾次之後我發現效果適得其反,她把我看得更高,好象寫了幾篇文章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說:「報紙每天出版總要登幾個字上去,有什麼呢。」她說:「那也要能寫。」我說:「那是哄人騙稿費的,我當那是打工。」她說:「你又虛偽了!」又問我報上發表出來文章的繁體字是不是我寫的。我說:「那當然,這裡寫簡體字編輯都不認識。」她說:「你還能寫繁體字!」我心裡覺得可笑,這在她看來也算一回事呢,有了那點好感,崇拜並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我說:「你要用心去寫,三天就習慣了,算什麼呢。」她直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後來我發現這正是自己在潛意識中追求的效果,開始我連自己也騙過了。我不去招惹她,可有時也順口說幾句模稜兩可的話,把球踢給她,看她怎麼處理。她總是無知無覺似的不接這個球,很坦然的樣子。我心裡感到羞愧,覺得自己心裡那種閃爍不定的念頭實在太荒唐了點。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現,又似乎什麼也沒等待。有時我在心裡罵自己幾句:「你是什麼人,狗屎堆!在這片土地上還想浪漫?」這樣想了我心裡就平靜下來,有如釋重負之感。有個漂亮的姑娘說說話,這福氣就夠大的了,還想怎麼著嗎?我知道姑娘們明白自己的每一點優勢,明白自己的每一寸價值,她們不會昏頭昏腦地處理了自己的終身,在這個問題上她們要使自己的價值得到最充分的實現。在加拿大你就不能指望會有什麼奇迹發生。可有時候她說話之間也帶著一點點嬌羞,我猜不透這是姑娘們不自覺地在賣弄風情呢,還是在給我一種含蓄的暗示。有一兩次我覺得那是一種暗示的時候,我又感到了一種危險,在內心開始退卻。我想:「即使她有那點意思呢,我也不能夠有,我哪裡就敢交個女朋友?口袋裡那幾張鈔票還得留著的。進一步就更不能了,我哪裡就養得活她?」我不敢承擔這種責任。有時她熱情一點,我又怕去扇動這種熱情,用一種不動聲色的淡漠去抵抗。有一次她炒了菜,自己挺得意的要我嘗一嘗,我說:「聞著香香的就夠了。」她說:「用嘴嘗一嘗,鼻子管什麼用。」我就夾一點嘗了嘗,說一聲「好」。她說:「好多呢,你拿個碗夾點吃去。」我說:「夠了,夠了,不拿碗幾筷子我也把你的夾光了。」她說:「我做得不好。」我說:「好,真的好。」我心裡是真的想說好,可口裡說著挺不自然,象那個「好」字是被她催促了才說出來似的。我掩飾說:「起鍋如果再快一兩分鐘,那就更好。什麼菜炒過了都不好。」她說:「你心裡想說不好,我知道。你是專業水平。」我說:「我的水平哄哄外國人還矇混著,反正中國菜他們吃在嘴裡都是一個意思。」有幾次我有機會很順口地說:「菜就一起做算了,省事。」可我就是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有時我又覺得她根本沒有那點意思,是我自己心裡作怪,神神鬼鬼的想得太多。人家坦坦蕩蕩的有什麼呢,人家能把你撿得進眼縫縫裡去嗎?

