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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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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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1 02:13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閻真的長篇小說<白雪紅塵>,讀之讓人眼前一亮,小說真實的描寫了在加拿大生活的方方面面,反映了國外生存男女的喜怒哀樂,在這裡推薦給大家.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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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八月八日,我抵達加拿大的那一天,是一個幸運的日子。
  在沉沉的睡意中我被廣播驚醒,知道飛機馬上就要著陸。從座位旁的小圓窗往外看,天色已經大亮,遠處的雲在朝陽中翻滾著一片柔和的金色,仔細看去卻又寧靜不動,使人很難想象飛機在那樣快的飛行。機翼下的雲層呈現著青白色,一團團輕柔如夢向後移去。我看一眼手錶,醒悟到今天正是八月八日,想到能在這樣一個難得的幸運之日來到北美,在迷惑中似乎又得到了一點安慰。馬上我在心中又給了自己一個冷麵的嘲笑,我從來不相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今天這是怎麼了呢?
  那一年我研究生畢業,六月底我完成了畢業論文答辯,答辯的成功使我著實興奮了好幾天。主持答辯是北京來的著名教授、他建議我去他那兒讀博士,並主動提出論文的發表由他負責。我的導師也掩飾不住一臉喜氣,答辯出來他在我肩頭拍了拍,這個異乎尋常的舉動傳達著一種含蓄的讚許。當然我不會去讀什麼博士,一個更令人神往的機會,到北美去,在等待著我。妻子林思文去年八月去了加拿大,幾個月前她寄來了所有的材料,催促我儘快趕赴加國。她辦事的迅速使那些渴望過去探親而等待已久的人吃了一驚,一個個跑到我這裡來詢問。探親的護照在五月里已經辦好,一環套一環一切順利。答辯完成的第二天,我登上北上的列車去了北京。

  ……(此處略去920字)……

  這些才多久的事呢,夢一樣的現在就身在北美了。
  在這個盛夏的晴朗早晨,加拿大東部邊城聖約翰斯涼爽宜人。聖約翰斯,這個座落在紐芬蘭島最東端的海濱城市,我早就在心中把它生動地想象過無數次了,它和大西洋一起,一年多來是我心中現代人間的童話世界。我家中地圖上的那一塊由於無數次的指指點點已經變得油黑。今天真的我就來到了這裡。儘管思文在信中告訴了我,這裡並不繁華,工作也不好找,但在我的想象中它仍是天堂般的美妙。我知道自己是瘋了,卻還是剋制不住地那樣去想,這種想象之固執已經不可能被別人告知的事實扭轉。我怎麼走下飛機來到了候機室我不知道,那種怦然心跳昏惑迷醉的感覺覆蓋了一切。候機室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行李傳送帶空寂地轉動,有人走過來提醒我拿下自己的行李,我茫然地對他嘿嘿一笑,他莫名其妙怔了一下,這提醒了我回到現實中來,開始理解身外的事情。我想給思文打個電話,卻沒有一枚一夸特的硬幣。小商店要到七點鐘才開始營業,要換零錢還得等一個多小時。我守著行李不敢走遠,就那麼呆站著有十幾分鐘,一個白人警察走過來,屁股後面吊著一尺多長的電棒。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朝我一笑說了聲「GoodMorning」,他這一笑給了我一點勇氣,我馬上回了一聲,把那張十加元的鈔票攤在手中向他伸過去,用生硬的英語問:「Can you change money for me?」我怕他不明白我的話又圈了手指做出硬幣的形狀,指指電話做出打電話的手勢。他「Ok」一聲,摸出一枚硬幣給我,我連忙把手中的錢遞過去,不知怎麼表達,含糊地發出「嗯嗯」的聲音,他搖搖手笑笑走了。因為這一個夸特,加拿大留給我極好的第一印象。
  接電話的是個外國女人,我反覆說了「林思文」幾個音她似乎聽不懂,我也聽不懂她說些什麼,說得飛快似乎是對我這麼早就打擾了她不耐煩。我沖著話筒說:「AChinese Girl!」她說:「It may be Mary」。她放下話筒去叫人,我又掏出電話號碼來看。瑪麗?怎麼回事!那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誰?」這是妻子的聲音嗎?我有些陌生,沒有把握。我說:「我找林思文,我是她愛人。」那邊聲音急促起來:「高力偉!你現在在哪裡?」我說:「我在機場。」她聲音更加急促:「上海機場嗎?」我知道她又進入打國際長途的緊張狀態了。我說:「我在加拿大,在聖約翰斯,我已經來了!」她說:「站著別動,我馬上就來。」
  一切順利太順利了。我這樣想著,一個姑娘的幻象在心中一閃而過,那是舒明明。明眸赤頰、輕盈活潑、披髮垂肩。這是我留在中國的唯一遺憾。一星期前我離家的前夜,她在我宿舍里依依地哭了好久,不斷有送行的朋友來敲門,我們躲在裡面不做聲。要出國去只好分手別無選擇,帶著幾分無奈幾分狠心,我除了說些模稜兩可的安慰話再也說不出什麼。幾天之後,我這就在地球的另一面了。我把行李移到候機廳門口,緩步走下台階,下到最後一級,我停了一下,帶著一種期待,鄭重地把腿跨了下去。
  這就是加拿大的土地了,它就在我腳下。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在心裡嘲諷地「哼」了一聲,這片土地被自己想得太神奇了。在國內那種狂熱的氣氛中,一個人甚至不能不這樣去想。空氣純凈如水洗過一般,但我又懷疑這種感覺是出於自我心理暗示。機楊前面一片平展的開闊地綠草如茵,生機勃勃蕪遠平曠,一直伸展到遠處小山腳下。許多花奶牛星星點點在草地上從容徜徉。數不清的海鷗來往翔掠,在遠山的背景前點綴出些許移動的白影。有幾隻停在我腳邊,我抬腳嚇一嚇,卻並不飛走,只是跳開一點。天宇清澄,藍得透明,我沒有見過這麼純潔的天幕。眼前的景象與我想象那麼吻合,這使我對進一步的證實有著一種按捺不住迫不急待的衝動。
  正四下張望,一輛轎車在我身邊停下。我沒有去想轎車與自己會有什麼聯繫,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喊:「力偉!」我一看思文正從轎車裡出來。她還是那個樣子,精精神神,穿著我熟悉的小碎花連衣裙,亭亭而立。在飛機上設想好的擁抱歡樂的那樣的場面忽然覺得了不合適,也許就是這輛意料不到的轎車影響了我。我羞澀地笑了說:「林思文,你好哇!」說完馬上意識到不對勁,這是妻子又不朋友,卻想不起說什麼才是最好,又叫了一聲「思文」。她笑笑表示了對我窘態的理解,指著行李問:「都在這裡?」我「嗯」一聲。她說:「可以帶七十四公斤呢,別人都是超重的,你不超至少帶滿。少帶只是便宜了航空公司。又捨不得買兩隻大箱子!」車上又下來一個高大的白人,過來提了箱子往車后塞。我想著是她的同學,忙把手提袋提過去。車開了我說:「紐芬蘭的風景真好,天都是透明的。」她說:「早幾個月趙潔來,帶了一百多公斤的東西。」我說:「這裡的鳥也不怕人,趕它也不飛。」她說:「少帶東西想是省了錢,到這邊來還貴幾倍。」我說:「那片草地看了心裡就舒服,在上面翻個跟頭才好呢。」她說:「其實到了上海也來得及買。」我說:「上海只呆了兩天,搞機票去了沒來得及買。」她說:「好啦好啦,我還不知道你,又是捨不得。」準備了多少話一時都覺得講著不順口,搭訕著問:「近來還好吧?」她說:「昨天在上海起飛?」她提示著,我倒抓住了話頭,把旅程講了一遍。她邊聽邊和司機說著英語,說得很快我聽不懂幾句。她的手就放在我手旁邊,我把手貼著座墊輕輕移過去想抓住她的手,一碰到又退了回來。我覺得自己真可笑,怎麼這也需要勇氣,我們之間什麼事沒幹過,抓一下手又算什麼,這個人不就是我的妻嗎?可心裡還是覺得她在西方呆了一年,和原來的她就有點不一樣了,高雅了,可不能冒昧。
  下了車她付給司機二十二加元,我心裡陡然一驚,這才意識到這是計程車。車開走了她告訴我,車費二十元小費二元。我說:「我還以為是你同學幫忙呢!」她說:「你沒看見前面的計程器?」我說:「我哪知道什麼叫計程器?第一次坐了計程車還是白人給我開的。天爺爺,快趕得上我一個月工資了。」她說:「要把國內錢的概念搬到這裡來,人就別活了,還要按黑市價算。我剛來那幾個星期也不習慣,不過要你在心裡轉這個變,要準備幾個月,你我是知道的。」我說:「賺了錢我也會花,我現在是窮光蛋,你也不就富得流油了。二十多加元就沒有了,想起也心痛。」說完了又感到自己的抱怨太奇怪,不叫計程車,從機場走過來嗎?想是這樣想了可心裡還是惦記著那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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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1 02:15 | 只看該作者
思文住的是學校的宿舍,一套朝南是四間小房,北邊是一個廳和廚房水房。她的一間一張小床一張小桌放了就只剩下過路的地方。她說:「輕點,她們還沒起來。」她告訴我這一套間除她,還有一個印度人,一個巴西人和一個土爾其人。她拿來牛奶麵包,我一摸牛奶是冷的,說:「冷牛奶吃不慣,麵包我在飛機上一路吃,都要吐了。」她說:「這裡牛奶很好,絕對乾淨。」我說:「乾淨也要煮開,要放糖。」突然覺得應該回到以前,又說:「去熱了,放糖。」她不說什麼去了,我發現隔了這麼一年,以前的感覺還是在那裡。「她熱了牛奶來,我喝一口問:「糖呢?」我已經說過了要放糖。她說:「糖吃多了不好,這裡的人都不怎麼吃。」我說:「餓得要死了你還跟我講營養學概論,加拿大獃一年就跟個假洋鬼子一樣。」她笑了說:「糖就糖,一扯又扯出這麼多,營養學,假洋鬼子!」還是去舀了一小勺糖來。我說:「不夠甜,要多。」她有點奇怪地望我一眼,還是去把裝糖的筒抱了來,說:「沒有一滿筒了,不知你夠不夠?」
  吃了早飯她洗了碗進來,我把門輕輕閂了,似笑非笑地朝她笑笑。她馬上明白了那笑的意思,也有點羞羞的起來。我的心情其實相當平靜,昨夜在飛機上那樣強烈地體驗到的那種男人迫不急待的渴望,想象中的那樣見面后的瘋狂,這時卻奇怪地消退了,這使我自己也難以理解。可我還是覺得應該做點什麼。我在她身邊坐下,右手習慣地從她肩頭挽過去,徐徐下探,左手把她的臉轉過來,舌尖在上面亂點幾下,又在她唇邊一掃。事情按照那種有些生疏了的程序徐徐展開,她平靜地順從著,並沒有我預想中的熱情和激動。好一會我覺得有了些意思,問她:「安全嗎,今天?」她說:「最不安全的時候。要寫論文要做趙教授的工作,緊張得要死,懷孕了就真的不得了。」我說:「沒關係,我帶了作案的工具,在箱子里。」她說:「你實在想呢那也隨你,你要負責就是。」我泄了氣說:「我實在想,你倒越來越會說話了!還說出負責兩個字來,我是你丈夫呢。一年沒見面了,見了面還跟我說這些。」她說:「不講清楚出了問題還不是我水深火熱,你們男的縮了脖子站在干岸上。去年嚇成那個樣子哆嗦了有半個多月你不記得啦?」我縮回手,坐在那裡不再做聲。她也沉默著。外面客廳里傳來鍋碗碰撞的聲音。我想這樣沉默下去她心裡也不是滋味,於是說:「好了你去寫論文去工作去,我睡覺了。」她說:「別生我的氣好不?一年沒見面了,見面怎麼又這樣?想來你就來吧,都隨你」。我心裡彆扭著,猶豫了還是那種願望佔了上風,說:「來呢,來吧就來吧。」
  事情別彆扭扭不怎麼對勁,完了我有些沮喪,在心裡罵自己,想象中的威猛都怎麼不見了!思文倒安慰我說:「你累了你太累了,休息幾天精神會好些。」

  她去了學校,我好久也擺脫不了那種彆扭的感覺,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心想可能是分別一年,那種陌生感還沒有消除,又想自己以為她現在是個什麼高級人,不應該這樣。裹了毯子去睡,腦海里卻如有千萬軍馬奔騰,好容易才在紛亂中理出一個頭緒,集中了精力去想今後可怎麼辦。這件事在信中和思文討論過多少次了,現在才感到了事情的切近。上學呢,英語水平有胡,做工呢,又沒有技能。當年選來選去怎麼就學了個歷史學!為什麼要來北美我沒認真想過,我只認準一條,那麼多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都要來,我輕輕鬆鬆為什麼不來?一踏上這塊土地那模糊的目標馬上鮮明急切起來:賺錢。呆一天就白呆了一天,就是損失。真的我們是窮怕了。我和思文結婚三年,省了兩年的錢準備買彩電冰箱,她出國全花光了,還借了別人幾千元。去年一年我騎著車滿城的跑到處趕著上課,弄來的錢還不夠買出國的東西。思文借了錢才寄給我一千美元買飛機票,我兌了人民幣還別人三千,這錢原是思文叫我以後還的,借著心裡不舒服我一咬牙就還了,其餘剛夠買那張機票。前幾天她剛把借的錢還完,身上剩下還不到一百加元。她抱怨我東西帶得少,其實我哪裡還有錢呢。跟她解釋我心裡愧得慌說不出口,男人呢。
  想到這裡我再也躺不住,一躍而起,想到外面去看看,也許就有了什麼機會。思文說丘吉爾廣場就在附近,出了門我不知往那個方向走。想找個人問問,又怕那些黃頭髮的在心裡笑我發音的奇怪。看見一個中國人走過來,我就上去問。他給我指了方向,問我:「剛從大陸來?」我笑了說:「你怎麼就知道了?」他說:「看得出來的,台灣來的我也看得出。我從新加坡來。」走遠了我把周身打量一番,把西裝上下拍一拍,摸摸領結,心想,怎麼我穿得不好是怎麼著,就看得出我是大陸來的。我心裡不快,象是受了點打擊,胡思亂想著到了丘吉爾廣場。

