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標題: [每周一書] 《張居正》 [列印本頁]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4 13:12
標題: [每周一書] 《張居正》
木蘭歌 第一回 病皇帝早朝生妄症 美貴妃銜恨說孌童

??隆慶六年閏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肅殺。後半夜響了幾聲春雷,接著扯起漫天絲絲冷雨,天氣越發顯得賊冷,直凍得狗縮脖子馬噴鼻,巡夜的更夫皂隸一掛清鼻涕揪了還生。卻說各處城樓五更鼓敲過之後,蕭瑟冷清一片寡靜的京城忽然喧嘩起來,喝道聲、避轎聲、馬蹄聲、唱喏聲嘈嘈雜雜。通往皇城的各條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轎一乘接一乘匆匆抬過。憋著一泡尿也捨不得離開熱炕頭的老北京人都知道,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這些平日錦衣玉食的章服之侶介胄之臣,決計不肯吃這等苦頭。?
??大內刻漏房報了寅牌,只見皇城午門內東南角的內閣衙門,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司閽緩緩推開。內閣首輔高拱與次輔張居正從門裡走出來。此時熹光初露凍雨才停,悠揚而又威嚴的鐘鼓聲在一重重紅牆碧瓦間跌宕迴響。參加朝見的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下已來到皇極殿外序班站好。?
??兩位閣臣剛出大門,一陣寒風迎面吹來,把高拱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大鬍子吹得零零亂亂。就因為這部大鬍子,再加上性情急躁,臣僚和宮廷中的太監背地裡都喊他高鬍子。?
??「都二月了,風還這麼刺骨頭。」高拱一面整理鬍子,一面用他濃重的河南口音說道。?
??「二月春風似剪刀嘛。」身材頎長器宇凝重的張居正,慢悠悠回答。他也有一部長須,只因用了胡夾,才不至於被風吹亂。?
??內閣大門出來幾十步路,即是會極門。兩個腰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正在擦拭會極門的礎柱,見兩個輔臣走過來,連忙避到一邊垂手恭立。高拱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顧著和張居正說話:
??「太岳,今日皇上要廷議廣西慶遠府僮民造反之事,兵部平常都是由你分管,你準備如何奏對?」張居正說:「廣西慶遠府山高林密,僮民於此聚居,本來就持械好鬥,加之地方官吏無好生之德,盤剝有加,遂激起民變。其首領韋銀豹、黃朝猛兩人,膽大妄為,率領叛民屢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甚囂塵上,如今已經三年。地方督撫連年請兵請餉,朝廷一一答應調撥,如今已耗去幾百萬兩銀子,可是叛民卻越剿越多。昨日警報抵京,說是韋銀豹又攻陷收復不到半年的荔波縣城,把知縣的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擒賊擒王,要想蕩平慶遠積寇,地方寧敉,只有一個辦法,把韋銀豹和黃朝猛這兩個賊首擒殺。」高拱點點頭說:「理是這個理,奈何劇賊據險,五萬官軍剿了三年,自己損兵折將,卻沒傷著韋銀豹一根毫毛。」「這是用人不當,」張居正決斷地說,「應重新選派兩廣總督。」高拱警覺地問:「你認為應該選派誰?」張居正答:「我還是推薦殷正茂。」高拱的臉色略一陰沉,這位「天字一號」樞臣,同時兼著吏部尚書,拔擢用人之權,被他牢牢抓在手中。此時他冷冷地說:「你已經三次舉薦他,我已說過,這個人不能用。」張居正並不計較高拱的粗暴態度,只是感嘆道:「我真不明白,元輔為何對殷正茂成見如此之深。」高拱說:「殷正茂這個人雖有軍事才能,但貪鄙成性,起用他,不要說我,皇上也不會同意,朝中大臣更不會支持。」張居正搖搖頭。他知道高拱在這一問題上懷有私心。現任兩廣總督李延是高拱的門人,深得高拱信任。但正是這個李延,心胸狹窄嫉賢妒能容不得人。先是排斥令倭寇毛賊聞風喪膽的鐵膽英雄戚繼光,戚繼光奉調北上任薊鎮總兵后,另一位抗倭名將俞大猷接替他繼續擔任剿匪任務,李延又多方掣肘,扣軍餉,弄得俞大猷進退兩難。這回韋銀豹攻陷荔波縣城,李延不但不引咎自責,反而上摺子彈劾俞大猷拖延軍務,剿匪不力。朝中大臣,如兵部尚書楊博、左御史葛守禮等,都知道俞大猷的冤枉。但高拱一味偏袒李延,他們也無可奈何。張居正私里徵求過楊博和俞大猷的意見,他們都認為李延不撤換,慶遠叛賊就絕無剿平之日……?張居正沉思著不再說話,高拱又說:「太岳,待會兒見到皇上,不要主動提出更換兩廣總督事。不管李延留不留任,反正殷正茂不能接任。再說,內閣沒有議決,一下子捅到皇上那兒,倘若爭執起來,叫各位大臣怎麼看?」?
??高拱明是規勸,暗是威脅。張居正苦笑一下答道:「你是首輔,凡事還是你說了算。」?
??說話間,兩人走出會極門。由此北上,便是皇極門前的御道。忽然,御道上傳來喧鬧之聲,兩人循聲望去,只見靠近皇極門的御道中間,停著隆慶皇帝的乘輿。?
??高拱頓時心下生疑,對張居正說:「皇上這時候不在皇極殿中御座,跑來這裡做甚?」?
??張居正也大惑不解。隱隱約約,他看到隆慶皇帝站在乘輿跟前指手劃腳,彷彿在發脾氣。?
??元輔,皇上像是有什麼事。」?
??張居正話音剛落,只見內使抬了兩乘小轎飛奔過來,招呼兩位閣臣上轎,說是皇上要見他們。?
??兩位閣臣趕到時,只見隆慶皇帝朱載?正在乘輿旁邊走來走去。他三十歲時,從父親嘉靖皇帝手中接過皇位,改年號為隆慶。朱載?今年三十六歲,正值盛年,卻因酒色過度,未老先衰。這會兒只見他滿臉怒氣,身上雖然穿著大朝時的章服,但頭上的冠冕卻沒有戴正,前後對稱的?板歪在一側,綴吊著的珍珠寶玉一片亂搖。一大群乾清宮的近侍環跪在隆慶皇帝周圍,一個個戰戰兢兢,顯得異常緊張。?
??「皇上!」?
??不等轎子停穩,高拱就跳將下來,疾聲喊了一句,走到皇上跟前跪了磕頭。張居正跟在他身後,也跪了下去。?
??「啊,你們來了,來了就好,我要告訴你們,我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隆慶皇帝不停地來回走動,嘴裡恨恨不休地嘮叨著。雨雖停了,但天尚陰沉,北風一陣趕一陣地刮。兩位大臣跪在地上,棉袍子被漬水浸濕,又冷又硬的石板硌得膝蓋生痛生痛,寒氣也透入骨髓。
??這滋味很不好受,但皇上沒有發話,誰也不敢起來。「皇上,賜兩位老先生平身吧。」服侍在側的乾清宮管事牌子張貴小聲提醒,隆慶皇帝這才彎腰扯住高拱的衣襟,大聲嚷道:「起來。」?
??「謝皇上。」?
??高拱與張居正謝恩站起,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都不知道皇上為何突然怒氣沖沖。隆慶皇帝仍然扯著高拱的衣袖。又是一陣寒風吹來,高拱剛整理好的鬍子又亂了,飄了一臉,高拱有些尷尬,伸手拂盡臉上的銀白長須,輕聲說:「皇上,早朝的時間到了。」?
??「早朝,什麼早朝?」隆慶皇帝彷彿壓根兒不知道這回事。?
??兩位大臣這才感到皇上神情恍恍惚惚,與往日大不相同。高拱於是小心翼翼問道:「皇上不早朝,又想做什麼呢?」?
??隆慶皇帝沉默不語,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高拱。忽然他把高拱拉到一邊,耳語道:「你是騰的老師,也是朕一手提拔的首輔,現在有人欺負朕,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高拱小心地問:「是什麼人敢欺負皇上?」?
??隆慶皇帝愣了一下,繼續說道:「你把奴兒花花給我找回來。」?「這……」高拱一時語塞。?
??在隆慶皇帝與高拱說話時,張居正小聲問張貴:「皇上今兒早上怎麼了?」?
??張貴說:「早上起床盥洗,皇上還好好兒的,一出乾清宮,剛坐上轎輿,皇上就嚷著要下來。然後不知為何氣呼呼的,一口氣走到這裡來了。」?
??「皇上手上的瘡好了嗎?」?
??「沒有,」張貴搖搖頭,聲音愈低,「有時候癢起來,整夜都不能睡覺。」?
??「叫過太醫了嗎?」張居正問。?
??「哎呀,還沒有,」張貴一拍腦門子,連忙對身邊的一位小火者說,「快,去叫太醫來。」
??小火者飛一般的跑走了,一直拽住高拱衣袖不放的隆慶皇帝,這時聲音又高了起來:「一說
??奴兒花花,你就不吭聲,朕看你也不是個忠臣!」?
??高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應答。站在一旁的張居正上前朝皇上一揖說:「請皇上回宮吧。」?
??「皇上,回宮吧。」高拱也小聲請求。?
??猶豫了一會兒,隆慶皇帝長嘆一聲說:「好吧,你們送我。」?
??高拱用手指了指轎門,示意隆慶皇帝上轎。皇上卻不理會,他仍拽住高拱的衣袖,抬步走向皇極門前的金台。?
??在金台上,隆慶皇帝又停下腳步,望著晨光中巍峨的皇極殿,忽然跺了一下腳,恨恨地說:「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國有長君,社稷之福,怎奈東宮太小,如何是好?」?
??就這麼幾句話,隆慶皇帝重複說了好幾遍。說一遍,捶一下胸。說到後來,幾乎變成了哭腔。?
??見皇上如此失態,高拱與張居正面面相覷。作為大臣,他們不敢打斷皇上的嘮叨。直到隆慶皇帝停住嘴,高拱才趕緊安慰說:「皇上萬壽無疆,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隆慶皇帝愣愣地望著高拱和張居正,忽然又不說話了。隔一會兒,他挽起衣袖,對兩位大臣說:「你們看,我這手腕上的瘡還未落痂。」?
??高拱說:「皇上病剛有好轉,千萬不要發怒,恐傷聖懷。」?
??隆慶皇帝頹然不答,過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說道:「什麼事都沒有,只是內官壞了,先生你怎麼能知道。」?
??說畢,隆慶皇帝仍然拉著高拱的手,走進皇極門,下了丹墀。?
??「上茶。」隆慶皇帝喊道。?
??此時依然是天低雲暗,站在這皇極門內空蕩蕩的廣場上,身上仍感受到北風中的颯颯寒意。
??近在咫尺的皇極殿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站好等著朝見。現在,他們都看到皇上和兩位輔臣站在廣場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禁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時,內侍搬來一把椅子,北向而設,請皇上落座。隆慶皇帝不肯坐,內侍又把椅子車了一個方向,朝向南方,隆慶皇帝這才坐了下來,但他拉住高拱的那隻右手,卻一直不肯鬆開。
??內侍又把茶送了上來,隆慶皇帝伸出左手接過茶杯,喝了幾口,這才長出一口氣,對高拱說:「現在,我的心稍微安寧了些。」?
??說著,隆慶皇帝站起身來,由東角門穿過皇極殿與建極殿,走到乾清宮門。一直被隆慶皇帝拽著衣袖的高拱,這時停下腳步。?
??「走。」隆慶皇帝催促。?
??「臣不敢入。」高拱說。?
??乾清宮屬於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稱作後宮,也叫大內。后妃宮娥都住在裡面,除了內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內。?
??隆慶皇帝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送我!」?
??既然皇上這樣堅持,高拱也只得遵旨行事,和張居正一直陪著隆慶皇帝走進乾清宮,進入到寢殿。皇上坐到御榻上,右手仍牢牢地抓著高拱。?
??當皇上由兩位閣臣陪同不入殿早朝而徑直走回後宮時,百官們便感到事情不妙。開國元勛成國公朱能的後代,第六代成國公朱希忠也在早朝的行列中。所有官員中就他的爵位最高。為了探個究竟,他便尾追而至,在乾清宮門口趕上了他們,一同進了寢殿。?
??隆慶皇帝剛坐定,朱希忠和張居正便一齊跪到榻前磕頭。高拱因為被皇上拉著手,想磕頭膝蓋不能著地,身子一歪一歪的,顯得局促不安。隆慶皇帝見狀,就鬆開了手。?
??三個人磕頭問安畢,隆慶皇帝也不說什麼話。三個人便知趣地退了出來,卻也不敢走開,只是在乾清宮門外等候。?
??不一會兒,有內侍出來傳旨,讓兩位內閣大臣重入乾清宮。?
??隆慶皇帝仍坐在剛才的那乘御榻上,神色安定了許多,只是兩頰依然通紅,眼光也顯得獃滯,他對兩位大臣說:「朕一時恍惚,現在好多了。自古帝王後事,都得事先準備,卿等務必考慮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說畢,示意二位大臣退下。高拱趕緊伏奏:「臣等遵旨,只是還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示皇上。」?
??「何事?」隆慶皇帝問。?
??「昨天,臣已將慶遠前線傳來的八百里快報傳入宮中,原定今日早朝廷議,對叛民首領韋銀豹、黃朝猛等,是撫是剿,兩廣總督是否換人,廣西總兵俞大猷是否降旨切責,還請皇上明示。」?
??隆慶皇帝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嘟噥道:「朕也管不得許多了,你就替朕擬旨吧。」?
??「臣遵命。」?
??高拱亢聲回答,並下意識地看了看跪在身邊的張居正,然後一起走出乾清宮。朱希忠也還沒有離開,見他們出來,連忙迎上前焦急地問道:「請問二位閣老,皇上有何吩咐?」?
??高拱陰沉沉地回答:「皇上讓我們考慮後事安排。」?
??就在隆慶皇帝還在皇極門前的御道上鬧騰時,住在慈慶宮裡的陳皇后也已起了床,近侍的宮女剛剛幫她梳洗完畢,慈慶宮裡的管事牌子邱得用就進來稟報,說是李貴妃帶著太子爺向她請安來了。?
??陳皇後走進寢房隔壁的暖閣,只見李貴妃母子二人已經坐好了等她。她剛進暖閣的門,李貴妃就連忙站起來朝她施了一禮,然後牽過身邊的一個小孩兒,對他說道:「給母后請安。」
???「母后早安。」?
??小孩兒聲音脆得像銀鈴,說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哎喲,快起來。」?
??陳皇后疼愛地喊了一聲,拉起小孩兒,一把攬到懷裡。?
??這孩兒便是當今太子,已滿九歲的朱翊鈞。?
??陳皇后今年二十八歲。隆慶皇帝還是裕王的時候,娶昌平的李氏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
??裕王又續娶通州的陳氏為妃,這陳妃就是如今的陳皇后。而李貴妃則是當年選進裕王府中的一名宮女。由於聰明伶俐,被一向喜歡女人的朱載?看中,一次酒後,拉著荒唐了一回。沒想到就這一次,朱載?再也離不開這位宮女了。這位並非天姿國色的女孩子,身上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非凡吸引力,陪著嘮嗑子能讓你滿心喜悅,陪著上床能讓你銷魂。自從有了她,朱載?只恨白天太長,夜晚太短。過不多久,這位進裕王府不到一年的宮女就懷孕了。陳皇后雖然地位崇高,無奈肚子不爭氣,到現在仍沒有生育。而這位宮女卻為朱載?生下了頭胎貴子。母以子貴,於是從地位低下的都人晉陞為太子妃。當了妃子后,她又為朱載?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潞王。朱載?登基后,元配夫人順理成章被冊封為皇后,而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冊封為貴妃了,其地位在眾妃之上,僅次於住在慈慶宮中的陳皇后。
??自古以來,後宮爭寵,常常鬧得烏煙瘴氣。皇上就那麼一個,可是在冊的皇后嬪妃少則幾十,多則上百,還有數以千計的宮娥彩女,一個個冰清玉潔,國色天香。這麼多的粉黛佳人,皇上哪裡照顧得過來?於是,需要溫存、需要體貼的這些年輕女人們,便在那重門深禁之中,為了討得皇上的歡心與寵愛,不惜費盡心機,致對手於死地。這脂粉國中的戰爭,其殘酷的程度,並不亞於大老爺們設計的戰陣。紫禁城看似一潭死水,但在歲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該有多少紅粉佳人,變成永不能暝目的香艷冤魂。遠的不說,就說隆慶皇帝的父親,前一朝的嘉靖皇帝,一日躺在愛妃曹端妃的被窩裡,被曹端妃身邊的宮婢楊金英闖進來,用一根絲帶勒住了脖子。虧得方皇后趕來救駕,才僥倖免於一死。嘉靖皇帝驚魂甫定,聽說方皇后已傳旨把楊金英連同曹端妃一塊兒殺了。嘉靖皇帝明知這事兒與心愛的曹端妃沒有牽連,但方皇后自恃救駕之功,捎帶著除了自己的情敵,叫你有口難言。嘉靖皇帝因此理解了女人的狠毒,長嘆一聲,就搬出了紫禁城,住進西苑,從此再也不肯回來。?
??後宮的矛盾,多半集中在皇后與貴妃的身上。可是,隆慶皇帝身邊的陳皇后與李貴妃,給外人的印象是相敬如賓,好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姐妹。因此,宮裡宮外的人,都稱讚她們賢慧。
??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還是李貴妃。起初,看到隆慶皇帝寵愛李貴妃,陳皇后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酸溜溜的。等到李貴妃生下太子,陳皇后的提防之心更加明顯了。李貴妃早就看出了陳皇后的心思。她並不計較,無論人前人後,從不說陳皇后一句壞話。隆慶皇帝登基后,按理陳皇后應住進坤寧宮,但因她多病,自己要求別宮居住,因此被安排住進東院的慈慶宮。李貴妃住在西院的慈寧宮。年復一年,每天早晨,李貴妃都帶著太子到慈慶宮來給陳皇后請安。長此以往,面對李貴妃這一份知情達理、安分守己的誠摯,陳皇后那一點戒備之心、妒忌之情也就煙消雲散了。兩人真正成了好姐妹,什麼體己話兒都往一塊兒說。?
??這會兒,陳皇后把朱翊鈞攏在懷裡,握著他的小手兒,心疼地說:「天這麼冷,應該讓孩子多睡一會兒。我早就說過,你這早晨請安的客套,應該免掉。」?
??「老八輩子的規矩,若是在我頭上免掉了,後頭的人,豈不把我當成罪人。」?
??李貴妃笑盈盈地說。她不是那種妖艷的美人,但楚楚風韻,眼波生動,一顰一笑,顧盼生姿。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個既有魅力又有主見的女人。?
??陳皇后比李貴妃大兩歲,雖然看上去身體欠佳,但端莊美麗,自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聽了李貴妃的話,她淺淺一笑,又勾下頭,逗懷裡的小太子玩。因為自己沒有生育,小太子又聰明可愛,陳皇后也就特別喜歡他,疼愛得倒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鈞兒,昨兒個讀的什麼書?」陳皇后問。?
??「《論語》,讀到最後一節了。」朱翊鈞覺得這位皇后媽媽比親媽媽隨和得多,因此,也很願意和她搭話兒。?
??「喲,孔聖人的書,都讀到最後一節了。」?
??陳皇后嘖嘖連聲。她手邊的茶几上,就放著一部《論語》,這是特為朱翊鈞準備的。?
??「鈞兒,背一遍給母后聽。」李貴妃一旁說。?
??陳皇后拿起《論語》,翻到最後一節,朱翊鈞離開陳皇后的懷抱,在屋子中央站定。朗聲讀道: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
??「好了好了。」陳皇後放下書,一把摟過朱翊鈞,稱讚說:「這麼深的學問書兒,你都背得滾瓜爛熟的,長大了怕不要當個狀元郎。」?
??「不,母后,狀元郎由我來點,我想叫誰當,誰就當!」?
??朱翊鈞說這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雖然是個孩子,但露出一副天潢貴胄的氣派。?
??陳皇后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自嘲地笑道:「哎呀,看我糊塗得,我的兒是當今太子,將來要當萬歲爺的。狀元郎學問再好,也只是你手下一個辦事兒的。是不是,鈞兒?」?
??朱翊鈞點點頭。?
??「太子爺,早安!」?
??忽地門外一聲喊,尋聲望去,只見陳皇後跟前的一名近侍提著個鳥籠子站在門口。方才的話,並不是近侍說的,而是籠子里那隻羽毛純白的鸚鵡叫出來的。?
??這名近侍也只有十五六歲年紀,叫孫海,專管這隻鳥籠子。朱翊鈞很喜歡這隻會說話的鸚鵡,每次來,都要逗逗它。?
??「大丫環。」?
??朱翊鈞歡快地喊著白鸚鵡的名兒,追了上去。陳皇后也很喜歡這隻鳥,說它像貼身丫環一樣可以逗樂兒,解悶子。故給它取了這麼個酸不溜秋的名兒。?
??朱翊鈞把嫩蔥兒一樣的手指頭塞進鳥籠,戳白鸚鵡的腦袋,鸚鵡也不啄他,只是撲楞著翅膀躲閃。?
??「孫海,帶太子爺到花房去,逗逗鳥兒。」?
??「是。」?
??孫海答應,帶著朱翊鈞離開了暖閣。?
??細心的陳皇后早已覺察到,李貴妃今兒早上像是有心思,因此便支走小太子,好給兩人留個說話的機會。?
??得小太子的皮靴聲「橐橐橐」地走遠了,李貴妃開口說:「皇后,看你的氣色,這些時一天比一天好。」?
??「我自家也感覺好些,以前總是空落落的,打不起精神來,現在這腿兒、胳膊肘兒也不酸軟了。」陳皇后說著,晃了晃身子,表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了許多,接著說:「身子在於調養,春節后,換了個太醫的葯,吃了一個多月,明顯地見效。」?
??「可是,皇上的病,怎麼就這麼難得好?」李貴妃臉上掛著的笑容消失了,換了個愁容滿面。?
??陳皇后瞟了李貴妃一眼,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定有不少隱情,於是問道:「你是說,皇上手上的瘡?」?
??李貴妃點點頭,說道:「春節時,只是手腕上長了一顆,起先只有豌豆那大,幾天後,就銅錢那大一顆了,而且還流水,黃黃的,流到那裡,瘡就長到那裡。過元宵節看鰲燈那會兒,這手上的瘡,就長了十幾顆,起先還只是右手有,後來左手也長了。現在,屁股上也長了兩顆。」?
??陳皇后明白李貴妃的愁容是為這檔子事兒,於是寬慰說:「昨兒個我還問了太醫,他說皇上的瘡已經結痂了。」?
??「那是讓人看得見的地方,」李貴妃說,「胳肢窩裡的,屁股上的,還在流水啊!」?
??陳皇后因為身體不好,已有好幾年不曾侍寢。聽李貴妃說到皇上這些隱私地方,心中難免生起醋意,但一閃即過,隨即關心地說:「你可得當心,聽說這種瘡叫楊梅皰,同房會傳染的。」?
??李貴妃嘆一口氣說:「多謝皇后關心,妾身正為這件事擔心不盡。昨晚,皇上讓我過去,我推說在經期,身子不便,就沒有去。」?「這樣皇上豈不傷心?」?
??「是啊,可是我又有什麼法子呢?」李貴妃說著流起了眼淚。?
??陳皇后也蹙起眉頭,半是憂慮,半是憤慨地說:「妹子,你我都知道,皇上一天都離不得女人,還巴不得每天都吃新鮮的。宮中嬪妃彩女數百個,像你這樣能夠長期討皇上喜歡的,卻沒有第二個。這時候他招你,除了陪他作樂,他還想說說體己話。你這樣不能滿足他,孟沖這幫混蛋就又有可乘之機了。」?
??「你是說,皇上還可能去帘子衚衕?」?
??「什麼?帘子衚衕?」陳皇后彷彿被大黃蜂螫了一口,渾身一抖索,緊張地問,「你怎麼提到這個齷齪地方?」?
??李貴妃從袖子中掏出絲帕?了?眼角的淚花,不禁恨恨地說:「昨日馮公公過我那裡,對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去年臘月間一天夜裡,萬歲爺讓孟沖領著,喬裝打扮,偷偷摸摸出了一趟紫禁城。」?
??「啊?去哪兒?」?
??「帘子衚衕。」?
??陳皇后倒抽一口冷氣。早在裕王府的時候,有一次,朱載?在枕邊提到北京城中的帘子衚衕是男人們快樂銷魂的地方,於是她就起心打聽。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原來這帘子衚衕里住著的儘是些從全國各地物色來的眉目清秀的小孌童,專供閑得無聊的王公貴戚、達官貴人房中秘玩。?
??「孟沖這個混蛋,勾引皇上去這種臟地方」。陳皇后不由得恨恨地罵起來。?
??孟沖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宮內太監稱為內宦,機構龐大,共有十二監、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門,打頭兒擺在第一的就是司禮監。而掌印太監又是司禮監第一號頭兒,因此也是太監的大總管。地位顯赫,素有「內相」之稱。隆慶皇帝登基時,掌印太監是陳洪。陳洪因辦事不力被撤了,接任他的便是孟沖。?
??「這件事若是傳了出去,朝中文武百官,天下百姓,該如何看待皇上?」李貴妃一腔怒氣,強忍著不便發作。?
??這時宮女送上兩小碗滾燙的參湯來,陳皇后取一杯呷了一小口,徐徐說道:「做出這等下流事來,不知是皇上自己糊塗呢,還是受了孟沖唆使。」?
??李貴妃怒氣攻心,嫌參湯太熱,吩咐侍女另沏一杯花茶。接著回應陳皇后的話說:「孟沖畢竟是個無根的男人,也不知道孌童究竟有何滋味,這肯定是皇上的心思。這些年來,皇上什麼樣的女人都玩過了,心中難免就打孌童的主意。」?
??陳皇后不解地問:「孌童究竟有什麼好玩的,妹子你清楚不?」?李貴妃臉一紅,忸怩了一陣子,才不情願地回答:「聽人說,孌童做的是穀道生意。」?
??「穀道,什麼叫穀道?」陳皇后仍不明就裡。?
??「穀道就是肛門。」?
??陳皇后頓時一陣噁心:「這種地方,也能叫皇上快活?」?
??李貴妃道:「皇上畢竟也是男人啊,男人的事情,我們做女人的哪能全都體會。」?
??陳皇后緊盯著李貴妃,一臉納悶的神色,喃喃私語道:「看你這個貴妃,大凡做女人的一切本錢你都有了。可是皇上為何不和你親熱,而去找什麼孌童呢?果真男人的穀道勝過女人?」?
??幾句話臊得李貴妃臉色通紅,趕緊岔開話頭說:「話又說回來,孟沖如果是個正派人,皇上也去不了帘子衚衕。」?
??「我早就看出孟沖不是好東西,」陳皇後繼續罵道,「偏偏皇上看中他。」?
??「皇上?皇上還不是聽了那個高鬍子的。」李貴妃銀牙一咬,潑辣勁也就上了粉臉紅腮,「
??皇上一登基,高鬍子就推薦陳洪,陳洪獃頭獃腦的,什麼事都料理不好。皇上不高興,高鬍子又推薦了孟沖,這人表面上看憨頭憨腦,其實一肚子壞水,流到哪裡哪裡出禍事。這不,把萬歲爺勾進了帘子衚衕,惹出這個臟病來。」?
??「啊,你說萬歲爺的瘡,是在帘子衚衕惹回來的?」陳皇后這一驚非同小可。?
??不在那兒又在哪兒呢?你,我,宮中這麼多的嬪妃貴人,哪個身上長了這種瘡?」?
??陳皇後點點頭,又說:「聽說梅毒是男女房事時相傳,只是不知孌童的穀道里,是不是也帶這種邪毒。」?
??說到這裡,李貴妃的腦海里立刻浮出一個高鼻凹眼的韃靼美女,頓時又把銀牙一咬,恨恨地說,「要不,就是那個奴兒花花!」?
??一聽這個名字,陳皇后渾身一激凌,說:「這個騷狐狸,幸虧死了。」?
??「就因為她死了,皇上才不開心,跑到帘子衚衕尋歡作樂。」?
??「這倒也是。」陳皇后嘆了一口氣,「虧得馮公公打探出來,不然我們還蒙在鼓裡。」?
??「唉,想到皇上的病,這般沒來由,我就急得睡不著覺,昨夜裡,我又眼睜睜挨到天亮。」
??說著,李貴妃眼圈兒又紅了。陳皇后心裡也像塞了塊石頭。正在兩人唉聲嘆氣之時,乾清宮裡的一個管事牌子飛快跑來稟告說:「啟稟皇后和貴妃,皇上又犯病了。請你們即刻過去。」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4 13:20
標題: 木蘭歌 第二回 述病情太醫藏隱曲 定總督首輔出奇招
  緊挨乾清宮的東暖閣,是皇上批覽奏摺處理政務之地。雖然書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卻少有翻動。碩大几案之後正面牆上,懸了一塊黑板泥金的大匾,書有「宵衣旰食」四個大字,卻是當今皇上的父親世宗皇帝的手書。按規矩這東暖閣外臣不得擅入,但隆慶皇帝有時懶得挪步,偶爾也在這裡召見大臣垂詢軍政大事。因此這東暖閣中也為大臣設置了一間值房,以備不時之需。眼下這間值房正好派上了用場。離開隆慶皇帝寢宮的高拱與張居正,被安排在這裡守候。沒有皇上的旨意,他們不得離開。?
  乾清宮本來就燒了地龍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監臨時又增燒了銅盆炭火,值房裡顯出一片溫暖祥和。兩位大臣剛剛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擺上了一桌茶點,琳琅滿目總有好幾十樣。折騰了一早晨的高拱,早已飢腸轆轆。小火者添一碗加了蜜棗枸杞的二米粥捧上。他接過剛要喝,卻一眼瞥見盛粥的小瓷碗上繪了一幅春宮圖:一對妙齡男女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少女彎腰兩手扶住一把椅子,回過頭來朝身後站著的少男莞爾微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拿陽具頂著少女高高翹起的白膩豐腴的屁股……高拱頓時大倒胃口,放下那隻碗,對侍立在側的小火者說:「再給我換一碗。」?
  小火者以為高拱嫌二米粥太燙,躬身回答說:「高老先生,二米粥剛出鍋,都是這麼燙的,要不,您老先喝碗牛乳。」?
  宮中規矩,太監統稱內閣大臣為老先生。高拱情知小火者理解錯了,索性將錯就錯,只要能換碗就成,回答說:「中,那就先喝碗牛乳。」?
  小火者添了一碗牛乳捧上。高拱接過那隻碗,又傻眼了。碗上仍是繪的一幅春宮畫,一對赤裸男女在床上滾作一堆,兩嘴相吻,男的一手拿住女的乳房,一手按住女的下身,淫邪不堪。高拱又把碗放下了。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張居正,正專心致志地喝著二米粥。他頓時生起氣來,朝小火者做起了臉色:「再給我換一碗。」?
  小火者覺得這位首輔大人比皇上還難侍候,卻也只能賠著小心問道:「要不,給您老換一碗蓮子雪花羹?」?
  高拱回答:「還是二米粥,給我換隻碗。」?
  「換碗?」小火者伸著脖子看了看高拱面前的兩隻碗,迷惑不解地問,「請問高老先生要只什麼樣的碗?」?
高拱指了指碗上的春宮畫,啐了一口罵道:「你看看這碗上畫的什麼勞什子,叫人如何吃得下飯。嗯?」?
  小火者這才明白高拱挑剔的原因,嘴一咧想笑,但看高拱烏頭黑臉樣子嚇人,又趕忙收了笑容答道:「今天這頓早點,是孟老公公特意關照下來,按皇上早點規格給二位老先生辦下的,皇上平常用餐,用的也是這些碗碟。」?
  小火者這麼一解釋,高拱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緩和口氣說:「你給我找只沒畫兒的碗來。」
? 小火者見怪不怪,搖搖頭答道:「不是奴才駁您老的面子,這乾清宮裡,實在找不到一隻沒有畫兒的碗。您老看看桌上的這些碗碟,哪一隻上頭沒有畫兒?」?
  高拱俯身一看,果然所有的杯盤碗碟大至罐小至湯匙都繪有春宮畫。這時張居正正津津有味地吃第二碗二米粥,高拱狐疑地問他:「你那碗上也有?」?
  張居正笑一笑,把碗伸過來給高拱看,說道:「我這隻碗上不但繪有巫山雲雨男女銷魂之狀 ,旁邊還題了一句詩: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吃得下?」高拱問。?
  「皇上吃得下,我們作大臣的,焉有吃不下之理。」張居正說著,又伸筷子夾了桌上的一塊棗泥糕送到口中。?
  高拱無奈,只得棄了牛乳、二米粥不喝,伸筷子夾桌上的各色點心吃。一邊吃,一邊問小火者:「你剛才提到孟公公,他人呢?」?
小火者答道:「孟公公在司禮監值房裡。」?
  「他怎麼沒過來?」?
  「回高老先生,沒有皇上的旨意,孟公公不能過來。」?
  吃著吃著,高拱心裡又來了氣。世宗皇帝在位時,當今皇上被封為裕王。高拱是裕王的老師,擔任講席有十幾年之久,兩人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裕王登基成了隆慶皇帝,高拱政治生涯峰迴路轉,順利入閣。但因他性情急躁遇事好鬥,很快又受到幾個資深老臣的排斥而愴然出閣,直到隆慶四年才榮登首輔之位。隆慶皇帝對這位老師相甚為倚重,大小政務任其處置絕少掣肘。高拱對這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久而久之也就沽恩恃寵,朝中大事由他一人專斷。他心底很清楚,要想保住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字一號樞臣地位,就必須保證皇上春秋康健,國祚綿長。可是,怎奈這個皇上是個色中餓鬼。剛才在皇極門外,問他要那個韃靼美女奴兒花花,現在在這乾清宮裡,又看到這麼多餐具器皿上的春宮畫。長期置身於這種淫邪環境,縱是神仙,也難保金剛不壞之身。想到這裡,高拱把手中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摜,怒氣沖沖地說:「這些餐具,應該統統撤換。」?
  幾個小火者都嚇得退到一邊,噤若寒蟬,張居正呷了一口碧螺春漱漱口。十年前他與高拱在國子監共事,爾後又都充當裕王府講官,現在又同為內閣輔臣,對高拱的脾氣心性是再熟悉不過了。「元輔」,張居正緩緩說道,「製作這批餐具瓷器的二十萬兩銀子,還是你指示戶部,從太倉銀中劃撥的呢。」?
  張居正這麼一提醒,高拱倒記起來了。他任首輔之初,皇上諭旨要在景德鎮開窯燒制一批宮廷專用瓷器,內務庫造了一個預算報來,總共需用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心裡頭雖然覺得此舉太過糜費,但皇上既已發話,還得承旨照辦,於是吩咐戶部如數撥給。宮廷所用各色物件,照例都由皇上直接派太監監造,政府不得過問。所以高拱雖然出了錢,卻並不知道燒制的是些什麼玩藝兒。?
  「我倒要查查,把春宮畫燒到瓷器上,究竟是什麼人的主意。」高拱悻悻地說。?
  「元輔不用查了。」張居正說著,就把東暖閣的當值太監喊了來,問他,「聽說東暖閣裡頭,有一面牆陳列的都是隆慶四年燒制的瓷器,可有此事?」?
  當值太監回答:「回張老先生,確有其事。」?
  張居正說:「你可否領元輔進去一看?」?
  當值太監點點頭。東暖閣與這值房本來就一門之隔,當值太監推開門,讓兩位輔臣進去。皇上召閣臣議事,大都在文華殿或者平台。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雖然都在內閣多年,卻也是第一次進到東暖閣。高拱首先看到「宵衣旰食」那塊匾額。掃了一眼羅列整齊的書籍卷帙之後,便走到北牆一列古色古香的紅木古董架前,靠近皇上批覽奏章的那隻架子上,分三層陳列了二十四隻尺八月色素盤,這些盤光澤典雅,薄如卵膜,每隻盤面上均繪有男女交媾之圖。仔細看來,卻是根據民間流傳既久的《素女經》編繪而成的。二十四幅春宮圖分別描繪出二十四種男女交媾之法。「皇上每天就是看著這些盤子處置國家大事?」高拱不禁在心底發問,頓時產生國家社稷廟堂神器遭到褻瀆的感覺。張居正比高拱看得仔細,他伸手彈了彈一個盤子,發出清脆的響聲,整隻盤子彷彿都在顫動,他拿起那隻盤子舉在眼前一看,盤子彷彿是透明的,他把盤子翻了一個面,從盤底依然可以看清盤面上繪製的那幅春宮圖——紅男綠女,毛髮俱見。「這是景德鎮瓷器的極品!」張居正讚歎道。?
  當值太監湊上前來答道:「聽萬歲爺說,就這二十四隻盤子,燒制的工價銀就費去了六萬兩銀子。」?
  「啊?」張居正目光一轉,望著高拱說道,「寧夏一省一年的賦稅收入,不過兩萬多兩銀子,貴州一省也才三萬多兩。這一套盤子,要耗掉兩省一年的賦稅。」?
  高拱恨不得把這些盤子一古腦兒掀翻在地摔個粉碎,但聽出張居正的話中卻有譏諷他的意思,不由得臉一沉,反唇相譏道:「你我方才吃的這頓早點,也夠鄉下小戶人家一年的用度,處處打小算盤,皇上的威福何在!」?
  說話間,兩人回到值房。小火者已撤去了那桌早點,為兩人重新沏茶。吃早點之前,高拱就吩咐過,一俟太醫給皇上診斷完畢就過來具報。這會兒太醫離開寢宮來到值房。行了官禮之後,高拱問道:「皇上患的何病?」?
  太醫答:「依卑職診斷,皇上是中風。」?
 「中風?」高拱有些懷疑,「大凡中風之人,或偏癱在床,或口齒不清,如何皇上還滿地亂跑,打妄語?」?
    太醫答道:「元輔所言極是,一般中風之人都是這種癥狀,但皇上情形又有所不同。皇上平常吃的補藥太多,人總是處在極度亢奮之中。方才卑職給皇上把脈,寸脈急促,關脈懸浮而尺脈游移不定,這正是中焦阻塞內火攻心之象。病從丙,按五行來講,丙為火,正月為寅,木助火發,皇上內火出表為瘡,可見火毒之重。如今到了卯月,邪火更旺,出表為瘡,攻心為毒。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裡,由皮入心。在表者,瘡毒猖獗,入心者,火燎靈犀,便會生出許多妄想。所謂風,就是火毒。所以卑職才敢斷語,皇上今次之病,實乃中風之象。」?
    這太醫快七十歲了,在太醫院已呆了四十年,論醫術是太醫院中的首席。聽他娓娓道來,剖析明白道理充足,高拱不得不信,一顆心頓時也就沉重起來,他下意識捻了捻鬍子,打量著太醫問道:「依你看,皇上的病重還是不重?」?
    「重!」太醫回答肯定。?
    「重到何等地步?」?
    面對首輔的逼問,太醫感到犯難。因為據他拿脈來看,皇上已病入膏肓,棄世也只在百日之內。但如據實稟告,首輔一怒,定他個「妖言惑眾,詛咒皇上」的罪名,輕者發配邊疆,重者斬首棄市。若隱瞞不報,到時候皇上真的一命歸西,也可以定他個「診治不力,貽誤病情」之罪,照樣可以嚴懲。在心裡盤桓一番,太醫答道:「中風之症,古來就是大病,何況皇上的風症,比起尋常癥狀來,顯得更為複雜,若要穩住病情不至發展,重在調養。」?
   「如何調養?」?
   「方才卑職已經講過,病從火,人自娘胎出來就帶了火毒,一個人只要注意降火,就能保證大病不生,以終天年。自古神醫如扁鵲、華佗,還有孫思邈的《千金方》,張仲景的《傷寒論》,講的都是祛火去邪的道理。而祛火去邪之大法,第一條就是要清心寡欲。皇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再輔以湯藥,病情就一定能夠好轉。」?
    聽了太醫一席話,在座的人都默不作聲。太醫又把為皇上開出的藥單呈上請高拱過目。高拱胡亂看了一回,腦子裡卻浮出瓷盤上的那些春宮圖來。他知道皇上第一等做不了的事就是清心寡欲。作為臣道,可以為皇上排憂解難,處理好軍政大事,但對於皇上的私生活,卻是不敢隨便進言的。隆慶二年時,禮科都給事中胡達奎上本規勸皇上不要沉湎女色,而應配厚德於天地,以國事為重,進賢親政,垂範天下。結果惹得龍顏大怒,批旨下來把胡達奎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從此再沒有人敢進言規勸皇上。高拱飽讀聖賢之書,紅顏誤國的道理,他可以一車一車地講。但他柄國兩年,對皇上的貪戀女色卻一味地採取縱容袒護態度。唯其如此,他這位內閣首輔才能夠臣行君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控御百官於股掌之中……如今風雲突變,儘管太醫閃爍其詞。但從他的口風中依然可以聽出皇上患了絕症。高拱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比他小了十三歲的張居正,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脅。他揮手讓太醫退下,又喊來東暖閣當值太監,對他說道:「你現在去內閣,傳我的指示,讓內閣中書迅速擬一道緊急咨文照會在京各衙門。第一,皇上患病期間,各衙門堂官從今天起,一律在衙門夜宿當值,不得回家;第二,從明日起,各衙門官員全部青衣角帶入衙辦公,為皇上祈福三天;第三,所有官員不得妄自議論皇上病情,違令者從嚴懲處;第四,各衙門不得借故瀆職,辦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議決之大事,一律申報內閣,不得擅自決斷……」高拱斬釘截鐵,一口氣講完他的指示。當值太監領命出了東暖閣前往內閣去了。望著他篤篤跑去的背影,高拱這才想起張居正坐在屋裡,也就敷衍地問了一句:「太岳,你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張居正雖然對高拱這種無視次輔存在的做法大有腹誹,但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一點怨恨來,他笑模笑樣地說:「元輔安排得妥帖周到,下官全都贊同。」?
    說話間,只見又有一個太監飛奔進來,跪在高拱面前,高聲說道:「通政司差人給高老先生送來一封八百里快報。」說著把一封蓋了關防封了火漆的信封雙手遞上,高拱接過一看,又是從廣西慶遠府前線傳來的邸報。??
    邸報是兩廣總督李延寄來的。自從去年冬月叛民猖獗以來,李延一直在前線督陣圍剿。這封邸報內容是,繼上次韋銀豹攻破慶遠府後,數日前又連續劫掠了宜山、天河兩縣,軍民死傷無數,天河縣城幾乎被焚毀。高拱讀過,順手把邸報遞給張居正,惱怒地說:「蒙古韃子沒有犯邊,北方無事,沒想到廣西的幾個蟊賊,竟然越鬧越歡!」張居正看完邸報后說:「李延不耍奸隱瞞,如實稟告軍情,也還算一個老成之人。他在邸報中為這次縣城失守所作解釋,說是嶺南瘴癘,軍士駐紮其中,多染疾疫,上吐下瀉,渾身酸軟乏力,站立尚且困難,何況持戈殺敵。這也不算推諉之詞。」高拱啞然失笑,不無揶揄地說:「一個時辰前,你還義正辭嚴,申說兩廣總督一定要撤換,如何現在口風一變,又為李延說起好話來?」張居正搖了搖手中的八百里邸報,回答說:「仆之所言,元輔可能還沒有完全理解。李延心存政府,遇事實報,這是優點。但此人實非軍事人才,奏章弄文是把好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卻非他的長處。至於勝殘去殺,誅凶討虐,更非他能力所及。當一個府尹,撫台按台,李延足資重任,但當一個威鎮三軍的總督,實在是叫他勉為其難。」?
    兩人談話間,東暖閣當值太監進來複命,言內閣書辦官已按首輔指示擬出咨文,下午散班之前,即可傳至京師各大衙門。與此同時,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也派人將十幾份急待「票擬」的奏摺送來,請首輔閱處。高拱翻了翻,挑出李延前一份報告慶遠府失守的奏摺以及廣西總兵俞大猷自劾失職申請處分的手本,遞給張居正說:「這兩份摺子,皇上讓我們票擬,你看如何處置?」?
    張居正心裡忖道:「你不早就明確表示了態度么?這時候又何苦來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呢?」不滿歸不滿,但回答極有分寸:「為剿滅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皇上已下過兩道旨意。限期剿滅的話,不但兵部、內閣咨文多次提起,就是聖旨上也鄭重說過。如何匪焰愈剿愈烈?依仆之見,督帥既然不作改動,但李延也好,俞大猷也好,都應該諭旨切責,稍加懲戒。」?
   「如何懲戒,是降級還是罰俸。」?
   「既是稍加懲戒,還是罰俸為宜。」?
   「罰俸有何意義,」高拱冷冷一笑,沒好氣地說,「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銀子,總督縱然俸祿全無,吃剋扣可以吃出個富甲一方的人物來。」?
    張居正心裡一格登,他聽出高拱的話改了平日態度,於是問道:「依元輔之見,罰俸太輕?」?
   「是的。」?
   「元輔想給他們降級處理?」?
   「還是太輕!」?
   「那麼,依元輔之見?」?
   「李延就地撤職,令其回原籍閑住。俞大猷嘛,罰俸也就不必了,降旨切責幾句,令其戴罪立功。」?
    高拱一臉憤怒,差不多已是吹鬍子瞪眼睛了,這倒叫張居正犯了躊躇。俞大猷本來就是冤枉的,這麼處理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對李延的態度,卻不知為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元輔……」張居正喊了一句,竟沒了下文。他以為高拱是一時生氣說的氣話,想規勸幾句,但剛欲開口時又動了一個念頭:高拱躁急於外而實際城府甚深,他如此作戲,肯定另有原因。因此把要規勸的話又全部咽回肚裡。?
   「太岳,」高拱指了指值房一頭的几案,余怒未息地說,「你現在就坐過去,按我剛才所說進行票擬。」?
   「元輔,還請你三思而行。」張居正坐在紅木椅上品著碧螺春,不挪身子。?
   「李延是我的門人,我知道你心存顧慮,也罷,我自己親手來擬票。」?
    高拱說著,人已坐到几案,援筆伸紙,一道票擬頃刻出來:??
    李延全無兢慎之心,屢誤軍機,驕逸喪敗,導致叛首韋銀豹、黃朝猛匪焰猖熾,期月連陷數縣。失土之臣,罪責難逃。姑念平日尚無惡跡,今令原地致仕,開缺回籍,不必來京謝恩,欽此。?
    擬票完畢,高拱反覆看了兩遍,認為字字妥帖之後,才遞給張居正,並問道:「殷正茂現在何處?」?
    張居正心知高拱這是明知故問,仍然答道:「在江西巡撫任上。」?
    高拱點點頭,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對張居正說:「太岳,今天這第二道票擬,該由你來執筆了。著殷正茂接旨后一刻不能停留,火速趕赴廣西慶遠前線,接任兩廣總督之職。」?
    張居正又是一驚。他與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進士,素知殷正茂處事心狠手辣,大有方略,實乃是封疆大吏之才。因此才抱著「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態度,屢次舉薦他擔任兩廣總督平定廣西慶遠叛亂。怎奈高拱知道殷正茂與他同年,屢屢找些理由搪塞。現在忽然主動提出啟用,張居正本該高興,但他覺得高拱態度改變過於突兀蹊蹺難解,因此也就不敢掉以輕心,斟酌一番問道:「首輔不是說,殷正茂這個人貪鄙成性,不堪擔此重任么?」?
    「我是說過,」高拱並不為自己前後矛盾的態度而心虛神亂,而是把熱辣辣的眼光投過來侃侃言道,「論人品,殷正茂的確不如李延。但好人不一定能辦成大事,好人也不一定就是個好官,李延就是一個例子。他出任兩廣總督,在前線督戰半年,連耗子也沒逮著一隻。你多次推薦殷正茂,老夫也找人調查過,殷正茂是有些才能,但太過愛財,故落了個貪鄙成性的壞名聲,因此,殷正茂雖不是一個好人,但卻是一個能人。這次用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 高拱這番議論,張居正頗為贊同。但他同時也感到這是首輔的表面話,至於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仍是一個謎。因此盯問:「元輔這麼一說,下官自然明白了。但元輔就不怕殷正茂利用兩廣總督的權力貪污軍餉么?」?
   「只要能蕩平積寇,貪污又怕什麼?」高拱說著伸出手指,扳著指頭稱道,「自從韋銀豹謀反,李延請兵請餉,前後花去了朝廷幾百萬兩銀子,結果叛匪越剿越多。既浪費了銀兩,也耽誤了時間。現在來看這一問題,平心而論,這種浪費比貪污更為可怕。你讓殷正茂到任后 ,即刻呈一道摺子上來,言明剿滅韋銀豹要多長時間,多少銀兩,在他所需的軍費總數上,再加上二十萬兩銀子。老夫可以對你明說,這二十萬兩銀子,是準備讓殷正茂貪污的。若是殷正茂能限期蕩平匪患,縱然讓他貪污二十萬兩銀子也還劃得來。」?
   「如果殷正茂不能蕩平匪患呢?」?
   「那他就不可能像李延這樣全身而退。我必請示皇上,對他治以重罪!」?
    兩位輔臣你一言我一語鬥起了心智,接著就這一問題的細節進行磋商。這時,值房門外的過廳里響起腳步聲,只見張貴推開虛掩著的門,走進了值房。「張公公,皇上咋樣了?」高拱問道。?
    張貴臉色白煞煞的,顯然還沒有從早晨的驚嚇中恢復過來。「皇上現在和皇后、皇妃娘娘在一起,」張貴一臉愁容說,「皇上拉著太子爺的手,在哭著說話兒呢。」?
    一聽這話,高拱急得直跺腳,說:「中風之人最忌諱折騰,皇上現在什麼人都不能見,要靜心修養才是。」?
    「可不是這話兒,」看到高拱急得邪火直躥,張貴越發慌炸了把兒,「皇后也說要走,可皇上就是不讓。」?
   「跟前還有誰?」高拱問。?
    「馮公公。」?
    「馮保?」高拱像被大黃蜂螫了一口,恨恨地說,「他怎麼也在那兒?」?
    張貴說:「馮公公是陪太子爺來的。」?
   「陪太子爺,哼,我看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高拱沖著馮保生氣,張貴哪敢接腔。他雖然也是一位大?,但比起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馮保來,地位又差了一大截。而眼前這位高鬍子,又是當朝內閣首輔,也是惹不起的人物。兩頭都不能得罪,張貴便朝兩位閣臣揖了一揖,說:「我是來告訴兩位閣老,皇上一時還沒有旨意下來,只怕兩位閣老還得寬坐些時。」?
    張貴說著要走,一轉身,門外又進來一人,只見他五十歲左右,中等個兒,身材微胖,穿一件小蟒朝天的元青色?絲曳衫,內套著豆青色羊絨襖子,頭戴一頂竹絲作胎、青羅面子的剛叉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驕奢富貴之氣。此人正是剛才惹得高拱生氣的馮保。?
    馮保是河北清河縣人,十二歲凈身入宮,在紫禁城中已呆了將近四十個年頭兒。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不準太監干政,違者處以剝皮的極刑,更不準太監識文斷字。隨著年代久遠,皇政鬆弛。明太祖訂下的許多政令,都已廢置不用了。太監干政的事,也屢有發生。到了武宗、世宗之後,司禮監與內閣,竟成了互相抗衡的兩大權力機構,內閣首輔因得罪司禮監而被撤職甚至惹來殺身之禍的,也屢見不鮮。馮保從小就有讀書的天資,入宮后又專門學習了幾年,琴棋書畫,竟無一不會,尤為精通的是琴藝與書法,在宮廷內外,這兩樣的名氣都不小。還在嘉靖皇帝時,他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隆慶皇帝即位,恰好掌印太監出缺,按資歷應由馮保接任。但不知怎的,高拱不喜歡他,因此推薦比馮保資歷淺得多的陳洪接任掌印太監。陳洪離職,高拱又推薦孟沖接任,橫豎不讓馮保坐上掌印太監的寶座。因此,馮保對高拱恨之入骨。高拱呢,自恃是皇上的老師,凡事有皇上撐腰,又處在說一不二的首輔位上,也根本不把馮保放在眼裡,平常見了,也不怎麼搭理。遇到公事迴避不過,也是頤指氣使,不存絲毫客氣。?
    「啊,馮公公來了。」張貴趕忙避到一邊,讓馮保進來。?
    兩人打過照面,張貴趁勢走了。馮保徑直走進了值房。朝兩位閣臣點頭施禮,然後走到張居正身旁的空椅子旁,大咧咧坐了下來。?
「兩位閣老,用過早餐了么?」馮保問。一進門,他就發覺氣氛有點不大對頭。?
   「用過了。」張居正欠欠身子,客氣地一笑。?
    高拱緊繃著臉,一言不發。馮保瞅著他,冷冷地一笑,突然他又霍地站起,用他那娘娘腔厲聲說道:「高閣老,皇上著我傳旨來了。」?
    「啊!」高拱一驚,抬頭望著馮保,看到那張白白胖胖的臉和那兩道又冷又硬的眼光。他真恨不得大罵一句「你是什麼東西!」然後拂袖而去。但這裡是乾清宮,加之這閹人又說他是傳旨來的,高拱只好壓下火氣,撩起袍角朝地上一跪冷冷地回道,「臣高拱請旨。」?
    馮保口傳聖旨說:「高拱,朕讓你和張居正預作後事安排,切望爾等藉資殷鑒,繼體守文,儘快拿出章程,寫本來奏。」?
   「臣遵旨。」高拱硬聲硬氣回答。?
   「遵旨就好,」看到高拱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馮保心中升起一絲快意,但仍一臉峻肅地說,「內閣就你們兩位大老,商量起來方便。皇上交待的後事,還望你們想得周全一點。」?
   「這也是皇上的旨意嗎?」高拱逼問。?
   「不,這是鄙人的建議。」?
    高拱一拍几案,厲聲喝道:「馮公公,內閣的事兒,用不著你來建議。」?
    馮保重又坐回到張居正身邊的椅子上,眼睛盯著茶几上的果盒,冷冷地問:「高閣老,你哪來這大的火氣。」?
   「內閣乃朝廷處理國家大事的樞機重鎮,你一個內臣,竟敢向輔臣提什麼建議。這干政之嫌,你擔當得起么!」?
    高拱唇槍舌劍,咄咄逼人。張居正並不參與兩人的爭執,只是一味地低頭喝茶。?
   「高閣老說得是,」馮保仍舊不慍不火地說,「內閣是首腦機關。可是不要忘了,這個機關仍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你在外為皇上辦事兒,我在內為皇上辦事兒,區別僅在於此。」?
   「你!」?
    高拱一時語塞,一跺腳,坐回到椅子上。?
    張居正這時放下茶盅。他知道這兩個人的性格,高拱脾氣火爆,胸中存不得一點芥蒂;而馮保綿里藏針,說話尖刻,若聽任兩人爭執下去,什麼樣的後果都有可能發生,因此說道:「馮公公,你是宮內的老人,在司禮監十幾年了,同高閣老也打了四五年的交道,難道還不知道高閣老的為人?皇上突然犯病,我們作臣子的,心裡頭都不好受。這時候,偏偏你一撩撥,高閣老的氣話兒,不就脫口而出了?」?  經張居正這麼一勸說,馮保的臉色,稍許輕鬆一些。只是高拱,仍然氣得鬍子一翹一翹的。
    馮保搖搖頭,忽然有些傷感地說,「我也沒想到要和高閣老拌嘴斗舌,大家都是皇上跟前的老臣,這樣你防著我,我瞪著你,全然沒有一點和氣,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還像句人話。」高拱心底說,但出口的話依舊火辣辣嗆人:「為皇上做事,公情尚且不論,哪裡還敢論及私情。何況內外有別,更不能談什麼和氣。」?
    聽了這句話,馮保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張居正,張居正的眼光正好從高拱身上移過來。兩道眼光短暫地一碰,又迅速地分開。馮保一直有意要諷刺一下這位盛氣凌人的首輔,現在逮著機會,焉有輕易放過之理?此時只見他先是嘿嘿一陣冷笑,隨著笑聲戛然而落,出口的話便如同霜劍一般:「好一個天下為公的高閣老,把自己說得同聖人一般,其實也不過同我馮保一樣,都是皇上
的一條狗而已。狗咬狗兩嘴毛,當然就存不得一團和氣了。」?
   「你,你,你給我滾!滾——」?
    氣得嘴唇發烏、渾身哆嗦的高拱,頓時咆哮如雷,若不是張居正把他攔住,他直欲衝過來與馮保拚命。馮保礙著東暖閣與皇上寢宮隔得太近,設若驚動皇上禍福難測,也就趁機起身離開,走到門口,仍不忘丟下一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5 06:14
標題: 木蘭歌 第三回 主事鑽營買通名妓 管家索賄說動昏官
  酉時剛過,掛在夫子廟檐角上的夕陽,已經一縷一縷地收盡了。秦淮河一曲碧波,也漸次朦朧起來。胡自皋坐著一乘四人暖轎,興沖沖地來到倚翠樓。

  自從燕王朱棣篡了侄兒建文帝的皇位,把個皇城遷到北京。這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首都南京,便成了留都。但因為明太祖的皇陵在南京,龍脈之所出的安徽鳳陽也離南京不遠,朱家後代的皇帝,出於對祖宗的尊敬,至少在名分上,還是保留了南京的特殊政治地位。除了內閣之外,一應的政府機構,如宗人府、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國子監、太常寺、鴻臚寺、六科、行人司、欽天監、太醫院、五城兵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保留了一套。北京所在府為順天府,南京所在府為應天府。不過,北京政府管的是實事兒,而南京的政府,除了像兵部守備、總督糧儲的戶部右侍郎、管理后湖黃冊的戶科給事中這樣為數不多的要職之外,大部分官位,都形同虛設。由於實際的政治權力掌握在北京政府手中,南京的政府官員,大都是仕途失意之人,或者是為了照顧級別,安排來南京當一個「養鳥尚書」或者「蒔花御史」。儘管兩府級別一樣,但是,同樣品級的官員,由北京調往南京就是一種貶謫,由南京調往北京則被視為可喜可賀的升遷。因此,一大批受到排擠或者沒有靠山的官員都聚集在南京,盡情享受留都官員的那一份閒情逸緻。

  享受閒情逸緻,出門有禪客書童,進屋有佳肴美妾。對月彈琴,掃雪烹茶,名士分韻,佳人佐酒,應該說是人間第一等的樂事。但官場上的人,除了白髮催人晉陞無望,或疾病纏身心志頹唐,一般的人,又有誰不想奔奔前程呢。公務之暇,可以由著性子,怎麼玩得開心就怎麼玩。話又說回來,當官沒撈到一個肥缺,又哪有本錢來玩得開心呢。就為著這一層,南京政府裡頭的官員,大都削尖腦袋,使出渾身解數鑽門路巴結北京政府中那些有權有勢的大臣,以圖在省察考核時,有個人幫著說說話。常言道人在朝中好做官,椅子背後有人,就不愁沒有時來運轉、陞官坐肥缺的時候。

  眼下這位走進倚翠樓中的胡自皋就正是這樣一個人。今晚上,他準備在這裡宴請京城裡來的一個名叫徐爵的人吃花酒。

  胡自皋現任南京工部主事。他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合該他走運,甫入仕途,就被任命為戶部府倉大使。別小看這個府倉大使,雖然官階只有九品,卻是一個天大的肥缺。大凡國家一切用度,如永安南邑等州的銀貨,雲南大甸等州的琥珀、寶玉和象牙,永州的零陵香,廣州府的沉香、藿香,潤柳鄂衡等州的石綠,辰溪州的硃砂,楠州的白粉,嚴州的雄黃,益州的大小黃白麻紙,宣衢等州的宣紙,蒲州的百日油細薄白紙,河南府的兔皮,晉汾等州的狸皮,越州的竹管,涇州的蠟燭,鄭州的氈,鄧州的膠,虢州的席,?州的麻,凡四方所獻金玉珠貝珍奇玩好之物,都得由他這個承運庫大使驗收入庫。他說各地繳納的貨物合格,那就百無一事。他若挑肥揀瘦,偏要在雞蛋中尋出氣味兒來,得,你這貨物就交不出去。須知一州之長,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職之外,第一號重責,就是按規定每年向朝廷交納這些地方上的珍品出產。一旦這些貨物不能按質如數交納,等於是違抗君命,你這頭上的烏紗帽還戴得安穩么?因此,為了上繳貨物能順利驗收,各個州府前來送貨時,都要預先準備一份厚禮送給這個府倉大使。胡自皋在這個肥缺上幹了數年,等於家裡開了個錢莊,連解溲的夜壺,都換成了一把銀制的。手頭有錢,就好照應人。他使出大把大把的銀錢,把個戶部和吏部的頭頭腦腦們招呼得服服帖帖。隆慶元年,又升遷到鹽運司判官的任上,這又是一個肥得流油的差事。但天有不測風雲,正當胡自皋官運亨通大扯順風旗時,卻沒想到母親病逝。按明太祖訂下的律條,父母雙親去世,官員必須卸職回老家丁憂三年。胡自皋回到鄉下守制,好不容易捱過三年,回到京城,上本吏部等待復職。不想這時候,家鄉的縣太爺給他奏了一本上來,說他守制時違反天條,居然和族中子弟飲酒作樂,還吹吹打打納了一個小妾。這樣不守孝道,哪裡還能復官?這真箇是禍從天降,但責任還在胡自皋自己。他自恃京官出身,又有的是錢,回到家鄉守制,全然不把縣太爺放在眼裡。他不主動去縣衙門拜訪不說,縣太爺來看他,他居然當著族人的面,數落縣太爺的不是。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因此,當他回京時,縣太爺便奏上了這麼一個本兒。在以孝治天下的明朝,這可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平空落下這麼一個禍來,胡自皋只好自認倒霉。出事的時候,內閣首輔正是高拱。高拱同時還兼著吏部尚書,其權勢,已達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胡自皋本也是一個極會鑽營的主兒,他人上託人,保上托保,居然認識了一個人稱邵大俠的人物。這邵大俠非官非儒,非文非商,不知為什麼,跟高鬍子的交情卻很深厚。他給了邵大俠一萬兩銀子的厚禮,邵大俠居然把事兒給他辦成了。不但照常例補,還由從六品升到了正六品。只是位子挪了,由鹽運司判官變成了南京的工部主事。官雖然升了,卻是一個清澈到底的閑官。胡自皋哪裡吃得住這個,到任一年,進部府辦事只當是點卯,一門心思都用在巴結京城有權勢的官員上頭。

  北京來的這個名叫徐爵的人,是前天到的南京。他一來,就受到了應天府官員們的關注,因為他一不是什麼官員,二也沒什麼功名,卻居然是拿著一張兵部的勘合馳驛而來。而且來的當天,權傾一方的南京守備太監孫朝用就在稻香樓上為之擺筵接風。這麼一個神秘人物,立刻引起了胡自皋的興趣,經各方打聽,才探知這個徐爵是當今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的大管?家——?如今也是簪纓之人,馮保出錢為他捐了一個從六品的錦衣衛簽事。馮保的大名,胡自皋哪有不知的?他考中進士那年,馮保就已是秉筆太監,經歷嘉靖和隆慶兩朝,他上頭的掌印太監已換了五個,他卻巍然不動。中間雖聽說他與高拱不和,卻也不見他倒牌子,挪位子,可見根基之深。若能攀上這個高枝兒,或許是一條晉陞之路。於是他通過一個平素有些來往的南京內府的管事牌子,和徐爵交換了名帖。今天夜裡,又包下了這座倚翠樓,讓當紅名妓柳湘蘭陪陪這位馮公公的大管家。明朝的司禮太監,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稱作「各家私臣」。這些私臣各有名銜,各掌其事。如掌家,實乃一家主管。管家負責辦理食物,出納銀兩。上房管理箱櫃鎖鑰,司房一職則負責批發文書,謄寫應奏文書一應事項。這些私臣,既可以是閹人,也可以是正常人。例如這徐爵,便是一個有著妻兒老小的人物。在馮府中,他擔任掌家之職,深得馮保信任。

  南京為六朝故都,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譽。衣冠文物,甲於江南,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冶艷名姝,不絕於史。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就敕令建造輕煙、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樓以容納官妓,風流天下,盛極一時。過了一二百年,到了隆慶年間,這秦淮河畔的鶯花事業,越發的蓬勃了。從武定橋到利涉橋,再延伸到釣魚巷,迤邐以至水關臨河一帶,密簇簇兒地一家挨著一家,住著的莫不是艷驚江南的名妓。這些女史們的居所稱作河房,亦稱河樓。鳳閣鸞樓都構築得極為精巧華麗,雕欄畫檻,絲幛綺窗,看上去宛如仙家境界。這一帶出名的河樓,雖然有幾十家,但其中最叫響的,莫過於停雲、擎荷、倚翠三家。皆因這三座樓的主人,都是色藝雙佳、技壓群芳的當紅名妓。公子王孫,豪門巨賈,到了南京,都想登門造訪,一親芳澤。因此,想得到她們的眷顧,都得提前預約。單說這倚翠樓的主人,叫柳湘蘭,與她的約會,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虧得胡自皋本事大,硬是臨時擠了進去。

  天盡黑了,倚翠樓中,已點起了亮麗的宮燈。胡自皋和柳湘蘭坐在樓上廳堂里,葷一句素一句地扯著閑話兒。為了掩人耳目,胡自皋卸了官袍,換了一身便服。不過,從頭到腳,一招一式,還是那官場的作派。柳湘蘭十七八歲年紀,眉如新月,膚如凝脂。穿著一身西洋布面料製成的潔白衫裙,還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高高的髮髻,一朵嫣紅的玫瑰斜插其上,站在窗前,猶如玉樹臨風。一顰一笑,無不嫵媚動人。

  胡自皋與柳湘蘭,也是第一次見面,開始說話時,還是有些生分,不過,一盅茶后,兩人說話就無遮無擋了。

  「胡大人,你說北京來的老爺,姓什麼來著?」柳湘蘭嬌聲問道。

  「嗨,剛說的,你怎麼又忘了?」胡自皋故意裝做生氣的樣子,「我再說一遍,你記清楚,姓徐,徐老爺。」

  「徐老爺多大的官兒,值得胡大人這樣地巴結他。」

  「你怎地知道我巴結他?」

  「這還用問哪,」柳湘蘭兩道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咯咯地笑起來,「到我這兒來的人,都是只顧著自個兒消魂,哪有像你這樣兒的,巴心巴肝進了倚翠樓,卻是幫北京來的那位徐老爺跑龍套。」

  柳湘蘭伶牙俐齒,一邊說一邊笑。聽了這番挖苦,胡自皋倒也並不覺得怎麼難為情,也陪著笑起來。

  「玉兒,給胡大人續茶。」柳湘蘭喊了一聲侍立一旁的小丫環。

  胡自皋呷了一口茶,文謅謅地說:「湘蘭女史,你以為卑職,啊不,你以為在下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錯了。從一進你的門兒,我就悵然若失。」

  「那你為何要讓給別人?」

  「人家是遠道的客人,我總該有點君子之風?」

  「好一個君子之風,」柳湘蘭揶揄地一笑,「你一個六品官兒,說小也不算小了,拿著小女子去巴結北京來的大老爺,這也算是君子之風?」

  「你?」受了這一頓搶白,胡自皋臉色有點掛不住了,悻悻地說,「你打著燈籠訪一訪,本官在南京的名聲,哪容你這樣胡說。」

  「喲,看看,本官不高興了,」柳湘蘭學著胡自皋的腔調,流鶯一樣掠起,走到胡自皋跟前,彎腰施了一禮,說道,「奴家說話多有冒犯,這廂賠不是了。」

  看著柳湘蘭不勝嬌羞的神態,胡自皋又轉怒為喜,自己轉彎說:「就你這個柳湘蘭,害得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這兒,骨頭都稱不出斤兩來了。」

  「胡大人,奴家聽不出,你這話兒,是抬舉奴家呢還是貶損奴家。」

  「當然是抬舉,」說著,胡自皋對玉兒丫環說,「你去樓下,把我的管家喊上來。」

  玉兒去了不一會兒,便領了一個半老不老的人上來,手裡提著一個禮盒。

  胡自皋接過禮盒,雙手送到柳湘蘭面前,說道:「這是幾樣首飾,作為見面禮送給女史,望笑納。」

  柳湘蘭接過禮盒,打開一看,只見是一對玉鐲,一對耳環,一隻佩胸,綠熒熒幽光溫潤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這麼貴重的禮物,連見慣了大場面的柳湘蘭,也不免驚訝。