  晚上睡在床上我老想起孫則虎「臨時內閣」那句話,心裡一衝一衝的跳,我用手撫了胸,感到了那顆心的存在。到時候好說好散,不也很好?我要回去,我不敢負責,萬一她根本就沒有要我承擔什麼的想法呢?我放不下心裡那份驕傲,萬一她承認我這種驕傲呢?開始就說清楚了,兩廂情願,也不存在誰騙誰的問題。這種想法對我的誘惑越來越強烈。我覺得自己心裡動了,感到了害怕。我沒有力量抗拒這種誘惑。有時又往另一方面去想,那樣我要裝作很瀟洒地花錢,而且,她跟那個博士分了手,她還不是一個那麼隨便的人,我不必去碰這一鼻子灰,破壞了她對我的一點好印象。這樣想著我又覺得這件事跟自己很遙遠,是自己想昏了頭。想來想去想不清,乾脆在心裡對自己吼一聲:「你算了吧,別干這造孽的事了!」這樣吼幾聲,心裡又能夠鎮定一陣子。可過了不久,那種想法又從幽黯的意識深處爬出來,象一個蟲子在搔不著的地方輕微地蠕動,又象一隻識途的狗,把它趕到遠處也會找著路回到家裡來。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來,電話鈴響了。我想是周毅龍打來的,卻是張小禾。她說:「我已經睡了,還沒睡著,聽見外面有響動,真的是你回來了。」我說:「對不起,把你的好夢給攪碎了,下次我輕點,躡手躡腳跟個賊樣的在這樓上走,好不?」她笑了說:「沒關係,是我自己沒睡著,我又沒有神經官能症,哪裡走幾步就把我驚醒了。你今天回得晚些?」我今天下班時莫名其妙地和阿良吵了幾句,阿來又來評理,耽誤了一點時間。這都被她察覺了,我心裡有點受寵若驚的意味,可見她平時注意了我。我說:「是回得晚點。」她說:「有什麼新聞沒有?」我說:「新聞怎麼沒有?報上都登出來了,馬爾羅尼總理髮表了經濟政策的演講。」她「咯咯」笑著說:「誰聽這個!」我說:「你乾脆說想聽小道消息好了,聽新聞,好堂皇啊!」她又笑個不停。我說:「我今天和別人吵了一架,一個廣佬想擠走我占我的位置,挑我的岔子,還說要打我,我踢開門要他出去打,其它幾個廣佬其實是向著他,看著形勢不對,又轉一付臉做和事佬。」她說:「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樣子一定很嚇人,可我想不起來!」我說:「時不時我也壁虎爬窗戶露一小手。在沒有道理講的地方你就要用拳頭講道理,這也是生存方式。」她「嘖嘖」一陣,說:「看不出你能文能武的啊!」我說:「以為我的拳頭是棉花包子吧!以後你也會怕我了,我挺凶,我勁又大。」她說:「我不怕你,想不出你怎麼就是個凶樣子,你不可怕。」我說:「不可怕的人最可怕。」她說:「那你可怕!」我說:「可怕的人更可怕。」她帶著點嬌聲說:「你別嚇我。」又說:「最上面就沒有了,最就是最,最可怕,又更可怕,這不通。還是個作家呢。」她說著隔著牆敲得「咚咚」的悶響,我也對著牆「咚咚」敲幾下。我說:「今天知道了我挺凶,勁又大,誰也得小心點。」她說:「你壞!」把電話掛了。熄了燈我睜了眼望著空虛的黑暗,心中品味著「你壞」這兩個字,象牛把草料吐出來反芻。女人客客氣氣地說著男人的好話呢,那一點戲也沒有,說「你壞」呢,那意味就有點濃濃的了。那點意味著在我心中怎麼也化不開,想著這也許就是一種信號的不自覺流露。我幾乎有把握她在心理上已經接受了我,只是能接受到什麼層次,我還想不清楚。也許,她心裡發生的變化她自己也還不十分明白。