  ……(此處略去800字)……

  在上樓轉彎的地方碰見了思文,她說:「到處找你!坐了一天飛機覺都不睡一個,不要命了!我說:「時差還沒倒過來,乾脆熬到晚上,白天睡了晚上又睡不著,害得你也睡不著,你瞌睡又是最要緊的。」她又問我到哪裡去了,我說:「到超級市場看看,想找工作沒找到,順便買點菜。」她說:「有病吧,剛來就找什麼工作。」我說:「這裡可不是在中國,呆一天就浪費掉一天,浪費一天就是國內一個月的收入,心裡呆得住,怎麼可能!」她笑了說:「你倒想起找工作這麼輕鬆,這麼輕鬆失業的人就不會一大片了,紐芬蘭的失業率是全國最高的。」我心裡正擔心著如果找了個不象樣的工作她會怎麼看我,趁機說:「我也不想什麼象樣的工作,別人都不要的給我,掃廁所我也接了。到這裡這副臉就不要了,反正人都不認識。」她「嘿」的一笑說:「睡在鼓裡呢,你!以為還有別人都不要的在等著你呢。上個月學校招聘一名清潔工,多少人湧上去,都搶斷手!超級市場那些姑娘漂漂亮亮一個你看見了吧,還不是在收錢,工資是最低的,四塊二毛五一個小時,人家還是生長在這裡的。」我說:「照你一說我只有死路一條。」她說:「那不至於,至少我還有獎學金,給趙教授工作還有點錢,到加拿大來了,活還不容易。」我說:「靠你養那我還不如搓根草繩弔死算了。管它什麼事,火葬場也不怕,有四塊二毛五一個小時就心滿意足了,人民幣二十多塊呢。她伸出手點著我說:「看你看你,又拿人民幣來算,還要算黑市價。」我說:「那怎麼算?我的理想就是賺一萬加元,人民幣抵得五萬,一個月拿幾百塊錢利息,一輩子就可以了。」她哈哈笑了:「你這個理想跟我說了就算了,別跟那些人說,別人在心裡會笑你沒志氣沒出息,一萬加元,喲喲,好偉大的理想!早來一年的都已經有了。」我說:「一萬不夠多少才夠呢,未必還要五萬?你去年剩了多少錢,一千多!一萬元要十年呢。」她說:「你以為一萬元多少,幾張機票錢!我們好好乾一年,爭取存到一萬。」我說「講相聲吧,有五千我就喊上帝萬歲了。」說著把胳膊伸了幾伸喊了幾遍」上帝萬歲」。她笑得捂著肚子彎了腰蹲在地止,喘著氣說:「你真的好逗,真的好幼稚好玩。都三十歲的人了!」我說:「嫌我不成熟老練是不?現在才知道後悔了吧!」她蹲在那裡說:「不不!這麼可笑,好玩,我天天笑還多活幾年」。
  吃中飯的時候趙潔來拿她家托我帶的東西,我開了箱把一包東西給她,她千謝萬謝去了。思文不高興說:「總共帶這點東西,還有那麼多是她的。你跟她帶兩箱東西她心裡也不會謝謝你。」我說:「你自己要我到上海去她家!」她說:「怕你買不到機票要她家幫忙。你不找她家買機票,她對我說只帶雙襪子,那你就只帶雙襪子。騙了你去塞這麼一包給你,你也接了。你這個人不行就在這些地方。」我說:「做做好人也沒關係,別人心裡會記著。」她哧地笑一聲:「你不象這個世界的人!」
  吃了中飯我催她陪我找工作,她說:「絕對不行!你這幾天休息,賺錢也不靠這幾天。」我說:「那說好了明天!」她還是搖頭。我急了說:「心裡下油鍋似的煎著,怎麼睡得著?呆在這房子里門口到牆就是兩步,跟個麻雀關在籠子里似的。」她說:「這房子我呆了一年呢,你就煩了?下午我帶你去認識幾個朋友,小地方中國人只有這幾個,大家都熟都算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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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睡著思文把我叫醒。我坐起來說:「又要我睡,睡了又叫醒我!」她說:「有人會來看你,這小地方來個人也算一件事。早上來的人下午看,這是規矩。」我說:「看人也有個規矩,到了洋人的地方規矩也是洋的。」她堵著我耳根子神秘地說:「這有個故事。」我一聽有了興頭,瞌睡也跑了。她告訴我,去年化學系一個博士妻子探親來,幾個朋友上午一起去看,敲了半天門丈夫在裡面說:「休息了!」幾個人在門口吐著舌子擠眉弄眼,出了門哈哈大笑。以後就有了這規矩,誰家妻子丈夫來了,要留出時間讓他們休息休息。
  思文催我去洗臉梳頭髮。我說:「不裝飾我也看得過去了!你丈夫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人。」她不由分說把我推到水房裡。洗了臉看見她蹲在那裡在我箱子里翻尋,找出一件襯衣要我換了。我說:「上午剛換了的又要我換!」她說:「這件好些。」我拗不過只好換了。剛換好就來了一群人,她輕聲對我說:「背挺直些別駝著。」我過去打招呼。大家坐在客廳里,思文給我介紹他們的名字,我也都記不清,一個個都一本正經握了手。一個女的說:「林思文你今天好精神好爽氣,休息好了!」說著忍不住掩了嘴笑。另一個說:「瞧她臉色挺滋潤滋潤的,啊?」幾個男的也抿了嘴偷笑,我愣著眼只裝著不懂。又問我國內的情況,我說::還不是那樣。」揀自己有興趣的說了些。又有人問我會不會跳舞,過幾天組織個舞會。我說:「跳舞我可不會。」他說:「你太太說你跳得好。」我說:「信她的呢!」思文說:「信他的呢,他是個舞迷,有一段都跳瘋了。去年自由一年沒人管,還不是又跳一年。」我說:「過去的事!如今三十歲都過了,還跳什麼舞。」那人說:「那不!三十多歲的人癮才重呢,舊房子失了火,撲都撲不滅!」說了一回話他們告辭,送到門口有人說:「晚上得了空到China Town來玩。」我吃一驚問:「這地方還有China Town?」思文解釋說,有一套房子住的四個都是中國人,就這樣叫了。
  他們去了我又問思文剛才幾個人誰是誰。思文告訴我戴眼鏡那個又是什麼博士,穿天藍襯衣的又是什麼博士。說了幾個,我說:「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博士,說多了我也還是記不住。碰見是個中國人叫博士同志准沒錯。」思文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晚飯後思文要我到小房間里去,我說:「看看加拿大的電視節目。」她說:「你反正看不懂,有些時候我還不懂呢,說得好快!」到了房裡,她說:「解完手你把水房打開一條縫,不然她們不知道裡面有人沒有,又不好敲門,那個印度人在抱怨了。」我說:「好,反正住不了幾天要找房子了。」說著想去客廳看電視。她又拉住我說:「急什麼急!你碰了外國人要說Nice to see you。」我答應了。她要我重複一遍,我重複了。她說:「別忘記了,這是基本的禮貌,不然會以為你沒修養。」我說:「明白,碰上人這麼來一句就證明這個人有修養了。交待完沒有?我看電視去了,反正慢慢要看懂的」她說:「你去,保證三分鐘你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客廳打開電視,果然聽不懂幾句。思文又站在門口招手叫我去,我過去了說:「又想起什麼要交待?」她把我拉到鏡子面前說:「你看鏡子。」說著對著鏡子抿抿頭髮。我看不出什麼,含糊地「嗯嗯」幾聲。她說:「你看鏡子。」我說:「你老叫我看鏡子,不就是個人嘛!」她說:「你看鏡子,把人照得好清秀,看出來了沒有?」我連忙點頭說:「真把人照得好清秀,不過主要還是人清秀得好。」
  她把我推了一把嬌聲說:「知道別人喜歡聽好聽的話,又是事實,就是捨不得講一句。講一句幾句會累死了你嗎?」我心裡忍不住要笑,說:「我又犯錯誤了,又犯錯誤了!」說著伸了手在自己臉上颳了幾下,「打這個人好不,打?現成的漂亮話都不會講一句,又是事實!今天立下保證,以後每天講三次,每次至少五句。」她笑了說:「要實事求是!」我說:「那當然,雖然我是學文科的,但還是擔心找不到那麼豐富的詞來實事求這個是!那就定下來了可以翻來複去的講,每天要三五一十五句呢。」她笑著把我推到床上,說:「跟我講講國內的新聞。」我說:「沒有什麼新聞,新聞這邊的英文報紙上也有。」她說:「不聽政治的,要聽人的。」我點了頭說:「明白了,要聽名人軼事,小道消息,小市民感興趣的東西。」她說:「嗯嗯,知道我的特點就滿足我嘛!」我說:「說起來還是個留學生,下里巴巴!」她說:「這些你要保證不告訴別人,他們會在心裡笑我的。」我說:「我出去走走,八點鐘了天還好大亮,那麼奇怪!」她說:「這裡北方呢,和哈爾濱差不多就在一條線上。」我起身要走,她擋在門邊說:「還沒說呢,新聞。」我說:「一說北方我就忘記新聞了。劉曉慶離婚正打官司呢。」「真的?」她興奮起來,搬椅子靠近我坐了,「說詳細點,離成了沒有?」我說:「詳細的我都記不得了,只說劉曉慶是坐小車去的,她丈夫是騎單車去的,那一次沒離成,劉曉慶說只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她說:「那倒是實在的,還有誰離婚了呢?」我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說:「要天天有名人離婚你就高興了。」
  她嘻嘻地笑,又問我熟人的事。我忽然想起說:「胡大鵬就要去美國了,簽證都拿到手了,說不定現在就到上海搞機票了。下次我們去紐約,就有個熟人。」她說:「你倒說得輕鬆,紐約離這裡幾千里,這裡差不多沒人去過。這個鬼地方,閉都把人閉死了。明年要想辦法離了這裡到多倫多,加拿大繁華的就是多倫多,工作好找,離美國也近,一步就跨過去了。蕭條的就是紐芬蘭。」我說:「紐芬蘭是世界有名的漁場,怎麼會這麼蕭條?要不我跟了船出海打魚,要不去剖魚也可以。」她說:「紐芬蘭漁場早就衰落了,失業的好多漁民。出海打魚你倒是想起好浪漫,上個月吳麗曼的丈夫在一條船上找了份季節工,出海幾天就在船上趴了幾天,膽水都嘔出來了。回來大病一場瘦得象個鬼,逢人就說有金子撿也撿不得了。賺加拿大的錢你想起好容易。」我說:「傻呆在家裡也呆不住,呆幾天人也呆傻了,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加拿大勞動人民一樣有個賺錢的機會,再差再苦再累再沒有面子再怎麼著,加拿大人能做,我有什麼說的?」她說:「錢癮這麼重,叫你學會開車來,你又不學,會開車可以到餐館去做delivery。」我說:「你以為國內學開車多容易呢,誰肯教我?」她說:「肯鑽哪有辦不到的事?我出國還要怎麼難,不也搞成了。你我不知道,死要面子不肯求人,天下人都跑來低了頭求你才好。自以為是清高,其實是無能。」
  「無能」兩個字刺得我一跳,氣洶洶說:「嫌我無能了,你!嫌你丈夫無能了,你!」她指頭一點一點地說:「看,看,看,看你自己的樣子,有本事的人才不發這莫名其妙的脾氣。」我看她的手指指點點的,心中的火氣一下燃起來,伸手去打她的手,她讓開了。我嚷道:「我來第一天你就逗我生氣,這是你?」她不做聲指指隔壁,示意我隔壁的人會聽見。這一指倒好象有種什麼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敢再嚷。她說:「你也別生氣,有能力的人到哪裡也是有能力,我看你的。」我說:「別拿這話噎我,我總不會象你,一年只剩一千塊錢。」她說:「我一千塊錢都做什麼了,你自己說。做人總要講良心。」我「啊呀」嘆一聲說:「你說話還有個邏輯性沒有,留學生!又扯到良心上去了。」她跟沒聽見一樣說下去:「你這一趟來得好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一趟北京就完了,旅遊一樣。我呢,」她停一停又一句一停地說下去,「借錢擔保,銀行證明、移民局證明、學校證明,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到了北美。」她說一句,我點一下頭,說:「上帝,上帝啊!」她說:「自己說!」我說:「我不是說了嗎?上帝!」她說:「你說真的。」我說:「說真的?我是探親來的,對不?我的探親簽證是附在你的學生簽證上的,對不?沒有你我絕對到不了這天堂,對不?這樣我就得乖乖的,對不?你說!」她呆望著我,似乎很意外,一言不發,眼淚從眼角沁出。看著她我心軟了,摟著她肩說:「這就哭了?值不值得嘛。」哄了半天她才破涕為笑。我牽了她的手說:「帶你出去玩一下,這個地方這麼奇怪,都九點了天還不黑。」她很順從地跟了我出去。
  我們坐在草地上說找房子找工作的事,一會天就黑了。風從大西洋那邊吹過來,在高空發出嗚嗚的輕微悶響。她說:「我們到China Town去看看。」我說:「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她說:「不要以為呢,博士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說:「我沒有以為什麼呢,我只是今天懶得去」。她說:「那你回去,我馬上就會回。今天我們早點睡,你累了。」她去了我還坐在那裡,看著白人學生一對對的手牽手在黑暗中走過,心裡琢磨著「我們早點睡」的意味。懶懶的站起來往回走,想起那些人在國內讀的大學比我差,還有本科文憑也沒有的,在這裡居然都混到了博士。想當年自己全省前幾名考到北京,憑這一點也維持了多年的自信,現在覺得內心什麼東西受了損傷。我出國之前有著心理準備,在洋人面前我頭得低一點,他們的國家嘛!在自己人面前心裡會有這種滋味,卻是沒去想過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有什麼呢,我的能力不要跑到加拿大來證明,我來是看世界來的,賺一把錢就跑。」這樣想著心裡酸酸的意思減了些,也決定了少跟他們來往。在一言一笑中把那種優越感傳遞過來,誰愛看呢!心裡盤算著誰要在我面前做出那一副不堪的嘴臉,看我不反過來噎死他我就不姓高。
  思文回來了說:「睡吧,今天我們早點睡。」我隱約明白了這話的意思,試探著說:「怎麼睡呢?」她一怔,似乎對我的話有些意外,說:「你說呢,你說」。我拍了拍床說:「床這麼窄,床。」她說:「要擠也能擠,不過你今天累了,要好好睡一覺。不過要擠也能擠擠。」我說:「真的是好累了,這時候才覺得。」她說:「那等會我睡地下。」我說:「地下我睡。」爭了一會我讓了步,她抽出床下的抽屜說:「這裡好多毯子呢,你看。別人不要的,我都洗了收在這裡。」看她在地上鋪毯子我心裡觸動一下說:「要不幹脆擠一擠。」她說:「沒有關係,你累了,好好睡這一晚。」她又赤著腳踩在毯子上說:「等會我就睡在這裡。」我說:「等會你就睡那裡,現在──」我又拍一拍床。
  她鋪好毯子,挨到我身邊坐了,不動也不做聲。我知道她的意思,說:「先抱你一下好不?」她說:「好。」就熄了燈躺了下去。我也躺下去,她把毯子拉上來將兩人的頭都蓋了。我說:「蓋什麼蓋。」她說:「好羞的。」我說:「羞什麼羞,你把房子都封起來別人也想得出林思文昨晚幹了什麼勾當。」她說:「其實又沒有。」她手在我身上摸索著又說:「你瘦了,怎麼自己一個人還瘦了。」說著慢慢把我的汗衫推上去,我很自然地伸出一支胳膊穿過她頸下把她摟了,她把臉埋在我頸邊。我說:「在西方學了一年,還是這一套,你學了什麼新經驗沒有?」她說:「我到哪裡學?」好一會她把身子移下去,把臉埋在我胸前說:「好多次我夢見自己睡在你懷窩裡,醒來又沒有了。」我兩隻手在她身上摸索,她不時輕輕哼哼幾聲。做著這些我心中並不激動,與我想象中的感覺有很大的距離,我只覺得作為丈夫應該如此。結婚那兩年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些,可是在去年她辦理出國那幾個月的焦灼和瘋狂中,一切都改變了。我只以為這次出了國斷了的線索就會很自然的接上,可是並沒有。思文顯然也察覺了什麼,身體接觸中傳達的信息,是個什麼情緒什麼感覺瞞不過她。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把胸罩系好,內衣拉下來,說:「你累了,你今天累了。」我連連打著哈欠說:「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沒一點精神了。」她摸到地上睡了,不再說話。
  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呢?我倦縮在黑暗中回憶著剛才的感覺。等了一年盼了一年,第一夜就是這樣的心情。我想為自己這種情緒找到一種解釋,想來想去卻想不清楚。因為太累了嗎,因為舒明明嗎,因為環境陌生嗎?想得迷迷糊糊將要睡去,看見思文在黑暗中站起來。我問:「怎麼了?」她說:「地板太硬了我睡不著,我睡隔壁去,土耳其人旅遊去了,房子退了空在那裡。」我答應著她就去了。她去了我心裡不安,想起結婚時到黃山去旅遊,在山下那一夜兩人不願分開,找到好晚才在一個偏遠的招待所找到一個單間,在那張窄窄的床上擠了一夜,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我披了毯子起來想把她叫回來,走到門口發現自己心裡並沒有這種願望,又摸回床上躺下,裹著毯子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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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allfan 發表於 2006-3-21 03:07 | 只看該作者
好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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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allfan 發表於 2006-3-21 03:08 | 只看該作者
唉.. 好看.. 只可惜等我看完整個下午就別想幹什麼工作了..
here is the link .. just in case if u anyone is interested ....