  「胡大人,這麼貴重的禮物,奴家怎麼消受得起。」

  「我想著女史的樓號叫倚翠樓,所以就選了幾樣翡翠,小意思。這裡還有一千兩銀票,算是送給你的脂粉錢。」

  胡自皋出手如此闊綽,倒真令柳湘蘭感動了。她囁嚅著說:「胡大人,你如此耗費,叫奴家怎樣報答你才好。」

  胡自皋揮揮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爺陪好,讓他滿心歡喜地回去,你就算報答我了。」

  「這位徐老爺,究竟是什麼人?」柳湘蘭又問。這回,她不再是打情罵俏,而是鄭重其事地打聽了。

  胡自皋略一沉吟,問:「你知道馮公公么?」

  「馮公公,哪裡的馮公公?」柳湘蘭茫然地搖搖頭。

  「就是當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

  「不知道。」柳湘蘭還是搖頭。

  胡自皋看她一問三不知,心裡頭有些窩火。但一想,她一個南京的青樓女子,不知道北京官場的顯要人物,也屬正常。於是又提高嗓門問:「當今的皇上是哪個,你總該知道吧?」

  「這個倒難不倒奴家,當今皇上是隆慶皇帝。」柳湘蘭認真地回答。

  「這個馮公公,是隆慶皇帝身邊的秉筆太監,大紅人兒。」

  「啊,皇上身邊的人,」柳湘蘭的神情立刻就肅穆了,「胡大人,你說今晚上就是他來?」

  「不是他,我說的是馮公公,今晚上來的是徐老爺。」

  「徐老爺和馮公公有什麼關係?」

  「徐老爺是馮公公的管家。」

  聽到胡自皋繞了半天彎子,才兜出這層關係,柳湘蘭在心中說道:「說到底是龍尾巴上的一隻蝦子。」但在表面上,她卻恭維說,「我說胡大人怎地這等虔誠,原來是個踩得皇城晃晃動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胡自皋長出一口氣,說,「這會兒,徐老爺也該到了。」

  柳湘蘭又恢復了輕鬆活潑的神態,她說:「請胡大人放心,今兒晚上,我要讓徐老爺在奴家這裡玩得開心,不過……」

  「不過什麼?」胡自皋盯問。

  「跟徐老爺是逢場作戲,奴家現在,倒實實在在有些喜歡胡大人了。」

  這時,只聽得樓下一聲大喊:「徐老爺駕到!」

  胡自皋陡地站起,準備下樓迎客,臨出門時對柳湘蘭說道:「如果你真的喜歡我,也要等把今天晚上的這一場戲作完。」

  胡自皋還沒有走到樓下,徐爵已奔著樓梯口兒上來了。只見他五短身材,蒜頭鼻,魚泡  
眼,走路鴨子似的搖晃。看他這副尊容,胡自皋不免心裡頭犯嘀咕,「馮公公家的大管家,怎麼就這德性,十足一隻癩蛤蟆。」但轉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醜人邊。馮公公看中的人,必定還是有一番能耐。」想到此,胡自皋便迎著上樓的徐爵喊道:「徐老爺,下官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時。」

  「你就是胡大人?」徐爵上得樓來,來不及進得廳堂,就一邊喘粗氣兒一邊嚷開了,「中午多灌了幾口黃湯,睡過了頭。」

  進得廳堂,先是讓座兒,接著寒暄敘禮。胡自皋把柳湘蘭介紹給徐爵。柳湘蘭彎腰蹲一個萬福,說道:

  「徐老爺,多謝你賞臉,肯到奴家的寒舍里來敘敘話兒。」

  徐爵色迷迷地盯著柳湘蘭,噴著酒氣說:「聽胡大人講,柳姑娘的花酒,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

  「多謝眾位老爺扶持。」柳湘蘭打心眼裡頭膩味這個什麼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礙於胡自皋的情面,不得不強顏歡笑,「其實,奴家是徒有虛名。」

  「唔,這句話聽了受用。」徐爵把丫環遞過來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氣喝乾了,接著說:「在京城,干你們這行兒的,我見得多了,剛出道兒時,有隻爛梨子吃也就滿足了,權當是解渴。一旦走紅了,嗨,就開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了。俗話說,皇帝的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樣的?……」

  徐爵的話越說越粗野,眼見柳湘蘭紅暈飛腮,兩道柳葉眉蹙做一堆兒,胡自皋情知事情不好,於是乾咳一聲,硬著頭皮打斷了徐爵的話:「徐老爺,你看,是不是把酒擺上?」

  「再喝會兒茶吧,」徐爵趁著酒意,故意說一陣粗話,這是他尋花問柳的慣用伎倆,看著美人兒粉臉氣烏,他心裡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還在咬著嘴唇慪氣的柳湘蘭,指著掛在牆上的琵琶問,「柳姑娘想必是曲中高手?」

  「談不上。」柳湘蘭冷冷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說:「我徐爵生平有一大愛好,就是喜歡看美人兒生氣。今天,又過了一把癮。柳姑娘,你暫時下樓去消消氣,我和胡大人談點正經事,待會兒,再一邊喝酒,一邊聽你唱曲兒。」

  柳湘蘭如釋重負地下樓去了。

  聽著柳湘蘭在樓下指桑罵槐地訓斥丫環,胡自皋小心翼翼地說:「徐大人,你的憐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一般人不一樣。」

  徐爵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說:「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寵她。否則,她就會把你纏得透不過氣來。」

  「好哇,」胡自皋稱讚,「你這是溫柔鄉中的孫子兵法。」

  「胡大人,我這個人快人快語,有話喜歡明說,現在請你告訴我,你見我有何事?」

  比起剛才與柳湘蘭講話時的瘋態,徐爵已是判若兩人。胡自皋這才領教到此人並非等閑之輩。他下意識抬眼看看這位大管家,只見他的兩道犀利的目光也正朝他射來。

  胡自皋畢竟是官場老手,他很自然地閃過那目光,微微一笑說:「徐大人這樣子,倒像是個審案子的。」

  「官場複雜,我不得不小心啊。何況我家主人,一向潔身自好,始終恪守大明祖訓,不與外官交往,因此也總是告誡我等,不可在官場走動。」

  聽了徐爵這番話,胡自皋在心裡忖道:「不在官場走動,你那兵部的勘合是怎麼來的?」但出口的話,卻又是肉麻的奉承了:「馮公公的高風亮節,在天下士人那裡,是有口皆碑。徐老爺在他身邊多年,耳提面命,朝夕熏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還沒說呢,找我究竟何事?」

  徐爵又開始追問。胡自皋看看徐爵盛氣凌人的樣子,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心想這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自己好歹是朝廷的六品命官,哪容得你這樣盤三問四。但一想到馮保,窩囊氣也只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事,只是仰慕馮公公的聲名。」胡自皋說。

  「我雖然與胡大人今日見面,但早有耳聞,」徐爵說,「金榜題名后,一路放的都是肥缺,守制三年,雖然讓人奏了本兒,但有驚無險,依然升了個正六品。這事兒,你還應該多多感謝高閣老。」

  高拱與馮保的矛盾,胡自皋早有耳聞。聽徐爵故意點出高閣老來,知道他對自己有所提防,於是輕描淡寫地說:「下官與高閣老也並無交情,只是託人求他說了一次情。」

  「這話倒實在,」徐爵點點頭,「像你這種六品官兒,在京城衙門裡,哪間房裡都坐了好幾個。高閣老哪裡都認得過來?你一不是他的門生,二又沒有鄉誼,他哪能格外照顧你?遇上什麼事兒,拿銀子抵上,抬手放你過去,送個順手人情,總還是可以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捨得花銀子,順手人情哪個不會做。鹽運使判官你做也是做,別人做也是做,就看誰會辦事,胡大人,你說是不是?」

  「是,是,」胡自皋連聲附和,「有錢能買鬼推磨,這是千古至理。」

  「我看高閣老就不成心幫你。雖然升了個工部主事,還是南京的,這是個什麼官兒嘛,窮得家裡連老鼠都跑光了。你花了多少銀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花了錢買來一股子窮酸,這不明明是捉弄人么?」說到這裡,徐爵頓了一頓,看到胡自皋在勾頭思考,又接著說,「胡大人,鄙人有句話想提醒你,又想到初次見面,難以啟齒。」

  「但說無妨。」胡自皋抬起頭來。

  「那就恕鄙人無禮了,」徐爵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說,「你雖然也算是個老官場了,但其中的道道兒,你還沒有估摸透。」

  「不才願聞其詳。」胡自皋來了興趣。

  徐爵說:「會用錢者,四兩撥千斤,不會用錢者,千斤換來一?毛。」

  胡自皋問:「何為會用錢者,何為不會用錢者?」

  「會用錢者,燒冷灶,不會用錢者才去燒熱灶。」徐爵見胡自皋神情疑惑,索性捅穿了說,「比方說吧,你大把大把銀子送給高鬍子,這就是燒的熱灶,他那裡本來就火焰熊熊,還差你這把火么?你趕著去投柴禾,人家並不領情。倒是那些冷灶,靠你這一把火,撲騰撲騰燒出熱氣兒來,人家才會記得你。」

  「理是這個理兒,」胡自皋思慮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只是人家熱灶辦得成事,若是個冷灶,終究討不來便宜。」

  「胡大人此話差矣,」徐爵冷冷一笑,「既作官,就是一生的事業,哪能在乎一時的成敗得失。你燒了三年冷灶,看似吃虧,到了第四個年頭兒,說不定時來運轉,冷灶成了熱灶。你豈不也跟著鯉魚跳龍門,落進了金窟窿!」

  胡自皋聽出徐爵弦外有音,就索性抄直說:「徐老爺,不才還要請你指點,現在去哪裡找尋這樣的冷灶呢?」

  徐爵看到胡自皋已經著了道兒,也就不再遮掩,脫口便說:「我家主人就是。」

  「馮公公,他?」胡自皋一下子驚愣了,「他這麼大的權勢,還是個冷灶?」

  「南北兩京的內侍太監,總共有兩三萬人,比起那些一般的管事牌子,他當然是大大的熱灶,但……」說到這裡,徐爵故意賣了個關子,眨了眨魚泡眼,搖著腦袋說:「算了,算了,還是不說的好。人心隔肚皮啊。」

  「徐老爺與我初次見面,信不過我,倒也在情理之中,」胡自皋悠悠一笑,接著說,「不過,徐老爺吞進肚中的半截子話,就是不說,下官也猜得出來。」

  「是嗎?」徐爵挪了挪身子。

  「您要說的是,馮公公的頭上,畢竟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

  這回輪到徐爵吃驚了。他盯了胡自皋一眼,心裡想:「可不能小瞧了這個六品官兒。」嘴裡說道:「是啊,現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論資歷,論才情,哪一點比得上我家主人。」

  胡自皋一笑,神情矜持起來:「徐老爺方才問我,為何要請你,現在可以回答了。」

  「請講。」

  「為的是燒冷灶。」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大笑起來。笑畢,徐爵嚴肅地說:「胡大人,君子無戲言,你說話可當真?」

  「當真!」

  「好!」徐爵顯得頗為高興,一臉橫肉鬆弛下來,蒜頭鼻子也泛起了紅光,「有您這句話,回到北京,我一定在我家主人面前替大人多多美言。」

  「那就多謝了,兄台,」胡自皋改了個稱呼,問徐爵,「這樣稱呼,您不介意吧?」

  「早該這樣,顯得親熱得多了。」徐爵點頭首肯。

  「兄台打算何日離開南京?」

  「事情若辦得順利,我明日就回。」

  「您走時,我預備一份厚禮,請兄台轉給馮公公,兄台處我也另備薄儀。」

  「我這兒就免了,我家主人處,您倒是要好好兒孝敬一下。」

  「如何孝敬,還請兄台指教。」

  「既然不是外人,我就索性直說了。我這次來南京,是為了替我家主人覓一份寶物。」

  「什麼寶物?」

  「你知道菩提達摩這個人么?」

  「知道」,胡自皋點點頭,接著就賣弄起來:「他是從印度來到中國的大和尚,被稱為中國禪宗初祖。」

  「聽說他從印度來時,先到廣州,后從廣州來到南京拜見當時梁朝皇帝梁武帝,並贈了一掛佛珠給梁武帝。這掛佛珠是用一百零八顆得道高僧的舍利子綴成的,被梁武帝奉為國寶。梁朝到如今,已過了一千多年,但這掛佛珠卻仍在南京。」

  「這可算得是國寶了。」

  「是呀,這掛佛珠如今落到一位師爺手裡,我找到他商量轉賣,他開頭一口咬定不賣,說這寶物留在他家已經五代了,不能在他手上消失,落下個不肖子孫的名聲。好說歹說,連南京守備太監孫朝用大公公也出面了,人家看我有些來頭,這才鬆了口答應轉賣,但出價五萬兩銀子。按理說,這樣一件國寶,五萬兩銀子也不算貴,只是我家公公,平常為人清正,哪裡湊得出這大一筆銀兩。我還是和那師爺扯葛藤,討價還價,今天下午才算敲定,三萬兩銀子,明兒上午去寶應門旁的藕香齋,一手交銀,一手交貨。」

  聽徐爵說了前因後果,胡自皋感嘆:「沒想到馮公公敬佛如此虔誠。」

  「佛就是他的命根兒,每年他都要做大把大把的善事。」徐爵一說到「我家主人」,便是一臉的恭敬,「但這次,我家主人差我十萬火急地趕來南京收購這件寶物,卻不是為了自己收藏。」

  「哦?」

  「當今皇上病了,你知道么?」

  「知道,早有邸報過來,內閣也發來咨文,命各衙門每夜都留人守值。」胡自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接著說,「我正想問兄台,皇上的病怎麼樣了?」

  「皇上的病是朝廷最高機密,我輩哪會知道底細。但從我家主人這一段行跡看,萬歲爺的病,恐怕不輕。我這回來尋那串佛珠,也同萬歲爺的病有關。」

  「此話怎講?」

  「皇上最寵的李貴妃,也就是當今太子爺的生母,是個極為信佛的人。平常就吃花齋,所住的慈寧宮裡,還布置了一個大大的佛堂。每日里抄經念佛,宮女都稱她為觀音娘娘。這回皇上病了,她更是吃了長齋。前幾天,馮公公去給李貴妃請安,無意中提到南京城中有這麼一串佛珠。李貴妃頓時就盯問起來,接著嘆一口氣,說國中還有這樣的佛寶,應該能保皇上萬壽無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回到家來,我家主人就差我火速來南京。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串佛珠弄到手,孝敬給貴妃娘娘。」

  「兄台帶的銀票不夠?」

  「是呀,」徐爵點出李貴妃這一層,原是想胡自皋爽快地掏銀子。看到胡自皋還在盤算,就故意激將說,「不過,只要我肯張口,這三萬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多少人想巴結我家主人,只愁找不到門路呢?」

  胡自皋點點頭,他承認徐爵說的是實話,馮公公再不濟,在皇帝爺身邊滾了十幾年,三萬兩銀子還是拿得出手的。這次差徐爵來南京,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掏錢買那串佛珠。他胡自皋捨不得花這筆錢,自然會有人搶著出。徐爵固然狡黠,但還是托出了底盤。但轉而一想,三萬兩銀子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若被徐爵假借馮公公名義,騙走私吞了,自己豈不就成了天大的傻瓜。但若徐爵所言當真,三萬兩銀子結交馮公公,還搭上李貴妃的線,又是一件天大的便宜事。皇上的病,已經折騰了一兩個月,假如那些太醫們不能妙手回春,一旦龍賓上天,太子爺接任,李貴妃就是一個大大的熱灶了。想到這一層,胡自皋心頭一熱,開口說道:

  「兄台,這三萬兩銀子,我出了!」

  「好!」徐爵一拍茶几,臉上綻出了難得的笑容,「胡大人果然爽快,我先替我家主人感謝你。」

  銀子雖然出了,但胡自皋還是留了一份小心,緊接著徐爵的話說:「等明天那串佛珠到手,我派一個人和兄台一起進京,面呈馮公公,以示鄙人的一片孝心。」

  徐爵一愣,他知道胡自皋是在擔心自己從中做手腳,心中已有些不愉快。於是沒好氣地說:「也好,三萬兩銀子雖然不多,但既然胡大人看重,派個人和我一塊見見馮公公,鄙人也就卸開了嫌疑。」

  胡自皋聽出話中的骨頭,連忙賠笑臉說:「兄台不必多疑,下官只是擔心路上,怕萬一有個閃失。」


  徐爵勉強一笑,起身踱到臨河的窗前,只見各處河房前的大紅燈籠都已點燃,把個秦淮河照耀得如同白晝。河上畫船相接,岸上樓閣參差。香霧繚繞,燭影搖紅,簫鼓琴箏,不絕於耳。他伸了個懶腰,情慾難以自制,於是迫不及待問胡自皋:

  「柳姑娘呢?叫她上樓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5 06:15
標題: 木蘭歌 第四回 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
  隆慶皇帝中風之後,吃了太醫祛火去邪的湯藥,又嚴禁了房事,不過十天,病情就顯著減輕,這一日還挪步到西暖閣批了幾道摺子。消息傳出來,日夜守在內閣須臾不敢離開的兩位輔臣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按皇上的意思,本來是要他們在東暖閣中安歇。但高拱堅持內外有別,並申明內閣也在紫禁城中,距乾清宮不過一箭之遙,有事喊得應,皇上這才同意他們回到內閣宿值。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內閣又發出一道咨文,從今天起,各衙門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了。前面已經說過,高拱身任首輔同時又兼著吏部尚書,平日工作習  
慣是上午在內閣上班,下午到吏部處理部務。因為皇上犯病,他已有十來天沒到吏部,這天下午一俟簽發了咨文,他就起轎往吏部而來。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早就在門口迎候,並一起走進高拱寬敞明亮的值房。這魏學曾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性格耿直,有口無心,敢作敢為,曾出撫山西、遼東等省,頗有政績,在官場上素有「魏大炮」之稱。無論是脾氣還是辦事幹練作風,魏學曾都深得高拱賞識,因此拔擢他來擔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吏部日常政務。卻說兩人值房坐定,魏學曾簡要地把這十幾天來吏部事務述說一遍。高拱向來大事小事都牽腸掛肚,雖然放手讓魏學曾處理部務,但凡事卻又必須向他彙報明白。這會兒魏學曾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高拱不厭其煩聽得仔細,遇到含糊處,還要插話問個清楚。魏學曾說畢,高拱問:「李延可有辭恩摺子到部?」

  按規矩,接旨致仕官員都要上摺子辭恩,這類摺子須得寄吏部轉呈。魏學曾搖搖頭說:「尚未收到,廣西慶遠離京城數千里之遙,想必李延的摺子還在路途之中。」

  高拱皺了皺眉,垂下眼瞼思慮一會兒,問道:「啟觀,你和李延是同年,你說,這李延驟然間丟了兩廣總督的烏紗帽,會怎麼想?」

  「那還會怎麼想,一個字,氣!」

  魏學曾心直口快,說話不看人臉色。高拱被他噎了一下,強笑了笑,問道:「他自己失職,氣從何來?」

  魏學曾回道:「失職可以罰俸,可以降級,可以另換位置,斷不至致仕。何況李延還是元輔的門人,對門人處罰如此嚴厲,何以羈縻人心?再說替換李延的殷正茂,也不是什麼循吏良臣。現在這件事在京城裡頭已被炒得沸沸揚揚……」魏學曾還欲說下去,突然一眼瞥見高拱臉拉得老長,便打住了話頭。

  其實,高拱的臉色並不是做給魏學曾看的。他是因為衙役送茶進來,眼見青瓷茶盅而聯想到東暖閣中那些繪滿春宮畫的瓷器。看到魏學曾不說話了,便問道:「你怎麼不說了?」

  「我怕元輔不肯聽。」

  「這是哪裡話,」高拱當即收回心思正襟危坐,專註地看著魏學曾說,「你說下去。」

  魏學曾因為「斷」了這一下,衝動的情緒受到遏制,頓失了長篇宏論的興頭,愣了一下,只說了一句:「依下官之見,元輔以殷正茂取代李延,走的是一步險棋。」

  高拱哈哈一笑說:「你乾脆說是一步臭棋得了,我還不知曉你魏大炮,心裡頭就這麼想的。」魏學曾不置可否,佯笑了笑。高拱眼中賊亮的光芒一閃,接著說道:「外頭輿情恐怕還不止這麼多,三公九卿裡頭,誰都知道張居正已經三次推薦殷正茂,是我堅持不用。公平地說,此人在江西巡撫任上,捕盜安民,催收賦稅,功勞苦勞都有。江西稅銀累年積欠總額排在全國第三位,殷正茂去南昌開府建衙不過兩年,這積欠的排位已往後退了十七位,績效最為顯著。但是,此人性貪,去江西兩年,彈劾他的摺子就有十二份之多。這裡面固然有地方官員不滿殷正茂的苛政,挾私憤告刁狀的成分,但所列舉殷正茂貪墨之劣跡,據我判斷,也並非儘是捕風捉影之事,這是我堅持不用的理由。這一點,記得以前我不止一次與你談過。」

  魏學曾點點頭,正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層,因此更不明白高拱為何突然間改變了態度。皇上任命殷正茂為兩廣總督的旨意到部,魏學曾遵旨作速辦理委札及關防文書時,便覺得事變突然,不由得犯嘀咕。當他聽到大內太監傳出話來說皇上曾罵高拱「朕看你也不是忠臣時」,還以為高拱失寵,拔擢殷正茂是張居正的主意。後來一看又不像,高拱仍穩坐首輔之位,心裡頭這一塊疙瘩老是解不開。現在正好當面問一個清楚,解開這個謎,於是說道:「對李延和殷正茂這兩個人,元輔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這正是大家迷惑不解處。」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啟觀,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一臉不解之色,高拱接著解釋說,「那天作出這個決定之前,事情有了兩個變數,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里邸報送到。皇上十八歲時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師,君臣間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夠窺測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極門金台一怒,居然也罵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話,這就叫天意難測。後來太醫在東暖閣陳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裡頭就升起不祥之兆。萬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變,就會有人趁混水摸魚,來搶這首輔之位了……」

  「你是說張居正?」魏學曾插話問道。

  「不是他還能有誰?」高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一盅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余滴,又滔滔而言道,「嘉靖三十七年,我任國子監祭酒時,張居正由翰林院編修升任國子監司業,當我的助手,開始與我共事。當時的首輔是嚴嵩,我倆都對他極為不滿,也都懷有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宰輔之志,很快我倆就成為莫逆之交,互相以相業期許。後來又先後入閣,任輔臣之初,他與我還能心心相印。在籌邊、治漕與侯王爵祿裁正等諸多國家大政上,與我互相策應,配合默契,辦成了一些大事。但我早已看出,張居正並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自去年內閣中陳以勤、殷士儋等人相繼致仕,只剩下他和我兩人時,他的奪位之心就已日見端倪。他對我表面承應如初,暗中卻在摩拳擦掌,與我較勁。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國家凡有用人之機,他就盡量推薦自己的同鄉、同年和門生,這一點,從他入閣之初就開始做了,只不過不像近兩年如此明顯。舉薦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黨的私心。」

  高拱牽藤扯蔓數蘿蔔下窖,把陳年往事說了一大堆。魏學曾認真聽來,已明白了大概,同時想起了一件與之關連的往事:隆慶二年初春,在當時的禮部尚書高儀的提議下,內閣中的幾名大學士聯名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公折,希望皇上儘早確立朱翊鈞的太子地位。隆慶皇帝有兩個兒子,均為李貴妃所生。朱翊鈞是大兒子,當時只有五歲,隆慶皇帝對這個皇長子非常喜歡。他記得有一天自己正騎著馬在宮中遊玩,朱翊鈞忽然出現在御道上攔住馬頭,仰著臉對玩得高興的父親說:「父皇,你一個人騎著馬,摔下來怎麼辦?」隆慶皇帝見兒子這麼小如此懂事,心中好不喜歡,連忙翻身下馬,抱起朱翊鈞著實撫慰一番。現在收到內閣大臣請求冊立太子的公折,他立刻准奏,並於三月份舉行了冊立儀式昭告天下。那時的內閣首輔是松江人徐階,張居正甫一入閣,就趕上了這件大事。而先張居正入閣的高拱,卻因與徐階鬧翻,遭到言官們的彈劾在頭年年底就被排擠出閣回了河南老家。因此在冊立太子這件大事上他可謂「手無寸功」。當時合疏上折的四名內閣大學士,如今只剩下張居正一人。歷朝歷代,大凡太子登基,都會重用擁立太子的功臣。高拱是隆慶皇帝登極前的老師,故得到皇上的寵任。現在皇上突然犯病,若有不測,十歲的太子朱翊鈞就會承繼大統。從習慣上講,朱翊鈞自然在感情上更親近張居正。高拱雖是德高望重的柄國之臣,卻畢竟輸了這一著,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謂道出了箇中奧秘。魏學曾心裡清楚,高拱久居政府,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他現在突然改變主張捨棄李延而拔擢殷正茂,正是在這非常時刻的應變措施。但高拱既不肯說破,魏學曾也不便追問。不過,他覺得高拱這步棋走得太險,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元輔既知道張居正這等心思,為何還要順水推舟促成這件事呢?」

  高拱就知道魏學曾會這麼問,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來從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後又坐下說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來的臭豬腸,領了那麼多的兵馬和糧餉,卻奈何不了幾個蟊賊。春節后寫來三份邸報,全是壞消息,再不撤換他,叫天下人怎麼看我?說實話,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勢不會壞到這種地步。這也是老夫一點私心,照顧門生而貽誤軍機。現在皇上病情前途未卜,設若變故發生,有人就會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於被動挨打之中。與其讓別人來涮這個潲水鍋,倒不如自己先整治乾淨。至於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張居正三番五次舉薦他,我若硬頂住不用,別人就會數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為朝廷進賢。何況殷正茂這個人,在朝野之間紛爭很大,原也在用與不用兩可之間。我現在起用他,一則可以杜塞政敵之口,二則還可以觀其後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滅叛匪,這知人善任的美譽,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個銀樣?槍頭,對不起,我就得先禮後兵,新賬老賬一塊算!」

  高拱伸手一揮,做了一個「砍」的動作,臉上也擺出騰騰殺氣來,魏學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處置的真實意圖,不由得對這種工於心計一石三鳥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生薑還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場老鬥士!」魏學曾心中嘖嘖稱嘆,趁勢又問:「聽說元輔指示戶部,在殷正茂造出的軍費預算上多加上二十萬兩銀子,明著讓他貪污,此事可是真的?」

  「確有此事。」高拱點點頭承認。

  魏學曾立即表示反對:「這樣做有乖政體,下官不敢苟同。當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貪墨成風,元輔如此做,等於是推波助瀾,縱容天下官員貪贓枉法。」

  「好你一個魏大炮,輕輕鬆鬆的就給老夫定了天大一個罪名。」高拱手指差點戳到魏學曾的鼻樑上,嘴裡噴出笑聲,滿屋子嗡嗡迴響,一部連鬢長須抖動如風中秋草,「你這個人,優點在於嫉惡如仇辦事幹練,但稍嫌不足的,則是遇事不肯在腦子裡多轉幾個圈。你就不想一想,這二十萬兩銀子,他殷正茂敢拿么?」

  「元輔既公開給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問得好——好就好在『公開』二字。」高拱由於興奮,已是一頭熱汗,他隨便撩起一品仙鶴官袍上綉有四爪金龍的長袖舉到額頭一陣亂揩,然後湊過身子,雙眸炯炯盯著魏學曾問道,「古往今來,你何曾見過哪一位官員敢公開貪墨?」

  魏學曾也神經質地揩了揩額頭——其實他微汗都不曾出得。他感到高拱問話中藏有玄機,倉促答道:「古往今來也沒有哪一位首輔,敢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讓人貪墨。」

  「看看,你又說出這等人云亦云的話來。我多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是真,但咨文上詳示仍是軍費,並沒有一個字說明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啊?」

  魏學曾驚詫地睜大眼睛,隨即懊悔自己怎麼忽略了這一細節,和元輔不明不白抬了半天杠。

  高拱接著說道:「殷正茂敢私吞這裡面的一兩銀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來元輔多撥二十萬兩銀子是一個圈套?」

  「你以為是什麼?我高拱作為柄國之臣,難道是那種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員們私下謠傳,說是你親口說的,多撥二十萬兩銀子就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我是說過,那是故意說給張居正聽的,我就知道他會把這句話傳出來。但是,口說無憑,以字為證。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軍餉?」

  「如果殷正茂既打贏了這一仗,又鯨吞了這二十萬兩銀子,元輔你如何處置?」

  「送大理寺鞫讞,治以重罪。」高拱毫不猶豫地回答,接著臉一沉,不安地說,「我所擔心的不是怕殷正茂貪墨,而是怕他不貪墨。你也知道,他和張居正是骨頭連著皮的關係。殷正茂出的問題越大,張居正的干係也就越大,神龕上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個辦法,搬!」

  聽完高拱的連環計,魏學曾已是驚得瞠目結舌,他沒想到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裡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殺機,使得他對高拱的陰鷙有了更深的領教。話既說到這一步,憑著他對首輔忠貞不二的感情,他真恨不得飛往慶遠府,把那一張二十萬兩銀子的單票硬塞進殷正茂的口袋,以成就老師相的一番苦心。

  「萬一殷正茂有所警覺,不貪墨也不要緊,」瞧著魏學曾怔忡不語,高拱又顧自說道,「老夫還留有一手,他殷正茂前腳剛走,我就密札給江西道御史,要他加緊查實殷正茂在江西任內貪墨劣跡。總之,慶遠府一仗,他殷正茂打贏了,我有罪治他,打輸了,我更有罪治他!」

  ………

  不知不覺,兩人已在值房裡私語了半日,透窗的陽光已經收盡餘暉,值房裡光線朦朧起來。早就過了散班時辰,因兩位堂官關門密語,吏部一應官吏也就不敢離開。衙役又進來沖茶,值日官瞅空兒進來稟告吏員都還沒有離開,不知兩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見。「都回去吧,」高拱吩咐,「這些時大家都累了,也該回家睡個囫圇覺。」值日官退下,魏學曾也起身告辭。

  「啟觀,你就別走了。」高拱喊住他。

  魏學曾以為高拱還要長談下去,便把已經邁出值房門檻的一隻腳抽了回來,規勸道:「元輔,你也該回家了,半個多月沒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挂念。」

  高拱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一個元配夫人與之長相廝守。因沒有兒子,又未  
曾討妾,一年四季家中總顯得冷冷清清。

  「我那個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說,「十幾年前就吃起了長齋,我回家等於進了廟,吃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條。今晚上,你就陪我吃頓飯。」說畢,也不等魏學曾表態,朝門外高喊了一聲:「高?福——」?

  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聽得主人喊叫,連忙滾葫蘆一般跑了進來。高拱問他:「你上回說,啥館子的豬頭肉做得好吃?」

  「回老爺,是薰風閣的。」

  「你頭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隨後就到。」

  高福應喏而走。不一會兒,高拱與魏學曾換了兩乘便轎,朝位於燈市口的薰風閣迤邐而來,他們撤去儀仗扈從,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留了一隊錦衣衛暗中保護。

  卻說到了薰風閣后,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當,店老闆親自出店迎接,巴結不盡地把他們領到樓上一處羅綺滿堂、宮燈璀璨的雅間,洗手凈面之後,七大碗八大盤各色菜肴也就在頃刻間擺了滿滿一桌。中間一個尺二見方的花鈿髹漆木盒裡,盛滿了剛起蒸鍋的熱氣騰騰的豬頭肉,一片片通紅透亮,切得極薄。

  「唔,好香!」高拱聳聳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夾起一小塊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膩,香而有味。他讓高福把侍立門外的店老闆喊了進來,問道:「你這豬頭肉是怎麼製做的?」

  店老闆回答:「啟稟首輔大人,小人這店裡頭的豬頭肉,都是熏制出來的。」

  「我知道是熏制的,湖南的熏肉也算是名產,但煙氣太重,老夫並不喜歡吃,你店裡這個熏豬頭,卻頗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輔大人誇讚,有您老肯賞臉親來品嘗,小的也不枉開了這爿店子……」

  店老闆受寵若驚,加之又從未見過這等顯赫人物,因此嘮嘮叨叨辭不達意。高福見他狗扯羊腸,便從旁喝道:「少?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爺,你熏制豬頭肉有何秘方。」

  「是,是,」店老闆點頭哈腰賠笑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秘方,這豬頭肉是用茯苓、當歸等藥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鮮豬頭先腌三五日,然後取出來掛在過風處,晾它十天半月,讓其收水風乾,再吊在熏籠里用藥材來熏,微火輕煙,熏好一隻豬頭,總得一個多月工夫。」

  高拱饒有興趣,邊吃邊問:「為啥只是豬頭呢,豬肉中不中?」

  「豬肉就差一點了,因為豬頭上骨頭多,處處有縫隙,熏煙炙進去,從裡面再往外透,藥材的香味兒便徹底滲了進去。」

  「唔,有道理。」

  高拱點頭稱讚,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把那一盤豬頭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卻無人伸筷子。高拱吃得興起,對店老闆說:「你把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盤豬頭肉來,今夜裡咱們專吃這個。」

  店老闆遵命撤盤換菜,這時門外有人隔著門縫兒朝里窺探。魏學曾眼疾,大喝一聲:

  「誰?」

  「是我,」一個約摸三十來歲身著七品官服的人應聲推門而入,於桌前跪了下去,「卑職叩見元輔與魏大人。」

  來者是高拱內閣值房中的幫辦文書韓揖。

  「你怎麼來了?」高拱問。

  韓揖呈上一封文書,說道:「這份邸報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報上所言之事有些緊要,故尋到這裡來了。」

  「誰送的邸報?」高拱問。

  「應天巡撫張佳胤從安慶府傳來。」

  高拱接過邸報,匆匆看過,頓時臉色大變,他把邸報遞給魏學曾,陰沉地說:「你看看,張居正已經撕開臉面了。」

  「落轎——」

  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八個穿著一色張府號衣的轎夫動作熟練地把那頂藍呢大轎停在張大學士府的轎廳里。一位年老的長隨早就候在一旁,待轎子停穩,立刻伸手撩開轎門簾兒,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張居正緩緩下得轎來,只要他一回來,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就會變得鴉雀無聲。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家裡,張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時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意。因此,張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雜役,都很怕他。

  張居正的大學士府位於燈市口大街的紗帽衚衕。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再進入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衚衕就在燈市口大街進口不遠。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四十二歲的時候,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晉陞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學士。數月之間,由一個五品文官驟升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寒酸了,於是,就託人覓下了這一處新的居所。這裡原是一個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蘇州人,好治園子,因此把這一處住宅弄得很有點江南園林的味道。大院佔地約略有十畝之多,分前後院,後院為眷屬住所,前院為宴飲會友之地。隔開前後兩院的,是一個約有四畝多的花園。亭台樓閣,不失為居家勝景。張居正覓宅子時,正好這位侍郎致仕要回蘇州老家。於是一說即合,老侍郎一來慶幸名園有主,二來也樂得巴結眼看就要當「閣老」的重臣,於是只要了張居正二萬兩銀子。這座院子,按當時京城的價格,不說十萬兩銀子,八萬兩是絕對好賣的。如此賤賣,張居正甚是過意不去,執意要加價,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這個人情,半推半就,這樁交易就成了。張居正買下院子后,又根據自己的愛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從轎廳到前院之間,還有一個過庭。雖然節令已過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條青菜花黃的春景。可是北京城裡,樹枝兒才剛剛破綠,過庭正中的這棵老槐樹,也只稍稍篩下一點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開得茂盛,院子里瀰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個多月未曾回家的張居正,此刻沒有心情觀賞它。他勾頭穿過庭道,徑直走到後院,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佈道袍,頭上戴了一頂明陽巾。在後院客廳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四個兒子的請安。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除上述四位外,還有七歲的允修、五歲的靜修兩個。問了幾個成年兒子的學習情況,便一起用過晚膳。

  飯畢,張居正回到前院書房裡用茶,品茶時,他讓書僮把管家游七喊來。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進了書房。

  只見來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臉頰狹長,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長了一顆豌豆大小的硃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海縣三林塘出產的青色標布製成的道袍,腳上穿了一雙皮金襯裡的淺幫布鞋,頭上戴著一頂天青色的堂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明之氣,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與張居正同鄉,都是荊州府江陵縣人,張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鄉,三年後再度回京復官,就把游七帶到了北京替他管家。從那以後,一晃過了十六年。游七與張居正沾有一點遠房親戚,應該喊張居正表哥,但游七謹守主僕身份,從來不以親戚自稱,而只喊老爺。這游七自幼也喜讀詩書,原還想參加鄉試博取功名,跟了張居正後,遂把那門心思擱置了起來。張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氣,更覺得他辦事機警。讓他管家,他把家中一應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時幫張居正應酬一些事情,也從不失誤,因此很得張居正的信任。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游七臉上約略透出一些倦容,張居正說道:

  「我這些時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兒,說不上辛苦,」游七畢恭畢敬地回答,「只是老爺您要多多注意身體。」

  「怎麼,你看出什麼變化了嗎?」

  「十幾天不見,老爺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張居正苦笑了一下,問,「這一段時間,家中有什麼大事嗎?」

  「半個月前,老太爺來信,要在清明節前往宜都祭奠祖墳,並說明用度不足。老爺不在家,我請示夫人,託人給老太爺帶去二百兩銀子。」

  張居正「哦」了一聲,一股思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張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張關保。張關保是安徽鳳陽人,與明太祖是同鄉,明太祖起事時,張關保也跟著當了一個兵士,後來在大將軍徐達的麾下當了一名下級軍官。明朝立國之初,朱太祖論功行賞,把張關保封了一個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也就入了湖廣的軍籍。明朝的軍籍,無論兵士和官長,都是世襲的。張關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什麼功績,死後葬在宜都。張關保有一個曾孫,叫張誠,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襲的尊榮,因此從歸州遷到江陵,這個張誠便是張居正的曾祖。小時候,張居正曾跟著祖父張鎮前往宜都祭掃過一次祖塋,自那以後四十年過去了,張居正再沒有去過宜都。前年,他曾給宜都縣令許印峰寫過一信,說過「遠祖孤塋,辱垂青掃拂」的話。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來完成了。張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閑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沒有回過江陵,也沒有見過父母雙親大人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但京城離江陵畢竟有三千里之遙。關山阻隔,親情難覓,不要說侍湯奉葯,甚至像祭祖這樣的大事,自己也無暇參加。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怏怏,於是說道:

  「祭祖這樣的大事,二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遲疑了一下,囁嚅著回答:「以老爺這樣的身分,這一點銀兩帶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麼?」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張居正追問。

  「府上的用度,這兩月有些吃緊。」

  張居正聽了又不吭聲,張府上上下下,從眷屬到仆婢,總共有百十號人,這麼多人吃喝開銷,說起來也是一個無底洞。單靠張居正一個人的俸祿,肯定是不夠的。有時候,皇上也額外給一點獎賞,但畢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門生或各地方官員的孝敬。偏偏張居正不喜經營,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點禮金雜物來,客氣一番,半推半就,還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說情陞官的人走他的門道兒,十有八九會碰上一鼻子灰。張居正遊歷官場,想做經邦濟世的偉業,因此絕不肯在人前落下什麼把柄。因此,他的經濟總也沒有寬裕的時候。為了節省開支,有時也想裁減傭人,但抬轎的轎夫,侍弄園子的花匠,做飯的廚師,照顧幼兒的奶媽,外院的書僮,內院的丫環,似乎一個也裁減不得。官做到這個位置,必要的排場還是要的。在這麼一個兩難的境況下,張居正常常捉襟見肘,因此最怕談的就是這個「錢」字兒。幸虧游七是個能幹人,由於他的籌劃,家中總沒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候,張居正也風聞游七背著他收一些地方官員的禮金,免不了要嚴厲地申斥幾句,但也沒有往深處追究。畢竟這麼大一個家,一切的用度開支還得靠他維持。而且,沒有他的點頭,數目稍大的禮金,游七也決不敢擅自作主的,這一點張居正心裡有數。

  「用度吃緊,節省就是。」張居正慢悠悠地說,接著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門房進來稟報:「老爺,徐爵求見。」

  「快請。」張居正吩咐。游七便隨門房到外頭迎客去了。不一會兒,游七領了兩個人踅回書房,一臉興奮地說:「老爺,馮公公看你來了。」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迎。因剛才自家人講話,書房裡只秉了一根蠟燭,光亮昏暗看不清來者,這會兒書僮點亮那盞八角玲瓏宮燈。在雪亮燈光下,只見馮保一身青佈道袍學究打扮,頭上那頂叫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也換成一頂儒雅可親的程子巾。他朝張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說:「張先生,馮某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哪裡話。」張居正一面讓坐還禮,一邊回道,「剛才門房只說徐爵,要知道您來,我當出門迎接,失禮了,失禮了。」

  馮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說道:「先生不必多禮,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大好。」

  張居正暗自詫異,馮保從未登過他的家門,今天何故不請自來?不過,他並不急於刨根問底,而是虛與委蛇扯起野棉花來:「前幾日聽說一件事,有個蘇州女子,自稱江南第一絲竹高手,素慕馮公公琴藝,特意千里迢迢攜琴來訪,要與馮公公一較高低,可有此事?」

  論年齡,馮保比張居正大了四五歲,但因是個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養得好,一張白凈圓胖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皺紋,看上去比張居正顯得年輕。就張居正的問話,馮保一邊品茶,一邊答道:「是有這麼回事兒,唔——就是和高鬍子在東暖閣鬧了個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麼來著?」他偏頭問徐爵。

  「蔣心蓮。」

  「對,蔣心蓮,」馮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風,很有一副看相。聽說她四歲學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關門弟子,九歲就彈得一手好箏,十三歲就名滿江南。王公貴戚官紳臣僚家的堂會,若能請得她到場,必定是喧傳一方轟動一時的盛事。」

  馮保著實把那女子抬舉了一番,卻是閉口不談兩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緒都被他撩撥起來。游七忍不住插嘴問道:「馮公公,蔣心蓮琴藝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對付。」

  馮保也不答話,只是欣賞自己的一雙賽過女人的白手,抿嘴笑著。善於見風使舵的徐爵,這時站出來替主子說話:「斗琴那天,京城風雅名士來得不少,蔣心蓮一出場便贏得一片嘖嘖稱讚之聲,那氣韻風度,讓人想到是仙女下凡。應我家主子的邀請,蔣心蓮先彈了一曲  
《春江花月夜》,她嫩蔥兒樣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麼輕輕一撥、一揉、一劃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齊了把耳朵順過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盤』,到此就覺得言不盡意。一曲終了,眾人哪肯放過。蔣心蓮拗不了大家這份抬舉,竟一氣彈了八支曲子。眾人仍不放過,這些獃頭名士,竟忘了蔣心蓮是來與我家主子斗琴的。蔣心蓮說什麼也不肯再彈了,再三施禮蹲萬福請上我家主子。蔣心蓮用的那張古箏,聽說是唐朝宮廷樂師李龜年傳下的舊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卻是自個兒一手造出來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調息凝神,剛才還鬧哄哄一片聒噪的堂會,頓時鴉雀無聲。風流戲子獃頭名士們,一個個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神息調攝停當,然後輕輕伸手往那箏上一探,悠悠一聲響,像是有人在空?靜夜往那三萬頃太湖水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我看到蔣心蓮的臉色都變了,她畢竟是江南第一絲竹高手哇,知道這輕輕一撥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彈的是《平湖秋月》,他彈完這一曲,眾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聲不得,蔣心蓮更做得絕,當即下令跟隨的琴童把那張心愛的古箏摔成碎片,她滿面羞愧地說,『聽了馮公公這一曲,我終生再也不復鼓琴了。』說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徑直去了。」

  徐爵繪聲繪色這一場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聽得痴了。張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為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太監卻有閑心來斗琴,而且家中堂會聲勢搞得如此之大,難道他對皇上就不存點忠心?」心中雖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卻逢場作戲大為讚歎:「蔣心蓮的琴藝讓眾人狂,馮公公的琴藝讓眾人痴,何為高手,何為大師,區別就在這裡。」

  馮保雖骨子裡頭自命不凡,回話卻謙遜有加:「先生過獎了,鼓琴如從政,都是要經歷的。平心而論,蔣心蓮琴藝高超絕倫,馮某自有不及處,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這琴藝之外的人生歷練。」馮保悄悄兒引過話題,接著朝尚在興奮之中的徐爵做了一個手勢,徐爵會意,連忙捧上一隻紅木匣子。

  「這是什麼?」張居正問。

  馮保笑道:「打開看看便知。」

  徐爵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緻的立軸,游七幫忙牽開立軸。原來是用皇宮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站起凝視,竟不住低聲吟哦起來:

  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

  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

  詩後有一行題款:敬錄太岳先生詩,馮保。保字兒下面,鈐了一陽一陰一方一圓兩枚圖章,陽文方章是魏碑體的「馮保」,二字,陰文圖章上的兩個字卻是有著秦篆字韻的「大伴」。

  馮保抄錄的這首詩,是張居正二十一年前寫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鄉好友初幼嘉兩個年輕舉子來北京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他考中進士並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卻名落孫山。兩人於京城客邸分手,張居正寫了這首詩送給初幼嘉,現在重讀這首詩,張居正不禁感慨萬端。那時年輕氣盛,初臨京城,看到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這一位來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為自己的窮酸而氣餒,同時又為自己的滿腹經綸而自信。詩的字裡行間,透露出他的遠大政治抱負,就是要問鼎人臣之極:環佩相將侍禁廬。

  張居正吟誦完畢,心中怦然一動:「這個馮保,這時候把這首詩抄來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詳這幅立軸——這次不是看詩,而是看字。這幅字行草結合,腴而不滯,平中見狂,大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張居正拈鬚一笑,說道:「朝野之間,盛讚馮公公琴書二藝冠絕一時,不要說兩京大內三萬內宦無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進士出身之人,也沒有幾個能望其項背,這幅字我將永遠珍藏。」

  「先生如此說,馮某愧不敢當,」馮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繼續說道,「其實先生的書法在鄙人之上,我見過你的幾張送給友人的條幅,至於先生的奏疏條札我就見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無意為書而深得個中三昧,隨手寫來盡得風流。我當了十六年秉筆太監,嚴嵩、徐階、高拱幾位首輔的字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馮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我欣賞的是先生的這首詩。」

  馮保說話時,徐爵與游七都知趣地離開書房到外頭客廳里拉扯閑話去了。書房裡只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張居正把書僮送上來的一盤南豐貢品無籽蜜橘剝了一個遞給馮保,自己也剝了一個來吃,一邊吃一邊說道:「馮公公抄錄的這首詩,原也不值一提,那是仆年輕時張狂不諳世事,謅出的幾句妄語。」

  馮保回道:「先生真會說笑話,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那才是妄語。她一個女流之輩,只不過能寫幾句詩,有何資格談人傑與鬼雄?先生則不然,你現在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極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當上一個千古宰相。」

  「千古宰相?」張居正情不自禁重複了一句,內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當伊尹呂望一類人物,操廟算之權行強國富民之術,「馮公公,你認為在下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只要你願意,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馮保口氣懇切不容置疑。

  張居正腦海里驀然想起那日東暖閣中馮保與高拱吵架時說的那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此中已透露出馮保的驅逐高拱之心。「探囊取物談何容易」,為了探得馮保的全部底細,張居正故意低調說話:「馮公公是不是過於樂觀了些,須知高閣老是皇上第一寵臣。」

  「這一點不假,但凡事都有變數,如今這變數在即。」馮保說到這裡,探頭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張先生,皇上得的是絕症。」

  「絕症?不會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經開始在東暖閣批摺子嗎?」

  「這也不假,」馮保冷笑一聲,眼神越發難以捉摸,「太醫說過,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裡,皇上又命孟沖把帘子衚衕里的那個孌童,喬裝打扮偷偷摸摸領進了大內。」

  張居正大驚失色:「竟會有這等事?」

  「事情不僅於此,李貴妃也知道了這件事,她頓時盛怒,一跺腳要衝進乾清宮,從萬歲爺的龍床上拉下那個賣屁股的東西,一刀割了他的腦袋。」

  「後來呢?」

  「是我攔住了她,我勸她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太子遲早是要接位的,到那時候,貴妃娘娘有什麼話不能說,又有什麼事做不成呢。」

  張居正已經知道徐爵誑胡自皋三萬兩銀子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孝敬李貴妃的事,看來這位大內老臣已完全取得李貴妃的信任。他頓時心中生出隱憂:「皇上的生命,是不是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問道:「聽你這麼說來,皇上病情還會有反覆?」

  「不是反覆,說得刻薄一點,皇上如今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流皇帝。」

  張居正心中一格登:他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時也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馮保關注張居正臉上神色的變化,繼續搖動三寸如簧之舌,煽風點火道:「還有一件事,我說出來,恐怕張先生會生氣。」

  「何事?」

  「今日在東暖閣,我看到高鬍子給皇上的密折,他舉薦高儀入閣。這個時候增加一個閣臣,明擺著是為了擠兌你。」

  張居正點點頭:「這事我前兩天就有耳聞。高儀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已當了五年禮部尚書,資歷名望都夠了。高儀生性淡泊,對是非之事,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據我所知,高拱與高儀平日里交情甚好,又都是同姓,不可不防。」

  張居正瞟了馮保一眼,沒有吭聲。馮保接著又壓低聲音說道:「先生不要忘了,當今太子可是高儀提議冊立的啊。現在滿朝文武,只有你和高儀是擁立太子的大功臣。高拱這隻老狐狸,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時候把高儀補進內閣,其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張居正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高拱此舉的用意當然十分清楚。但他仍不想第一次與馮保談話就過分袒露心跡,因此只淡然一笑,說道:「我說過,高儀為人正派,加之身體又不好,他就是進了內閣,也不可能有什麼越格的舉動。」

  「高儀如何是高儀的事,高鬍子如此做,卻完全是為了制約你。如果這件事還不足以引起張先生警惕,那麼高拱突然一改初衷,十萬火急起用殷正茂,又是何居心呢?」

  馮保工於心計,不但看出內閣兩位輔臣間的矛盾,而且蛛絲馬跡萍末之風都瞭然於胸。至此,張居正也覺得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他思量一番沉吟答道:「高閣老任用殷正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讓我栽個大跟頭,只要殷正茂那頭一出事,他就有理由把我趕出內閣,這一招固然毒辣,但尚欠火候。」

  「先生既已看出個中蹊蹺,馮某也就放心了。」

  至此,兩人心思已經融合一處,當下又說了許多朝廷宮闈秘事,並討論大政方略,在此按下不表。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5 06:16
標題: 木蘭歌 第五回 姨太太撒潑爭馬桶 老和尚正色釋簽文
  這幾天,駐紮在慶遠街上的兩廣總督行轅雖然外頭依然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裡頭卻亂成一鍋粥。廳房過道屋裡屋外東一箱籠西一挑子的儘是散亂物件。李延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被免職,一時間惱怒煩躁沮喪惶恐心裡頭什麼滋味都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吩咐親兵侍衛趕緊打點行裝收拾細軟,一俟殷正茂前來接職就拍屁股走路。這李延本是那種「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混角兒,從廣州出發到慶遠前線督陣作戰,居然帶了兩個小妾,到桂林遊覽灕江時看中船老大十五歲的幺姑,順手牽羊又納了一個。及至到了慶遠街,他覺得當地婦女  
把頭髮揪到一邊歪著盤一個大花髻的髮型特別好看,又動用軍樂吹吹打打把一個演儺戲人家的女兒娶進中軍大帳。慶遠街本是廣西西部崇山峻岭中一蕞爾之地,街頭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頭有臉的人家無非是打制首飾的銀匠和刺刀見紅的屠戶之類,煙柳畫橋吟風賞月的樂事一概全無。李延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千里迢迢自帶了「消魂散」來,每日里讓那四個婆娘陪著逗樂解悶,倒應了唐代詩人高適的兩句詩: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彈指就是三年。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沒逮住幾個,總督行轅里卻多了兩個哭鬧的嬰兒,這是那個幺姑和儺戲人家的女兒「屙」出來的。「后搭船先上岸,足見我李延知人善任,眼力不差。」李延在中軍帳內接見三軍將領,曾這麼自豪地說過。誰知樂極生悲——如今削職為民,眼看就要黯然神傷風餐露宿回歸故里,這些「消魂散」連帶她們的產品頓時都成了累贅。

  卻說這一日李延正在值房裡監督兩名師爺清理官文書冊,哪些該移交,哪些該焚毀,哪些該帶走,他都要一一過目定奪。有的文書一自上架入屜,就很少翻動,如今已是積滿灰塵蟲屎,兩名師爺搬上搬下,弄得灰頭灰腦,不時被嗆得噴嚏連天。忽然,一名姓梁的師爺從專裝信札的櫃屜里翻出三張田契來,一張來自浙江湖州,另一張是江蘇無錫,各載明水田一千五百畝,還有一張是北京近畿涿州境內的一千畝麥地。三張田契均把畝數、塊數、界樁連屬情況記載詳細明白,田主欄下填的名字是高福。梁師爺平日深得李延信任,卻也不知這三張田契的來歷。他朝在另一側整理書牘的董師爺擠擠眼睛,董師爺湊過來,梁師爺把那三張田契遞給他,低聲問道:「高福是誰?」董師爺搖搖頭,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被李延看見了,喝問一聲:「你們兩人搗什麼鬼?」

  梁師爺趕緊從董師爺手中抽回田契,遞到李延面前,說道:「在下看到這三張田契,不知如何處置。」

  「啊,是這個,」李延接過田契覷了一眼便趕緊藏進袖中,「這個不與你們相干,忙你們的去。」

  話剛落音,忽聽得院子里一個女人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天殺的賤貸,竟敢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你不就仗著老爺喜歡你的?肥,才敢這樣放肆么。」

  「你呢,一條騷狗,一天到晚褲襠里流水,又是什麼好東西。」另一個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李延頓時勃然變色,拔腿就往門外跑。慌不擇路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幸虧門口守護的侍衛眼明手快,趕緊上前一攙,才不至於摔個嘴啃泥。

  「成何體統,呃,你們成何體統!」

  李延剛剛站穩,就朝兩個吵架的女人大聲喝斥。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從廣州帶來的二姨太,另一個是那個儺戲人家的女?兒——?四姨太。二姨太如今也才芳齡二十,高挑個兒鴨蛋臉,一雙滴溜滴溜大眼睛,兩片微微上翹的薄嘴唇,給人印象是既嬌嗔,又潑辣。原來她最為得寵,只因她嫌李延口臭,同房時總愛別過臉去不肯讓李延親嘴,久而久之李延也就膩味起她來。這四姨太古銅色的皮膚,身材豐滿,胸前兩隻鼓嘟嘟的大奶子,後頭一個磨盤樣結實而又肥大的屁股,走起路來,前頭一突一突,後頭一翹一翹,處處散發出那種勾人的魅力。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二姨太如果是「海鮮」,這四姨太則是地地道道的「山珍」了。李延入鄉隨俗,竟覺得「山珍」更合口味。為此,兩個女人常常爭風吃醋,口角一番還嫌不過癮,隔三岔五還免不了花拳繡腿較量一回。

  李延開口大罵時,只見四姨太怒目圓睜,雙手叉腰,站在一捆行李旁邊,二姨太則歪坐在地,一隻赭紅色的馬桶壓住了拖地的八幅羅裙。十幾位幫忙打點行李的士兵站在一旁看熱鬧,見總督大人跑出來發怒,都慌忙閃開,干各自營生去了。看到這幅景象,李延氣不打一處來,惡聲罵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軍機重地哭鬧,你們吵什麼?說,為什麼吵?」

  兩個女人一個站著咬嘴唇,一個坐著抹眼淚,都不答話。

  「你們聾了,啞了?」李延唾沫亂飛,接著目光四下睃巡,喊他的管家,「李忠,李忠——」

  「老爺,小的在。」李忠從一堆碼得高高的行李後轉出來。

  「他們為什麼吵?」李延問。

  李忠囁嚅著道出事情原委:三天前,李忠按李延吩咐開始安排人收拾家私行李。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東西,一件也捨不得扔下。收拾下來,把個內院竟堆得滿滿的。從慶遠街出柳州,都是盤旋山道,運輸負重全靠馬匹。李忠把集中起來的捆紮物件粗略統計一下,大約要一百匹馬馱運。便稟告李延。李延覺得用一百匹馬馱運行李太過張揚,指示李忠一定要壓縮到八十馱。李忠只好找四位姨太太一個個勸說,把不太緊要的物件撤下一些。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來,二姨太和四姨太卻頂著不辦。李忠好說歹說,四姨太終於答應把不滿周歲小兒子專用的澡盆撤了一個下來。輪到二姨太了,她的行李裡頭有一隻馬桶,李忠建議把這隻馬桶扔掉,二姨太杏眼一睜,一桿笛樣叫起來:「喲,那怎麼使得,這隻馬桶是檀香木製的,我從廣州千里迢迢帶過來,越用越舒服,如果換了一隻馬桶,我就拉不出屎來,扔不得,扔不得。」她這裡犟住了,李忠搖頭,四姨太可不依,心想:「我連寶貝兒子的澡盆都扔了,你那隻穢氣衝天的馬桶有什麼捨不得的?」心到手到,這四姨太立馬就衝過去,把守護在行李馱前的二姨太猛地一把搡倒在地,順手扯起那隻用油紙包好的馬桶,發狠摜到地上。

  李忠陳述時,兩位姨太太依然劍拔弩張,隨時準備衝過去廝殺。這總督行轅,原是慶遠街千總衛所,地方局促。前院辦公,後院為官廨,兩院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間房子。姨太太們住在後院,平日也還是講些規矩不來前院攪和的。現在皆因搬家,她們的行李都被搬到略微寬敞些的前院,為了清點物件,她們才來到這裡。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如今兩個姨太太當著師爺軍校侍衛管家這麼多下級僚屬的面,為了一隻馬桶打起架來,李延面子上擱不住。再仔細一看,想打架的是四姨太,這二姨太一向嬌貴,經這一摔,站都站不起來了。李延吩咐三姨太扶她起來,沒好氣地對她數落:「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甭說是一個檀香木馬桶,就是金子制的,該扔時也得扔。」說著又吼了四姨太幾句:「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了殘廢,你就要服侍她一輩子。在家中撒潑成何體統,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韋銀豹給我捉來。」李延在這邊罵,那邊大姨太已領著這幾位「消魂散」退到後院里去了。李延看著院子里堆積如山的行李,對李忠說:「看來八十馱還是太多,減至五十馱吧。」

  回到值房,相跟著看了一回熱鬧的兩位師爺先已回來繼續整理文冊。這兩名師爺也是李延從廣州帶過來的,梁師爺四十多歲,主管總督府一應章奏文牘,董師爺比他小了四五歲,主管錢糧往來冊簿,都是李延的辦事心腹。「先歇歇吧。」李延招呼他們。「文件太多,怕一時整理不完。」梁師爺回答。

  「殷正茂來了恐怕還得交接幾天,來得及的。」李延說著,吩咐堂差備茶。

  三人在值房裡分賓主坐定,飲了一會兒茶后,李延說道:「常言道落毛鳳凰不如雞,我如今就成了一隻落毛鳳凰,你們二位跟了我多年,如今我倒霉,害得你們也丟了飯碗,這也是我不情願發生的事,還望兩位先生海涵。」

  梁師爺生性憨直,見李延傷感,連忙安慰道:「我們入幕這幾年,東翁待我們不薄,該照顧的也都照顧到了,人非草木,東翁的這份情,我們永遠記得,董師爺,你說呢?」

  「梁兄說得是。」董師爺隨話搭話,「這幾年我們跟著東翁,也得了一些好處,即使從此散席,也決不至於為生計犯愁。」

  兩位師爺說的都是實話,他們跟著李延,每年撈的外快也不下四五萬兩銀子。李延也懂得他們的意思,但依然從袖子里摸出兩張銀票,一人手裡遞了一張,說道:「這是一萬兩銀票,回到廣州即可兌現,你們拿去收藏好,算是我奉送的安家費用。」

  兩位師爺免不了遜讓辭謝一番,但還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李延接著說道:「兩位先生手頭掌握的文件,務必清理乾淨,不要讓後來人看出破綻來,特別是董師爺,你那些賬目,能抹平的就盡量抹平。」

  董師爺會意,與梁師爺略一注目,說道:「這個東翁盡可放心,您就是不吩咐,在下也知道如何處置。該掩飾的我都已掩飾過了,只有一宗最最要緊的賬目,恐怕難以抹平。」

  「什麼賬?」

  「就是兵士的空餉。」董師爺蹙了蹙眉頭,小聲說道,「這三年來,我們給兵部具文,報的都是五萬兵士,實數其實只有三萬,其間有兩萬兵士的空額,新的總督來,我們斷斷交不出五萬名兵士來。」

  「是啊,這也是我最最擔心的事。」

  李延說罷站起身,在值房裡「橐橐橐」踱起步來。卻說三年前李延來到慶遠街,不出一月,他就發現了一個大大的生財之道,這就是吃兵士空額。一名士兵每月馬草糧秣例銀衣被等各項開銷加起來是三兩銀子,慶遠前線本來只有三萬士兵,李延求財心切膽大妄為,竟然謊報成五萬。那子虛烏有的二萬兵士,一年下來就給李延帶來了七十多萬兩銀子的進項。李延入駐之日經過籌劃,認為不出一年,韋銀豹、黃朝猛等數千蟊賊即可盡行撲滅。但李延為了多吃空額,並不認真追剿,在給朝廷的邸報中,往往還誇大叛民力量。他本意是想吃滿四年空額之後,再活捉韋銀豹獻俘北京,這樣就可名利雙收。私囊大飽不說,還可加官晉爵。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三年來他不斷派人進京,花重金打點吏部兵部戶部等要緊衙門的官員,加之又有「高拱門生」這一塊金字招牌,他滿以為按計劃行事,可以高枕無憂,誰知中途出了這麼大的變故。他至今也不明白被撤職的原因,難道就為那一份縣城失守的邸報?須知過去這樣的邸報已經送過十幾份,從不曾出什麼問?題……?