  哪怕就在隔壁,我們也常常打電話說話。她從不到我房子里來,也不邀我到她房裡去。憑著這一點,我又對自己的判斷十分猶豫。也許她並沒有那份心思,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個可以放心又可以排遣寂寞的對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動那麼多腦筋去急死了自己的腦細胞?這樣想了我又覺得心裡一寬。這天中午她在廚房做飯,我就坐在桌子邊和她說話。如果在以前,我還要煮點牛奶喝或做點什麼遮掩一下,現在沒事我也這樣坐著。她做了飯端到桌子上來吃,一邊和我說話。我目光不時地大膽在她臉上停留,她也並不閃避,很坦然的樣子。突然,莫名其妙地,連我自己也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隔著桌子,我往她臉上吹了一口氣。這舉動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低了頭,伸一伸舌子。如果她沉下了臉,我就無地自容了。我緊張抬起頭,看見她望著我笑了一笑,很明顯的給我的羞愧一種寬容的安慰。我又和她說話,可氣氛總有了點異樣。我想:「如果我把這一笑理解為含蓄的允諾,大概也不會錯到哪裡去吧。」我的心跳得厲害,好象有什麼重大事情會要發生。我想象著自己的手輕輕移過去觸了她的手,她不移開,就一把抓住。又想象自己隔了桌子飛躍過去雙手摟定了她。看她又很坦然的樣子,依然若無其事地說話,又想:「到底是過來人,沉得住氣。」我心裡方寸已亂,似乎被什麼力量推動著,很突兀地問:「你知道我是誰?」她說:「你是誰,你不就是孟浪?那你還是誰?」偏我心裡緊張著,舌頭通了電似的控制不住說:「我過去怎麼回事你知道不?」說完我馬上又後悔了。她很不願說自己過去的事,我說起自己過去的事,對她有一種壓力。而且,我這樣有一點迫不急待地把什麼都講清楚的意味,有什麼必要呢?不料她淡淡的說:「過去的事,就是你跟林思文的事嗎?我知道了呢。」我的舌頭怎麼跟拔了開關似的煞不住,說:「已經分手了。」她說:「知道,已經分手了,已經分手了,這我知道,已經分手了。」我心裡一急,又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我真的很恨我的舌頭了,那麼控制不住。我用牙齒咬舌尖一下,算是懲罰。怕又會有什麼話溜出來,又把舌尖用牙齒咬住。張小禾看出我的窘態,寬容地笑著說:「誰也沒說你有別的意思。林思文那麼好一個人,你也挺好,真的不知怎麼就配得這麼好,多難喲,分手太可惜了。」我說:「分手可惜,不分手更可惜,兩個人都陷在裡面耽誤了。」她說:「你也不為她想想。」我說:「代價我也付了。」她說:「那不一樣,到底她是女的。」聽到這樣說,我心裡那種不安分的想法倏而消失,笑了說:「你為她打抱不平!你們女的什麼時候結成了統一戰線,男人都是你們的敵人。」她說:「沒那個意思,她是我的朋友,我就要為她說話。」我說:「我不是你朋友,所以你不為我說話。」她笑而不語。我又說:「思文都跟你講了?」她說:「思文都跟我講了。」把「思文」兩個字咬得特別重。我說:「林思文跟你都講些什麼呢,林思文她?」她笑著說:「思文都告訴我了,思文她。」我說:「林思文她怎麼講?」她說:「反正講了,前幾天。」我試探著說:「反正林思文把我說得一無是處,橫豎都不是個東西。」這時她吃完飯,把碗一推說:「那倒也沒有,思文還說了你的好話,說你人好。」我說:「搞半天林思文還表揚了我。你只揀好的說。」她說:「思文要我別出去說,你別去問她。」我說:「說的都是好話,下次我碰見林思文要謝謝她在外面抬舉我。」她說:「我看思文有點後悔了,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你們和好算了。你心裡有意思自己又不好意思,我給你遞個信過去,說合說合。」我猜不透她這些話是帶著一點酸意呢,還是提醒著一種距離。我說:「倒謝謝你一份好意!」她說:「那我就去對思文說了,你可別開玩笑。」我說:「要你幫忙呢,自然會來找你,不過我看暫時不必多此一舉吧。」她把一根指頭在我眼前一劃說:「黑心狼,男人都是這樣。」我順勢去抓她那隻手,撈了個空,被她閃開了。我說:「下次請你吃夜宵去,你真的太好了,太仁慈了,沒罵我狼心狗肺,罵聲黑心狼就算了。」她笑著晃著身子。我說:「林思文她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說:「思文沒問我。」我在心裡暗笑:「她沒問你,你倒會說話。你自己不說她又從哪裡問起?我說:「林思文下次問你呢?」她說:「你不告訴思文,她怎麼會知道問?你告訴她沒有?」我說:「我總記著要告訴林思文她,每次又忘記了。」她說:「我不喜歡別人知道我住在哪裡。」我說:「你不喜歡別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說:「反正你別出去說,你說我就惱了。」我說:「不說,不說。你替我保密,沒人知道我住在你隔壁;我替你保密,又沒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達成協議!」她撮撮嘴唇,對我扮了個怪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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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34
六十四

