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看著我被別的男人調戲

　　1、

　　他們是最傳統的那種夫妻，通過人介紹認識，還沒有了解彼此的脾性，便匆忙走進了婚姻，而後又與許多年輕人一樣，為了一個掙錢的夢想，雙雙飄向北京。

　　最初的那段生活，幾乎不堪回首，他們蝸居在一個陰濕的地下室里，靠四處打零工維持溫飽。濃重的外地口音，常常就讓他們在刷碗洗盤、扛包運貨時，遭來別人的側目；這樣含了淡淡輕視的視線，時常就讓他們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做，才能回復到無人關注的境地。那時他們的卑微里，是帶了羞澀的。

    兩個人在一個工地上幫人幹活，他推車，她掌杴，誰也沒有話，只聽得到沙土與鐵杴摩擦的聲音。他她累了，就默默拿過工具來，幫她填滿車斗。但這樣的關心，在人多嘴雜的工地上，很少。甚至她在別的男人的嘻笑里偷偷抹淚，甚至她的手指磕碰出了血痕，他都只是回頭淡漠地看她一眼，就繼續埋頭幹活了。她也習慣了他在外人面前，對她的諸種冷淡。所以幹了很長時間的活，許多人還不知道他與她是結了婚的。

　　但回到了住處，他們的剋制與寡言，則在閉鎖的空間里，縮成一團，取而代之的，是彼此的抱怨和指責。他挖苦她做的飯難吃，她則諷刺他沒有本事，不能像別的男人一樣讓女人過舒服的日子。這樣的爭吵，像是家常便飯，他與她，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當屋子裡安靜下來，誰都不說話，彼此倒是覺得哪個地方出了錯誤。生活在地下室里，如一碗黏稠的粥，因為有了那沸騰的泡泡，才感覺到了它的芳香，才知道它是有生命的，喝下幾碗去，就能讓疲軟的身體，繼續生機盎然地運轉下去。

　　房東是個老太，心臟不好；他們有時覺得只有大吵，才能將心內淤積的煩亂，發泄出來，就會一前一後很默契地走到外面的角落裡去，將種種的不滿，全都大聲吼叫出來。吵完了便又一前一後地走回地下室去。並不怕人聽到的，他們的方言，外人幾乎聽不明白；所以他們在人面前，彼此交流，從來都是用本土的方言，似乎這樣，就能減弱外人關注帶給他們的尷尬。她記得有一次過年坐火車回老家去，他因為一點小事，與她爭吵了一路，她卻並沒有因為許多人看，就膽怯不敢迎戰，反而在方言的掩蔽下，愈戰愈勇，是最後他嘆口氣，不再說話，戰爭才平息下來。

　　2、

　　孩子的出生，只有短暫的喜悅，隨之而來的，是驟然加大的經濟壓力。房東嫌棄孩子的哭鬧和奶腥味，攆他們另尋他處。她與襁褓中的兒子，哭成一團，他則將她罵上一通，就騎了車子去找尋更廉價的房子。為了一家三口的吃食，他像一個陀螺一樣不停歇地運轉著，很少會想到自己，只有每晚躺下睡覺的時候，他才會向上天祈禱，明天一定不要病倒，否則這個家就會癱瘓了。她卻是突然開始注意起他，似乎結婚三年來，他是第一次，走進自己的心裡。

她一個人在家裡守著兒子，看這個小人的眉眼，越來越像他，連哭起來蹙眉的樣子，都跟他相似。她被這種奇妙的變化給迷住了，暫時忘記了生活的艱辛和苦澀。她喜歡問他，看我們的兒子像誰，他凝神看上片刻，輕聲說，大部分都像你呢；她則很滿意地笑笑，補充說，其實這小不點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跟他老爸一模一樣呢。他聽了則呵呵傻笑一陣，而後小心翼翼地抱起兒子，用滿是鬍子的下巴，親昵地碰碰兒子紅撲撲的臉蛋，又自言自語地跟這小人兒說一陣話，告訴他長大了一定要知道孝敬爹媽，知道自己的根，是牢牢長在南方的泥土裡的。她在一旁邊給他縫鬆了的鈕扣，邊笑著反駁他說，你再這樣扎他，小心他長大了記你仇呢，咱兒子是在北京生下來的，將來的根，當然也是扎在北京水泥地里的，怕是你硬移到南方去，會水土不服呢。