  這時院子里一片闃寂,臨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白熾得炫人眼目。忽然,一隻烏鴉飛臨院中的那棵女貞樹上,發出幾聲刺耳的叫聲,李延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兆。

  「你們兩個也知道,這些銀子也並沒有進我一個人的腰包。」李延又轉回藤椅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道,「身邊的人不說,好處自然都得了,還有京城幾個部衙門的要緊官員,也都禮尚往來,領了我的獻芹之心。只不知為何平地一聲雷,皇上來了這麼一道旨意。」

  兩位師爺都是久歷江湖玲瓏剔透之人,哪能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只不過是李延自己不提,他們不好說破就是。現在見東翁有討教的意思,幾天來一直憋在心底的話也就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梁師爺清咳一聲,首先說道:「皇上垂拱九重,深居大內,哪能知道這慶遠街上的事。何況皇上的旨意,均采自內閣票擬,依在下陋見,東翁這次致仕,問題還是出自內閣。」

  李延垂下眼瞼思量一會兒,狐疑說道:「這就奇了,內閣首輔高拱是我座主,我對他執門生禮,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難道他會整我?前年廣西道御史上摺子彈劾我,說我排斥戚繼光,剿匪不力。結果皇上頒下旨意把戚繼光調到薊州,高閣老親來信札對我安慰有加,雖然也要我慎思篤行早傳捷報,但口氣十分體己。自后彈劾摺子還上過幾道,都被高閣老一一化解。這迴風雲突變,真的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說畢,李延垂下一副苦瓜臉,兩手撫著腮幫,顯得煩躁不安。董師爺接著說道:「東翁這幾年花大把的銀子,把京城各要緊衙門打點得路路通。照理不會落到這般結局的。事既至此,我看得分兩步棋走,第一是求平安,不要把這裡的事捅出去,按《大明律》,我們干過的事怎麼治罪都不過分,但事在人為,京城裡那些得過東翁好處的高官為了自身安全,也不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只要躲過這一劫,東翁的第二步棋就是活動起複,在下平常也讀點雜書,略通相術,東翁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官運好像不會到此為止……」

  董師爺一向話多,好耍點小聰明,眼看他又要東扯葫蘆西扯瓢擺龍門陣,李延一揮手粗暴打斷他的話,沒好氣地說:「你那個相術我不止聽過一百次,不要說了,你只說說,如今這一劫怎麼度過。」

  受此搶白,董師爺也不氣惱,他反正看慣了東翁的臉色,知道如何應付。當下答道:「度過難關,就用那七個字,解鈴還得系鈴人。」

  「你指的是高閣老?」梁師爺插問。

  「正是,」董師爺轉向李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東翁這兩三年花在京官們身上的銀子,少說也有五六十萬兩,可是,你卻沒有在高閣老身上花過一厘一毫,東翁恕我冒昧,您這是失了門生之禮啊。」


  李延苦笑了笑,說道:「董師爺你這見識就差了,不是我李延不懂規矩,而是天下官員無不知曉,高閣老是一等一的清正廉潔之臣,我若送錢給他,豈不就是備了棺材送禮。」

  董師爺不以為然搖搖頭,嘻嘻一笑回道:「東翁見識差矣,天底下我還沒見過不吃魚的貓,高閣老愛不愛錢,通過一件事可以得知。海剛峰海瑞大人,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廉臣,在嘉靖皇帝手上差點掉了腦袋。他在高閣老手上復官並升任蘇州巡撫,可是剛剛一年,海瑞頭上這頂還沒戴熱的烏紗又被高閣老摘了。你想想,高閣老如果真的不愛錢,他能罷海瑞的官么?」

  「是啊,老董言之有理,」這時梁師爺也插進來附和,「常言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單看高閣老門下那幫親朋門生,一個個都是在錢窟窿里翻筋斗的人物,就知道高閣老的真正為人。」說到這裡,梁師爺突然意識到李延也是高拱的門生,自覺失言,又連忙拿話來掩飾,「總歸是天下烏鴉一般黑,聽說這次來接任的殷正茂,見了錢,連喉嚨管里都會伸出一隻手來抓。」

  兩位師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起勁,李延默然坐聽,忽然間有了主意,心裡一輕鬆,便打了一個呵欠說道:「今天暫且議到這裡,下午,你們隨我去一趟西竺寺。」

  兩位師爺退出值房,李延從袖子里抽出那張田契,又反覆看了一遍,接下來是小心翼翼地折起又打開,打開又折起,一時間又心亂如麻,獃獃地出起神來……

  這三張田契上的五千畝地,是他為座主高拱置辦的一份厚禮。儘管兩位師爺認為高拱不愛錢是假,但李延知道高拱平素的確很少收人禮物。這位性格倔犟的首輔大人,對自己的門生呵護有加,但一旦門生做出越格非分之事,他的臉色也變得極快。李延心裡清楚,沒有高拱就沒有他的官運財路。他有心報答,卻找不到表達心意的最好方式。送銀票不敢,送別的又顯不出孝敬。思來想去,他才想到乾脆出銀子為座主添置些田產。主意一定,他連心腹師爺都信不過,差了管家李忠帶十萬兩銀票去湖州、無錫、涿州三處秘密購置五千畝上等田地。買主名字填的是高拱大管家高福——這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買好田產之後,他並沒有立即送給高拱,他是想等高拱致仕之後,再把這三張田契送過去。到那時高拱祿位盡失,為桑榆晚景著想,大致再不會申斥拒收。他自認為這個主意並不差,但現在事情有了變數,殷正茂一旦接任兩廣總督,立刻就可以從賬目上發現那個天大的窟窿……思來想去,李延決定冒險給高拱寫封信,坦白告訴他為之購買田產的事。高拱不愛錢是真,但兩位師爺的分析也並不是全無道理。一千兩銀子他不要,一萬兩銀子五萬兩銀子他也可以不要,如果是十萬兩呢?面對這麼一大筆數目高拱設若還不動心,那就是天要滅我李延,只好引頸認命。但是,如果高拱肯收下這三張田契,情況就不一樣了。即使這邊問題暴露有人上摺子彈劾,高拱仍會一如既往竭力維護,那麼多得過好處的官員更會看首輔眼色行事援手相救。這步棋雖險,但尚有一半成功的把握,不走這步棋,事情就會弄到一團糟不可收拾,甚至死路一條也尚未可知。李延想暈了腦袋,終於橫下一條心來,提筆給高拱寫了一信,告知代置田產一事,他本想把那三張田契隨信附上,但臨時又動了個念頭:信件終究不太穩當,田契還是親手交上為好。故又從信封里把那三張田契抽了出來然後親手封上火漆,最後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防,採用八百里快報投遞方式,日夜兼程,把這封信送往北京。

  忙完這件事,不覺午時過半,李延就在值房裡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想到兩位小妾為馬桶打架的事,也沒有心情去後院歇息,就著值房裡的藤椅,把一雙腳擱在茶几上小寐了一會兒。醒來已交未時,正說喊過兩位師爺一起前往西竺寺,忽然侍衛進來稟報:「大人,參將劉大奎求見。」

  「他回來了?請他進來。」李延吩咐。

  七天前,李延收到快報,言殷正茂已從江西南昌出發,取道柳州前來慶遠府接任。柳州距慶遠有三百餘里路程,一過三岔鎮,便是崇山峻岭的慶遠地面,為了安全起見,李延命令參將劉大奎率一千兵馬前往三岔鎮等候迎接。如今既然迴轉,想必新總督也隨軍來到了,李延正準備整衣出門迎接,只見一個七尺鬚眉黑臉大漢挑簾進來,單腿一跪,兩手抱拳高聲言道:

  「參將劉大奎叩見總督大人。」

  「起來,新總督呢?」李延問。

  「回大人,末將沒有接到新總督。」

  「這怎麼會呢,按日程計算,兩天前他就該到了。」

  「可是末將猶如痴漢等丫頭,就硬是等不來他。」劉大奎一臉焦急,說道,「我如今把一千兵馬留在三岔鎮,單騎回來請示,我是繼續等還是撤回來。」

  「會不會出了意外?」李延嘴上這麼說,心裡頭卻並不著急,對劉大奎說,「你立即回到三岔鎮一直等下去,不接到新總督就不能回來。」

  「是,末將遵命。」

  劉大奎抱拳一揖,又風風火火退了出去。聽得他的馬蹄聲得得而去,李延這才吩咐備轎,帶了兩個師爺,在刀兵馬隊重重護衛之下,威風八面來到城西兩里地的西竺寺。

  這西竺寺乃是唐朝天寶年間修建的一座古寺。初名西明寺,宋元?年間重修時改名西竺寺,至今也有七百多年歷史。比起中原沃野黃河兩岸的那些恢宏巨剎以及江南春水秋山之間的瑰麗梵宇,這西竺寺就顯得規模狹小不成氣勢,但在慶遠街它卻是名列榜首的古迹文華之地。當地僮瑤?各族土著,雖然兇悍異常卻都虔誠信佛,因此這西竺寺才能七百年香火不斷。李延甫將離任心境?惶,仍不忘來一趟西竺寺,其目的一不是拜佛,二不是遊玩,而是專門跑來抽籤的。西竺寺的靈簽本也遠近聞名,而李延更是親身體驗過。

  記得是三年前李延初來乍到慶遠街,一日得暇便動了興頭來西竺寺遊玩,同行人告訴他西竺寺的簽靈,他也就隨喜抽了一支,抽的是第五十一簽,簽文是:

  朝朝暮暮伴嬌鶯雖敗猶榮拱近臣

  忽然一陣大風起金是沙來沙是金

  這是一支平簽,解簽也有四句話:急水狂浪,不可妄為,定心求佛,待時無憂。

  李延一看這簽文不妙,總督剛剛上任,還未開仗,就冒出個「雖敗猶榮」,心中老大不舒服,順手把那支簽往地上一丟,不屑一顧地說:「什麼靈簽,都是些模稜兩可不三不四的話,我偏不信它。」

  西竺寺里有一個老和尚叫百凈,最會解簽。大凡抽籤之人都會請他講解一番,經他點撥,這簽文中暗含的玄機就會一一弄個明白。李延既不滿意這支簽,又拿著總督大人的架子,自然不肯屈尊去請教百凈。過了兩年,兩個師爺有一次陪著李延吃酒,趁著酒興,董師爺舊話重提,對李延說:「東翁,您初來時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簽,還是很靈的。」李延不以為然,一臉稀鬆地說:「簽文說的什麼,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董師爺答道:「東翁當時扔了那支簽,梁老兄把他撿了回來。」接了董師爺的話,梁師爺起身去值房找出了那支簽,李延接過又仔細看了一遍,頓時沉默不語。梁師爺覷著東翁臉色,謹慎說道:「前些時,俞大猷的兵在荔波吃了個敗仗,東翁自劾,邸報到京,皇上不但沒有責怪,反而諭旨安慰,我就想到,這不就是簽上講的『雖敗猶榮』么?」李延一聽有理,愣怔一會兒說道:「這頭兩句倒是靈驗了,三四兩句是何意思呢?忽然一陣大風起,什麼大風?金變沙來沙變金,倒來倒去又有什麼玄機?」三個人就在酒桌上推測來推測去,也沒有個滿意的結論。董師爺說:「東翁要想參透玄機,看來還得去找那個百凈老和尚。」李延當時答應下來,但日後手頭事情一多,這件事又擱下了。直到這次免職,李延才明白「忽然一陣大風起」的含義,心裡頭也就急切地想去西竺寺拜見那位百凈老和尚。

  李延在西竺寺門前落轎,步出轎門。但見日頭已經偏西,四周山色蒼翠如黛,寺前兩棵高大的鴿子樹上如絹白花開得正旺。寺中闃無一人——在李延到來之前,早有軍士前來清場,轟走一應閑雜人等。李延步入寺中,應景兒也在大雄寶殿敬了三炷高香。兩個小沙彌站在法案之側,在李延敬香時為之敲動鐘磬,完成這一儀式后,李延問小沙彌:「你們的百凈師傅呢?」

  「在方丈室裡頭。」小沙彌答道。

  董師爺狐假虎威,朝那小沙彌喝道:「兩廣總督李大人到,你們師傅為何不出山門迎接。」

  小沙彌朝董師爺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家師傅年事已高,不見客已經一年多了。」

  董師爺還欲逞威,李延咳嗽一聲,對小沙彌說道:「煩請小師傅進去通報百凈老和尚,就說前兩廣總督李延求見。」

  小沙彌跑進去即刻又回來,說道:「我家師傅請施主李大人過去。」

  李延跟著小沙彌走出大雄寶殿後門,來到緊掩的方丈室門前。兩位師爺欲同李延一起進去,卻被小沙彌擋住了。

  「我家師傅只肯見李大人一人,請兩位施主留步。」小沙彌說罷,又是一禮。

  兩位師爺無法,只得回到客堂吃茶等候。

  卻說李延走進方丈室后,只見當中藤椅上坐了一個身穿大紅袈裟、鬚眉皆白的古稀老人。他臉頰瘦削,雙目炯炯有神,彷彿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李延不禁暗暗稱奇,這等地老天荒瘴癘夷蠻之地,竟還藏有如此超凡拔俗的高蹈之士,心中氣焰頓時矮了一截,抱拳一個長揖,說道:「李延叩見百凈老師傅。」

  「李大人免禮請坐。」

  百凈一開口說話,聲音雖不大卻脆如銅磬。小沙彌給李延搬過椅子沏過茶後退了出去。百凈接著問道:「李大人來見老衲,可是為三年前抽的那支簽?」

  「正是。」李延欠欠身子,恭敬回話:「這簽中有許多玄機,還望方丈指點迷津。」說罷從袖中摸出那支簽來。

  百凈並不接簽。問道:「李大人抽的可是第五十一簽?」

  「對,就是五十一簽。」

  「請問李大人今年貴庚?」

  「五十一歲。」

  「正好與簽數相符,這也是巧合。」

  百凈平淡說來,李延越發覺得深不可測,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於是身不由主地把椅子往百凈身邊挪近一步,急切地說:「此中玄機,還望方丈明示。」

  百凈目光如電,在李延身上掃了一下,緩緩說道:「李大人,若是三年前你不負氣把簽摔到地上,而是移過幾步,讓老衲給你開示如何趨吉避凶,情形也不至於糟到現在這種地步,臨時抱佛腳,恐怕為時已晚?。」

  幾句話說得李延驚悸十分,口氣也就變成央告了:「三年前求籤,李某心氣太盛犯了糊塗,如今如何補救,只要方丈指點出來,即使破財毀家,李某也在所不辭。」

  李延急得像烏眼雞,百凈看在眼裡,笑在心裡,仍是不急不慢地說:「解簽十六個字,最要緊的是『不可妄為,定心求佛』。李大人恕老衲直言,你在慶遠三年,是做盡了妄為之事,而心中全無佛界,事既至此,你還要問什麼?」

  「請教老和尚,金變沙來沙變金是何含義?」

  「妄為金變沙,向佛沙變金。」

  「既是如此,事情尚有可救之處,」李延自我寬慰說,「我現在捐五萬兩銀子,把西竺寺翻修一新。」

  百凈搖搖頭,一口回絕:「李大人,你捐的銀子,西竺寺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這是為何?」

  「你的銀子來路不正,都是橫財。」

  百凈此語一出,李延一下子臉色通紅,兩隻魚泡似的大眼袋,竟漲出了黑氣,他在心裡罵了一句「老禿驢」,恨不能上前一把捏死百凈。但從百凈的眼色中,他彷彿看到自己已經大限臨頭,於是強壓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救苦救難乃佛家根本,老師傅既已看出李某有災,總不至於袖手旁觀吧。」

  百凈閉目沉思一會兒,又睜開眼來死盯著李延,直盯得李延背心抽冷發涼,這才開口說話:「風流才子唐伯虎寫過一首詩,其中有一句『公案三生白骨禪』饒有興味,李大人可回去認真參悟。」

  李延覺得百凈這一指點太玄,正欲問得再仔細一點,忽聽得方丈室的大門被擂得山響,董師爺在外頭高喊:「東翁,李大人!」

  「什麼事?」李延應聲詢問。

  「新總督已經到了行轅。」

  李延一驚,心中忖道:「剛才劉大奎還說沒有接到,怎麼一下子就到了行轅?未必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也顧不得細想,起身朝百凈作了一揖,說道:「李某告辭,另外再尋日子向方丈討教。」說罷閃身出門,起轎回衙。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5 06:16
標題: 木蘭歌 第六回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
  新舊總督的交接工作進行了三天,這期間還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進總督行轅,伸頭朝後院看了一眼,但見架起的兩條竹篙上晾滿了五顏六色的尿片,還聽到兩個嬰兒哇哇啦啦一片哭聲,再面對滿院子絆手絆腳的亂七八糟箱籠行李,心裡頭頓覺穢氣,半刻也不肯呆下去,當時就決定另覓地方設立總督行轅。第二天,中軍帳前參將黃火木在街東頭覓了一處覃氏祠堂,前前後後大小房間也有二三十間,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轅里該移交的文書物件一古腦兒搬了過去,移交工作就在這覃氏祠堂里進行。交接期間,李延千方百計套近乎,怎奈  
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給李延表示親近的機會。這樣子更讓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弔膽,一落空就胡思亂想。這時又有人告訴他,殷正茂其實已經來了三天,與他會見之前,先去見了總兵俞大猷,兩人秉燭夜談。具體談的什麼,外人卻不知道。這一來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與俞大猷關係緊張,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來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來之日,李延就已脫下了三品官服,換上一襲青衣道袍,一身贅肉,滿臉沮喪。他的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風八面,清咳一聲也會嚇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來卻是臃腫卑瑣,樹葉兒掉在頭上也只當是旱天悶雷,才幾天工夫就判若兩人。卻說這天交接完畢,已是夕陽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揮揮手讓師爺幫辦隨差一應吏員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他和李延兩人。「老弟,這邊交接完畢,你準備何時啟程回鄉?」殷正茂問。論年紀,他比李延小了一歲,論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卻比李延早了兩屆。官場序齒首重科名,加之兩人一升一退,運勢又不一樣,故殷正茂尚未開口說話,先已擺出了老大的姿態。李延聽出這口氣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還求著人家,也只得乾笑了笑,答道:「就在這三兩日內動身。」

  「老弟還有何吩咐,請直講。」

  李延一聽這話里有縫兒,趕緊說道:「小弟的確有一事相求。從這裡去柳州,還有兩百多里山路,韋銀豹這些叛民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撥一些軍士護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鎮。」

  「這有何問題,仍讓劉大奎帶領一千兵馬,把你們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乾脆,李延生了一點感激之情,愧疚地說:「這劉大奎說起來也是一個憨頭,我令他在三岔鎮接你,居然你來了三天,他還沒有發現。」

  「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張揚,帶了兩個師爺,背著羅盤,喬裝打扮成風水先生,一路這麼逍遙走來。過三岔鎮時,守住路口的士兵簡單問了兩句就放行了,這也怪不得劉大奎。」

  殷正茂說得輕輕鬆鬆,殊不知李延就是這件事放心不下。見殷正茂主動提上話頭,便趁機問道:「不知兄台為何一定要繞過劉大奎,甘冒生命危險只身前來慶遠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乾脆捅穿了說:「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這麼做,原是為了察看這裡的山川形勢,從山民野老口中,聽一點實實在在的匪情。」

  「聽說兄台在俞大猷營中住了兩個晚上。」

  「這也不假,俞大猷軍營在三岔鎮與慶遠街之間,路過時我順便先去探望這位名聞海內的抗倭名將,李老弟,這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沒有,」李延趕緊申明,他見殷正茂有深談的意思,便說,「殷兄,我們能否借一處說話?」

  「去哪裡?」

  「魁星樓,慶遠街上就這一家酒店還像個樣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我倆想到一塊兒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樓。」

  「今夜裡就由我作東,我還未替你接風呢!」

  「這個就不用爭了,」殷正茂口氣決斷,「我已命令所有參將以上官員今天都來赴宴,歡送卸任總督,為你餞行。」

  「兄台何必如此張揚,幾年來我李某運籌無方,上負皇恩,下負將士,還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說著,乾澀的魚泡眼頓時潮潤,傷感起來。殷正茂覷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說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何況,致仕對於你也不是什麼壞事,從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脫身出來,回家頤養兩年,說不定首輔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複用你。」

  「兄台這是寬心的話……」

  「依殷某之見,你還真有這種可能。」殷正茂說道。接著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陽餘暉下的煙火人家以及蒼茫參差的遠山,又回過頭來盯著李延,饒有深意地說,「只要你李老弟在這兩廣總督的三年任上,沒有什麼麻煩讓人揪住,不出兩年你就會東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閣老還是赫赫首輔。」

  殷正茂的話風已經透明:你李延能否東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煩」抖落出來。李延眼前頓時浮出那一堆已搬進這覃氏祠堂的賬簿,心中又驚又怕,猶豫了一會兒,便從袖中抽出一張早就準備好了的銀票,雙手遞給殷正茂,說道:「兄台,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殷正茂接過一看,竟是一張二十萬兩的銀票。出手如此闊綽,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動,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把銀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聲說道:「怎麼,李老弟真的以為我殷正茂是貪鄙之人?」

  「哪裡哪裡,兄台別誤會……」

  殷正茂突然變臉,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故支吾難堪。其實,出重金行賄殷正茂是董師爺出的主意。原也就信定殷正茂是「貪鄙之人」,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額銀兩,還可繼續「吃空額」大發橫財,何樂而不為呢?本以為銀票一送,皆大歡喜,誰知殷正茂不領這份人情。李延尷尬地坐在那裡,想道:「殷正茂與我素無交往,突然送這大一張銀票給他,推辭拒收也應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還是假意推託,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張銀票送出去。」

  李延這廂沉思,那邊殷正茂又開口說道:「李老弟,咱倆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實話告訴你,與你見面交接之前,我就聽到一些傳聞,說你『吃空額』,一年的進項上百萬兩銀子。這幾天看過賬目,雖然百萬兩銀子一說有些誇大其辭,但兩萬士兵的空額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筆明賬。」

  殷正茂無情揭露,李延也清楚這事無法隱瞞,事既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硬著頭皮把話說穿:「賬是明白,但銀子卻並非我一人獨吞。兄台若真要揪住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認命,承擔這彌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好如此說話,我殷某既非貪鄙之人,更不會落井下石。」

  「啊?」

  李延抬起頭來,眼睛里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決不會上摺子彈劾你。」

  殷正茂說得斬釘截鐵。他這時雨時晴的態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裡頭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盡……」

  李延一激動,好話也就整籮筐地傾倒,殷正茂像獵人欣賞已收在籠中的獵物一樣,專註地聽著李延的那些語無倫次的感激之辭。其實,殷正茂如此做,並不是出於真心幫助李延,而是為自己的根本利益著想。接到皇上聖旨赴慶遠街接任兩廣總督之前,他已打聽鑿實此次舉薦乃是高拱所為。他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張居正三次舉薦未獲通過,作梗者就是高拱。這次高拱一反常態擢用殷正茂,而且動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為驚訝,心中也存了一個難解之謎。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門生,雖無本事卻後台強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實態度之前,他決不肯貿然行事與李延作對。何況他昨日查核邸報來往冊檔,發現兩天前李延還利用八百里馳傳給高拱送去一信,這更讓殷正茂感到形勢撲朔迷離。他雖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額的證據,但如何利用這個證據,還得審時度勢……

  李延還在嘮嘮叨叨講好話,殷正茂打斷他問道:「聽說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給你解簽?」

  李延心中一驚:這個殷正茂果然刁鑽,連這件事也探知了。一笑說道:「老和尚說話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麼?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報一笑,但他笑得異樣,讓李延不寒而慄,「百凈老和尚說的是討便宜的話,算了,不扯這些閑話,咱們現在就去魁星樓。」說罷起身要走。

  李延連忙也站起身來,腆著臉把那張銀票又遞到殷正茂面前,說道:「這個還望兄台賞臉。」

  「不能收。」殷正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為何不能收?」

  「我已答應幫你,決不把這裡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銀票,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台既如此說,這張銀票就一定要收。」

  「這是何道理?」

  面對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靈機一動,故作神秘答道:「愚弟已經聽說,高閣老舉薦你時,還吩咐戶部多給你撥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讓你……嘿,這事也就不要說明了,這件事在高閣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斷斷不可裝進私囊的。」

  殷正茂一聽話中有話,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待,本想探個究竟,表面上卻裝做不屑一顧地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首輔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試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貪鄙之人。」

  「殷兄確非貪鄙之人,這一點愚弟可以作證,」李延說著,便把銀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這張銀票,就正好補了那一筆。」

  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還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李老弟既如此盛情,這張銀票我就暫為保管吧。」說罷藏進袖中。

  李延頓時歡天喜地,自覺所有威脅盡數解除,遂跟著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眾位將士簇擁之下,朝魁星樓踱步而來。

  魁星樓離覃氏祠堂本也不遠。斯時天色尚未黑盡,街面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執刀的兵士,這幾日新舊總督交卸,為防萬一,臨時又從別處調撥五千兵馬前來駐紮守護,把個慶遠街保護得鐵桶一般。城內人口驟增,倒是比平日鬧熱得多。街上居民長期受戰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嚇大了膽,這會兒聽說新舊總督聯袂出行,都想一睹新總督風采,街邊上值崗兵士之後,三個一堆五個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駐足觀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舊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個子瘦小,與身高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個頭,加之走路喜歡左顧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視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時,街上看熱鬧的人竊竊議論開來:

  「看這新總督,怎麼像一隻猴兒?」

  「老總督像一頭豬。」

  「猴也好豬也好,都是來我們慶遠?食的,靠他們剿匪,哼哼……」

  幸虧這些當地土著說的都是「鳥語」,外地人根本聽不懂。否則,還不把這些封疆大吏活活氣死。

  眼看快到魁星樓了,忽然,從街邊竄出一人,閃過崗哨,衝到新老總督跟前,當街一跪,大聲喊道:

  「請總督大人為小民做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幾個兵士搶步上前,架起那個下跪的人就往旁邊拖。

  「停下,」殷正茂斷然一喝,兵士們鬆了手,那小民又衝過來跪下,殷正茂問他:「你有何事?」

  小民唧里哇啦說了一通,只因是「鳥語」, 殷正茂一句也未曾懂得。尋來一個當地籍貫的小校翻譯,這才明白了意思:這小民叫覃立本,就在魁星樓旁邊開了一間熟食店,常有一些兵士跑到他的店裡吃白食,他的小本生意實在應付不來。今兒下午,又有四個兵士進店裡飽餐一頓,臨走時,覃立本要他們付賬,他們不但不給錢,反而把覃立本痛打一頓,還砸壞了店裡的東西。覃立本慪氣不過,便斗著膽子攔街告狀。

  慶遠街自設立兩廣總督行轅以來,由於軍紀鬆弛,騷擾百姓的事屢有發生,白吃白喝明搶暗偷的現象已是司空見慣。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只好忍氣吞聲關門關店。因此,當地百姓對官軍的痛恨甚於土匪,這也是韋銀豹的叛軍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殷正茂雖然只來幾天,但在明查暗訪中遇到投訴最多的就是這一類擾民事件。他已決定一俟李延離開就立即整頓軍務,嚴明紀律,沒想到瞌睡來了遇枕頭,出了個覃立本攔街告狀。他當即也不忙著進魁星樓吃飯了,當街站定,問覃立本:「下午那四個吃白食的兵士,你可還認得?」

  「認得。」覃立本仍跪在地上答道。

  「你起來,去把那幾個兵士找來。黃火木,帶一隊人隨他前往。」

  「是,末將遵命。」

  黃火木橫刀出列,正欲帶領兵士隨覃立本前往抓人,覃立本卻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嘴中說道:「總督大人,也不用興師動眾了,眼前就有一個。」說著,抬手指向在魁星閣門口站崗的一個魁梧大兵。

  「你過來。」殷正茂朝那士兵一喝。
 大兵丟了手中砍刀,過來跪在覃立本旁邊。

  殷正茂打量這位大兵,體壯如牛,一身剽悍之氣,雖然面對眾多長官,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好一個勇士!」殷正茂心中讚歎,但臉上卻冷若冰霜,一聲厲喝:「你好大膽子!竟敢吃人白食。」


  「我沒有吃。」大兵犟著頸子亢聲回答。

  「覃立本,你沒有認錯人?」

  「小的不會認錯,這位兵爺綽號叫牛瘋子,就是他帶頭砸了我的店子。」

  覃立本是個機靈人,看出這位新總督有給他撐腰的意思,就一口咬得死死的。牛瘋子跪在一旁,立刻就把醋缽大的拳頭伸過來,在覃立本眼前晃動說:「你敢誣衊好人,小心兵爺我在你臉上開個醬油鋪子。」

  「大膽狗才,你再敢放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殷正茂一聲怒罵,牛瘋子收斂了一些。殷正茂又問覃立本:「你說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證人?」

  「有。」

  覃立本指了幾個,有當兵的,也有街坊。但他們有的出於袒護,有的害怕報復,都不肯出來作證。牛瘋子得意了,跪在那裡呲著牙笑。

  殷正茂面對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說道:「李老弟,今晚上這頓為你餞行的宴會,看來要耽擱一些時候。」接著,他雙手往背後一剪,兩道眉往上一弔,睜大了三角眼,喝道:「來人,搬幾把椅子來,今天,本總督要在這大街上把這個案子審個清楚明白。」

  斯時天色黑盡,幽邃天幕上綴著疏星朗月,魁星樓門口也點亮了兩盞燈籠,兵士們不知從何處弄來十幾把松明點燃,星光月光燈光火光搖曳輝映,鵝卵石的街面上倒也亮亮堂堂。殷正茂拉過椅子坐定,問覃立本:

  「這幾個兵士,在你店裡都吃了些什麼?」

  「麂子肉,還有兩隻野兔。」

  「你,」殷正茂指著牛瘋子,問道,「在這個老覃的店裡,吃沒吃這些東西?」

  「沒有。」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吃沒吃?」

  「沒有,沒有,不要說麂子肉,我連麂子雞巴都未曾見到。」

  因為沒有人敢站出來作證,這牛瘋子越發肆無忌憚。殷正茂很欣賞牛瘋子這股子野性,但也斷定他是肯定白吃了人家的酒肉。他眯起一雙小眼睛,兩道寒光直射牛瘋子,彷彿直可看透他的心肝五臟。

  「黃火木。」殷正茂喊了一聲。

  「末將在。」黃火木又閃身出列。

  「中軍帳前侍衛,可有刀法嫻熟之人?」

  「回總督大人,中軍帳前侍衛,個個刀法嫻熟。」

  「好,叫上幾個來。」

  「是。」

  黃火木手一揮,立刻就走出四個手執大砍刀的威武兵爺。

  「去,扒了他的上衣。」

  殷正茂手朝牛瘋子一指,四個兵士搶步上前,把牛瘋子撲翻在地,三把兩把就把他的上身剝個精光。

  「總督大人,你不能隨便殺我。」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牛瘋子嚎叫起來。

  殷正茂冷冷一笑,厲聲回道:「本總督不殺你,但要在你身上取證。給他開膛剖肚!」

  「這……」

  真的要動手,那四個兵爺也怔住了。跪在一邊的覃立本本想告狀弄回幾個小錢,眼看要鬧出人命,也驚慌不知所措,連忙磕頭如搗蒜替牛瘋子求情:

  「總督大人,求你饒這兵爺一條命,這頓飯錢小人情願不要了。」

  殷正茂已是凶神惡煞,獰笑一聲說道:「家有家規,軍有軍法,這事再不用你覃立本賣乖。你說牛瘋子白吃了你的麂子兔子,牛瘋子又拒不承認,我現在只好給牛瘋子開膛剖肚,掏他的腸子,如果他的腸子里還有嚼爛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應得。如果找不出什麼來,對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殺人償命。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動手!」

  四個兵爺見總督大人已是盛怒,事情已無轉圜之地,只得遵令。只見一個兵爺橫刀一劃,接著是聽得扯布似的一聲響,牛瘋子撕肝裂膽的喊叫也同時響起,過後悄無聲息,牛瘋子已被開膛,白花花的腸子流了一地。

  眾位旁觀的將軍雖然殺人如麻,但眼前這一慘烈場面依然令他們股慄不已。李延更是閉著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陣血腥味衝過來,他掩鼻不及,頓感噁心,連忙俯下身來,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

  惟有殷正茂,一尊鐵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腸子里可有證據?」殷正茂問。

  「有,有不少的肉渣子。」兵士顫聲回答。

  「哼,這就是咎由自取了。把他拖下去,看能否救活他一條命。」

  四個刀兵抬著牛瘋子飛奔而去。盯著地上的一攤鮮血,殷正茂眼皮都不眨一下,又喊道:「覃立本!」

  覃立本早已嚇得癱倒在地,昏死過去。殷正茂命人用涼水把他潑醒,說道:「覃立本,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總督管教不嚴。相信這種事今後再不會發生,這頓酒飯錢,明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現在還得麻煩你辛苦一趟,給黃將軍帶路,去把剩下的三個全都捉拿歸案。」

  覃立本篩糠一般,被黃火木一干兵爺架起走了。殷正茂這才扶著椅把站起身來,拍了拍尚在俯身乾嘔的李延,笑道:「李老弟,走,魁星樓的飯菜,恐怕早就涼了。」

  李延走了兩三日,那一天殷正茂正在行轅中召集俞大猷、黃火木等幾個將領商議剿匪事宜,忽有士兵進來稟告說門口有人找。殷正茂正全神貫注聽俞大猷陳述用兵方略,便說不見。士兵退下去又轉來奏道:「總督大人,來者自稱是你的親戚,一定要見。」殷正茂一聽納悶:「親戚?我怎麼會有親戚跑到這裡來?」遂請俞大猷暫停說話,急匆匆走出行轅大門,只見一個身穿藏青棉佈道袍、頭戴諸葛巾的胖子背對著他,在門前的空場上踱步,這背影很有些熟悉,但倉促間想不起是誰。「先生,總督大人來了。」帶路的士兵喊了一聲,那胖子迴轉身來,殷正茂這才看清來者面容,不免大吃一驚,喊道:「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胖子笑吟吟走近前來。

  殷正茂由驚詫變為激動,兩手抓住胖子肩膀一搖,叫道:「好你個李……」

  胖子「噓」了一聲打斷殷正茂的話,說道:「老表哇,我來這裡收購藥材,聽說你也陞官到了這裡,就順便過來看看。」

  「好,好,」殷正茂應聲說道,「你先歇息下來,喝盅茶解解乏,那邊還有一個會議,我去收個場就馬上過來」說罷喊過一名侍衛,讓他把來者帶到自己的值房。

  從總督的神情態度,行轅內的侍衛聽差便知來者是貴客。送進值房之後,當值聽差又是躬身打揖,又是請坐上茶,又是絞來熱毛巾擦汗去塵,忙得團團轉,為的是討來者一個笑臉。其實這位大模大樣的來者並不是殷正茂什麼親戚,而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義河字幼滋,與張居正、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進士。因他是荊州府應城縣人,與張居正兼有同鄉之誼,是張居正屈指可數的密友之一。這次千里迢迢從湖南長沙秘密來到慶遠,正是肩負張居正的使命而來。

  在值房裡落座不過片刻,李義河已喝了一大壺熱茶,在同僚中,李義河有「李三壺」的綽號,意思是說他「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離不得。聽差見他這麼能喝茶,索性端上一把鑲銀的特號陶制茶壺。

  「喲,你們總督這麼闊氣。」李義河指著茶壺說。

  聽差回答:「這是前任總督李大人留下來的。」

  提到李延,李義河心中就有了一陣不平之氣:「這狗日的,連吃敗仗還發了大財,只落個致仕的處分,太便宜他了。」於是問道:「聽說李大人走時,用了五十匹馬搬運行李?」

  「這還是砍了一半兒呢。」聽差是個老兵油子,見多識廣,嘴上也就特別滑溜,「依李大人原來的想法,什麼都想帶上,兩百匹馬都不夠。」

  「怎麼會有這麼多?」

  「怎麼就不會有這麼多?」聽差反問,接著指了指窗外遠處的崇山峻岭,說道,「你這位先生新來乍到不知道,這大山裡頭有一種野果子,才花生米那大一顆,酸酸澀澀的也沒啥味道,但卻有一種特別功效,吃下去能給雞巴長勁。每年中秋前後,這果子長熟了,李大人就派兵士上山採擷。去年,摘果子的士兵還遭了韋銀豹的伏擊,死了兩百多人。果子採回來后,李大人命人用蜂蜜把果子製成果脯。一年要做幾十罈子,除了自己受用,還拿出去送人。就這玩藝兒,李大人準備帶走十壇,十壇就得五匹馬來馱,後來一裁減,只帶走了兩壇。」

  「聽你這麼一說,這野果子不就是春藥嗎?」

  「是呀,」聽差神秘地眨眨眼,煞有其事地說,「聽人說,如果長年吃這玩藝兒,人就變成了發情的公豬。」

  一句話逗得李義河捧腹大笑,說道:「現在我明白了,李大人為何要找四房姨太太。」

  「我們這兒,一頭公豬一年要給上百頭母豬配種哩!」

  聽差說話越發肆無忌憚,他那又憨又狡的滑稽模樣,使李義河笑得直喘粗氣。正在這時候,殷正茂一步跨進門來,湊趣說道:「什麼事這麼熱鬧!」

  李義河又把聽差說的話學了一遍,殷正茂也忍俊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讓聽差退了出去。

  「三壺兄,」殷正茂打量一眼李義河,口氣詼諧地說道,「你這堂堂正正威鎮三湘的按台大人,怎麼冒充鄙人的親戚,突然間來到這裡?」

  李義河壓低聲音說道:「我奉太岳兄使命而來,事屬機密,不得不喬裝打扮。」

  對自己這次升遷任職,殷正茂一直感到是個謎。上任之前,他除了給皇上寄上謝恩摺子,還分別給高拱與張居正各去一信。雖屬私人信札,卻是應景公文,無非是些感激話。因為不明就裡,殷正茂不敢貿然表態。現在見到李義河,知道個中蹊蹺可以解開,於是急切問道:「太岳兄有何吩咐?」

  李義河故意賣關子,嘻嘻一笑說:「我倒想聽聽,石汀兄對自己這次高升有何見解。」

  殷正茂脫口說道:「什麼高升,說不定是一個陷阱。」

  李義河回道:「怎麼不是高升?你由三品官的八疊篆文銅印換成如今的九疊柳葉篆文的銀印。雖然官階沒有升你,但你手上這顆銀印,其規格尺寸,雖比一品大員稍稍小了一點,卻比二品大員還要豐碩一些,而且鼻紐還是一隻卧虎。我大明帝國二百年來,凡持此印者,只要打了勝仗,立刻就可升任九卿。養實兄,這一點你難道不清楚?」

  殷正茂聽出李義河的話中明顯含有醋意,故意反問:「如果打了敗仗呢,下場還不同李延一樣,捲鋪蓋滾蛋?」

  「咱們同年中,誰不知道你殷正茂是個人精?」李義河喝乾了一壺茶,又喊聽差進來續上一壺,接著說道,「所以,太岳兄擔心的不是怕你吃敗仗,而是怕你上了高鬍子的當。你剛才不是說到陷阱嗎,高鬍子真的就給你設計了一個陷阱!」

  「什麼陷阱?」

  「高拱給你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並放出風來是讓你貪污的。請問養實兄,你怎麼處置?」

  「這個請你轉告太岳兄,我殷正茂一兩銀子也不會拿。」

  「全都退回去?」

  「不,既然以軍費名義撥出,我為什麼要退回去?」殷正茂先是冷冷一笑,接著侃侃言道,「我打算用這筆銀子作為犒賞之資,凡斬叛匪一個首級的,獎銀十兩,斬一個叛匪頭目的,獎一百,活捉韋銀豹、黃朝猛的,獎銀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這二十萬兩銀子在手,剿滅叛匪也就更有把握。」

  李義河頻頻點頭,說道:「老兄如此安排,太岳兄也就大可放心了。」

  「怎麼,太岳兄也認為我是貪墨之人?」

  李義河聽出殷正茂的問話中已透出些許不快,連忙解釋說:「石汀兄,你別誤解了太岳兄的意思。他不是擔心你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而是怕你不知道,這二十萬兩銀子實際上是高拱設下的誘餌。」

  「誘餌?」殷正茂睜大了眼睛。

  「是呀,京城裡頭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太岳兄本來想寫信告訴你,又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故派人來湖南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讓我設法告假十幾天,偷偷來到慶遠與你通氣。」

  李義河遂把隆慶皇帝生病,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間的一些過節述說一遍。殷正茂聽得仔細,預感到京城大內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但對高拱欲加害於自己的計謀卻是將信將疑,深思半晌問道:「如果我既不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又打了勝仗,他高拱如何能夠害我?」

  「老兄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剛離開南昌,京城都察院就已秘密派人到了南昌,為的是調查你在江西任上有無貪墨行為。一走一來,也就是前腳後腳的事。大凡升遷之人,決沒有京城都察院追著屁股勘查之理,而且這個都察御史,與李延是同年,都是高拱的門生。養實兄,這其中的奧妙,你難道還看不清楚么?」

  李義河振振有詞,句句都是殷正茂不願聽的話,卻又句句都得聽,不免心中一陣煩躁,對高拱的一點幻想也就煙消雲散,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刻毒的報復心理,頓時三角眼內又射出兩道寒光,咬牙說道:「我倒要看看,高拱是不是真的把我當猴耍。」

  「如今他已經在耍你了。」李義河補了一句。

  「那就看誰耍誰?」殷正茂一拍大腿,聲音低卻很磣人,「我手裡有張王牌,只要放出來,倒的絕不是他高拱一人。」

  李義河一震,急忙問道:「什麼王牌?」


  殷正茂狡猾地一笑,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麼王牌,到時候你便知道。」

  殷正茂所說「王牌」就是李延送給他的那一張二十萬兩銀票,他雖然並不懷疑李義河確實奉張居正使命而來,但他覺得李義河所說之事有一些尚待證實,因此仍存了一點戒備心理,不肯道出實情。李義河也看出這一點,心裡頭便不愉快,遂起身告辭。

  「怎麼就要走,好歹要住一個晚上。」殷正茂看出李義河不滿,便真心挽留。

  「不能住,」李義河朝值房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總督行轅,還有不少李延舊人,設若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對你我、太岳兄都不利,還是快走為妙。」

  「這麼說,我也不強留了。」殷正茂說道。

  兩人在轅門前拱手別過。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6 14:57
標題: 木蘭歌 第七回 斗機心閣臣生齟齬 信妖術天子斥忠臣
 離辰時還差半刻,張居正就走進了內閣院子。辰進申出,這是內閣鐵打不動的辦公時間,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一直未曾更易。內閣建置之初,場地非常狹小,三四個閣臣,擠在一間屋子裡辦公。后屢經擴建,才形成今日的規模。這內閣院子現共有三棟小樓,正中間一棟飛角重檐,宏敞富麗,為閣臣辦公之所;院子東邊的小樓為誥敕房,西邊為制敕房,南邊原為隙地,后因辦公地方不夠,在嚴嵩任首輔期間,又於此造了三大間卷棚,內閣各處一應幫辦屬吏,都遷來這裡。


  閣臣的辦公樓,進門便是一個大堂,堂中央供奉著文宗聖人孔子的木主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閣臣四套值房,門都開在游廊上。樓上房間,有的是會揖朝房,有的是閣臣休息之所。首輔高拱的值房在廳堂南邊,窗戶正對著卷棚,張居正的值房在其對面。自從趙貞吉與殷士儋兩位閣臣前年相繼致仕后,值房就一直空著兩套,門上落著鎖。值房一套一進兩重,共有六間,機要室、文書室、會客室等一應俱全。現在,高拱隔壁的一套門已被打開,兩個雜役正在房中收拾。張居正知道,那是預備高儀入閣辦公了。

  張居正剛在值房裡坐定,內役還沒有把茶泡上來,便有一位吏員進來稟告說高閣老有請。張居正起身過去,只見高拱端坐在碩大的紅木案桌前,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時候,桌上擺了幾份翻開的摺子,顯然都已看過。高拱指著文案橫頭的一張椅子,示意張居正坐下。

  「太岳,昨夜睡了個安生覺吧?」高拱側過身子,擺了擺官袍問道。

  「回家頭一個晚上,反倒失眠了。」張居正答。

  「總不至魂一夕而九逝吧,」高拱眼角微微一動,揶揄道,「你向來風雨如磐,也有失眠之時?」

  張居正聽出高拱話中譏刺之意,想到會不會是高拱知道了馮保昨夜來他府中潛訪之事,頓時多了一份警惕,裝糊塗說道:「前些時因為擔心皇上病情,心緒不寧,一時還沒調整過來。」

  高拱並不知曉馮保潛訪的事,說這幾句話無非是尋個話頭開場,其實他一門心思還在張佳胤送來的邸報上。如今拿眼睃了睃擺在案桌上那份黃絹封面的邸報,臉色一沉,出氣也不勻了。

  「兵部的事情,平常都是由你分管,我也十分放心。」高拱打了一個頓,把話引上正題,「安慶駐軍嘩變的事,如何處置?」

  三月間,安慶駐軍指揮張志學縱兵圍攻與其有怨隙的知府查志隆的官邸,與官邸守軍發生戰鬥,打了好幾天,直到應天巡撫張佳胤帶兵前往彈壓才得以平息。當時,邸報到京,因皇上正病重,內閣沒有會議此事。張居正便給應天府尹張佳胤去信,著他全權處理。府軍關係緊張甚至交惡已屬司空見慣,每年各地間有發生,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張居正致信張佳胤后再也沒有過問,現在見高拱惱著臉問起,便猜想其中生了變故,於是謹慎說道:

  「事發之後,仆責成張佳胤調查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尚未收到邸報。」

  「你看看。」

  高拱把桌上那份邸報推到張居正面前,張居正一目十行看了下來:

  ……此次安慶兵變,首惡為駐軍指揮張志學,此人性在厲直,失在激訐;質在堅勁,失在溷濁。為報個人讎隙,置朝廷綱紀而不顧,竟縱兵圍攻安慶府官邸,導致軍士死九人,傷二十一人,無辜市民亦有五人死於流矢亂刃之中……

  查安慶府尹查志隆,於此次兵變,亦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平日會揖駐軍將領,不行謙恭,處處頤指氣使;府軍合辦之事,雖在微末,亦行刁難。此次兵士嘩變之起因,實乃為查志隆調撥軍糧,以次充好。府倉陳米幾近糜爛,鼠屎沙礫亂布其中。遂招致張志學怒不可遏,引來一場血戰。下官勘查之中,發現查志隆尚有種種貪墨劣跡,故決定將張志學、查志隆一併鎖拿,下刑部鞫讞……

  讀完邸報,張居正意識到張佳胤這下闖了大禍。這張佳胤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清廉,是有名的幹練之臣。張居正很欣賞他,正是由於他的鼎力推薦,隆慶五年,張佳胤才由兵部職方郎中出任應天府尹,兼管南京附近十府,安慶府也在他的兼管之中。處理安慶兵變,本是他職權分內之事。從邸報中列舉事實來看,這種處置算是秉公而斷並無錯處。但張佳胤卻不知查志隆是高拱的門人,事前不作任何通報,徑將查志隆鋃鐺下獄,這豈不是蔑視首輔權威?

  「好一個張佳胤,這樣大的舉措,竟然事先不同內閣通氣!」見張居正放下邸報,高拱冷峻說道,「這樣下去,政府威權何在?」

  張居正心底清楚,高拱所指的內閣實際就是他自己。他也不想爭執,只是息事寧人地說道:「仆今日就給張佳胤去信,查證這件事。」

  「查證什麼,人已關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了。」高拱一拍桌子,鬍子也戟張起來,「我只問你,張佳胤如此處置,是否向你請示過?」

  這一問真的讓張居正犯難:若回答沒有請示,以高拱狹隘心胸,輕而易舉就會給張佳胤定一個「怙權失察,信讒助虐」的罪名,輕則降職,重則免官;若說張佳胤請示過,則明顯是引火燒身。而且從高拱出言吐氣來看,他已懷疑自己與這件事有牽連。

  「元輔,」張居正不管高拱怒火燃胸,依舊口氣平和親親熱熱喊了一聲,接著說道,「張佳胤把張志學與查志隆兩人一同捉拿下獄,並沒有向我請示,但仆以為,張佳胤有權這樣做。」

  「有權?誰給他這大權力?」高拱逼問。

  張居正仍是不緊不慢說道:「仆上次給張佳胤信中,責成他全權處置,這實際上已經授權於他。」

  高拱感到張居正明顯在袒護張佳胤,心火一躥,氣昂昂地說道:「如此說來,捉拿查志隆,你也是贊同的??」

  逮住高拱的話尾巴,張居正正色答道:「張佳胤公心辦案,僧面佛面都不看,把查志隆拿下了。仆知道查志隆是元輔門生,張佳胤未必曉得,不知者不為罪,我這就寫信,讓張佳胤放了查志隆,元輔你看如何?」

  張居正外示關切內含威脅,高拱聽了很不受用。待張居正話音一落,他立刻反唇相譏:「查志隆是我門人不假,但張佳胤是你幕客,也是朝野之間人所共知的事。俗話說,打狗欺主,太岳呀,我看你是成心要撕破臉皮與老夫作對了。」

  「元輔,此話言重了……」

  張居正還欲解釋,卻一眼瞥見乾清宮大?張貴急匆匆走了進來,遂打住話頭。張貴來傳旨,讓高拱去文華殿候見皇上。張貴退出后,高拱喊住準備離去的張居正,余怒未消地說道:「這件事我要面奏皇上。」說罷,踅身來到文華殿。

  文華殿在左順門之東,離內閣最近,沿會極門側磚道前行不過數百步,即是文華殿的正門文華門。該殿永樂中建,但長期閑置,歷屆皇帝都不曾臨御。嘉靖皇帝踐祚之初,諭旨將文華殿鼎新修建,易以黃瓦。從此,文華殿就成了皇上齋居經筵及召見大臣的地方。

  高拱走進文華門,早有文華殿當值太監迎上來,把高拱領進殿西側的恭默室等待皇上召見,太監給高拱沏上用上等朱蘭窨出的西湖龍井,笑吟吟說道:「高閣老寬坐些兒,萬歲爺還沒有駕臨呢。」

  這恭默室乃大臣等候接見的進退之所,原也是高拱坐慣了的地方,屋子裡的古董擺設,牆上的字畫匾對,無一樣不熟悉。這時已日上三竿,室外花圃中的芍藥,碗口大一朵一朵,在煦暖陽光下無不顯得婀娜多姿不勝嬌羞。高拱已喝了兩盅茶,皇上仍未蒞臨,他便信步走出恭默室,站在花圃前欣賞這些開得正旺的紫煙朱粉,忽然,他瞥見一個人正順著恭默室前的磚道上匆匆走來。「這不是姚曠么,他來這裡幹啥?」高拱心下疑問。姚曠是張居正值房裡當差的吏員,平時最得張居正信任。待姚曠走到跟前,高拱喊住他。姚曠勾頭走路,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上高拱,心裡一慌張,開口說話便不自然:「啊,是首輔大人,小人不知道首輔大人會在這裡。」

  高拱見姚曠手中拿著一個已經緘口的足有寸把厚的信札,問道:「你手上拿的什麼?」

  姚曠乾笑了笑,說:「是張閣老讓我送給司禮監的。」

  「啊?送司禮監?怕是送給馮公公的吧!」高拱厲聲一喝,「姚曠你說實話。」

  姚曠站在原地不作聲,那忸怩不安的神情,算是默認了。

  「寫的什麼?」高拱追問。

  「首輔大人,小的的確不知。」

  高拱揮揮手,姚曠飛也似地走了。望著他的背影,高拱懊惱萬分心緒煩亂……

  打從嘉靖二十年考中進士並被選為庶吉士后,高拱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漩渦之中。明朝內閣輔臣幾乎清一色都由大學士擔任,而大學士又必須是翰林院出身。每次京城會試中放榜的進士,只有極少數被主考官看中的雋才,才有可能進入翰林院當庶吉士。庶吉士雖然也算是一個九品官,但並無實職,只是留院研究歷朝經籍典故,治國用人之術,以備日後晉陞為侍讀侍講,作為皇帝顧問的儲備人才。因此,一旦被選為庶吉士,就是通常所說的點了翰林,前程就不可限量。選中庶吉士的人不一定都能入閣,但自永樂皇帝至隆慶皇帝這一百多年間,進入內閣的八十一位大臣,絕大部分都是庶吉士出身。高拱與張居正,以及即將入閣的高儀,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朱元璋開國之初,承襲元朝政體,設中書省及丞相之職,后因丞相胡惟庸謀反,朱元璋藉機誅殺「胡黨」近七萬人,並決定廢除中書省,永遠撤消丞相之職。同時下旨說「今後誰敢言設丞相者,殺無赦」。撤了中書省,總得有人給皇帝辦事,於是,內閣就應運而生。內閣起初只是作為皇帝的一個顧問機構存在。入閣的學士,官階不得超過五品。至仁宗朝後,由於閣臣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深得皇上眷顧,受寵日深,仁宗遂讓他們處理朝中大事。閣臣操持權柄,就此開了先河。內閣首輔從此已成柄國之臣,與宰相無異,只是名義不同罷了。作為權力中樞的內閣,也就成了爭權奪利刀光劍影之地。閣臣們雖然都是庶吉士出身,但為專權,不惜陷同門同種於死地。遠的不說,二十多年前,次輔嚴嵩設計構殺首輔夏言就是一例。那時,高拱尚在翰林院中供職,對那一樁震驚朝野的冤案,他從頭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對被腰斬的夏言寄予深深同情。由此他看到了政治鬥爭的殘酷,但他並沒有因此退卻,相反,他更加堅定了自己入閣的決心。堂堂七尺鬚眉,既入仕途,不入閣,不當首輔,又怎能把自己的滿腹經綸用來報效皇上報效國家呢?經歷幾番風雨,幾次坎坷,總算如願以償。從隆慶四年開始,高拱擔任內閣首輔併兼吏部尚書,兼朝政、人事大權於一身。加之隆慶皇帝厭對政務,諸事對他倚重,讓他放手去干,這給他施展才幹提供了極好機會。兩年來他經天緯地,頗申其志;責難陳善,實乃獨裁。滿朝文武,進退予奪,無不看元輔顏色。但春風得意之時,亦是隱憂醞釀之日。高拱初任首輔時,內閣中除張居正外,尚有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三位閣臣。這三人資格均在張居正之上,與高拱差不多。除陳以勤有長者之風遇事忍讓,趙貞吉、殷士儋兩人都同高拱一樣恃才傲物,得理不讓人。俗話說,一個圈子裡拴不住兩頭叫騾子,何況有了三個。內閣從此成了爭吵甚至肉搏之地。脾氣火爆的殷士儋,好幾次為了丁點小事,竟與高拱老拳相向。趙貞吉雖然恪守「君子動手不動口」的古訓,但天生一副好嗓子,經常與首輔叫板,罵得唾沫星子亂飛,聲音響徹內閣大院。機樞重地,成何體統!高拱恨得牙痒痒的。他畢竟在京城官場歷練三十多年,「窩裡斗」一整套學問爛熟於胸,應用起來嫻熟自如。首先,他把張居正團結起來——兩人多年交情,關鍵時候,張居正幫高拱說話。陣腳既穩,然後瞅準時機各個擊破,暗中搜集趙貞吉和殷士儋的劣跡,發動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上本彈劾。皇上那一頭聽信高拱一面之辭。因此,兩年時間內,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三位閣臣相繼致仕。除陳以勤是自己看著沒意思上本請求回鄉外,另外兩位都是被高拱趕出內閣的。所以,到了隆慶六年,內閣就只剩下高拱與張居正兩人了。內閣算是平靜了幾個月,自從隆慶皇帝得病以後,宮府形勢又頓時變得撲朔迷離。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的高拱,突然發現真正的對手不是什麼殷士儋和趙貞吉,而是自己昔日的摯友、現在位居次輔的張居正!平心而論,高拱覺得張居正的才能,不但遠在趙貞吉和殷士儋之上,就是大明開國以來的所有閣臣,也沒有幾個人的才能蓋過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高拱更感到猛虎在側,威脅巨大,也就特別注意張居正的一言一行。那一日,在乾清宮東暖閣中,他與馮保爭吵起來。張居正出面解勸,貌似公正,實際上卻在偏袒馮保。幾乎就在那一刻,高拱在心中作出決定,一定要把張居正趕出內閣,而且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高拱不愧為鐵腕人物,就在內閣入值的這二十多天里,他就辦妥了增補高儀入閣的一應事宜。高儀是他的老同事,此人清心寡欲,淡泊處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並不是合適的閣臣人選。但高拱一時情急找不到合適的人,只好用他了。管他呢,先弄個盟友進來,對張居正多一份掣肘總是好的。與此同時他又故伎重演,布置自己的門生及言官,搜集張居正的材料伺機上本彈劾。他的這一舉動,也曾引起一些門生故舊的擔心,他們都知道張居正非等閑之輩,一旦讓他知曉,內閣中就會狼煙滾滾,高拱即使能贏,也是元氣大傷。但高拱主意已定,不聽勸告。現在,通過查志隆被捉拿下獄一事,他越發相信自己的判斷,張居正覬覦首輔之位,早已暗中動手了……

 高拱在恭默室里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過去差不多一個時辰,仍不見皇上到來,這種事往常從來沒有發生過。皇上下旨候見,最多也等不了半個時辰。高拱正心下狐疑,只見張貴又滿頭是汗跑進恭默室,朝高拱施了一禮,說道:「皇上讓奴才來通知高閣老,今日的召見取消了。」

  「為何取消?」高拱一驚,顧不得禮貌,直愣愣問道。


  張貴面有難色,但經不起高拱一再追問,於是低聲說道:「你是閣老,告訴你也無妨。萬歲爺剛才還好好的,跟奴才有說有笑。卻不知為何打了一個噴嚏之後,那臉色頓時就變了,又摔杯子又砸凳兒,鬧騰起來了。」

  高拱頓覺不妙,心知皇上的病情又有反覆。於是吩咐張貴:「你快回宮照顧皇上,我這就回內閣,給皇上上札子問安。」

  說罷,兩人離開恭默室,張貴一溜煙跑回乾清宮,高拱快步走回內閣。過了會極門,剛要跨進內閣大門,忽見樹蔭下竄出一個人,一迭聲喊道:「老爺,老爺!」

  高拱停下腳步一看,喊話的竟是家人高福。他詫異地問:「你跑來這裡幹啥?」

  高福神色極為詭秘,四下里瞧瞧,見沒有人,便壓低聲音說:「邵大俠來了。」

  「邵大俠?」高拱心頭一緊,問道,「他進京幹啥?」

  「他要我儘快告訴老爺,他有緊急事找老爺商量。」

  「他現住哪裡?」

  「棋盤街蘇州會館。」

  高拱略一沉思,吩咐道:「你先去蘇州客棧陪一陪他,酉時過後,我再去看他。」

  「是。」

  高福拔腿就走,高拱又把他喊住,小聲叮嚀:「告訴邵大俠,京城人多口雜,凡事務必謹慎,尤其不要暴露身分。」

  高拱剛回到值房,正欲寫一便札給司禮太監孟沖,讓他打聽今日姚曠送往司禮監的究竟是什麼札子。剛提起筆來,忽聽得大堂里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喊道:

  「皇上駕到——」

  聽說皇上來了,高拱與張居正都慌忙跑出值房迎駕,剛跨出遊廊,只見隆慶皇帝已站在門道過廳里了。兩人趕忙趨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小樓各房間里一干屬官胥吏,也都涌了出來,在兩位閣老的後面,黑鴉鴉跪了一片。

  「皇上,臣高拱、張居正於此接駕。」

  高拱伏地喊了一聲,隆慶皇帝也不答應。大堂中出奇地寂靜,只有皇上的登龍靴,在磚地上發出「橐橐」的響聲。

  皇上不發話,跪著的人也不敢起來。高拱心中納悶:「皇上不是發病,取消了在文華殿的會見么?怎麼事前也不發旨,就突然跑到內閣來了?」他抬頭朝皇上覷了一眼,只見隆慶皇帝穿著一件玄色?絲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頭上的那頂沒骨紗帽,也是隨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內居閑的便服,穿這種衣服,是不可會見外臣的。

  就在高拱暗自思忖的同時,張居正也朝皇上覷了一眼。除了那身打扮讓他感到奇怪之外,他還看清皇上略微浮腫的臉上,泛著飄忽不定的青色,這是久病傷元的特徵。

  高拱與張居正等已跪了一些時候,隆慶皇帝沒有什麼表示。這時,張貴氣喘吁吁從外頭跑了進來,他找皇上來了。他從恭默室與高拱分手回到乾清宮時,皇上莫名其妙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並移步到西暖閣養正軒,聽司禮監當值的秉筆太監讀了兩份奏摺,忽然一擺手說:「不讀了,備轎,朕去慈寧宮看看太子。」一乘杏黃色的四人暖轎立刻抬了過來,隆慶皇帝升轎,剛出乾清門,隆慶皇帝突然撩開轎窗帘兒,銳聲喊道:「快,追上她!」四個抬轎的內侍被這一聲喊弄糊塗了,一時都收住了腳步。「大膽奴才,這邊!」隆慶皇帝指著左崇樓方向,在暖轎里急得直跺腳。內待瞧著左崇樓前的御道上空無一人,卻也不敢分辯,只得抬起暖轎沿著御道向文昭閣的方向飛奔。「快!快!」隆慶皇帝拍著轎杠嚷道。內侍們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累得腳不點地。過了會極門,隆慶皇帝手朝內閣大門一指,喊一聲「進去!」暖轎便抬進了內閣。

  轎還未停穩,隆慶皇帝就跳下轎來,高喊了一聲「奴兒花花」,就跑進了內閣小樓。

  「奴兒花花?」

  內侍們一聽這個名字,嚇得一伸舌頭,心中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卻說隆慶皇帝登基之後,成了九五至尊,沉湎酒色,更加有恃無恐。後宮佳麗,美眷如雲。開頭兩年,他倒也顛鸞倒鳳,樂此不疲。但時間一長,他就嫌老面孔不新鮮,侍寢味同嚼蠟。去年,深諳皇上嗜好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暗地裡差人送信給被隆慶皇帝封為順義王的韃靼首領俺答,請他進貢幾個塞外異族的美女。俺答很快就辦好了這件事,一下子貢上來十個。孟沖神秘兮兮把她們弄進紫禁城,隆慶皇帝看后,頓時龍顏大悅,照單全收。其中有一個波斯美女,叫奴兒花花。深瞳碧眼,膚如凝脂,從身材到臉蛋,沒有一處不叫人疼愛,沒有一處不讓人銷魂。隆慶皇帝看見她,當時就挪不開步。偏偏這奴兒花花生性大方,輕佻放達,顰笑嗔怒,盡合人意。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讓人耳目一新。隆慶皇帝遂命在乾清宮后北圍廊的遊藝齋中傳膳,只要奴兒花花一個人陪他飲酒。御膳房做了一桌精美的菜肴,御酒房送來自釀的並已窖藏多年的竹葉青酒。杯箸都已擺好,箸是銀箸,杯是宮中銀作局用純金鍛造的做工極為精美的龍鳳杯。為了接待波斯美女,隆慶皇帝破例了。

  酒斟上,隆慶皇帝正要舉杯相邀,奴兒花花嫣然一笑,嗲聲嗲氣說道:「萬歲爺,這樣不好!」

  「有何不好?」隆慶皇帝問。

  奴兒花花烏黑髮亮的眼珠一閃,指著酒杯說:「這酒杯不好。」

  「這是龍鳳杯,朕親自選的,取游龍戲鳳之意。」

  「不好,」奴兒花花搖頭,「應該用櫻桃杯。」

  「櫻桃杯?」隆慶皇帝思索一回,搖搖頭說,「沒見過。」

  「在這哪。」

  奴兒花花指指自己猩紅的嘴唇,隨之,只聽得珠喉嚦嚦,一陣嬌滴滴的笑聲滿屋飄蕩。

  「嘴?」隆慶皇帝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萬歲爺,漢人不是有『櫻桃小嘴』這句話么?」

  「哦,好一個櫻桃杯。」

  隆慶皇帝恍然大悟,也大笑起來。

  「萬歲爺,我要用嘴喂你。」

  「好,好,用你的櫻桃杯。」隆慶皇帝色迷迷伸出兩個指頭,在奴兒花花猩紅的嘴唇上輕輕擰了一把。

  於是,奴兒花花喂一口,隆慶皇帝就接一口。反之,隆慶皇帝喂一口,奴兒花花也接一口。隆慶皇帝酒量很大,喂酒的時候,他總是滿滿地含一大口,奴兒花花也不含糊全數吞下。只不過吞下去后,總是嬌嗔地瞪一眼隆慶皇帝,故作生氣地說:「萬歲爺用的不是櫻桃杯,而是大燒鍋。」隆慶皇帝高興得渾身打顫。那一頓飯,他吃什麼都是香的。

  那一夜兩人如膠似漆播雲行雨不必細說,一完事兒就想睡覺的隆慶皇帝,竟然一個晚上瞌睡全無。第二天他宣旨讓孟衝進宮,把孟沖大大地嘉獎了一番,併當著孟沖的面情不自禁說道:「這奴兒花花,真是無上妙品!」

  從此,奴兒花花這位波斯美女幾乎填滿了隆慶皇帝生活的全部空間。飲酒調琴,插科打諢,花前月下,耳鬢廝磨,須臾不肯離開,真不知今夕何夕。此情之下,後宮雖然表面上平靜如常,但暗地裡已經是劍拔弩張,殺機四伏了。隆慶皇帝貴為一國之主,誰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但奴兒花花就不同,一個異國女子,萬里迢迢孤身來到大內,雖然得到了皇上的專寵,但卻把後宮三千佳麗全部得罪。可憐這些花容月貌之人,每到夜晚,一個個遲遲更鼓耿耿星河,飽受孤衾之苦。第一個對她恨之入骨的,自然是太子朱翊鈞的生母李貴妃。她是一個端莊賢淑的女人,哪裡能容得這麼一個妖冶放蕩的騷狐狸把皇上弄得神魂顛倒,晝夜不分。一天她曾找來馮保,秀眉一豎氣咻咻說道:「我看皇上被這狐狸精纏落了魂,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再這樣下去,千秋百年之後,皇上的英名如何能保。」因為奴兒花花,孟沖在皇上跟前更是得寵。馮保心中一直暗藏怒氣,這一下找到知音,兩人遂秘密計謀一番。幾天後,隆慶皇帝在文華殿接見大臣歸來,發現奴兒花花死在御花園的窨井之中。他頓時咆哮如雷,聲言要嚴厲追查,但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名堂來。除了皇上和孟沖,宮廷內外的人都因奴兒花花的死而大大鬆了一口氣。隆慶皇帝雖然風流本性,卻是一個懦弱之人。「無上妙品」一死,雖然在氣頭上他也說幾句狠話,過些日子,他也就不再提起奴兒花花了。只是他變得比過去更加沉默寡言。有時一個人還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流幾滴眼淚。過罷上元節,由於長期酒色過度,加之奴兒花花給他心靈帶來的創傷,他終於病倒。手腕生瘡,一股子黃水流到哪兒,瘡就長到哪兒。宮中暗地議論,皇上長的是「楊梅瘡」。關於這瘡是怎麼長上身的,說法不一:一說這瘡是奴兒花花帶給他的,一說是皇上在孟沖的陪同下微服私訪帘子衚衕惹下的。但不管怎麼說,皇上因這瘡變得喜怒無常,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剛才,他本說得好好兒的要去慈寧宮,可是一出乾清宮,他就分明聽見奴兒花花嬌滴滴地喊了一聲「萬歲爺」,掀開轎簾兒,他看見奴兒花花婀娜身影在御道上向著文昭閣方向奔跑。於是他雙腳一跺轎板,命令抬轎的內待一股勁兒地跟著奴兒花花的背影窮追不捨,直直兒地就進了內閣院子。

  早有小火者飛快報知張貴:暖轎出了乾清門,沒有向右去慈寧宮,而是向左拐,沿左崇樓文昭閣一線去了。張貴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撒鷹似的追趕過來。

  「萬歲爺!」

  張貴顧不得擦去滿頭汗水,「撲通」一聲跪倒在皇上腳前。

  「你來幹什麼?」

  皇上朝張貴呵斥一聲,這是他走進內閣后說的第一句話。

  張貴心裡清楚皇上病又犯了,於是囁嚅著說道:「奴才來接皇上回宮。」

  「朕不回去!朕明明兒看見奴兒花花跑進來,怎麼就不見了,朕一定要找到她。」

  皇上連連跺腳,走到高拱跟前,高聲喊了一句:「高拱!」

  「臣在!」高拱伏地回答。

  「張居正!」皇上又喊了一句。

  「臣在!」張居正同樣回答。

  「你們平身,和朕一起去找奴兒花花。」

  「謝皇上。」

  兩位閣老從地上爬起來,高拱朝跪著的吏員們揮揮手命令道:「你們全都退下。」

  吏員們謝恩,都退回到各自房間去。大堂里只剩下隆慶皇帝,高拱與張居正,張貴四人。張貴朝兩位閣老偷偷地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皇上犯病了。他不做手勢,兩位大臣心裡也明白。皇上當著一幹吏員的面,要他們去找奴兒花花,使他們頗為難堪。高拱心中思忖:如今第一等重要之事,是要讓皇上從迷迷瞪瞪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皇上眼神遊移不定,猶自天上地下東張西望地亂看,高拱突然厲聲高喊:

  「皇上!」

  聲音炸雷一般的響,皇上嚇得一哆嗦,向後踉蹌幾步。張貴趕緊上前扶住他。這一招還真管用,皇上頓時清醒過來。

  「我這是在哪裡?」皇上問。

  「啟稟皇上,這是內閣,臣高拱與張居正在此候駕。」說罷,兩位閣臣又跪了下去。

  「平身。」皇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大堂空空蕩蕩,凳子也沒有一隻,高拱請隆慶皇帝進樓上的朝房稍事休息。於是張貴留在樓下等候,兩位閣臣隨著皇上到了樓上的朝房。

  皇上的情緒顯然還沒有安定下來,坐在椅子上不安生,來回地挪動。這時早有一位小太監泡了一碗參湯上來,皇上呷了一口,忽然又連聲嘆氣,高拱觀察皇上的一舉一動,小聲地問:「請問皇上,要不要起駕回宮?」

  皇上搖搖頭,說道:「這會兒好多了。」他起身走了兩步,嘆了一口氣,又坐了下來,勉強問道,「你們兩位閣臣,有何事奏來?」

  高拱本有許多事情要向皇上面陳,但因礙著張居正在身邊,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問道:「殷正茂的謝恩摺子,昨日送進宮中,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隆慶皇帝答道:「昨日孟沖挑了幾份摺子給我看,沒有殷正茂的,他謝什麼恩?」

  見隆慶皇帝壓根兒忘掉了這件事,高拱奏道:「上次皇上讓臣下票擬,起用殷正茂替代李延任兩廣總督,聖旨發下已經一個多月。殷正茂到慶遠接任后,給皇上寄來謝恩摺子。」

  「啊,」隆慶皇帝點點頭,問道,「李延呢?」

  「已經致仕回家了。」高拱答道。

  隆慶皇帝的眼珠子有氣無力翻動幾下,說道:「這個李延,眼睛中完全沒有朕這個皇帝,早就該撤職了。」

  隆慶皇帝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讓兩位閣臣大吃一驚。高拱警惕地瞟了張居正一眼,他疑心是不是張居正背著他在皇上面前說了李延什麼壞話。

  「皇上,」高拱陪著小心說道,「李延愚鈍無才,不堪重任,但對皇上,卻決不敢存有二心。」

  「你吃過李延送的果脯么?」隆慶皇帝問道。

 「果脯,什麼果脯?臣沒有吃過。」

  「你呢?」隆慶皇帝又問張居正。

  「回稟皇上,臣也沒有吃過。」張居正恭敬答道。


  隆慶皇帝乾巴巴地一笑,說道:「如此說來,這個李延不但眼中沒有皇上,也沒有內閣啊。」

  高拱奏道:「皇上所言,臣等實不明白,還望皇上明示。」

  「李延秘制的果脯,滋陰壯陽有特等功效,他每年都做了幾十罈子送人。你們查查,都送給誰了?朕吃不上,首輔吃不上,次輔吃不上,都是哪些人吃了,呃?」

  隆慶皇帝說著說著就動了怒氣。高拱生怕他又氣出了「妄症」,趕緊奏道:「李延的果脯實乃區區小事,皇上聖體要緊,大可不必為此動怒。」

  「我是病了,但我得的並不是絕症。」隆慶皇帝聽高拱說他病了,越發生氣。發了一通脾氣后,又傷感說道,「你們兩位,都是朕裕邸舊臣,應該知道朕的病起因為何。」

  兩位閣臣腦子中幾乎同時想起奴兒花花,但誰也不敢明說。正在愣怔間,隆慶皇帝又開口說道:「昨日孟沖領了一個老道進宮,這老道深諳陰陽大法,是世外高人,看過我的病後,獻了一個方子,朕覺得這個方子比太醫的方子好。」

  「請問是何方子?」高拱問道。

  「老道說朕並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節令交替,導致體內陰陽失調而已。他說可為朕秘制丹藥治療,這丹藥叫陰陽調和散。取十二歲男童子時尿液和十二歲女童初潮經水,這經水也一定要取自午時,然後將它們混合配以中藥煉製而成。因為劑量要大,所以童男童女各要一百,朕想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一百童男童女也不多,或許京城裡頭就可找齊。朕就讓孟沖辦理此事。」

  隆慶皇帝輕鬆說來,張居正的心情卻越聽越沉重,忖道:隆慶皇帝的父親嘉靖皇帝一生篤通道教方術,終日在西苑內齋醮煉丹,導致國事糜爛,政風頹敗。現在眼前這位九五之尊又要步其父親的後塵,聽信妖道之言,再行讓大臣嗤鼻讓百姓詈罵的虛妄之舉……想到這裡,張居正忘記了個人安危,脫口說道:

  「皇上,臣以為此事要三思而行。」

  「為何?」隆慶皇帝問。

  張居正肅顏奏道:「陛下乃天下至尊,萬民垂範,決不可妄聽妖道之言。」

  「高拱,你說呢?」

  高拱內心贊同張居正的看法,但出於政治需要,卻違心答道:「臣認為老道言之有理,試試但也無妨。」

  隆慶皇帝長出一口氣,對高拱投以信任的一瞥,然後惱著臉怒斥張居正:

  「張居正哪張居正,你雖是朕裕邸舊臣,卻全然沒有愛朕之心!」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6 14:58
標題: 木蘭歌 第八回 江南大俠精心設局 京城鐵嘴播弄玄機
  出東華門不遠,緊挨著皇城有一片熱鬧非凡的街市,這便是棋盤街。有一首詩單道棋盤街的繁華:「棋盤街闊靜無塵,百貨初收百戲陳。向夜月明真似海,參差宮殿涌金銀。」這棋盤街在元朝就是京城裡第一等繁華之地。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在元代大內的太液池之東,新修了當今的這座皇城,其規模氣派不知超過了元城多少倍。元城周圍的市廛店肆也遷走了不少,但是這棋盤街卻留了下來。棋盤街又名千步廊,它一頭靠著皇城宮禁,另一頭連著富貴街。宗人府、吏部、戶部、禮部等重要政府衙門,都在那條富貴街上。棋盤街得了這寸土  
寸金的上好地望,不熱鬧那才叫怪。天下士農工賈,無論是來京述職交差,還是經商謀事,都得到這棋盤街上落個腳兒,溜個圈兒。因此,這一條四圍列肆、百貨雲集的棋盤街,每日里馳馬傳牒,肩摩轂擊,喧喧嘩嘩,一片錦繡豐隆之象。

  蘇州會館就坐落在棋盤街上。它當街的門面並不宏闊,但卻顯得格外富貴。大門之上的騎樓,裝扮得朱梁畫棟,錦幔宮燈,一看便知是紙醉金迷之地。門裡便是花木扶疏的庭院,接著是一進五重的樓閣,都是安頓旅客的房間。嘉靖年間,北京時興建立會館。各個地方的士紳商賈,為了進京旅居方便,有一個固定的居停場所,供同鄉朋友宴集,於是會館便應運而生。什麼順天會館、山西會館、四川會館、福建會館、揚州會館等等,北京城中驟然間就冒出百十來座。就是這棋盤街上,也有十幾座之多。蘇州乃江南膏腴富饒之地,文華藻渥之鄉,因此建在北京的會館,比起別的州府,自然也就要勝出一籌了。

  昨夜到京的邵大俠,就下榻在蘇州會館。因旅途勞累,當夜休息無話。一大早,他就讓僕人把帖子投到高府,原想趁高拱赴閣之前就能看到他的帖子,沒想到高拱走得更早,管家高福知道邵大俠的來頭,也不敢怠慢,親自跑到內閣送信。高拱立即約定今晚見面。

  這邵大俠究竟何許人也,就連權傾天下的高拱也不敢馬虎,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邵大俠今年剛過不惑之年,應天府丹陽縣人氏。他的父親是當地的一位鄉坤,雖算不得望族,倒也是一個書香門第。邵老先生一妻二妾,生有三個女兒,兒子就邵大俠這麼一根獨苗。因此邵老先生對邵大俠疼愛有加,期望他認真讀書,將來博取功名光耀門庭。偏偏邵大俠興趣不在「之乎者也」上頭,雖聰明過人,卻毫無興趣讀書。硬著頭皮讀完《四書》,應景兒的吟詩作對也學會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呆在書房中當那咬字的書蟲。他整天在街上胡鬧,一會兒拜這個師傅學螳螂拳,一會兒拜那個師傅學太極劍。這一陣子研究風水符卦,下一陣子又研究房中秘術。一年三百六十日,他天天都是閑人,卻又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他本名邵方,久而久之,人們見他使槍舞棒,裝神弄鬼,便都改稱他邵大俠,倒把他的本名忘記了。父親見他如此胡鬧,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卻又束手無策。那一日見他又跑出去和幾個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恨他不過,在院中照壁上寫了一句話罵他:「賭錢吃酒養婆娘,三者備矣。」邵大俠看過一笑,拿起筆來,在那句話下邊又添了一句:「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兩句相疊,正好是絕妙的一聯。邵老先生看了,這才發覺兒子心中還藏有一股奇氣,也就只好聽之任之了。

  長大成人後,這邵大俠便成了遠近聞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兒,師爺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內廷大?,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統統交往。這作法,竟有點像水泊梁山的及時雨宋公明了,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應天府地面掙下偌大名氣。

  卻說隆慶二年,當時的內閣首輔徐階因諫止隆慶皇帝不要游幸南海子沉湎酒色,引起隆慶皇帝的不滿,加之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在一旁煽風點火,徐階便被隆慶皇帝下旨致仕,回了松江老家。在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階的排擠而在家賦閑。普天下皆知這是兩位最有本事的閣臣。繼徐階之後擔任首輔的李春芳,是個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當首輔的第一天就在內閣宣布,他並不貪戀這個位子,隨時準備讓賢。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覬覦首輔這個位子。那時張居正雖已入閣,才能也夠,只是資歷尚淺,尚沒有競爭首輔的可能。扳著指頭數一數,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還是徐階和高拱這兩個人。

  邵大俠雖是江湖中人,卻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一番權衡之後,邵大俠覺得自己有能力讓徐階或高拱東山再起,重登首輔之位。經過周密策劃,他於隆慶三年的秋天,先到松江拜會徐階。他剛說明來意,徐階就一口回絕。這位老謀深算處事謹慎的退位首輔,怎麼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噓的所謂「錦囊妙計」呢?他決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邵大俠見這位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不領情,只在心裡頭罵了一句「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便又一躍上馬披星戴月趕往河南新鄭拜會高拱來了。

  高拱致仕回家,不覺已閑居兩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無日不在盤算如何重登三公之位,在皇上身邊調和鼎鼐,燮理陰陽。他本因徐階而致仕,現在徐階這隻攔路虎走了,他的重回朝廷的心思也就一日濃似一日。邵大俠此時來訪,正是人到病時,遇上郎中。但高拱畢竟久歷官場,心情再迫切,也不會病急亂投醫。與邵大俠素昧平生,答應不答應,先摸摸他的底細再說。這正是高拱與徐階不同的地方。徐階不問情由,一拒了之。而高拱則不顯山不顯水,先把客人好生款待一番。一連兩天,高拱把邵大俠好吃好喝地招待,還讓高福帶著邵大俠到附近的莊園跑馬遊樂,到三十裡外的古德禪寺燒香拜佛,就是不談正事。不過,他暗地裡囑咐高福,要密切關注邵大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處要及時稟報。兩天下來,高福說邵大俠風流倜儻,言談舉止頗有大家風範,看樣子是有些來頭。高拱這才決定與邵大俠接談。

  當晚,高拱在客廳里擺了一桌酒席,與邵大俠對飲。事涉機密,高拱屏退左右,連斟酒的丫環都不要了,自己親自執壺。

  酒過三巡,高拱問道:「邵先生,你一向作啥營生?」

  邵大俠知道高拱這是在盤查他的家底了,「?兒」一口乾了杯中酒,笑嘻嘻說道:「不瞞高太師。」因高拱擔任過太子太師一職,故邵大俠如此稱呼,「說來慚愧,我邵大俠雖然也是出自書香人家,但卻視功名如畏途。」

  「為什麼?」

  「我的性格,天生受不得挾持。說來太師不信,我這個人很有一些怪癖。」

  「說與老夫聽聽。」

  也不等高拱斟酒,邵大俠自己把酒壺提過來,自斟自飲,浮了一大白之後,朗聲說道:「人喜歡詩詞歌賦,我喜歡刀槍棍棒;人喜歡鳳閣鸞樓,我喜歡荒村古寺;人喜歡上林春色,我喜歡夕陽簫鼓;人喜歡走馬蘭台,我喜歡浮槎滄海;人喜歡溫文爾雅,我喜歡插科打諢;人喜歡溫情脈脈,我喜歡嬉笑浪謔。總之,恨人之所愛,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現在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樣兒。」

  邵大俠音韻鏗鏘的一番表白,逗得高拱一樂,也就打趣問道:「你這不是故意和人鬧彆扭嗎?」

  邵大俠瞅著高拱悠然一笑,饒有深意地說道:「太師,恕後生狂言,人生的學問,都從這鬧彆扭處得來。」

  高拱頻頻點頭,頓時對邵大俠有了幾分好感,於是轉入正題問道:「你如何想到要讓老夫重回內閣?」

  邵大俠隱瞞了先去徐階家這一情節,卻把他那好弄玄虛的江湖性格表現出來,神色莊重地說道:「我看太師的氣色,根本就不是賦閑之人。」

  「啊,你還會看相?」高拱問道,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麻衣與柳庄都翻過幾頁,也受過二三高人指點,故略知一二。」邵大俠頗為自負,自斟自飲說道,「太師雙頤不豐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頎長,長頰高顴,眉揚如劍,十足一副騰搏萬里的餓鷹之相,加之氣色如赤霞蘊珠,沉穩中露出一股虎氣。如此大貴之相,世間少有。形主命,氣主運。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氣者,說明已時來運到,內閣首輔歸之太師,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被邵大俠說得怦然心動。數年前,還在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一天去京城白雲觀遊玩,門口一個擺攤兒看相的老頭就說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詞兒,與這邵大俠大致差不多。但高拱仍擔心被人誆騙,略一沉思,說道:

  「邵先生從丹陽來時,並不知曉老夫長的何等模樣啊!」

  「是的,」邵大俠點頭承認,應付之辭也來得極快,「我當時只是分析朝政,從道理上看,偌大一個中國,能榮登首輔之位的只有兩人,一是松江徐相國,再就是你這位卧龍新鄭的高太師了。及至我來到貴府,看過太師的相,就認定新任首輔,必是太師無疑了。」說到這裡,邵大俠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了一句吊胃口的話,「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師這邊無意問鼎,我就立即趕赴松江去找徐相國,現在看來不必了。」

  「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師你確實有宰相之命。」

  邵大俠言辭懇切,高拱仍是將信將疑問道:「你打算如何操辦?」

  「解鈴還得系鈴人。我認識幾個宮中的大?,他們都是李芳線上的紅人。」

  李芳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階去位,眼下是惟一能在隆慶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人物。高拱清楚這一點。

  沉思半刻,高拱追問道:「你所說的那幾個大?,都是哪幾個?」

  邵大俠狡黠地一笑,說道:「請太師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同時也可以在這裡給太師打個包票,這件事我出面來辦,保證萬無一失,你就坐著等皇上的聖旨吧。」

  說到這裡,邵大俠好像已經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來就要給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擋,問道:

  「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天下蒼生,為大明社稷。」

  「你要什麼代價?」

  「代價?你指的是什麼?」

  「銀子。」

  「銀子?」邵大俠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放下酒杯,兩手撐著飯桌說道:「太師也忒看扁人。如果為了銀子,我邵某不會千里迢迢趕來新鄭,在順天府,我隨手就能撈到大把大把的銀子。」

  如果邵大俠開口要錢,高拱就會端茶送客。江湖騙子太多,騙錢伎倆也是五花八門。邵大俠既說不是為錢而來,高拱這才放下一直狐疑著的心思,反而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夫在京城呆了幾十年,知道辦這種事,上下打點,要花不少的銀子。」

  「花多花少,太師全不用費心。」邵大俠大包大攬豪氣十足地說道,「這點銀子我還拿得出。」

  「不為錢,那你為什麼?」高拱有些納悶,又把邵大俠打量一番,說道,「事成之後,要官?」

  「我也不要官。」邵大俠回答乾脆。

  「錢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圖個啥?」

  高拱倒真是捉摸不透了。

  邵大俠一邊談話,一邊飲酒。一壺酒被他喝了一大半,可他毫無醉意。這會兒他又滿飲一杯,開口說道:「我若說什麼也不為,太師反而會疑神疑鬼,以為我邵大俠要在太師身上設個什麼局。既如此,事成之後,太師要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講。」

  「請太師向隆慶皇帝講情,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等人的死罪。」

  邵大俠點出的這幾個人,高拱全都認識。這五人都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嘉靖皇帝一心訪求長生不老之術,把這幾個人弄到自己居住的西苑開爐煉丹。但吃了他們煉出的丹藥后,嘉靖皇帝不但沒有延年益壽,反而一命嗚呼了。嘉靖皇帝賓天之後,首輔徐階就下令把這五人抓起來問成死罪。鞠讞定罪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時間,到了隆慶二年,還沒有等到秋天問斬的日子,徐階就致仕回籍了。這幾個人的刑期也就一直拖延到現在還沒有執行。平心而論,高拱對這幾個人也深惡痛絕。當初若是由他主政,他也會把這五人問成死罪。但這事恰恰是徐階辦的,高拱尋思自己如果真的能夠重新入主內閣,首先就得把徐階經辦的大事悉數推翻。

  見高拱沉默不言,邵大俠激了一句:「怎麼,太師感到為難?」

  高拱一掀長髯,朗聲笑道:「這有什麼為難的,只要我能入閣,不出一月,我就奏明皇上,請法司改議!」

  「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第二天,邵大俠就告別高拱,束裝入京。其時已是楓葉紅、蘆花白的殘秋十月。兩個月後,經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推薦,隆慶皇帝下詔,命高拱入閣主政,併兼吏部尚書,集首輔與冢宰於一身。

  當高拱在新鄭高家莊接旨的那一剎那,他不得不驚嘆邵大俠的通天手段。同時,他的心中又升起一絲隱憂:萬一這事張揚出去,我高拱在士林之中,豈不要遭人唾棄?

  邵大俠已經猜透了高拱的這層心思,所以自從在高家莊見過一面,也再不露面。只是在高拱履行諾言,奏明皇上將死囚王金等五人改判為流放口外之後,邵大俠差人給高福送來了一張紙條,請他轉給高拱。紙條上並未署名,只寫了一副對聯:

  賣劍買牛望門投止

  吹簫引鳳從此無言

  聽說高拱要到晚上才能見他,吃罷午飯,邵大俠閑著無事,便上街閑逛來了。


  出蘇州會館向左一拐,一片琳琅滿目,乃是店肆林立的街市,以綢緞、珠寶店為多。再往前走一截子,便是聳著一座鐘鼓樓的十字街口。由此向東向南向北,三條大街皆是店鋪。彩旗盈棟金匾連楹,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邵大俠並不買什麼東西,只想尋個清靜地兒打發這半日光景。按高福的意思是連街也不想讓他上,但他受不住憋,還是走出來???? 。邵大俠站在街口看了看,便往行人略少的北街走去。走了二三十丈遠,右手邊出現了一條橫街。街口第一家是一間兩層樓的茶坊,門口掛著布帘子,屋內支著四五隻茶爐,都燒得熱氣騰騰的。靠街窗戶裡頭擺了十幾張桌子,一些清客在此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看街景。樓上還有七八間雅室,傳出吹簫弄笛之聲,想是什麼公子王孫在裡面品茗聽曲。邵大俠本想坐下來喝杯茶,一看還是鬧哄哄的,又挑簾兒走了。往橫街里走過了七八家,邵大俠這才看出橫街瀰漫著一股子風雅。家挨家的小鋪子,門臉兒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極有韻致。門上泥金抹粉的牌匾書著這個軒那個齋的,牌匾兩旁的門柱上,都懸掛著黑底綠字兒的板書對聯。這些對聯亦莊亦諧,於店鋪的營生都極為切合。邵大俠挨個兒看下去。

  賣膏藥的鋪子門口懸的是:

  神妙烏須葯,一吃就好

  祖傳狗皮膏,一貼就靈

  隔壁是一間中藥鋪,對門是一家專營杭州綢緞的店子,對聯也很切題:

  去對門買一匹天青緞

  來敝舍吃六味地黃丸

  再過去是一家裝裱店,兼著做藥材生意,廣告詞來得貼切:

  精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畫

  自運雲貴川廣南北道地藥材

  接著是一間小小的酒肆:

  勸君更進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酒肆的下家最為逼仄,僅能容下兩張椅子的過廳里坐著一個幫人修腳的老頭兒,門口竟也懸了一副:

  足下功夫三寸鐵

  眼前身價一文錢

  一家家看過來,邵大俠心中忖道:「京城天子腳下,氣象畢竟不同。就這麼一條小衚衕,似乎也是藏龍卧虎之地。」這麼想著,又來到一家鋪子跟前,抬頭一看,掛著的一副對聯便覺得有些奇妙:

  賺得猢猻入布袋

  保證鯰魚上竹竿

  邵大俠想了半天,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抬頭一看,橫匾上寫著「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看相,打卦抽籤這一應事兒,邵大俠本來就喜歡。心想反正沒事,一抬腿就走了進去。廳堂不大,兩廂里擺了一架古董,幾缽盆花。正中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迎面的香案之上,掛著一幅峨冠博帶的神仙像,兩旁還有一副對聯:

  幫庶民求田問舍

  許國士吐氣揚眉

  「客官,請坐。」

  邵大俠剛一進門,一個二十來歲的戴著程子巾的年輕人就滿臉堆笑地迎過來。

  「你就是李鐵嘴?」邵大俠問道。

  「啊,不是,我只是這裡的堂官,」年輕人給邵大俠遞了一盅茶,說道:「客官可是要測字,我這就去喊先生出來。」

  不一會兒,堂官就領了一個老者出來,看他有六十掛邊的年齡,精神矍鑠,幾綹山羊鬍子,平添了儒者風範。一出內門,他就朝邵大俠抱拳一揖,謙恭地說道:「老朽李鐵嘴,歡迎遠道而來的客官。」

  邵大俠還了一禮,寒暄幾句,他指著畫上的神仙問李鐵嘴:「請問老先生,這是哪一路神仙?小人不才,竟沒有見過。」

  「啊,這是本主神仙,字神倉頡。」

  李鐵嘴朝牆上端望一眼,樣子極恭敬。邵大俠見李鐵嘴還有一點仙風道骨,便有心找個字兒讓他測一測。先就李鐵嘴的話開了個玩笑:

  「倉頡是造字之人,何時成了神仙?」

  李鐵嘴白了邵大俠一眼,語氣中略含教訓:「耍斧頭鋸子的魯班成了神匠,抓藥看病的扁鵲成了神醫,倉頡能造字,為什麼就不能當神仙?玉皇大帝,如來佛爺,上至九五之尊,王公貴戚,下至芸芸眾生,只要能開口說話的,就離不得倉頡。」

  邵大俠一笑,說道:「幫有幫規,行有行主,我隨便說說而已。請問李老先生,這測字兒的生意可興隆?」

  「托客官的福,偌大的北京城,沒有幾個不知道我李鐵嘴的。」

  李鐵嘴外表謙恭,內里卻頗為自負。

  「請客官報個字兒,試試老朽的本事,若說得不準,你出門去把『李鐵嘴測字館』的招牌砸了。」

  「好,」邵大俠起身去掩了大門,回頭在八仙桌邊坐下說,「我測字兒,不喜歡有閑雜人進出。你測得好,我多給賞銀。」

  「請客官報字。」李鐵嘴遞過紙來。

  邵大俠略一思忖,就在紙上寫了一個「邵」字。

  李鐵嘴接過紙問:「請問客官問什麼?」

  「問一個朋友的禍福。」

  李鐵嘴點點頭,把個「邵」字端詳了半天,又眯著眼睛把邵大俠好生看了一回,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像啊。」

  「你說什麼不像?」

  李鐵嘴說:「這個『邵』字兒裡頭隱含的天機,與你不像啊。」

  邵大俠被李鐵嘴吊起了胃口,性急地說:「你莫疑神疑鬼的,看出什麼來就快講。」

  李鐵嘴驚訝地說道:「你這客官,不顯山不顯水,竟有這大的朋友作靠山。」

  「多大?」邵大俠不露聲色。

  「此人之位,不是三公就是九卿,皇上身邊的大臣,是不是?」

  「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看,」李鐵嘴指著「邵」字兒說道:「召字左邊添一個『言』旁,就是『詔』字,皇帝的旨意稱為詔。你的朋友在皇上說旨的時候,只能出耳朵聽而不能動嘴說,所以無『言』而有『阝』。從這一點看,六部尚書都還不夠資格,你的朋友必定在內閣裡頭。」

  儘管邵大俠自己也是一個預測陰陽的人,此時也不得不佩服李鐵嘴斷字如神。他盡量不讓李鐵嘴看出他的吃驚,故意顯得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如今明白了什麼叫鯰魚上竹竿,你這張鐵嘴倒還真的名不虛傳,胡謅得有滋有味,請往下說。」

  儘管邵大俠極力掩飾,但李鐵嘴見多識廣,哪裡又瞞得過他?李鐵嘴知道邵大俠已經折服了,於是趁著性兒,越發說得神乎其神:「至於你這位朋友的禍福,我看是凶多吉少!」

  「何以見得?」

  「你這位朋友雖然在皇上面前無言,但對待下官,卻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結怨不少。現在還有皇上護著,聽說隆慶萬歲爺病得重,一旦賓天,你這朋友就凶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隨身,危在旦夕。」

  「危險來自哪裡?」

  「這『阝』旁之左,加『氏』為『邸』,加『良』為『郎』,當官不見邸,是罷職之象,問政不從良,必招天怒人怨。若要問你朋友的對頭,大概是一個侍郎出身的人。」

  李鐵嘴從容道來,言之鑿鑿,沒有一句模稜兩可的話。邵大俠的心情,卻是越聽越沉重,不禁雙手按著八仙桌,發了好一陣子呆。李鐵嘴瞧他這樣子,便在一旁捋著山羊鬍子,自鳴得意說道:

  「客官,這『邵』字兒,解得如何?」

  這一問倒把邵大俠問醒了,他勉強笑了一笑,說道:「解得好,不愧是鐵嘴。」

  李鐵嘴心中暗笑:「又一隻猢猻入我的布袋了。」嘴中卻說道,「倉頡神造字,暗藏了許多天機……」

  不等李鐵嘴說完,這邊邵大俠從懷裡掏出五兩一錠的銀子往桌上一摜,罵了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

  趁李鐵嘴被搞得懵里懵懂、不知所措時,邵大俠早已閃身出門,揚長而去了。

  罵歸罵,李鐵嘴的一番話,猶如一塊石頭塞在邵大俠的心窩裡,要怎麼難受有怎麼難受。他這次進京,又是為高拱的事專門而來。兩年半前的那個秋天,通過他成功的遊說,高拱重新入閣榮登首輔之職,且還兼任主管天下官員進退升遷的吏部尚書,頓時間由一位管領清風明月的鄉村野老搖身一變為朝中第一權臣。高拱精明幹練,在任時政風卓著。對於知情人來說,他之重返內閣本不值得驚奇。大家感到驚奇的是,他這次回來,竟然兼首輔冢宰於一身,真正是一步登天。本來平淡無奇的士林宦海,竟被這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激得沸沸揚揚。一些好事之徒免不了到處鑽營打聽這件事情的根由始未。儘管高拱本人諱莫如深,閉口不談,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刺探別人隱私的能人高手,又全都在皇城內外的官場裡頭。很快,有人探明了事情的真相,許多人都知道了邵大俠這樣一個神秘人物。不要說別人,就是高拱自己,也覺得邵大俠高深莫測,屬於異人一類。他原以為事成之後,邵大俠會登門拜見,並從此纏著他,提無窮無盡的要求。誰知等來等去,只等來那一張寫著一副聯語的字條,聯語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從此不見面了。看著字條,高拱鬆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邵大俠這般辦理,也有他的理由:在新鄭縣高家莊的會面,從言談舉止,他已看出高拱心胸並不開闊,而且猜疑心甚重,雖屬治國能臣,卻非社稷仁臣。這種人很難交往,何況靠陰謀獵取高位,本為天下士林所不齒。高拱要洗清這一事實,遲早也會構害於他。這一手,邵大俠不得不防。再加上自己的目的也已達到,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五位羽巾方士也都被隆慶皇帝赦免死罪,放出天牢。這五人在江湖上黨徒甚眾,勢力不可低估,除王金與他交往甚深,其餘四人都未曾謀面。但同在江湖,義氣為重,救命之恩,焉能不報。於是,幾個人湊齊了五十萬兩銀子送給邵大俠,邵大俠堅辭不受。但經不住幾個人的一再感謝,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為高拱復職,他巨額賄賂李芳、孟沖、滕祥等一幫隆慶皇帝身邊的寵宦,總共也花了十來萬兩銀子。現在加倍回收得到這一筆大大的財喜,也犯不著再去高拱那裡討什麼蠅頭小利。思來想去,邵大俠遂決定從此不見高拱,便差人送了那一張字條。但經歷了這件事,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名聲就變得如雷貫耳。他用王金等人送的那一大筆錢,在南京城裡開了七八處鋪號,夥同內宦,做一些宮中的貢品生意,兩年下來,竟也成了江南屈指可數的鉅賈。無論是在商業,還是江湖的三教九流之中,他都是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的頭面人物。由於在內宦、官場中有許多眼線,他雖然住在南京城中,卻對北京城中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這次隆慶皇帝的病情,他知道的內情,比北京快馬送來南京的邸報上寫的還多。宮廷中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以及南京各部院一些浮言私議,讓他意識到皇城中又在醞釀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高拱無疑又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之一,而他的競爭對手張居正也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謀國之臣。雖然其資歷、權勢都不及高拱,但其心計策略卻又在高拱之上。兩人爭鬥起來,鹿死誰手尚難預料。邵大俠憑自己的感覺,任性負氣的高拱一定不會把張居正放在眼裡,果真如此,必定凶多吉少……儘管邵大俠對高拱一直迴避,但事到臨頭,他發覺自己對高拱感情猶在。在這撲朔迷離陰晴難料的節骨眼上,他覺得還是有必要赴京一趟,就近給高拱出點主意。

  這趟來京,除了十幾個家人充當隨從,他還帶著平日養在府中的四五個家妓,雇了一艘官船,沿運河到通州上岸,然後換乘馬車入城,把蘇州會館的一棟樓都給包下了。下午,他命令所有隨從都留在會館里休息不準出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上閑逛。不想在李鐵嘴的測字館中,花錢買了個天大的不愉快。

  出了測字館,邵大俠又重新走回北大街,正兀自悶悶不樂地走走停停,忽然聽得迎面有一個人說道:「喲,這不是邵大官人嗎?」

  邵大俠抬頭一望,只見說話的人三十歲左右,方頭大臉面色黧黑,耳大而無垂珠,一雙雁眼閃爍不停,穿一件紫色程子衣,腳上蹬一雙短臉的千層底靴,頭上戴一頂天青色的馬尾巾,巾的側面綴了一個月白色的大玉環。偏西的陽光,把這隻大玉環照得熠熠生光,十分搶眼。邵大俠看這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嗨,邵大官人可是把我給忘了,」來人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我是寶和店的錢生亮。」

  這一說,邵大俠立馬就記起了,這錢生亮是寶和店的二掌柜。去年春上,曾跟著寶和店的管事牌子孫隆去南京採辦綢緞,與邵大俠開的商號有生意來往。邵大俠陪著孫隆在南京、蘇州、揚州玩了十幾天,這個錢生亮一直跟著。

  「啊,是錢掌柜。」邵大俠趕緊抱拳一揖,「瞧你這一身光鮮,我都不敢認了。我還說明天去看望孫公公,順便也看你。」

  錢生亮答道:「多謝邵大官人還惦記著我,不過,小人已離開了寶和店。」

  邵大俠一怔:「寶和店這樣一等一的皇差你都辭了,跑到哪兒發達了?」

  錢生亮看了看過往的路人,小聲說:「小人現在武清伯李老爺家中做管家。」

  武清伯李偉,李貴妃的父親,隆慶皇帝的岳丈,皇太子朱翊鈞的外公。算得上當今朝中皇親國戚第一人。一聽到這個名字,邵大俠頓時眼睛發亮,當下就拉著錢生亮,執意要找個地方敘敘舊情。錢生亮說出來幫武清伯辦事,不可耽誤太久,要另約日子。邵大俠不好強留,當下約定讓錢生亮引薦,過幾日到武清伯府上拜謁李偉。

  當街與錢生亮別過,邵大俠從測字館中帶出來的懊喪心情頓時被沖淡了許多。他簡直覺  
得這個錢生亮就是上天所賜,通過他牽上李偉這條線,再讓李偉影響女兒李貴妃。即使隆慶皇帝龍馭上賓,高拱失了這座靠山,李貴妃還可以繼續起作用保高拱的首輔之位。「這是天意,高拱命不該絕……」邵大俠一路這麼想來,走到方才路過的那座茶坊門前,冷不防後面衝過來一個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蹌幾步站立不穩,幸虧他眼明手快,抓住一根樹枝才不至倒下。他抬頭看見撞他的那個人跑到街口一拐彎不見了,正說拔腿追趕,忽然後面又衝上來幾個人,把他撲翻在地,三下兩下就拿鐵鏈子把他綁得死死的。

  邵大俠扭頭一看,拿他的人是幾位公門皂隸,腰間都懸了刑部的牌子。

  「你們憑什麼拿我?」邵大俠問道。

  內中一個滿臉疙瘩的差頭瞪了邵大俠一眼,惡聲吼道:「老子們布了你幾天,今天總算拿著。」

  聽這一說,邵大俠一笑說道:「差爺,你們想必看錯人了。」

  這時一位老漢跑來,差頭問他:「老漢你看清,在流霞寺強姦你黃花閨女的,可是這漢子?」

  老漢只朝邵大俠瞄了一眼,頓時一跺腳說:「是他,正是他。」說著就要撲上前來毆打。

  差頭把老漢隔開,對邵大俠說道:「好歹你得隨爺們走一趟了。」

  說著,也不聽邵大俠解釋,將一個先已預備好了的黑布頭套住邵大俠頭上一籠,推推搡搡,把邵大俠押往刑部大牢。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7 11:21
標題: 木蘭歌 第九回 密信傳來愁心戚戚 死牢會見殺氣騰騰
內閣散班,高拱沒有如約去蘇州會館與邵大俠相會,而是吩咐轎班徑直抬轎子回家,並讓人通知魏學曾速來家中相見。高拱到家不過一刻時辰,魏學曾就趕了過來。

  「吃飯了嗎?」高拱問。

  「接到通知,我就從吏部直接趕了過來,哪還顧得上吃飯。」魏學曾答。


  高拱當下喊過一個家人,說道:「你去通知廚子,熬一鍋二米粥,烙幾張餅,直接送到書房來。」說罷便領著魏學曾進了書房。

  這時天已黑盡,書房裡早已掌起燈來。剛落座,高拱就急匆匆說道:「啟觀,出大事了。」

  「啊,究竟何事?」魏學曾也緊張起來。

  高拱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魏學曾接過一看,正是李延數日前最後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防給高拱送來的那封信。魏學曾讀過,雖對李延這種作法鄙夷,但也看不出這裡頭會有什麼禍事發生。正沉默間,高拱怒氣沖沖說道:

  「這個李延,我原以為他只不過能力稍差,人品還不壞,誰知他背著老夫,竟做出這等貓膩之事。」

  魏學曾知道高拱素來廉潔不肯收人財物,發這一頓脾氣原也不是假裝,但事既至此,也只能拿好話相勸:「李延做的這件事,雖然違?了元輔一貫的做人準則,但作為門生,李延對座主存這點報恩之心,也在情理之中。送不送在他,收不收在我,元輔既不肯污及一世廉名,把這五千畝田地退回就是,又何必為這區區小事動惱發怒呢。」

  「小事?如果真的是小事,老夫會這麼十萬火急把你找來?」高拱煩躁不安,挪動一下身軀,繼續說道,「下午剛接到這封信時,我同你想法一樣,後來我又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兩遍,慢慢也就看出了破綻。按信上所說,李延是在出任兩廣總督的第二年,就為老夫購置了這五千畝田地。可是,為何過了一年多時間才來信告知?他陳述的理由是,本來是想待老夫致仕之後才把田契送給我,這理由也還說得通。說不通的是,他為何在撤官之後,又動用八百里馳傳給我送來這封信呢?往日仕途平穩時不急著送田契,現在丟官了,就急得邪火上房,趕緊申說此事。啟觀,你不覺得這裡頭大有文章嗎?」

  「首輔洞察幽微,這麼一說,李延這封信里,倒還真有名堂。」魏學曾說罷,又把擱在茶几上的那封信重新拿起來閱讀。

  這時廚子抬了一張小飯桌進來,擺好了二米粥、煎餅和幾碟小菜。高拱瞅了瞅煎餅旁邊的一碟醬,問道:「這是哪裡的醬?」

  廚子回答:「回老爺,這是御膳房的醬品,有名的金鉤豆瓣,還是過年時皇上賜給您的。」

  「不吃這個醬,口味淡吃不慣。你還是去把老家送來的麥醬送一碟子上來。」說著,高拱拿起那碟金鉤豆瓣就要讓廚子撤下去,忽然又放下,對魏學曾說道,「也許你喜歡吃,留下吧。」

  接了剛才的話題,兩人邊吃邊談。

  「這信你又看過一次,應該看出問題來的。」高拱嚼著一口煎餅,說話聲調便有些改變,「李延字體你也熟悉,往常送來的摺子或信札,一筆小楷個點個明,很有幾分趙孟?的功夫。這封信卻寫得相當潦草,幾處明顯的筆誤,像把『涿』州寫成『琢』州,也沒有發現,可見他寫信時心緒煩亂。」說到這裡,高拱盯了魏學曾一眼,問道:「李延沒有給你行賄?」

  「他進京述職時,曾來我家拜訪,聽說我女兒出嫁,他大包大攬說『令女的嫁妝就包在我身上』,被我一口回絕,此後便不再提起此事。」

  「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身,說的就是這個理,」高拱笑過一回,又問道,「那麼,他是否給你送過果脯?」

  「果脯?」魏學曾一愣,訝然笑道,「北京到處都是果脯,哪容得著他千里迢迢送什麼果脯。」

  「此果脯非彼果脯也!」高拱似笑非笑,接著就把上午隆慶皇帝的話述說一遍。

  「皇上深居大內,怎麼知道李延的果脯?」魏學曾感到納悶。

  「這正是我擔心的理由,」高拱面無表情,其實心裡頭像翻開了鍋,「別看皇上平常對政事並不關心,但他耳朵靈透得很。你想想,馮保管著東廠,暗地裡專門監視百官動靜,這幫王八蛋,一天到晚泥鰍似的四處亂竄,什麼事情打聽不到?前幾天,一個工部郎官逛窯子喝醉了酒,回來從馬上跌下來,摔掉了一顆門牙。第二天上午皇上就問我這件事,我還不知道呢。馮保這閹豎,每天都有大把的訪單送給皇上。」

  「提起東廠,百官們又恨又怕,世宗一朝多少大獄,都是因為東廠興風作浪造成的。」魏學曾對東廠從來都深惡痛絕,故憤憤不平說道,「馮保提督東廠,不知給皇上進了多少讒言,元輔應該想想辦法,儘早把他收拾了。」

  「這是后話,」高拱緊接著說道,「眼下李延之事如果處理不好,讓人家拿到證據,我們就會讓人家給收拾了。」

  「果真有這麼嚴重?」

  「有!」

  高拱說著打了一個響嗝,這是方才吃飯太急的原因。他喝了一口茶順順氣,正欲講下去,忽然門房來報,說是韓揖求見。高拱蹙眉說道:

  「他來湊啥熱鬧,讓他進來。」

  韓揖灰頭灰臉進來,看見魏學曾在座,越發顯得局促不安。

  「你有何事?」高拱問道。

  「有點小事,不過……」韓揖看了一眼魏學曾,吞吞吐吐說道,「不過,也不甚要緊。」

  「不甚要緊你跑來幹啥,」高拱毫不客氣地訓斥,「你沒看見,我和魏大人談事。」

  韓揖弄了個面紅耳赤,站在原地想走又不想走。魏學曾看出韓揖的意思是想和首輔單獨談事,於是起身說道,「韓揖有要緊事稟報,我暫且迴避一下。」

  「不用不用,你且坐下,沒有什麼事好瞞你的,」高拱這麼一說,魏學曾只得又坐下。高拱又對韓揖說道,「有啥事就說吧,魏大人不是外人,聽聽無妨。」

  韓揖遵主人之命,一躬身尋了把椅子坐下,訥訥說道:「首輔大人,我還是想來和你說那一萬兩銀子的事。」

  「啊,原來你是為這個而來。」高拱點點頭,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不明就裡,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向他述說一遍。

  下午看過李延信后,高拱獨自一人在值房沉思,這時恰好韓揖送公文進來。這韓揖雖只是一個七品小官,但因在首輔身邊當差,又深得信任,因此六部堂官封疆大吏等一應朝中大臣都不敢馬虎他。韓揖儘管在外頭拉大旗作虎皮招搖充大,但在高拱面前卻顯得謹慎小心,永遠都是那一副克勤克儉虔敬有加的樣子。高拱除了煩他事無巨細一概請示彙報這一條外,餘下的也都滿意,在心中也就把他當成了家臣。

  卻說韓揖放下公文之後,磨磨蹭蹭還不想走,高拱問他:「你還有啥事?」

  韓揖打了一躬說道:「方才孟公公差人送了兩盆花來,都是大內御花園培植的異品芍藥。一盆白色,叫霓裳舞衣,一盆猩紅,叫秋江夕照。卑職三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嬌艷美麗之花。現請首輔大人示下,這兩盆花是擺在這值房裡呢,還是拿回家中欣賞。」

  隆慶皇帝舊病複發跑來內閣尋找奴兒花花,以及李延來信這兩件事,正攪得高拱心亂如麻,吃飯都味同嚼蠟,哪裡還有閑心來賞花?韓揖話音一落,高拱就沒好氣地吼道:「閑花閑草這等小事,也值得你嚼舌頭請示?下去!」

  「是。」

  本想討個彩頭的韓揖,只得唯唯諾諾退下。這時高拱忽然動了一個念頭:「這韓揖平日在老夫面前幫著李延說過不少好話,這麼做是不是得了人家的好處?」疑心一起,他又把韓揖喊了回來,問道:「李延這個人,你覺得他到底如何?」

  剛挨過訓斥的韓揖,不敢貿然回答,因為李延給首輔的信是他半個時辰前送進來的。首輔看罷信后心情不好,卻不知為的什麼。斟酌一番,回道:「李大人在慶遠剿匪連連失利,落下個撤官的處分也不算重,但慶遠乃西南崇山峻岭蠻瘴之地,李大人在那裡呆了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這琉璃蛋的話等於沒說,」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眼光掃過來,說道,「你與李延並不熟識,你來我值房辦事,李延已在兩廣總督任上,就前年李延來京述職,你倆見過一面,也只是點頭之交。可是,你為何老是在我面前幫著李延說好話?你現在解釋一下這其中原因。」

  高拱催問甚急,韓揖眨巴眨巴眼睛,又說了一句滑頭的話:「我想著李延是首輔的門人,因此就放心地為他說幾句好話。」

  「放屁!說這種哈巴狗的話,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手指頭戳到韓揖的鼻樑上,喝道,「你現在老實交待,得了李延多少好處?」

  「首輔大人……」

  韓揖喊了一聲卻沒有下文,高拱看他臉色陡變汗如雨下,已經明白這一「詐」起了作用,便索性一詐到底,他撿起李延那封來信在韓揖眼前晃了晃,冷笑一聲說道:「好你個韓揖,吃了豹子膽,竟敢瞞著老夫收受賄賂,事到臨頭還敢抵賴。」

  韓揖真的以為李延信中談及此事,頓時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著哭腔說道:「首輔大人,卑職不敢抵賴,李延派人給我送了兩次銀票,每次五千兩,共一萬兩。」

  「你收了?」

  「卑職……收了。」

  高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腳把韓揖踹出門去。韓揖跟了高拱兩年,從未見過高拱如此盛怒,嚇得面如土色,貼身? 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腰一彎伏地不起,哽咽說道:

  「卑職一時財迷心竅,辜負首輔栽培之恩,還望首輔念在卑職犬馬之忠分上,饒我這一回,從今以後我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依高拱的性子,恨不能把韓揖送進都察院鞫讞問罪,但顧忌著「家醜不可外揚」,他又強咽下怒火,長嘆一聲說道:「你起來說話。」

  韓揖瑟縮著爬起來,也不敢落坐,只篩糠似的站在那裡。高拱瞧他那副熊包樣子,恨不得啐他一口痰。他看看窗外,花木扶疏,卷棚里也無人進出,但仍壓低聲音問道:

  「你知道還有誰拿過李延的賄賂?」

  韓揖知道幾位大臣都得過李延的「孝敬」,但他斷不敢攀連別人,搖著頭說道:「李延做這種事情,斷不會讓第三者知道,因此卑職不知。」

  高拱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又問道:「李延大把大把地往外送銀子,這錢從哪裡來?」

  聽這問話的口氣,好像李延並沒有在信中交待什麼。韓揖不免後悔這麼快「坦白」,但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為了求得高拱原諒,又不落下個「賣友」的罪名,韓揖便含糊答道:「李延怎樣斂財,卑職也不甚清楚,但聽說兵部駕部郎官杜化中知曉。」

  「你現在就傳我指示,命杜化中速來內閣。」

  不到一個時辰,杜化中就氣喘吁吁走進高拱值房。他本也是高拱門生,因此一接到老座主指示,不敢怠慢,便騎了一匹快馬跑來。高拱又如法炮製,「詐」出杜化中三次共收下李延送來的禮金三萬兩銀子。並從杜化中嘴中知道了李延「吃空額」貪污巨額軍費的事實。

  ………

  魏學曾聽過這段敘述之後,也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兩道又濃又黑的眉毛頓時鎖到了一堆,看著眼前這位韓揖畏畏縮縮的樣子,氣便不打一處來,也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你這個韓揖,一萬兩銀子就讓人買走了靈魂。前幾日,元輔還與我商量,要提拔你去六科擔任吏科都給事中,這個官職的分量你也知道,天下言官之首!這下可好,鯉魚不跳龍門,卻跳進了鬼門。」

  韓揖羞愧難當,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扭捏一陣子,方開口說道:「魏大人,下午首輔當頭棒喝,猶如巨雷轟頂,卑職已知罪了。晚上卑職冒昧前來,為的是退還這一萬兩銀子。」說著,從袖籠里抽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遞給高拱。

  高拱並不伸手去接那銀票,而是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宋嘉?年間刻印的《貞觀政要》,翻到中間《貪鄙篇》一段,遞給韓揖,說道:「你把這一段念一念。」

  韓揖接過書,磕磕巴巴念了下來: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至如內外官五品以上,祿秩優厚,一年所得,其數自多。若受人財賄,不過數萬。一朝彰露,祿秩削奪,此豈是解愛財物?規小得而大失者也。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且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詩》云:『大風有隧,貪人敗類。』固非謬言也……」

  「好了,」高拱打斷韓揖,奚落說道:「你也是鄉試會試這麼一路考過來的進士出身,《貞觀政要》這部書難道過去沒能讀過?」也不等韓揖回答,又接著說道,「唐太宗一代英主,勤勞思政,魏徵、房玄齡、蕭?等一班干臣,廉潔奉公。如此君臣際會,才開創出盛唐氣象。當今聖上雖不像唐太宗馬上得天下,但克己復禮,始終守著一個廉字。他本喜歡吃驢腸,自聽說每天御膳房為他做一盤驢腸就得殺一頭驢子,他從此就再也不肯吃驢腸了。這樣的好皇上哪裡去找!可是你這作臣子的,輕輕鬆鬆就貪了一萬兩銀子。皇上從牙縫裡省下來的錢,都被你們這幫混賬東西化為己有,皇上豈不寒心?百姓豈能不恨?芻蕘豈能無怨?『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這是至理明言啊!」

 高拱說這番話時,再也不是雷霆大怒,而是侃侃論理,句句動情。聽得出,講到後來他都喉頭有些發哽了,在坐的魏學曾與韓揖無不大受感動。韓揖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說道:「聽了首輔這席話,卑職已無地自容,明天我就給皇上上摺子,自劾請求處分。」

  「這倒也未必。」高拱盯著韓揖,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道,「只要你有這份認錯的心,老夫就原諒你這一回,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你也不必哭喪著臉,讓天底下人都知道你做了  
什麼虧心事。你也去跟杜化中講講,該幹啥就幹啥,不要心事重重,讓人看出破綻。」

  高拱一改刻毒態度,突然變得這麼寬容,韓揖始料不及,繼而感激涕零。他知道高拱與魏學曾還有事談,連忙知趣告辭。

  「回來,」高拱喊住韓揖,指著韓揖放在茶几上的那張銀票說,「這個你先拿回去,怎麼處理,等有了章程后再說。」

  韓揖走後,魏學曾喟然嘆道:「首輔嘴上如刀,卻原來還是菩薩心腸。」

  高拱自嘲地一笑,說道:「不這樣,又能何為呢?據老夫分析,李延這幾年給京城各衙門送禮不在少數,兩萬名士兵的空額糧餉,夠他送多少銀子?你想想,他會送給誰?各衙門堂官,再就是要緊部門的郎中主事,這些人又有幾個不是經你我之手提拔起來的呢?我高拱經營多年,總算有了現在這一呼百應的局面,眼下正值與張居正較勁的節骨眼上,總不成讓人一網打盡吧。」

  高拱擔心的這一層,魏學曾也想到了,這時憂心重重說道:「李延貪墨數額如此之大,賬簿上不可能了無痕迹,如今殷正茂接任,會不會順藤摸瓜,查出這宗大案來?」

  「是啊!」高拱附和,接著分析道,「這裡頭有兩種可能,一是殷正茂難改貪墨本性,同李延一樣張開鯨魚大口,當一個巨貪,再就是他有所警惕,鐵心跟著張居正,揭露李延,如果是這樣,局勢就岌岌可危了。」

  「早知李延如此,悔不該讓殷正茂去接職。」

  魏學曾心直口快,又放了一「炮」。高拱心裡頭雖也有些後悔,但他從來就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愣了愣,他說道:「殷正茂前幾日寄給老夫的信,意在感謝拔擢之恩,字裡行間既不親近,也不疏遠,看得出來他還在觀察風向。這個時候我們再拉他一把,興許就能收到化敵為友的功效。李延是以僉都御史一銜領受兩廣總督,這殷正茂我看就提他一級,以右副都御史領銜兩廣總督,你明天就寫一份公折送呈皇上說明此意,我即行票擬,這兩天就發出去。」

  魏學曾一聽高拱對殷正茂的策略有些改變,立即問道:「監察御史已到了南昌,殷正茂在江西任上的事還查不查?」

  「查!不但要查,而且還一定要查出他的貪墨劣跡來。」高拱斬釘截鐵回答,「如果他萬一揭發李延,我們手中也必須攥住他的把柄。先給他糖吃,不吃糖,再給他兜頭打一悶棍。」

  「如此兩手準備,不失為萬全之策,」魏學曾思慮變被動為主動,也只能如此行事,接著說道,「殷正茂升遷公文,我明日到部即行辦理。但李延一人身上,系著眾多官員的安危,卻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個你就放心好了,我自有主張。」

  一番計議,不覺夜深,魏學曾告辭回家。

  魏學曾前腳剛走,高福後腳就跨進了書房。高拱有些疲倦,伸了個懶腰,然後問道:「事情辦妥了?」

  「回老爺,辦妥了。」高福畢恭畢敬回答。

  「沒難為他吧?」

  「沒有,老爺沒指示下來,刑部裡頭那幫人,任誰也不敢胡亂行事。」

  「備轎,我現在過去。」

  「老爺,夜色已深,是不是明天再去?」

  「此刻路斷人稀,正好出行,再說,人家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咱也不好太冷落。大轎子就不坐了,你去備一乘女轎。」

  「是。」

  高福退出。高拱去內室換了一身道袍,然後到轎廳里上了女轎,趁著夜色朝刑部大牢迤邐而來。

  他此行前往拜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南京專程趕來與他相見的邵大俠。

  卻說上午高福跑來內閣告知邵大俠到京的消息后,高拱讓高福帶信給邵大俠諸事小心,慎勿外出。想想又不放心,又派人把高福找回來,囑咐他去刑部找幾個捕快暗中跟蹤邵大俠,若他出街閑逛,就尋個由頭把他弄到刑部大牢關押起來。高拱下這道命令,原也存了一份心思,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邵大俠弄死。出任首輔之後,他對邵大俠這個人一直放心不下。后差人暗訪,邵大俠在南京一門心思做生意,從未談起過幫助他東山再起這段往事,因此他便收了殺人滅口之心,決定放他一馬,從此天各一方互不相挨。去年邵大俠託人進京找上門來幫胡自皋說情,他內心便不愉快,雖然給面子免了胡自皋處分並升了個南京工部主事,但對邵大俠已經淡下來的提防之心又重新收緊。這次邵大俠突然來到京城並說有急事相見,高拱憑直感就知道他又是為摻和政事而來,因此心中老大不高興。他本來就想讓邵大俠無蹤無影永遠消失,現在既然送上門來,焉有任其逍遙之理?高福深知主人心思,因此辦這件事也特別賣力。當邵大俠被抓進刑部大牢后,他又跑來內閣報信,請示下一步該如何處置。此時高拱正在被李延來信攪得心緒不寧,只說了一句:「先打入死牢秘密關押,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暫時也不要給他加刑。」高福去后不一刻時辰,高拱便起轎回家與魏學曾相見,一番深談之後,關於如何處置邵大俠,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高拱來到刑部大牢時,差不多已是一更天氣。斯時更鼓沉沉,萬籟俱寂,剛剛鑽出天幕的下弦月,灑下點點寒光,朦朦朧朧照得大牢門前一對石獅子,更顯得面目猙獰陰森可怕。砭人肌膚的春寒峭風在闃無人跡的巷道上掃掠而過,更讓人產生那種陰陽未判大限臨頭的恐懼。一交酉時,戒備森嚴的刑部大牢就把大門關閉,夜間辦事公差都由耳門進出。知道高拱要來,管理大牢的獄典一直不敢離去。這會兒見高拱一身便裝從女轎下來,先是一愣,接著跪迎自報家門,高拱讓他頭前帶路,獄典起身要把高拱領進朝房。

  「人關在何處?」高拱問。

  「在死牢里。」獄典回答。

  「那就直接去死牢,不進朝房了。」

  「回首輔大人,死牢里鬼氣森森,連只凳子也沒有,大人你還是去朝房升坐,我吩咐捕快去把那人帶來。」

  獄典是擔心死牢里關押著犯人會把首輔嚇著,故委婉阻攔。高拱覺得朝房仍有閑雜人等,不如死牢里安全,故不領情,說道:「別?嗦了,快前面帶路,去死牢。」

  獄典無法,只得命人扛了凳子,一行人拐彎抹角往死牢走去。

  雖是深夜,死牢門口依然布滿崗哨。守牢的錦衣衛兵士盔甲護身持刀而立,如臨大敵不敢有些微鬆懈。獄典命兵士卸下死牢門杠,親自開鎖,領著高拱踏進死牢甬道。走了大約十幾丈遠,便看見甬道兩旁都是一個挨一個的單人牢房,除向著甬道一邊是厚重木柵之外,剩下三面牆壁都是一尺見方的石頭壘砌而成。隔兩三丈遠,甬道上就掛著一盞風燈。火光昏昏,暗影幢幢,站在甬道之上,真有一步踏入地獄之感。

  高拱平生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乍一聞到令人作嘔的霉臭味與血腥味,頓時不寒而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許是聽到他們腳步聲的緣故,一片死寂的牢房忽然起了小小的騷動。雖單禁一室猶刑具加身的死囚們都昂起頭來看這一幫人沓沓走過,不知深更半夜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情。高拱隨著獄典剛走過三四個房間,突然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叫罵:

  「我操你八輩子奶奶,你們看看,這隻老鼠一尺多長,把老子的腳啃得只剩下骨頭了。」

  出於好奇,高拱停下腳步,朝傳出罵聲的牢房看去,只見一個囚犯躺在窄小的土炕上,被鐵鏈鎖得死死的動彈不得,一隻肥大的老鼠正趴在他的腳背上啃噬著腐肉,看見人來,那隻老鼠閃了一下身子,卻也並不逃走,只瞪著綠熒熒一雙豆粒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木柵外的人影。被它啃過的腳背,真的露出了白厲厲的骨頭,這凄慘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怎麼不給他松一鬆綁?」高拱問道。

  獄典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冷漠回道:「這是等待秋決的犯人,原也不值得同情的。」

  高拱「哦」了一聲,便挪動腳步。獄典領著他一直走到最裡頭,又見一道鐵門,並有兩名獄卒把守,獄典做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名獄卒掏出鑰匙打開鐵門,走進去兩三丈遠,又見一扇小門。高拱走進這扇小門,才發現這裡原來是一間四面沒有窗戶密不透風的石頭密室。

  這本是囚禁欽犯之地,邵大俠就關在這裡。

  高拱進來時,邵大俠正蜷縮在土炕上,背對著小門睡得迷迷糊糊。獄典放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裡只留下高拱高福主僕二人。見邵大俠猶自酣卧不醒,高拱便清咳一聲。

  邵大俠一動,轉過臉來,揉揉眼睛,一看是高拱,連忙翻身坐了起來。

  「太師!」

  邵大俠這一喊真是百感交集。高拱假惺惺裝出關切的樣子,急忙問道:「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怎麼沒有為難?」邵大俠憤然作色,慪氣說道,「平白無故誣我強姦良家婦女,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一鏈子鎖到這裡來,這是個什麼地方我都不知道。」

  「你一路走來,怎會不知道這是何處?」

  「我怎會知道,他們扭住我,便往我頭上套了個黑布罩子,牽狗似的弄進這間屋子,才把頭罩卸下。」

  邵大俠一邊說一邊比劃,十分窩火的樣子。高拱故作驚訝說道:

  「原來如此,這麼說,你倒真是受了委屈。」

  「太師,現在咱們可以走了吧。」

  「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只有這裡才是萬無一失安全之地。」

  「這是在哪裡?」

  「刑部死囚牢房。」

  「死囚牢房?」邵大俠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有餘悸說道,「虧得太師及時找到,不然,我邵某成了冤鬼還無人知曉。待老子出了這個門,一定找刑部這幫捕快算賬。」

  高拱說道:「這事怨不得他們。」

  「那怨誰?」

  「要怨就怨我,此舉實乃是老夫的主意。」

  高拱的話撲朔迷離,聽得邵大俠如墜五里霧中。高拱接著說道:「看你這樣子,想必晚飯也不曾吃,高福,去吩咐獄典弄桌酒席來,我就在這裡陪邵大俠喝幾杯。」

  高福遵命而去,屋裡只剩下高拱與邵大俠兩人。邵大俠狐疑問道:「太師為何要把我弄進死牢?」

  高拱坐在凳子上,又把這密不透風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著說道:「京城天子腳下,既是寸寸樂土,也是步步陷阱。東廠、錦衣衛,還有巡城御史手下的密探,都是一些無孔不入的傢伙,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特務?你住在蘇州會館這麼惹眼的地方,又包了一棟樓,如此揮金如土之人,還不被人盯死?」

  幾年未見,邵大俠沒想到高拱變得如此小心謹慎,心裡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懊惱,怏怏說道:「我邵某可以打包票說,京城百萬人口,能認得我邵某的超不過十人。」

  「但幾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你的名字!」

  高拱說這話時,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從眼神中掠過。燈光昏暗,邵大俠沒有察覺,但從高拱語氣中,他依然聽到某種可怕的弦外之音。為了進一步探明高拱心思,他悻悻說道:

  「太師覺得不便相見,讓高福告訴我就是,又何必這樣風聲鶴唳,把我弄到死牢來受這份窩囊罪呢?」

  「若說不便相見,倒也不是推託之辭,」高拱屈指敲著自己的膝蓋,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京城最近的局勢,想必你也知道。自從隆慶皇帝犯病以來,政府中兄弟鬩牆,張居正謀奪首輔之位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我猜想你此番進京,大概也是為此事而來。」見邵大俠頻頻點頭,高拱接著說道,「古話說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三年前我高拱榮登首輔之位,你邵大俠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新鄭一別,除了你差人送來那一副對聯表明心跡外,卻從來不登我的家門,這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作風,僅此一點,我高拱對你就敬佩有加,焉有不見之理?不要說你主動來京城見我,你就是不來,我還要派人去把你請來相見。在這非常時期,我的身邊就需要你這種不為功利只為蒼生的義士,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朋友……」

  說著說著高拱竟然動了情,眼角一片潮潤泛起淚花。如果邵大俠對高拱之前還心存疑懼,現在見高拱與他促膝談心,出口的話誠摯感人,那一點狐疑也就煙消雲散,不免也動情說道:

  「自從三年前在太師故里相見,從此我邵某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太師,只是因為太師在朝為柄國重臣,邵某在野為閑雲野鶴,身份懸殊不便相見。誠如太師所言,現在隆慶皇帝的病牽動兩京朝野百姓萬民之心,宮府之間內閣之中的一些摩擦也漸為外人所知。邵某雖然身處江湖,但偶爾在官場走動,也聽到一些傳聞,因此很為太師擔心。這才又斗膽跑來京師,原是想投到太師門下,在這一場紛爭中盡一點責任……」

  邵大俠話匣子打開,正欲就宮府內閣的紛爭發表意見,高拱卻把他的話頭截斷,說道:「你對老夫的一片深情我已心領,多餘的話也不用說了,我只問你一句,你覺得老夫的氣數是否已盡?」

  邵大俠腦海里次第閃過李鐵嘴和錢生亮的形象,下午見到的這兩個人,可謂一憂一喜。邵大俠篤信神靈命運,想了想,答道:「氣與數是兩回事,氣中有命,數中有術。命不足之  
處,當以術補之。」

  高拱聽罷大笑,說道:「好一個以術補之,好,好!命由天定,術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氣數未盡?」

  「是的,」邵大俠一半恭維一半真誠說道:「只是要提醒太師一句,一定要注意術,就像在棋枰上,務必要下出套住大龍的妙手。」

  「說得好,邵大俠真乃是無雙國士也。」高拱一番稱讚,使邵大俠眉宇之間神采飛揚,高拱見火候已到,趁機說道:「老夫現在倒想了一術,不過,若要完成它,還得仰仗邵大俠的妙手。」

  「太師請講,只要邵某能做到,萬死不辭。」

  「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高拱說著,便從袖籠里抽出李延的信,邵大俠接過讀罷,不解地問:「這是門生對座主的孝敬,這麼絕密的私人信件,太師為何要讓邵某過目?」

  「讓你看,就因為方才講的那一個『術』,就由這封信引起。」

  高拱收回信小心放進袖籠藏好,然後把李延以吃空額方式貪污巨額軍餉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細講了一遍。

  邵大俠聽罷,也深感問題嚴重,憂心說道:「若讓張居正知道這件事,太師就危在旦夕。」

  「是呀,不止是我,京城各大衙門,恐怕都會一時間人去樓空。」

  「你說,這件事如何辦理?」

  高拱緩緩地捻動鬍鬚,反問道:「依邵大俠之見,此事應該怎樣處理才是?」

  邵大俠咬著嘴唇思忖片刻,突然一擊掌,面露凶光說道:「只有一個辦法,殺掉李延,以堵禍口。」

  高拱心中一震,一雙賊亮的目光,定定地瞅著邵大俠,半晌才搖著頭說:「不行,這樣做太刻毒。」

  「太師,江湖上有句話,無毒不丈夫……」

  邵大俠還想據理力爭,但高拱揮手打斷他的話,說道:「李延畢竟是我門生,他如此貪墨固然可恨,但讓我置他於死地,又有些於心不忍。」

  「那,太師打算如何處置?」

  「我想讓你辛苦一趟,前往廣西見一見李延,一來向他要回那兩張田契,二來帶老夫的口信給他,我可以對他既往不咎,但條件是他必須守口如瓶,避居鄉里,再不要同官場上任何人打交道。」

  「就這個?」

  「就這個。怎麼,邵大俠感到為難嗎?」

  「這點小事,有什麼為難的。」邵大俠拍著胸脯說,「太師放心,我邵某一定把這趟差事替你辦好,把口信帶過去,把那兩張地契帶回來。」

  高拱看著邵大俠的神態,知道他把意思理解錯了,連忙解釋說:「我要那兩張地契幹啥,你把它燒掉就是。」

  「也好,太師你說何時啟程為好?」

  「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啟程。」

  「這麼急?」

  「真的就有這麼急!不及早同李延打招呼,恐怕隆慶一朝最大的讞獄就會從他嘴中吐出來。」

  「既是這樣,我這就走,只是我帶來的一幹家僕,都還在蘇州會館。」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已差人把他們全都送往通州,你現在可以趕去和他們見一面。明天一早,他們沿運河乘船回南京,你則可沿中州大道直奔廣西而去。」

  「僕人中,有三四個功夫不錯,我得帶上,」說到這裡,邵大俠一拍腦門,叫道:「哎呀,差點忘了,我這次來京之前,給太師在南京物色了一個十六歲的良家小姐,叫玉娘。雖非天姿國色,倒也有閉月羞花之貌,我本說當面交給太師,現在只好讓高福給你領回去了。」

  「你怎麼想到這個,」高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老夫今年六十一,你領來一個一十六,像什麼話!」

  「上次去新鄭,就聽高福講,太師一生不曾納妾,老夫人又沒生下兒子。我當時就留了心,一定要給太師物色一個合適的好女子,給太師生個兒子傳宗接代。」

  邵大俠說得懇切,高拱卻不動心,搖著頭說道:「心意我領了,人還是讓她回南京。」

  「太師,你總得給我邵某一點面子。」

  邵大俠說著就沉了臉。高拱雖然心裡不樂意,但不肯讓這等小事誤了大事,只得應承下來,說道:「好吧,我讓高福去通州,把這位玉娘接回來。」

  「如此甚好。」

  邵大俠騰地下炕,一拍屁股就要開路。

  「慢著,」高拱攔住他,說道,「我們的酒席還沒吃呢,這個高福,弄了這半夜,酒席還不知道在哪裡。」

  「老爺,酒席在這裡。」

  話音未落,高福和獄典兩人便推開門,抬了酒席進來,原來酒席早就備好,高福見裡頭兩人正談得火熱,生怕打擾,就靜靜地站在外面守候。

  邵大俠看看一桌已經涼了的酒菜,也沒有什麼胃口,說道:「方才太師進來時,我肚子的確感到餓,現在又什麼都不想吃了。」

  「不想吃也得吃一點,」高拱說著拿起酒壺,斟了滿滿兩杯,舉了一杯說道,「三杯通大道,來,邵大俠,既是為你接風,又是為你送行,我們來滿飲三杯。」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7 11:21
標題: 木蘭歌 第十回 王真人逞凶釀血案 張閣老拍案捕欽差
張居正讓姚曠送給馮保的信札,談的仍是張佳胤處理安慶駐軍嘩變的事。他感覺到高拱又會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故向馮保說明事情原委,希望他注意高拱近期的奏摺,方便情況下通報一聲。大約兩天後的下午,趁著高拱去吏部上班,馮保約張居正來恭默室相見。剛一坐下,馮保就打開隨身帶來的小紅木匣子,拿出三份摺子來遞給張居正。這三份摺子中,張佳胤的那一份張居正已在高拱值房裡看過,餘下兩份,一份是查志隆的申訴,一份是高拱對於此事的處理意見。


  高拱的摺子對張佳胤措詞嚴厲,認為他逮捕查志隆是「奪皇上威權以自用,視朝廷命官如盜賊……國朝兩百年來,撫按兩院台長出巡,雖懲治巨奸大滑,猶須事前請得君命。未有如張佳胤者,盡棄綱紀,擅作威福。何況查志隆雖有小過,卻非大劣……如此處置,豈不長叛將凶焰,而令天下士人,對皇上齒冷?伏請皇上,頒下聖旨將張佳胤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張志學、查志隆一案移交三法司審理……」

  這封奏摺蓋了內閣的大印,顯然是高拱領銜呈上的公折。看罷摺子,張居正的不愉快已是不消說得:既是公折,張居正就有權知道。何況這份摺子事涉兵部,按常理,他這個分管兵部的次輔應該是這份公折起草之人,可是如今摺子已送進了大內,他卻不知不曉。可見在高拱眼中,他這個次輔早已成聾子的耳朵——擺設了。

  「這三份摺子,皇上看過了嗎?」張居正問。

  「沒有,」張居正讀摺子時,馮保百無聊賴伸出十個指頭在茶几上練指法,這會兒聽到問話,便收了手回道,「摺子今天上午才送給司禮監,正好我當值,記著你的吩咐,就先沒有讓人看。"

  張居正表示了謝意,接著問:「依公公之見,皇上看到這幾份摺子,會如何處置?」

  馮保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繞了一個彎子說道:「那一天,萬歲爺從內閣回來,不知為何,把高鬍子大大稱讚了一番,對先生的態度,卻好像有些不客氣,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因為我冒犯了皇上。」

  張居正說著,就把那日內閣中發生的事情述說了一遍。馮保聽罷切齒罵道:「高拱這頭老狐狸,最會看皇上眼色行事。」

  張居正沒有馮保這麼激動,但他開口說話語氣中便充滿鄙夷:「其實高拱對這些妖道也恨之入骨。嘉靖皇帝駕崩后,當今皇上褫了龍虎山張天師的封號。去年,張天師到京活動想恢復爵位,找到高拱,他一口回絕。這次他也不是真的相信那妖道的什麼奇門偏方,而是為了取悅聖心以博專寵。作為柄國大臣,應該是『主有失而敢分爭正諫』,如果曲意奉上,倒真的要讓天下士人齒冷了。」

  張居正如果不是對馮保絕對相信,斷然不敢說出這番「罵在高拱,譏在皇上」的話,馮保聽了卻默不做聲。這裡頭另有一層張居正並不知曉的隱情,去年張天師到京時,曾託人找到馮保送上一萬兩銀子,希望他在恢復爵號問題上也幫著在皇上面前說說話。馮保滿口答應,正是因為高拱作梗,這事兒才沒有辦成。如今張居正舊事重提,馮保內心頗有一些難堪,沉默少許,他便引開話題:

  「先生剛才問皇上對張佳胤的態度,我看十之八九還是老規矩,發回內閣票擬。」

  張居正苦笑了笑,「還票擬什麼,高閣老的態度,已在摺子上表明了。」

  「是啊,張佳胤頭上的這頂烏紗帽,戴不了幾天了,」馮保嘆息著說道,「萬歲爺這兩年,從沒有駁回過高拱的擬票。」

  「可憐了張佳胤,一世廉名,秉公辦事,反遭了這等削籍的下場。」

  張居正說著站起身來,踱到正牆上懸掛的「勵精圖治」四字大匾之下——這是嘉靖皇帝的手書。反剪雙手,長久地凝視不語。

  馮保理解張居正此時的痛苦心情,在一旁以同情的口吻說道:「聽說這張佳胤是當今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寫得一手好詩,寫得一筆好字,官又做得清正,卻不成讓高拱給害了。張先生,你看我們想個什麼法子,把張佳胤搭救搭救?」

  張居正迴轉身來,坐回到椅子上,看著高拱的奏摺,緩緩說道:「救,就不必了。」

  「先生,這是為何?」馮保不解地問。

  「我猜想高拱,正是想到我一定會上摺子疏救,這樣勢必引起皇上不快,他就可以趁機請旨,把我擠出內閣。」

  馮保覺得張居正分析有道理,但仍不無憂慮地說:「聽說張佳胤如此處置,原是得到了先生令他全權處理的批示,現在問題既出,先生又袖手旁觀,豈不讓那些好生是非的官員,有了嚼舌頭的地方?」

  「這正是高拱的陰險之處,」張居正無奈地搖搖頭,喟然說道,「救吧,就會得罪皇上,不救吧,又會得罪同僚,馮公公,此情之下,你想得出兩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嗎?」

  馮保想了想,說道:「看來,先生也只能隔岸觀火,丟卒保車了。」

  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道:「如果丟了我這一隻車,能把張佳胤這一隻卒保下來,我也就豁出去了。問題是人家設計好了的圈套,是想讓車和卒同歸於盡啊!」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先生能穩坐釣魚台,張佳胤這隻卒就有東山再起之日。」馮保溫聲撫慰。

  「惟願如此,」張居正長吁一口氣,接著問道,「皇上最近病情如何?」

  「時好時壞,」馮保臉色陡地沉下來,說道,「今兒下午,萬歲爺把孟沖叫進乾清宮西暖閣,關起門來說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說些什麼?」

  「會不會與那個妖道有關?」張居正問。

  「不清楚。」

  「那個妖道叫什麼?」

  「王九思,自號崆峒道人。」

  「這麼說他是從崆峒山下來的?我原還以為是張天師手下的人。」

  「這個人跟張天師沒什麼關係。」馮保趁機替張天師辯解幾句,「張先生有所不知,張天師這人還正派,約束手下一幫真人道士,不搞這些邪門歪道的法術。」

  張居正不置可否,思路仍在那妖道身上,說道:

  「三五天之內,要在京城裡頭找到兩百個童男童女,談何容易。聽說京城有孩子的人家聞到風聲,都把孩子送到鄉下藏起來了。」

  張居正口氣中充滿反感,臉上也怒形於色,馮保盯著他,詭秘說道:「什麼陰陽大丹,都是誑人的鬼話,這又是孟沖的餿主意,每夜裡,都要弄一對童男童女給萬歲爺伴睡。」

  「皇上真的不要命了?」

  「我看不長了,」馮保意味深長,接著拖腔拖調低聲說道,「張先生,咱們熬吧。」

  張居正乘坐的綠呢錦簾帷轎抬出東角門時,日頭已經偏西,被門樓的飛角重檐挑起的瓦藍天空,這時已升起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這幾日天氣燥熱,剛過仲春時節的北京城,彷彿一下子進入到火燒火燎的夏季。街上一些店家,開始擺賣起涼透了的大碗茶,而蒲扇涼席夏布汗衫背褂等一應消夏物品也立馬走俏起來。坐在轎中的張居正,雖然感到悶熱,卻也懶得掀開轎窗上的黃緞絲幔透透氣。他仍在為張佳胤的事情感到煩躁。與馮保道別從恭默室出來,他又回到內閣值房給張佳胤寫了一封信,告知可能發生的事情,讓他早作準備。還有慶遠那邊的事情他也一直牽掛在心。李義河自慶遠回到長沙后,給他來過一封信,說到殷正茂似乎有「腳踩兩邊船」的意思,他並不贊同這一說法。殷正茂雖然為人一向刁鑽,但也講究情義,君道臣道友道分得一清二楚,不是那種賣身投靠之人。他尋思殷正茂之所以不肯對李義河口吐真言,一是擔心李義河口風不嚴,二是對京城這邊局勢不甚了解,所以不肯貿然行事。昨日,吏部給皇上的公折發回內閣票擬,要提拔殷正茂掛右都御史銜,寸功未見先陞官一級,這有違朝廷大法。明眼人一看便知,高拱是想藉此籠絡人心,把殷正茂從張居正的陣營中奪走。秉公而論,張居正想阻止這件事。但一想又不妥,高拱一意孤行,加之聖眷正隆,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而且還會白白得罪朋友。事情到這種地步,也只能聽之任之了。不過,他相信以殷正茂的精明,不會看不出高拱這種「欲擒故縱」的伎倆……

  一路這麼想來,忽然,張居正感到轎子停了不走。「李可,怎麼回事?」張居正收了手中緩緩搖動的泥金摺扇,撩開轎門簾問轎前護衛班頭——一個身著橙色軟甲的黑靴小校。不用李可回答,張居正已自瞧見轎前千百人頭攢動,喧騰鼓噪攔住去路。這是在王府井大街南頭二條衚衕口上,距張居正府邸紗帽衚衕只有幾步路了。

  「大人,小的也不知發生了何事,我這就前去驅散他們。」

  李可說罷,還來不及挪步,就見人群像潮水般向大轎這邊湧來。唬得李可一聲令下,幾十名錦衣侍衛一起拔刀把大轎團團圍住。張居正定眼一看,圍上來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男女老幼各色人等一個個面含悲戚。頭前一位老人在兩個青年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過儀仗扈從奔大轎而來,李可恐生意外,提刀就要上前阻攔。

  「李可,不可胡來!」

  張居正一聲銳喊,李可收住腳步,眾侍衛也閃開一條通道,放了三人進來。

  走近轎門,三人一齊跪下,當頭那位老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說道:

  「請張大學士給小民伸冤。」

  這老人約摸六十開外年齡,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青標佈道袍滾了不少泥漬,腳上?著的一雙黃草無後跟涼鞋也被弄掉了一隻,情形極為狼狽。張居正看這老人面善,開口問道:

  「老人家有何冤屈,可有揭帖?」

  老人回道:「小民沒有揭帖,我的兒子被官府人打死在路上。」

  「哦?」

  張居正一驚,走下轎來,順著老人所指方向看去,只見人群已朝兩邊散開,幾十丈遠的地面上影影綽綽躺了一個人。

  老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說事情原委。

  老人叫方立德,就住在東二衚衕口上,家中開了一爿雜貨鋪。前面開店,後頭住家,小日子過得殷實。方老漢的兒子叫方大林,幫助料理店務,負責一應採購事宜。這方大林膝下生有一女,叫雲枝,生得嬌嬌滴滴,出水芙蓉一般。衚衕里人家對方大林生了這麼個好女兒,有的羨慕,有的嫉妒,說是「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方家裡也把雲枝視作掌上明珠,真箇是含在嘴裡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飛了,一心巴望她長大找個功名舉子的女婿光耀門庭。但人算不如天算,前幾日忽然從紫禁城中傳出風來,說是當今皇上頒旨又要選宮女了。望子成龍,望女進宮——千百年來天底下的父母,都期望自己的兒女有這兩樣花團錦簇的前程。可是,京師地面天子腳下的百姓人家,想法卻不一樣。養了兒子,巴望他讀書作官出將入相這個沒有改變。但生的女兒,卻是沒有幾個父母願意把她送進皇宮。偌大一座紫禁城上萬名宮女,幸運者只是極少極少數,大多數宮女的命運都非常凄慘。青絲紅顏燦爛如花的少女一旦走進紅牆碧瓦的皇宮深院,從此就暌違永隔親情難覓,哪怕熬到白髮雞膚老態龍鍾,也決不可能離開宮門一步。因此一聽說有了選宮女的旨意,凡是養了閨女的京師百姓人家無不慌張。今年的旨意特別,只選一百個十二歲女孩子,而且還要配上一百個十二歲的童男。這是個什麼章程?人們納悶之餘便四處打聽,終於得到確切消息。原來是要用這兩百名童男童女為皇上配陰陽大補丹。十二歲男童的尿一屙就是,這十二歲女童的月經可不是想有就有的。聽說那個叫王九思的妖道先用什麼法術把女童迷鎮,不出一天就來了初潮。傳得神乎其神,養了女兒的人家聽得心驚膽戰。

  雲枝的爺爺方正德和父親方大林聽到這消息,更是慌得手搓麻繩腳轉筋——因為雲枝今年正好十二歲。爺兒倆一商量,便把雲枝女扮男裝,方大林連夜把她送到鄉下親戚家藏起來。虧她走得及時,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順天府的公差走來二條衚衕,在方家門口貼了一張蓋了順天府關防的空白紙條,初時方家並不知這是什麼意思,到后便知凡家中有十二歲女童者,門口就貼上一張白紙關防,凡家中有十二歲男童者,就貼一張紅紙關防。早飯後,就有三人一隊的衙門皂隸按紙條到家取人。

  卻說三個皂隸來到方大林家撲了一個空,家中女流躲在後屋,就方老漢一人在前堂招待。

  皂隸翻看隨身帶來的冊簿,問道:「你就是方正德?」

  「是的。」方老漢滿臉堆笑點頭應承。

  「你有一個孫女叫雲枝?」

  「是有一個。」

  「人呢?」

  「走了。」

  「走了?」皂隸臉上肌肉一扯,問道,「走哪兒去了?」

  「回差爺,俺孫女嫁了。」

  方老漢作揖打拱,按昨夜商定的謊話陳說,只因說的是謊話,臉上表情就極不自然,懷裡也像揣了只兔子。

  皂隸嘿嘿一笑,回頭對兩個同伴說:「你們聽聽,他十二歲的孫女兒嫁了!」接著瞪了方老漢一眼,吼道,「嫁給誰了?是嫁給了風還是嫁給了雨,你給我交待清楚。」

  「實不相瞞,俺孫女八歲上就訂了親,今年過罷春節,她婆家就把她接過去了。」

  「成親了?」

  「過去了。」

  「過哪裡去了?」


  「差爺,遠著呢!那地方叫什麼來著?」方老漢假裝記不清了,拍著腦門子說道,「啊,是了,開封府。」

  皂隸不言聲,把方老漢雙手端上的蓋碗茶抿了一口,又問:「知道我們為何而來嗎?」

  「回差爺,小老並不知曉。」

  「難怪你推三搪四,卻不知我們三人,是給你送一個天大的喜事而來?」

  「你們別誑我小老兒了,我們小戶人家,哪會有什麼喜事從公門送來。」

  「誰誑你。」皂隸滿臉訕笑,說道,「方老漢你養了個好孫女,萬歲爺看上了,我們是奉命前來,領她進宮的。」

  「進宮?」方老漢朝著紫禁城的方向伸手一指,「差爺你是說,皇上看中了俺孫女雲枝?」

  「正是,方老漢,好歹我們也得蹭一頓喜酒吃了。」

  皂隸們接著就起鬨,方老漢搖搖頭,哭喪著臉說道:「這樣的好事怎麼去年就不說,現在遲了,俺孫女雲枝嫁了。」

  皂隸們這才感到方老漢是一塊牛皮糖,那為首一個將信將疑問道:「你孫女真的嫁了?」

  「嫁——了,去了開封府。」

  「他娘的,十二歲就開了封,也忒早點兒,」皂隸涎皮涎臉,油腔滑調說道,「這麼說,喜酒也沒得吃了?」

  「只怪俺孫女沒這福氣,但總不成讓差爺空報一回喜,這點孝敬,你們就拿去吃杯水酒。」

  方老漢說罷,就把早已準備好了的二兩碎銀拍到皂隸手中。皂隸嫌少,看看這爿小雜貨店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也只好犟著臉收下,拍拍屁股走人。

  皂隸這一走,方老漢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定,而一家老少也無比歡欣,慶幸只花了二兩碎銀就輕鬆渡過難關。

  誰知道第二天上午,那三個皂隸又轉了回來。

  一踏進門檻,為首那一位就嚷了起來:「方老漢,你竟敢糊弄公門,不要命了!」

  方老漢慌忙把這些差爺請到堂屋坐定,賠著小心說道:「我的好差爺們,小老兒縱然吃下十顆豹子膽,也不敢糊弄你們。」

  皂隸冷笑一聲:「哼,還在耍賴,有人親眼看見前天夜裡,你兒子方大林領著雲枝女扮男裝出了城。」

  方老漢心裡一沉,暗自罵道:「這是哪個王八羔子告了密,嘴上長了疔瘡。」為了應付過去,也只能搜腸刮肚把謊話編下去,「差爺,您說的也不假,前些時雲枝是回門住了幾天,但就在你們來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

  「你別他娘的豬鼻子上插蔥,裝象了,這一衚衕人,啥時候見過你家辦喜事?」

  「這……」方老漢一時語塞。

  「這、這、這個雞巴,」皂隸粗魯地罵了一句,接著逼問,「你兒子方大林呢?」

  「送雲枝尚未回來。」

  「那我們就坐在這裡等。」

  三個皂隸再不搭話,一個個翹起二郎腿。方老漢被晾在一邊,心裡頭雖然窩火,卻又不得不強打笑臉,忙不迭地獻茶、上點心。看看到了午飯時間,皂隸們還沒有走的意思,方老漢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搭訕道:

  「差爺,要不就賞個臉,中午在小老兒家裡吃頓便飯。」

  皂隸眼一橫,鼻子一哼,刁難道:「爺們嚼幹了嗓子,要吃燕窩滋潤滋潤,你家有嗎?」

  方老漢賠笑說道:「爺們真會說笑話,我方老兒活了這一把年紀,還沒見過燕窩是個啥東西。」

  「那,魚翅也行。」

  「這,這個也沒有。」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你請我們吃什麼?」

  「反正到了吃飯時間,好歹對付一頓。」

  「就是要對付,也不能在你家對付,從這裡出衚衕口,向左拐百十丈遠,就是京華樓飯莊,咱們就去那裡對付一頓。」

  皂隸輕悠悠說來,方老漢知道這又是敲竹杠,心想蝕錢免災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橫,去雜貨店裡用木托盒托出幾吊錢來。說道:

  「差爺,這是小老兒孝敬的飯錢。」

  皂隸瞥了一眼,不滿地問:「怎麼都是銅的?」

  方老漢忍氣吞聲答道:「俺小本生意,一個銅板賣只篦子,兩個銅板賣只海碗,平常收不來銀錢。」

  「哭什麼窮,咱爺們又不是乞丐!」皂隸吼罷,又兀自靜坐,不吭聲了。

  方老漢無法,只得返回雜貨鋪,抖抖索索地從錢櫃里摳出一兩碎銀,回來遞給皂隸,噙著淚花說道:「差爺,這是俺小店的本錢,就這麼多了,你們好歹拿著。」

  「誰不知曉你們生意人,錢窟窿里翻跟斗!」

  皂隸悻悻然奪過銀子,連帶著把木托盒上的幾吊錢也收起裝了,然後揚長而去。

  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興了,而是提心弔膽生怕還有意外發生。當天晚上方大林從鄉下回來,聽父親講述這兩天家中發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幾句,氣沖沖說道:「你何必那麼小心,公門裡的人,喉嚨管里都會伸出手來要錢,喂不飽的狗。明日再來,俺就不搭理,看他們咋辦。」

  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也平安無事。下午剛過申時,坐在雜貨店裡的方老漢,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轎從衚衕口裡抬了進來,儀仗裡頭,除了一對金扇,還有了六把大黃傘。這顯赫規模,連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漢在天子腳下住了一輩子,不消打聽,就是揀耳朵也聽熟了,朝廷各色官員出行的轎馬輿蓋都有嚴格規定,任誰也不敢僭越。瞧眼前這撥子轎馬,除了官轎稍小,用的扇傘卻如同王公勛爵,更有特殊之處,那一對金扇前頭引領開路的是一對兩尺多長的素白絹面大西瓜燈籠,正面綴貼有四個紅絨隸書大字:「欽命煉丹」。「這是哪一路王侯,怎麼就沒有見過?」方老漢正在納悶,卻見那乘官轎停到了自家門口。走上前哈著腰殷切掀開轎門簾兒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兩次來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皂隸。

  「王大真人,請!」

  隨著皂隸一個「請」字,一個約摸有四十多歲的蓄鬚男子從轎門裡貓腰出來。只見此人身著黑色府綢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細白葛布襯底,腳蹬一雙千層底的黑色方頭布鞋,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忠靜冠,從頭到腳一身黑色打扮,連手中搖著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面,端的黑得透徹。此人就是領命為隆慶皇帝煉製「陰陽大補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

  「這就是方家?」

  一出轎門,王九思就拿腔拿調問道。皂隸連忙回答:「正是。」

  王九思看到站在雜貨鋪里的方老漢,又問道:「你就是當家的?」

  方老漢一時緊張,張著口卻沒有聲音,那皂隸又搶著回答:「他就是方老漢,這雜貨店的掌柜,雲枝就是他的孫女兒。」

  王九思點點頭,靠著櫃檯說道:「方掌柜的,聽他們講,你把孫女兒給藏起來了。」

  「回……」方老漢不知如何稱呼王九思。

  「這是皇上欽封的王大真人。」皂隸介紹。

  「啊,回王大真人,」方老漢打了一個長揖,小心說道,「俺已稟告過這位差爺,俺的孫女兒雲枝,已經出嫁了。」

  「出嫁到開封是不是?」王九思聲音突然一冷,眉心裡聳起兩個大疙瘩,申斥道,「你方老漢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怎麼能夠把姻緣牽到開封?連編謊話都不會,快說實話,把你孫女兒藏到哪裡去了。」

  打從京城鬧騰起徵召童男童女這件事,王九思就成了家喻戶曉的著名人物。京城裡那些養了童男童女的人家,每天都不知要把他詛咒多少遍。其實,這王九思也並非真的就是什麼崆峒道人,而是隴西地面上的一個混子,年輕時曾在家鄉的一處道觀里學過兩年道術,因在觀里調戲前來敬香的婦女,被師傅趕了出來,從此流落江湖,吃喝嫖賭無所不能。在這京城裡也混了幾年,終是個偷雞摸狗的下九流人物。直到去年交結上大太監孟沖,這才時來運轉,成了部院門前騎馬、紫禁城中乘輿的顯赫人物。這次隆慶皇帝犯病,信了他巧舌如簧,要徵召兩百個童男童女煉製「陰陽大補丹」。他原以為聖旨頒下,在偌大一個京城徵召兩百名童男童女應該不是難事,孰料他把這事想得過於簡單。一聽到風聲,各戶人家都把兒女藏起來了,一幫皂隸沒頭蒼蠅一樣忙了幾天,才找上來二十幾個。皇上那邊又催之甚緊,王九思這才急了,決定親自出馬,他別出心裁製作了一對「欽命煉丹」的大燈籠,放在儀仗前頭招搖過市,趕馬混騾子地就來到了方家。

  方老漢雖然每天都會見到達官貴人的出行儀仗,但從未打過交道,如今王九思把大轎子歇在他家門前,並咄咄逼人說他撒謊。方老漢頓時慌得六神無主,正在這時,方大林從裡屋三步並作兩步趕了出來。

  「有何事?」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頭問道。

  「你是誰?」王九思反問。

  「這是犬子……」

  方老漢賠笑介紹,方大林搶過話頭,硬聲硬氣答道:「我叫方大林。」

  「方大林……唔,你就是方大林。」王九思問身邊皂隸,「他的女兒叫什麼來著?」

  「雲枝。」

  「方大林,你把女兒藏到哪裡了?」

  「送回開封府了。」

  「娘的,你爺兒兩個都是鴨子死了嘴硬,小心別惹得爺生氣。」王九思獰笑著,收了手中扇子朝燈籠一指,「這上面的字,認識么?」

  方大林瞟了一眼,答道:「認得。」

  「認得就好,」王九思雙手往後一剪,一邊踱步,一邊玩著紙扇說道,「欽命煉丹,你是京城裡頭的百姓,自然知道什麼叫欽命,徵召你家女兒雲枝,這就是欽命,你把女兒藏起來,這就是違抗欽命。違抗君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么?」

  王九思擺譜說話時,左鄰右舍過往行人已是聚了不少,把個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方大林見有這麼多人看熱鬧,也不想裝孬種讓人瞧不起,於是亢聲答道:

  「回王大真人,小人知道違抗君命可以殺頭。但小人並沒有違抗君命。」

  「你把女兒藏了起來,豈不是違抗君命?」

  「皇上頒旨徵召童男童女不假,可聖旨裡頭,並沒有點明要徵召我家雲枝。」

  「你,」方大林這一狡辯,竟讓王九思一時搭不上話來,頓時惱羞成怒,恨恨罵道,「你這刁鑽小民,不給點厲害給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頸是豆腐刀是鐵,來人!」

  「在!」

  眾皂隸一起頓了頓手中水火棍,答應得山響。

  「把這小子鎖了。」

  「是!」

  立刻幾個皂隸上前扭住方大林,拿住木枷就要往方大林頭上套。

  「你們憑什麼拿我?」方大林扭著身子反抗。

  王九思上前,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惡狠狠說道:「爺專門治你這種犟頸驢子,進了大牢,站站木籠子,你就老實了,帶走!」

  看著王九思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方大林氣得七竅生煙,一時也顧不得危險,竟「呸」地一聲,把一泡痰吐到王九思臉上。

  這一下闖了大禍。

  「打!」

  王九思接過皂隸遞過來的手袱兒揩凈痰跡,一聲怒喝,早見眾皂隸一起舉棍劈頭蓋臉朝方大林打來。方大林頓時被打翻在地一片亂滾,滿頭滿臉是血。

  「打,往死里打!」

  王九思猶在狂喊。其時方大林躲避棍棒,已自滾出衚衕口躺到了王府井大街,眾皂隸接了王九思命令仍不放過,一路追著打過來,可憐方大林頃刻之間皮開肉綻,七孔流血便已斃命。

  眼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圍觀的人群可不依了。他們把欲登轎離去的王九思團團圍住。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當兒,張居正的大轎抬了過來。

  聽罷方老漢的哭訴,張居正感到事態嚴重。心中忖道:「兩天前我曾為這妖道之事挨了皇上的訓斥。現在如果再管這件事,要麼就為王九思開脫,這樣就會大失民心,遭天下士人唾罵。要麼就秉公而斷,嚴懲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不法行為。如此來又會引火燒身,如果一旦得罪皇上,自己本來就岌岌可危的次輔地位恐怕就更是難保了。」正在左右為難之時,恰好巡城御史王篆聞訊趕了過來,他本是張居正的幕客,平日過從甚密,被張居正倚為心腹。

  王篆知道張居正的難處,故一來就大包大攬說道:「先生您且登轎回府,這裡的事留給學生一手處理。」

  「這樣也好。」

  張居正點頭答應,轉身就要登轎而去,方老漢眼見此情連忙膝行一步,抱住張居正的雙腿,哀哀哭道:「張老大人,你不能走啊,這王大真人口口聲聲說是奉了欽命而來,巡城御史恐怕管不了他啊!」

  接著方老漢的哭訴,漸次圍上來的市民百姓也都一起跪了下來,叩地呼道:

  「請張老大人做主。」

  面對男女老幼一片哀聲,張居正已不能計較個人安危了,只得長嘆一聲,與王篆一道走到了衚衕口。

  這時王九思一行尚被圍觀人群堵在方家雜貨鋪門前,王九思雖然仗著自己有皇上撐腰,弄出人命來也感到無所謂。但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且群情激憤,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心裡頭還是難免發怵。這時在一片喧嘩聲中,王九思得知張居正來了,頓時如得救星。他雖然從未與張居正打過交道,但根據「魚幫水,水幫魚」的道理,相信張居正一定會設法把他救出困境。

  「張閣老,你看看,這些刁民要造反了!」

  看到身著一品官服的張居正走進人群,王九思便扯起嗓子嚎了起來。

  張居正瞅著一身黑氣的王九思,沒好氣地問道:「你是誰?」


  王九思一聽這口氣不善,心中一格登,答道:「在下就是隆慶皇帝欽封的大真人王九思。」

  「你就是王九思?」張居正目光如電掃過來,彷彿要看透王九思的五臟六腑,接著朝路上躺著的方大林一指,問道,「這個人是你打死的?」

  「他抗拒欽命。」

  「什麼欽命?」

  王九思指著侍從手上的燈籠,驕橫說道:「我奉欽命煉丹,要徵召童男童女,這方大林違抗君命,把女兒藏了起來,本真人今日親自登門討人,他不但不知錯悔過,反而羞辱本官,所以被亂棍打死,死有餘辜。」

  「好一個欽命煉丹,」張居正厭惡地看了一眼那兩盞燈籠,義正辭嚴說道,「你煉丹奉了欽命,難道殺人也奉了欽命?」

  「這,是他咎由自取。」

  「當今皇上愛民如子,每年浴佛節以及觀音菩薩誕辰,他都要親到皇廟拈香,為百姓萬民祈福。你這妖道,竟敢假借煉丹欽命,當街行兇打死人命,皇上如果知道,也定不饒你!」

  張居正話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發一片歡呼,有人高喊:「張閣老說得好!殺人償命,把這妖道宰了。」

  王九思本以為來了個救星,誰知卻是個喪門星。頓時把一張生滿疙瘩的苦瓜臉拉得老長,與張居正較起勁來。只聽得他冷笑一聲,悻悻說道:

  「張閣老,看來你成心要跟我王某過不去了,別忘了大前天在內閣,你因反對煉丹,被萬歲爺罵得面紅耳赤。」

  圍觀者一聽這話,都一齊把眼光投向了儒雅沉著的張居正,眾多眼神有的驚奇、有的疑惑、有的憤懣、有的恐懼。張居正腦海里飛快掠過高拱、孟沖以及皇上的形象,禁不住血沖頭頂氣滿胸襟,忍了忍再開口說話,便如寒劍刺人:

  「君父臣子千古不易,臣下做錯了事,說錯了話,皇上以聖聰之明,及時指正,這乃是朝廷綱常,有何值得譏笑?倒是你這妖道,非官非爵,出門竟敢以兩把金扇、六頂黃傘開路,儀仗超過朝廷一品大員。不要說你殺了人,就這一項僭越之罪,就可以叫你腦袋搬家,王大人!」

  「在!」

  王篆朗聲答應,從張居正身後站了出來。張居正指著王九思,對他下令:「把這妖道給我拿下!」

  「你敢!」王九思跳開一步,吼道,「眾皂隸,都操傢伙,誰敢動手,格殺勿論!」

  幾十名皂隸聞聲齊舉水火棍把王九思團團圍住,而王篆帶來的一隊侍衛也都拔刀相逼。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一場廝殺難免。

  「都給我閃開!」

  張居正一聲怒喝,緩步上前,伸手撥了撥一名皂隸的水火棍,問道:「你在哪個衙門當差?」

  「回大人,小的在順天府當差。」

  「啊。」張居正點點頭,說道,「順天府三品衙門也不算小,你也算見過世面,你認得我身上的官服么?」

  「小的認得,是一品仙鶴官服。」

  「那你再回頭看看,你身後這位王真人穿的幾品官服。」

  皂隸扭過頭看看,回身答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

  「既然他沒有官袍加身,你們為何還要聽他的,反而還要違抗我這一品大臣的命令,嗯?」

  張居正這一問聲色俱厲,眾皂隸頓時殺氣泄盡,紛紛把舉著的水火棍放下。

  「上!」

  王篆一揮手,持刀侍衛早已一擁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綁。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7 11:22
標題: 木蘭歌 第十一回 慈寧宮中紅顏動怒 文華殿上聖意驚心
巳牌時分,在乾清宮重帷深幕的寢宮中酣然高卧的隆慶皇帝朱載?才迷迷糊糊醒來。
??
??自從吃了王九思每日呈上的三顆色如琥珀軟如柿子且毫無異味的藥丸子,隆慶皇帝又嫌夜晚太短時間不夠用。此前他一直都在吃太醫的葯,太醫每次把脈問診,總要婉轉告誡「皇上須得以龍體為重,暫避房事為宜」。其實不用太醫規勸,朱載?已經這樣做了。不是他心甘情願,而是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他整日里兩腿像灌了棉花,人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王九
??思的陰陽大補丸他只吃了兩天,就感到腿上有勁,食慾大增,當晚就弄來一對金童玉女快活一番。王九思把他配製的藥丸子說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他每天取一對童男童女的尿液經水,再加進十幾種秘不示人的藥粉一塊熬煉成糊狀,然後再做成三顆蜜棗大的藥丸,讓隆慶皇帝分早中晚三次吃下。王九思打下包票,陰陽大補丸吃滿一百日,隆慶皇帝就會病體痊癒。如果吃藥之初,隆慶皇帝對王九思的話還將信將疑,那麼現在他則是言聽計從深信不疑。最讓隆慶皇帝感到快慰的是,王九思不但不像太醫那樣要他「禁絕房事」,反而教給他「采陰補陽」的房中大法,把男歡女愛巫山雲雨之事當作治療手段,於快樂逍遙中治病,這是何等的樂事!
??
??在貼身小太監的服侍下盥洗完畢,隆慶皇帝脫下杏黃色的湖綢睡袍,換上一件淡紫色夾綢襯底的五爪金龍閑居吉服,系好一條白若截肪色澤如酥的玉帶,這才踱出寢宮,來到陽光燦爛的起居間中坐定。剛要吩咐傳膳,忽見孟沖急匆匆進來跪下。一看見他,隆慶皇帝就想到吃藥。這王九思的丹藥並不是一次煉好,而是煉一天吃一天,每天寅時前煉好三顆,交由孟沖親自送進乾清宮。
??
??「葯呢?」隆慶皇帝問。
??
??「回萬歲爺,小的該死,今天沒有葯。」
??
??孟沖哭喪著臉,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隆慶皇帝驚愣地盯著他,問道:「為何沒有葯?」
??
??「王九思被張居正下令抓了。」
??
??「啊?」隆慶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急聲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
??孟沖於是把事情經過大致述說一遍。但把王九思打死方大林一節一語帶過,而著重渲染張居正如何飛揚跋扈抓走王九思。
??
??「反了,簡直反了!」
??
??聽完孟沖奏報,隆慶皇帝怒不可遏,一挺身離開座榻,本來就浮腫發暗的臉頰頓時變成了豬肝色。一直候在門外的張貴眼見此景,生怕隆慶皇帝又犯病,連忙跑進來跪下奏道:
??
??「請萬歲爺息怒。」
??
??隆慶皇帝怒火攻心,哪能一下子「息」得下來?他兀自吼道:
??
??「張居正人呢?他人在哪裡?」
??
??孟沖答道:「他人大概在內閣,一大早,他就親自到皇極門外,給皇上遞了一個摺子。」
??
??「摺子呢?」
??
??「在。」
??
??孟沖從懷裡掏出一份奏摺,雙手呈上,隆慶皇帝卻不接,一屁股坐回到座榻上,陰沉說道:「念。」
??
??「是。」
??
??孟沖打開奏摺,磕磕巴巴地念起來:???
??
??仰惟吾皇陛下,臣張居正誠惶誠恐伏奏:
??
??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經王府井二條衚衕口,見千百圍觀民眾堵塞路途,並有老漢名方立德者攔轎哀哭告狀,言其子方大林被王九思下令皂隸用亂棍打死,伏屍街頭。臣遂下轎勘問,見王九思一行亦被怨民圍困。
??
??查此命案,皆因王九思擅以欽差之名,強索方老漢孫女雲枝……
??
??「這一段不念了,往下念。」
??
??隆慶皇帝吩咐,此刻他半躺在座榻上。早有一個小太監進來,搬過一隻春凳,讓隆慶皇帝一雙腿擱上,替他按摩揉捏。
??
??孟沖身軀肥胖,跪得久了,膝下雖墊了套著錦緞的軟棕蒲團,雙腿仍感酸麻,他趁機扭了扭腰,挪動一下跪姿,又一字一頓念了起來:
??
??……查王九思並非崆峒道人。早在嘉靖末年就混跡京師,與妖言邪術惑亂先皇的陶世宗、王金之流攀援結納,沆瀣一氣。陶王之流被聖上裁旨流放塞外終身不赦,王九思避禍潛蹤,斂跡六年。但穢行不改,依舊招搖撞騙。去年秋季重返京師,倚陶王之餘黨,交接大?,再以陶王之亂術,進讒邪於聖上。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經水煉製陰陽大補丹,在藥理則荒誕不經,在民間則怨聲載道……
??
??臣謹記,陛下踐祚之初,對陶王奸佞之流惑亂先皇之事,切齒痛恨,並親降旨意一體擒拿。問讞之初,又降旨大理寺必欲斬首西市。后依內閣首輔高拱計議,遵從厚生之德,改判流放口外。孰知六年之後,陶王陰魂重返,大內再起邪煙……
??
??「不念了。」
??
??隆慶皇帝揮揮手,孟沖如釋重負地放下摺子,他兩手伏地,替跪麻了的雙膝撐撐力,抬頭看了看在座榻上半坐半躺的隆慶皇帝,只見他閉著眼睛,臉色黃中泛黑已是十分難堪。
??
??「王九思現在何處?」隆慶皇帝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仍是閉著眼睛問道。
??
??「還關在刑部大牢里。」孟沖伸著頸子,眼巴巴說道,「請萬歲爺降旨放王九思出獄,回去趕緊煉丹,不可耽誤萬歲爺今天的吃藥。」
??
??隆慶皇帝並不答話。趁這空兒,張貴小心奏道:「萬歲爺,早膳已備好。」
??
??「送上。」
??
??「傳膳——」
??
??隨著張貴一聲吆喝,早有兩個御膳房的小火者抬了一桌飲食進來,在座榻之前擺好。張貴上前扶起隆慶皇帝,看到面前一應打開的熱氣騰騰的食盒,隆慶皇帝胃口全無,他伸手指了指盛著燕窩紅棗粥的瓷缽,張貴會意給他添了一小碗。
??
??隆慶皇帝一邊喝粥,一邊對孟沖說:「你去傳旨,著高拱文華殿候見。」
??
??「大伴,這兩個皇帝的字,你說哪個的好?"
??
??在慈寧宮的東披檐里,傳出一個孩子脆脆的問話聲,這是太子朱翊鈞。按規矩,太子應住在乾清宮左手東二長街的鐘祥宮裡,但因年紀太小,便隨其生母李貴妃住在乾清宮右手的西二長街的慈寧宮中。為了照顧太子的學習方便,便把宮後院的東披檐改建成一間大大的書房。除了每月規定出閣講學的日子到文華殿聽翰林院的學士們入值講學之外,平常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東披檐的太子書房裡溫書習字。今天,又是他跟馮保練習書法的日子。剛過辰時,馮保就進了慈寧宮,來到東披檐指導太子的書法。
??
??文華殿的中書房裡,珍藏了許多前代有名的法帖,朱翊鈞觀賞臨摹過不少。今天,馮保又從中書房借來了梁武帝的《異趣帖》和宋太宗的《敕蔡行》兩帖,請朱翊鈞鑒賞。
??
??朱翊鈞雖然是十歲的孩子,但已跟著馮保練了五年書法,加之還有內閣制敕房的幾位書法高手的指點,書法造詣自然也就不同凡響,一筆字寫出手竟看不出什麼孩子氣。這會兒,他小大人似的眯縫了兩隻眼,把展在面前的兩幅字帖左瞧瞧,右看看,然後,似乎是捉摸出什麼道道兒來了,這才開口問侍立在身邊的馮保。
??
??馮保兩道稀疏的淡眉一挑,儘管他心中有事,表面上卻仍樂呵呵說道:「太子爺考奴才,奴才正想考考太子爺呢。」
??
??「你考我?」朱翊鈞小嘴巴一噘,頗為自信地說道:「這兩個帖,比起王羲之、懷素的字來,都差了一截。王羲之號為書聖,一部《蘭亭集序》,其書法之精微,可與孔聖人的半部《論語》相抗衡。你看他寫的一個『永』字,把筆劃間架用到最簡潔、最神妙的地步。還有他寫的一個『鵝』字,一筆寫就,那氣勢,那融會貫通的能力,都無人企及。還有懷素,人稱草聖,隨手寫來,每個字皆有法勢。他的字狂,但狂得有規矩,狂得有味,我也是百看不厭。這兩個皇帝的字,雖然也都中看,但還算不上書法神品。」
??
??「太子爺好眼力。」馮保嘖嘖稱讚,接著話鋒一轉,「不過,王羲之、懷素這些人的字再好,也只是臣子的字。這兩幅字的主人,可都是前朝的萬歲爺啊。」
??
??朱翊鈞抬杠問道:「按大伴的話說,能當萬歲爺的人,就一定是書法大家?」
??
??「這倒也未必,」馮保尷尬一笑,指著面前的這兩幅字帖說道,「不過,這兩帖字,的確也可圈可點。」
??
??「萬歲爺天生龍種,這兩幅字必然也都是鐵划銀鉤了。」
??
??站在一邊侍奉紙墨的孫海,這時湊上來誇了一句。由於朱翊鈞很喜歡孫海和那隻「大丫環」白鸚鵡,前幾日,陳皇后便把孫海和鸚鵡一併賞給了朱翊鈞。孫海本是慈寧宮一個弄鳥兒的小火者,一旦升任太子的貼身太監,行頭立刻就變了。一件豆青貼里的?衫換成了圓領曳衫,懸在腰間的荷葉頭烏木牌子也換成了用篆文書刻的牙牌。
??
??馮保對孫海並不怎麼了解,這時候聽他說這一句話,心想這個小人物還是個機靈鬼,於是頷首一笑,接著說:「孫海這小奴才說的是,只是比喻不恰當,鐵划銀鉤,只能是臣子的字,萬歲爺的字,是龍翔鳳舞。」
??
??「龍翔鳳舞?」
??
??朱翊鈞重複了一句,他再次望了望面前的兩幅帖和書案上幾大摞已經寫過的宣紙,那都是自己練字留下的。
??
??「大伴,」朱翊鈞遲疑地問,「寫好字是不是就一定能當好皇帝?」
??
??沒人回答。朱翊鈞抬頭一看,馮保魂不守舍地朝慈寧宮精舍那邊窺探。
??
??「大伴,你看什麼?」朱翊鈞不滿地追問。
??
??「啊?沒看什麼,」馮保又趕緊回過頭來,賠著笑臉問道,「太子爺方才問的什麼?」
??
??朱翊鈞又把問話重複了一遍。
??
??「這個是一定的,」馮保口氣堅決,「一個好皇上,是文治武功,樣樣來得,這文治裡頭,書法是第一招牌。」
??
??朱翊鈞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道:「我看不見得,漢高祖、唐太宗,還有我大明開國的太祖皇帝,都是一代英主,怎麼就沒看見他們的字兒留下來?」
??
??這一問讓馮保心頭一驚,他沒想到十歲的太子會想得這麼深,腦瓜子一轉,立刻答道:「太子爺問得有理,依奴才之見,大凡開國之君,都是武功為主。方才太子爺點出的都是開國的皇帝,而太平天子,則是以文治為主的,梁武帝、宋太宗都是太平天子。」
??
??「梁武帝有什麼功績?」
??
??「奴才小時候讀唐詩,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之句,這寫的就是梁武帝的功績。他一生信佛,造了好多好多的寺廟。」
??
??「那宋太宗呢?」
??
??「太宗當政的日子,宋朝天下一片祥和,老百姓安居樂業,真是一片歌舞昇平的好景象,太宗本人潛心學問,大規模擴大科舉取士,讓天下的讀書人都有晉陞之道。他還把朝中最有學問的人組織起來,編纂了一部大書《太平御覽》,這部書有一千卷,編成后,太宗只用一年的時間就讀完了。」
??
??「他怎麼讀得這麼快?」
??
??「他一天讀三卷,一天也不間隔地讀。」
??
??馮保雖然從容對答,但仍看得出他心不在焉。而在一旁侍候筆墨的孫海,也是急得抓耳撓腮。原來昨天夜裡,他曾告訴太子,御花園靠近更鼓房的地方,那棵枝柯蔽天的老柏樹上,結了一個鳥窩兒,春天來了,那窩兒里肯定有鳥蛋。太子當時就來了興趣,約定今日巳時一過,就一起去御花園裡掏鳥蛋。可現在午時都快到了,太子好像忘記了這事兒。情急之中,孫海看到了掛在窗外游廊上的那隻白鸚鵡「大丫環」。他便輕手輕腳走到窗前,隔著窗子,對「大丫環」扮了一個鬼臉。正迷迷盹盹蹲在純金鍛制的橫柱兒上無事可做的「大丫環」,頓時一個機靈,撲了撲翅膀,伸著頸子,朝屋子裡婉轉喊了一聲:
??
??「太子爺!」
??
??朱翊鈞尋聲一望,見是「大丫環」在朝他撲棱著翅膀,孫海趁機朝他做了一個爬樹的動作。他頓時記起去御花園爬樹掏鳥蛋的事兒,於是對馮保說:「大伴,今天就到此為止了。」
??
??馮保頓時如釋重負,連忙作拱打揖辭謝出來。穿過游廊,對站在那裡的一名女官說:「煩請通報李娘娘,說馮保有急事求見。」
??
??女官進去不消片刻,便出來通知:「李娘娘請馮公公花廳相見。」
??
??李貴妃篤信佛教,剛剛抄了一遍《心經》,這會兒正坐在花廳里休息。穀雨之後,京城裡艷陽高照,春深如海。宮裡頭各色人等早就換下了厚重的冬裝,這時李貴妃穿了一件以緋綢滾邊的玉白素色長裙,盤得極有韻致的發鬏上,斜插了一支「鬧蛾」這是自嘉靖年間才興起的宮眷頭上飾物。所謂「鬧蛾」,就是逮蝴蝶。有時鬧蛾也用真草蟲製成,中間夾成葫蘆形狀,豌豆一般大,稱作「草里金」,一支可值二三十金。李貴妃這身裝束,讓人感到既端莊又嫵媚。馮保進來,只匆匆一瞥,便覺得李貴妃今日如芙蓉出水,儀態萬方。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低了頭跪下請安,李貴妃吩咐宮女搬了一隻凳兒賜座,她坐在綉榻上,手裡正在撥弄著一串念珠。馮保覷眼一看,那串念珠正是他前日孝敬的「菩提達摩佛珠」。
??
??「馮公公,」李貴妃慢悠悠開口說話,聽得出,她並不把馮保當「奴才」,語氣中顯示出尊重,「太子今日學的什麼?」
??
??馮保畢恭畢敬回答:「回娘娘,奴才讓太子爺看了梁武帝和宋太宗的字帖。」
??
??「梁武帝?」李貴妃揚了揚手中的念珠,「可是這串佛珠的第一個主人。」
??
??「正是。」
??
??「你上次說,這個梁武帝一生修建了數百座寺廟?」
??
??「是。」
??
??
??「這是無上功德啊。」李貴妃感慨地說,「皇上化育萬民,正好藉助我佛慈悲。」
??
??「娘娘所言極是,」馮保此時想看看李貴妃的表情,又不敢抬眼睛,「奴才相信,當今皇上,還有太子爺做下的功德,將來必定超過梁武帝。」
??
??這個馬屁拍得既得體,又中聽,李貴妃心下歡喜,但一想到皇上的病,臉色又陰沉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問道:「皇上這兩天都在做些什麼。」
??
??「回娘娘,這些時,萬歲爺在吃王真人的丹藥。」
??
??「哪個王真人?」
??
??「此人叫王九思,自號崆峒道人,是孟沖把這個王真人引薦給萬歲爺的。」
??
??李貴妃眉頭一蹙,生氣地說道:「又是孟沖,王真人給皇上吃的什麼葯?」
??
??馮保搓著手,囁嚅說道:「奴才不敢隱瞞娘娘,但又不好說。」
??
??「有什麼不好說的,直說好了。」
??
??馮保便把王九思通過孟沖取悅皇上煉丹治病的經過大致說過。李貴妃住在慈寧宮中,除了帶太子去慈慶宮向陳皇后問安之外,很少去別處走動,所以對宮中發生的大小事情都不甚清楚。眼下聽了王九思這件事,不禁勃然大怒,把手中那串「菩提達摩佛珠」朝手邊茶几上一摜,恨恨罵道:
??
??「這個王九思,明明是一個禽獸不如的妖道,皇上萬乘之尊,怎麼就會上他的賊船。」
??
??馮保一心想把李貴妃的火氣撩撥起來,便添油加醋說道:「這個王九思煉製的陰陽大補丹,萬歲爺吃了很有效果。」
??
??「有何效果?」
??
??「自上次萬歲爺發病,跑到內閣去尋奴兒花花,一連十幾天在乾清宮獨處,從沒有點名讓嬪妃侍寢。可是,自打吃了王九思的丹藥,萬歲爺竟長了好大的精神,晚上不但招了童女,有時還招童男去侍寢。」
??
??「有這等事?」
??
??「奴才的話句句是真。」
??
??李貴妃杏眼圓睜,咬了銀牙半晌不吭聲。花格窗外的庭院里花樹交柯,鳥鳴啾啾。李貴妃踱到窗前站定,她並不是欣賞這窗外的宜人春景,而是借入室薰風來清醒頭腦,穩定情緒。待她重新說話時,又恢復了平日的沉穩:
??
??「馮公公,依你之見,這個王九思的陰陽大補丸,究竟是什麼葯?難道那些童男童女的尿溲經水真能治病?」
??
??「取童男童女的尿溲經水,只不過是掩耳盜鈴,」馮保憤然答道,「其實真正起作用的,是王九思秘不示人的那些藥粉。」
??
??「啊?」
??
??李貴妃迴轉身來盯著馮保,用她憂鬱焦灼的眼神催促馮保說下去。馮保一進門就被李貴妃美麗的丰姿震懾,這會兒更不敢迎向她逼視的目光,只自垂著頭,遲疑答道:
??
??「依奴才之見,王九思給萬歲爺煉製的陰陽大補丹,八成兒是春藥。」
??
??「春藥?」李貴妃臉色倏然一紅,隨即鎮定下來,咬著嘴唇說道,「這王九思果真有這大的膽子?」
??
??「這種妖道,什麼事做不出來?」
??
??「看來,皇上是鬼迷心竅了,這樣下去,他的病……」
??
??李貴妃說到這裡打住話頭,她的心頭已經升起了不祥之兆。長嘆一聲,眼睛里噙起晶瑩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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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眯著眼睛察言觀色的馮保,這時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離了杌子跪到李貴妃面前,哀聲求道:「李娘娘,老奴今番求見,還有一事相求。」
??
??「什麼事?」
??
??「請李娘娘搭救張居正。」
??
??「張居正,他怎麼了?」李貴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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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保接著就把昨日發生在王府井二條衚衕口的事說了一遍。李貴妃聽罷,不由得感嘆稱讚:「滿朝文武,就張先生一人秉持正義,以耿耿忠心對待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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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娘娘如此評價,張先生若得知,也必定感激不盡,」馮保說著竟哽咽起來,「只是好心人不一定會得到好報,張先生現在的處境,已是十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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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用馮保挑明,李貴妃也慮到這一層,略一沉思,她問道:「你知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
??
??馮保答道:「皇上態度我還不得而知,但奴才一早來到司禮監,就聽說張先生為此事專門給皇上上了手本。孟沖急得貓掉爪子似的,往乾清宮跑了五六遍要面奏皇上,只不過我來時,皇上尚未起床。奴才這頭在想,王九思是孟沖引薦給皇上的,他見皇上,還能說出什麼好話來?」
??
??李貴妃點點頭,吩咐說道:「你現在回去,看皇上那邊如何處置,再速來告。」
??
??「謝娘娘。」
??
??馮保叩謝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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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西室中,隆慶皇帝與高拱君臣間的一場對話正在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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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皇帝因王九思事件緊急約見高拱,是想向這位多年的老師及首輔討教,此事應如何處理。其實,昨日這件事發生不久,高拱就得知了這一消息。當時他尚未回家,正在吏部與魏學曾討論一批候缺官員的補職。乍一聽說張居正當街把王九思綁了,他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一下張居正闖了大禍,不由得幸災樂禍說道:「咱們正在想方設法,絞盡腦汁對付這個張居正,沒想到他自惹其禍,捅了這個馬蜂窩。」魏學曾聽了這話,愣愣神,以譏誚的口吻問道:「元老,你如何看待王九思這個人?」高拱脫口答道:「這傢伙顛三倒四糊弄皇上,也不是個好東西。」魏學曾說:「這就對了,張居正把他抓了,是大快人心的事。他若因這件事下台,必將留下千古清名。」高拱一聽不再說話。當夜回到家中,便聽說京城不少官員聞訊都趕往張居正府邸看望。今天早上,兵部尚書楊博與左都御史葛守禮這兩個素負重望的朝中老臣也都來到內閣看望張居正,又是稱讚又是安慰,直讓高拱覺得這些「戲」是做給他看的,人心向背由此可知。高拱此時的心情是既忌妒又惱怒。平常聽說皇上召見,他總是滿心喜悅,可是這一回卻不同,從內閣到文華殿那幾步路,雖頂著四月的溫煦陽光,他卻走得周身發冷頭昏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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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高拱看過張居正的手本之後,隆慶皇帝問道:「你看這件事應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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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看皇上的神情是猶豫不決。他猜透了皇上的心思,想保全王九思懲處張居正,又顧忌滿朝文武官員的言論,所以下不了決心。其實高拱一門心思也在這個難解的矛盾上頭。皇上向他討計發問,他一時答不上來,只含糊說道:「依愚臣之見,還是先把王九思從牢里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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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皇帝顯然不滿意這個答覆,他伸手摩挲著蠟黃乾枯的臉頰,陰沉說道:「放王九思,朕一道旨下去就解決問題。但張居正上這道摺子,口口聲聲說王九思是個妖道,我若沒個正當理由放人,滿朝文武豈不罵我是個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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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要高拱給他找個放人的理由。高拱儘管官場歷事多年,滿腦子都是主意,但這時仍不免有黔驢技窮之感。搜腸刮肚思忖半刻,說道:「皇上,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老臣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是否可請高儀、楊博、葛守禮等幾個大臣前來廷議,商量一個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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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件小事也值得興師動眾?」隆慶皇帝看出高拱有推諉之意,故不滿地申斥,「又不是薦拔部院大臣,討論朝中大政,為何要廷議?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出出主意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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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幾句罵,高拱心裡頭有些窩火,性子一急,思路反而通透了,他嘟噥一句:「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並無私事!」
??
??「啊?」隆慶皇帝略略一驚,重複了一句,「天子並無私事,我患病,找人給我配藥,這不是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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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私事,皇上!」高拱侃侃而論,「皇上以萬乘之尊,一言一行,皆為天下垂範。皇上聖體安康,是蒼生社稷之洪福,聖躬欠安,天下祿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弔膽。以皇上一人之病,牽動百官萬民之心,怎麼能說是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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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的這幾句話,隆慶皇帝雖然聽了心裡舒服,但依然感到不著邊際,因此順水推舟說道:「愛卿所言極是,你既把事體剖析明白,這件事就交由你來辦。第一,王九思要立即釋放,繼續為朕煉丹。第二,張居正此舉是蔑視皇權,要嚴懲。究竟如何懲處,你擬票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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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皇帝說罷旨意,再也不肯與高拱多言,便命起駕回宮。高拱跪在地上,目送皇上由太監攙扶登轎望御道而去,這才怏怏地從地上爬起來,魂不守舍返回內閣值房。斯時張居正已返回府邸,按朝廷大法,凡遭彈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迴避,不必入值辦公而在家聽候旨意處理。高拱吩咐吏員把新入閣的高儀喊了過來。移時,只見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子走了進來。這人便是高儀。他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年紀也與高拱相仿,只是臉色憔悴,看上去要比高拱蒼老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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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高儀打橫坐定,高拱便向他傳達了皇上在文華殿接見時的旨意。然後兩手一攤,懊喪說道:「你看看,這麼一件滿手扎刺的事體,皇上一甩袖子,竟然要我全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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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儀並不答話,只垂下眼瞼,看著面前熱氣騰騰的茶盅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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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高拱相比,高儀是官場的另一種楷模。雖然官運亨通,但他卻更像一位優雅的學者。嘉靖四十五年,擔任禮部尚書的高拱入閣,高儀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升調北京,擔任高拱空下的禮部尚書一職。甫一接任,高儀就做了一件令人吃驚的大事: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弄了很多方士進宮。這些方士都在太常寺掛職領取俸祿,這幫人自恃皇上恩寵,平日里為所欲為,甚至凌辱朝官。高儀早就看不過眼,調查取證后,便給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員四十八人,並開列了應被裁汰的名單附后。他所指出的「冗員」,幾乎全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這是一個誰也不敢捅的馬蜂窩,偏偏被這個有名的「好好先生」給捅了。一時間大家都對高儀刮目相看,也都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這份奏摺,嘉靖皇帝的確震怒非常,但他也只當高儀是個書獃子,倒沒有怎麼特別為難他。不久,嘉靖皇帝去世,隆慶皇帝登基,一應大典禮儀,事無巨細,都由高儀斟酌擘劃,上承祖制,下順聖心,沒出半點紕漏。大臣們都交口稱讚高儀是最為稱職的禮部尚書。隆慶二年,隆慶皇帝詔令取光祿寺四十萬兩銀子給宮中后妃採購珠寶首飾。高儀是禮部尚書,國庫銀錢歸戶部管轄,本沒有他的事兒。但他覺得國家財政空虛,便上疏力諫勸穆宗收回詔令。穆宗不聽,高儀便以生病為由,連上六疏,請求辭去禮部尚書一職。穆宗無奈,只好同意他致仕。養了三年病,沒想到高拱又推薦他擔任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辦公。儘管他有心推辭,但看到穆宗病重,忠君之心,使他開不了口。但入閣不到一個月,倒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家中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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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儀久居北京,長時間位於九卿之列。對高拱與張居正都有相當的了解。兩人都有經世之才,都是善於籠絡人心,不願與別人分權的鐵腕人物。所不同的是兩人的性格,高拱急躁好鬥,一切都寫在臉上;而張居正城府甚深,喜怒不形於色。隆慶初年,高拱正是由於他的這種偏狹性格而被首輔徐階排擠出閣。隆慶四年他重新入閣並擔任首輔,僅兩年時間,內閣中先後就有三名大學士因與他難以相處而紛紛致仕回家閑住。但是,隆慶皇帝對他的寵信卻一直不曾衰減。這一來是因為隆慶皇帝本來就不喜歡過問朝政,二來高拱也的確是宵衣旰食的任事之臣,在他柄政期間,國家沒有發生任何動蕩,政府也沒有一件積案。正因為如此,高拱才變得越來越跋扈,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對張居正,他過去一直比較信任,但自從內閣只剩下他們兩人之後,高拱這才發現,張居正又成了他的最大威脅。由於高拱比張居正大了十幾歲,又是老資格,在他眼中,張居正根本不是什麼次輔,而只是一個「幫辦」而已。因此對張居正說話從不存什麼臉面,頤指氣使,常常弄得張居正難堪。這一點,各部院大臣早就看了出來。他們並不奇怪高拱的作派,卻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忍耐與退讓。但是,細心的人也看得出來,張居正是綿里藏針,表面上對高拱唯唯諾諾,從不抗爭。但在許多問題上卻有自己的看法,並且巧妙地與高拱周旋,常常弄得高拱顧此失彼,進退維谷。自高儀入閣后,兩人都在拉攏他。張居正明知道他是高拱推薦入閣的,卻仍對他顯出相當的尊重和熱情。他內心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雅量,但平心而論,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著更深一層的感情。一入內閣,他就陷在「坐山觀虎鬥」的尷尬位置上。他本來就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一輩子淡泊名利,埋頭學問。加之身體不好,從禮部尚書的官位上申請致仕后,已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了。不想被高拱挖掘出來,推薦皇上補了文淵閣大學士,入閣參贊機務。這在別人是夢寐以求,而在他卻是一個天大的負擔。他實在不願攪進兩位閣僚的爭鬥,但又想不出脫身的方法,故抱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想法,諸事敷衍不肯拿什麼主意。對他的這種想法,高拱早就看出來了,但高拱引薦高儀入閣,本來就是為了兩票對一票,哪肯讓他去當「好好先生」。所以無論大事小事,還是事先找他通氣並商量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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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高儀長時間沉默不語,高拱急得嚷起來:「南宇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像個扎嘴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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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儀勉強一笑算是歉意,接著慢條斯理問道:「玄兄,如果昨天發生在東二衚衕的事,不是張居正,而是恰好被你碰上了,你將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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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問倒真把高拱問住了,想了想,答道:「也只好像張居正這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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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凡朝中秉節大臣,都會這麼做的,」高儀說著氣憤起來,「光天化日之下,亂棍打死人命,身為朝廷命官,豈能袖手旁觀!張居正此舉深得民心,深得官心。玄兄,不用愚弟說明,這一點你也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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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遇到一頭犟驢子了。」高拱心中暗暗叫苦,正想著如何措詞說服高儀為他分憂,只聽得高儀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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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五年,我剛接任禮部尚書時,給世宗皇帝,也就是當今皇上的父親上一道摺子要求裁減太常寺冗員,目的就是要趕開世宗身邊那四十五個妖道方士。張居正昨日所行之事,比之當年我之所為,更顯得激烈慷慨,他的這股子勇氣魄力,愚弟十分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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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儀的話句句是實,但高拱句句都不願聽,因此拉長了臉,悻悻說道:「南宇兄,張居正昨日所為,的確並無挑剔之處。但皇上為此事震怒非常,一定要懲處張居正,這件事放在你會怎樣處置。」
??
??「我辭職,不當這個首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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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儀斬釘截鐵地回答,一下子把高拱噎住了,隨即氣憤地頂回一句:「為區區小事而撂挑子不幹,這豈不是婦人之舉。」
??
??高儀長嘆一聲說道:「玄兄,我看你是鐵了心要懲處張居正了。」
??
??「南宇兄,你不要栽到我頭上,懲處張居正是皇上的意思。」
??
??「但部院大臣們都知道,你和張居正早就在鬧意氣了,這件事如果處置不當,你就有落井下石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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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談話又是不歡而散。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7 11:24
標題: 木蘭歌 第十二回 太子無心閑房搜隱 貴妃有意洞燭其奸
朱翊鈞跟著孫海,從慈寧宮的後門溜了出來,七彎八折,來到了承光門后的御花園,興沖沖地跑到那棵老柏樹下,抬頭一望卻傻了眼。昨日看到掛在樹梢的那個鳥窩,此時卻已不見,回頭看看地上,有被打掃過的痕迹。孫海沮喪說道:「到底還是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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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這麼大膽,我問問人去。」朱翊鈞一跺腳,準備去找人。
??
??
??孫海喊住他,說道:「太子爺,依奴才看不用問了,說不定就是有人知道太子爺要掏鳥窩兒,故意先叫人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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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也難得找一回樂事,又樂不成了。」說著,朱翊鈞悵悵地望著柏樹梢,一臉的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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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御花園中,奼紫嫣紅,百花齊放,水清葉翠,鳥語花香。溫暖的陽光直射下來,連平常顯得陰鬱冷峻的假山,這會兒也變得生機勃勃,明媚可愛。但朱翊鈞已經沒有了遊玩的興緻,和孫海一前一後,怏怏地離開御花園。沿途,不時有路過的太監避向路旁,恭恭敬敬給太子爺請安,朱翊鈞也懶得搭理。為了避人,他踅向乾清宮西五所,決定從平常很少有人走動的永巷回慈寧宮。
??
??「孫海,你走上來。」
??
??剛拐進乾清宮西五所的甬道,朱翊鈞就回頭喊。孫海身為奴才,哪敢與皇太子並肩行走。儘管緊走兩步,縮短了兩人間的距離,但仍拖拖地不肯上前。朱翊鈞見孫海還掉在後頭,索性停住腳步,扭過頭惱怒地問:「你怎麼不上來?」
??
??「奴才不敢。」孫海低聲說。
??
??「我要問你話兒,你掉在後頭,我怎麼問?」
??
??見太子爺發了怒,孫海只得硬著頭皮跨步上前,和太子爺並肩走著。
??
??「你今年多大了?」朱翊鈞問。
??
??「十五歲。」
??
??「你比我大五歲。」
??
??「是,太子爺。」
??
??「你哪一年進宮的?」
??
??「隆慶三年,已經三年了。」
??
??朱翊鈞突然停住腳步,抬頭望了望白雲悠悠的天空。問道:「宮外有什麼好玩的嗎?」
??
??說到「玩」,孫海眼睛一亮,平日訓練出來的那種拘謹一下子不見了。說話的嗓子也提高了:「回太子爺,宮外好玩的東西,確實太多了,太多了!」
??
??「啊,是嗎?」朱翊鈞艷羨地瞪了孫海一眼,「你說說,有哪些好玩的。」
??
??「趕廟會、看社戲、玩獅子、踩高蹺、打炮仗、放河燈、斗蛐蛐、過家家……」
??
??孫海如數家珍,說得有板有眼,接著又說了每一種「玩」的方法和樂趣。把個朱翊鈞聽得心花怒放,驚嘆不已。待孫海落了話頭,朱翊鈞又接著問道:「現在這時候,外頭都玩些什麼?」
??
??「放風箏。」孫海張口就答,「我還只有五歲的時候,爺爺就教我唱會了一首歌。」說著,孫海就小聲唱了起來:
??
??乍暖還寒四月天
??
??東風好像一支鞭
??
??抽得大地百花吐
??
??依喲喂,呀依喂
??
??抽得俺的蜈蚣咿呀嗨嗨
??
??抽得俺的蜈蚣咬著蜻蜓尾巴飛上天
??
??孫海唱得很是投入,唱罷,怕朱翊鈞不懂,又解釋說:「蜈蚣、蜻蜓都是風箏名兒。俺爺爺手巧,凡昆蟲百獸,都能扎製成風箏,放到天上去。」
??
??朱翊鈞興奮地說:「走,我們也回去扎個風箏放一放。」
??
??孫海搖搖頭,說:「放風箏要好大好大的空地兒,宮中到哪兒放去?就皇極門裡的那片廣場還可以放,但皇極殿是萬歲爺開朝的地方,威嚴得很,怎麼能讓人放風箏呢。」
??
??朱翊鈞一聽泄了氣,不無傷感地說:「孫海,宮外頭有那麼多好玩的,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進宮來。」
??
??孫海嘆口氣說道:「太子爺,奴才家窮,進宮是命中注定的。」
??
??「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
??
??主僕二人這麼走走停停說話,不覺已把永巷走了一半。忽然,他們聽到咸福宮后一排小瓦房裡,傳出嚶嚶的哭泣聲,兩人便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朱翊鈞說:「走,去看看。」兩人尋著哭聲,推開一間小瓦房的門。
??
??屋裡,一個眉發斑白的老太監坐在杌子上,一個約莫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太監跪在地上,正抽抽搭搭地哭。看見朱翊鈞推門進來,慌得老太監趕忙滾下杌子,伏跪地上請安。
??
??「你是幹什麼的?」朱翊鈞盛氣凌人地問。
??
??「回太子爺,奴才是教坊司里打鼓的。」老太監哆哆嗦嗦地回答。
??
??「啊,宮中戲園子的,我看過你們的戲。」朱翊鈞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小太監,問老太監,「你為什麼欺負他?」
??
??老太監頭也不敢抬,小聲解釋說:「奴才不敢欺侮他,是他犯了錯兒,奴才按規矩懲罰他。」
??
??「他犯了什麼錯?」
??
??「這小雜種吃了豹子膽,竟跑到御花園裡掏鳥窩兒。」
??
??「啊,原來鳥窩兒是你掏的,」朱翊鈞一聽也生起氣來,朝跪著的小太監屁股上踹了一腳,恨恨地說,「該打!」
??
??小太監沒提防這一腳,頓時往前摔了個嘴啃泥。本想放聲大嚎,但一看這位太子爺來頭不善,忍住疼痛,又爬起來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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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空落落的,只有那一條杌兒。孫海抽過來,請朱翊鈞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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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窩兒里有什麼?」朱翊鈞把臉湊過去,問跪著的小太監。
??
??「有鳥蛋。」小太監瑟縮地回答。
??
??「有幾個?」
??
??「四個。」
??
??「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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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把手伸進?衫,掏出四隻蠶豆大的鳥蛋來,雙手托著送到朱翊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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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拿起一隻,還是溫熱的,他把蛋舉到陽光下照了照,問:「你掏鳥蛋幹什麼?」
??
??「喂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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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什麼?」朱翊鈞沒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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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蛤蟆。」小太監一字一頓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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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莫名其妙的回答,倒讓朱翊鈞給愣住了:「喂蛤蟆,喂蛤?蟆……」?他念叨著,感到不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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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海站出來喝道:「大膽小奴才,敢誑太子爺,罪不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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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監跪在一旁說道:「請太子爺息怒。這小雜種沒有欺騙太子爺,他真的養了兩隻癩蛤蟆。」
??
??「你養癩蛤蟆幹什麼?」
??
??「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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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回答,他雙手仍托著鳥蛋。看來他才入宮不久,還不懂什麼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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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個玩法,你玩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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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頓時來了興趣,見小太監仍跪著不動,禁不住伸手去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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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起來,」孫海喝道,「這麼不懂禮貌,還要太子爺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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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這才起身,把四隻鳥蛋依舊放回懷裡揣了,跑進裡屋,提出一隻布袋和兩隻竹筒來。他先從布袋裡倒出兩隻蛤蟆來。只見那兩隻蛤蟆茶盅托盤那麼大,一隻背上點了紅漆,另一隻背上點了白漆。兩隻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撲了一撲,然後頭朝小太監,挨著站成一排。小太監伸出手指頭戳了戳兩隻癩蛤蟆的腦袋,又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朱翊鈞,說了一句:「給太子爺請安!」只見那兩隻癩蛤蟆車過身子,朝向朱翊鈞,把兩隻前爪直直地伸著,齊齊兒地把腦袋往前探了兩探。這看似笨拙卻又極通靈性的動作,惹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畢了又嘖嘖稱奇。剛看到癩蛤蟆滾落地上的時候,朱翊鈞還有些害怕,經過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變得樂不可支。他指著仍向他趴著的蛤蟆問孫海:「它們是不是蛤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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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監努努嘴,說:「你回答太子爺。」
??
??「回太子爺,它們不是蛤蟆精,它們的動作是奴才訓練出來的。」小太監回答。
??
??「癩蛤蟆還能訓練?」朱翊鈞黑如點漆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充滿了迷惑,「它們還能表演什麼?」
??
??「請太子爺往下看。」
??
??小太監說著,又把那隻竹筒搬了過來。在蛤蟆兩邊分開倒著擺好,竹筒口相對,中間隔著兩尺多寬的空地。小太監一擊掌,紅背蛤蟆便爬向左邊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邊的竹筒口。小太監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朝著竹筒口鼓腮起跳,一連進行了三次。然後緩緩挪過身子,靠著竹筒趴下,腦袋都對著竹筒前的空地。這時間,只見竹筒里竟爬出了兩隊螞蟻。紅背蛤蟆這邊爬出了紅螞蟻,白背蛤蟆那邊爬出了白螞蟻。兩隊螞蟻直直地爬成兩條線,一紅一白,比墨斗線彈得還直。小太監又一擊掌,兩隻蛤蟆在竹筒邊又鼓腮跳了一跳,而這兩隊螞蟻也像得了號令,急急地往對方線陣上爬,頓時隊形大亂。只見紅白螞蟻各自捉對兒廝殺起來,昂頭拱腿,抵角相撲。搏戰了一會兒,白隊的螞蟻顯然抵擋不住,開始潰敗。紅隊螞蟻則越戰越勇,乘勝追擊。這時,小太監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開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廝殺的兩隊螞蟻也趕忙鳴金收兵,各自歸隊,一溜線兒地回到兩隻竹筒中,那兩隻蛤蟆依舊如前樣,頭朝著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兒。
??
??不要說年僅十歲的太子,就是那個六十多歲的打鼓的老太監,都沒有見過這等蹊蹺事。一時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
??「太子爺,好玩嗎?」小太監天真地問。
??
??「好玩,好玩,」朱翊鈞如夢初醒,意猶未盡地問道,「這叫什麼遊戲?」
??
??「癩蛤蟆指揮螞蟻兵。」小太監說。
??
??「誰教給你的?」
??
??「我爺爺。」
??
??朱翊鈞望了望小太監,又望了望孫海,大惑不解地說道:「怎麼你們的爺爺都這麼能幹,一個會扎風箏,一個會訓練蛤蟆螞蟻。」
??
??小太監受了表揚,頓時興奮起來,拍著巴掌說道:「我爺爺真是能幹,就因為他會這遊戲,要飯的時候總不會空著手兒。」
??
??「你胡說什麼?」老太監喝住小太監,又朝朱翊鈞賠著笑臉說,「這小雜種才進宮,什麼規矩都不懂,請太子爺多擔待些。」
??
??朱翊鈞心裡已經很喜歡這個小太監了,便問他:「你叫什麼?」
??
??「客用。」小太監答。
??
??「在宮中做什麼?」
??
??「分在鐘鼓司。」老太監搶著回答。
??
??「什麼鐘鼓司?」客用迷茫問道。
??
??孫海一樂,嘻嘻說道:「連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這個太監怎麼當的?」
??
??「我不是太監。」
??
??客用此話出口,一屋子人莫不都大驚失色。須知重門深禁大內之中,除了皇上和未成年的皇子,任何男子擅入其內都得杖殺。
??
??「你不是太監,怎麼進來的?」朱翊鈞問。
??
??「前幾個晚上,他們給我穿了這套衣服,塞進一乘小轎,抬進來的。」
??
??「他們?他們是誰?」
??
??「我不知道,」客用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指向老太監,說道,「你問他。」
??
??「你說,他們是誰?」朱翊鈞又追問老太監。
??
??老太監早已嚇得面如土色,此時跪在地上身子篩糠一般,瑟瑟答道:「孟公公只是交待,讓奴才把這幾個小子看管好,別的奴才一概不知。」
??
??「啊,還不只客用一個?」朱翊鈞朝屋裡睃尋一遍,問道,「還有的呢?」
??
??「在隔壁屋子裡頭。」
??
??「走,過去看看。」
??
??太子發話,老太監不敢怠慢,領著朱翊鈞出門,掏鑰匙打開隔壁房間門鎖,朱翊鈞探頭朝里一看,只見有三個年紀與客用相仿的小男孩,瑟縮在屋子一角,一起用驚恐的眼光看著面前這一位滿身華貴的太子爺。
??
??太子年紀小,但宮內規矩大致還是知曉:是誰帶進這些男孩子呢?他正想問個明白,孫海卻搶先道:「俺去稟告貴妃娘娘。」
??
??片刻,一乘杏黃色的女轎停在咸福宮小瓦房門前,李貴妃走下轎來,問隨轎跟來的太子:「鈞兒,可是這裡?」
??
??「正是。」朱翊鈞回答。
??
??一排小瓦房已是鎖扃緊閉。隨行太監把每扇門都敲遍,也無人應答,李貴妃下令把門踹開,只見空蕩蕩寂無一人。
??
??「這麼快都逃了?」
??
??李貴妃秀眉一挑說道。原來朱翊鈞回到慈寧宮后,立即向她報告了在這咸福宮后小瓦房裡發生的事情。她頓時意識到,這幾個小男孩極有可能是孟沖暗地裡替皇上物色的「孌童」,因此決定抓個把柄,把孟沖狠狠整治一番。不想這位老太監行動飛快,不出片刻時間,就把人轉移得無影無蹤。此時接到李貴妃口信的馮保也帶了一群太監飛快跑來,見李貴妃動怒,連忙說道:「請娘娘回宮歇息著,這件事交給奴才來辦,他們就是鑽了地縫兒,奴才也把他摳出來。」
??
??李貴妃想了想,說道:「也好,你這東廠提督,這回正好派上用場了。」
??
??按下李貴妃帶了朱翊鈞乘轎返回慈寧宮不表,單說馮保當即對隨行東廠一位掌作太監下達命令:「你作速調集人員封住大內各個出口,每一個出門太監,無論大小,不管是掛烏木牌還是牙牌的,都給我嚴加盤查。不許漏走一個可疑者。」掌作太監領命而去。馮保又叫過一位內宦監牙牌大?,令他去找教坊司掌作,查出那個打鼓老太監的行蹤。那位牙牌大?稍許猶豫,表露出為難的樣子。馮保看在眼裡,臉色一冷,厲聲斥道:「你磨磨蹭蹭幹什麼?我告訴你,這可是皇貴妃和太子的令旨,你辦出差錯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牙牌大?再也不敢延挨,飛跑而去。
??
??馮保諸事分派妥當,回到司禮監值房剛剛坐下喝了一盅茶,便見那位牙牌大?領了教坊司掌作太監李厚義急顛顛跑了進來。兩人剛跪下施禮,馮保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人呢?」
??
??「回馮公公,你要找的那個打鼓老太監,叫王鳳池,不知為何,已在鐘鼓司后的閑屋裡上吊自盡了。」
??
??答話的是李厚義,馮保聽了並不吃驚,只冷冷一笑說:「他倒是死得正是時候,走,去看看。」
??
??
??說罷起身,一行人又來到御花園之側的鐘鼓司院內,走進背旮旯那間堆放破鼓爛鍾等雜物的閑屋,只見王鳳池老太監頸子上系了一條鍾繩,直挺挺掛在屋樑上。馮保命人把王鳳池解下來,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又起身圍著屍體兜了兩圈,突然對同行的兩個東廠黑靴小校下令:「把李厚義給我綁了!」
??
??李厚義慌得往地上一跪,哀求道:「馮公公,小的委實沒做什麼錯事,不知為何要綁我?」
??
??馮保指著屍首,殺氣騰騰說道:「大凡弔死的人,舌頭都伸得老長,為何這個王鳳池卻牙關緊咬?看他脖子上還有血印子,這是掐的,看來有人存心要殺人滅口,你是教坊司掌作,第一個脫不了干係。」
??
??「馮公公,我這是冤枉。」
??
??「冤枉不冤枉,進了東廠便知,綁了!」
??
??馮保一揮手,兩個小校把李厚義撲翻在地,雙手反剪綁了起來,李厚義還自扭捏著反抗,嘴裡殺豬似的乾嚎。
??
??正在這時,又有一群太監一涌而進,打頭的一個身著小蟒朝天的玄色曳衫,只見他身材矮胖,挺胸凸肚,滿是贅肉的臉上,一隻酒糟鼻子很是扎眼。
??
??此人正是大內主管——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
??
??孟沖也是五十多歲的人,論進宮的年頭兒,和馮保前後差不多。但晉陞沒有馮保快,馮保東廠掌印時,他還只混到尚膳監屬下的西華門內里總理太監的位置。嘉靖末年,馮保已擔任秉筆太監好幾年了,孟沖才成為尚膳監主管。這尚膳監負責皇上及後宮的伙食。在內監衙門中,雖不顯赫,卻也極其重要。孟沖生就一副憨相,在內書堂讀書時,成績就沒有好過。但一談起吃喝玩樂,他就眉飛色舞,頭頭是道。特別是吃,他顯得特別有研究。給他一頭羊,他可以給你弄出二三十道色香味風格各異的菜來,什麼冷片羊尾、爆炒羊肚、帶油腰子、羊唇龍鬚、羊雙腸……吃過一次的人,都會念念不忘。因此,讓他出掌尚膳監,倒也是再合適不過了。孟沖憨歸憨,小心眼還是有的。隆慶皇帝登基以後,孟沖服侍得格外小心。每次用膳,他都親自傳送,侍立在側,看皇上吃什麼菜,不吃什麼菜;什麼菜只夾了一筷子,什麼菜連吃了好幾口。他都默記在心,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就摸清了皇上的口味,每次傳膳,皇上都吃得很有胃口。甜酸鹹淡,都恰到好處。皇上免不了總要誇讚幾句,孟沖更是殷勤有加。一次,皇上提出想吃果餅,讓孟衝去宮外市面上買些進來。孟沖哪敢怠慢,兩腳生風地跑到棋盤街食品店,買了十幾盒松、榛、??等送進乾清宮。皇帝邊吃邊問:「這些值多少錢?」孟沖答:「五十兩銀子。」皇上大笑說:「這些最多只要五錢銀子,不信,你去東長安街的勾欄衚衕去買。」原來皇上登基前住在裕王府,閑來無事時,偶爾也逛到勾欄衚衕買甜食吃,因此知道價錢。孟沖本想多報一些銀子,貪污一點銀兩,沒想到皇上對價錢如此熟悉,頓時嚇得面如土色,伏地請罪。幸好皇上並不計較,仍是笑著說:「京城裡頭的奸商也沒有幾個,偏讓你這個憨頭碰上了。日後注意就是。」有了這次經歷,孟沖再不敢在皇上面前耍小心眼,而是在庖廚內盡數使出他的十八般手藝,討好皇上的胃口。這樣過了兩年,這位大廚師忽然時來運轉,搖身一變成了司禮監掌印。應該說,他的這次升遷完全得力於高拱,前任司禮監掌印陳洪因觸怒皇上而去職,按常例應由當了多年的秉筆太監馮保繼任,但高拱對馮保是瞧哪兒哪兒不舒服,硬是推薦孟沖把馮保頂下來。皇上雖然知道孟沖愛貪點小便宜,但「憨得像個大馬熊,尚有可愛之處」,也就同意了高拱的推薦。孟衝上任之後,由於善於揣摩皇上心理,投其所好,從進貢奴兒花花開始,專為皇上挑選俊女美男供其享樂,因此深得皇上信任。這次把王九思推薦給皇上,本來又是一個極討彩頭的事,但沒想到張居正橫槍殺出,事情頓時攪得難以收拾。卻說上午皇上與高拱在文華殿會見之後,又令他立即去刑部大牢放出王九思。他剛把王九思安頓妥當讓他火速煉丹不誤皇上吃藥,不想宮裡頭又出了這樣的大事,便連忙趕了過來。雖然他是大內主管,是權勢熏天的「內相」,但對於馮保,他也不輕易得罪。儘管他現在的職務在馮保之上,但無論是資歷和心機,馮保都壓他一頭。因此大小事情,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利害,凡馮保想做的,他從不阻攔。
??
??李厚義被兩個小校推搡著正要出門,一眼瞥見孟沖,李厚義頓時像遇見救星,大聲嚷道:「孟公公,請救我。」
??
??按規矩,在大內之中捉拿太監,不要說李厚義這樣的牙牌大?,就是一個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沒有他孟沖點頭,也是絕對不允許。孟沖眼見五花大綁的李厚義,頓時感到自己權力受到挑戰,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悻悻問道:「馮公公,李厚義犯了哪樣大法,值得這樣捆綁?」
??
??馮保也知道自己這是越權行事,但他自恃有李貴妃撐腰,說話口氣也硬:「他有殺人滅口之嫌。」
??
??「什麼殺人滅口,就這個?」孟沖指著地上王鳳池的屍首,「嗤」的一笑,說道,「馮公公,咱倆進宮的時候,這王鳳池就在教坊司里打鼓,最是膽小怕事。上次給皇上排演《玉鳳樓》,老是把鼓點子打錯,氣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李厚義趕緊跪下替他求情,才免了這一災。當時你也在跟前,看得清清楚楚。王鳳池七十多歲年紀,不要說三十大板,就是三板子下去,也就拔火吹燈了,李厚義若想要他的命,當時為何還要救他?」
??
??「此一時,彼一時也,」馮保抄手站立,並沒有被孟沖的氣勢嚇著,而是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回答,「孟公公你大約也知道了,這王鳳池領進四個野小子擅入大內,這是犯了殺頭的禁令。他王鳳池正如你孟公公說的一樣,樹葉子掉下來怕砸破了頭,哪有這等勇氣?不巧這件事被太子爺無意中撞上,露了底兒。如今貴妃娘娘令旨嚴查。不過片刻功夫,王鳳池就一命嗚呼,那四個野小子也被藏得無影無蹤。孟公公,你說,這是不是有人想殺人滅口?」
??
??孟衝心氣再憨,也聽出馮保口氣不善,忍了忍,問道:「就算有人想殺人滅口,你怎麼就斷定,這人一定是李厚義?」
??
??「他是教坊司掌作,王鳳池歸他管帶,第一個值得懷疑的當然是他。」
??
??馮保話音剛落,李厚義跟著又嚷了一句:「孟公公,我冤枉啊!」
??
??孟沖用眼掃了掃屋內,大約有二十多名大小太監。如果當著他們的面,讓馮保把李厚義帶走,自己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今後說話還有哪個肯聽?何況那四個「孌童」正是他弄進大內交給王鳳池看管的。他素來不肯與馮保結仇翻臉,現在來看已顧不得這些了,心一橫,說話便用了命令的口氣:
??
??「馮公公,李厚義你必須放了!」
??
??孟沖一貫溏稀,陡然間態度一硬,馮保始料不及,略微一愣,回道:「我可是奉了貴妃娘娘的令旨。」
??
??「我有皇上的旨意!」
??
??孟沖騎著老虎不怕驢子,腆著肚子朝馮保吼了一句。屋子裡氣氛本來就十分緊張,這一下更是如臨大敵,在場的大小太監眼見大內二十四監中兩個最有權勢的人物頂起牛來,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
??馮保聽得出孟沖這句話的分量,皇貴妃的令旨比起皇上的聖旨來,簡直是芥末之微不在話下。這口氣忍不得也得忍。馮保眼珠子咕嚕嚕一轉,把滿臉殺氣換成佯笑,說道:「孟公公既是奉了聖旨,這李厚義就交給你了。」他朝黑靴小校揮揮手,頓時給李厚義鬆了綁。
??
??孟沖佔了上風,乘勢朝著在場的太監們吼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動手把王鳳池收拾收拾,抬到化人場去。」
??
??眾太監得了吩咐,一時間都亂鬨哄忙碌起來,孟沖怕留在原處與馮保糾纏,提腳就出了門,偏是馮保不舍,追出門來問道:
??
??「請孟公公示下,那四個野小子到底找還是不找?」
??
??「不……」孟沖本來想說不找,但一想不妥,又改口說道,「這事兒,我去向皇上請旨。」
??
??隆慶皇帝自文華殿見過高拱回到乾清宮,正自百無聊賴,躺在西暖閣的卧榻上,一邊讓身邊侍候的小太監揉捏雙腿,一邊與張貴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閑話。
??
??「張貴,你看朕的氣色,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
??
??張貴本來已被賜坐,聽到皇上問話,又一咕嚕滾下凳子跪了,覷了皇上一眼,答道:「奴才看萬歲爺的氣色,竟是比先前好看多了。」
??
??「哦,你天天跟著我,最知底細,你再仔細看看。」隆慶皇帝欠欠身子,由於興奮,臉上果然露了一點浮光。
??
??張貴剛才是隨口說的恭維話,其實他眼睛亮堂:皇上的臉色已是深秋落葉一樣枯黃——這是病入沉痾的表現。他這幾日之所以亢奮,是因為吃了王九思的「陰陽大補丹」。張貴也知道這王九思為皇上配製的是「春藥」,雖然心裡頭擔心,但人微言輕不敢表露,張居正當街把王九思拿了,張貴心裡頭暗暗高興。以為這樣皇上就沒有「撞邪」的機會,仍舊回頭來吃太醫的葯,病情才有可能真正好轉。
??
??「你怎麼這樣看著朕?」
??
??張貴怔怔地望著皇上,其實在想著自己的心思。隆慶皇帝這麼一問,張貴驚醒過來,違心答道:「回萬歲爺,奴才方才認真看了,萬歲爺的氣色真是好了許多。」
??
??「唔,」隆慶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又把頭靠回到墊枕上,愜意說道,「王九思的葯有奇效,你是證人。」
??
??張貴跪著沉默不語。
??
??正在這時,西暖閣當值太監進來稟報孟沖求見。「快讓他進來。」隆慶皇帝一挺身坐了起來,精神立刻振作了許多。
??
??隨即就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穿過游廊,孟沖剛一進門就跪了下來,氣喘吁吁說道:「奴才孟沖叩見皇上。」
??
??「怎麼弄得這樣驢嘶馬喘的?」隆慶皇帝溫和地責備了一句,接著就問,「王九思接出來了?」
??
??「回萬歲爺,奴才已把王九思送回煉丹處,王九思讓奴才轉奏皇上,未時之前,他就把今日的丹藥煉好。」
??
??「如此甚好。」
??
??隆慶皇帝讚賞地看了孟沖一眼,吩咐賜坐,孟沖謝過,瑟縮坐到凳子上,拿眼掃了掃張貴。張貴明白孟沖有事要單獨奏告皇上,礙著他在場不好啟齒,故知趣地跪辭離開西暖閣。
??
??待張貴的腳步聲消失,孟沖這才小聲奏道:「萬歲爺,宮中出了一點事。」
??
??「何事?」
??
??「太子爺不知為何閑?到了咸福宮後頭,碰到了那四個小孌童。」
??
??「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
??隆慶皇帝不以為然地笑笑,待聽孟沖把整個事情經過述說一遍,隆慶皇帝這才感到問題嚴重。他雖然風流好色,卻生性懦弱,這會兒嗔怪說道:「你也是,幹嗎要一次弄進四個來,如今倒好,捅了這大的漏子。」
??
??「奴才辦事欠周詳,實乃罪該萬死,」孟沖縮頭縮頸,一副委瑣的樣子,嘟噥道,「奴才本意是想多弄幾個,一是備皇上挑選,二是以應不時之需。」
??
??「這四個孩子如今在哪裡?」
??
??「還在宮中,馮保吩咐把住了各處宮門,是只螞蟻出去,也得看清是公是母。」
??
??「那個老太監怎麼死的?」
??
??「辦事人怕露餡對皇上不利,就大膽把他處理了一下,這馮保氣勢洶洶,一定要把李厚義綁走,是奴才把他保了下來。」
??
??「內閣出了個張居正,大內又出了個馮保,他們是成心和朕作對啊!」
??
??隆慶皇帝說這話時,口氣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傷感。那副頹唐的樣子,彷彿不是九五至尊,手中並不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孟沖聽罷覺得凄涼,懇求道:
??
??「請皇上降旨,把馮保布置的各處宮禁全都撤掉。」
??
??「好吧,你去作速辦理。」隆慶皇帝揮揮手,孟沖跪謝正欲退出,隆慶皇帝又補了一句,「王九思那頭的丹藥,你也去催催,朕還等著吃哪。」
??
??「是,奴才記著。」
??
??孟沖唯唯諾諾退出,隆慶皇帝有些餓了,吩咐傳膳。二三十道菜擺了滿滿一桌,一看這些佳肴,隆慶皇帝又胃口全無。侍膳太監添了一小碗香噴噴的鸚鵡粒米飯給他,他扒了一口,竟像嚼木屑似的全無味道,又放下碗,揀了一塊芝麻煎餅吃了。這頓午膳就算對付了過去。
??
??飯桌撤去,隆慶皇帝正對著小太監拿著的水盂漱口,外頭又有太監來奏報:「陳皇后與李貴妃兩位娘娘求見。」一聽此話,隆慶皇帝一口水全都噴到了小太監臉上。孟沖跪奏之事弄得他心神不寧,情知兩位后妃來見不是什麼好事,本想傳旨將她們拒之門外,一時又下不了決心。正猶豫間,陳皇后與李貴妃輕移蓮步,雙雙走進了西暖閣。
??
??「臣妾給皇上請安!」
??
??陳皇后與李貴妃一齊說道,又一齊跪了下去。隆慶皇帝上前親自將她們扶起,吩咐太監搬來軟墊綉椅坐了。隆慶皇帝看著眼前這兩位多日不曾召見的后妃,只見陳皇后穿著一襲織金鳳花紋的荷葉色紗質裙,由於怯寒,又披了一個紅綃滾邊的雲字披肩,臉上也薄薄地敷了一層用紫茉莉花實搗仁蒸熟製成的珍珠粉,看上去越發的雍容華貴。李貴妃還是上午會見馮保時的那身裝束,只是脫了腳下的?絲軟靴,換了一雙綉了獸頭的「貓頭鞋」。鞋面由紅緞製成,襯著白色長裙,很是新穎別緻。隆慶皇帝目不轉睛地盯著李貴妃,雖然與她耳鬢廝磨十幾年了,卻從未發現她像今天這般美麗動人,頓時就產生了想和她親熱的念頭,只是礙著陳皇后在場不好表露,便指著李貴妃腳上的鞋說:「你這雙鞋很好看,往日朕不曾見你穿過。」
??
??「蒙皇上誇獎,」李貴妃起身施了一個萬福,答道,「這鞋叫『貓兒鞋』,是蘇樣,妾的宮裡頭有位侍寢女官,是蘇州人,手兒很巧,這雙鞋的樣式是她傳出來的。」
??
??「我看鞋頭上繡的不像是貓頭。」
??
??「這是虎頭,自古貓虎不分家。蘇州地面女子穿這種鞋,本意是為了避邪。」
??
??
??「避邪?」隆慶皇帝下意識地反問一句,「避什麼邪?」
??
??李貴妃沒有作答,只是瞟了陳皇后一眼。陳皇后這時也正拿眼看她,四目相對,一股子相互激蕩的情緒都在不言之中。原來,李貴妃自咸福宮歸后,便來到慈慶宮,把發生的事情向陳皇后講了。陳皇后正陪著李貴妃一塊兒生氣。馮保又趕過來稟報王鳳池之死以及孟沖專橫阻撓搜查的種種情狀,更把李貴妃氣得七竅生煙,她吩咐馮保:「你儘管搜查去,一定要把那四個小孽種找出來,出了事由我和皇后擔當。」李貴妃知道孟沖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為,是因為有皇上撐腰。這事兒既然已經鬧開了,必定要見個山高水低,因此決定拉上陳皇后一塊擔待。卻說馮保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又轉回坤寧宮奏道:「啟稟皇后和貴妃娘娘,那四個小孽種躲在浣衣局的庫房裡,被奴才搜出來了。」「人呢?」李貴妃問。「關在內廠,請娘娘放心,螞蟻都銜不走。」東廠設在大內的分衙,稱作內廠,這是專門監督和懲處內宦太監的機構。李貴妃一聽放了心,對陳皇后說道:「皇后姐姐,我們現在一塊去見皇上吧。」陳皇后雖然怕事,但一想到「孌童」,心裡頭的一股子怒氣也是消釋不下,於是頷首答道:「也好,咱姐妹兩個一塊,去皇上那裡討個說法。」於是乘輿來到西暖閣。
??
??隆慶皇帝見后妃兩人對眼神,心裡頭便開始打鼓。他畢竟做賊心虛,連忙轉移話題問李貴妃:「鈞兒呢,他怎麼沒有一起來?」
??
??「他在溫書。」李貴妃欠身回答,接著又望了一眼陳皇后,說道,「再說臣妾和皇后想向皇上啟稟一件事情,太子在場不好說話。」
??
??「有什麼話改日再談吧,朕今日有些累了。」
??
??隆慶皇帝支吾一句,就想打發她們走。李貴妃趕緊跪下,奏道:「臣妾所言之事,只是幾句話。」陳皇後跟著也跪了下去。
??
??隆慶皇帝本想迴避,見后妃刻意糾纏,心裡頭便不高興。他本可以強行逐客,怎奈他又缺乏這種魄力,無奈之下,只好哭喪著臉,又坐回到綉榻上。
??
??李貴妃知道皇上不高興,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顧不得許多了,她劈頭問道:「孟沖弄了四個小孽種藏在大內,不知皇上可曾知曉?」
??
??「有這等事?不會!」隆慶皇帝矢口否認,想一想如此武斷恐為不妥,又道,「這件事可把孟沖叫來一問。或許是新來的小太監,大家不認識也未可知。」
??
??「絕對不可能是新來的小太監。」李貴妃斷然說道。
??
??「你怎麼就敢斷定?」
??
??「那四個小孽種已在浣衣局庫房裡搜出,如今關在內廠。」
??
??「哦!」隆慶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裡頭埋怨孟沖辦事不力,脫口問道,「誰抓的他們?」
??
??「馮保。」
??
??「那四個……嗯,那四個孩子說了什麼?」
??
??「暫時尚未審問。」
??
??隆慶皇帝大大鬆了一口氣,遮掩說道:「你們暫且回去,待馮保審問明白,再讓他前來奏朕。」
??
??隆慶皇帝再次暗示逐客,李貴妃直欲弄個水落石出,故意問道:「臣妾實不明白,這孟沖弄幾個小孽種進宮作甚。何況宮裡頭暗中傳著的一些閑言閑語,也不利皇上。」
??
??「有何閑言閑語?」
??
??「有人說,孟沖弄來的這幾個小孽種,都是為皇上準備的。」
??
??「為我?為我準備做甚?」
??
??隆慶皇帝裝糊塗,陳皇后沒有李貴妃那樣玲瓏心機,說話不知婉轉,這時忽然插進來冒冒失失說道:
??
??「前些時就有傳言,說孟沖偷偷領著皇上去了帘子衚衕,皇上的瘡,就是從那裡惹回來的。」
??
??「胡說!」
??
??隆慶皇帝一聲厲喝,忍耐了半日的怒氣終於歇斯底里爆發了。他氣得渾身打顫,伸出手指頭,指點著跪在面前的陳皇后和李貴妃,哆嗦著說道:
??
??「你們……你們給、給……」
??
??他本想說「給朕滾出去」,但一句話竟未說完,就因怒火攻心、血涌頭頂而雙腳站立不住,頓時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在綉榻之上。
??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陳皇后與李貴妃嚇壞了,她們趕緊起身奔到綉榻旁,只見隆慶皇帝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兩手握拳,身子抽搐,已是人事不省。
??
??「快來人!」李貴妃喊道。
??
??門外守值太監搶步入內,見此情狀,慌忙去喊日夜在皇極門外值房裡當值的太醫。
??
??太醫匆促趕來,一看隆慶皇帝的狀況,便知已深度中風。但他還是裝樣子拿了拿脈,然後對陳皇后與李貴妃跪下哽咽奏道:「皇上要大行了。」
??
??一聽此言,皇后與貴妃一起大放悲聲。這時張貴也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進來,伏在綉榻之前失聲痛哭起來。
??
??「張貴,你不能在這裡哭了,」李貴妃強忍悲痛,擦著眼淚說道,「你快去通知內閣成員來乾清宮,不要忘了通知張閣老。」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16:47
還是你看得比較快呀.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2
標題: 木蘭歌 第十三回 皇上駕崩閣臣聽詔 街前爭捕妖道潛蹤
  馮保堵住宮門在大內搜查四位孌童的事情,早有人報知內閣。高拱心知此事又會引發一場波瀾,弄得不好,孟沖就會地位不保,馮保早就有心取而代之,這一下給他創造了可乘之機。高拱感到事態嚴重,便把高儀喊進值房就此事磋商。兩人還沒商量出個頭緒來,就接到了隆慶皇帝病危的報信,要他們會聚張居正一同進乾清宮。