天漸漸涼起來,又到了楓葉紅的時候。多大聯誼會主席黃憲打電話來,告訴我聯誼會周末組織出去玩一天,每人交十加元,交通和中餐都在裡面了。我開始還不想去,他勸我,我就應了。我要阿來這個星期六別排我的工,說是朋友從國內來了,要去機場接人。(以下略去460字)。

  我向張小禾說:「這個星期六你們出去玩吧?」她說:「交十加元你也可以去。」我說:「你去不去,你去我就去。」她說:「本來不想去,太多事了。朋友一定要拉我去。」我一笑,她馬上說:「是女朋友。」我說:「是男朋友也沒什麼奇怪,太不奇怪了。」她說:「是個女朋友嘛,人家騙你幹什麼?」我說:「那我就把心放下來了。」馬上又說:「別生氣啊,逗你玩的呢。」她笑了說:「你逗我玩,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說:「比我小的我看去都是小孩子。」她說:「你才大了幾歲!」我說:「你今年二十歲吧,我三十歲,你都該叫我叔叔了。」她說:「我都二十四了呢。」我說:「我正好三十四,還是你叔叔。」她用手指在臉上刮著:「羞,好不要臉,占我的便宜,叫你哥哥還差不多。」我說:「那你叫一聲。」她說:「叫一聲你敢應?」我「嘿」地一笑:「那我不敢,你叫吧,我真的不敢。」她狡黠地一笑說:「你豎起耳朵聽了,我開始叫了。」我側了頭對了她。她說:「靠近一點,我不好意思叫很大一聲。」我把頭靠過去一點。她突然把雙手在我耳邊用力一鼓掌,我就裝著嚇了一跳,她直樂說:「逗你玩的呢。你還想我上你的當真的就叫了?我又不是幼兒園的。」我說:「跟你說真的,星期六我也去。」我把球踢給她,看她會不會說一起去的話,可她說:「你真的也去,那太好了。」

  我自己也搞不清跟張小禾到底是怎麼回事。開始一場真正的戀愛,除了互相可以接受對方這個人之外,其它方面太缺乏現實基礎。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沒有勇氣她也沒有勇氣捅穿那透明的一層紙。若是朋友呢,這遊戲玩得有點過分了。好在我已經不是熱血青年,自信還不至於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對這件事不抱真正的希望,可又情不自禁地想去觸一觸,似乎後面有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在吸引我。有時候我想解放了自己,人生何必那麼認真,這天涯海角的,誰又管著了誰呢?來一次不負責任的愛情遊戲,也許並沒有真的就傷害了誰。而且,張小禾在這方面也並不是沒有過經歷,也不至於就把事情看得那麼神聖。這樣想著我幾乎就要來一次大膽的突破,成功了至少可以緩解自己內心的饑渴,碰了釘子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總不至於到處去說。既使別人知道了也就那麼回事,在這裡誰會把這當一回事呢?又想到多倫多屬於我們這個圈子裡的漂亮姑娘就那麼幾個,那麼多博士什麼的還輪不到呢,還輪得到我?碰了壁可就難堪了。這幾個月來我的自信慢慢恢復了點,這使我有勇氣從容不迫地和別人交往,可這種勇氣還沒有大到有把握對張小禾採取進攻姿態的程度。