http://www.immiclub.com/wenxue/snow.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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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1 03:18 | 只看該作者
謝謝BBALLFAN,提供連接,早知有這樣的連接,就不用辛苦了,可現在我如果不連續發下去,不就成了太監了嗎?兩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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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allfan 發表於 2006-3-21 04:53 | 只看該作者
那我好事做到底. 我給你發完算了..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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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allfan 發表於 2006-3-21 04:54 | 只看該作者
不過得問問大家想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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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浮 發表於 2006-3-21 05:12 | 只看該作者
如果你有興趣就把它貼完,省得大家到別的網站去留連忘返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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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1 20:52 | 只看該作者

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我一驚而醒,看看天已經亮透了。第一個念頭想起昨天已經和思文說好,今天去職業介紹所。看看錶已經七點多鐘。我打開門探頭一看,客廳里沒人。躡手躡腳走到客廳,也不知道思文在左邊還是右邊的隔壁。輕輕咳嗽幾聲,也沒人應。一推水房的門,推不開。我正猶豫是不是扭一扭門鈕,忽然聽見裡面水沖得嘩嘩響,不知是思文還是別人。我連忙縮回房把門留著一條縫,往外面張望。半天又沒動靜,想起要去找工作,心中焦躁起來,打開門正想到客廳叫幾聲,聽見水房門閂「嘩啦」一響。我又退去回從門縫張望,只見那巴西姑娘穿著短褲裹著浴巾出來,從門邊一晃而過。我本能地把門一拉,門關上發出一聲悶響。我心裡一急,完了完了,以為我在偷看呢。我似乎記起她朝門縫裡望了一眼。聽聽外面沒了動靜,我出去把門留一條縫,從門邊走了一遍,瞟著門縫心裡計算著她剛才是否能看清我。試了一遍還不放心,記不起門縫開始留了多寬,推開一點再試一遍,心裡越發不安起來。這麼寬的縫,天這麼亮,看得清是個男人在張望嘛!急了一陣在心裡又想:「管它娘,總不會向什麼人彙報說我是個流氓。」心一寬不再想這件事,又大聲咳嗽幾聲,哼著「東方紅,太陽升」,還是沒動靜。我在心裡氣起來,都什麼時候了!想到剛才那巴西姑娘往左邊去了,右邊這一間一定是思文在裡面了。我坦然地敲了門,裡邊問:「who?」我想你還跟我吊洋腔,又用力拍幾下,裡面的聲音呱呱說著聽不明白的話。我心裡一驚飛快地逃回房裡,輕輕關上門。我心中充滿怒氣,又不敢開門,躺到床上尖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那個聲音在客廳里抱怨著說什麼,好一會才消失。過了好久,客廳電話鈴響了,我跳下床,揉著眼打著哈欠開了門,看客廳沒人,就跑過接了電話。是一個男人打給「Julia」的。我高聲叫:「Julia!」門閂一響,巴西姑娘從最左邊那間房出來,乳罩短褲,很坦然走過來。我心裡有些慌,拿本畫報來看擋了自己的視線,又忍不住把畫報移開一點轉了眼珠子去看。她打完電話走了,我就敲了左邊隔壁那一間的門,叫道:「林思文,都八點鐘了!」她睡眼惺忪打開門說:「還沒睡飽。」我生氣說:「說好了去職業介紹所的。我都起來一個小時了。」她說:「這裡人九點鐘上班。昨天來的,哪裡就急成這樣!我還要睡半個小時。」說著又閉了眼倒在床上。我看著她心裡一恨一恨的,也沒有辦法,只得等著。
  在去的路上,我心裡想著早上的事要不要告訴思文。我不說那巴西姑娘跟她描繪那一番情形,豈不被動。我自言語罵了一句:「它媽的。」她沒注意。我又罵了一句,她說:「當著別人的面可別罵娘,這裡可不是中國。我倒是聽慣你的了。」我說:「又抬出加拿大來壓我!」她說:「看你看你,神經這麼過敏。」我把話說回來:「今天早上……。」她馬上問:「早上什麼事?」我說:「有什麼呢,好笑。」一直往前走並不說下。她說:「什麼事好笑我偏要你說。」我嘿嘿笑了說:「什麼呢,沒什麼呢。」她說:「你不說我就不走了。」我說:「下里巴巴好奇心又來了。」於是把早上的事給她說了,問她:「那巴西人不會當我是偷看她吧,可別以為中國人就那麼沒見過世面。」她說:「有什麼呢,這。你還以為他們呢。她和男朋友做愛房門都開著一條縫,後來我提醒她,她擠著眼跟我笑呢。有時候做著在裡面嗷嗷的叫,滿屋子都聽到。你偷看她她心裡可樂。」我說:「我不是想偷看。」她說:「想也沒什麼了不起,半裸的外國真人你還沒看過呢,好個奇也是應該的,下午你沒事了到處溜溜,三點式在曬太陽你看飽的,看厭了還有更開放的,加拿大這有什麼呢」。我說:「你當我就那麼饞呢,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路。那年別人送我們一幅三點式的掛歷,我們還不敢掛出來,記得不?」走著她看看前後沒人,停下來指頭點著自己面頰說:「這裡親一下」。我說:「說別人倒把你的情緒說上來了。不甘寂寞。」說著摟了她的頭親了一口。她很高興說:「以後不要我再提示了是不?」我說:「快走,那裡早就開門了。」她牽了我的手走著又問:「你喜歡我不?」我說:「都問過幾百幾千次了。」她說:「這是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我說:「已經有幾千個最後一次了。」她笑了說:「要是可以把腦袋剖開把這句話拿走就好了。」走著又說:「你還沒回答我呢。」我說:「喜歡呢喜歡呢。」她說:「一點都不認真。」我說:「怎樣才算認真呢你說?」我停下來,兩手指交叉了抱在胸前,偏了頭扭著身子說:「喜、歡、呢!這算認真不算?」她笑得直跺腳,說:「看你,看你!」又說:「反正你是不是真的我心裡知道,我的第六感覺你知道是最敏感的。」我聽了心裡一驚,拿找工作的話岔開了去。她又指著路邊的景色給我看。我說:「快走快走,飯碗都沒端著,有心看風景!」
  職業介紹所是政府辦的,工作機會的介紹都製成一張張小卡片編了號插在架子上。我和思文分頭去找,能沾上一點邊的,就把號碼抄下來。我在心裡算了一下,按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和工作時間,我一年扣了稅只能賺八千加元,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工作報酬加起來比我還多。看著介紹上有五六萬一年的,我心裡恨得痒痒。我把自己的憤怒對思文說了,她說:「憑什麼你和別人去比,這是中國?和國內比你就想通了,八千加元抵幾萬人民幣呢。要那樣去比自己先氣死算了,別活著做個人。」我說:「八千加元還不是用掉了,這麼貴的房租。」她說:「你還想象中國房租只要幾塊錢一個月吧。加拿大又沒邀請誰來,都是自己削尖腦袋鑽來的。再怎麼樣,也要存一兩萬人民幣一年吧。」我說:「找中國餐館吧,反正四塊二毛五一小時,中國餐館還可以超工時,一天讓我做十幾個小時我就高興了,做二十四小時也沒什麼。」她說:「華人老闆太厲害了,他要榨乾你的血,讓你做死這條命。外國老闆人道些,依法辦事。」看那些卡片眼睛都看酸痛了。抄了七八個號碼比較一下、確定了兩份工作。一份是醫院洗衣房,上通宵班,一份是郊區的中國餐館。排了隊和工作人員談了話,她查了電腦兩份工作都還在。她把電話號碼抄給我們,要我們自己去聯繫。出了門我說:「操它娘的落到這種地步。」思文說:「早就告訴你要有精神準備。看不起這樣的工作,能找到還是好事呢。」我說:「說看玩呢,其實我心裡很高興,至少路還沒有絕。昨天我都有點絕望了。這是加國,不是中國,這點我還是懂的,你以為我那麼不清白么?」
  出了門思文問:「搭車回去?」我吃一驚問:「計程車?」她笑了說:「膽都被計程車嚇虛了。這裡有bus到丘吉爾廣場。走要走一個小時呢。」我說:「多少錢一個人呢?」她說:「上車不管幾站都是一塊。」我說:「一塊中國錢?」她說:「神經,有病吧,這裡誰跟你說中國錢。」我說:「我還以為你折算成人民幣呢。加拿大搭個車怎麼這麼貴?反正沒事走回去算了,天氣這麼好,我一路也看看風景。」她說:「看風景!來的時候要你看你又說沒心思看。尾巴一翹就知道你屙什麼屎。」我回下張望著說:「真的,這天氣真好。」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給我的幾張鈔票捲成一卷,丟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撿起來,嚷著:「喔,撿了錢。」思文說:「高力偉你還小了吧。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剛結婚,你把幾百塊錢丟著玩,掉了一張十塊的你還不知道,還是過路的人喊醒你,你臉都嚇白了。」我說:「那是的,丟十塊錢我臉就嚇白了!我沒有錢總還看過別人手裡拿過錢吧!」說著把錢又拋了幾次。走在我們前面的一個白人中年男子,回頭正看見我從地上把錢撿起來,走過來問「Have you picked up some money?I lost it。」我怔了一下,思文說:「It's ours.We are playing with it。」我心裡想著,加拿大怎麼還有這麼操蛋的人!於是說:「How much is it?Tell me!」我說看把錢舉起來揮舞著胳膊。思文說:「別開玩笑。」又向那人解釋。那人悻悻地轉身走了,我在後面喊:「I picked up some money just now.I'll keep it if nobody wants it。」那人沒聽見似的不回頭。
  我問思文:「我罵一句something wrong犯不犯法?」她說:「別玩錢了,有事跟你講。」我說:「我玩我的。你講你的。」她說:「你答應了我我才講。」我說:「不講就算了,你以為我有你那樣好奇?來逗我呢。答應了才講,你要是要我搶銀行呢?」她說:「你來了,星期天晚上要請一次客。」我笑著捏了她的下巴說:「張開嘴。」她張開嘴。我說:「看看你的舌頭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著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著嗓子學著她的聲調說:「『你來了,明天晚上要請一次客。』你想請誰就請誰,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麼大一張臉?」她說:「趁機請一請趙教授和幾個朋友。」我說:「多少錢夠呢?」她猶豫一下說:「五六十塊差不多了。」我嚇一跳說:「這裡吃的那麼便宜,怎麼要這麼多錢?」她說:「你以為買幾磅豬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夠了?兩隻龍蝦二十多塊,兩箱啤酒,加起來就五十多塊了。」我說:「那沒有八十一百塊錢這個客就請不成!」她說:「可能八九十塊就夠了。」我說:「龍蝦是我們這樣的人吃的嗎?啤酒也不用買兩箱。」她說:「主要是請趙教授,他給我這份工作,一個星期有一百多塊錢呢。他們海洋系幾個學生都在搶,他給了我這個學民俗學的。」我說:「你長得漂亮,舌頭上又塗了蜜,要是你歪瓜裂棗的斜著眼歪著嘴塌著鼻子又一臉陰麻子,看他給不給你!」她睹氣說:「反正跟你講了,這個客是要請的。」我說:「一隻龍蝦,一箱啤酒算了。」她說:「知道你就講不通,太固執了。這件事就是這樣定了。」我說:「咦,咦,出國一年就威風多了,什麼事我問都問不得。」她說:「算了算了,剛來一天就氣我。我還懶得氣,氣壞了我的身體。沒見過男子漢這麼摳的。別人都是用丈夫的錢,我用自己的錢還要漚氣。」她的話激活著我心中一點什麼,我一股蠻勁上來說:「什麼女人男人!再說我就一個人先走了。」她不做聲默默地走。
  走了好久我覺得還是應該由我來打破沉默,我是男人,我不必這麼小心眼。她陪我走了這麼遠來找工作,因為這個我也應讓她一步。我心裡猶豫著想開口,但又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本能力量在反抗著。以前有很多次這樣的情況,都是我笑嘻嘻的先搭訕著說話和解,但今天卻心裡有鬼似的沒有笑起來的意思。好幾次笑意都盪到了臉上想開口說話,又咽了下去。我沒有料到這樣一件小事卻在我心中激起了這樣頑強的抗拒。就這樣一直沉默著走回了學校,我鬆了一口氣,淘了米放到電爐上去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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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1 20:54 | 只看該作者