  高拱一聽大驚失色,連忙問前來傳旨的乾清宮太監:「皇上到底咋樣了?」


  「小人不知道,」太監氣喘吁吁地答道,「張公公差我速來傳旨,我就跑來了。」

  「走,去乾清宮。」

  高拱說著抬腳就要出門。太監卻不挪步,小聲說道:「高老先生,旨意說得明白,要等張先生一起進宮。」

  「張先生在家裡,何時能到?」

  「宮中已差人快馬前去傳旨,想必不會耽擱多久。」

  高拱想到上午皇上在文華殿召見他時,還對張居正恨意難消,如何現在卻又執意要他入宮覲見?如果皇上真的病危,那麼此番前去,必定就成為皇上託付後事的顧命大臣。既如此,張居正逮捕王九思引起聖怒的事,豈不就一風吹了?高拱感到形勢變化太快,便問太監:

  「要張先生一同入宮,是皇上的旨意嗎?」

  「不,是皇后的懿旨,貴妃娘娘的令旨。」

  「啊?」高拱又是大吃一驚,追問道,「皇上為何不發旨意?」

  「皇上已不能說話了。」太監回答,他見高拱有繼續追問的意思,生怕失言,趕緊說道,「兩位閣老寬坐些兒,我到院子裡頭候著張先生。」說罷退了出去。

  高拱有片刻間腦子一片茫然,他用手掐了掐額頭,定了定神,喊進一位在值房當差的典吏,吩咐道:

  「你迅速前往刑部,向劉尚書傳我的指示,火速捉拿王九思,重新收監。」

  典吏領命而去。一直坐在一旁一聲不吭的高儀,這時問道:「玄兄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

  高拱煞有介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如此嚴重地步,就是這個王九思煉的陰陽大補丹在作怪。」

  「這麼說,張居正是對的了?」

  面對高儀的追問,高拱苦笑了笑,答道:「我們作大臣的,第一件美德就是要忠君,愛皇上所愛,恨皇上所恨。」

  高儀聽出高拱的話意是為自己的言行作婉轉解釋,但他是個書生氣十足的人,仍執意問道:「你怎麼就知道,皇上現在突然改變主意,不喜歡這個王九思了呢?」

  高拱重新捉拿王九思,原是應付突變的一步棋:如果皇上真的一病不起,捉拿王九思既可以得到民心,又可以討得新皇上的歡心。如果皇上有驚無險,還可以向皇上說明,此舉是動蕩之際保護王九思的一項舉措。這一招可謂費盡心機。偏遇上高儀這個書獃子,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高拱不想兜這個底,只得悻悻答道:

  「這件事情就這麼做了,如果皇上怪罪下來,由我一人擔戴。」

  說罷起身來到了院子。

  卻說張居正接到旨意,也是須臾不敢怠慢。急匆匆乘轎來到內閣,剛抬腳邁出轎門,就看見高拱已站在面前烏頭黑臉埋怨他來得太遲,也不及細說,三位閣臣跟著傳旨太監一溜小跑進了乾清門。

  早已守候在門口的張貴,把三位內閣大臣領進乾清宮,來到隆慶皇帝的寢殿東偏室中。這東偏室如今沉浸在一片凄涼之中,已從東暖閣搬回這裡的隆慶皇帝,躺在卧榻上昏迷不醒,身子時不時地抽搐幾下。此時他眼睛緊閉,大張著嘴,嘴角泛著白沫,一名小太監跪在旁邊,不停地絞著熱毛巾替他擦拭。

  御榻內側,懸起一道杏黃色的帷簾。陳皇后與李貴妃坐在帷簾裡頭,緊靠著隆慶皇帝的頭部。皇太子朱翊鈞緊挨著李貴妃,不過,他是站在帷簾之外的,靠近隆慶皇帝的身邊。他盯著不停抽搐的父皇,既驚恐又悲痛,眼眶裡噙滿了淚水。

  御榻外側,隆慶皇帝的腳跟前,還站了一個人,這就是馮保。

  高拱一行三人匆忙走進東偏室,連忙跪到御榻前磕頭。高拱一進門就發現氣氛有點不對頭,第一不見太醫前來施救,第二作為大內主管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在場。

  「皇上!」長跪在地的高拱,輕輕喊了一句,他的喉頭已發硬了。他轉向陳皇後奏道,「請皇後下旨,火速命太醫前來施救。」

  陳皇后滿臉驚恐,哽咽答道:「太醫施救過了,剛剛退了出去。」

  「哦!」

  高拱答應一聲,便把雙膝挪近御榻,看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隆慶皇帝,一時間心如刀絞。他伸手去握住皇上露在被子外頭的手,彷彿握住的是一塊冰。

  「皇上!」

  高拱抑制不住悲痛,一聲大喊,頓時老淚縱橫。

  此時,只見得隆慶皇帝眼皮動了動,他彷彿有所知覺,微微張了張嘴。這一微小的變化使在場的人都感到驚喜,他們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皇上,屋子裡死一般地寂靜。但過了不一會兒,皇上的身子又開始抽搐。

  「皇上!」

  這次是張居正與高儀一同喊出,兩人不似高拱這樣忘情,而是吞聲啜泣。

  面含憂戚的李貴妃一直沉默不語,這時開口說道:

  「請諸位閣老聽好,馮保宣讀遺詔。」

  馮保趨前一步,將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黃綾揭帖打開,清清嗓子喊道:

  「請皇太子朱翊鈞接旨。」

  朱翊鈞倉促間不知如何應對,李貴妃從旁輕輕推了他一把,他這才醒悟,從御榻後頭走出來,面對隆慶皇帝跪下。

  馮保念道:

  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 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輔臣,並 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 保守帝業。

  念畢,馮保把那軸黃綾揭帖捲起紮好,恭恭敬敬遞到朱翊鈞手上。朱翊鈞向父皇磕了頭,依舊回到李貴妃身邊站好。

  馮保又抖開另一軸黃綾揭帖,說道:「這是皇上給內閣的遺詔,請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閣臣聽旨。」

  三位長跪在地的閣臣,一齊挺腰肅容來聽,馮保掃了他們一眼,接著念道:

  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託。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讀罷遺詔,馮保把那黃綾揭帖遞給了高拱。高拱抬眼望了望命若遊絲的隆慶皇帝,充滿酸楚地問道:

  「皇上給太子的遺詔,以及給我們三位閣臣的遺詔,都提到司禮監,為何司禮監掌印孟沖卻不在場?」

  馮保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聽出高拱的弦外之音是沖著他來的,便下意識拿眼光瞟向李貴妃。李貴妃也正在看他,眼光一碰,李貴妃微微頷首,開口說道:

  「馮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有他在也是一樣。」

  「秉筆太監畢竟不是掌印太監,孟沖不來這裡聽詔,似乎不合規矩。」高拱犟氣一發,便顧不得場合,由著自家思路說下去。話一出口,意識到頂撞了李貴妃,又趕緊補充說道,「皇上厚恩,臣誓以死報。東宮太子雖然年幼,承繼大統,臣將根據祖宗法度,竭盡忠心輔佐,如有人敢欺東宮年幼,惑亂聖心,臣將秉持正義,維護朝綱,將生死置之度外。」

  高拱這番話說得蕩氣迴腸,但話中的「刺」,依然讓李貴妃感到不快。略停了停,她說道:

  「高閣老的話說得很好,就照說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后和我也都放心。」

  「老臣記住貴妃娘娘的令旨。」

  高拱本意是巴結討好李貴妃,但由於說話口氣生硬,李貴妃更是產生了「孤兒寡母受人欺侮」的感覺,她頓時眼圈一紅,一下撲到隆慶皇帝身上,淚流滿面地哭訴道:

  「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啊,皇上……」

  也許受了這哭聲的驚擾,隆慶皇帝突然身子一挺,喉嚨里一片痰響,臉色憋得發紫。

  「太醫——」

  「皇上!」

  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乾清宮裡,頓時亂作一團。

  這當兒,馮保與張居正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雖然也都面罩哀戚,但淚花後頭都藏了一絲旁人看不透的如釋重負的眼神。張居正抬起手背揩揩淚眼,跪身說道:

  「請皇后與貴妃娘娘節哀,皇上正在救治,需要安靜。」

  聽了這句話,東偏室里的哭聲戛然而止,李貴妃抽噎著,朝張居正投來感激的一瞥。

  馮保努努嘴,示意兩個在場的太監把仍伏在御榻前抽泣的高拱架出乾清宮,張居正與高儀也隨後躬身退出。

  卻說刑部尚書劉自強接到高拱的命令后,立即派出一隊捕快,由一位名叫秦雍西的專司緝捕的員外郎帶隊,前往崇文門跟前的王真人府,剛拐進衚衕口,便見另有一隊捕快已把王真人府圍得水泄不通。秦雍西命令手下跑步前進。先來的捕快,看到又來了一班荷刀執槍的皂隸,又連忙分出一隊來,各各亮出槍械,攔住了捕快們的前路。

  「什麼人如此大膽!」

  秦雍西策馬上前,大喝一聲。皂隸卻並不買賬,其中兩人挺出槍來,逼住他的馬頭,唬得秦雍西一收韁繩,那馬咴咴一叫,原地騰起,磨了一個旋差點把秦雍西摔下馬來。秦雍西正欲發作,忽聽得有人說道:「秦大人,受驚了。」秦雍西定眼一看,不禁吃了一驚,說話的竟是巡城御史王篆。原來,到紗帽衚衕給張居正傳旨的太監是馮保派去的,因此張居正已知道隆慶皇帝病危的確切消息。進宮之前,他派人送信給王篆,要他立即帶人重新逮捕王九思。王篆接信后立即行動,終於搶在秦雍西之前包圍了王真人府。

  一見是王篆,秦雍西心略寬了寬。論官階,二人級別一樣,都是四品官。但因王篆開府建衙,是堂上官。而秦雍西是刑部職司屬官,官場上的鋪排威風,卻是比王篆差了許多。秦雍西跳下馬來,朝王篆一揖,笑道:「啊,原來是王大人,你怎麼來了這裡?」

  王篆還了禮,也有些驚詫地問道:「我正要問你,帶了人馬來這裡作甚?」

  秦雍西回答:「奉首輔高大人之命,我率隊前來逮捕王九思。」

  王篆又是一驚,問道:「高閣老下令逮捕王九思?這不大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你看,我有捕票在手。」秦雍西說著,掏出捕票來遞給王篆看,又問道:「卻不知王大人帶了這麼多的皂隸來,又是作甚,該不是保護王真人吧。」

  「保護?」王篆一聲冷笑,說道,「秦大人不要忘記,這王九思正是下官奉張閣老之命捉拿歸案的,要不是從你們刑部大牢放出,也省得我又來一遭。」

  「這麼說,王大人也是來逮捕王九思的?」

  「正是。」

  「這就奇了!」秦雍西看看手中的捕票,問王篆,「請問王大人奉何人之命?」

  「張閣老。」

  秦雍西聽了一笑,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氣,說道:「如此說來,這件事就用不著王大人勞神了。捉拿一個王九思,哪用得著兩撥子人馬。」

  「秦大人說得也是,依下官之見,還是你們回去。」

  「我們回去?」秦雍西立刻擺出了大衙門頤指氣使的辦事派頭,回道,「高閣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辦案,我們才是正差。」

  秦雍西這段話至少有兩層含義:第一,高閣老是內閣首輔,當以他的指示為主;第二,刑部是一等一的辦案大衙門,你巡城御史職責是維護京城治安,雖然也可以稍帶著辦理一些有違治安的案件,但卻沒有下發捕票的權利。王篆鬼精鬼精的一個人,哪能聽不出秦雍西的話意?心裡頭雖然慪氣,表面上卻不慍不火,訕笑說道:

  「秦大人總不至於忘記,這王九思正是下官昨日一手捉拿的吧?」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王大人,你可是看清了,捉拿王九思的捕單在我手上。」

  「秦大人也不要忘了,巡城御史衙門,也有捉人的權利。」

  「你那權利,僅限於維護京城治安。」

  「王九思當街打死人命,正是破壞了京城治安,捉拿他原在下官許可權之內。」

  「人你已經捉了?」

  「秦大人一來,就跟下官歪掰了半天,我哪有時間動手。」

  「既未動手,還望王大人閃開些個,讓我的人馬過去,捉拿這個妖道。」

  「秦大人為何一定要與下官爭搶呢?」

  「高閣老指示到刑部,人若是讓你捉了去,我如何交待?」

  「人若是讓你捉去,張閣老處我又如何交待呢?"

  兩人就這麼爭執不下,原都是爭功心切。正在這時,忽見得王真人府內有濃煙竄了出來。王篆再也顧不得與秦雍西爭論,命令手下喊開緊閉的朱漆大門。

  幾位兵士把大門擂得山響,裡面卻毫無動靜。王篆與秦雍西均感不妙,王篆命人撞開大門。兩撥人馬一擁而入,發現庭院里杳無一人,那頂藍呢大轎以及一應金扇儀仗,全都靜悄悄擺放在轎廳里。庭院正中擺了三個大銅爐,那是王九思煉丹的工具,其中一隻尚在燃燒,濃煙便從其中冒出。王篆走近一看,爐子里燒著的是一塊焦肉,發出刺鼻的臭味,地上還丟了一張血淋淋的貓皮。王篆頓覺不妙,揮揮手大喊一聲:「搜!」

  秦雍西生怕落後,也向他的手下發布命令:「旮旮旯旯都給我搜到,一個人也別放走。」

  頓時,只聽得踹門踢杌兒砸缸摔盆子的一片亂響。這王真人府原是隆慶皇帝欽賜的,分前後兩院。前院搜了個底朝天,人影兒也不曾見到一個。一伙人又湧進後院,依然是扇扇房門上了大鎖。依次砸開來都是空蕩蕩的,最後砸開了一間庫房,只見裡頭關了十幾個童男童 
女。這些孩子被王九思拘禁在這裡,本來就嚇驚了魂,這會兒又見得一下子湧進來這麼多舞槍弄棒的兵士,都嚇得大哭起來。王篆與秦雍西聞聲走進來,命令兵士捕快們離開屋裡,然後想方設法哄得孩子們不哭,向他們詢問王真人的去向。怎奈這些孩子們打從關進這間屋子就再也沒出去過,所以也是一問三不知。王篆與秦雍西正急得沒頭緒,剛走出庫房,只見兩個捕快又不知從何處拎出一個乾巴老頭兒來。

  「你是這裡的什麼人?」王篆問道。

  老頭兒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想必是挨了兵士的揍,這會兒見到戴烏紗帽的官員,連忙撲通跪了下去,戰戰兢兢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僱用的火?。」

  「火??」王篆打量著老頭兒,頭髮髒亂,面色黧黑,渾身上下沒個看相,不由得狐疑地問,「你當哪門子火??」

  「替王真人燒那三隻爐子。」

  「啊,原來那三隻爐子是你燒的。」秦雍西頓時來了興趣,追問道,「本大人剛從前院過來,看見一隻爐子里濃煙滾滾,好像在燒一塊焦肉,地上還有一張血淋淋的貓皮,這是怎麼回事?」

  「回大人,王真人把一隻貓活剝了皮,然後把還沒有斷氣的剝皮貓丟進大號爐里,命令小人多加柴炭,把那隻貓燒焦。」

  「他為何對這隻貓如此痛恨?」

  「不止這隻貓,凡是貓他都痛恨?」

  「卻是為何?」

  「回大人,王真人是屬鼠的。」

  「怕貓捉老鼠?」秦雍西禁不住撲哧一笑,側過頭來與王篆開了個玩笑,「王大人,你我都成了貓了。」

  王篆勉強一笑,接著又冷下臉問那老頭兒,「王真人哪裡去了?」

  「回大人,一個時辰前走了。」

  「走了,去了哪裡?」

  「說是進紫禁城,給皇上送丹藥去了。」

  「騙人的鬼話,這王九思出門最好講排場,既是給皇上送葯,為何大轎儀仗都擺在轎廳里不用。」

  「這……小的就不知曉了。」

  「不知曉?」王篆雙手一剪,吊起兩道短蹙的疏眉,厲聲喝道,「瞧你這副腌?相,竟敢糊弄本官,你若不交待王九思的去處,我就剝了你的皮。」

  「大人饒命,小的真不知曉……」

  老頭兒磕頭如搗蒜,忙不迭聲地討饒。王篆看出這老頭兒講的是實話,卻又不肯便宜放了他,便命令道:「把這老傢伙綁了,帶回去細細拷問。」

  兩個捕快把老頭兒押解出去,王篆對秦雍西說:「秦大人,差事辦砸了,我們各自回去復命吧。」

  「也只得如此了。」

  秦雍西說罷,便領了捕快回刑部交差。王篆當即下令嚴守各處城門,萬萬不可讓王九思溜走。

  三位閣臣剛從乾清宮回到內閣,就有太監從乾清宮跑來報信:隆慶皇帝已經龍賓上天。這是隆慶六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申酉時牌之交。雖然已是預料中事,三位閣臣仍不免聚在朝房裡嚎啕痛哭一番。接著抹乾眼淚,議出三項決定:一、立即八百里傳郵,把訃告發布全國;二、隆慶皇帝一應喪事禮儀由禮部遵祖制訂出方案,呈上皇太子批准執行;三、治喪期間,在京各衙門堂官一律在朝房值宿,不得回家。全國各地衙門就地設靈堂致祭,不必來京。商量既定,內閣中書便按閣臣的意思斟酌詞句寫好告示,蓋上內閣關防。命人送往京城各大衙門,傳郵的事則指示兵部施行。把這些要緊事忙完,已是掌燈時分。值日官進來請三位閣老到膳食房用餐。抽這空兒,張居正回自己的值房一趟。來到膳食房時,只見他已換下一品錦繡官袍,穿上了一襲青衣角帶的喪服。瞧他這副打扮,兩位依舊穿著吉色官袍的閣老頓時渾身不自在。議事前,他們已差人回家拿衣包去了,卻沒想到張居正已是隨身帶來。高儀心裡頭只想著張居正的精明,而高拱卻從這件小事中看出蹊蹺:皇上今日是突然發病,他張居正為何就知道皇上一定會死?

  胡亂吃過晚飯,三位閣老各自回值房安歇。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內閣院子,如今各個樓座門口都掛起了燈籠——當然不是慣用的綉有內閣二字的大紅宮燈,而是貼了一個黑色「奠」字的白紗西瓜燈。皇上死得突然,一應喪儀祭品還來不及置辦周詳。這幾對燈籠本是庫房舊物,值日官翻檢出來略加修飾就掛了出去。慘白的光芒襯出那幾個黑色的「奠」字,院子里頓時充滿了肅穆悲涼的氣氛。

  高拱剛回到值房,心緒煩亂,正想喝盅茶穩穩神,管家高福推門進來。他專為送衣包而來。高拱立即踅到內閣換好喪服,走出來正欲對高福說話,卻發現值房裡又多了一個人。

  「元輔。」

  那人喊了一聲,便朝站在門口的高拱跪了下去。高拱認出這人是秦雍西,便吩咐平身賜坐,問道:「你有何事?」

  秦雍西答道:「下午元輔下到刑部的手令,要將王九思重新逮捕收監。尚書劉大人把這差事交給下官辦理。」

  高拱心亂如麻,差一點把這件事給忘了,這會兒見秦雍西提起來,連忙追問:「人拿到了?」

  「沒有。」

  「怎麼回事?」

  高拱的臉色頓時就不好看。秦雍西這是第一次面謁首輔,心裡頭緊張得不得了。也不敢看首輔的臉色,只垂著眼瞼,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述說一遍。

  聽說王篆也率人前往拘捕王九思,高拱心裡頭清楚張居正這是在鉚著勁兒與他鬥法。惱怒之餘,聽說雙方都沒有捉到王九思,又多少有一點快慰,隨口罵道:「便宜了這龜孫子,竟讓他跑了。」

  秦雍西揣摩首輔的口氣,似沒有更多責怪的意思,於是問道:「下一步如何處置,還望元輔大人示下。」

  「你看咋辦才好?」高拱盯著秦雍西問。

  秦雍西想了想,答道:「依下官之見,可讓刑部發出緝報,著各地捕快嚴密布控,務必將此妖道捉拿歸案。」

  高拱點點頭,讚賞地說:「此舉甚好,你回去和劉大人講,以刑部名義上一道摺子,奏明王九思種種欺君害民的不法行為,請旨拿辦。」

  「元輔指令明確,下官回去奏明劉大人照辦就是,只是……」

  秦雍西欲言又止,高拱追問:「你還有什麼疑慮?」

  秦雍西小心問道:「皇上已經龍賓上天,摺子抬頭應該向誰請旨?」

  「啊,這個嘛,」高拱覺得秦雍西很是心細,這一問題問得很好,斟酌一番,他指示道:「新皇上還未登基,這摺子就寫給皇后和皇貴妃,請她們降旨。」

  「是,下官明白。」

  秦雍西告辭走了。兩人談話時,高福退到外間迴避,這會兒又走了進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高拱。說道:「這是邵大俠的來信,下午收到的。」

  高拱「啊」了一聲,急忙拆開來看。信寫得簡單,只寥寥數語,告之已到廣西地面,所託之事稍安勿躁,數日後必有佳音傳來。看罷信后,高拱把它揉成一團,就著燈火燒了,高福上前把紙灰收拾乾淨。高拱一邊品茶,一邊喃喃說道:「這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九天,想必邵大俠已經得手了。」

  「如果不出意外,過不幾天就該有佳音傳給老爺。」高福剛說完,又覺得此話不妥,趕緊又補充說道,「邵大俠一貫膽大心細,做事不會出差錯的。」

  高拱眼珠子一轉,問:「你真的這麼相信他?」

  「真的相信,」高福一半真心,一半為了討好主人,言之鑿鑿地說道,「小人跟老爺這麼些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官場上的人對老爺好,那是有所求。邵大俠卻不一樣,這人有俠肝義膽,幫老爺卻是不求回報。」

  高拱長嘆一聲,頗有感觸地說道:「你的話言之有理。如今皇上駕崩,朝廷政局可謂風雲變色。稍一不慎,就會授人以柄。這時候,李延的事情千萬不可讓人知道。」

  高福理解主人的心情,看到主人擰眉攢目的勞心神情,也只能拿些寬心的話來安慰。雖然高拱對皇上駕崩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他依然感到太突然。皇上在世時對他諸多依賴,君臣感情非比一般。如今皇上大行,他突然覺得失去了支撐,心裡空落落的,有著說不盡的惆悵和苦澀……

  見高拱兀自愣神,高福小聲說道:「老爺,不知你還有何吩咐,若沒有啥事情,小的這就先走了。」

  「再呆會兒吧,高福,你坐下。」

  高福給高拱的茶盅里續上水,打橫坐在杌子上。高拱靜靜地眯著眼睛,好一會兒才問:

  「高福,皇上駕崩,外頭都知曉了么?」

  「回老爺,都知曉了,我從府里過來的路上,看到有些店鋪已掛上了白燈籠。」

  「啊,你可聽到一些什麼話來?」

  「我急著趕路,又是坐的轎子,所以不曾聽得什麼話。」

  「你自家怎麼看呢?」

  「我?」高福一愣,老爺從不和他討論公事,這會兒卻和他嘮嗑這天大的事情,想了想,斗膽說道,「皇上死得太突然了,今兒個上午,皇上還在文華殿接見了老爺。」

  「你聽誰說皇上接見了我?」

  「我方才進來時,在會極門口碰到韓揖,是他告訴小人的。」

  「是啊,這裡頭肯定有蹊蹺。」高拱起身踱到窗前,看著對面卷棚前掛著的慘白燈籠,把這兩天紫禁城內外發生的事情連到一塊兒來想,隱隱約約感到張居正與馮保已經聯手,處處都在製造陷阱與殺機。而他們的後面,還有一個極有主見的李貴妃。對這個皇上的寵妃,他一向都不曾攀附。因為他認為,不管皇上如何寵她,她畢竟只是一個貴妃,而且皇上御座六年,也從未聽說過她干政的事。現在看來,他的這個想法錯了。回想起下午在乾清宮皇上座榻前李貴妃對他說的那幾句話,看似褒獎,實際上已隱含了老大的不滿。如今皇上一死,十歲的太子即皇帝位,宮中說話最有影響力的當然是這位太子的母親了……高拱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裡頭更是七上八下,不由得喃喃自語道,「看來,老夫又失算了一步棋。」

  候在一旁不敢出聲的高福,以為高拱是在和他說話,又沒聽清高拱說的什麼,只得囁嚅著喊了一句:「老爺。」

  高拱一轉身,方才還掛了一臉的愁容突然不見了,並且恢復了固有的傲慢與自信。他猛地一掀鬍鬚,走到高福跟前,謔聲罵道:「高福,你也忒稀鬆,老夫我這邊嘆口氣,你那邊就手腳冰涼了。你放心,天塌不下來。你現在回去,讓咱府上人都穿上孝服。弔唁皇上,咱家也做個好樣子給人看看。」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2
木蘭歌 第十四回 訪南嶽時黜官受窘 極高明處孤鶴來臨    文 / 熊召政  



  李延一行從慶遠出發,不過十日就到了桂林。殷正茂看他家眷眾多,行李繁重,便給了老大的面子,派一名裨將率五百兵士護送。到了桂林之後,那位裨將帶了人馬回去復命,留下一名小校率三十名兵士,吩咐他們一直把李延護送到廣州。從桂林到廣州,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南下南寧,再從那裡到廣東地面的廉州,從廉州乘海船回到廣州。這條路近,但風險甚大,近年來海盜猖獗,殺人越貨的事屢有發生,李延不敢冒這個險。另一條路是由桂林往東取道韶州到廣州。這條路雖是通連桂粵兩省的官道,但穿行於崇山峻岭,路面也不見得十 
分安全。李延與兩個師爺商量斟酌一番,決定從桂林到衡州,再從衡州過郴州抵韶州,這條路雖然要繞道幾百里地,但沿途州縣相連,人口密集,走起來比較放心。主意既定,李延也無心在桂林盤桓,只稍事休整了三日,讓三姨太回去和家裡人團聚一回,便又匆匆上路。一路上轎馬浩蕩,前有軍士開路,後有軍士壓陣。雖沒有了兩廣總督的威嚴儀仗,這威風卻依然了得!因此常引來不少行人駐足觀看,嘖嘖連聲稱嘆。

  不知不覺又過了十來天,一行人馬平安抵達衡州。衡州知府王東升親自出城迎接,並安排李延一行住進驛站。因為驛站是官家旅店,專為接待陞官復任公行辦差的過路官員,只要住進來,吃喝拉撒睡一應開銷甚至各種應酬費用都由驛站包下,臨走時還會奉送一筆禮金。因此,住驛站便成了官員的特權。但是手中如果沒有兵部發給的勘合,就沒有資格住進驛站。李延手上本有一本勘合,但隨著職務的撤消,這本勘合也就自動失效。李延與王東升並無私交,見他如此善待,心中自是感激不盡,免職上路后的愁苦心情也暫時得到舒展。在晚間的接風宴席上,聽王東升介紹府城近前的南嶽衡山,頓時動了游山的興緻。第二天一早,留下管家李忠照顧家眷,自己帶了兩個師爺,乘三乘暖轎,揀十名軍士護衛,為了不致招搖,讓軍士們也都換上了便服,一路朝衡山迤邐而來。

  卻說盤桓於湘中大地的南嶽衡山,逶迤八百餘里,七十二峰峰峰皆秀,其主峰祝融峰高聳入雲。相傳唐堯虞舜來此祭祀社稷,巡疆狩獵。大禹曾在此殺白馬祭告天地,得「金簡玉書」,立治水豐碑。就憑這些記載,南嶽的名聲就響徹寰宇。加之山上古木參天,幽徑重重;白雲飛瀑,宛如仙界。遊人到此,莫不心曠神怡,有超凡拔俗之想。

  李延一行來到山下南嶽鎮已近午時,在鎮子里參拜了南嶽大廟,用過午膳,便開始登山。斯時節令已過了夏至好幾天,湘南大地驕陽似火,熱浪滾滾。李延坐在轎子里,時有涼爽的山風吹來,倒並不感到炎熱。只是苦了那四個轎?,空手走在陡峭的石板路上尚且吃力,何況肩上還壓了一根沉重的轎杠。走上山路不過片刻工夫,一個個身上便沒有一寸干紗。李延上山心切,掀開轎簾催促:「你們快點,早點上山,我有大把的賞錢。」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不假,轎?聽說有賞錢,便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扯號踩點子地登高疾行。不覺又兩個時辰過去,衡山上已是日頭偏西,強烈的陽光變得柔和起來,投射到松林間淡淡的雲煙里,讓人感到周遭是難以言喻的詩情畫意。李延轎簾兒撩得開開的,貪婪地看著四圍山色,一時陶醉得很。忽然,炸雷似的一聲喊:「停下!」唬得他打一個激靈,差一點跌出轎外。

  三乘轎子停了下來,頭一個鑽出轎子的是董師爺,他見攔在李延轎子前頭的是一個穿著錦衣衛軍服的黑靴校官,便湊上前來,用摺扇指著校官的鼻頭問道:「你這廝,何事攔路喧嘩?」

  董師爺忘了自己眼下的布衣身分,仍拿出兩廣總督府上師爺的架式跟人說話。那校官後退一步,把董師爺周身上下打量一番:只見他身穿一件象牙色的錦囊葛直裰,頭上戴了一頂染青魚凍布質地的逍遙巾,腳上蹬了一雙黃草心鞋,內中還塞了一雙玄色絲襪。一看這副打扮,就知是個有錢的主。那校官又勾頭看看頭乘轎子里的李延,也是腦滿腸肥,一身光鮮。心想不過是個白衣財主,平日在鄉里橫行慣了,如今連我兵爺也不放在眼裡。這念頭一閃,校官就惡向膽邊生,搶步上前劈手奪過董師爺手中的那把價值二兩銀子的泥金摺扇,三把兩把撕得稀爛,扔在地上,還用腳踩了幾下。

  「你?」董師爺白凈臉皮氣成了紫豬肝,戳著指頭罵道,「你這兵痞子,也敢太歲頭上動土。」

  校官伸手又摑了董師爺一巴掌,獰笑著說道:

  「你敢罵我兵痞子?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何方太歲,來人!」

  「到!」

  立時,路邊竄出五六個錦衣衛兵士。

  「把這?太歲給我拿了!」

  校官手一揮,幾個兵士如狼似虎撲搶上來。

  「慢著!」

  隨著一聲厲喝,只見護衛在李延轎子跟前的一身短衣布褂打扮的壯漢走到校官跟前,抱拳一揖說道:「兄弟不要誤會,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校官盯著壯漢,疑惑問道:「你們是哪裡的?」

  壯漢從殺在腰間的寬布帶里摳出一個腰牌,遞給校官說:「請兄弟過目。」

  校官接過一看,那腰牌上寫著:

  兩廣總督行轅護衛親兵校官李武

  「你就是李武?」校官問。

  「在下正是。」

  「聽說兩廣總督行轅駐紮在廣西慶遠剿匪,你為何跑來這裡?」

  「我有公幹在身。」

  「既是公幹,為何不穿軍服?」

  「老兄倒像是審案子的。」

  李武把校官拉到一邊,把自己的公差大致述說一遍,校官朝仍在轎子里坐著的李延掃了一眼,低聲問道:「他就是卸任總督李大人?」

  李武點點頭:「正是。」

  校官便趨身過去,朝李延打了一揖,說道:「錦衣衛衡山衛所把總姜風拜見李大人。」

  李延微微頷首,抬手招了招,說道:「近前說話。」

  姜風走近轎門,李延問他:「你為何要攔我轎子?」

  姜風答道:「回李大人,明日有欽差上山進香,卑職奉命清道。」

  「欽差進香?哪個欽差?」

  「聽說是京城大內來的一位章公公,奉聖命來衡山拜香,為皇上祈福。」

  「啊,有這等事。」李延略一沉思,又問:「這位章公公今在何處?」

  「聽說今日到衡州,明日一早上山。」

  「如此說來,明日就得封山了?」

  「正是,」 姜風指了指曲折而上的蒼茫山道,說道,「現在就封山了,各條路口上都有人把守。」

  「這麼說來,我慕名而來,現在只能掃興而歸?。」

  李延說罷踱下轎來,伸展了一下坐僵的身軀。他畢竟久居高位,儘管卸了官袍,但舉手投足仍還有一股大官派頭。姜風也是見風使舵之人,這時便用巴結的口氣跟在李延身後說道:「卑職奉命封山清道,辦的也是欽差,但李大人畢竟是官身之人,不算閑雜人等。你照舊遊山就是,只是明日若碰上章公公的拜香隊伍,稍稍迴避些個。」

  儘管李延心中有一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但姜風畢竟給了他台階,讓他面子上還過得去。他當即喊過董師爺吩咐:「你給這幫弟兄們拿點銀子,折算我李某請他們喝頓酒。」

  董師爺剛剛遭到羞辱,心裡還有氣,回到自己轎子里拿出一錠十兩的紋銀,拍到姜風手上,悻悻說道:「兵爺,往後做事,別把眼珠子搭在腳背上。」

  姜風咧嘴一笑,答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這是常有的事,還望董師爺原諒這一遭。」

  說話間,已是金烏西墜,晚霞滿天,歸巢的雀鳥一陣陣飛過頭頂。李延手搭涼棚,遙看一座鐵青色的峰頭被萬山推出,直插雲霄。便問姜風:「那最高峰是哪裡?」

  姜風回答:「那正是南嶽最高峰祝融峰。大人來朝南嶽,一定要到那裡的祝融殿抽一支南嶽靈簽。」

  「靈嗎?」

  「靈驗得很。當今的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十五年前在那裡抽過一支簽,解簽的老道說他不出十年就要當大學士,張居正只當是玩笑話,把那支簽摔到地上,哪知道十年後,老道士說的話果然印證了。」

  李延聽了吃驚,說別人他不知曉,這張居正可是當今內閣次輔,官場中有名的鐵腕人物,代替他接任兩廣總督的殷正茂正是張居正的同年好友。頃刻間他覺得世事真是如同這山間白雲,去來無跡,卷舒無定。他心中默算了一下,十五年前正是嘉靖三十五年,已經隔了一個年號,便問姜風:

  「張居正抽籤的事,你怎麼知道?」

  姜風聽出李延的懷疑,便指著周圍一些看熱鬧的山民說道:「李大人以為我姜風吹牛皮,不信你問問這些山裡人,有誰不知道這件事?」

  人群中立刻嘰喳一片:

  「姜總爺說的是真話。」

  「祝融殿那個老道士還在,不信你去問他。」

  …………

  眾人的話把李延的情緒撩撥了起來。他再次望了望祝融峰,剛才還歷歷在目的蔥翠山脈頃刻間被浩浩白雲吞沒,只剩下一座突兀的峰頭,在絢麗的晚霞中發散出閃閃熠熠的光芒,不由興奮地說道:

  「走,上山,今夜裡,我就去會會那位老道士。」

  姜風趕緊阻止說道:「李大人不必性急,從這裡到山頂,還有二十來里山路,天馬上就黑了。從這裡上南天門,山路陡得很,抬轎子危險。你不如就此住一個晚上,天明再出發。」

  李延想想也有道理,抬眼把周遭看了一遍,除了三五間茶棚食肆,再也不見一幢像樣的房舍,便問:「這周圍哪有旅店?」

  姜風答道:「旅店沒有,但近處有一座福嚴寺,卻是可以入住的。」

  「我們一行這麼多人,住得下么?」

  「住得下,李大人有所不知,這福嚴寺是南嶽第一古剎呢。當年張居正大學士上山,第一夜也是住的福嚴寺,如今寺裡頭還留了他的一首詩。」

  「既如此,我們就去福嚴寺。」

  「好,我給李大人帶路。」

  姜風說罷,先派了一名軍士飛跑福嚴寺報信。李延又重新登轎,不過一盅茶工夫,拐過一個山嘴,便看見半坡之上,古樹叢中露出一道低矮的紅牆,牆內幾重斗拱飛檐的大殿,福嚴寺到了。

  接了軍士的報信,福嚴寺長老覺能親出山門迎接。姜風剛把雙方介紹過,只聽得一陣得得馬蹄聲急驟馳來,尋聲望去,一名軍士已在山門前滾鞍下馬,喊道:「姜總爺,李大人請你火速去南台寺。」

  「何事?」

  「小的不知,只是要你快去。」

  姜風不敢怠慢,朝李延一揖說道:「李大人對不起,卑職公務在身,不能奉陪了。還有一個李大人等著我。」

  李延本想問一句「又是哪裡的李大人?」,想想不妥,一個閑人怎好問別人的公務,只是還了一揖在山門別過,隨長老覺能進了寺院。

  乍一見到覺能和尚,李延就想到了慶遠街西竺寺的百凈和尚。所不同的是,百凈和尚乾瘦冷峻,而這位覺能和尚體態肥胖,慈眉善目,活像彌勒再世。知客僧把這一行客人安頓妥當,又領他們吃過齋飯,爾後各自散去休息,只把李延和兩個師爺帶到方丈室與覺能和尚敘話。

  覺能和尚首先向客人介紹了福嚴寺的歷史,他首先講了山門上的對聯:「六朝古剎,七祖道場」。「六朝古剎」是說該寺由慧思和尚建於南朝陳光大元年,慧思是佛教天台宗第二祖,對《般若經》、《法華經》很有研究。他創建於南嶽的這第一座寺廟,初名般若寺,到了唐先天二年,禪宗七祖懷讓來般若寺住持,辟寺為禪宗道場,一時僧徒雲集,聲震江南,這下聯的「七祖道場」即指這一段歷史。後來到了北宋太平興國年間,有一名叫福嚴的高僧來寺中任住持。在原般若寺基礎上增修擴建,較之從前規模更大,遂無論從影響到建置,都無疑成了南嶽第一巨剎。後人為了紀念福嚴和尚的功德,便把般若寺更名為福嚴寺。如今寺中僧眾一百餘位,每日來寺中敬香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旺時達一千多人。

  覺能和尚如數家珍向李延介紹情況,李延卻心不在焉。一到這種求神拜佛的地方,他就想到自家的榮辱禍福,耐著性子聽覺能把話說完。他就問道:

  「慶遠街西竺寺住持百凈和尚這個人,不知師傅知道否。」

  「從未謀面,但聽說過,」覺能和尚笑了笑說,「聽說他從不住城市和名山,而且練出了天眼通,能知人吉凶。」

  李延眼皮子跳了一下,想到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簽以及百凈的解釋,說道:「老師傅身為南嶽第一古剎的住持,想必也是知人吉凶的。」

  覺能搖搖頭,說道:「人之吉凶,畢竟是六道輪迴之事,老衲一心向佛,不研究這個。」

  李延聽出這話有搪塞之意,心裡有些不舒服,感到話不投機,便想告辭回屋休息,偏在這時候,董師爺冷不丁冒了一句問話:

  「請教老師傅,聽姜風講,張居正十五年前來過衡山,第一夜就住在福嚴寺,可是真的。」

  「這倒不錯,也是老衲接待的。」

  「聽說他還留了一首詩在寺裡頭。」

  「是的。」覺能眯眼兒看著董師爺,語氣中充滿自豪,「施主想看看?」

  董師爺看著李延。本來已生了睡意的李延一聽有了新鮮事兒,當即答道:「還請老師傅拿出來,讓我等見識見識。」


  覺能當即命在一旁侍候茶水的小沙彌去裡屋取出一個立軸來,董師爺上前幫著抖開,展在李延面前。燈光不甚明亮,李延湊近細看,是一首七律:

  蘇耽控鶴歸來日,李泌藏書不仕年。

  滄海獨憐龍劍隱,碧霄空見客星懸。

  此時結侶煙霞外,他日懷人紫翠顛。

  鼓棹湘江成遠別,萬峰迴首一凄然。

  詩題為:贈沈山人次李義河韻書為福嚴寺覺能上人補壁張居正。

  李延在兩廣總督任上,看過好幾份兵部轉來的張居正的親筆批示,因此對這立軸上的字跡是熟悉的。這位大學士的書法藏靈動於風骨之內,寓冷峻於敦厚之中,原也是別拘一格。眼前這幅字除了上述特點,似乎還添了一點超然物外的煙霞之氣。李延讀了一遍詩后,接著欣賞書法,最後又把詩再三玩味。自認為已悟透了這首詩的底蘊,於是問兩位師爺:「你們兩個,平常也好哼哼唧唧作詩,看出這詩的意思么?」

  董師爺一向以才子自居,這會兒見主人考問,便乾咳一聲,頗為自信地回答:「在總督府辦差時,我看過一份吏部咨文介紹閣老們的履歷,首輔高拱今年六十一歲,次輔張居正今年四十八歲,據此推算,張閣老寫這首詩時,實際年齡只有三十二歲。我不知道那時張閣老在何處為官,怎麼有空游衡山。」

  覺能長老插話:「那時張居正不在任上,他因病從翰林院編修的官位上退下,回到湖廣荊州府老家養病,這期間他上了衡山。」

  董師爺伸指頭戳著立軸上「李義河」三字,說道:「這個李義河想必就是當今的湖南按察使李大人了。」

  覺能長老點頭答應:「正是,這個李義河是張居正的同年,又是同鄉,那時也恰好在家養病,二人就結伴上了衡山。」

  董師爺弄清這些細節,接著就習慣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開始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地發表高見:

  「這詩中的第一句,蘇耽控鶴,用的是《神仙傳》中的故事,說的是桂陽人蘇耽,一日有白鶴數十隻降於門,載他而去,蘇耽如此就成仙了。第二句李泌藏書,用的是衡山的故事,唐人李泌,當過玄、肅、代、德四朝宰相。出仕之前,他在衡山隱居了十年。他隱居的住所叫端居室,室內藏書上萬冊,韓愈有詩寫道『鄴侯家多書,架插三萬軸』,這個鄴侯就是李泌,是他當宰相后的封號。我還聽說過李泌在衡山『食芋得相』的故事。據說有一天李泌到附近寺院聽和尚念經,他從念經的聲音中聽出有個和尚與眾不同。便暗暗打聽這個和尚的底細,弄清楚他法號明瓚,白天干苦力,晚上睡牛棚,每天早午兩頓飯,吃的都是別人留下的剩飯剩菜,除了做事、念經,他從不和人交言。也不講整潔,邋邋遢遢的,和尚們背地裡都叫他為『懶殘和尚』。李泌從見懶殘和尚第一眼開始,就認定這是個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一天深夜,李泌偷偷摸摸來到懶殘和尚獨居的牛棚,自報姓名,並恭恭敬敬向懶殘和尚行禮。懶殘和尚好半天不搭理,突然一抬頭,把一泡痰吐到李泌臉上。李泌也不氣惱,只默默把痰抹掉。懶殘和尚仍不搭理他,只自顧從火灰中扒出一個煨熟的泥芋,灰也不打、皮也不剝就這麼吃起來。吃著吃著,瞟了一眼李泌,見他仍畢恭畢敬站著,沒有走的意思,就嘆了一口氣,把手中吃剩的半個泥芋遞給李泌,說:『吃下這半個芋頭,也勿多言,下山領取十年宰相去吧。』李泌吃下這半個芋頭,聽懶殘和尚的話下山去了,到了京城,果然當了十年宰相。覺能長老,我的這個故事有沒有講錯?」

  「沒有。」覺能和尚早就坐回到椅子上,一直閉目斂神來聽,這會兒睜開眼睛,微笑答道:「這個懶殘和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一到衡山就在福嚴寺掛單,那時還不叫福嚴寺,叫般若寺。」

  李延聽得出神,這時插話驚問:「懶殘和尚後來哪裡去了?」

  「走了,」覺能和尚肅敬地說,「當時廟裡僧人,誰也不知道懶殘和尚怎麼走的,李泌當了宰相后曾回來找過,也是怏怏而歸。」

  「衡山聚五嶽之秀,真是藏龍卧虎之地啊!」

  李延免不了一番感嘆。董師爺見眾人情緒都被他調動,越發得意,繼續說道:

  「張閣老這第二句詩,李泌藏書不計年,實乃是全詩的關鍵,說明他當時的心境,覺得入仕為官沒有意思,想終老林泉。這也難怪,十五年前,正是奸相嚴嵩一手遮天,天下士人順他者昌,逆他者亡,許多為官之人,都有歸隱之思……」

  董師爺口若懸河,扯起黃瓜根也動,李延知道再讓他說下去,一個時辰也打不住,便揮手打斷他的話頭,轉而問一直不吭聲的梁師爺:「老梁,你有何高見?」

  梁師爺是個悶嘴葫蘆,雖然也偷偷摸摸做幾句詩,卻從不在人面前炫耀。主人問話,他愣住一會兒,木訥說道:「只不知這個沈山人是誰。」

  李延一笑,說道:「這算是問到正題兒了,要理解這首詩,沈山人是關鍵。」

  覺能和尚說道:「這個沈山人,也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人物。他曾在我們福嚴寺借居了兩年,也是很少同人搭話,除了看書靜坐,就是登山涉水。張居正來寺中住宿,沈山人正在寺中,不知為何,兩人一見面就有許多話說,秉燭夜談一直到天亮,然後就有了這首詩。」

  耐不得寂寞的董師爺,立即接了覺能和尚的話說:「這個沈山人,該不會是第二個懶殘和尚吧。」

  覺能婉轉回答:「福嚴寺是七祖道場,天下法院,常有不可思議事發生,也是常事。」

  李延對覺能的話很是信服,說道:「我看這個沈山人,定然是世外高人。世上先有黃石公,後有張良;先有懶殘和尚,後有李泌。沈山人借居福嚴寺,想必是要在這裡等候張居正,為他指點迷津的。」