  星期六清早我聽見外面有響動,掙扎著爬起來。張小禾在廚房裡弄早餐,我匆匆洗了一把臉,也走到廚房裡。她見我來了,一邊和我說話,一邊加快了動作。我心想:「誰追你呢!」卻故意用很快的動作去煮牛奶,又腳步匆匆地到房裡去整理東西,再到廚房裡來。她在烤好的麵包上塗了草霉醬正準備吃,卻又收起來,說:「我先去了好嗎,有朋友等我!」我說:「你去,你去,我還要好一會呢,剛起來。昨晚看書到兩三點鐘才睡。」她背著一個包下樓。我站在廚房門口,她經過我身邊說:「也要快點,晚了車就跑了。」我「嗯」一聲轉臉去望窗外,聽腳步她到樓下了,我突然一轉頭,看見她站在樓下回過頭張望。碰到我的目光,微微一張嘴似乎想解釋什麼,卻馬上掉過頭去,開門走了。她的舉動我能理解,她怕別人看見我們在一起議論紛紛,畢竟我們沒有那麼回事。但我心裡還是受了一點傷害,又慶幸自己沒有因大膽妄為而丟臉。我朝樓下虛踢一腳,心想:「以為誰真的想跟你一起去吧!」到多大圖書館門口,那裡已經站了一大片人。我看見林思文和幾個男的站在那裡說話,她看見我,眼神招呼了一下。我也不過去打招呼,退到一邊去判斷哪個是古博士,又去搜尋張小禾來了沒有。不一會來了兩輛大客車,大家一窩蜂湧上去佔位子。我覺得自己不是學生,資格似乎差一等,不好意思去擠,站在邊上等著。人都上完了,最後一排還有空位,我過去坐了。剛坐好張小禾就上來了,就她一個人。她看見了我,眼睛眨一眨,我動動嘴唇算是答覆。我稍稍移動一點身子,準備她會過來。前面有個男的馬上把身邊的提包移開,要張小禾坐,她很自然地坐了。一路上那個男的總是找機會和張小禾說話,張小禾只是敷衍幾句,馬上又偏過頭去和通道那邊的一個姑娘說話,兩個人頭湊在一起,親熱得不行。我在後面冷眼看去,覺得這種冷漠和親熱都有點誇張,在心裡猜測是不是做給我看的。

  客車在高速公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以下略去2800字)
作者: 愁容騎士    時間: 2006-5-2 03:35
六十五

我對張小禾說話時多了一點嚴肅,不再在話中夾帶著什麼。有時我覺得已經完全說服了自己,為了這顆驕傲的心我必須放棄那種前途渺茫的嘗試。可有時又感到深心有一種力量在反抗著這種驕傲,反過來向自己證明那種說服是一種虛偽的自我欺騙。我的變化張小禾也看出來了,她說:「孟浪,你最近心情不好?」我解釋說:「窮人心情總沒法好。」她說:「那也不會總是窮。」我又跟她說笑開玩笑,用玩笑來掩飾兩人之間那種欲進欲退若即若離的關係。事後我又恨自己不能堅持那一點淡漠,倒好象是欠了她什麼似的要表現出那種熱情。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那一點淡漠的意義,我總覺得她心裡是明白的。如果明白了又裝作接受了我的解釋,仍舊帶著一點主動坦然地和我來往,她心裡就有那點意思了。她有自信,有優越感,這樣她才能忽略我那一點驕傲,那一點淡漠。我總想猜透她的心,卻總也猜不透。