　　這樣色彩絢爛的暢想，是生活唯一賜予他們的幸福，儘管短暫，可還是讓他們感激這樣美好的瞬間，且願意為此，背起生活給予他們的負累，彎腰執著地走下去。

　　3、

　　兒子5歲那年，為了攢錢供他讀書，他們咬牙買了輛三輪車，在各個居民區里，四處轉著收廢品。兒子無人看管，當然要帶在身邊。並不是個省心的孩子，見到小區里的孩子漫不經心地嚼著糖粒，便會哭鬧著也要吃；大多數時候，他們都任他一個人哭鬧，並不理他。

    但有一次，她身體不適，勉強跟著他出去幹活，不想兒子看到一個小孩子在吃雪糕，哼哼唧唧地蹭在他們左右，開始提「非法」的要求。起初只是故意礙他們的眼，後來乾脆用大哭和打滾兒來「威脅」他們。他一下子急了，將兒子摁在地上便狠狠打開了。路過的人都停下來，看小孩子在巴掌下嗷嗷地哭著，有人笑說小孩子不聽話就該打，也有人一臉同情地說，不就是一支雪糕嘛，這點錢都不捨得給自己孩子花。她起初不作聲，任他打；片刻之後卻是啪地將他推出去老遠，而後抱起兒子到小賣鋪旁，買了最大的一支雪糕給他。他打了一個趔趄，險些歪倒在地，卻並沒有像往昔那樣，朝她大吼，而是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繼續幹活。

　　但回到家后，他卻趁她做飯的時候，抱起兒子，小聲問道，今天爸爸打得屁股疼不疼？兒子怯怯看他一眼，輕聲吐出一個字：疼。他的心，在那一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罩住了。但並沒有說對不起，而是將兒子嘴邊殘留的雪糕印痕擦掉，又幫他理理蓬亂的頭髮，這才說，走，咱們吃媽媽做的飯去。還沒有走到廚房，卻聽見她壓抑又無助的哭聲，他站著聽了片刻，卻是抱起兒子，又走出了大門。他知道那一刻，她需要一個無人打擾的空間，自由地哭一場。

　　4、

　　這樣卑微的底層生活，持續了很多年。他們的生活，始終在貧困的周圍遊走；昔日的那些夢想，在現實面前，早已黯淡得沒了色彩，甚至到最後，連他們自己，都想不起，還曾經有過那樣多絢麗多姿的嚮往。爭吵依然像夏日惱人的蚊子，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將一顆心，叮咬得傷痕纍纍。但吵過之後，也依然會為了孩子的學費，一家的衣食，以及一些瑣碎的願望，相互攙扶著，努力向前走。

　　沒有人會認為，他們之間，曾有過小說里描寫的那樣純美的愛情，即便是她義無反顧地跟著他來到北京時，也沒有顯露過絲毫愛情的痕迹。但也沒有人懷疑，他們在這個煩惱多於幸福的世間，是一對最合適的伴侶；合適到看見他們安然的神情，就知道，他們是一對在風雨坎坷里相攜走著的夫妻。他們漸白的鬢角，粗糙的肌膚，素樸的衣服，討價還價時偶爾的精明，奔赴老家時刻意營造出來的風光的模樣，為了幾百塊拖欠下的工錢，奔走上一年的執拗。這樣真實瑣碎的生活，構成了他們明亮與灰暗間或相生的過往。

　　她這一生，為他生養了四個孩子。她看著他們長大成人，而後有了新的家庭，給她生出一個個的孫子。他在60歲那年，還為了能夠給孫子買一個玩具，推著車子，叫賣雪糕。她則倚窗聽著他的喇叭聲，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她總是抱怨他說，老頭子幹嘛這麼拚命呢，孫子又不缺你這一兩個玩具，在家裡喝喝茶多好。他則煩煩白她一眼，回說，你還不是比我更寵他們，一個星期不見，就催我去叫？

　　這樣的爭吵，不止是外人，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這樣樂此不疲。這一輩子，他們就是靠這樣的方式，了解著彼此，也慢慢將另一半，血肉一樣，與自己熔鑄成一體，直至再沒有人能夠將他們分開，即便是死亡。

　　5、

　　她在他去世后的一個月，便也安然離開了人世。所有人都說，她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吵架的對手，孤單而死。但他們的孩子，卻更願意將之解釋為，她心甘情願地隨他去的。因為，相比於他走後的那一個月，她走時的最後一刻，是如此地安詳，快樂。就像一隻單飛的蝴蝶，終於尋到了自己的伴侶……

　　他是我的爺爺，她則是我的奶奶。他與她沒有經歷過太大的風浪，亦沒有擁有太多我們處心積慮想要追尋的奢侈，但是，我卻一直深信，淺淡如茉莉花香的幸福，在他們相攜走過的50年裡，從來就沒有走得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