不知是誰先突破了那一層沉默的屏障,到了吃飯時我們又跟沒事一樣了。
  我用調羹敲著飯碗說:「給你說個好笑的故事想不想聽?」她馬上抬頭問:「哪個電影明星的故事?」我說:「古時候人的故事。」她低頭去吃飯,說:「那你說。」我說:「古時候有A和B兩個人──」她馬上打斷我說:「一聽就是在造謠。」我說:「古時候有甲和乙兩個人吵起來了,甲說四七二十四,乙說四七二十八。爭不清楚爭到縣太爺那裡。縣太爺扔下籤來叫差人打乙三十板。乙叫屈說,我對了怎麼打我?縣太爺說,他說四七二十四,你還和他爭,不打你就打誰?」思文聽了直樂,又說:「你就是那個四七二十四。」我說:「那縣太爺要打你三十板。要不我代替縣太爺打算了。」她一撇嘴說:「四七二十四還想打別人。」飯後我催思文打電話問工作的事,她問我先問哪一個,我毫不猶豫的說:「當然是醫院。」她說:「上通晚的班你可想好。」我說:「通晚的班更好,我一個人把事做完就算了,不要看見誰。」電話打過去,那邊說要男的,思文說是自己丈夫找工作,他現在出去了。放下電話思文說:「要你去看看,去不去?」我說:「就我一個人去?」她說:「那個人講話飛快,你聽不懂的。只好我陪你去。」我坐著不動。她說:「怕什麼呢,你怕?了不起了白跑一趟。」我說:「白跑一趟倒沒事,不知道別人心裡會怎麼想,話都說不清楚聽不明白,找工作!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說:「你要想這是尋官不到秀才在的事,又不挖你一塊肉。」我說:「去了去了!死就死活就活,人到了加拿大還要臉幹什麼。」
  快走到醫院了思文說:「話沒聽懂你別回答,由我來說。」我說:「那不一下就露底了?」她說:「有什麼辦法,要你練好口語,你又不聽我的。」我說;「這幾個月寫論文,哪有時間。到北京去火車上我還帶個小錄音機聽九百句呢。這裡人講話都那麼奇怪,跟外國人似的。」她在我胳膊上用力一捏說:「還說別人奇怪,不說自己只會說ABC,又有道理!」站在醫院門口她又教了我幾句口語,我跟她念了幾遍,說:「記著了。」
  進了醫院的辦公室,桌邊一個紅頭髮的中年女人跟個高大的年輕人說什麼。思文碰碰我的手說:「找工作的,要他回去聽消息。」我說:「是不是我那份工作?」她說:「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門說:「算了,沒戲的。」說著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緊了我的手,站著不動,眼睛看著那個女人微笑。那年輕人離開的時候,女人站起來送了幾步,很熱情地握手,說「See you later。」然後坐回到電腦旁,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問我們有什麼事。我說:「I want to find a job in the laundry。」她一指桌上一迭表格說:「Fill in this table。」又抵頭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攤一攤手,思文手輕輕搖一搖,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門邊沙發上去填,幾個看不懂的地方,思文背對著桌子,擋住了那女人的視線給我指點。交了表女人要我們回去聽消息,我轉身就想走,思文對我一使眼色,又跟她描述我怎麼能幹,工作認真,力氣大,隨時可加班等等。那人把電腦打得飛快,不時抬頭說一兩句。後來有點不耐煩了,停下來對思文說:「I hate to tell you……」下面的話我聽得有點模糊,意思卻還明白。她在說很多加拿大人都沒有工作,這份工作是不可能給你的。最後拉長聲調說了一聲「Ok?」
  思文道一聲謝和我出來。我陰沉著臉,心裡反覆念著「I hate to tell you 」這句話。思文說:「這有什麼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麼可能?」我說:「沒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幹什麼!就因為我不是白人?」思文說:「要想得通,人家自己的國家嘛。」我說:「那這不是種族歧視嗎?怎麼加拿大也有種族歧視?」她說:「白人心裡都有那麼一點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來的。其實這也不奇怪,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裡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來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這樣的事。她是不耐煩說漏了嘴。」我說:「照這麼說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見不著曙光了。」她說:「你急什麼急,你!昨天才來的。兩個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說:「兩個月不又等於丟掉幾千萬把塊錢了。」她跺著腳說:「又拿中國錢算,什麼時候把你腦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說:「兩個人出國錢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撈點回來。走投無路找中國餐館算了,洋人他總不會用中國的菜刀。老闆再厲害,我反正只用兩隻手跟他做事,第三隻手暫時還沒長出來。」她說:「找中國餐館算了!好輕鬆喲!起碼你要作碰壁三十次的準備。」我說:「那加拿大對我就太殘酷了。昨天早上我想著這裡還跟天堂一樣呢。」她說:「放寬了心你只管放寬了心,加拿大怕只怕來不了,來了不怕沒有活路。」
  思文牽了我的手在街上一路指指點點看過去。我說:「怎麼你現在變成牽手了,以前你都是挽著我胳膊走的,那樣我感覺自然一些。」她說:「加拿大沒有挽胳膊的,你看哪裡有挽男人胳膊的?」我四下張望了說:「倒也是,這裡男女平等,手牽手最公平,誰也不依附著誰,你這倒學會了,別的又不學會。」她把我的手一捏說:「流氓分子。」
  走在異國八月的陽光下我感到了舒適,風從大西洋那邊吹來,皮膚爽爽的。我抖擻著精神去看街景,覺得一切都有些怪怪的不那麼自然。象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上。我把這種感覺對思文講了,她說:「剛來都這樣,過幾天就好了。」我指著來往的小車說:「說不定哪天我們也就買了一輛。」她說:「什麼說不定,這還說不定?肯定的!還有房子,也是肯定的。」我說:「你這麼大的野心我壓力就大了。」她笑了說:「先不跟你講這些,現在你膽就虛著,再一嚇非破裂了不可。」
  走著我忽然注意到一家小小的書店,櫥窗里陳列的雜誌色彩艷麗,富於刺激。我停下來指著對思文神秘地說:「看,看。」這時我又注意到書店門口掛著紙牌,寫著「Adult only」思文說:「想看就進去看一下,故意問什麼。」我說:「既然到加拿大來了,什麼都見識見識,也算增長知識。」她說:「你們男人!想什麼我不知道?增長知識!」我說:「走,走。」她說:「下次又一個人來看是吧?想見識就見識一下,我可沒攔著你。」我說:「我一個人不敢進去,你帶我進去。你自己一個人參觀過沒有?」她說:「到書店我沒看過,我一個女的怎麼好意思,裡面都是男的。」我說:「你還狡辯,沒進去過怎麼知道都是男的。」她說:「有人告訴我。雜誌別人拿給我看過,這我承認。」我說:「一起進去。」就一起進去了。裡面一個女人懶洋洋守在櫃檯邊,幾個男人慢吞吞地翻著雜誌。沒想到裡面的雜誌還放浪得多,一切人間存在著的都用彩色大特寫鏡頭拍下來,男男女女堆在一起的。一些封面特別刺激而放浪的用塑料袋袋了,在畫面關鍵之處貼上一枚價格標籤。這些畫面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些可以翻閱的我沒勇氣去翻。我看著那些雜誌對思文努嘴,使眼色,她也不理我。瀏覽一圈我渾身開始燥熱,頭皮也一刺一刺的發炸,周身熱血涌流。我一看思文不見了,就走到外面。她說:「看就看飽一次,我心裡不會說你,有什麼呢?」我說:「你怎麼不看?」她說:「沒意思。」我牽了她的手說「走。」她說:「門口那些東西你看見沒有呢?」我說:「要有的都有了,還能有什麼呢?」她說:「進門櫃檯對面的櫥櫃里,我都嚇了一跳」。她這一說,我又好奇著推了門進去,先望著櫃檯,再把臉慢慢轉過去,瞟一眼看見一些塑料的模擬器官,頭髮「刷」地一下幾乎要立起來,心裡噁心著馬上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一眼,推了門出去。我對思文說:「加拿大怎麼這麼流氓呢?我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流氓到這種地步。」她說:「自己看了又說別人流氓。這還不算,還是照片,真人都有。」我問:「脫衣舞?」她說:「下次要他們帶你去看,一根紗都不帶的。」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聽他們講的。」我警覺起來問:「他們到底是男是女?男的跟你講這些,沒安好心!」她說:「上次一起包餃子,他們說我聽到了。」我追問說:「上次拿雜誌給你看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又多心了,女的!」我站著不走,指了她說:「說真的!」她說:「是趙潔不信你去問她。」我說:「是男的呢肯定別有用心,拿本雜誌跑來說見識見識,試探著就打開一個缺口。你沒上過他們的當吧?」她說:「你怎麼會這樣想,傻瓜瓜!」我嘿嘿笑了說:「不這樣想才真傻瓜瓜呢!這樣的世道誰放心誰。第一個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得去考證考證。」她說:「你還不放心我,誰放心你,你們這些男人,什麼好東西呢?」我說:「人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了個跟頭。這裡一個男人跟幾個女人有感情上的來往,是人性允許的。」她說:「那你想跟幾個?」我說:「九個就算了,相信不?」她說:「相信。那以後對我來說你就是第一個。」我樂得拍腿笑說:「你是女的!」她說:「剛才還說男女平等呢。」又說:「感情上的來往,這說法倒妙得緊,還帶了幾根紗。看看你舌頭也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著倒越耍越滑溜了。」

  我忙換了話題說:「那些人一根紗都不帶,怎麼好意思呢?她們出去總會碰到熟人。」她說:「問我我問誰去?下次你進去了問她們自己。你想長你那個見識,要他們帶你去看。裡面的姑娘個個年輕漂亮,身材好得很呢。」我說:「那她們怎麼不嫁個有錢的人,要干這個?」她說:「下次你進去了你問她們自己。她們也是工作,自食其力,政府批准了要收稅的。」我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去看。」她說:「看不看隨便你。跟別人你別說我不要你去。」我說:「思想很解放啊!」她說:「別故意奉承我,奉承也沒有用。你想找女朋友我可絕對不答應。」我誇張地笑起來說:「我,找女朋友?我一個窮光蛋,跟個落水狗也差不多了,找女朋友!」她說:「誰跟你笑。在這裡我知道你沒什麼戲,我說在中國。我一年不在,誰知道你幹了些什麼。」我心裡一跳,偷眼去看她的臉色,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她說:「還調查我呢,我經得起調查你經得起不?」我笑了說:「要不要組成一個調查委員會。開赴大陸?」她撇一撇嘴說:「別跟我打哈哈,你有什麼事遲早我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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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2 02:52 | 只看該作者


第二次找工作又沒有成功,這時我才真正明白了找份工作的困難性大大超出我原來的想象。
  (以下略去1600字)……

  離九點鐘還有兩個小時,一個人呆在小房間里實在乏味。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趁她沒準備搜尋搜尋,說不定從哪個角落摸出一封信一張條子一點蛛絲馬跡,這裡這麼多博士生都是優秀青年,這一年誰保得准?我翻了抽屜沒找到什麼,又揭開毯子去看那床單,仔細看了也沒有什麼,心裡想著床單也許是我來之前剛換過的,猶豫著是不是揭了床單再看。正想著忽然覺得非常慚愧,一個男子漢做這些事太猥瑣了點,站在那裡臉上就燒熱起來。走到客廳里,那巴西姑娘和一個男人摟著在看電視,我一低頭就開門走到了外面。七點多鐘了外面亮亮光光的和下午三點鐘一樣,這提醒著我,自己現在是在北方。家裡那張地圖的輪廓浮現出來,那上面一條緯線從聖約翰斯拉到了哈爾濱附近。又想起爸爸媽媽的老態,送我上火車時那顫顫巍巍憂心忡忡的樣子,這才是幾天以前的事情卻恍如隔世。
  在清風裡我漫無目地緩緩走著。我知道自己是在時間裡行走,它正迅速地離我而去。它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人有了這點感悟,就扼殺了自己的幸福,與痛苦結下了永恆的姻緣。我想象著自己正存在於一百年一萬年之前或之後,我就在那時的天地間緩緩走著。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時間深處化為烏有。這樣想著我蠕動著嘴角給了自己一個嘲笑。大西洋吹來的風挾著一點溫熱撫過我的面頰,一方小小的池塘上兩隻鵝嫻靜地浮著,幾隻野鴨在鵝的周圍轉來轉去。遠處高速公路上,無窮無盡的小轎車貼著地平線移動。我在草坪上躺下,感到了太陽留在草中的溫暖氣息,還有難以捉摸的那一絲草的清香。我望著天空,白雲一朵朵如鑲在藍色天幕上,似乎不動,看久了又發現它們在移動,在改變著形狀,在大西洋上飄過來,緩緩地向西邊向紐芬蘭島深處飄去。我久久地望著這片天空,覺得它高得有些奇怪有些陌生。我凝神仔細去體會這種陌生的感覺,想把這種感覺抓住了用語言表示出來。這種感覺飄來飄去模模糊糊似有似無,我一次次努力使它變得清晰,結果歸於失敗。我實在也說不出這高得奇怪而陌生的天有什麼特別之處。也不知躺了有多久,周圍房子里的燈一間一間亮了起來。我忽然一驚而起,看看錶已經九點多鐘,這時候天還沒有黑透。
  通電話的結果又給了我一次打擊。老闆娘說,一星期工作六天,每天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周薪二百二十塊錢。我向她指出如果這樣一小時的工資不到三塊錢,提醒她政府法定的最低工資是四塊二毛五。她說:「包吃包住呢,吃兩餐飯一天就沒有多少時間了。」我還想討價還價,話沒說完她就打斷我說:「那就是這樣,No bargain。家家中國餐館都是這樣。」我抓著電話筒怔了一會,那邊忽然又傳來一句:「想好沒有?」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按時間收費的長途,也沒有回答就掛上了。
  回到小房間里,我摸黑倒在床上,頭腦中一片麻木,又象有無數小斑點跳動著布滿了那黑暗的空間。我感到了心臟跳動的節奏,應和這節奏,心中不斷地跳動著「怎麼辦」這三個字。倦意涌了上來,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漸漸被倦意所覆蓋……忽然燈一亮,我睜開眼看見思文站在床前。她說:「睡著了?」我說:「不知道,幾點鐘?」她說:「十一點。」我說:「那可能睡了一下。」她說:「睡了一定要蓋東西,這裡晚上冷。」我扯過毯子蓋了。她又問:「電話打通了?」我這才記起打電話的事,心裡覺得窩囊,說:「問是問了一下,太遠了,工資又低。」她說:「早就跟你講,不要抱希望,碰上了就碰上了。」說了一會我說:「我還想睡。」她不做聲,眼睛若有所詢地望著我。我明白那意思,卻一點心情也沒有,只裝作不懂。她說:「那我隔壁睡去了。」卻站著不動。我把身子往裡面挪一挪說:「要不你睡這裡,擠著睡。」她又說:「那我隔壁睡去了。」我迷糊著眼說:「今天還是好累,沒有精神。」她馬上說:「那你睡吧,我也去了。」說著關了燈,門一晃,客廳里一束燈光射進來,馬上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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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2 20:50 | 只看該作者

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星期天還是照著思文的意思請了客。我越是找不到工作就越是想省下每一塊錢,但終於拗不過思文,一切按她的主意辦了。那天下午我提著兩箱啤酒跟在她後面,垂頭喪氣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嘴裡忍不住嘀咕幾句。她回過頭來說:「男子漢,男子漢!心放寬點就不行?都窄成一條縫了,幾十塊錢的事,有什麼老嘀嘀咕咕的呢,老太婆!」我說:「聽了你的還不可以?現在什麼事都聽你的了。」她說:「那你還麻雀喳喳的念個不停。」我說:「我才念了兩句。」她說:「跟你說要生我的氣現在就生完,可別到了晚上還是這陰沉沉的臉,別人還以為我們怎麼樣了呢。看到了什麼他們一回去馬上就打電話都通知到了,第二天人人見了面就有了話題。中國人到哪裡都是中國人。」我「嗯」了一聲。她又說:「你心裡不要想那麼多,也不是誰一定要聽誰的,誰對就聽誰的。你剛來有些事又不清楚,我是對的就照我辦,有什麼呢。」我說:「買都買了,還要怎樣呢。」