  這天晚上下班回來,我聽見她房裡有男人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的。這麼晚還有人呆在這裡,我心裡一時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心中的憤怒一躍而起,雙手捏了拳對那張緊閉的門做出威脅的進攻姿態,一拳一拳虛著用力打過去。可馬上又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這種憤怒的權力,信心在傾刻間瓦解,只恨自己以往太自作多情。我輕手輕腳走到她房門邊,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唧唧噥噥的又聽不清,便想象著他們是說著情話。我對自己的舉動非常慚愧,幹什麼呢?我乾脆放寬了心在過道里走,故意弄出點響聲,又把水房門關得「砰」地一響,似乎在提醒著張小禾,以後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做出那點溫柔,你的事我都知道。我洗了澡,刷了牙,捧了高陽的《玉座珠簾》坐到床上看。眼睛盯了書,心裡卻想象著隔壁那一幕會有了什麼進展,不堪的畫面都浮到了眼前來。耳朵也分外的靈,捕捉外面的每一點響動,一忽兒覺得有一種輕微瑣細飄忽不定的浠浠之聲,一忽兒又覺得是一種隱約含糊難以細辯的嘖嘖之聲。我忽然心跳加快,支起身子仔細分辯,又是一片沉寂,讓人懷疑聲音竟是發自我自己的內心深處。我心想:「老子今晚陪你們倆了!」打算等著,看那人走不走。又輕輕開了門探頭一望,隔壁燈還亮著,又放心了一點似的。好幾次我想把耳朵貼到牆上去聽隔壁的動靜,被羞恥感阻擋了。在毯子里我用一隻腳踢了另一隻腳一下,心裡說:「關了你什麼屁事呢,要你這樣操心!」賭氣地熄了燈去睡,翻來複去哪裡又睡得著。

  我忽然猛地一驚,好象聽見有個聲音在喊「孟浪」。我跳下床,立在黑暗中側耳聽了一下,分明聽見張小禾又叫了一聲。我赤腳著沖了出去,聽見張小禾房中有一陣響動,她在喊著:「出去!」又似乎有人捂了她的嘴,她沉悶地喊著:「孟浪!」我推了推門,推不動,把門拍得「砰砰」的一片響。裡面又一陣響動,張小禾在喊:「孟浪!」這一次我聽得非常清楚,拍著門叫:「張小禾!張小禾!」響聲到了門邊,門鈕響了一下,我推推還是不動。那個男人的聲音也聽得清楚:「小禾,小禾,聽我說,聽我說最後幾句。」張小禾嚷:「鬆開我!」我退一步準備用赤腳踹門,門鈕又響了一下,我撲上去把門推開一條縫,裡面有人用力抵著。我把赤腳塞到門縫裡去,裡面的那個人用力推門壓得我的腳骨頭都要斷了似的。我心中火氣騰騰的燃上來,用身子猛的一闖,門開了,只見一個很高壯的男人正抓著張小禾的雙肩從門邊推開。我不要命地撲過去,抓住那人的胳膊,猛地往旁邊一推,他坐到了地上,眼鏡掉到地毯上。我又踢他一腳,腳丫子痛得一彈。他雙手去摸索眼鏡,一邊問:「你是誰?」我用腳把眼鏡拂到他手邊,他摸了戴上站起來說:「你是誰?」我擺開架式防備他撲過來,計算著撲過來就對著眼鏡一拳,一邊說:「你管我是誰,欺負女孩子,是誰誰也管得。」他並不撲過來,眼瞪著張小禾說:「好哇,小禾,你叫他來打我!」原來高高壯壯卻是個孬種。張小禾站到我身後指指他說:「叫他出去,出去就算了。」我指著門口說:「你老老實實走了,今天就算了。」他說:「你是誰,我們的事不要你管。」我望張小禾一眼,她說:「叫他出去,出去就算了。」我推他一把說:「還不想走是吧?想死賴在這裡一夜嗎?」他說:「我們的事不要你管。」我說:「別它媽的自己跟自己多情,好不要臉,誰跟你是『我們』了!半夜跑到女孩子房裡動手動腳,還是個東西嗎?」他說:「你這個人不講道理!你知道我是誰?」「你是誰?一泡屎!我昨天排泄出來的,都酸臭了!」他說:「你罵人!」我說:「是人我會罵他?我從來不罵人!」他還在那裡不動,我上去掀他一把,他反過來掀我,我性子上來說:「咦呀,你還不服輸!」狠命地掀他一把,他扶著牆壁才沒有倒下去。沒等他站穩,我準備朝他屁股上踢一腳,張小禾把我一拉:「叫他走就算了。」我走過去,一把掐了他的胳膊,把他往門口推。他甩過來甩過去不肯走,一邊嚷:「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我的手用力掐緊他的肌肉說:「關不關我的事?」他痛得一叫,老實了不再亂甩。我把他架到門口,他回過頭說:「好啊,張小禾,你今天叫人打我了!以前你都不記得了,你看我要報仇的。」我說:「你要報仇!」手中用力一捏,他又痛得一叫,說:「今天你打了我啊,你自己別不承認!」我說:「打了你,承認。」他說:「我要去告你,你動手打了我!加拿大動手打人是犯法的。」我用膝蓋在他屁股上一頂說:「你也拿加拿大嚇我,老子反正犯法了再犯一下。狗奴才,告去吧你!你拿手捂人的嘴,誰先犯法?」我把他架到樓梯口上說:「下次就沒有這麼客氣了,有膽的只管再來,反正我失業在家裡沒事。你要報仇,看你有幾個腦袋。」說著把他往下一推。他抓著扶手在樓梯上站穩了,回頭還想說什麼,我眼一瞪,他一步步走了下去。我跟在他後面,押個犯人似的,挺直了胸得意著搖晃幾下。他出去了,我閂上門,從門上的小窗往外看。只見他鑽進了小轎車,發動起來,搖下車窗,沖著樓上喊:「張小禾,你叫這個男人來打我!婊子!」我猛地一拉門追了出去,罵一句:「什麼東西!」車燈一亮,車嗖地開動了。我追幾步追不上,在地上亂摸想摸到一塊石頭,也沒摸到,只好一揚手把那塊想象中的石頭朝車那邊扔過去。