  覺能和尚頻頻點頭,答道:「老衲也曾這麼想過,自兩人那次見面之後,一晃十五年,衡山上再不見沈山人的蹤跡。」

  李延此時心境突然變得蒼涼起來。說到李泌,可以作為一則歷史的美談來欣賞。說到張居正,就無法擺脫個人的恩怨及利害關係來作局外人了。高拱與張居正兩人,儘管當年也曾風雨同舟,肝膽相照。但隨著局勢演變,為了爭奪宰輔之權,當年的這一對朋友無疑已成了水火不容的生死冤家。上衡山之前,李延並沒有認真思考過張居正的事情。他總以為高拱聖眷甚深,總攬朝綱多年,上至皇上,下至百官萬民,莫不對他多有依賴,真可謂是具有移山心力的威權人物。張居正比起高拱,無論是資歷還是影響都遠遜一籌,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但現在看來,事情比自己想象要複雜得多。如果張居正果真有高人指點,得佛光庇護天地造化之機,那麼他取代高拱是遲早要發生的事。他想到張居正曾三番五次推薦殷正茂接替他出任兩廣總督,都因高拱阻梗而作罷。這次得以實現,是高拱突然改變主意呢,還是張居正的影響力在上升?他因遠離京城不明情況而無從判斷。但離任一個多月來,卻沒有收到高拱的隻言片語,究竟是座主對他生氣還是有難言之隱呢?這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日京城大內章公公奉聖旨上山敬香祈福,這也不是一個尋常的舉動。大凡只有國家遭受大災或皇上病重才有此舉。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他因讀不到邸報而不知曉確切消息。但憑多年的為官經驗,他知道京城正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驟雨。儘管被撤職,他對高拱依然一往情深,他堅信只要高拱在位,他還會有東山再起之日。但是,如果張居正取而代之呢?他想起自己在兩廣總督任上貪污百萬兩銀子軍費之事,頓時心驚肉跳。儘管他用二十萬兩銀子塞住了殷正茂之口,但如果形勢變化,殷正茂還會不會守口如瓶,不揭他隱私呢?思來想去,他隱約感到,張居正上台之日,就會是他滅頂之災到來之時。他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慈眉善目的覺能和尚,忽然覺得他深不可測,很想與他單獨交談,便對兩位師爺說道:「你們兩位且回房歇息,我與長老再閑聊會兒。」

  兩位師爺起身告辭,方丈室內只剩下覺能與李延兩人。已交亥時,寺院一片寂靜,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宿鳥的啼喚,更增添了山中的神秘感。忽然,一陣穿堂風吹來,把李延座旁燭台上的蠟燭吹滅,屋子裡物件影影綽綽,只覺能手中捻動的佛珠閃動著幽幽的微光。這情形李延駭怕,不由自主地併攏雙腿攥緊拳頭,待小沙彌重新點燃蠟燭,李延虔敬問道:

  「覺能長老,你覺得張居正真的有宰輔之命么?」

  覺能已看出李延神情恍惚,似有難言之隱。心想這在失意之人在所難免,但為何總要圍繞張居正談話,倒叫他費解。略作思忖,答道:

  「張居正現在不已經是閣老了么?」

  「閣老與宰輔還不一樣,宰輔是首相,如今的宰輔是高拱,張居正只是一個次輔而已。」

  李延一番解釋,覺能聽得無味,只依自己的思路回答:「當年沈山人與張居正究竟談了些什麼,老衲無從知道。但張居正在祝融殿里抽的那支簽,倒有人把那簽文抄來送我。」

  「簽文如何說?」

  覺能想了想,念了四句詩:「一番風雨一驚心,花落花開第四輪。行藏用舍皆天定,終作神州第二人。」

  李延仔細聽過,說道:「這籤詩倒是明白如話,只是不知藏有什麼玄機。」

  覺能回答:「玄機在第二句與第四句上。人生十二年逢一個本命年,即一輪。四輪加起來是四十八歲,這是第二句中的玄機。第四句其實也沒有什麼玄機。神州第一人是皇帝,在皇帝一人之下,萬民之上的是宰相,就是本朝的首輔。神州第二人即是首輔。」

  李延驚詫地說道:「張居正今年正好四十八歲,難道他要當首輔了?」

  覺能目光一閃,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這是天意。」

  李延頓時覺得周身冰涼。覺能看到李延臉色大變,也是疑惑滿胸。但他謹守出家人本分,無心打探別人隱情,倒是李延按捺不住,沉默一會兒后說:「覺能師傅,你看在下近期內是否有災?」

  覺能歉然一笑,答道:「李大人,方才老衲已經說過,塵世間吉凶悔吝之事,老衲一概不去預測。」

  李延以為覺能推諉,仍央求道:「覺能師傅若能為在下指點迷津,也不枉我到福嚴寺走這一遭。何況佛家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覺能停止撥動手中念珠,盯著李延說:「李大人此話言重了,你如今解甲歸田,好端端作天地間一個閑人,如何要人救命?」

  李延長嘆一聲,欲言又止。覺能接著說:「今夜月白風清,不知李大人可否有興趣,陪老衲出去走走。」

  「去哪裡?」

  「我們這寺院後門外,擲缽峰上有一個檯子,是當年李泌登高遠眺之地,那裡至今還留有一塊大石碑,鐫刻著李泌親書的『極高明處』四個大字。」

  「極高明處?」

  「對,極高明處!」覺能說著站起身來,探頭看了看窗外月色,悠悠說道,「到了那裡,你就明白李泌為何會寫這四個字。」

  李延深深吁一口氣,說道:「我隨你去。」

  兩人走出寺院後門,沿著院牆一側迂迴而上不過百十來步,便看到幾株盤龍虯枝的古松,挺立在空?皎潔的月色之中,古松之旁,是一個兩丈見方的平台,有一方石桌和四個石凳。

  「這就是極高明台?」李延問。

  「這就是極高明台。」覺能和尚說著伸手朝上一指,「你看,那就是李泌留下的石碑。」

  李延順手看過去,果然看到挨著岩壁立了一塊大碑。也就在這時候,幾乎兩人同時都看到了,碑底下盤腿坐了一個人。

  「咦,有人!」

  李延一聲驚叫,連著後退幾步。覺能和尚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站在原地說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深更半夜坐在這裡,嚇著了我們寺中遠道而來的施主。」

  那人盤腿坐在原地不動,開口說話,聲音中充滿不可抗拒的誘惑:

  「請覺能上人恕罪,我專在這裡等候你們寺中這位遠道而來的施主。」

  「你是誰?」

  「不要問我是誰,我是天地間一隻孤鶴。」

  「孤鶴?」

  「那就叫我孤鶴吧。」

  憑感覺李延覺得眼前這個人並非歹徒。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來問覺能:「你不認識他?」

  覺能搖搖頭。

  「孤鶴」又開口說話了:「李大人,我等你已經很久了。」

  李延小心答道:「我不認識你。」

  「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夜裡,我想與李大人在這極高明處,作披星戴月之談。」

  談了一晚上的奇人奇事,李延卻是沒想到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他甚至覺得這位「孤鶴」就是沈山人一類人物。覺能把他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讓他獲得「極高明」的人生韜略。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興奮,便問覺能:「覺能師傅,依你之見呢?」

  覺能感到這個人來得突然,只含糊回答一句:「一切隨緣。」

  「孤鶴」緊接著覺能的話說道:「覺能上人說得很好,相見即是緣分。」

  李延問:「孤鶴先生,你要和我談什麼?」


  「談解脫法門。」

  李延一聽這是佛家語言,便相信真的遇到高人了。嘴上沒說什麼,屁股已坐到石凳上了。覺能見狀,道一聲「阿彌陀佛」,當下辭過兩人,依原路折回寺中。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2
木蘭歌 第十五回 李按台坐鎮南台寺 邵大俠月夜殺貪官    文 / 熊召政  



  姜風在福嚴寺山門前與李延一行告別,隨報信的武弁即速來到南台寺,在這裡等他的「李大人」不是別個,正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

  五月初,皇上接受李貴妃的建議,派出大內中貴分別前往五台山、峨嵋山、普陀山、九華山、青城山、武當山、崆峒山以及衡山等八大佛道名山敬香祈福。歷來,這種大型的皇室活動,雖不關涉國計民生,內閣也得積極參與,協助辦理。接到旨意之後,內閣照會禮部以 
及欽天監選派了八名官員陪同大內中貴一同前往。又從兵部選派八名官員,各領一隊錦衣衛,負責沿途的保衛和接送工作。這八支隊伍選了吉日,一同離了京城浩浩蕩蕩前往各處名山。給皇上辦差,那領隊的中貴頤指氣使飛揚跋扈自不必說,就是一般的隨行人員,也都驕焰逼人。這八支敬香隊伍一路行州過縣,都有地方官員過境接送。那些頭頂烏紗身穿官袍的官員,都是飽讀詩書的進士出身。雖然打心眼兒里瞧不起皇上跟前那一群「沒根」的男人,卻又得罪不起。敬香隊伍到了自家管轄地界,好酒好肉款待不說,還得以孝敬皇上置辦「香火錢」的名義,大大送上一筆銀子。卻說來衡山敬香的這一支隊伍,領頭是內宦監太監章公公。他人還沒有離開京城,張居正就寫了一封信給李義河,告訴這位章公公原是李貴妃所居慈寧宮的管事牌子,希望李義河慎重對待。就是沒有這封信,李義河也不敢怠慢,有了這封信,他更是把它當頭等大事來辦。在長沙接到章公公一行,為之大排筵席接風,著實熱鬧了一番。爾後,趁著章公公在長沙還和其他官員有些應酬,李義河又先行動身來到衡山,就地指揮安排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事宜。在李延上山的頭一天,李義河就住進了衡山南台寺。衡山上有福嚴寺、方廣寺、丹霞寺、南台寺四大叢林,均是唐朝以前的古剎。其中以南台寺周圍的風光最好,而且為施主準備的住房也最為精緻,李義河選中這裡作為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的居留之所。

  這李義河也的確是一個能上能下的角色,一個官居四品的堂堂按台大人,親自指揮一應雜役清理打掃寺院客舍。哪裡該擺一隻椅子,哪面牆上該掛幅畫兒,他都要親自發話。最後還與方丈一起制訂出接風「素筵」的菜譜。忙活了一天,人也有些乏了。回到客舍躺在竹椅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忽然聽得寺院里傳來喧嘩,命人前去詢問,告之說是前來投宿的香客,已被寺中的知客僧回絕了。李義河由此想到眾多的游山客身份不明,若讓他們滯留山上,其中如果藏了歹徒驚擾為皇上祈福的「欽差」,那自己的十分殷勤也就會全都泡湯。想到此,他便命人火速去找姜風,要他連夜派兵前往各寺院道觀,把留宿山上的游山客一律清下山去。

  卻說姜風氣喘吁吁跑來南台寺,叩見李義河領取指示后,當即面有難色。

  「看你臉上有犯難之意,究竟有何事情?」李義河坐在躺椅上,斜睨著垂手站立的姜風。

  姜風一介武夫,說話直捅捅的:「我這個把總,管帶一百來名兵士。這山上各處寺觀住宿的遊客,多則上千,少說也有幾百人,如何一時清得乾淨。」

  「做一點事就叫苦,這成何體統!」李義河說著就惱下臉來,申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廷花大把銀子養著你們,就指望這時候派上用場,你莫給我低眉落眼做臉色,反正今晚上要把遊客清理乾淨。」

  姜風知道拗不過,便說:「李大人,這任務卑職接下,但我也得討個章程。」

  「說吧。」

  「如果遊客不肯走呢?」

  「攆!」

  「攆也攆不走呢?」

  「你這個把總執行公務,有隨機處置之權,這樣簡單的事,還須問本官?」

  「按台大人,我當然得問。卑職手下兵士,個個手執兵器,如果和遊客推搡扭打起來,說不定就會鬧出人命。」

  「你想嚇唬本官?」

  「卑職沒有這個意思,按台大人不要誤會。」姜風忙不迭聲解釋,「去年八月南嶽香市,一天上山敬香的遊客就有一萬多人,卑職手下人維持秩序,就和一些愣頭髮生衝突,雙方動起刀來,還真的鬧出了人命。」

  「既是這樣,碰到蠻不講理的人,不等他動手,先拿枷把他鎖了。」

  「這也是個話。」

  姜風本是領會的意思,但話說得不得體,李義河也就產生了「秀才遇到兵」的懊喪。姜風還欲問什麼,廟裡的知客僧走了進來,說是方丈請李義河過去。

  李義河隨知客僧走過一個過堂,到了對面廂房,這裡也是一排客房,方丈站在一間客房門口,朝迎面走來的李義河施了一禮,說道:「依李大人的意思,我們用碧紗籠把這首詩罩了,不知合不合意,還請李大人過目。」

  李義河跨進房間,這是寺中最好的客房之一,預備給章公公住的。只見雪白的牆壁上安置了一個製作精巧的碧紗籠。內中罩著的是書在白粉牆上的一首詩:

  一枕孤峰宿暝煙,不知身在翠微巔。

  寒生鐘磬宵初徹,起結跏趺月正圓。

  塵夢幻隨諸相滅,覺心光照一燈燃。

  明朝更覓朱陵路,踏遍紫雲猶未旋。

  落款九個字:宿南台寺,張居正並書。

  李義河偏著腦袋盯著牆壁出神,方丈也不知他是在欣賞詩呢還是欣賞碧紗籠。站在一旁等了一會兒后,小聲問道:「李大人,這碧紗籠你看做得如何?」

  「很好,很好!」李義河略一點頭,掃向方丈的眼風,也就顯得格外的興奮,「十五年前,我與張居正結伴來游衡山,那時他從翰林院編修職位上退下來養病,我從戶科給事中的位子上退下來養病。兩個六品官,都三十啷噹歲,養病在家。無官一身輕,遊山玩水,真是不亦樂乎。我們游衡山的第一夜,住在福嚴寺,第四夜就住進南台寺。那時,你還不是這裡的方丈。那夜裡,我們兩人在寺里就著齋菜喝了一點酒,趁著酒興,張居正隨口吟了一首詩,並讓小沙彌拿來筆墨,把這首詩寫到牆上。那時候,張居正滿腦子裝的都是一些出家人的思想。十五年了,我二度上山,見到這首詩如見故友。張居正已由六品編修躍升為一品內閣大臣,再也沒得空閑做當年那種出家夢了。不過他的詩留在南台寺牆上,真的成了南台寺的珍寶。明日讓章公公住進這間房,他一定也很高興。」

  李義河提起的這段往事,現在的南台寺方丈雖不是當事人,但老早就聽說了。他對張居正留在牆上的這首詩,還是精心保護,只是不曾想到應該弄個碧紗籠罩起來。

  「方丈師傅,這間房平時鎖起來,只有像章公公這樣的欽差或者封疆大吏來了,才打開讓他們一住,你看如何?」

  一直點頭應承卻不說話的方丈,見李義河問上臉來,只得答道:「李大人提議極好,老衲照辦。」

  一直跟來看熱鬧的姜風,這時冷不丁插上一句:「聽說張居正要當首輔。」

  「你聽誰說的?」李義河問。

  「祝融殿的老道人,十五年前,張閣老在那裡抽了一支簽,按台大人不是跟在一起么?」

  李義河聽了這句話儘管心裡頭熱乎,但表面上卻不得不板起面孔訓斥:

  「你大小也算是吃皇糧的人,怎好如此信口開河?啊,真是的,你為何不去執行公務,卻跟來這裡?」

  姜風又是抱拳一揖,說道:「回按台大人,卑職還有一事須得請示。」

  「請講。」

  「清理山上遊客,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律開趕呢,還是有所分別。」

  「一律開趕。」

  「如果遊客中也有官身,怎麼辦?」

  「哦,這大約不會吧。」

  「眼下就有一個。」

  「誰?」

  「剛剛卸任的兩廣總督李延。」

  「李延?」李義河大吃一驚,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追問一句:「你說是從廣西慶遠卸任的那個李延?」

  「正是。」

  「他現在何處?」

  「福嚴寺。」

  姜風接著把他遭遇李延的事情講述一遍,李義河感到事情真是太巧。大約兩個月之前,他奉張居正之命秘密去了一趟慶遠街,儘管殷正茂閃爍的態度令他不滿,但他仍從別人口中探到李延貪墨的一些蛛絲馬跡,如今在朝廷敬香隊伍到來之際,李延又突然出現在衡山,這究竟是趕巧兒的事呢,還是李延要來這裡同什麼人接頭?李義河頓時多了一份警惕。思忖一會兒,他突然一改對姜風的生硬態度,拍拍他的肩膀,親熱地說:「走,回到我房間去,就這件事情,我們再好好談談。」

  聽著覺能老和尚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寺院後門吱?響了一下,接著復歸於靜。「孤鶴」這才起身沿著檯子周邊的石欄桿走了一圈,然後揀了一個石凳,與李延隔著石桌相對而坐。覺能和尚走後,李延的心情忐忑不安,雖然他求訪異人的心情迫切,但眼前這個人出現得過於突然,又叫他放心不下。趁著孤鶴散步之時,他偷偷打量,見他身穿一件三梭佈道袍,月光下分不清道袍的顏色是青還是黑。頭上戴了一頂很有仙家氣韻的忠靜冠,腳上穿著白布襪,蹬了一雙麻耳草鞋。雖看不清他有多大年紀,但從下巴上那三綹長須來看,恐怕也是五十歲開外的人了。

  剛坐定,孤鶴先開口說話:「李大人,你從慶遠一路走來,恐怕老是提心弔膽吧。」

  這第一句話就讓李延心裡發怵。但他畢竟是當過兩廣總督的人,穩穩神,便用半是不滿半是試探的口吻說道:「先生怎好這樣說話。」

  孤鶴一笑,譏刺道:「常言道,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李大人現在也算是落難之人,怎麼能夠還像兩個月前那樣,對人頤指氣使?」

  李延被噎了一下,抱拳又問:「請教先生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方才已經說過,相逢何必曾相識,你叫我孤鶴好了。」

  「孤鶴先生,你好像對我的情況很熟悉。」

  「是啊,」孤鶴目光閃爍,讓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氣,「高拱是你座主,這是天底下人都知曉的事。如果不是有這層關係,兩廣總督這樣的要職,怎麼會輪到你?」

  這等於當面摑人的耳光,李延臉上掛不住,惱怒說道:「孤鶴先生,我與你素不相識,你怎好這樣當面羞辱別人。」

  孤鶴答道:「忠言逆耳利於行,李大人,如果三年前你上任之初,身邊有我這等人向你說真話,你就不會自恃有高拱這樣的後台,而為所欲為不顧後果,以致落到今日的下場。」

  李延一怔,覺著這位高人說話雖然難聽,但句句是實。不免長嘆一聲,接著問道:「依先生之見,往後我的禍福如何?」

  「大人自己怎樣看呢?」

  「先生既然什麼都知曉,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李延回道,「我的前程禍福,都連在恩師座主身上。」

  孤鶴點點頭:「此話不假。」

  「可是,我現在擔心的是,座主首輔之位難保啊。」

  「大人為何會有這層憂慮?」

  「或許這裡頭有天意。」

  李延接著把在福嚴寺所見所聞說了一遍。孤鶴聽得仔細,接下來說:「天意難違這話不假,張居正與高拱,一個是太師,建極殿大學士,一個是少師,文淵閣大學士。都是封侯拜相之人。一入內閣,就算是應了天意。至於他們兩人往後誰為首輔,這要看當時的造化。」

  「依我之陋見,所謂造化,就是人事浮沉,聽說明日要來一位章公公上山敬香,為皇上消災祈福,說明皇上病情不輕……」

  李延說著把話頭打住,他發現孤鶴把頭扭向那塊「極高明處」石碑,似乎在傾聽什麼。

  「孤鶴先生?」李延喊了一句。

  孤鶴「哦」了一聲,把頭掉回來,說道:「我聽到石碑後邊有????的聲音,似乎是只野兔子。請李大人繼續說。」

  斷了這一下,李延突然覺得方才說的都是閑話,於是言歸正題,問道:「先生說過,今夜你要為我開釋解脫法門。」

  「是的。」

  「何為解脫法門。」

  「就是一了百了,萬事皆休。」

  「這種話我聽過。」

  「啊?」

  「是慶遠街西竺寺住持百凈說的,話頭不一樣,但意思差不多。我離開慶遠之前,曾向他請教吉凶,他讓我讀一首唐伯虎的詩。」

  「唐伯虎可是有名的風流才子,百凈讓你讀他的哪一首詩?」

  「漫興十首中的第三首。讀是讀了,但李某不才,一直沒有解透詩中的玄機。」

  「還記得那首詩么?」

  「記得。」

  李延說著,便用手指叩著石桌,低聲吟哦起來:

  倀倀暗數少時年,陳跡關心自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后思量應不悔,衲衣乞食院門前。

  自那次去西竺寺拜會百凈回來,李延從唐伯虎詩集中找到這首詩,閑來無事就吟哦幾遍。因此這短短五十六個字早已爛熟於心。此時此地再次吟誦,竟止不住滿腔酸楚。念罷詩句,已是喉頭哽咽,不能自已。

  「唐伯虎這首詩,果真充滿了傷感。」孤鶴撫著三綹長須,喟然嘆道,「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李大人,這兩句詩中,就藏了真正的解脫法門啊!」

  「啊,請先生開釋。」

  「本來,高閣老已經為李大人安排了一個錦繡前程,怎奈先生財迷心竅,貪墨巨額軍餉 
,這不是『前程兩袖黃金淚』又是什麼?至於『公案三生白骨禪』嘛,先生是明白人,難道非得讓我點明么?」

  李延心下一沉,忖道:「他怎麼知道我貪墨軍餉一事?」越發覺得這位孤鶴神秘莫測。事既至此,也顧不得面子,只哭腔哭調地說道:

  「先生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還望指點迷津。」

  孤鶴搖搖頭,眉頭緊緊擰住,半晌不作聲。這副神情讓李延產生了大禍臨頭的感覺,他起身繞過石桌,竟撲通一下跪倒在孤鶴面前,嘴中連連哀求:「還望先生施行大德,拯救李某。」

  孤鶴並不去扶起李延,而是抬頭望天,只見一輪明月掛在星空,極高明台旁邊,幾棵古松的枝葉反射著細碎的銀白色的光芒,遠處黑簇簇的峰頭像一團團起伏不定的烏雲。孤鶴彷彿受到了什麼啟示,鐵青的臉色稍稍鬆弛一下,緩緩說道:

  「李大人,你且起來。」

  看到李延艱難地爬起來坐回到石凳上,孤鶴接著說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李延睜大了眼睛。

  「實話告訴你吧,我姓邵,人稱丹陽邵大俠。」

  「邵大俠?」李延一陣驚愣,問,「你就是那個為高拱謀取了首輔之位的邵大俠?」

  「正是。」

  李延頓時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他一把扯住邵大俠的手,激動地說:「李某久聞邵大俠大名,沒想到能在衡山見到你,實乃三生有幸。」

  邵大俠推開李延的雙手,陰沉說道:「李大人,先不要說這些不見油鹽的屁話。我說過,我是來為你開啟解脫法門的。」

  「多謝多謝。」李延一下子變得神采飛揚,說話也暢快起來,「邵大俠真是神機妙算,掐准了今夜我要來這極高明台,事先就來這裡把李某候個正著。」

  邵大俠勉強一笑,答道:「李大人過獎了,我邵某可不會什麼神機妙算,從桂林開始,我就偷偷跟著你,一直跟到這衡山。」

  「你跟了我半個月?」

  「是啊,確切地說,是十七天。」

  「你為何要跟著我?」

  「奉內閣首輔高拱之命。」

  「是座主讓你來救我?」

  「救你?也算是吧,」邵大俠看到李延眼神里充滿了期望,內心不禁產生些許憐意,但一閃即過,接著委婉說道,「正是你的座主,讓我來向你傳授解脫法門。」

  「何為解脫法門。」

  邵大俠盯著李延,鄙夷地說:「你這是第二次問,我再回答一次,一了百了,萬事皆休,就是解脫法門。」

  李延仍然胡塗,他搔了搔額頭,自言自語道:「一了百了,怎樣才是了呢?」

  邵大俠見李延執迷不悟,也不想再同他繞彎子,乾脆明了說話:「雙眼一閉,兩腳一伸,不就一了百了?」

  李延一聽大驚,失聲叫道:「怎麼,你要殺我?」

  邵大俠冷笑著回答:「不是我要殺你,而是你自尋死路。」

  李延嚇得面如土灰,訥訥問道:「為何是我自尋死路?」

  「為的就是你貪墨太甚,辜負了高閣老對你的薦拔之恩。」

  邵大俠說話的聲調雖然不高,卻像寒劍一樣刺來。李延兩股戰慄,結結巴巴地分辯道:

  「不會,一個月前我還專門給座主去了一信。我李某雖然能力有限,但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你給高閣老的信,說的什麼?」

  「這……」李延欲言又止。

  「說呀!」

  邵大俠一再威逼,李延長嘆一聲,說道:「既然你和老座主這等關係,我也沒有必要隱瞞了,我想老座主年紀也不小了,為了他日後的歸田計,我為他在南北兩處購置了五千畝田地。老座主對我多年提攜,信任有加,這也算是在下對老師的一點心意。」

  聽罷李延的剖白,邵大俠又是冷冷一笑,譏道:「如果沒寫那封信,你興許還有一條活路,正是這封信,這世上才留你不得。」

  「怎麼,是老座主要殺我?」

  李延戰戰兢兢,說話聲調都變了。邵大俠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要冤枉了高閣老。他這次差我邵某前來會你,只是要我傳話給你,好好兒回老家呆著,老老實實夾起尾巴做人,並一再交待要我不要難為你。但我邵某跟了你多日,看你一路上的鋪排光景,覺得如果留你性命,終究是給高閣老留下了禍口。」

  「邵大俠,你?」

  「李大人,我邵某明人不作暗事,像你這等貪墨的昏官,我實在不肯放過。要恨你就恨我邵大俠。」

  至此,李延已是汗流浹背,求生的本能讓他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地說道:「邵大俠,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待我?」

  「為了高閣老的前程,我邵某隻能借你這顆頭顱了。」

  李延一聽這話,從地上爬起來拔腳就跑,卻不知何時鑽出兩個人來,提著明晃晃的砍刀封住去路。李延想大呼「救命」,其中一人用刀尖指著李延的喉管,低聲喝道:「你膽敢喊叫一聲,立馬叫你腦袋搬家。」

  李延見狀,又迴轉身來跪到邵大俠腳下,苦苦哀求道:「邵大俠,我與你無冤無仇,還望饒過李某一命。」

  「你不死,高閣老的首輔之位就真的難保,你若死了,事情或可還有轉圜餘地。李大人,百凈和尚要你一心向佛,你就留在福嚴寺,修你的白骨禪去吧。」

  「不——」

  李延撕肝裂膽一聲尖叫,但只叫出半聲,就被那位橫刀客伸手卡住喉嚨。另一位更是手腳麻利,把砍刀朝石桌上一放,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根白綾,打了個活結,往李延脖子上一套,再把另一頭系在樹上一拉,李延立馬懸空。求生的本能促使李延雙腳亂蹬一氣,越蹬脖子上的繩套越緊,不一會兒,這位曾經聲名顯赫的兩廣總督大人,就伸出舌頭咽氣了。

  望著掛在樹上還在微微晃動的李延的屍體,邵大俠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扯掉用來偽裝的那三綹長須,對兩位手下人說:

  「走,即刻下山!」

  李義河得知李延的死訊,已是三更天氣。深更半夜山路陡峭模糊,既不能騎馬也不能乘轎,李義河只得在幾位兵士的護衛下步行前往。南台寺距福嚴寺雖然只有三里地,但一色的上山路,李義河又身軀肥胖,待走到福嚴寺山門前,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周身汗濕。早在山門前候著的姜風上前單腿一跪,算是迎接。李義河氣喘吁吁問他:「李延怎麼突然死了?」

  「卑職也覺得蹊蹺,一聽說出了事,我就急速派兵士前去報告大人。」

  姜風如此回答,李義河也不再追問什麼,跟著姜風往極高明台走去。天煞黑時,李義河得知李延住在福嚴寺后,把姜風叫到房間問了細微末節。然後拿了一張名刺給姜風,讓他去福嚴寺交給李延,並轉告他的意思,讓李延在福嚴寺寬住三天不要出門,待章公公一行敬香完畢下山後再出來遊玩,並說等自己把公務料理完后再到福嚴寺請李延吃飯,以盡地主之誼。李義河這麼做原是有兩層意思,一是防止李延和欽差見面,二是把他留在山上「軟禁」幾日,讓姜風派人監視他的動靜,看他是否會露出什麼馬腳來。算盤雖然打得好,但誰知不到三個時辰,就有這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發生。

  走到極高明台,只見李延仍懸著白綾掛在樹上。隨行軍士燃了幾支火把,借著火光,李義河看到李延伸著舌頭兩眼圓睜的慘像,不禁一陣噁心,他別過臉喊道:

  「怎麼還掛在樹上,快放下來。」

  「卑職是想讓大人過目,呃,你們把他放下。」

  姜風一揮手,一個兵士跳起來揮刀砍斷白綾,只聽得撲通一聲悶響,李延的屍首跌落在地,兩個士兵把他抬到高台里側,拿來一個床單蓋了。李義河瞅了一眼,問道:

  「李延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上吊?」

  姜風回答:「回李大人,依卑職來看,李延並非自己上吊,而是他殺。」

  「啊,你如何知曉?」

  「聽覺能老和尚所言。」

  姜風遂把覺能老和尚領李延到極高明台碰到「孤鶴」的事說了一遍。

  「這麼說,那個自稱孤鶴的人是殺害李延的兇手?」

  「極有可能。」

  「他人呢?」

  「早跑得無影無蹤,卑職看過現場的腳印,似乎還不只孤鶴一個人,大人請看這個。」

  姜風說著拿出一掛用馬尾製成的三綹長須,李義河瞥了一眼,問道:「你把老生唱戲用的長須拿來作甚?」

  「這是在現場撿到的,據覺能和尚辨認,正是那個孤鶴掛在下巴上的。」

  「這麼說,孤鶴是化過裝的?」

  「正是。」

  李義河問了個大概,心裡頭盤算這起兇殺案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仇殺,二是謀財害命。若論仇殺,李延在兩廣總督任上所結的仇家,無非就是叛民匪首黃朝猛與韋銀豹。他們若派人追殺李延,早在廣西地面就動手了,何至於千里迢迢追到衡山,因此仇殺的可能性不大。倒是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極大。姜風已講過,殺人現場不只孤鶴一人,會不會是李延身邊的人勾結外來的殺手干成這件勾當?常言道家賊難防,李延貪墨軍餉聚斂大筆財富的事情,雖可以瞞過天下人,但卻不可能瞞過身邊心腹。如此推理,李義河頓時興奮起來,他覺得趁機拷問李延身邊之人,說不定可以牽出一個轟動朝野的貪墨大案來。

  「姜風。」李義河大喊一聲。

  「卑職在。」

  「李延身邊有哪些人?」

  「兩位師爺,一個姓董,一個姓梁,還有一個叫李武的小校帶了十名軍士,另外就是十二個抬轎的轎?。如今卑職已把這些人全數拘禁,連廟裡的和尚也都嚴加管制。」

  「你做得很好。」李義河大聲稱讚,接著布置,「你作速在寺院里找一間空房,把那兩位師爺弄來,我要連夜審問。」

  「是。」

  姜風轉身要走,李義河又把他喊住,指了指床單蓋著的屍首,說道:「這位李延,好歹也做到兩廣總督位上,是個正三品的封疆大吏,落得如此悲慘下場,誠為可嘆。你派人到山下大戶人家尋個上等棺木,把他收斂了。隆重交給他的家人,也算有個交待。」

  姜風領命而去,李義河也走進福嚴寺,到方丈室拜會了覺能長老。十五年前,李義河與張居正同游衡山,宿福嚴寺見沈山人都在一起,與覺能也算是故友重逢了。只是重逢得不是時候,李延之死給整個福嚴寺籠上恐怖的氣氛。覺能神情怏怏,與李義河應酬幾句,便再也不肯說話。李義河猜想覺能是怕擔干係,因此好生安慰。正在兩人喝茶磨工夫時,姜風進來告知已找到空房。

  「你們找空房做甚?」覺能問。

  「做臨時公堂,把李延身邊的人叫來審問。」

  「阿彌陀佛。」覺能雙手合掌,緩緩說道,「佛門乃清凈之地,出了命案,已屬不幸,萬不可再作公堂,擾得佛祖不安。」

  「那……」李義河知道在寺院裡頭不好擺官場威風,只好低聲商量道:「覺能師傅,李延的命案不連夜突審,恐怕就會讓歹人有脫逃之機,深更半夜,不在寺廟裡審,哪裡會有房子呢?」

  「沒有抓住孤鶴,審這些無辜之人做甚?」

  「不審這些人,又哪裡去尋孤鶴?說不定這些人裡頭,正好有孤鶴的幫凶。」

  「罷罷,佛門公門兩不相挨,老衲管不了公門之事,只是懇求李大人,不要把寺院當作公堂,褻瀆佛門清凈之地。」

  「褻瀆」兩字一下子惹惱了李義河,他頓時沉下臉來,譏刺道:「古人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這福嚴寺並非化外之境,也屬王土範圍,我李某不才,也是皇命在身,有保境安民之責,李延命案出在福嚴寺,不在這裡審結,叫我還去哪裡?」

  覺能長嘆一聲,也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捻動著手中佛珠。李義河朝他抱拳一揖,說道:「覺能師傅,不是李某成心要得罪你,公務在身,實屬無奈。」說罷轉身隨姜風出來,走到那間暫作為公堂的知客堂,只見權當衙役的兵士已在兩廂站定。李義河踱到方桌前坐下,姜風問道:「請大人示下,先帶哪一位進來?」

  李義河問:「你看那兩位師爺,哪一位刁鑽些個?」

  「姓董那一位。」

  「好,就先帶上董師爺。」

  「帶董師爺——」

  姜風一聲銳喊,不但打破了寺院的寧靜,就連寺院門口那棵千年老銀杏樹上的宿鳥,也被驚得翅膀一陣撲棱。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3
木蘭歌 第十六回 后妃定計桃僵李代 首輔論政水復山重    文 / 熊召政  



  已經日上三竿。白熾的陽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節令已到仲夏,廣袤的華北平原已是暑氣蒸人,可是乾清宮裡,依舊涼風習習,清爽宜人。比之幾天前,乾清宮已是煥然一新,許多陳設都已更新,最顯眼的,是西暖閣中那幾架春宮圖的瓷盤盡數撤下,換上的是幾架圖書。而且,宮中的太監宮女也換掉了多半。乾清宮掌作太監張貴如今去奉先殿臨時管事,隆慶皇帝的梓宮放在那裡,一切祭奠如儀,都由張貴負責。接任乾清宮掌作太監的是原慈寧宮管事牌子邱得用。這些變化皆因乾清宮又有了它的新主人——明朝 
的第十四代皇帝朱翊鈞。

  卻說隆慶皇帝駕崩之後,全國各地所有官員一律換成青服角帶的喪服。在京官員每日到衙門辦事之前,一律先到會極門外參加一連七日的跪祭儀式。與此同時,皇太子朱翊鈞的登基大典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國不可一日無君,何況又有先帝的付託。接到這道遺詔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新進內閣輔臣同時還兼著禮部尚書的高儀就按儀式所規定上了《勸進儀注》,希望皇太子早日即帝位,並將禮部擬就的另一份《登基儀注》隨疏附上。接著,五月三十日,文武百官以及軍民代表都來到會極門上表勸進。這都是「一應禮儀」中的程式。雖空洞無物,卻得一絲不苟地進行。皇太子接到《勸進表》,也按禮儀作了諭答,這諭答也由內閣代擬:「覽所進箋,具見卿等憂國至意,顧於哀痛之切,維統之事,豈忍遽聞,所請不準。」

  這樣反覆了兩個來回,到了六月二日,朱翊鈞身著?服來到文華殿,接受百官的第三次勸進。當皇帝固然是萬人欽慕的一件樂事,但對於一個還沉浸在喪父之痛中的十歲的孩子來說,這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縟節,實實在在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坐在文華殿的丹墀之上,朱翊鈞聽宣讀官讀完百官所獻的第三道深奧艱澀的《勸進表》,便召內閣、五府、六部等大臣進殿,煞有其事地商議一番,然後按內閣票擬傳出諭旨:

  卿等合詞陳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懇。天位至重,誠難久虛,況遺命在躬,不敢固遜,勉從所請。

  太子終於答應登基了,根據欽天監選定的吉日,六月十日,朱翊鈞舉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禮。一大早,朱翊鈞就派出成國公朱希忠、英國公張溶、駙馬都尉許從成、定西侯蔣佑分別前往南北郊、太廟、社稷壇祭告。他自己則來到父親的梓宮,祭告受命后,又換上袞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隨後又叩拜父親的靈柩和兩位母親。這一應大禮完畢,他來到中極殿,在一片山呼萬歲鼓樂聲中,接受百官的朝賀。並遣使詔告天下,宣布明年為萬曆元年。

  登基前三日,朱翊鈞即按規定入住乾清宮。因為他年紀太小,一切都不能自理,因此他的母親李貴妃便也一同搬來。當中極殿那邊的禮炮聲、奏樂聲、唱誦聲以及震耳欲聾的三呼萬歲聲越過層層宮禁傳進乾清宮時,新皇帝的嫡母與生母——陳皇后與李貴妃兩人,正坐在乾清宮西偏室外的小客廳里。李貴妃如今住進了西偏室,陳皇后依然住在慈慶宮。小皇帝上朝後,李貴妃派人去把陳皇后請了過來。兩人剛坐下來,便有一群宮女,大約有七八個,一齊涌了進來,打頭的便是李貴妃的貼身侍女容兒。她們都穿著大紅的吉服,髮鬢上插戴著蜜珀鑲金的團花,一個個梳妝整齊,喜氣洋洋。她們一進屋,不等李貴妃反應過來,就齊刷刷跪了下來,喊道:「奴婢給皇后和貴妃娘娘道喜。」

  看到宮女們心花怒放的樣子,李貴妃也是滿臉笑容,她指著跪在地上的容兒,側過頭對陳皇后說:「皇后姐姐,你看看這群喜鵲,全沒個安分的樣子。」

  陳皇后勉強地一笑,說道:「新皇上登基,沒有喜鵲才不熱鬧呢。」

  「你以為她們真的是道賀呀,她們是見著你來了,一齊尋個由頭兒,找我們兩個討賞來了。」

  「啊?」陳皇后這才恍然明白,連忙說道:「新皇上登基,後宮女官照例是有封賞的。」

  「這些鬼精,就知道有這些規矩,所以等不及了,你說是不是,容兒?」

  李貴妃故意板起面孔。容兒深知主人這會兒正在興頭兒上,便也不怕她,望著主人噘著小嘴說:「娘娘把奴婢看扁了。我們跟著娘娘,已經有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哪還在乎什麼封賞。我們姐妹這會兒邀齊了進來,原是為了要送一份禮物給娘娘。」

  「什麼禮物?」

  容兒向前膝行幾步,把隨身帶來的一隻錦盒打開,拿出一方刺繡遞上。

  李貴妃接過抖開一看,原是一方長約五尺、寬約兩尺的刺繡觀音大士像。她命兩名宮女起來把那方刺繡舉起來看,這是一方宮內織染局製作的海天霞色錦,錦上用鵝子黃的絲線綉了一尊手執凈瓶的觀音,這幅觀音像與真人般大小,且端莊秀美,栩栩生動。李貴妃一看就非常喜愛,問道:「這是從哪裡請來的?」

  容兒頑皮地眨眨眼睛,笑著作答:「回娘娘,這尊觀音,是奴婢們從心裡頭請出來的。」

  「啊?」

  容兒咯咯地笑起來,說道:「我們姐妹幾個,花了三天時間,綉出了這尊觀音。」

  「你們自己繡的?」李貴妃再次端詳著這幅刺繡觀音,高興地說,「難為你們這片孝心,手藝也巧。」

  容兒又說:「請娘娘仔細瞧瞧,這觀音娘娘像誰?」

  乍一看這幅繡像觀音時,李貴妃就覺得她豐腴大度,秀美端莊,樣子也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像誰,便問陳皇后:「皇后姐姐,你看像誰?」

  陳皇后看了看觀音繡像,又看了看李貴妃,笑著說道:「我看這幅觀音繡像誰也不像,就像你。」

  「像我?」李貴妃大吃一驚,拿眼睛盯著容兒。

  容兒回答:「啟稟李娘娘,皇後娘娘看得很准,奴婢們正是依據李娘娘的形象,綉出這幅觀音的。」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李貴妃雙手合十念叨,但眉宇之間依然洋溢著一股喜氣,接著說道,「我本來很喜歡這幅觀音,你們這樣一講,我反而不敢收了。」

  「娘娘這是謙虛,」容兒嘴巴甜甜的,「宮裡頭的人早就傳開了,說娘娘是觀音再世。」

  「越說越不像話,我何德何能,敢比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

  李貴妃嘴裡雖這麼說著,仍吩咐貼身女婢給容兒幾個姐妹每人賞了五兩銀子。待她們退出后,李貴妃側耳聽了聽中極殿那邊的動靜。只聽得鼓樂仍時時作響,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道:

  「鈞兒才十歲,如今要當皇帝。天底下該有多少事情,他如何應付得了。」

  打從隆慶皇帝駕崩,陳皇后頓覺自己的地位下降了許多,雖然名分上她仍高過李貴妃,但因李貴妃是朱翊鈞的生母,宮裡上上下下的人,無不變著法子巴結她。陳皇后受到了冷落,好在她一向遇事忍讓,不與人爭短論長。再加上她也覺察到李貴妃對她的尊重一如既往。因此倒也沒有特別感到難過,這會兒接了李貴妃的話頭,她答道:

  「鈞兒年紀雖然小,但坐在皇帝位子上,還有誰敢不聽他的?穆宗皇帝在世時,就說過這樣的話,要想把皇帝當得輕鬆,只要用好兩個人就行了。一個是司禮監太監,一個是內閣首輔。」

  李貴妃點點頭,沉吟著答道:「這話不假,只是現在的這兩個人,有些靠不住啊。皇上在世時,他們不敢怎麼樣,現在情形不一樣了。鈞兒年小,你我又都是婦道人家,人家若想成心欺侮你,你又能怎樣?」

  「這倒也是。」說到這裡,陳皇后忽然記起了什麼,又問道,「馮保捉住的那四個小孌童,如今怎麼處置?」

  「還沒處置呢,馮保說,等新皇上登基了,再請旨發落。」

  「馮保倒是忠心耿耿的。」

  「是呀,他是鈞兒的大伴,對鈞兒的感情,除了你我之外,第三個人就算是他了。昨日,我與他嘮磕子,說到對鈞兒的擔心,他倒出了一個主意。今天把你請來,就是要和你商量這件事。」

  「什麼事?」

  「馮保說,佛法無邊,慈航普度,新皇上登基,若能一心向佛,求得菩薩保佑,這龍位就一定會坐得穩當。」

  「理是這個理,但總不成讓皇上一天到晚念經吧。」

  「不單念經,還要出家。」

  「出家?」陳皇后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急忙說道,「讓大明天子放下江山社稷不管,去當和尚,豈不荒唐。」

  李貴妃笑著搖搖頭,答道:「姐姐理解錯了,馮保的意思不是讓鈞兒去當和尚,而是為鈞兒物色一個替身去出家。」

  「哦,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物色的對象,一定要可靠才是。」

  「這個自然,我看事不宜遲,這事兒就交給馮保,讓他儘快辦理。」

  「好。」陳皇後點頭答應,接著又問道,「那四個小孌童究竟如何處置,務必讓馮保回話。」

  李貴妃答道:「不單那四個小孌童,還有那個妖道王九思,也被馮保捉拿歸案了,如今一併關在東廠大獄。」

  提起王九思,陳皇后余恨未休,忿忿地說:「我看這件事也不用再拖了,著馮保迅速審理,從重處罰。」

  李貴妃點點頭,答道:「皇后姐姐說的是,只是馮保現在做事還放不開手腳。」

  「為何?」

  「皇后姐姐忘了,馮保上頭,還有一個司禮監太監孟沖啊。」

  「啊?」

  陳皇后一時沉默不語,李貴妃覷著她臉色,試探地問:「姐姐你看,是不是把孟沖換了?」

  陳皇后稍稍一愣,問:「你看這事兒,應該由誰來做主?」

  「自然是皇上。」李貴妃立即回答,接著又說:「鈞兒才十歲,內閣那頭高鬍子也靠不住,這件事就只能我倆拿主意了。」

  陳皇后想了想,覺得李貴妃的話也有道理,於是點頭首肯。

  新皇上登基大典完畢,高拱從中極殿回到內閣,剛說在卧榻上休息片刻,就聽到外面什麼人在跟值班文書說話,聲音急促,似乎有要緊事。從隆慶皇帝賓天到萬曆皇帝登基,這二十多天,高拱一直寢食不安。國喪與登基,本都是國之大事,禮儀程式繁冗複雜,況且事涉皇家權威,每一個環節上都馬虎不得;再加上一應軍政要務,全國那麼多州府行轅,每天該有多少急件傳來,雖說通政司與六部六科都會按部就班分門別類處理這些問題,但凡需請旨之事,都須得送來內閣閱處。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雖然也都是幹練之臣,但都知道高拱專權的稟性,凡敏感之事都絕不插手,里裡外外的大事要事煩心事,都讓高拱一個人攬著。因此,在皇權更替的這段時間,高拱忙得腳不沾地,從未睡過一個囫圇覺。這會兒剛眯眼,外頭的說話聲又讓他睡不著,他揉揉眼睛挪步下榻,推門出來,卻只見文書一人坐在那裡。

  「方才和誰講話?」高拱問。

  文書慌忙站起來回答:「回首輔大人,是韓揖。」

  「韓揖?他人呢?」

  「他說有急事要向大人稟告,我看大人太累,想讓大人睡一會兒,就讓他走了。」

  「韓揖這麼說,肯定有十萬火急之事,你快去把他喊回來。」

  文書答應一聲「是」,飛快而去。片刻時間,就把韓揖領了回來。韓揖上個月離開首輔值房,升任為吏科都給事中。與韓揖一起來的還有戶科都給事中雒遵。

  兩人來到高拱值房,行過官禮,韓揖就迫不及待說道:「元輔,馮保這個閹豎,竟然讓我們向他磕頭。」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高拱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看兩人的臉色一片憤懣,情知事出有因,不由得申斥幾句:「我看你這個韓揖,還是一個不成器,你如今已是六科言官之首,卻是為何行事還如此草率,說話也不成條理,到底發生何事,仔細道來。」

  經這一罵,韓揖不再那麼躁動了,而是正襟危坐畢恭畢敬把所要稟告的事情說得清楚明白:上午新皇上在中極殿舉行登基大典,朝賀百官按鴻臚寺官員的安排,分期分批入殿朝覲,輪到六科和十三道御史這一列言官進去朝賀時,發現馮保站在新皇上朱翊鈞的御座之旁。言官們向皇上伏拜三呼萬歲,馮保也不避讓,而是滿臉奸笑,與皇上一起享受言官們的三拜九叩大禮。

  「有這等事?」高拱問。

  「回首輔大人,此事千真萬確,」雒遵接過韓揖的話回答說,「我們科道官員,參加朝賀的有八十多人,個個都可以做證。」

  聽兩人如此一說,高拱當時就想發作。但轉而一想,又忍住了。這些時,有兩個人影總在他腦子裡打轉,一個是張居正,另一個就是馮保。隆慶皇帝去世,朝廷的政治格局雖然暫時沒有什麼變化,但各方勢力都在暗中較勁。張居正每日到內閣上班,不哼不哈,倒沒有看出他有什麼惹人注意的反常舉動。但馮保則不然,這些時他上躥下跳,氣焰不可一世,據孟沖告知,馮保深得李貴妃信任,每天都要去慈寧宮好幾次。他知道馮保早就覬覦司禮監太監之位,如今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孟沖,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是馮保的對手。正是因為這一點,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鬱郁不振。他心底清楚,一旦馮保與張居正結成政治聯盟,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他總是在心裡頭盤算,怎樣出奇制勝,能夠一下子把馮保置於死地。

  看到首輔在低頭沉思,韓揖和雒遵兩人不敢再出聲,也不敢提出告辭,只得在一旁陪坐,情形有些尷尬。斯時正值半下午的光景,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陽光,讓人看一眼就頭上冒汗。院子中那棵老槐樹上突地響起刺耳的蟬鳴,透過紗窗傳進值房,把沉思中的高拱驚醒,他揉了揉兩隻發脹的眼睛,看到眼前這兩位得意門生一副緊張的樣子,頓時抑住重重心事,勉強一笑,問道:


  「二位怎麼不說話了?」

  韓揖與雒遵對望一眼,韓揖示意雒遵回答,雒遵於是謹慎說道:「就方才稟告之事,我們特來向首輔討個主意,應該如何處置。」

  高拱反問:「你們說,如何處置才叫妥當?」

  雒遵本是個細心人,除每日政務處理之外,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故說話論事,多引經據典,務必有根有據,這會兒答道:「武宗一朝,司禮太監劉瑾由於深得皇上寵信,也是為所欲為,氣焰囂張。皇上讓他代祭家廟,他竟敢獨行御道,同行人莫不嚇得面如土灰,但懾於劉瑾淫威,誰也不敢吭聲。後來劉瑾失寵伏誅,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當理由。今日馮保之舉動,比之劉瑾,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瑾只不過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御道,這馮保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皇上同登丹墀御座,而且這件事發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時。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項,馮保就該凌遲處死。」

  「唔,」高拱點點頭,向雒遵投過一瞥讚許的目光,但依然不肯對這件事表示具體態度,又轉問韓揖,「依你之見呢?」

  韓揖揣摩著高拱的心思,小心翼翼答道:「依愚生之見,若不趁機把馮保除掉,必將後患無窮。」

  「就是這個話。」

  高拱一拍桌子,正欲就此話題議論下去,忽然聽得外頭有人尖著嗓子喊了一句:「皇上聖旨到——」話音未落,早有一位牙牌太監走進高拱的值房。韓揖與雒遵兩人趕緊踅進隔壁文卷室里迴避,高拱跪下接旨。

  牙牌太監抖開一卷小巧的黃綾橫軸,一字一板地念道:

  中旨:從即日起,解除孟沖司禮監掌印太監職務,著馮保接任,並繼續兼掌東廠。內閣知道。欽此。

  乍一聽到這道中旨,高拱彷彿感到腦袋都要炸開了。按照成憲,皇帝的詔令都應經過內閣票擬。「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詔」這句話,是大臣們耳熟能詳的史實。除了內閣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對於皇帝的詔令,也都有隨時復奏封駁之權。這本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章程,但是經歷了幾個皇帝之後,政事日見糜爛。對於皇權的監察,並不能認真履行。有時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讓內閣掣肘,便直接下達手諭到內閣。這種手諭習慣上稱為中旨。

  看重權力與責任的高拱,對繞過內閣的中旨一向不滿。何況萬曆皇帝登基的第一天,就來了這一道提拔馮保的中旨。此風一開,往後內閣豈不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越想越生氣,跪在地上的高拱,竟忘了去接那道聖旨。

  「高拱接旨——」

  牙牌太監又尖著嗓子喊了一句,高拱這才不情願地伸手接過那個黃綾橫軸。按慣例,他應該答覆「臣遵旨」,但他沒有說這三個字,而是起身走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把黃綾橫軸隨手擱在桌案上。牙牌太監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不由得問了一句:

  「高老先生,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繳旨?」

  高拱抬眼看到牙牌太監滿臉訕笑中,藏了那種「騎著驢子不怕老虎」的神氣,滿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便狠狠地把桌子一拍,厲聲喝道:

  「中旨,哼!這中旨到底是誰的旨意,老夫倒要弄個清楚明白。皇上才十歲,年齡小得很呢?他知道什麼叫中旨,嗯?一切都是你們做的,遲早要把你們趕走!」

  牙牌太監出宮傳旨,頤指氣使慣了,那裡見過這等架勢。瞧著高拱烏頭黑臉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也不敢理論,如一隻受驚的兔子逃出內閣。

  韓揖與雒遵兩人,從文卷室的門縫兒里,把值房中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憑直覺,他們感到高拱這下闖了大禍。待牙牌太監走遠,他們從門後頭走出來,高拱怒氣未消,問他們:「方才的事你們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兩人小聲回答。

  值班文書這時進來,遞給高拱一條擰過水的毛巾。高拱接過隨便揩了揩滿頭的大汗,又端起茶盅里的涼茶漱了漱口,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他嘆一口氣,說道:「老夫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遊宦三十多年,歷經嘉靖、隆慶兩朝,見過了多少朝廷變故,勝殘去殺的人事代謝,早就看膩了。其實,六十歲一滿,我就有了退隱之心。悠遊林下,有泉石天籟伴桑榆晚景,何樂而不為?怎奈先帝賓天之時,拉著我的手,要我輔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圖永固。我若辭闕歸里,就是對先帝的不忠。這顧命大臣的神聖職責,倒整得老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學古之聖賢,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誰能體諒老夫這一片苦心呢?剛才的事你們都看到了,皇上繞過內閣,頒下中旨,讓馮保接替孟沖。這道旨下得如此之快,不給你任何轉圜的機會,你們說,新皇上一個十歲孩子,有這樣的頭腦么?提起前幾十年,大內出了王振、劉瑾這樣兩個巨奸大滑,擾亂朝綱,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如今這個馮保,比起王振與劉瑾兩人,更是壞到極致,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角色,如果讓他當上大內主管,他就會處處刁難政府,必欲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仰其鼻息,任其驅使。這等局面,又有誰願意見到!」

  高拱掏肝剮肺說完這段話,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著臉,看著彩繪的屋頂出神。韓揖與雒遵,都是高拱多年的門生,對座主霹靂火樣的脾氣,都多有領教,但從未見到他像今天這樣傷感。兩人頓時也都心緒黯然,一時間誰都不肯開腔,值房裡死一般寂靜。

  「元輔,」愣怔了許久,雒遵終於鼓起勇氣說話,「你是朝廷的擎天柱,馮保算什麼,充其量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狗。」

  高拱依然目盯著房梁,不發一語。韓揖接著雒遵的話,說道:「馮保是一條狗,這話不錯。但這條狗的主人,是皇上,是貴妃娘娘。俗話說,打狗也得看看主人,若不是礙著這一層,元輔能這樣憂心如焚么?」

  「內廷與外宦的矛盾,自古皆然,」雒遵凡事好爭個輸贏,這會兒又搬起了理論,「本朝開國時,太祖皇帝看到前朝這一弊政,便訂出了大明律條,凡內宦敢於干政者,處以剝皮的極刑。太祖皇帝治法極嚴,在他手上,就有幾個太監被剝了皮。」

  雒遵話音一落,韓揖就頂了過去:

  「你說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後,你聽說還有哪個太監因為干政被剝了皮的?」

  「但是太祖皇帝的這一條律令,也沒有廢止啊!」

  「廢則沒廢,空文而已!」

  聽到兩人的爭論,高拱突然一挺身在太師椅上坐正,雙目如電掃過來,疾聲問道:

  「為什麼成了空文?你們兩人,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這個問題,思慮過沒有?」

  雒遵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於政事糜爛,綱法名器不具。」

  「說得好,」高拱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順手指向韓揖,「為何政事糜爛,韓揖,你說說。」

  韓揖想了想,答道:「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沒有執法之人。」

  高拱微微頷首,說道:「這些道理你們都懂,部院大臣都是執法之人,也都行使著糾察之權。如今的政府,也可謂賢者在位,能者在職。但是,我們的政事為何還是糜爛如故呢?」

  「積重難返。」雒遵咕噥了一句。

  「這是原因之一,」高拱決斷地說,「但還有更重要的一條,我們方才所議,都屬於臣道,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不糜爛,那才叫怪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韓揖與雒遵都不敢接腔了。高拱並不理會兩位門生已經產生了心悸,兀自用手推了推桌子上的那軸「中旨」,輕蔑地說:「你們說這道中旨,在太祖皇帝手上,發不發得出?在成祖皇帝手上,發不發得出?可是現在呢?咱們的新皇上,是大明天下的第十四位皇帝,登基當日,退朝不過一個時辰,就發出了這麼一道中旨,這是咱們臣子的不幸呢,還是咱們臣子的大幸?」

  說到這裡,高拱打住話頭,很顯然他想聽到兩位門生的回答。韓揖覷了一眼雒遵,見他勾頭坐在那裡沒有答話的意思,便小聲回了一句,「當然是不幸。」

  「你答得不錯,但這是常人之理。」高拱習慣地捋了捋長須,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那種剛毅的神情,「不幸與大幸,其分別原也只在一念之間。唐太宗一代明主,曾謂侍臣曰『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謹慎,若便驕逸,必致喪敗。』如今朝廷,還遠遠談不上喪敗,只不過出了一二奸佞,但若任奸佞蒙蔽聖聰,喪敗也就為時不遠。如今皇上,以十歲沖齡,又深居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就是見了天下事,一時也不能明辨是非。先帝看到這一點,才讓老夫領頭來當顧命大臣。凡有聖上不明白之事體,放旨有乖於律令者,我這個顧命大臣,就有責任正詞直諫,以裨益政教。當然,犯顏忤旨,並不是每一位大臣都能做到。桀殺關龍逢,漢誅晁錯,都是犯顏忤旨的後果。但作為皇上的耳目股肱,焉能為了一己安危,而不顧社稷傾危,盡忠匡救乎?」

  高拱一番慷慨陳詞,又讓兩位言官看到了他們心目中的首輔風範,韓揖趁機說道:「我們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商量就今日馮保高踞御座之事,分頭上摺子彈劾,不知首輔意下如何?」

  高拱略一思忖說:「就這一件事情彈劾,恐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皇上生母李貴妃寵著馮保,一般的事情怎能扳倒他?我看,棋分兩步走。第一,我們政府雖然以天下為公,但落實到具體事情,也須得變通處理。如今紫禁城裡頭起關鍵作用的,既然是李貴妃,我們就得設法贏得李貴妃的支持。第二,馮保這些年來,劣跡穢行一定不少,你們應儘快派人分頭搜索,對這條毒蛇,不動則不動,一動就必須打在它的七寸上。」

  「元輔安排極為妥當,學生當儘快去做。」

  韓揖說罷,便與雒遵起身告辭。走到門口,高拱又把他們喊了回來,吩咐雒遵道:「你去告知戶部張大人,讓他再從太倉銀中撥出二十萬兩銀子,送到李貴妃處。」

  「這……」雒遵一臉狐疑,愣了一會兒,才謹慎答道,「送到李貴妃處,總得有個名目。」

  「虧你還是諳熟典故之人,這個名目還不知曉,」高拱笑道,「大凡新皇帝登基,都得訂製一批頭面首飾,分贈後宮嬪妃。如今皇上是個孩子,但這個禮儀也不可減去,就讓皇上的生母來主持。」

  雒遵心知此舉是為了討好李貴妃,但他不便點破,只是遲疑地說:「昨日,我還去戶部拜訪了張大人,他對我訴了半天的苦,言先帝賓天與新皇上登基這一應禮儀,共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銀子,現在,國庫已經空虛,若再不開源節流,官員們的俸銀都無法支付了。」

  「戶部的難處我知道,」高拱臉色陰沉,蹙著眉頭說,「但這也是一筆必須花費的銀錢。你去告訴張大人,大家務必和衷共濟渡過這個難關,往後出了什麼事,有我高拱扛著,誰也難為不了他張大人。」

  「是。」

  雒遵答應著,與韓揖一起退出了值房。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4
木蘭歌 第十七回 怒火中草疏陳五事 淺唱里夏月冷三更    文 / 熊召政  



  散班后,高拱回到家中,沒想到又出了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安。

  進得家門,高拱卸去官袍換上便服,剛在書房坐定,高福就喜滋滋地拿過一封信,雙手遞給高拱,低聲說道:「老爺,這是邵大俠派人送來的信。」

  「哦!」


  高拱答應一聲,立忙接過那封緘口的密札拆開,抽出一張信箋來看,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兩行字:

  李花南嶽謝去

  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已約略猜出這兩行字中的「玄機」,但心中仍不敢肯定,便問高福:「邵大俠人呢?」

  高福答道:「聽說他已回到南京,只是派了一個人送來這封信。」

  「送信人呢?」

  「也走了。」高福看出高拱心情焦急,又趕緊補充道:「送信人說,李延已在衡山福嚴寺後頭的極高明台上自盡了。」

  「什麼?你說什麼?」高拱連連追問,他彷彿沒聽清楚,或者說聽清楚了不敢相信。

  高福又重複了一遍。高拱一時驚得合不攏嘴,愣了半晌,又撿起案台上的那張信箋看了看,說道:「李花南嶽謝去,大概指的就是這件事了,送信人說,李延是怎樣自盡的?」

  高福略作遲疑,答道:「送信人並未詳細敘說,只說是弔死在一棵老松樹上。」

  「什麼弔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邵大俠幹掉的,這個邵大俠,做事也忒狠毒。」

  說這話時,高拱一臉沮喪。不由得回憶起那天晚上在死牢里與邵大俠秘密會見時的情景。當他說明請邵大俠幫忙時,邵大俠就明顯流露出殺人滅口的意思。他雖然表示了反對,但因沒有想到邵大俠這種江湖人士的行事風格,故釀成今日這種後果。一想到自己可能成為殺害李延的間接兇手,高拱的心頭便一陣陣發緊。這其中許多謎團只有與邵大俠見面時才能解開,高拱便問:「這個邵大俠,為何不肯來京見我?」

  高福答道:「我問過送信人,他說他家主人離家時間太長,擔心南京方面的生意,故從衡山下到岳陽后,從那裡雇了一條船,直接回南京了。」

  「哦,是這樣。難怪信上還有一句話,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說罷,便把那張信箋揉皺燒了。人既然已經死了,怪誰也都沒有用。何況高拱心底也清楚,邵大俠這麼做,也是為了他的徹底安全。心裡頭經過一陣痛苦的煎熬,高拱又恢復了平靜,一門心思又回到了現實:打從隆慶皇帝賓天,宮廷內外局勢已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隆慶皇帝在位時,凡事都依賴高拱。現在情形卻不一樣,新登基的小皇帝還不能單獨問政,凡事都得要母后李貴妃裁決。這李貴妃對馮保甚為依賴,而馮保又是他高拱的死對頭。如今馮保已出掌司禮監大印,這無疑使得高拱暫處下風。他最擔心的是,馮保與張居正聯手,這樣就使得他這位「天字一號樞臣」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想到這裡,高拱便記起了隆慶皇帝去世后三日,他與高儀在內閣值房裡的一次談話。

  那天下午,大約未牌時分,高拱正在閱處禮部送來的恭請太子登基即皇帝位的《勸進表》,大理寺卿谷正雨前來求見,向高拱報告,刑部張榜通緝的妖道王九思,早被馮保手下暗中捕獲,如今關在東廠牢里。一聽到這消息,高拱心裡頭酸溜溜的,於是踅進高儀的值房,把這消息告訴他。高儀聽了,半晌不做聲。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首輔打算怎麼辦?讓刑部和大理寺去東廠要人?」

  高拱嘆一口氣,答道:「捕緝之事,理歸刑部,問讞斷案之責,在大理寺。像王九思這樣轟動朝野的欽犯,理該交三法司處理,只是馮保搶了這個頭功,斷不會放人的。」

  「首輔所言極是,」高儀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蹙著眉頭說:「我看這個馮保,早就派人把王九思盯死了,他這麼做,主要還是沖著孟衝來的,朝廷內外都知道,是孟沖把王九思這個妖道引薦給皇上的。」

  「偏偏張居正……」

  高拱欲言又止,高儀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說:「我知道首輔要說什麼,偏偏張居正當街捉拿王九思,又是你首輔下令放了。」

  「這可是皇上的旨意。」

  「如今皇上賓天,還有誰能夠證明呢?」

  高儀與高拱是多年的同事朋友,所以說話不存芥蒂。高拱也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有些窩囊。如今被高儀戳到痛處,臉色不禁難堪起來,不由得咕噥一句:「豫南兄,你是知道的,我素來不喜歡妖道神漢這一類人,像綠頭蒼蠅一樣,在皇上身邊旋來旋去。」

  高儀點點頭,答道:「首輔的人品我是知道的,只是這種辯解已毫無意義。依在下看,你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處理與馮保的關係。」

  「馮保?」高拱像被蠍子螫了一口,厭惡地說,「我為何要和他處理關係?」

  高儀苦笑了笑,說道:「難道首輔你真的沒有看出來,馮保是登極幼主多年的大伴,他取代孟衝出掌司禮監,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高拱哪能看不出這個趨勢,他只是不願意接受罷了。高儀這麼一說,他的心情越發變得沉重,愣了一會兒,不由得感嘆道:「皇上英年早逝,把社稷風雨,留給了你我兩個顧命大臣。」

  高儀沉默良久,嘆口氣說:「天道六十年一個輪迴,此言不虛也。」

  「豫南兄這感慨為何而發?」高拱問。

  高儀緩緩道來:「六十年前,正是正德初年,當時的司禮監掌印劉瑾,深得武宗皇帝的信任。那時的內閣也是三位大臣,一個是河南人劉晦庵,一個是浙江人謝木齊,一個是楚人李西涯。那三個內閣大臣的籍貫,竟然同我們三人的一模一樣,你說巧也不巧。更巧的是,那個楚人李西涯狠毒非常,他與劉瑾內外勾結,狼狽為奸,一年之內,竟把首輔劉晦庵、次輔謝木齊全部排擠出內閣。」

  標榜「以史為鑒」的高拱,對這段歷史也是相當的熟悉。高儀話音一落,他就補充說:「天道輪迴,也有不盡相同的地方。那時,武宗皇帝繼位時十五歲,而當今太子才十歲。那個李西涯勾結劉瑾,卻還曉得掩人耳目,這個人,」高拱指了指張居正的值房,「與馮保沆瀣一氣,卻是明目張膽的。我在內閣說一句話,馮保那邊立刻就知道了,你說可恨不可恨。」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高儀感嘆道。

  「依老兄之見,現在應該如何?」高拱試探地問,接著嘆一口氣說,「我真想上本乞休了。」

  高儀沉思了一會兒,說:「先皇龍馭上賓,幼主尚未登基,你若上本要求致仕,則有負於先皇之託,這是不忠,做不得。繼續當首輔,又因內外掣肘,難免大權旁落,你也難濟國家大事,做這種官也就沒有意思,你也不肯做。這叫進不得,退不得,兩難啊!」

  高拱見高儀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頓時犟性又發了,說:「公大概不會忘記顧命之時,老夫的慷慨陳詞。我所言『生死置之度外』,就是看到勢不可為,準備以死報效先皇。」

  「元輔既有這等決心,實乃皇上之福,國家之幸。不過,古人明哲保身之訓,元輔還應記取。」

  「張居正與馮保勾結之勢已成,老夫要據正理,存正法,維護朝綱,又怎樣能夠明哲保身呢?」

  高拱這股子勇於任事的氣概,倒是令高儀敬佩,但他也感到高拱的褊狹,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虧,故委婉地說:「元輔,你和張居正也曾經是志同道合的密友啊!」

  高拱長嘆一聲,說:「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

  「你現在一掌擋雙拳,很難應付,若能和太岳重歸於好,單隻中宮作梗,事情就要好辦多了。」

  高拱當時沒說什麼,但事後細想,覺得高儀的話很有道理。不管怎麼說,張居正畢竟和自己曾經是風雨同舟的盟友。現在,若要兩人捐棄前嫌,修復友誼,看來並非易事。但對張居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心存顧忌,不敢和馮保聯盟,卻還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這幾天,他一改僵硬的態度,又開始籠絡張居正。不管收效如何,至少又恢復了和好如初的形象。安頓好張居正這一頭,他正在想如何儘快拔掉馮保這顆眼中釘,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中旨頒到了內閣。