  兩人忙了一下午把菜一份份備好,只等人都來了就炒。思文又去問了同屋的兩個姑娘,請她們早點做飯。巴西姑娘出去了,印度姑娘就在廚房做起來,滿屋子都飄著咖喱味兒。
  趙教授遲遲不來,思文打電話去他家問了,也不在家。思文拿了啤酒要另外幾個人先喝著。魏力過幾天就要去哈利法克斯讀博士,一個勁地鼓動我們搬到他那間房去住,說那裡便宜。思文說:「離學校太遠了點,冬天在風裡雪裡走半個小時才到學校,又那麼大個上坡。」魏力說:「七九年開始,到我那間房是第六代大陸留學生了,有人走了總有人接上來,可別在我手裡斷了。你們去了是第七代,交了班我就安心了。」我聽說便宜就有了興趣,魏力說:「兩個人住才兩百二十五塊,還怎麼便宜呢。」思文說:「貧民窟還能不便宜。」
  這時一個人興沖衝進來,思文給我介紹是海洋系老李。我老朋友似的一本正經跟他握了手。他把手中的一封信搖得「嘩嘩」響,對思文說:「你看這怎麼得了,這怎麼得了!」思文問什麼事他說:「剛從渥太華開會回來,紐約又來了信,要我去開會,又要準備大會報告,你看,你看,剛回來的!」思文拿了啤酒給他喝說:「好事呀!」他喝著啤酒說:「手裡的研究放不下來!」思文敷衍著去了廚房,老李又挪到我身邊坐了,告訴我自己手中那個分子工程的研究項目最近有了突破性進展,又嘆息關鍵性的突破是出自他的構想,成果卻主要歸了老闆。我說:「那太不公平了!」他說:「就是,就是!」又抱怨那看不見的種族岐視,中國人很難獨立地主持研究項目,總依附了別人。思文從廚房出來把話岔開,他轉個彎又回到了原來的題目,滿嘴的術語聽得我似懂非懂。我看見他這樣固執,心裡湧上來一種惡毒的衝動。我朝他那邊探了探身子,特別關心似的問:「生物方面有沒有諾貝爾獎呢?不好意思我連這個都不清白。」他說:「有醫學生理學獎。」我說:「也包括你那個分子工程吧?」他警覺起來搖搖頭說:「不包括不包括。」我嘆息一聲說:「那太可惜了,這又不公平,不然明年你就是世界名人了。人在這世上活著,大半也是為了名是不是?」他把身子往後一縮,斜著身子望著我臉上,想研究出我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特別真誠地又好奇地望著他,等他回答,心裡卻幻現出一張臉擠著眼睛在嘿嘿地笑。也許我臉上的真誠過份了點,他似乎品咂出一點意味,這並不是什麼好話,口裡囁嚅著:「這嘛,這嘛……」我忽然一拍手,恍然大悟說:「有有有!牛滿江就得了諾貝爾獎的,他是搞分子工程的不?」魏力在一旁說:「老李呢,沒得說的!」他漲紅著臉說:「開玩笑,開玩笑。」思文從廚房探出頭問:「誰來幫幫忙?」他馬上站起來說:「我來我來!」放下啤酒瓶去了。魏力對我眨著眼朝他的背影努嘴一笑,我不笑也不搭話,把頭偏開了去。
  趙教授來了,大家站起來表示客氣。我注意到老李頭向另一邊偏著點,坐著不動拿本雜誌看著,不一會思文開始上菜,兩隻龍蝦切成幾大塊,紅紅的炒了一大盤。斟啤酒的時候我看那滿桌的菜,沒有那盤龍蝦還真撐不起場面。思文舉了杯說:「高力偉你講一句,大家到這裡都是歡迎你來。」我也舉了杯說:「歡迎我來,歡送魏力走,大家幹了這杯。」思文說:「高力偉你忘記趙教授啦!」說著把杯舉向趙教授,「您到我們這宿舍來,真是寒捨生輝!」我連忙說:「感謝感謝!」又怕不能傳達對他的謝意,我敬了趙教授三次酒,「感謝」也念了幾十次。我看龍蝦就那麼十幾塊,心裡一直猶豫著是不是自己也夾一塊過來吃,從沒吃過的東西。看見老李夾了一塊又一塊,心裡恨恨的做不得聲。還剩兩塊思文夾一塊給趙教授,我馬上伸過筷子把最後一塊夾過來。吃了又覺得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怎麼這一塊就抵我國內幾天的工資?
  說說笑笑大家吃完了飯,又聽趙教授講自已征服北美的經歷。我盡了做主人的責任伸直脖子認真去聽。他說起二十多年前自已剛從台灣來的時候,出海捕過龍蝦,餐館洗過盤子。又說起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委員會的什麼委員,經常在渥太華等地飛來飛去,東海岸每年捕殺海豹的數量都要由他批准,因此他從來不輕易說Yes和No。幾個人聽得入神,臉上生出興奮的神色,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但我的野心卻一點也沒被激發起來,這一切離我非常遙遠。只有老李在一邊看他的雜誌,嘴裡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說:「都聽多少遍了。」不時輕輕抽動一下嘴角,不屑似地哼哼幾聲。我湊到他身邊悄悄說:「是你們系教授呢。」他又哼出一聲說:「怕什麼,又不是我老闆。」說著手放下去翹一翹大拇指說:「我老闆。」又翹一翹小指頭,「他。」我本來覺得吃飯前噎他厲害了點,畢竟是客人。心裡懸懸的過意不去,湊過來想委婉地陪個小心,見他氣還這麼盛,也就算了。
  趙教授走了氣氛更加活躍,幾個人搶著說話報告最新動態。一個說,趙潔這個月打了七個長途回上海,聯繫她先生來的事,電話帳單來了卻不肯認帳,氣得她同屋的加拿大姑娘跑到電訊公司查了電話號碼是打到上海的,她這才付了錢。一個說,小劉為了一個月省Share電話那五塊錢,對同屋的人申明自己不用電話,要打電話了跑到我這裡來打。可老有電話找他,最後不好意思還是出錢了。說完故事又評論說:「看看同胞們都做些什麼事,我臉上都臊得發燒。他宿舍我可沒勇氣去,見了他的同屋我臉上都掛不住。同胞們被人看不起呢,也不要都說是種族岐視。」又一個說:「要聽真正的最新動態啊……」說一半又不說了,說:「晚了吧,該回去了。」思文把門堵了說:「你說,不說今天不能走。」他又說:「要聽真正的最新動態啊……這才算真正的新聞呢。」有人說:「什麼神神秘秘的東西,羞羞怯怯半天也說不出來。」思文說:「你今晚可喝了我兩瓶啤酒的!」那人說:「都記著了!我剛好是喝了兩瓶。林思文的東西可不是吃了就吃了的,都記本子上。」思文說:「不講也隨你,反正講了才能回去。」那人說:「看在兩瓶啤酒份上我這就講了,再開瓶啤酒給我,喝著講著,有情緒。這新聞不說三瓶啤酒,三十瓶也抵得。」
  喝口啤酒伸直了脖子「咕嚕」一聲吞了,壓低聲音說:「知道不,文靜上星期又換男朋友了。」一圈人情緒馬上調動起來,催問那男的又是誰,這消息又是怎麼傳出來。那人詳細報告了。那男的我沒見過。有人說:「文靜有句名言大家知道不,她說這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要孩子,瀟灑著活到四十歲就去自殺。」別人插話說:「活到四十歲她哪裡就捨得去死,」說著扮個鬼臉,「起碼要活到四十九。」大家轟地笑了,都伸直了身子,頭一起向後仰去。我笑得打跌說:「都還是留學生博士生呢。」馬上有人說:「留學生也是人嘛,博士生也是人嘛。」那人說:「這算什麼名言,還有一句才算真正的名言呢。我這可不是聽傳說來的,是不轉彎聽她前面男朋友說來的。她說──」頓一頓說,「兩位女士到廚房裡去一分鐘好不好?不去?反正我今天有點醉了,就著說句醉話。她說,聽著了,枕邊的話!她說,男人呢,怎麼對她好愛她說好聽的話都沒有用,要把男人的本事拿出來,真滿足了她才行。」大家又轟笑起來,直了身子頭往後仰去。思文拉著另一個女士的手說:「看這些男人,看這些男人!」那女士說:「這男的是誰,也太缺德了,佔了便宜還外往炫耀。」魏力說:「你這個論點就不對了,封建!男女平等,誰占誰的便宜呢。來加拿大都幾年了,封建思想還沒肅清,一冒就出來了。」又催那人招出那男人的名字。那人說:「我醉是有點醉了,機密我還是知道泄露不得的。」大家掰著手指數著文靜有過的男朋友,一邊說:「一定是這個了。」「一定是那個了。」那人一概搖頭說:「別套別套,套也套不出。我這裡說了明天他不掐死我!你們願意我被掐死?」一共數出來七個,聽了這話又把兩個走了的刨去,再刨去文靜的白人老闆,在那四個裡面猜來猜去定不下來。有人說:「這七個是公開的還有秘密的要進一步考證。說不定這屋裡就有一兩個。」互相指著鼻子說:「下個被考證出來的就是你了。」又嘻笑一回,都說文靜還算是個女中豪傑,她那樣想了,就那樣做了,她居然就敢。喝光了啤酒,一個個舌頭醉里打著滾說:「你喝醉了。」「你自己才喝醉了。」醉意朦朧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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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2 20:54 | 只看該作者


和思文天天買了報紙來看,在外面跑了三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在魏力走的那天,我們搬到鮮水街的那幢房裡去了。魏力說:「這我走就把心給放下來了,傳了六代的香火沒有斷在我手裡,你們將來搬走也傳給新來的人。」

  又指著請上貼的夏、春、秋、冬四幅山水日曆畫說:「還是七九年的,都這麼多年了。畫的主人的名字都沒人知道了。」我說:「怎麼就知道是大陸人,說不定是台灣香港人。」魏力指一處圈了的日期的小字說:「打電話作的記號,簡體字。」我湊近看了是「上海長途,三分鐘」幾個字,於是說:「將來有人修留學生史,這就是文物了。」
  學校附近實在找不到便宜點的思文才答應搬去的,搬去之前還抱怨我不肯耐心點好好找。我問她怎麼學校附近房子就貴了這麼多,她說:「這是夏天,到冬天你就知道了,這麼深的雪,」說著在膝蓋上劃一下,「這麼大的風,」說著晃一晃身子,「人都會吹跑去。去年我從教室到宿舍,都是彎了腰退著走回去的。」我問她學校有沒有小套間租,她說:「有的,一室一廳,五百塊一個月你住不住?」我一吐舌子說:「別嚇我,我膽子小。」她說:「文靜就自己一個人住了一套,她想得開。」我說:「跟她比,她活四十歲就算了,一年是一年。」她說:「學生總有有錢的,加拿大學生很多兩個人同居了租一套,到下個學期男朋友女朋友又換人了,不算奇怪。他們不象我們幾塊錢也算著要省。我們的留學生靠獎學金養了老婆孩子,還開輛破車,還有錢存到銀行去,外國學生沒人相信,都說難以想象。」我說:「中國人生存能力是強,窮慣了嘛!」
  鮮水街到紐芬蘭大學要走半個小時,是凱塞琳開了小車為我們搬的家。凱塞琳是思文系裡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師。我看著她一點都不小,快四十歲了。偷偷問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兩歲。於是我也叫她小老師,她聽了一臉的高興。思文告訴我說:「小老師最善解人意,每次來看我都戴著我送給她的景泰藍手鐲,提著蠟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的笑。凱塞琳一邊開車一邊問:「Are you talking about me?」我吃一驚,怎麼外國人也這麼善於察顏觀色。我用英語說:「你聽不懂中文,怎麼知道我們在談論你?」她說:「I know 」。我對思文說:「可見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譯給她聽了,她連連點頭說:「I think so。」我又說:「在國內只以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來並不是這樣。」說了要思文翻譯給她聽,思文說:「你講話也要看人看場合。」思文用了家鄉的口音講這句話,似乎這就可以隱匿得更深一些。幾口箱子和一些飲具分兩次運完的,第一次我抱一隻撿來的黑白電視機坐在前排,第二次後排塞滿了,思文就坐在我身上。小老師說:「Each time Gao has something on him。」樂得我和思文笑個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飯,她一口應了。又問能不能把她丈夫麥克也叫來。思文說:「Of course。」她馬上就打了電話。做菜的時候思文說:「外國人觀念和中國人不一樣,凱塞琳是美國加州大學畢業的博士,麥克是旅館烤麵包的,想不到吧?」我說:「那她丈夫還不是個出氣筒,怎麼活下來的?」思文說:「我看也挺好。」我趁機說:「要是中國人,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別在的陽世上做個什麼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說:「你這是說誰呢?」我說:「說那些得了勢的中國太太呢,當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還有誰例外!」說著麥克來了,提著一個巧克力蛋糕,凱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說:「Mike made it,Mike made it。」吃飯的時候麥克問我到加拿大這幾天什麼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裡想:「最新奇的就是你的後腦勺那根辨子,跟中國清代男人一樣。」又不知說了他會不會不高興,於是說:「最奇怪的是那麼大墓場就在市中心,總是給人一個提醒,不怕傷了每天來來往往的活人的心嗎?」思文譯給他們聽,他們一齊笑了。
  他們去了我問思文:「這裡算不算貧民窟呢,這麼髒的地毯。」她說:「也許就算,誰知道呢。」我說:「有電爐、暖氣、熱水和冰箱,在中國也算好的了。」她說:「你又拿中國來打比,你現在站在加拿大土地上,你知道不?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嫉妒你,可你呢,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怎麼大家都想往這裡跑,來了就不想走?」我說:「那得謝謝你,讓我跌到福窩裡了。」她說:「要換了別人的丈夫會這樣想,你心裡無動於衷。」我說:「電爐呢,暖氣呢,有了也就這回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她說:「沒有也就那回事,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當個總統皇帝,億萬富翁也就這回事,也不會長生不老,所以跟當個討飯的也一樣,埋到那墳場都是一樣,大家都公平了,對不?」說著微笑著望著我。我說:「咦,看不出啊,留了一年學,想得多了!進步了!」她說:「天下事什麼不是有了也就這回事,可沒有就不行!死了皇帝和叫花子也沒有區別,活著時這點區別對一個人來說就是所有的一切了。很多東西你不到加拿大來就不會有。」我說:「你現在假洋鬼子樣的!」她笑了說:「人家是好你也不想承認,以為這就衛護了你心裡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是嗎?我還不知道你!」我說:「要崇洋你去崇好了,只是別沾了個洋字屁也是香的。還起了個名字叫瑪麗呢,你知道瑪麗是誰,是《霓紅燈下的哨兵》中的那個女特務!」她倒在床上笑得直滾,上氣不接下氣說:「高力偉,你真的逗死人,真的可愛真的好玩。跟了你我真的會多活幾年。」說著爬起來抱著我的頭吻了一下。我說:「嚴肅點,什麼可愛,好玩,以為你是幼兒園的阿姨吧!」她又笑著倒在床上,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笑完了又喘著氣說:「你記錯了,那個女特務是曲曼莉,不是瑪麗。」我說:「那證明你還不是女特務。」她又樂得從床上跳起來,笑著嚷著來抓我的臉,「這一年你怎麼學油了,看我不撕掉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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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2 20:56 | 只看該作者


那天晚上我們幾乎一夜沒睡。睡下去才知道那張席夢思的彈簧完全鬆了。睡著睡著兩個人都往中間滑。思文說:「也不知魏力和他太太這兩年怎麼睡的。」我說:「這床都睡過六代留學生了,多少對人在上面干過一些什麼事、它能不松嗎?它的歷史使命早完成了,現在是超期服役。」思文說:「要算也可以算文物了,和那幾張畫一樣有歷史意義。」我在黑暗中摟了她說:「兩個人又滾到一起來了,這是天意,不知你現在有情緒沒有?」她說:「你今天搬東西累了,明天好不?」我說:「好容易有了一點情緒,你還推來推去,我也不一定要,只要你以後別怪我沒有熱情。」她說:「今天不安全,過這幾天就好了。」我說:「隨你。」說著想把手抽回來,她用脖子壓住了不放。我說:「怎麼啦?我瞌睡了。」她湊在我身邊說:「抱一下也不行嗎?」聲音輕柔不勝嬌羞。我說:「抱有什麼意思,抱得我有了情緒你又不肯來,害得我自己睡不著。」她說:「你要來就來。」我說:「什麼叫你要來就來,算了!」她說:「光是抱一抱不行嗎?你總是叫我不滿足。」我說:「你總是無法滿足。」她說:「我不是,我不是。」我說:「你不是不是,你是是。」她說:「不肯抱就算了。只有我們,一年沒見面,倒好象天天在一起呆了一輩了都厭煩了。」我說:「這怎麼怪我,我說要來你自己不肯。」她說:「你只知道來,來!除了這個總還有點別的內容。」我想也是,這幾天竟沒說過幾句親熱的話,平平淡淡就過來了。我想來想去想想出一句好聽又顯得自然的話,想來想去卻想也想不出來。「我愛你」呢,太做作了,「親愛的」呢,又太肉麻了。
  正為嘴笨生自己的氣,情急之中突然冒上來一句就說:「其實這一年我真的很想你呢。」這話我自己聽去也空空洞洞,覺得言不由衷,幸虧在黑暗的掩護下她看不見我的表情,不然以她那麼敏銳的觀察力,會要當場揭穿我的做作了。我正擔心著她會不會察覺我話語中的虛偽,克服著心裡那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的阻攔,鼓起勇氣,準備她提出疑問我就以堅定的口氣堅持下去,忽然感到她的頭往我肩頭靠攏,一隻手也慢慢摸索過來,猶猶豫豫似乎在克服著心裡的羞怯,終於停到了我的胸前輕柔地觸摸。這溫情的舉動使我感到了慚愧,也有點難以接受。心想女人真是感情的動物,一句好聽的話就把她的判斷力瓦解掉了。我正想再補充說點什麼以鞏固她的印象,聽見她在我耳邊說:「是真的天天想我啦,你沒騙我吧?」語氣中並沒有一絲懷疑,而是想催促著我把那句話再複述一次,而其中所包含的嬌羞,我相信一個近三十歲的女人只有在黑暗的掩蓋下才有勇氣表露出來。我忽然感到,思文,這個女人,我的妻子,雖然整天的在外面衝鋒陷陣,精明強幹咄咄逼人,但內心依然非常軟弱。這種軟弱使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快感。