  我在門口站著,給張小禾一點時間,讓她平靜一下。外面一片濃黑,只是在很遠的地方有街燈亮著。赤腳踩在水泥地上我感到了涼意。對自己剛才的行動,我很滿意。我覺得自己也有了那麼點俠士的意思,很有力量似的。在加拿大我已經習慣了畏縮,沒想到自己今天這麼勇敢真的就動了手。有人需要我,特別是一個漂亮的姑娘需要我,這種感覺令人陶醉。想起了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又遺憾自己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不然趁那傢伙喊著要報仇,一拳把他從樓梯上打下去,多麼瀟洒。我想象著自己站在樓梯口上一拳打過去的那種神態,和他滾下樓梯在下面趴著的樣子。這樣想著我在黑暗中奮身舞了幾拳,很有點慷慨激昂的意思,又有點無賴的味道。對著黑暗我神經質地笑了。

  二房東披了衣出來,擰亮了台階上的燈問什麼事情。我說:「跟一個朋友吵起來了。」他說:「沒打吧?門拍得響砰砰的。」我說:「推了兩下。」他說:「加拿大可打不得架的。」我說:「知道,人家是法治社會。」他進去了。我上樓時故意把腳步放重些,給張小禾一個提醒。我知道她會給我一個說明,可是我並不需要。我倒很願意避開那種場面,聽她訴說感到羞愧的事情我也會感到痛苦。上了樓我看見張小禾的房門大開著,只得走了進去。她正坐在床沿發獃,見我進來,抬頭望我一眼,很羞怯的樣子。我說:「睡了吧。」想退出去。她嘴唇張合幾下,突然雙手一捂眼睛,叫一聲:「孟浪!」倒在床上,伏在枕頭上哭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我想安慰她幾句,又不知怎麼說,怕反而會觸及到那件事情。我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拖過一張椅子,接一杯水放在上面,掩上門,悄悄退了出去。