  這些天來,我心中的自卑越來越濃厚,在她面前也越來越沒有勇氣表露出男人的自信,越來越依仗那種執拗來掩飾內心的虛弱。現在忽然覺得,生活中居然還有一個人在感情上需要我,在這天涯海角,我存在的意義還可以得到一種渺小的證實。在這一瞬間,我內心的自卑消逝了,用胳膊把她摟得更緊,直到她發出幾聲輕輕的呻喚,似乎這樣就能夠更充分地證實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力量。她陶醉地把頭貼著我的肩,呼吸有點急促吹得我耳根子痒痒的,在黑暗中聽得清清楚楚。這時,我心裡有一種自責,無論如何,思文對我的忠誠是無可懷疑的,我卻懷著一種陰暗的心理想探究她是否在這一年中有著什麼陰私。而且,她直到今天還生活在佔有我全部感情的幻覺之中,她不知道在過去的一年,名義上屬於她的東西已經有人在分享,甚至有了喧賓奪主的意味。在白天,她那種精幹引起了我不可抗拒的反感,現在,卻又覺得她有些可憐。畢竟那種氣度,也是被沉重的外在壓力逼出來的,在這異國它鄉你不關心自己就沒有人關心你。我這時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出國對我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多麼大的損傷。可她現在正沉醉在征服北美的夢幻之中,對這一點毫無意識。也許,我得強迫著自己調整了心理狀態,去接受這樣一個新的妻子的形象。
  正想著思文的頭在我肩頭動了一下,含含糊糊說了幾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嘿,女人撒嬌起來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我在心裡暗暗發笑,似乎在黑暗中看見了自己的笑臉。我忍著笑,我知道一笑她就會把羞怯全撒了回去。我湊在她耳邊儘可能輕柔地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好不好嘛。」我在語氣中摻入了一點玩笑似的溫柔,為了給她的嬌憨一種鼓勵。她果然領悟了這種鼓勵,舌子含在口中幾乎說不清話:「問你呢,你剛才講的話是真的?」我吃了一驚,在心裡重複著:「你剛才講的話是真的嗎?」我剛才一直想著自己的心事,哪裡講了什麼話呢。

  我在心裡緊張地思索一遍,想不起自己講了什麼話,值得她來反問,又疑心自己心裡想著的什麼,被她用一種難以說明的方式偷聽了去。我試探著說:「我剛才講了那麼多話,你問的是哪一句?」她把蜷縮在我懷中的身子一伸腿一蹬,又回到原來的狀態說:「這你都不知道,可見你不是認真說的。你說這一年天天想我!」我沒料到她這半天沒有做聲,是一直在想著這句話,而且被改造成「天天想我」了。我心裡慚愧著,含糊其辭地說:「我講的話句句都是真的。」但思文不放過我,說:「不說句句話,後面的話我都沒聽清楚,我只問這一句。」我這時很恨自己還沒有修養到睜了眼說瞎話也臉不變色心不跳的程度,被催逼著說出漂亮的話,感到非常痛苦。每逢遇到有這種必要性的時候,我心中總有一種本能的力量在抗拒,以維護內心的驕傲。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它除了說明自己的不成熟再也不能說明什麼,但卻很難克服這種內心的反抗。現在思文又在催逼著我,我如果滔滔不絕說出一大篇動聽的話,她也不會有什麼懷疑,或者一邊表示著不相信一邊就全盤接受了。但這些動聽的話即使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我也不願因為迎合別人的歡心而說出來,特別當這個人是我的妻子。我掩飾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睡吧,我瞌睡了。」她把我一推說:「最不喜歡聽這句話!」我笑了說:「瞌睡了都不準,都快兩點鐘了。」她說:「你還沒回答我呢,回答了我就讓你睡。」我心裡暗笑女人真是奇怪,多聽一遍就過癮了還是怎麼的呢。於是說:「我說的話每句都是真的,當然那句話也是真的。」為了自己內心的驕傲,我繞了個彎子回答她,又生怕她會不滿意,非要我把原話重複一遍。

  我在心裡作好了妥協的準備,打算她再追問就放棄這種含蓄的抵抗。不料她很滿足地說:「好,就相信你了。我最喜歡的是別人喜歡我,最不喜歡的是別人不喜歡我。別人喜歡我我才喜歡他,別人不喜歡我我就不喜歡他。我喜歡不喜歡一個人主要看他喜歡不喜歡我。」我忍著了笑,對著黑暗伸伸舌頭做做鬼臉,說:「那你這個人沒有原則。」她馬上說:「那你說誰有原則?人都這樣。」我說:「人都這樣。要是人只有原則沒有偏見人都不是人了,而且人的偏見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的,這是理解人的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她說:「那你對我有沒有偏見?」我說:「那當然有,不然我怎麼喜歡你不喜歡別人?」她說:「我怎麼就沒怎麼感到你喜歡我?」我意識到這又是個扯不清的話題,避開了說:「今天月亮好,都照到屋裡來了──好啦,我睡了啊。」說著向另一側轉了身子,把毯子拉緊。她把我的身子掰過來,把我的手從她頸下拉過去繞到胸前安放好,輕輕拍一拍,似乎對那隻手作了某種暗示性的交待。我只裝作不懂,手停在那上面卻一動不動。她又按一按我的手背,讓我體會那一團柔軟。我的手這才盤旋起來。這時她把身子滑下去用頭抵了我的胸說:「那我再問你,你是怎麼想我的?」我暗暗叫苦,這問來問去沒個完了。我說:「怎麼想你?還是放到心裡想。總不能向世界宣布說,我想著林思文呢。那不合適吧。你問也問得太奇怪了。」她也意識到問得沒有道理,卻仍不放過了我,說:「我再問你一句,真的是最後一句了。」說完又不往下說,等我催促她。我偏不催,故意出幾口粗氣又打起鼾來,她一推我說:「裝什麼傻,你又不打鼾的。」我說:「那你快說,我真的眼睛也睜不開了。」說著誇張著打了個哈欠,把手從她胸前移開,想從她頸下抽出來。
  她壓緊了我的手,又把它放回去說:「問了這一句就讓你睡去。你說真的,不準說假的,這一年有別人到我們房裡去過沒有?」我又在暗中一笑說:「有啊,好多人去過,胡大鵬也去過。我們打牌還打過通宵呢。一年沒去過人那怎麼可能?」她說:「別扯,有別的女的去過沒有?」我說:「別的女的,讓我想想,哦,隔壁馬老師愛人來借過餐票,對門方老師愛人還來借過拖把。」她在我胳膊上一擰說:「講真的不,不講真的我又用大勁了。」我恍然大悟說:「搞半天你問的是莉妹子!」我們把第三者都叫做莉妹子,「讓我想一想──想清楚了,有莉妹子來過,這一年十多個都不止。」她把手用力一擰說:「你說真的,不說我又用大勁了。」我「哎喲」一聲說:「輕點輕點,我說真的你又要揪痛我的肉,逼我說假的!沒有呢!」她鬆了手說:「假的是沒有真的那就肯定是有了。你告訴我她是誰。其實這一年你一個人在家裡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吃醋的人。真的她是誰呢,長得漂亮不?漂亮還好,不漂亮我都沒面子了。」我嘿嘿笑了說:「林思文呢,你當我真的瞌睡糊塗了是不?」我尖了嗓子學她的聲音:「有也是可以理解的,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吃醋的人。」她又要擰我,嚷著:「你說真的,你說真的!」我說:「說真的我倒要問你,你是為自己在這裡有了莉伢子造輿論嗎?你一個人在這裡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真的他是誰呢,漂亮還好,不漂亮我都沒面子了。」她說:「放不得心的只有男人!一個個都是花心花腸子花腳貓。」我說:「那文靜是男人還是女人?」她說:「好啊,你把我去比她!」伸了手又要擰我,我抓住了說:「再擰我的神經興奮了,這一晚又沒有了。我怎麼會有莉妹子,我只有你。」說著這話我心裡想起舒明明,慚愧著夾在這中間,兩方面都在迫不得已的背叛。思文鬆開手說:「這還差不多,好,你睡吧。」她說著在我肩上親出一聲脆響,轉了身過去說:「我睡了你別動我,要是明天做事沒有精神,那我要怪你。」
  在黑暗中我睜了眼,呆望著天花板的一片漆黑。偶爾有車從門前馬路上駛過,車輪擦地的沙沙聲聽得真真切切。一束街燈從窗帘的縫隙中射進來,在玻璃茶几上幽幽地泛著淡白的光。我想著舒明明在地球的那一面是不是睡了,馬上又省悟到現在是國內的白天。來了這麼些天,我沒給她寫信,我們之間的事就這麼完了,又何必再去招惹。再說我也不知道她回信寄到哪裡才不至於泄露了秘密。我極力想回憶起她的面容,卻怎麼也想不清晰。我感到有點恐懼,這麼熟悉的人,這才二十多天,怎麼會呢?我又想著如果地球可以打個洞,是不是可以用一根繩子吊到那一面去。我在北方她在南方,而且又不是在正對面,這個洞得斜著打。我考慮著怎樣在頭腦中那個想象的地球上打這個洞,角度該怎麼傾斜,想來想去越想越不明白,頭腦里丫丫叉叉的象架著許多樹枝。這時突然象有一道電光掠過我心中,一下子把舒明明的面影照得如此生動如此清晰。我想象著舒明明那小巧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在我房子前面那條林蔭道上,手裡提著那隻綴著藍色小碎花的布袋,眼睛痴痴迷迷的望著前面的路口,我就在那裡等她。互相看見了交換了眼神,卻又裝著不認識,我推了單車,她就跟在我後面走。到了僻靜之處,我跨上單車腳點了地,也不往後看,感到她在後面坐上了,猛地蹬一下就飛駛起來,她的一手只就抓住了我的衣角。
  正想著思文輕輕叫一聲:「高力偉。」我嚇了一跳,閉上眼不動,她又輕叫幾聲,把身體往我這邊靠一點,我還不動。她又靠近一點,貼近了輕輕碰我,見還是沒反應,坐起來把電燈打開。我含糊地哼哼幾聲,用手遮了燈光。她說:「人總是往中間滾,這個席夢思要不得了。」我叫她下了床,把裝書的紙盒一掀,書都倒在地毯上,把紙盒折起來塞到席夢思中間,試一試果然好得多。我說:「下次去撿一張好的來。」重新睡下,她推著我說:「睡不著。」我說:「別想那麼多就睡著了。」她說:「好,不過我還要問你最後一句話。」我說:「My God!都有十幾個最後一句了。要是明天做事沒精神,那就要怪你。」她說:「我只問你,你到底還喜不喜歡我?」我說:「都問過多少次了。這傻問題我再不回答了。」她說:「跟你說認真的你別繞來繞去。我剛才睡在這裡想這件事,想也想不明白。」我說:「我是喜歡你呢,不喜歡跟你結婚幹什麼?」她馬上說:「那是以前,我問的是現在。」我說:「天,天!要我怎麼說!」她冷靜地說:「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我說:「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她說:「你來有這麼多天了,我沒有覺得你喜歡我,我覺得你變掉了。我等待了又等待,今天實在忍不住了才來問你。」我想,女人的直感你想騙也騙不過。我說:「思文你抱怨我我也不為自己辨護,到了這裡我心情一點都不好。我覺得自己一錢不值,窩囊,我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自信都沒有,這叫我怎麼有心情?真的我沒有心情,沒有心情。」說著我鼻子一酸,聲音也顫抖了。她一隻手慢慢地摸到我臉上,又摸我眼邊有沒有淚,說:「我理解你,力偉,我理解你。我實在忍不住了才問一句,你沒變心就好,就好。是我不對,我不該惹你不高興。我沒想到這一點,現有我放心了,睡吧,天都快要亮了。天四點鐘就會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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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2 20:59 | 只看該作者


這天思文去了學校,我在房子里閑得無聊,懶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無感覺地走過了許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想起應該回去了。對走過來的路我完全沒有印象,就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下來,拿出地圖查看,原來已經走了這麼遠,都快到港口了。我乾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口才知道這是一個海灣,對面的山遮擋了那波濤的一望無際。我靠在水泥欄桿上看下面的船隻在卸貨,吆喝聲一陣陣傳來。北方的太陽溫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點醉薰薰的感覺。我解開襯衣敞著懷對著太陽,海風吹鼓著衣襟嘩嘩地響。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著牆根在太陽下捉著虱子,在嘴中咬得畢剝的響,身上也麻酥酥癢起來,心裡知道不會有那小動物,仍在肩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個太陽就是這個太陽,永遠照耀人間卻永遠無動於衷,這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可笑。我摸索著身上想著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到,在幾十年後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個太陽下,會有我這麼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年他肚子餓著在末庄看見熟識的酒店熟識的饅頭,都走過去並不想要,原來是他知道那都不屬於他,正象我剛才走過那些掛著Helpwanted招牌的小店,卻木然地走過並不想進去問一聲,知道那都不屬於我。我在心裡把阿Q當作了一個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寫的那篇論文對這個朋友的批評太嚴厲太苛刻了一點,無可奈何的人總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正想著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個長著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著一隻手望了我說:「Give me some money。」我覺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別人討點錢呢。我搖搖手說:「No money,I'm poor。」他仍固執地伸了手。我咬著牙做了一副兇狠的嘴臉,又張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嚇得一退,飛快地轉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回頭來望我。我在心裡一笑,摸一摸口袋還有一些硬幣,又招手叫他過來。他遲疑著走到離我幾步的地方,眼盯緊了我隨時準備跑開。我手伸進口袋把硬幣撈在手心,仔細摸一摸把兩個二毛五一枚的彈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來,手掌合起來搖得嘩嘩的響,又把右手捏成一個空心拳頭,再把那些錢搖得嘩嘩的響,伸向了他。他走上來在我拳頭下伸了小手。我讓硬幣一枚一枚地從手縫中漏下去,每漏下去一枚停頓一下,去享受那一聲輕微的脆響,心裡有著一種痒痒的快意。有一枚二毛五的漏到他手中我才看見,伸了左手想抓回來,小孩把手一捏攏,捅到口袋去了。我搖一搖拳頭還響著,他又伸了手。最後幾個我拖延著,他以為沒有了手想縮回去我又漏下去一枚,最後我手中空了仍在他手心上懸著,他等著見沒有動靜,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我慢慢張開拳頭朝他一笑說:「No more。」他說聲「Thanks」,就馬上跑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計算著剛才大概送出去了有一塊錢,有點後悔起來,但又覺得一塊錢也值得,到底還是值得的。

  (以下略去1800字)……

  我正策劃著怎麼把發豆芽這件事好好做一下,這天思文回來興沖沖地說:「今天有好消息,真的好消息。」我問她她不肯說,要我猜。我說:「會有什麼好事輪到我?最大的好消息就是豆芽有人要了。」她還要我猜。我想著是不是獎學金有希望了,卻說:「別彎彎繞了,你!」她說:「你只管往最好的方面去猜,膽子大一點。」我心想,你彎彎繞我也繞彎彎,於是說:「那一定是家裡有信來了。」她搖頭得意地笑。我猜來猜去就是不猜獎學金的事,她自己忍不住了說:「獎學金得了!」我問:「你見到遜克利爾啦?」她說:「見了!」遜克利爾是歷史系主任。這些日子思文一直與遜克利爾聯繫,總是告訴他說,高力偉就會來加拿大了,卻不讓我出面,怕一見面我的英語露了底就沒有希望了。在國內時我按歷史系的需要設計了課程,編造了成績單,又在雜誌上找一篇論文請別人翻譯了自己抄一遍,把中文原文上別人的署名用自己的名字貼了,複印後作了技術處理再複印一遍,毫無痕迹,然後幾樣東西一起寄出,得了錄取通知。沒料到現在獎學金也有了。思文說;「遜克利爾一見我就說,keep smile ,我知道獎學金有了,馬上告訴他你昨天已經來了。明天陪你去見他。」我沉默不語。她問:「又怎麼呢?」我說:「我的英語出不得場還是出不得場。結結巴巴的英語也講不來倒敢去見他,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說:「我已經說了,你的口語不好,讀和寫沒有問題。」我說:「那又能騙幾天,暴露是遲早的事。外國人他再也想不到,成績單和論文還可以編造,連文憑是造出來的還不知多少,我至少還有文憑這一樣東西是真的。」她說:「現在都定下來了,你再出面也不怕了。」我說:「我心裡畏怯,壓力好大。別人在心裡笑呢,這種水平還讀研究生!我一輩子也沒做過這麼不要臉的事!」她說:「你呢,你呢!你那張臉是什麼臉,倒比總統的臉還威武些!你那麼多自信都到哪裡去了,恨不得就吹口氣把你吹起來。反正人都不認得,你怕什麼怕!」我說:「我跟自己心裡說,不怕,不怕,可還是怕,這是沒辦法的事。」
  她生了氣說:「跟你搞好了現成的還不敢上陣,那現在連我都要靠你這個男子漢怎麼辦?」我心裡一動,象有什麼東西要拼著衝出來,又象被什麼壓住了,吸一口大氣把悶氣強壓下去。她說:「出國,拿到獎學金,別人拼了半條命才得得到呢,你倒是坐在這裡就有了。好多人要他少活十年他也會願意!生在福中要知福。」我說:「好怕聽不懂課,丟了中國人的臉。」她說:「別想著自己就代表了中國人,你還沒有那麼大的面子。英語不行不會學吧!萬一拿個文憑也好向國內交待,萬一不行了退出來再找工作,就當是拿了錢學幾個月英語,進語言學校還要交錢呢。」我心裡沮喪得要命,豁出去說:「明天一定去,堅決徹底去!大不了不要我,會死人呀!」思文笑了說:「看,看,這個人!要你去讀書又不是要你去上刑場,有那麼可怕嗎?」我說:「只是我又欠你的了。」她上來捂了我的嘴說:「你我是什麼人,說什麼欠不欠的!」她就在我身邊。我想一把摟了她,含蓄地表現一下感激,可心裡那鬼鬼怪怪的力量在反抗著。她順勢在我腿上坐下來,摟了我的脖子撒嬌著說:「只要喜歡我就什麼都有了。」我抱了她倒象抱了什麼,別彆扭扭著很不自然。她湊在我身邊說:「到底是天無絕人之路。」我也應了說:「天無絕人之路。」一下子我想起二十年前,文革中學校不上課,我和另一個孩子去撿玻璃賣錢,有一天看見一整塊玻璃碎在地上,歡呼起來說:「天無絕人之路。」都二十年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想著思文仰了臉問我:「又怎麼呢?」我掩飾著摟緊了她,在她肩頭一下一下拍著。她閉了眼一動不動。看看她的臉,我想,不知別的男人是不是也象我一樣,沒了心理優勢就沒了情緒?現在我是死魚一條了。有什麼辦法,我想活,可活得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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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3 20:53 | 只看該作者
十一

見到遜克利爾把獎學金的事最後定了下來,但見面時的尷尬我事後還心虛了好久。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遜克利爾從安樂椅上轉過身來,我按照思文在門外交待的,說:「Nice to meet you。」又上去握了握手。他也不起身,指指沙發要我們坐,思文坦然坐了,我也在沙發的邊沿坐了,欠著點身子,似乎這樣就能表示一點謙卑,對自己的資格不足有點彌補。思文跟他說話,說得很快聽不明白。我竭力想去聽懂,又裝作明白了似的不斷微微點頭。遜克利爾兩個指頭不停地在桌面上敲著,目光轉向我的時候,進去的雙眼象是在很遠的地方審視我,我鼓了勇氣堅持著迎了他的目光也不避開,仍然點頭微笑。牆上那幅東方仕女圖,是去年跟思文在王府井買的,不知思文什麼時候送給了他。我裝著去看那幅圖避開遜克利爾的目光,怕點頭點不到點子上。思文說話時很快地夾了一句中文:「別看著別的地方。」又把英文很快地說下去,眼睛並不望我一望。我又把目光移過來看著遜克利爾,點頭微笑。有一次我得了機會以為聽懂了,插問了一句,問原來那個得獎學金的人還會不會來?思文挨著我腳的那隻腳用了點勁給我一個提醒,我再也不敢插話。遜克利爾拿出一封列印的信,飛快地簽了名遞給我,一邊吩咐什麼。我聽不懂但知道是告訴我獎學金的事,站起來雙手捧了,微笑著深深點頭,一邊說著Yes。
  出了門我問思文碰我一下是什麼意思,她說:「我急得要跳!他剛說了那個人不會來了你又問。他說你聽力還是有問題,要我快幫你提高。」我說:「讀小學我也許差不多,讀研究生!他以為英語幾個月就可以過關的!」她說:「他又沒欠你的,你還抱怨他。」我說:「怪只怪自己爭不了這口氣,還怪誰呢?拿了這份獎學金通知我心裡鉛球一樣墜沉沉的。」她說:「怎麼辦你自己想好,該做的我都做了。路在你腳下你自己去走。註冊就在這幾天了。千辛萬苦得來獎學金,你又猶豫了。」我說:「真的我寧肯去做工。」她說:「做工好啊,可誰要你呢,找工作你試也試過了。」我心裡憋著氣默默走著,走到公路邊,在來來往往的小轎車喇叭聲掩護下,我沖著天空喊著:「它媽的它媽的它媽的!」思文冷冷瞟我一眼,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意。我裝作沒有見,心裡卻是恨恨的。走了好久思文說:「反正就是這樣,你自己決定,不想讀書在家裡學幾個月英語也可以。到了北美英語反正要過關的,反正又不是沒有飯吃。」我說:「是的是的,反正加拿大沒有餓死人這一說。」心裡想著:「吃你的飯,這口飯我能咽得下去嗎?」
  思文不再提這件事,每天仍然是早出晚歸,我決心在註冊之前再掙扎一下。每天思文一去了學校,我就去買份報紙,看上面的招聘廣告。看了三天有幾個稍微沾點邊的,我鼓了勇氣打電話過去,又結結巴巴講不清楚。放下電話我就跟自己生氣,對了鏡子呲牙咧嘴地作出種種嘲笑的表情,又指了鏡子里的影子,手指一點一點的,在心裡罵那影子是豬是狗,是豆腐渣,又撮了嘴唇作勢要唾。罵了自己又傷心起來,幾乎要落淚,閉了眼強忍住了。還有兩次,通話后我說要找工作,對方說了些什麼我根本聽不懂,沒等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心裡象做了賊似的跳得厲害。又想象那邊的人拿了電話筒在發怔、生氣,覺得自己還有點用,能夠害人,又偷偷地笑。想來想去唯一的出路還是找中國餐館,就把電話簿上中國餐館的地址抄了滿滿一張紙,標了東南西北幾個方向,騎車過去挨家去問。有時推門進去,應待小姐以為我是食客,笑盈盈迎上來引我入座,我連忙申明是來找工作的,馬上就收了笑臉,淡淡地往裡面一指。這時我心裡象被鈍器打了沉重的一下,隱隱作痛。心想,我是來找工作的,又不是來討飯的,恨恨的想踏這些香港台灣來的小姐一腳,罵一聲「狗」,又不漂亮,傲什麼傲呢。那種神態一次次打擊了我最後一點信心,明白了找工作原來是一件討人嫌的事。每次被拒絕我都羞愧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一錢不值,根本就不配來問什麼工作,也不配在這個世界上活什麼命。
  有一家老闆會說國語,問我會不會炒菜,我回答說會。他見我回答不堅決,很和氣的一笑說:「跟家裡炒菜不同呢。你在餐館做過大廚沒有?」我只好說沒有。他告訴我,他的一個廚師下個月去多倫多,想招一個新的。我厚了臉皮說:「讓我試行嗎,不行了你把我炒了我不說二話。」他說:「冒不起這個險呀,顧客一次沒吃好就再不回頭了,中國餐館太多了。」我看他好說話,問他要不要豆芽。他說有人送了,要我留了電話號碼,下次要了打電話給我。我說聲謝謝準備走,他說:「不忙坐會嘛。」又問我在國內幹什麼,我說:「教書的。」他說:「同行,同行!」我以為他是台灣人,他告訴我是上海人,姓顧,都來有九年了。又說:「聽說國內變化很大,九年沒回去,也不知上海怎麼樣了。」我說:「我也不知道九年前上海什麼樣子,這次在上海上飛機看了,很繁華的。」他眼睛向上翻著,似乎在想象著上海的繁華,自言自語說:「該回去一次了。」我想跟他拉拉關係留條後路,乾脆多呆一會,說:「你當老闆了,回去威風很大呢,現在國內摸著外字的邊就吃香,什麼時候你也回去把威風抖一抖。」他說:「有這麼個理想,過幾年吧。」我說:「你們回去還不容易,今天想走明天就到上海了。」他說:「走不開呀,自己的生意要自己守著,一下不守就砸了再扶不起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十點晚上十二點。No choice 。」我說:「要是我有這賺錢的機會,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也可以,有錢賺了還睡什麼覺!」
  他又問我住在哪裡,我告訴他是鮮水路二十一號,他驚奇地說:「是嗎?九年前我剛來就住在那裡,八二年博士畢了業才搬走。」我有點激動說:「那春夏秋冬的年曆畫是你貼的?」他說:「山水畫,還在嗎?都六年了!」又搖搖頭,「六年了,六年了。」我說:「大陸第一個來紐芬蘭留學的就是你?」他說:「是啊是啊。」我說:「你都讀了博士還干這個?」他說:「干這個不好?有錢就好。」他告訴我他夫妻倆都是文革中從中國科技大學畢業的,學量子化學。他在這裡拿了博士學位卻找不到工作,他的同學比他差,因為是白人,畢業就留校工作了。講到這裡他一笑說:「現在他們都當教授了,不過我賺的比他還多。當時我那個氣啊,不公平!又掙扎著找了一年,放不下那個事業的理想。突然一天就恍然大悟了,事業是什麼,說到底不就是活得好點嗎?活得好不就是錢嗎?」
  我抓住這個機會說:「是啊,錢,錢都把人逼死了。我太太在大學讀書,也沒獎學金,還靠我掙錢供她呢,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一份工,心裡那個急啊!」他也嘆氣說:「難啊難啊,剛來誰也是難,我剛來的時候還難呢。」我見他並沒有幫忙的意思,心裡急著再去找工作,便告辭出來。他送我門口說:「苦幾年自己找份生意做,當自己的老闆,還是有希望的。」我心裡一動問:「你這餐館多少錢開的張呢?」他伸出手張開五指張合幾下說:「五萬塊。鋪面租金每月三千五,我心裡壓力比你還大呢,生意不好就要了命了。」我說:「五萬塊我想著就是天文數字了。」他說:「剛來你這樣想,明年你想法就兩樣了。」我念叨著:「五萬塊,五萬塊。」覺得這個數字有著某種神聖的意義,它在很遠的地方向我遙遙呼喚。他又告訴我去年在城北富人區買了一幢房子二十多間,分期付款二十五年付清。他現在的理想就是提前十年付清。我說:「你前前後後二十多年辛苦,就是一幢房子啊!」他連連點頭說:「加拿大就是這點理想。想著那房子,夢裡醒來也笑一笑。在上海我們是擠怕了。我們一輩子這樣了,為了孩子嘛。兩個女兒都念中學了,成績是這個。」說著伸了大拇指翹一翹。我怕他又要跟我談自己的女兒,連忙贊道:「好幸福啊,好幸福啊。」跨上單車準備走。他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什麼生意帶過來,憑名片就是特價。」我說:「等我有生意帶,我就出頭了,還早了點。」他說:「不要小看自己,什麼事也是可能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嘛!」
  踩著單車我在心裡問自己,就算走運,有朝一日我混到了這一步,會不會覺得很滿足很充實呢?這條路太艱難也太可怕了。我沒有這份勇氣,只能賺一把就跑。這樣想著心裡更急起來,覺得那顆心在油鍋里煎著,恨不得到什麼地方去搶一份工來做。回到家裡思文還沒有回來,我把標了記號的報紙丟到樓下垃圾桶去,用廢紙蓋住,計算著明天該怎麼行動。聽見樓梯上思文的腳步在響,我馬上拿起《新概念英語》第四冊歪在床上看。晚上思文在桌子上寫東西,我捧著英語書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哄哄一片,象是有很多小蜂子爬在蜂窩上嗡嗡的響。手中的書看不下成句的話,心裡沮喪著悲哀著,臉上仍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態。我明白自己紙老虎的本相越來越難以掩飾,男人的最後一點自尊自信也越來越難以維持了。
  第二天思文一走我又出了門。在門口我停了一下,心裡有一種豁出去的慷慨,自己激動著似乎有了告別這個世界的勇氣。騎車到了一家大的中國餐館門口,那勇氣又蕩然無存。我覺得自己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去討錢。自己一無所長,老闆憑什麼要你?還沒有進門我就預想到了失敗的結局,這幾天的忙碌使我有了這樣的經驗。算一算我已經跑了二十幾個地方了。我把單車停在馬路對面,來來回回地走,想等到中午看看這餐館生意怎麼樣,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沒有用,昨天還敢問一問呢,今天這都怕了。可罵完了還是沒有用,不敢還是不敢,真沒有辦法。我想著如果它生意好,馬虎一點湊合著也許就要我了。我又恨自己戴付眼鏡不象個能做事的樣子。到了午餐的時間,進去的客人不多,我心裡涼了半截,每一個過路的人我都盯著他,希望他進去。又把自己的目光想象成一雙無形的爪子,每一個從那門邊路過的人被這爪子那麼輕輕一拎就進去了。餐期快過去了,我越過馬路從餐館的窗下走過,窗帘遮住了看不到裡面的情況。我發現最邊上的窗帘張開了一條縫,便湊在那裡朝裡面看。還沒得太清楚,發現一個應待小姐端著盤子停在那裡,以啞口的驚訝注視著我。我馬上往旁邊一躲,繞一個大圈子越過馬路,跨上單車飛踩。回頭看時,那小姐正站到了門口朝這邊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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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3 20:55 | 只看該作者
十二