  我不閂門倒在床上,等待著張小禾可能會來找我。正昏沉沉有了點睡意,門「咚咚」響了,我說:「請進。」張小禾進來,看出她已經洗了臉梳好了頭髮。我指著唯一的一張椅子叫她坐了。她笑一笑說:「今天謝謝你了。」我看出她的笑是預設好了的,看起來她還是決心給我一個說明。我說:「這謝什麼呢。」一邊想著怎麼在她提到那件事的時候把她的話堵住。她說:「不是你還不知怎麼樣呢,他老說老說不肯走。」我說:「有機會幫你一點忙我也很高興,說真的我還要謝謝你呢。」我把襯衣袖子推上去,把胳膊伸平,捏緊拳頭,往胸前一拉說:「我覺得自己還是有點stronge,好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又捏一捏手臂說:「肌肉呢。」她一笑說:「他比你壯些,沒你勁大。」我說:「明天你有課沒有?」她說:「他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我說:「你餓了沒有,我給你倒杯牛奶來。」她說:「剛才那個人不講道理。」我說:「那也不怪。天下事要明白道理是容易的,要克服偏見慾望是困難的,所以天下總是多事。道理總是蒼白無力的。」她說:「這個人是約克大學的,他姓劉。」我說:「約克大學在加拿大地算個好學校了。」她凄然一笑說:「剛才那個人,剛才那個人。」我說:「剛才那個人,臭狗屎別提他了。」她說:「說起來呢,也不是什麼有光彩的事。」我乾脆說:「我早知道了,他是約克大學計算機系的一個博士。」她身子往前一探,驚異地問:「你怎麼知道?」我說:「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把思文告訴我的跟她講了。她說:「你都知道這麼詳細,也不早說。怎麼加拿大也跟國內一樣,什麼事傳得比電還快。」我說:「還是這些人嘛。」她說:「你早知道了也好,我還鬆了一口氣,要自己去說那些事總是很困難的。」我說:「有什麼呢,加拿大!有這樣的事是正常的,沒有這樣的事是不正常的,看作正常是正常的,看作不正常才是不正常的,加拿大!」她說:「我總覺得那樣不好,可不好又是我自己那樣做了。想起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一步步就那樣走下來了。」我說:「要是他國內沒有人,其實也可以,他專業好,將來工作沒問題。」她沉吟說:「也不能只往錢上去想。」我笑了說:「把你們姑娘看小了吧!」她有點生氣說:「畢竟人和人不同。」我裝作沒注意她的神情,說:「說不同也不同,說同也同,同中有不同,不同中又有同。到底同還是主要的,都是人那一類的嘛。」她說:「彎彎曲曲的,聽不懂。」我說:「想一想就懂了。」她一笑說:「我是懂中有不懂,不懂中又有懂,到底懂是主要的。」我說:「憑你這句話我就說你懂了。」她說:「有些人你可不要看扁了,畢竟人和人不同。」我壯了膽說:「我倒希望自己在這裡犯了個錯誤。」她抿了嘴笑而不語。

  她把椅子移近一點,說:「我本來想都告訴你,你自己又不要聽,可別怪我。」我聽出她話中有種暗示,她承認了我有知道這件事的權利。但我又怕自己領會錯了,何況自己今夜做了一回俠士,似乎有必要維護這種形象,不要讓她想著我有什麼其它動機。決定了不接了她的話頭往那個方向推動,於是說:「以後再來找你的麻煩,只管叫我,別看我戴副眼鏡,還打得幾個人贏,做工的人天天練肌肉,也拉得下臉,說凶就凶了。有那麼點賴皮的味道也好,說打就打嘛,說罵就罵嘛,斯斯文文有什麼好?」她笑了說:「你在國內也這樣?」我說:「那倒也不,身分不同了,解放了自己。剛才那個王八──對不起,我罵他了。」她說:「你只管罵,關我什麼事。」我說:「剛才那個王八,我跟他講道理,又從哪裡講起?」她說:「你剛才表現好,象個男子漢。看不出你膽子真挺大,勁也大。」我說:「總有一天會大到你也怕起來的。」她說:「你不會,你不會,你就是不會。」

  快天亮的時候我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想用手去遮掩已經來不及。她說:「鬧得你一夜沒睡,我去了。」我說:「什麼時候你有情緒只管來鬧。」她站起來說:「我去了。」我說:「今天你第一次到這間房裡來,零的突破。」走到門口我鬼使神差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驚,回頭來望我,眼中帶著疑惑。我心裡衝動著揣測這眼神的意味,想著把她拉回來會怎麼樣。又想到那樣我不也成了王八了,壓抑著衝動,搖搖手做個「拜拜」的手勢。她停在門口又望我一下,馬上又轉了頭,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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