完全絕望了。明天是註冊的最後一天,我不得不回過頭來認真考慮去讀書的問題。無論怎麼說服自己,我也不能消除內心那種恐懼感,沒有辦法。對自己的英語我完全沒有信心,發音也經常是奇奇怪怪,生硬著經常被別人模仿調笑,沒有辦法。平時話都聽不明白說不明白,能聽懂課嗎?可惜遜克利爾不知道我那論文是怎麼問世的。我在想象中描繪著自己那一付狼狽的樣子:低了頭夾著書包走進教室,不敢看老師也不敢看同學,瞥見靠牆有一個空位,就溜了過去。至少牆的一面能給我一種安全感。往那兒一坐渾身就冒出汗來,臉上發燒,不知老師講些什麼,卻緊盯了書掩飾著。想到這些我身上潮起了汗。但回過頭去想找工作的絕望,想起那六千元獎學金,我又有了勇氣。除了交學費,我的獎學金也夠我們倆過最儉樸的生活了,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收入可以存下來,這樣一年的辛苦艱難也有一點結果,否則苦就白苦了。我在心裡把讀書當作一個緩衝階段,一旦有了工作機會,就不讀了。這樣想著我打定了主意。:「管它媽的娘的,丟臉怕什麼!面子是有錢人的奢侈,輪得到我操這個□心嗎?」
  我想要思文來提及去註冊的事,這樣至少對自己走投無路的窘境還有一點遮掩。但她回來對這件事隻字不提。我心裡氣憤著,甚至有點恨她。我知道自己這樣是毫無道理的,卻無法消除那種憤恨。我感到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隱約的對立,似乎是在進行著一場意志的角力。悶悶地吃了晚飯,我更加覺得她的沉默是一種預設的姿態,想找一個借口來找她一點麻煩。吃完飯我把湯勺一丟,「咣當」一聲在碗里跳著發出一聲脆響,然後看了她會有什麼表示。出乎我的意料,思文毫無反應,默默洗了碗上樓去了。我看著她的背影在樓梯上一步步走上去,感到了一陣羞辱,一種輕蔑,恨不得拖了她下來逼迫她和自己吵一架。我上了樓,她伏在桌子上看書卻並不抬頭看我一眼。我捧了英語書靠在床上去看,好久好久,眼睜睜的一片模糊。終於我堅持不住,裝著漫不經心地問:「這幾天要報到了吧?」說了馬上知道自己裝得並不很象。她說:「註冊?我今天已經註冊了。」接下來又是沉默,並不提到明天是最後一天。我意識到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我折了腰,自己把問題提出來。我把書放下一點,目光越過書去觀察她的側影,忽然覺得她並不是象我既定概念中的那麼漂亮,甚至有點丑,舉動中也有著一種說不明白的不順眼不對頭之處。我驚異自己為什麼結婚幾年來從沒意識到這一點。當她的頭一動,我馬上把書舉起來,擋住自己的臉。她又把打字機打得「啪啪」的響,我想到這聲音妨礙了我看書,正可以作了一個生氣的理由,心中象撈著一根稻草正想生氣,她卻又停了。我準備著只等響聲一起,就毫不遲疑馬上發作。一口氣停在喉嚨里隨時準備衝出來,等了半天卻沒有動靜,心裡恨得痒痒的。我鼓著氣,想象著自己是關在鐵欄中的一隻獅子,四面奔突也沖不出這拘禁的樊籠,只好伏在那裡,豎起頭上的鬃毛,發出低沉的吼聲,眼睛四面搜尋,肌肉緊張著做好了不易察覺的進攻姿態,一旦發現目標就奮力撲了上去。
  快睡覺的時候來了一個找思文的電話,她通話后忽然轉換了話題問對方註冊了沒有,又提到明天是最後一天了。我知道她這是給我一個側面的提醒,啟發著我主動去問她這件事。我心裡賭氣地想,你想要我去註冊我偏不去又怎麼樣?又一想這是跟誰賭氣呢,不是跟錢賭氣嗎?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別無選擇。想清楚這一點我決定妥協了。明天註冊還得她陪了我去,我怕搞不清程序又怕聽不明白別人的意思。這樣想著心裡又有了那種豁出去以後視死如歸的慷慨,不管她對這樣一個低能的丈夫有什麼想法,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沒有關係。我想象中浮現出一個古雅的瓷瓶,上面那暗紅色花紋的立體感真真切切,往牆上一碰,就粉碎了落在地上。我耳邊似乎聽到了那一聲清脆的響聲,嘴角便也浮了一絲刻毒而殘忍的微笑。
  我想著怎麼開口。我感到了內心那種頑強的抵抗。我記起有一年春天到河邊去游泳,河水很涼,我在岸邊猶豫了很久,先用腳去水裡探了探水溫,又掬了幾捧擦在胸前微微瑟縮著,並沒有去下最後的決心,不知怎麼一來便一躍入水。在水中馬上就獲得了那種安全感,意識到水中並沒有那麼可怕,先前的猶豫簡直毫無必要毫無意義。這樣想著就知道了自己現在的內心掙扎也毫無意義。下了決心我心裡輕鬆起來,用盡量溫和的語氣問:「你今天註冊人多不多?」她側過臉來說:「要排隊,明天人就少了。」她並不象我期待的那樣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來。我知道她在心裡已經暗暗設計好了,哪怕我給自己鋪下了一級台階,她也不接續著,要我自己一直鋪下去。我在心裡罵了一句「它媽的」,又問:「那我呢?」我頓頓看她仍不介面,馬上又說下去,「那我明天下午去可以不?」她說:「下午人更少辦得快。」我啟發著說:「辦手續麻煩不?」說著我心裡想,你還裝傻我就硬著頭皮自己去了。她說:「還是我帶你去吧,怕你說不清楚。」我說:「好好,你帶我去。」我把「帶」字咬得很重,她笑了說:「又咬文嚼字了,陪你去,陪你去不行嗎?睡吧」。
  睡下去的時候她在毯子那邊伸過手來輕輕拉了我胳膊一下,示意我主動靠近她。我心裡忽然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意,心想,也輪到我來裝傻了,想不到這麼快我就有了機會。我熄了燈就側過身,背對了她一聲不吭。她的手在我肩上輕輕觸摸了一下,猶豫著又縮回去了。我心裡好笑著想,你自己再鋪兩級台階我再接續下去,等了好久卻再不見動靜。我又有點於心不忍,輕輕哼哼幾聲又咳嗽幾聲,等她來問「睡著沒有感冒沒有」,她卻也一聲不吭,看她倔著我也就算了。
  我睡了好久總也睡不著,身上卻漸漸潮起了一種慾望,這種慾望近來變得有些陌生,今天卻出其不意地襲來。我想置之不理仍閉了眼去睡,心裡卻象有輕柔的波濤一波一波拍著似的痒痒。我終於忍不住,大聲咳嗽幾聲,又叫了一聲「思文」,沒有反應。我想她是睡著了,於是把身體往床邊挪挪離她遠點,一隻手往身下輕輕移動,頭腦里也隨著生出一些難以告人的幻象(以下略去200字)……。
  思文說:「有個wife在身邊你還這樣!」我想不到思文也明白這種男人的秘密,慚愧得無地自容,含糊地哼出幾聲說:「瞌睡了瞌睡了。」思文聽著我話語中的懇求,也不再深究,只是說:「下次可再別這樣!」我蜷縮著不動,誇張著呼吸聲假裝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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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7 01:54 | 只看該作者
十三

這麼著我也算個留學生了。聯誼會主席老宋拿著駐渥太華的中國大使館寄來的調查表格要我登記,我還不好意思,心裡覺著彆扭。看他也並沒有嘲笑的意思,就在寫著我名字的那一行把自己的情況寫了。從「留學生」這個詞兒想到別人,總還有幾分神秘幾分崇高,想到自己卻只是幾分滑稽幾分荒謬。我正經也是個留學生了,這真太可笑了。我在自己臉上抓摸了幾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對看鏡子照了自己的臉,嘴裡喃喃著:「留學生,留學生了。」心裡直想笑。
  我從此在一種沉重的心理壓力下度日。英語太差,又沒有感情上的投入,度日如年地活在這天地之間。我盡量少選課,但至少要選兩門。(以下略去600字……)

  歷史分析方法這門課混在眾人中間還能夠暫時地逃避,社會發展史這課可真要了我的命了。學生只有我一個人,威爾遜教授就隔著桌子給我上課,有時在黑板上畫畫寫寫。每當他講著笑了起來,我並沒聽懂也傻子似的跟著笑,點頭,表示對他的笑有所理解。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成材的演員。這個美國來的教授是個非常和善的老頭,對我蹩腳的英語也表示了理解。每星期兩次我經歷著心靈的煎熬,每上完一次課我都如釋重負,想到下一次課還要隔幾天,心裡就充溢著一種巨大的幸福,我可以暫時地逃避了。每次去上課我想起教授有了我這樣一個學生,在心裡無可奈何地嘆氣,就有了赴刑場的感覺。徵得了他的同意我用小錄音機把講課內容錄下來,拿回去要思文翻譯了給我聽。這樣我在思文面前也做不出有志氣的樣子。我隱約地感到了一種現實原則在我們夫妻之間也同樣在起作用,一個男人,他不能征服世界,就不可能征服女人。我不願承認它想反抗想掙扎,卻又覺得那將是徒勞無益。我心裡感激著她,但卻羞於將這種感情表露出來。而且,這種感激並不摻揉著愛的體驗。
  這期間有一個發現使我心裡小小地快樂了一陣子。那天上完歷史分析方法的課,我去廁所坐在那裡看見三面隔板都寫滿了污言穢語,還有一些不堪的畫。以前我總是撒了尿就走了,沒有注意到這些。發現了這一點我心裡想著,幹嗎要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那些白人學生一個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然其實也不過如此,這就是他們的傑作。這樣想著我似乎恢復了一點自信。我把那些句子都仔細讀了,在心裡翻譯成中文,明白了天下的人原來都是一般心思。突然發現了幾個中文字「五號雅座」我就笑了。走了出來我只記得了一句:「感謝上帝,發明了愛滋病,殺死同性戀者。」以後我看見他們,心裡自卑起來,就想起那些話那些畫都是出自他們的手筆。
  這種令人沮喪的生活持續著,我心裡充滿了悲哀和凄涼。有幾次我半夜裡睡不著,躡手躡腳摸索著下了床在樓下的公用客廳里呆坐。周圍一片濃黑一片寂靜,黑暗中象有什麼東西沉沉的壓下來。我想象著自己是困在一口很深的枯井裡,四周都是黑暗,洋溢著潮濕的瘴氣,不時閃現出厲鬼猙獰的面孔,不時又傳來一兩聲似人似鬼的嘻嘻之聲,又似有什麼人在一個隱秘的角落輕輕訴說輕輕嘆息,使我毛骨悚然遍體冰涼。我抬起頭,穿越那濃厚沉重的黑暗,望見了枯井頂上小小的一方光亮。那是天空是解救之所在是我的一線希望。我悲切地跪在濕潤的枯井深處,向著天空徒然地伸出雙手,天空中那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卻忽略了這黑洞洞的深處,目光木然地從這井口邊掃過。我從想象中驚醒過來果真遍體冰涼。我撫著自己的胳膊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想著,這就是世界的一個遙遠的渺小的角落,這就是無盡時間之流的某一個瞬間,這就是在這個角落這個瞬間呼吸著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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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7 01:56 | 只看該作者
我們住的地方也許就是所謂的貧民窟了。(以下略去1700字……)

  過了幾天在一個周末的中午,那兩個警察又來了。我正在廚房做飯,他們自己推了門進來問:「Does Lin Siwen live here?」我拍拍自己的胸說:「My wife,mywife!」警察詭秘地一笑,指指門外。我跟他們說不清楚,把電爐擰關了說:「Mywife is upstairs!」警察象是吃了一驚,交換一個眼色,我用英文的調兒喊著「思文,思文」跑上樓去。思文跑出來,警察也跟上樓來。思文跟他們談了一陣,才明白有人shoplifting被逮住了,自稱是林思文,住在這裡。思文衝到樓下隔了玻璃車窗看見警車後面坐著的是趙潔。警察問她可認識這個人,我在一邊悄聲要思文說「不認識」,思文不理我,馬上告訴警察說認識這個人,是紐芬蘭大學的學生。警察把趙潔放出來,趙潔說要解手了,拉著思文的手上樓去,說了好一會又下來。思文下樓時慢一步,告訴我趙潔已經哭著給她道歉了。趙潔裝著不懂英文,警察問什麼她都搖頭。警察要帶她去警察局,請思文去做翻譯。趙潔懇求她不要跟去,我也拉拉她的衣袖要她別去。思文等趙潔進了警車,把我的手甩開說:「幹什麼呢!以為做了好人她會惦你的恩吧。一個人再沒有用至少也得能保了自己!」鑽進了車子。到了晚上思文才回來。她告訴我,趙潔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紅一瓶洗髮香波,被老闆發現,問她三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記付錢了,她都否認,只好打電話叫了警察。在警察局她不肯說自己的姓名住址,最後告訴她不說就要在警察局過夜了,她才說了。為了這八塊錢的東西,趙潔還要在兩個星期後上法庭,警察已經請了自己去做翻譯。
  吃了晚飯思文興奮著開始打電話。我說:「你答應了趙潔保密的,放她一馬算了。」她說:「她偷東西冒我的名我還替她保密!傻瓜也沒有那麼傻!」她搬張椅子坐下來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每一個要好的人,最後又囑咐他們一定要保密。電話打了一兩個小時完了,思文說:「高力偉我說你這個人就是沒有用,別人都騎到你頭上來屙糞了你還做好人,做好人也要看對誰!」
  我說:「你自己說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多一個仇人就多一把刀,今天你又多一把刀了。」她說:「好人啊,看著你可憐呢,好人!這世界人自己沒有幾拳幾爪可怎麼活!」
  這時電話鈴又一個接一個響起來,那些間接聽到消息的人不滿足,打電話過來追問細節種種。思文不厭其煩,一遍一遍複述詳細過程,打完電話已經十一點多鐘,我說:「你舌頭起繭了沒有,我耳朵聽了十多二十遍可真聽起繭來了。」

  這件事當晚就在紐芬蘭大學幾十個留學生中傳遍了。大家憤怒著也滿意著,異口同聲地責罵趙潔丟了中國人的臉丟了留學生的臉,同時又為能有這麼一件新奇的事給平寂單調的日子帶來一點活力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有人又把趙潔打了國際長途拒絕交錢的故事拿出來重新傳播,還有人補充說,有一次趙潔在舊貨市場買了一張沙發,在門口攔了幾個白人幫忙抬回去,說是只有幾步路,路上幾次說快了快了,結果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使那幾個人哭笑不得。以後幾天總有人打電話來問事情的最新進展,對「上法庭」這樣一個富於刺激性的事件興奮不已。一星期後思文收到了警察局的正式通知,請她在某一天去法庭當翻譯,並告知了報酬的多少。到了那天早上,趙潔突然打了電話來說,開庭已經取消。思文馬上打了電話去警察局詢問,得知開庭如期舉行。她馬上換了衣服就走,一邊說:「跟我耍小聰明!以為我是誰吧!我不奉陪到底那我還算個人!」我說:「關你什麼事呢,你就是好奇!不管這閑事心裡就癢抓抓的嗎!」她也不理我,把兩塊麵包塗了黃油果醬,急急地騎車走了。從法庭回來她有些失望,說,有個華人牧師幫趙潔出了主意,要她說當時手裡拿了傘,把東西塞在口袋裡,加上考試昏了頭,忘記了。法庭竟傾向於同意這種解釋,等第二次開庭再作結論。然後補充說:「加拿大的法官太蠢了,so foolish!」我說:「那下次你又去,又好了奇又報了仇又賺了翻譯費。」她說:「懶得去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第二次開庭的情況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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