  明代的內閣與司禮監,本來就是一個互相制約的關係。如果說內閣大臣是皇帝的私人秘書,那麼司禮監掌印及秉筆太監則是皇上的機要秘書。各府部衙門進呈皇上的奏本到了司禮監后,按常規都會轉到內閣,內閣大臣拿出處理意見。另紙抄寫再呈上御前,這個叫「票擬」,也叫「閣票」。皇上如果同意內閣的票擬,再用硃筆抄下,就成了諭旨,俗稱「批朱」。司禮監名義上的職權是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照內閣擬票批朱。事實上他們的職權,可以無限地擴大。對於內閣票擬的諭旨,用硃筆加以最後的判定,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若碰上一個不負責任的皇帝,「批朱」的大權就落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手中。這樣,內閣的票擬能否成為皇上的諭旨,則完全取決於司禮監掌印。高拱任首輔期間,司禮監先後有陳洪、孟沖掌印,由於他們都是高拱推薦,加之隆慶皇帝對他這位在裕王府擔任了九年侍講的舊臣倚重甚深,所以內閣的票擬,都能夠正常地得到「批朱」。現在卻不同,馮保本是高拱的死對頭,加上新登基的皇帝又是個孩子,馮保完全有可能為所欲為。高拱因此又聯想到武宗皇帝時的那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由於他深得武宗信任,獨擅「批朱」大權,甚至把章奏帶回私宅,和妹婿孫聰、食客張文冕共同批答。一時間內閣竟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劉瑾成了事實上的皇帝。天下官員與他的關係是順者昌,逆者亡,賣身投靠者飛黃騰達;誰敢對他言一個「不」字兒,輕則貶斥到瘴疫之地,重則杖刑棄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高拱意識到馮保有可能成為第二個劉瑾。與其聽任發展,坐以待斃,不如趁他立足未穩,奮力反擊。這樣或可為社稷蒼生除掉一大隱患。

  思來想去,高拱決定給新登基的小皇帝寫一份奏疏。他吩咐書僮磨墨伸紙,自己則在書房中負手踱步,考慮文句。俄頃,書房裡墨香瀰漫,高拱也大略打好腹稿,回到案前,拈起那管精緻的羊毫小楷,在專用的內閣箋紙上開了一個頭:

  大學士高拱等謹題:為特陳緊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茲者恭遇皇上初登寶位,實總覽萬幾之初,所有緊切事宜,臣等謹開件上進,伏願聖覽,特賜施行。臣等不勝仰望之至,謹具題以聞:

  寫到這裡,高拱擱住筆,他的腦子裡浮出新皇上一張孩子氣十足的臉。昨日在文華殿接受群臣的勸進時,竟不知如何答對。每逢必須答話時,便從袖子里掏出一疊紙條,一張一張翻揀,找出一張合適的來,像背書一樣念出,這些條子上的語句,一聽都是馮保的口氣。高拱覺得這是首要解決的問題,於是寫道:

  一祖宗舊規,御門聽政,凡各衙門奏事,俱是玉音親答,以見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預也。隆慶初閣臣擬令代答,以至人主玩?,甚非事體。昨皇上於勸進時,荷蒙諭答,天語莊嚴,玉音清亮,諸臣無不忭仰。當日即傳遍京城,小民亦無不欣悅。其所關係可知也。若臨時不一親答,臣下必以為上不省理,政令皆由他人之口,豈不解本若無?今後令司禮監每日將該衙門應奏事件開一小揭帖,明寫某件不該答,某件該答,某件皆某衙門知道,及是知道了之類。皇上御門時,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覽,照件親答。至於臨時裁決,如朝官數少,奏請查究,則答曰:「著該衙門查點,其糾奏失儀者,重則錦衣衛拿了,次則法司提了問,輕則饒他。」亦須親答如此,則政令自然精彩,可以系屬人心。伏乞聖裁。

  這一段寫下來,高拱的思路才通透。他決定就衙門聽政,設案覽章,事必面奏,按章處事,章奏不可留中,這五件要緊事逐一闡發觀點。由於想到新皇上是個十歲的孩子,他一反過去奏疏那種咬文嚼字的文體,而改用平易的口語。寫到按章處事這一節時,他又想到今天下午的那道繞過內閣的「中旨」,不禁再次怒火攻心,於是奮筆疾書:

  三事必議處停當,乃可以有濟,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經議處,必有差錯。國朝設內閣之官,看詳章奏擬旨,蓋所以議處也。今後伏乞皇上,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擬票上進,若不當上意,仍發內閣再詳擬。上若或有未經發擬徑自內批者,容臣等執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當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項陳乞與一應雜本,近年以來,司禮監徑行批出,以其不費處分而可徑行也。然不知推升不當,還當駁正。或事理有欺詭,理法有違犯,字語有乖錯者,還當懲處。且章奏乃有不至內閣者,使該部不復,則內閣全然不知,豈不失職?今後,伏望皇上命司禮監除民本外,其餘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庶事體歸一而奸弊亦無所舛矣。伏乞聖裁。

  這一節的內容,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要剝奪司禮監的權力,不給馮保干政留有餘隙。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多時辰,高拱終於寫完了一篇數千言的奏疏,又反覆看過兩次,覺得所要表述之事盡在言中,這才放下心來,在淡黃的絹絲封面上,恭恭敬敬題上了《陳五事疏》五個字。

  把這一切做完,不覺已到了戌牌時分,高拱感到手臂有些酸累,站起身來甩甩手,這才發現高福一直站在身邊。

  「你怎麼還呆在這兒?」高拱問。

  「老爺這一晌太累,今兒個回來,晚飯都來不及吃,又伏在桌上寫了這一兩個時辰,老 
夫人不放心,著我來看看。」

  高福說著,把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杯參茶遞了上來,高拱接過呷了一口,這才感到飢腸轆轆。放下茶盅,伸了個懶腰說道:「你去招呼廚師,炒兩個菜,弄一壺酒,就送到這書齋里來。」

  「是。」

  高福躬身退下,不想被從外面跑進來的書僮撞了個趔趄。

  「何事這麼慌張?」高拱問。

  書僮也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避過一旁,向高福表示歉意。高福一把扯住書僮往門外拉。書僮拗不住,只得扭過腦袋望著高拱。

  「慢著!」

  高拱一聲喊,已經走出書房門的高福只好停下腳步,高拱踱到門口,問書僮:

  「你好像有事?」

  「回老爺,」書僮畏葸地覷了高福一眼,囁嚅著說,「戶部張大人,在外頭客廳里,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了。」

  「哦,為何不早說?」高拱有些生氣了。

  「這……」書僮語塞。

  高福趕緊搶過話頭回答:「這個不怪他,是我不讓稟報的,老爺太累。」說著回頭斥責書僮,「不是讓你把張大人勸走么,怎麼還沒走?」

  書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說今晚上非見老爺不可。」

  兩人還在爭論著,高拱卻已邁出門檻,搡開兩人,徑自穿過內庭走向客廳。

  「養正兄,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還沒有進門,聲音先已傳了進來。正坐在紫檀椅上百無聊賴的戶部尚書張守直,這時站起來拱了拱手面有慍色地說道:「元輔,我唐突造訪,實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說你很累,不想傳達。我對他說,我就是在這裡等到天亮,也要見到元輔。」

  高拱乾笑了笑,歉意地說:「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還望養正兄見諒。」

  張守直看到高拱一臉倦容,發黑的眼圈裡布滿血絲,一副花白的長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心中的那一股子窩火頓時消失,而換為敬仰與憐憫之情。

  「元輔,我知道你這些時的確很累……」

  「養正兄,」高拱揮手打斷張守直的話頭,「你今夜一定要見我,是不是為那二十萬兩銀子的事?」

  「正是,」張守直點點頭,困惑地說,「散班后,雒遵跑來敝舍,說元輔讓他轉告,明日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李貴妃,用來製作後宮嬪妃的頭面首飾,此事當真?」

  「的確當真,是我讓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轉告。」

  高拱回答堅決,張守直吃驚地望著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氣問道:「元輔可還記得前年馬森去職的事?」

  「馬森?」

  高拱一愣,頓時垂下眼瞼,默不作聲。

  卻說前年的元宵節,隆慶皇帝帶著後宮眾位嬪妃一起在乾清宮前看鰲山燈。瞅准隆慶皇帝看燈看在興頭兒上,坐在他身邊的李貴妃趁機說道:「皇上,你看看眾位嬪妃戴的頭面,是不是都太舊了。」隆慶皇帝扭頭朝眾嬪妃掃了一眼,的確沒有一件頭面是新款,心中也甚為過意不去。這才記起登基四年,還沒有打制頭面首飾賞賜後宮。第二天,便下旨戶部撥四十萬兩太倉銀購買黃金珠寶,為後宮眷屬打制一批首飾。但這件事遭到了當時戶部尚書馬森的抵制。馬森上疏暢言國家財政的困難,國家一年的財政收入只有二百多萬兩銀子,支出卻要四百多萬兩,僅軍費和治河保漕兩項開支,就要三百多萬兩。入不敷出,因拖欠軍隊餉銀而引起兵士嘩變的事也屢有發生。馬森在奏疏中列舉種種困難,希望皇上體恤國家財政困難,收回成命。隆慶皇帝雖然不大喜歡理朝,但對於歷年積存的財政赤字心裡還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節約,比如說嬪妃們的月份銀子比起前朝來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內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賞了兩個小芝麻餅。武宗皇帝也搞過同樣的一次比賽,得獎者最低是五十兩銀子。兩相比較,隆慶皇帝的小氣也創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這次不一樣,隆慶皇帝已在鰲山燈會上向嬪妃們作了承諾,如不兌現,則有失皇帝的尊嚴。隆慶皇帝便駁回了馬森的上奏。馬森實難從命,只好申請乞休,隆慶皇帝准旨。高拱推薦他的同年,時任南京工部尚書的張守直來北京接任馬森之職。張守直一到任,經過盤查家底,也感到實難從命。於是在徵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轉陳述戶部的難處。這次隆慶皇帝作了讓步,主動減去三十萬兩,只讓戶部拿出十萬兩銀子來。張守直還想上疏抗旨,高拱勸住了他,說皇上既已妥協讓步,總得給皇上一個面子。張守直這才遵旨辦理。這筆銀子從太倉劃出之日,也是馬森離京回籍之時。當時在京各衙門官員有兩百多人出城為馬森送行,可見人心向背。

  張守直現在又重提這件舊事,弄得高拱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接過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張守直一眼,慢悠悠問道:

  「養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個馬森?贏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張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騰地一下紅了,急忙辯解道:「元輔,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錯了,我倆交情二十多年,難道你還沒看清楚在下的為人?我是那種貪圖虛名的人么?如果我想當第二個馬森,今晚上就不會來你的府上,我只會明天一早,到會極門外去遞辭呈的摺子。」

  「那你提馬森做甚?」高拱逼問。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張守直喟然一嘆,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道:「給李貴妃撥二十萬兩銀子,如果說不出一個正當的名目來,叫天下士人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問名目的事,現在你還是問這個,難道雒遵沒告訴你?」見張守直垂頭不語,高拱又接著說,「歷來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筆開銷,為後宮嬪妃定製頭面首飾,這是朝廷大法,為官之人,誰不懂這個規矩?」

  「正因為士人都懂這個規矩,所以我才擔心,不要讓人看出蹊蹺來。」

  張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極少與人爭執,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過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彆扭。放在別人,他的炮仗脾氣早就發作了,但因顧忌張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過六旬的人,故一味隱忍,接著張守直的話,高拱又冷冷地問了一句:

  「養正兄,你這話是何意思?」

  張守直體肥怕熱,碰巧這幾天氣溫驟升,客廳的雕花窗扇雖都已打開,卻沒有一絲風吹進來,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搖著撒扇,腦門子上依然熱汗涔涔。這會兒他一邊擦汗,一邊憂鬱地回答:

  「元輔,你可別忘記了,今天登基的皇上,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哪有後宮嬪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這倒是個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時十五歲,也尚未婚娶,故免了頭面首飾這一項開銷。當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個合適的理由,就會給人留下話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著額頭,陷入沉思……

  「元輔。」張守直又輕輕喊一聲。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張守直壓低聲音說道:「不才雖然愚鈍,但還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過這二十萬兩銀子的頭面錢,去爭取李貴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強一笑,「你是這樣看的?」

  「只要這件事一成現實,京城各大衙門裡頭,都會這樣認為。如今皇上只有十歲沖齡,今年春上才開講筵,哪懂什麼治國韜略,真正當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貴妃。在下早就聽說,這位李貴妃,是個極有主見的人。」

  「她是很有主見,今兒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訴你了。」

  「講了,馮保出掌司禮監,又兼著東廠,權勢熏天啊,他的後台正是李貴妃。元輔要爭取她,原也是為了社稷蒼生,朝廷綱紀。」

  「養正兄能看到這一點,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嘆一口氣說,「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討要二十萬兩銀子給李貴妃,並不存半點私心!至於你剛才說到,新皇上還是個娃娃,沒有後宮眷屬,這是事實。但卻忽略了一點,當今皇上是個孝子,先帝的嬪妃個個都在,為她們定做頭面首飾,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願。當今皇上定做頭面首飾賞賜後宮,也是登基儀注題中應有之義。」

  張守直收起撒扇一搗手心,說道:「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基業,講求的就是孝治天下。當今皇上定製頭面首飾賞賜後宮,乃是出於孝道,唔,這道理講得過去。只是……」

  高拱指望張守直說下去,張守直卻打住話頭,再也不吭聲。高拱只得問道:「只是什麼?」

  張守直兩手一攤,哭喪著臉說:「元輔,戶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又哭窮,」高拱拉長了臉,說道,「一國財政都在你養正兄的掌握之中,就是掃箱子角兒,這區區二十萬兩銀子。也還是掃得出來的。」

  「元輔既如此說,在下也沒有辦法。實話對你說了吧,上個月的太倉里,還有一百八十多萬兩銀子。廣西慶遠方面的軍費,解付了六十多萬兩,本來只要四十多萬兩,是你元輔作主,多給了殷正茂二十萬兩。這個月先帝賓天和新皇上登基,兩個大典各項開銷,又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還有打通潮河與白河的漕運工程,這是為了把通州倉的糧食運來京城的大事,年初就定下來的,第一期工程款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也是先帝御前欽定的。因為財政拮据,只預付了二十萬兩,河道總督朱衡上摺子催要了多次,定於這個月再解付二十萬兩,這道旨意也是內閣票擬上去的。我這裡說的,只是幾個大項,還有一些小項開支,這裡幾萬,那裡幾萬,我就不必細說。總之,戶部手上掌握的,大約還有三十多萬兩銀子。如果再撥走二十萬兩,不要說疏浚打通潮白河的工程款無處著落,就是京城大大小小上萬名官吏的月俸銀,也找不到地方開銷出來。」

  論及財政,張守直眉心裡蹙起了兩個大疙瘩,除了訴苦別無他話。高拱也知曉這些情況,平素他對財政收支也極為關注。能省的就省,如今年紫禁城中元宵節的鰲山燈,在他的提議和力爭下,就只花了五萬兩銀子,較之往年的十五萬兩例銀,一下子就省了十萬。但這次卻不同,為了爭取李貴妃,這二十萬兩銀子是非花不可的。事情既然已經攤開來講,高拱也不便硬來,只得推心置腹,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養正兄,你的難處我知道,但現在是大家和衷共濟,共渡難關的時候,朝廷的財政情況一年不如一年,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眼下的政治局勢,比起財政情況,更是亂得一團糟。馮保已經取代了孟沖,還有人對我這首輔之位,也是覬覦既久,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種地步,我的首輔當不成,戶部尚書恐怕也不會再是你養正兄了。」

  高拱如此緩緩道來,張守直卻聽出了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出任戶部尚書兩年多時間,曾有三份摺子彈劾他,都因高拱從中袒護,他才有驚無險。特別是最近的一份,是廣西道御史孫孝先寫的,言李延為了戶部能及時解付軍餉,曾向張守直行巨賄。摺子送上之時,正值隆慶皇帝病重期間,高拱票擬,以「查無實據,不可妄奏」八個字把此事了結。張守直因此對高拱心存感激。他何嘗不知道,只要高拱這個靠山一倒,他張守直立馬就要離開戶部尚書寶座,捲鋪蓋回家了。

  「我也知道事態嚴重,」張守直訥訥說道,「方才說了一大堆難處,並不是我張守直搪塞元輔,不肯辦這件事,而是為了讓元輔把事體想得更為周詳妥當,不至讓奸佞之人雞蛋裡頭尋骨頭,找出什麼岔子來。我明天就開出二十萬兩銀票來,潮白河工程款再拖一些時候,朱衡那邊,還望元輔曉以利害,不要讓他添亂。」

  「這個請你放心。」高拱爽快答道,「朱衡那裡由我來說話,其實也拖不過一個月,只要能穩住李貴妃,趕走馮保,事情圓滿結局,去哪裡找不回這二十萬兩銀子?再不濟,一道咨文下到兩廣總督行轅,讓殷正茂把二十萬兩銀子退回來就是。」

  「這個恐怕難!」

  「難在哪裡?」

  「誰不曉得殷正茂愛錢如命,讓他退回銀票,無異於從猴子嘴裡摳棗兒,行不通。」

  高拱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道:「這個就請你養正兄放心,孫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的巴掌心。」

  兩人笑過,張守直起身告辭。

  高拱與張守直兩人談話時,高福來客廳兩次,他本意是來催主人吃飯,但見兩人談話分外認真,便不敢從中打攪,直急得耍戲的猴兒似的裡外到處亂竄。直到張守直離開,高福這才又前腳趕後腳地走進來,說道:「老爺,酒菜都備好了。」

  由於餓過了頭,高拱這時反倒沒了胃口,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答道:「都子時了吧,還吃個啥,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泡個腳睡覺。」

  高福嘴中答應「是」,卻是不挪腳,高拱掃了他一眼,說:「你還磨蹭個啥,快去呀?」

  高福囁嚅著回答:「老爺,你老這麼餓著,身子骨吃不消哇。」

  「你少?嗦。」

  高福不管主人煩不煩躁,猶自絮聒下去:「老爺,今晚上這頓飯,是夫人親自做的。」


  「哦,老婆子下廚了?」

  「是呀,夫人見你這些時操勞過甚,過著飢一餐飽一頓的日子,也是心痛得不得了,所以今夜裡親自掌廚,做了幾樣平日你最愛吃的小菜,暖了一壺酒,就等著你品嘗。」

  「老婆子呢?」

  「做完菜,夫人感到累,先自睡了。」

  高拱覺得夫人的情意難拂,於是吩咐:「既是這樣,就把酒菜搬到書房裡來,我喝上兩杯,解解乏。」

  高福歡天喜地下去。高拱回到書房不過片刻,便見高福提了食盒子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

  「這個是誰?」高拱指著女子問高福。

  高福避過一旁,朝那女子努努嘴,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來,彎腰向高拱蹲了個萬福,媚聲說道:「老爺,奴家名叫玉娘。」

  「玉娘。」高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記不起來在哪裡聽到,於是對玉娘說,「你暫且出去一下。」

  玉娘退了出去。

  高拱問高福:「這位玉娘是哪裡來的?」

  高福答道:「老爺,這位玉娘就是上次邵大俠來京時帶來送給你的。」

  「哦!」

  高拱這才記起那檔事情,邵大俠走後,高福把玉娘安頓在一處尼姑庵里,每日里有兩個小尼姑照顧她。高福曾向主人幾次提起,要他抽機會見見玉娘。高拱總是推辭,一來這些時朝廷接連發生大事,的確忙不過來;二來高拱也擔心京城人多嘴雜,在這非常時期,不要招來物議,事情就這麼擱下了。可是萬萬沒想到,玉娘卻在家中出現了。高拱頓時惱下臉來,斥責道:

  「高福,你小子膽子也真大,竟敢把玉娘領到家裡來。」

  高福急忙申辯:「老爺可不要錯怪小人了,這件事是夫人的主意!」

  「夫人?」高拱一愣,「我那老婆子,她如何知道?」

  「是,是小人告訴她的。」

  高福於是講出事情經過:昨日,高拱離家后,夫人把高福找來,說道:「我看老爺這些時不但忙得腳不沾地,眉心上攢著的那兩個疙瘩也總不見消除,天曉得他有多少煩心事。你跟了他多年,主人並不把你當奴才看,而是情同父子。你總不成眼看老爺活得如此艱難,而不幫著他找些子快樂。」高福聽了也有同感,他冥思苦想一陣,終於鼓足勇氣把玉娘的事向夫人稟告了。夫人一聽,不但不生醋意,反而要高福把玉娘領回家來讓她看看,高福領命,今日把玉娘領進家門,夫人接見說了會子話兒,竟對這玉娘十分地喜歡,便吩咐留在家中侍候老爺。

  聽罷原委,高拱笑了起來,說道:「我家這個老婆子真是開通,居然給老公拉皮條,既是這樣,就叫玉娘進來吧。」

  高福轉身出門把玉娘領了進來,又把食盒子里的酒菜拿出來擺好,這才退了出去,小心把門掩好。

  高拱家中的書房同客廳一樣大,平素夜裡只點一盞宮燈,光線不甚明亮。今夜裡書僮按高福的吩咐把書房裡的四盞宮燈全都點燃,因此屋子裡明亮得如同白晝。借著亮熾的燈光,高拱仔細端詳坐在眼前的玉娘:只見她穿著一襲素白的八幅羅裙,腰間數十道細褶,每一褶一道顏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別緻,裙邊一二寸寬的地方,滾了大紅的花邊,看上去很醒目,讓人產生愉悅。也許是獨自面對高拱的緣故,玉娘有些緊張,微垂著白膩如玉的鴨蛋臉,只讓高拱看到一個梳裹得整齊的用金銀絲線挽成的插梳扁髻。

  「玉娘。」高拱喊了一句。

  「老爺。」

  玉娘抬起頭來,只見她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脈脈含情,抿著兩片薄薄猩紅的嘴唇,微微上翹的嘴角露出些許的調皮與天真。面對這麼一位不勝嬌羞的美人兒,高拱不免心旌搖蕩,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玉娘的臉蛋不挪開。玉娘被看得不好意思,香腮上飛起兩朵紅雲,她躲過高拱的目光,站起身來說:「老爺,奴家給你斟酒。」

  「好,你陪老夫喝一杯。」

  高拱說著,趁玉娘挪步過來斟酒的當兒,伸手把她執壺的手摸了一把,他像摸到了滑膩的牛乳,周身頓時如同遭到電擊。在官場同僚中,高拱以不近女色聞名,可是今夜裡,他也忍不住失態了。

  「老爺,奴才敬你這一杯酒。」

  玉娘雙手舉著酒杯,半是羞澀半是嬌嗔地送到高拱跟前,高拱有些情不自禁,說話聲調有些異樣:「不是說好,你陪老夫一起喝么?」

  「這是敬老爺的,您先喝下,下一杯奴家再陪你喝。」

  「好,那就一言為定。」

  高拱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玉娘又斟酒兩杯,兩人碰杯對飲。一杯酒下肚,玉娘的臉龐更是艷若桃花,光澤照人。高拱也是神采奕奕,興緻大發,他吃了兩筷子菜,問玉娘:「你和邵大俠是何關係?」

  玉娘答道:「奴家原籍在淮北,十一歲因家境沒個著落,被父親賣給一個大戶人家當上房的使喚丫頭。沒過半年,又被那家主人轉賣到南京秦淮河邊的玉簫樓,認了一個新的乾媽。那乾媽便教我彈琴唱曲,吟詩描花。五年下來,倒也學了一些糊弄人的本事。乾媽本是把我當作搖錢樹來栽培,指望日後靠我騰達養老。那一日,邵大俠逛到玉簫樓來,不知談了什麼條件,就把我贖出身來,並把我帶來北京,講清楚了讓我服侍老爺。」

  玉娘一口氣說完自己的經歷,這倒更引起高拱的憐愛,問道:「你那乾媽可還疼你。」

  「疼是疼,可是管教也嚴。」

  「怎麼個嚴法?」

  「我進玉簫樓,從沒見過一個生人,也從不讓我參加任何應酬。」

  「你那乾媽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她是想留著你放長線釣大魚。這不,邵大俠就上鉤了。」

  高拱說罷,先自大笑起來,又把玉娘斟上的酒飲了一杯。玉娘也賠著笑了。高拱接著問道:「邵大俠是怎麼跟你說的。」

  玉娘兩頰飛紅,抿著嘴唇不語。

  「說呀!」高拱催他。

  「邵大俠說,他給我尋了個除了皇帝之外的天底下最顯赫的人家,讓我來當偏房。邵大俠說的這個人,就是老爺您了。」

  玉娘細聲細氣說完這段話,羞得無地自容,伸出兩支玉手捂住發燙的臉。這副忸怩不安嬌滴滴的樣子,越發逗得高拱開心。這時他已春心蕩漾,很想上前把玉娘摟進懷裡親她一親,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又尋個話頭問道:

  「你乾媽教你唱了些什麼曲子。」

  「好多啦,大凡堂會上流行的曲子,奴家都會唱。」

  「啊,那你就唱它幾支,給老夫佐酒。」

  「奴家遵命。」

  玉娘答應,出門去拿了一張琵琶進來,調了調弦,問道:「老爺要聽哪一支?」

  高拱平素極少參加堂會應酬,就是偶爾參加,也無心留意曲牌,讓他點唱可真是難為了他,因此答道:「你就撿好聽的給我唱來。」

  玉娘點點頭,斂眉略一沉思,便輕揮玉指撥動琵琶,隨著柔曼如捻珠般的弦聲,玉娘唱道: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如果單隻說話聊天,高拱只把玉娘看成是一個萬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及至玉娘開口一唱,高拱才領會到玉娘原來是一個色藝俱佳的豆蔻佳人。聽她慢啟朱唇剛一開腔,高拱便有三分陶醉。他索性閉了眼,靜聽玉娘的一曲妙唱。那聲音媚甜處,讓人可以感覺到懷春少女的似水柔情;嬌嗔處,讓人如置畫樓繡閣,聽紅粉佳人的打情罵俏;緊湊處如百鳥投林,飛泉濺玉;悠揚處如春江花月夜的一支洞簫。字正腔圓,珠喉嚦嚦。高拱聽得痴了,玉娘一曲終了,他尚沉浸其中。

  「老爺,奴家獻醜了。」玉娘說道。

  高拱醒過神來,連聲叫好。望著明眸皓齒的玉娘,不禁又蹙了蹙眉頭,說道:「你方才這唱的是宋代秦少游的《滿庭芳》,詞是好詞,只是過於傷感。看看,曲子唱完了,你的眼中猶自淚花閃閃。」

  玉娘懷抱琵琶欠欠身子,歉意地說:「這是乾媽教給奴家的第一支曲子,我順嘴唱了出來,沒想到惹得老爺不高興,奴家賠罪了。」

  高拱沒想到隨便說一句,竟引起玉娘如此緊張,便故作輕鬆地一笑說道:「我只不過隨便說說,老夫極少聽人唱曲子,你卻是唱得真好,你再唱下去,唱下去。」

  「老爺,奴家唱點詼諧的如何?」

  「隨你。」

  玉娘又不經意地撥了一下琵琶,定定神,又唱了一首:

  提起你的勢,笑掉我的牙。

  你就是劉瑾、江彬,也要柳葉兒刮,

  柳葉兒刮。

  你又不曾金子開花、銀子發芽。

  我的哥羅!你休當玩耍,

  如今的時年,是個人也有三句話。

  你便會行船,我便會走馬,

  就是孔夫子,也用不著你文章;

  彌勒佛,也當下領袈裟。

  唱這支曲子,玉娘好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的憂戚一掃而空,換成逗人發笑的頑皮。二八佳人學街頭耍把戲的那種油腔滑調,這懸殊的反差本身就很出彩。因此把高拱逗得鬍子一翹一翹地大笑,笑聲止了,又滿飲了一杯酒,高拱問道:「這支曲子叫啥名字?」

  玉娘答道:「回老爺,叫《鎖南枝》,是一支專門諷刺宦官的曲子。」

  高拱眼眶裡閃過一絲不易捉摸的光芒,說道:「老夫聽到了,你唱的曲詞兒中提到了劉瑾、江彬這兩個惡貫滿盈的大太監,這曲子也是你乾媽教的?」

  玉娘搖搖頭,答道:「這曲子是奴家來到京城后才學會的。」

  「啊,跟誰學的?」

  「也沒跟誰學,那一日,在兩個小尼姑的陪同下,到泡子河邊看景兒,在一個小書肆里買回一個唱本兒,上面有這首詞兒。」

  「既是唱本兒,裡頭肯定有許多的詞,你為何單單選中這一首來唱?」

  「這……」玉娘欲言又止。

  高拱追問:「這裡頭難道還有什麼可隱瞞之事?」

  這一問,倒把玉娘唬住了,她連忙答道:「老爺言重了,奴家自到京城,日日夜夜都想著老爺,哪有什麼隱瞞的事。奴家揀了這首詞兒來唱,原是想討老爺的歡心。」

  「此話怎講?」

  高拱說話直通通的,口氣很硬。這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養成的習慣,叫一個女孩兒家聽了很不受用,但玉娘隱忍了,依舊含笑答道:

  「奴家聽說,老爺很不喜歡宦官。」

  「哦?」高拱端起一杯酒來正準備一飲而盡,一聽這句話又把酒杯放下了,問道,「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打聽老夫官場上事?」

  玉娘說:「也不是特別打聽,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爺不喜歡紫禁城內的一個馮公公,奴家只不過揀耳朵聽來。」

  「因此你就揀了那首詞兒來唱,討我的歡心,是么?」

  「正是,」玉娘黑如點漆的眸子忽閃了幾下,不安地問,「老爺,這有什麼不對的么?」

  「也沒有什麼,」高拱長吁一口氣,說道,「玉娘啊,老夫看你是聰明過頭了。」

  高拱說著,腦子裡便浮出兩句古詩:「花能解語添煩惱,石不能言最可人。」玉娘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家,幹嗎要打聽大老爺們官場上的事情?既留心打聽,誰又能保證她日後不摻乎進來播弄是非?慮著這一層,高拱又聯想到把隆慶皇帝纏得神魂顛倒的那個奴兒花花,她不也是有著傾城傾國之貌么?看來,古人所言不虛,女人是禍水,越是漂亮毒害越大。這麼想下去,本來已被撩撥得精神振奮慾火難熬的高拱,剎那間又變得眼含刻毒心如冰炭,他推開杯筷,起身走出書房。一直候在書房外頭過廳里不敢離去的高福,見主人走了出來,趕忙滿臉堆笑迎上去,喊道:

  「老爺。」

  「唔,」高拱停下腳步,盯了高福一眼,說道,「你把玉娘送回去。」

  高福一愣,小聲問道:「送到哪兒?」

  「你從哪兒接來的,就送回到哪兒!」

  高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後堂。高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望著主人漸漸走遠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子呆。斯時月已三更,萬籟俱寂,只書房裡頭,隱約傳出玉娘微微的啜泣。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4
木蘭歌 第十八回 勘陵寢家臣傳密札 訪高士山人是故知    文 / 熊召政  



  新皇帝登基第二天,張居正遵旨前往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的寢宮工程。出了德勝門,眼見沃野平疇,青蔥一片,不覺心情一爽。從隆慶皇帝犯病到去世,差不多也有半年時間了,張居正一直鬱鬱不樂,這是因為他與高拱的關係越來越緊張。近些時,雖然高拱屢屢作出和好的姿態,但張居正心底清楚,這只是高拱害怕他與馮保聯手而作出的防範措施,並不是真正地摒棄前嫌,因此也只是表面應付。兩人的矛盾不僅順天、應天兩府的官員們都已知道,甚至那些退休致仕的官員也耳聞其詳了。昨天散朝回家,他同時收到了陳以勤和殷士儋的來 
信。這兩人都曾是內閣大臣,先後與張居正同事,后又同樣因為得罪高拱而被排擠去職,回籍閑居。一在四川南充,一在山東歷城。他們在信中對張居正的前途表示了關切。張居正滿腹牢騷,本想對過去的同僚一訴,何況這兩人最能理解他目前的處境。但轉而一想,白紙黑字寫出去的東西,若謬傳他人,便成了抹不去的證據。因此落筆回信時便又存了一份小心。殷士儋脾氣暴躁,且經常酒後失言。當年同在內閣,也不敢同他推心置腹交談。給他的回信,只是幾句安慰的話:

  使至,知台從已返仙里,深慰鄙念。

  宋人有一聯云:「山中宰相無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孫。」 前一句,公已得之,后一句,願公勉焉。使旋迫節,草草附復。別具侑柬,幸惟鑒存。

  陳以勤胸有城府,給他的回信,也就談得透徹些。甚至說出了「樞衡之地,屢致臬兀。機辟盈野,鳳翔九霄」這樣露骨的話。在中旨還未頒到內閣之前,他已知道馮保接任了司禮監掌印的職務,他料定高拱接到中旨后必定暴跳如雷。正好新皇帝讓他來天壽山,使得他得以躲過內閣那難堪的場面。

  時為六月中旬,熾烈的陽光無遮無攔地傾瀉。驛道兩邊的楊柳,葉子都曬得蔫蔫的,躲在濃蔭深處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的嘶鳴,更讓人感到悶熱難挨。剛出城的時候,因為還是早晨,涼風悠悠,陽光也不撒潑,張居正因此心曠神怡。兩個時辰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乘坐的馬車,燠熱如同蒸籠一般。車轎的四圍帘子雖都卷了起來,卻一絲風也沒有,旁邊站著的小廝雖不停地給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烏紗黑角帶的穿戴,都已經濕透了。

  車入昌平縣境,昌平縣令已在此恭候多時。路邊臨時搭起的涼棚里,已擺好了七八桌酒席,招待張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張居正胃口全無,只喝了一碗綠豆稀飯,吃了幾片西瓜,就又催趕著上路了。大約未時光景,張居正一行來到了天壽山的大紅門前。

  坐落在京城北郊昌平縣境內的天壽山,是成祖朱棣宣布遷都北京后,親自選擇的陵地。為選擇一塊理想的「吉壤」,朱棣從全國各地召聚了一批有名的風水大師,讓他們跑遍了北京周圍的山巒崗地。這些風水大師們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忙乎了幾個月,最後遴選了五處山陵,繪出圖樣來讓朱棣圈定。朱棣又讓他最為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廣孝和大相士袁珙參加意見,多方斟酌,終於把風水大師廖均卿挑選出的黃土山選定為皇陵。朱棣嫌黃土山名兒不雅,遂親改其名為天壽山。

  這天壽山的確是一塊難得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脈的一個分支,來脈虎踞龍騰,悠遠有致。東、北、西三面群山環繞,南邊卻開敞無阻,好像一個大庭院。「院子」盡頭,有一對小山把門,左邊稱為龍山,右邊稱為虎山。從天壽山正中一處叫康家莊的村子後頭,密林里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迴流過這片三山環抱的平坦腹地,然後從龍山與虎山之間潺潺流出,流向廣闊的平原。無論山形水勢,還是土層植被,均無一點可挑剔之處。朱棣選中這塊陵地后,便把康家莊的村民盡數遷出,在其旁邊修建了自己的陵寢,民間所傳「康家莊邊萬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長陵,自朱棣之後,仁宗朱高熾的獻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的永陵,一共八個皇帝的陵寢都在這天壽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載?的昭陵,是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車轎在龍虎二山之間的大紅門前停下,這是皇陵的正門。所有官、軍人等到此一律下馬,連皇上也不例外。張居正在車轎裡頭另換了一套乾淨的素服下車。穆宗皇帝去世第二天,就來這裡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和欽天監夏官孔禮,這時導引張居正從大紅門的左門進入陵區,沿著青石長階走上感恩殿,這是皇帝前來祭陵的駐蹕之地。隆慶二年清明,張居正曾隨著穆宗皇帝來這裡祭過一次陵。皇上親祭了永陵與長陵,餘下六陵由皇上指定六名大臣代為祭掃。張居正代皇上祭掃的是武宗朱厚照的康陵。就在那次祭陵中,穆宗也親自定下了自己百年之後的陵寢之地。一晃四年過去了,山川依舊,人事全非。當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穆宗,如今也已作古。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覺撫髯長嘆,倍感凄涼。

  在感恩殿稍事休息,張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禮的陪同下,乘板輿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長陵正好在天壽山與大紅門之間的中軸線上,左右皆是歷代陵寢。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庭院」,腳下蹬著龍山。正在修建的穆宗皇帝的昭陵與永陵隔谷相對,正好對著虎山。當初禮部和欽天監兩家主持為穆宗選擇「吉壤」時,也拿了幾處方案,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現在這塊地方。他說:「百年之後與先帝父皇比鄰而寢,朕心大慰。」穆宗說這句話時,張居正正好侍立在側。當時他覺得欽天監選定的幾塊地中,這地方並不算太好。雖然也在龍脈之上,卻回勢稍差,缺乏逶迤奔騰的氣勢。但皇上自己喜歡,他這位大臣哪敢發言「有悖聖意」呢?四年後,再來看這座將竣工的陵寢,張居正當初的感覺並沒有多大改變。

  在昭陵工地上轉了一圈,聽了王希烈與孔禮兩人的彙報,張居正心中有了底。按欽天監選定的日期,九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宮落土的吉日。到今天整整還有三個月,而昭陵工程基本已接近尾期,最多只須一個月時間就可完全竣工。

  此時夕陽西下,四圍鬱郁蒼蒼的松樹,在陽光的襯照下,翠色很是搶眼。解暑的清風,挾著不遠處依山而下的泉聲,悠悠傳來,令人心曠神怡。張居正便動了走一走的念頭,於是踏上林間的石板道,朝德勝口村的方向走去。這德勝口村同康家莊村一樣,原也是山中一個不小的村莊,因修建皇陵而盡數遷出,只留下一個地名。從一片林子中走出來,登上一處突兀的岩石,張居正看到了埋葬著世宗皇帝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這位篤通道教齋醮的皇帝,由於一意修玄,導致大權旁落,首輔嚴嵩專權達二十餘年,次輔徐階也就忍耐了二十餘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輔的機會……沉思中,張居正不自主地轉了一個身,位於德勝口村上頭的埋葬著武宗皇帝的康陵,在漸漸暗淡的夕陽中,散溢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孤凄。這位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風流皇帝,成天躲在豹房裡尋歡作樂,要麼楚館秦樓,要麼放鷹逐犬。朝中大事,竟讓大太監劉瑾一手處理。一個惡貫滿盈的太監,竟代秉國政十幾年,社稷綱常,被弄得烏煙瘴氣。封疆大吏的奏摺,劉瑾的門人可以隨意地批答。厚顏無恥的貪吝小人,劉瑾可以隨意地封官鬻爵。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大理司事張?,每見到劉瑾就遠遠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連呼「爺爺」。劉瑾開懷一笑,對身邊隨從說:「你們看看,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不久,就拔擢張?為吏部尚書。嚴嵩與劉瑾,一個首輔,一個司禮監掌印,都是前朝的巨奸大滑,就因為碰上兩個糊塗皇帝,他們才敢為非作歹,糟蹋公器。太平出良吏,順世出名臣。可是,自明太祖創下大明基業,到現在也兩百多年了,為什麼就出了這麼多貪吏奸臣呢?

  張居正觸景生情,剛剛轉好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了。這時,忽然一陣吵鬧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循聲看去,只見守陵駐軍的一名小校正在驅趕一名老漢,眼看老漢被推得跌了一跤,張居正便喝住小校,走了過去。這才看清老漢並不老,大約五十歲左右,麻衣麻鞋,雖是村夫野老的打扮,眼光卻深邃有力。

  張居正問小校:「你為何要推他?」

  小校答道:「回閣老張大人,這個人私闖陵區,例該有罰。」

  皇陵有一個營的軍士守護,閑雜人等若私闖陵區,按條例處罰,輕則拘役,重則關押。張居正又掃了那人一眼,只見那人不卑不亢,身上全然沒有俚俗人家的卑瑣之氣。

  「看你一身孝服,是不是為大行皇帝致哀?」張居正問。

  「是。」老漢點頭回答,「新皇帝雖然於昨日登基,但他畢竟與大行皇帝是父子。子之登基之喜不能掩父之大行之哀。所以,我這身麻衣麻鞋,要穿過二十七日的舉喪之期。」

  老漢說話鏗鏘有力,態度也不卑不亢。張居正頓時對他感興趣起來。問道:

  「老人家貴姓。」

  「免貴,賤姓常。」

  幾句答話,張居正已斷定眼前的這個人是個讀書人。從他的行態舉止,他陡地想起了一個人,兩人很有相似之處。但他不相信有這種巧遇,又問道:「請問常先生,為何要私闖皇陵。」

  「我想來看看正在為大行皇帝修建的昭陵。」

  常先生這一句話,倒讓在場的官員們都吃了一驚。王希烈忍不住插問:「你為何要看昭陵?」

  「看大行皇帝是否葬得其所。」

  「你是風水先生?」孔禮以行家的眼光,把常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村夫野老,略懂一點堪輿之學。」

  常先生微微一笑,又把眼光投向了昭陵。

  「你看昭陵的風水如何?」孔禮繼續問。

  常先生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想說什麼,卻又不好開口。

  孔禮看了一眼張居正,感到這位次輔大人也有聽下去的興趣,於是慫恿道:「常先生,你但說無妨。」

  常先生點點頭,說:「這塊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塊吉壤了,但作為天子陵寢,還是有所欠缺。」

  「欠缺在哪兒?」

  「天子陵寢,必須拱、朝、侍、衛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鑾殿接見大臣時的樣子。皇上坐在寶座上,兩邊有侍從,後面有高大威嚴的屏風,前面有玲瓏的桌案,遠處有列班的朝臣。用這四全的法則來看昭陵,朝臣與侍衛都有點散亂,其勢已不昌隆了。」

  說到這裡,常先生便指點著昭陵前後左右的山川形勢,一一說明。把這一行官員都聽得目瞪口呆。孔禮供職欽天監,是專司皇陵堪輿的命官,成年累月同風水大師打交道,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他知道今天碰到了高手。常先生挑出了昭陵的毛病,換句話說,就是他這位命官的失職。出於自我保護,孔禮說道:

  「你這是一家之言,當年選定昭陵的風水大師都是聞名天下的專家,說的和你可不一樣。」

  論及專業,常先生卻固執起來了:「大人,我先頭已經說過,我一介村夫,不和任何風水大師爭短長,我只說自己的觀點。」

  張居正很欣賞常先生的觀點,同時也理解孔禮的心情,這時候站出來打圓場說:「昭陵這塊吉壤,是大行皇帝在隆慶二年欽定的。」

  「是啊,是皇上欽定的。」孔禮跟著就嚷起來,朝張居正投來感激的一瞥。

  常先生搖搖頭,不禁惆悵地說:「如此說來,這是天意啊!」

  「此話怎講?」王希烈問。

  常先生環顧了一下天壽山,這時暮靄飄忽,影影綽綽的松林上頭,到處是盤旋歸窠的宿鳥。常先生緩緩說道:

  「天壽山水木清華,龍脈悠遠,形勢無可挑剔。唯我中國之大,也是難得的吉壤。但是,望勢尋龍易,須知點穴難。當年永樂皇帝的長陵,點的就是正穴。一處吉壤,只有一個正穴。天壽山的正穴就是長陵,自永樂皇帝冥駕長陵,一晃也有二百年了,這天壽山中,又添了獻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等七座皇陵,現在又有了昭陵,總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來看,這裡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千尺為勢,百尺為形。勢來形止,是謂全氣,萬壽山的全氣之穴,只有長陵。」

  常先生一番剖析,說得頭頭是道。但聽他宣講的這一干朝臣,包括張居正在內,卻是誰也不敢接腔。官袍加身的朝廷命官,誰敢對皇陵的優劣妄加評論?儘管他們內心覺得常先生言之有理,但決不敢隨聲附和。因此竟一時間冷場了。倒是那機靈的小校,看到張居正不說話,猜想他的為難,便又朝常先生吼了起來:

  「你個常老兒,盡他娘的胡說八道,還不快走。」

  「我這就走,」常先生朝張居正拱拱手,說,「大人,恕老朽猜測,你們是為視察昭陵而來,天壽山葬了九個皇帝,地氣已盡,為保大明的國祚,必須尋找新的吉壤。」

  說罷,常先生朝張居正一行深深一揖,掉轉頭匆匆下山了。望著他漸漸模糊的背影,張居正忽然醒悟到什麼,他命令那小校:「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攔下來,晚上我還要找他談談。」

  張居正剛回到感恩殿的住所,就有擔任警衛的小校進來稟告,說是家人游七有要緊事求見。張居正心下納悶,離家才一天又有什麼大事發生?便命小校領游七進來。稍頃,只見游七風塵僕僕滿頭是汗地跑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人。兩人一進廳堂,喊了一聲「老爺」,磕頭行禮。這當兒,張居正才看清,跟著游七進來的是馮保的管家徐爵。

    「這不是徐爵嗎?你怎麼來了。」張居正問。

  「我家主人有要緊事向張先生討教。」徐爵恭敬回答。

  兩位管家各覓了椅子坐下。張居正盯著一貫鮮衣怒馬如今卻是一身僕人打扮的徐爵,笑著說:「原來是你家主人有事,我還真的以為是游七有事。」


  「老爺,我真的有一封急信要送給你,」游七連忙插話說明原委,「我正要啟程送信,徐管家來府上說是要見你,於是臨時換了一身衣服,和我一起來了。」

  「路上沒人認出你?」張居正問徐爵。

  「沒有!」游七代為回答,接著從懷裡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封,雙手呈上。

  張居正接過來拆封一看,是李義河從衡山寄來的密件。總共有十幾張信箋,詳細述說李延在福嚴寺神秘死去的經過以及連夜突擊審查李延一干隨從的結果。最令人振奮的事情,是李延的幫辦董師爺交待了李延向京城一些部院大臣行賄的事實,並從李延行李中搜出了那兩張寄名高福的五千畝田契。張居正一目十行看過這封信,又看了看隨信寄來的那兩張田契的原件。頓時心花怒放,心裡頭直誇獎李幼滋會辦事。但表面上他卻聲色不露,慢吞吞地把信箋依原樣折好,裝回信封,放在茶几上。然後問徐爵:「你家主人有何事找我?」

  游七不知道信的內容,徐爵當然更無從知曉,因此兩人都猜不透張居正此時的心情。徐爵瞄了瞄茶几上反放著的信封,習慣地眨眨眼,答道:「今兒個上午,有兩封奏摺送到了皇上那裡。一封是刑部上的,講的是妖道王九思的事。說王九思既已讓東廠抓到,就該交給三法司問讞定罪……」

  「該定何罪?」張居正插問。

  「摺子上說,王九思以妖術惑亂聖聰,導致先皇喪命,理當凌遲處死。」

  「唔,」張居正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接著問,「還有一封摺子說的什麼?」

  「是禮部上的。說按新皇上登基成例,應從戶部太倉撥二十萬兩銀子,為後宮嬪妃打制首飾頭面。」

  張居正「哦」了一聲,這份奏摺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外。游七觀察主人的臉色,趁機說道:「這道摺子的意圖再也明顯不過,就是他高鬍子變著法子討好李貴妃。」

  張居正臉上勃然變色,他眉毛一擰,瞪著游七厲聲斥道:「狗奴才大膽,你有何資格議論朝政,唔?」

  張居正突然發怒,唬得游七一下子從椅子上跌下來,雙膝跪地,篩糠一般答道:「老爺,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張居正余怒未息,吼道:

  「滾出去!」

  游七連滾帶爬退出廳堂,看到游七惶然退出的窘態,徐爵也渾身不自在。雖然他對張居正家風甚嚴早有耳聞,但如此不留情面還是讓他感到難堪。畢竟,他與游七的身份差事相同,因此感同身受,竟也產生了挨罵的感覺。

  倒是張居正,臉上早已烏雲盡退,好像剛才的事壓根兒沒有發生,他轉向徐爵,和顏悅色說道:「徐爵,你的話還沒說完呢。」

  徐爵頓時感到張居正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心中也就產生了一種敬畏。他又眨了眨眼,說道:「我家主人收到摺子,不敢怠慢,趕忙奏報皇上。皇上沒主意,不知如何批答才好。」

  「按常例,這兩道摺子應該送內閣擬旨。」

  「這個我家主人懂得,只是這裡頭的道理很明顯,」說到這裡,徐爵覷著張居正神色,小心翼翼說道,「方才游七所言,雖然觸犯了張先生的家規,但他道出了個中癥結所在。」

  張居正默不作聲,沉思一會兒,問道:「李貴妃知道這兩個摺子嗎?」

  「知道,」徐爵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她也沒了主意。我家主人看透了李貴妃的心思,對這兩件事情的處理,她都同意摺子上所奏之言。」

  「這正是高拱的厲害之處。」張居正在心裡說道。但他依然不顯山不顯水地問道:「馮公公是怎麼想的?」

  「我家主人感到十分為難,如果擬旨准行,則讓高拱搶了頭功,從此事情就不好辦,如果駁回摺子,又怕得罪李貴妃,日後更難辦事。我家主人苦無良策,只得派我來這裡向先生討教。」

  徐爵本想把事情說得委婉一點,但面對張居正深藏不露的眼神,他不免有些慌亂,因此也就赤裸裸地說出了馮保的為難。其實,他就是不如此直說,張居正也清楚不過。聽罷徐爵的陳述,他伸出指頭,漫不經心地叩動著面前的花梨木茶几,沉吟著說:「其實,這兩件事都不難辦理。」說著,示意徐爵走近前來,細聲細氣與他耳語一番。徐爵聽罷,不禁眉飛色舞,連連說道:「好,好,依先生之計行事,他高鬍子就會偷雞不成反丟一把米。」

  張居正眉頭一皺,輕輕拍了一下徐爵的肩膀,提醒道:「徐爵,你家主人如今已升任大內主管,你這位當管家的,凡事要緊開口、慢開言,常言道,小心不虧人。」

  徐爵立忙收了興頭,小心答道:「張先生的叮囑是至理名言,小的當銘記在心。還有一件事,我家主人讓我告訴你,今天通政司轉來了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的手本,奏報前兩廣總督李延在衡山自盡。」

  「哦,有這等事?」

  張居正裝出大驚失色的樣子,徐爵幸災樂禍說道:「這個李延,是高鬍子的得意門生,他這一死,高鬍子的陣營里,便少了一條走狗。」

  「李義河的手本還說了些什麼?」

  「其餘倒也沒說什麼,僅僅奏報了李延的死訊而已。」

  聽徐爵如此回答,張居正也就放了心。看來李義河是個有心人,他把此事的底牌全都告訴了張居正,對朝廷那邊只是敷衍了事地上了一道公文。

  張居正瞥了瞥茶几上那隻空無一字的信封背面,似乎要說什麼,只見小校又敲敲門,進來稟告:「張大人,內閣中書馬從雲求見。」

  馬從雲接替韓揖在高拱值房當值。他為何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張居正眉棱骨一聳,對小校吩咐:「你讓馬大人在外頭稍坐會兒,聽我的傳呼進來。」

  「是。」小校躬身退下。

  不等小校的身影在迴廊上完全消失,徐爵就滿臉狐疑地說道:「馬從雲不是高鬍子的心腹么,他怎麼來了?」

  「你不要管這些閑事,」張居正陰沉著臉說,「此處非久留之地,我也不留你吃飯了,你去喊上游七,迴廊這頭,還有一道門出去,你們倆趕緊離開。」

  徐爵點點頭,也不再說什麼,閃身出門邀游七走了。張居正收拾好李幼滋的密札,這才傳話讓馬從雲進來。

  「張大人!」

  隨著這一聲喊,身材頎長穿著六品官服的馬從雲已跪到張居正面前行禮,張居正伸伸手示意他坐下,馬從雲坐在剛才徐爵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一雙眼睛滴溜溜朝屋子四處張望,這一動作引起了張居正的不快,他壓著性子問道:「你怎麼來了?」

  「首輔有急件讓我送給張大人。」

  說罷,馬從雲從隨身帶來的錦囊里抽出了一份黃綾硬面的題本,張居正接過一看,封面上寫了四個鵪鶉蛋大小的蒼勁楷書:「陳五事疏」。一看就是高拱的手跡。張居正一頁一頁翻讀,嘴中不時叫好,不過片刻讀完,他合上奏摺,問馬從云:「元輔讓你送來,是否是徵求我的簽字?」

  「正是,」馬從雲背書一樣說道:「首輔說,皇上以十歲沖齡登基,於政體多有不熟,先帝彌留之際,曾把三位閣臣召至榻前,親授顧命,現在,三位內閣顧命大臣須得戮力同心,輔佐皇上,廓清政體,明辨國是。」

  張居正心裡頭明白,這份《陳五事疏》是針對昨日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的那道中旨而來的。連同徐爵剛才提到的那兩份奏摺,都是高拱一手策劃的攻勢。旨在取悅李貴妃,扳倒馮保。平心而論,張居正很是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他欲除政敵,步步為營,步步都是好棋。對手稍一不慎,就會落入他精心設計的陷阱而俯首就擒。憑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山雨欲來風滿樓,好戲惡戲都還在後頭。此情之下,他張居正很難做局外人,高拱也不允許他做局外人。這不,大老熱天,讓馬從雲急急如律令把這份《陳五事疏》送到天壽山來讓他簽字,就是要把他拖入這場鬥爭,聯合向馮保發動攻擊。好在張居正早已看清了這場鬥爭的性質,並把自己在這場鬥爭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審時度勢進退予奪等大事都已思慮清楚,所以事到臨頭並不慌亂。他起身到裡屋,啟開書僮隨身帶來的墨盒,毫不猶豫地在高拱、高儀之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馬從雲拿到簽好字的《陳五事疏》奏摺,也不再耽擱,告辭走出感恩殿,打馬返回京城。

  把這兩撥人接待完畢,不覺已到酉牌時分。王希烈、孔禮一班官員尚餓著肚皮等張居正共進晚餐。因張居正是一品閣老大臣,又是奉皇上旨意而來,在這裡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不敢怠慢,吩咐庖廚準備了豐盛的酒席,要為張居正接風。這種官場酬酢最是耗費時間,但張居正也不好推託,只得把脫下的一品官服重新穿上,步入所住廂房一側的宴會廳,一時間珍饈羅列,舉筷飛觴。張居正顧忌著王希烈是高拱線上的人,因此只是勉強應付,就皇上陵寢工程問題,說了一些獎勵的話。一頓飯吃得氣氛越來越淡。本想套近乎的王希烈,隱約感到張居正這個人不大好侍候,也就草草撤席收場,各自回房間休息。

  卻說張居正一回到下榻處,即命小校去把那位常先生找來。常先生進來時,張居正已除了官服,並讓書僮給客人沏好了茶水。

  賓主坐定,張居正說道:「下午在先帝陵寢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猶未盡,因此便讓小校把先生留下來,有些事情還想向你討教。」

  常先生坐在明亮的宮燈之下,依然是一身麻衣,只是眉宇間洋溢著一股靈動的生氣。他笑著回答:「閣老大人是名傾朝野的文淵閣大學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雖胸有點墨,亦難擔當求教之言。」

  張居正久居高位,各色人等見得多了,但覺得這位常先生身上自有一種人所不能企及的仙風道骨。從見他第一眼起,他的腦子中就閃過那副對聯:「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現在見這常先生談吐屬對,既無村夫野老之粗俗,亦無文人騷客的迂腐窮酸,更是肅然起敬,因此問道:「聽常先生口音,好像是江西人。」

  「閣老大人說得不錯,在下正是江西人。」

  「聽你談吐,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為何要隱伏草莽,棄絕功名?」

  「當年我也曾進京參加過秋試,只是受了刺激,從此再也不肯走近考場一步。」

  「你應試過?哪一年?」

  常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揚了揚兩道漆黑的卧蠶眉,盯著張居正說:「閣老大人,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你是……」

  看到張居正遲疑的神態,常先生悠悠一笑,撫摸了一下修理得整整齊齊的山羊鬍子,說道:「閣老大人,你還記得初幼嘉么?」

  「初幼嘉?」

  張居正渾身一激靈,這是他年輕時的摯友,一起參加鄉試、京試。正是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他考中進士,初幼嘉卻名落孫山。為了安慰多年的同窗,他寫下了那首在士子中廣為流傳的七律「燕市重來二月初」,前不久,馮保還專門抄錄了這首詩送他。只是光陰荏苒,自嘉慶二十六年在京城與初幼嘉分別,不覺二十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聽到初幼嘉的任何消息。現在,常先生驟然提到這個名字,勾起了張居正對往事的無盡回憶,他連忙問道:

  「你怎麼知道初幼嘉,你是誰?」

  常先生仍舊笑道:「你不記得我,該記得那兩句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

  經這麼一提醒,張居正立刻就想起來了。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全國各地數千名舉子會聚京師,其中有一江西籍舉子,名叫何心隱,正好與張居正、初幼嘉同住一家客棧。這位何心隱為人風流倜儻,同時也頗為自負。彼此熟悉后,一次舉子們聚會,何心隱在桌上說:「我何某雖然不才,但這次來京會試,奔的就是甲科。余者皆不在吾輩眼界之內。」一聽這話,張居正與初幼嘉都一下愣住了,誰也不搭腔。需知朝廷有定規,三年一次的京城會試,取進士數百名,共分三級:一稱賜進士及第,再稱賜進士出身,三稱賜同進士出身。其中一級的前三名,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數千名舉子多年寒窗苦讀,千里迢迢趕來京城會考,得以金榜題名者,已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卻是沒有幾個人敢像何心隱這樣口吐狂言只想躋身前三名。一時間酒席有些冷場,靜了一會兒,初幼嘉問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隱一笑,滿飲了一杯酒後,決然答道:「考不上甲科,我何某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卻說半個月京試之後放榜,何心隱不但沒有考上甲科,連乙科進士都沒有他的份。同時落榜的還有初幼嘉。本來,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何心隱與初幼嘉因為聲氣相求就已產生了友誼,現在又雙雙落榜,更是同病相憐,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已經金榜題名的張居正對這兩個舊雨新知,除了同情與安慰亦別無他法。放榜后三日,兩人聯袂出京返回南方故里。張居正為他們餞行,互相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張居正對何心隱說道:「柱乾兄,你也不必負氣,三年後再入京秋闈,甲科榜上一定會虛位以待。」何心隱搖搖頭,滿不在乎地答道:「叔大兄,你不必安慰我,功名原是羈心累人之物,我本來就不喜歡,何況上次酒席上我已說過,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張居正雖然對何心隱的狂人作派頗有腹誹,但又欣賞他的任俠豪氣。於是又問道:「你一個讀書人,棄絕了功名,又能做些什麼呢?」何心隱朝張居正做了一個鬼臉,答道:「前天夜裡,趁你們這些新科進士邀齊了去拜謁座主時,我和初幼嘉兩個閑來無事,便去棋盤街旁的槐花衚衕逛了一回。」張居正來京師不久,就聽說槐花衚衕是妓女聚居之地,當即笑道:「你們還真會找地方享受,是不是有銷魂之夜?」初幼嘉答道:「銷魂談不上,逢場作戲當一回狎客,亦是快慰人生。在青樓上玩得高興時,我哼了幾句歪詩。」說到這裡,何心隱略一定神,接著低聲吟哦起來:「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此身應是逍遙客,肯把浮名換玉脂。」何心隱剛念完,初幼嘉接著說道:「槐花衚衕的女史們,倒也粗通文墨,有一位叫梅雪的,頓時就捻動琵琶,把柱乾兄的這首情詩按曲兒唱了,眾女史一齊拍手叫好,開玩笑說,謝大人作得好詩,這第一句詩若改成『常記槐花衚衕時』就更好了。柱乾兄說這意思雖好,但改不得,一改就不合平仄。女史們就笑鬧著喊他常先生,意思是讓他常去槐花衚衕光顧。」初幼嘉說罷,三人又笑了一回,就此抱拳揖別。不覺光陰荏苒,白雲蒼狗二十六年過去,張居正再也沒有見過初幼嘉與何心隱兩人,但這位何心隱的蹤跡,倒是時有耳聞。聽說他後來因仰慕王陽明的大弟子王艮的學說,師從王艮弟子顏鈞,多少年後,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學者,到處授徒講述王學。張居正一直苦無機會再次見到這位當年在京師結識的狂人,沒想到面前這位私闖皇陵禁區的「常先生」,就是當年的那個風流才子何心隱。

  事情既已捅穿,張居正再仔細端詳坐在面前的故友,除了偶爾表現出來的神采飛揚的氣質,眼前的何心隱,與當年那位風流倜儻的年輕士子實在相去甚遠,不由得感慨道:

  「柱乾兄,若不是你自己說破,我真的認不出你了。」

  何心隱笑道:「二十六年前,我們只在京城一塊呆了三個月,認不出本屬正常。今天, 
我若不知道新皇上命你來視察先帝陵寢工程,也認不出你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來視察先帝陵寢?」張居正警覺地問。

  何心隱臉上浮出詭譎的笑容,盯著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道:「叔大兄,我來此地,原是為了會你。」

  「哦?」張居正平息了故友重逢的激動,又恢復他那深沉練達的習性,平靜問道:「不知柱乾兄會我為的何事?」

  何心隱身子前傾,壓低聲音說:「叔大兄多年韜光養晦,現在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此話怎講?」

  「叔大兄真的要我說明?」

  何心隱目光突然變得犀利,張居正看了他一眼,蹙著眉緩緩說道:「柱乾兄不要忘記,此處可不敢胡言亂語。」

  「是呀,」何心隱踱到窗前,撩開柔紗窗幔,看著月光下的隱隱山林,感嘆地說,「這裡是大明龍脈之所在,一般人來這裡,除了景仰膜拜,又還能說出什麼!但你我不一樣,你久蓄凌雲之志,要當伊呂一樣的人物,我何心隱也是生於斯世的狂人。選擇這裡來談大明天下,社稷蒼生,正是風雲際會的上乘之地。」

  看著何心隱清癯的背影,張居正忽然感到這位故友身上有著一股磁石般的力量。

  「柱乾兄,你再也不是當年的何心隱了。」

  何心隱回過身來,反剪著雙手說道:「我知道我何心隱在叔大兄的心目中,還是一個尋花問柳的狎客形象。但那個『常先生』早已死去了,這其間的人世浮沉,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些談資且留將日後細細道來。今天,我們還是先談正事。」

  「你究竟有何正事?」

  「談正事之前,我先請你看樣東西。」

  何心隱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份揭帖。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4
木蘭歌 第十九回 解偈語秉燭山中夜 敲竹杠先說口頭禪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抖開那張揭帖,只見上面寫了一首五言四句的順口溜:

  田邊有個人

  踩石捉鷺鷥


  此鳥一展翅

  飛入白雲里

  反覆看了幾遍,張居正也沒看出其中有什麼玄機,只是覺得這字跡似曾相識,便問道:

  「這揭帖是誰寫的?」

  何心隱答道:「就是你的總角之交初幼嘉。」

  「是他?」張居正又是一驚,立忙追問,「他現在哪裡?」

  「他遠在武昌。」

  「在武昌,他在武昌做甚?」

  張居正神態急切,他雖然身居高位,但對自己當年的布衣朋友依然十分挂念。何心隱看到這一點,內心不免感動,於是答道:「初幼嘉皈依佛門已經二十多年了,釋名無可。如今是禪門臨濟宗的傳人,駐錫在武昌府城外小洪山上的寶通寺。」

  「寶通寺?」張居正當年赴武昌鄉試曾去小洪山遊玩過,依稀記得那是一座小廟,「幼嘉既是臨濟傳人,也該住個有名的大廟。」

  「叔大兄此話差矣,」何心隱答道,「幼嘉,也就是現在名震禪林的無可大禪師,曾立下志向,一生要建十座臨濟宗禪門巨剎。這寶通寺是第四座,自從他三年前出任住持,臨濟宗弟子紛紛前來依附,十方施主也紛紛解囊相助,如今的寶通寺,已經是恢宏壯麗的禪佛叢林了。」

  「啊!」張居正一陣激動,心想這人生際遇真是一篇不可記述詳盡的大塊文章,感嘆再三,說道,「你們兩個人,如今一個是大禪師,一個是大學者,用佛家話說,都修成了正果。」

  「比起叔大兄,我和無可禪師,都只能算是邊緣人物了。」

  「柱乾兄何必如此自謙。」

  「不是自謙,我這是掏心窩的話。」何心隱悠悠說道,「大禪師也好,大學者也好,雖然也算是七尺鬚眉的事業,但畢竟無補蒼生,算不得經天緯地的大業。倒是叔大兄,眼看就要登首輔之位,這才是鐵血男兒的偉業啊!」

  何心隱聲音不大,但由於夜靜,句句話都如雷貫耳。張居正雖然知道客廳外頭是長長的迴廊,周圍並無閑雜人等。但他還是擔心隔牆有耳,連忙示意何心隱不要再說下去,並壓低聲音說道:

  「柱乾兄,你是閑雲野鶴,可以由著心性說話,但我可是官身不自由啊,你萬萬不可瞎說。」

  何心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道:「叔大兄,我何心隱是個狂人,天天都在說狂話,但絕對不會說瞎話。」

  張居正不願意與剛剛重逢的故友發生爭執,便掉轉話題,指著案几上那張揭帖問道:「無可禪師寫這幾句順口溜,到底是何用意?」

  「是送給你的。五月初,我遊學武昌,特意到寶通寺拜佛,與無可相會。並說要來京師,有可能還會來見你,問他有何言語捎給你,他想了想,就寫了這四句順口溜。」

  「如此說來,這不叫順口溜,用禪家話說,應該是偈語。」

  「是偈語,」何心隱朝案几上放著的揭帖略一注目,接著說道,「剛拿到手時,我也琢磨不出什麼意思,及至到了京城,看到這裡的局勢,才逐漸理會了其中的奧妙。」

  張居正來了興趣,迫不及待地說:「請柱乾兄快快解釋。」

  何心隱指著揭帖,問張居正:「你看這些偈語中的字,都由哪些偏旁部首組成?」不待張居正回答,他又接著說,「這二十個字中,一共有十個口字,一個石字,三個鳥字,還有一個屍字。」

  張居正又拿起揭貼看了一回,果然含了這麼多部首,便問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何心隱笑道:「奧妙就在這裡頭,屍下有十口,是張居正的居字,很明顯,這偈語透露了天機。」

  張居正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道:「我倒看不出什麼天機來,而且,有居而無正,怎可就證明是寫給我的?」

  「這就是無可禪師的過人之處,」何心隱深不可測的眼神中閃著睿智的光芒,繼續說道,「你雖久居內閣,但一直是次輔而未能榮膺正職,因此這偈語中便隱去了正字。」

  「哦?」

  看到張居正滿臉驚訝,何心隱又說:「雖然正字隱去,但偈語中還是含了正字。唐詩人王維的詩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鷺鷥之於水田,可謂正居之地。我看田邊的這個捉鷺鷥的人,指的就是你。」

  張居正斂眉沉思了一會兒,答道:「如果無可真的是這麼認為,他就曲解了故友的襟抱。」

  「叔大兄,我知道你一直為人謹慎,但在故友面前,你就不必遮掩了。二十六年前,你才二十二歲,就寫下了『環佩相將侍禁廬』這樣的詩句,而且,從那以後,你年復一年,鍥而不捨,憑著堅韌的意志和過人的才智,終於躋身內閣。現在,你離首輔之位,只有一步之遙,難道你真的不想捉這隻鷺鷥么?」

  何心隱一番慷慨陳辭,倒把張居正說得怦然心動,他嘆了一口氣,答道:「當年年輕氣盛,不知人世深淺,故好作妄語,經歷這麼多年,才明白到大業原非人事所及。」

  「叔大兄此話又差矣,」何心隱快人快語,當即駁道,「古人言,天道酬勤,只這一個勤字,便有做不盡的文章。」

  「是嗎?」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道,「即便我是那個想捉鷺鷥的人,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話怎講?」

  「無可禪師的這首偈子,不是已經說明了嗎,那隻鷺鷥沒有捉住,飛到白雲里去了。」

  何心隱哈哈一笑,善意地揶揄道:「我看叔大兄是讓官場的是非弄糊塗了。我且問你,武昌府城另有一個稱呼叫什麼?」

  「古稱江夏。」

  「那是史稱,還有一個呢?」

  張居正搖搖頭。

  何心隱又問:「你登過黃鶴樓嗎?」

  「登過。」

  「登過黃鶴樓,總該記得崔灝的那首詩吧,其中有『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兩句。」

  經這麼一點撥,張居正頓時恍然大悟,連忙答道:「記起來了,武昌府另有一說,稱為白雲黃鶴之地。」

  「這就對了。」何心隱一拍大腿,興奮說道:「鷺鷥飛進白雲,不是飛到了你的故鄉么?這首輔之位,該穩穩地落在你的手裡。」

  聽何心隱如此解釋,張居正甚是喜歡,但嘴上卻說:「這是幼嘉,啊不,這是無可禪師的文字遊戲,不可當真,不可當真。」

  何心隱看透張居正的心思,也不爭辯,想了想,宕開一句問道:「叔大兄,自從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天下,一晃兩百年了,期間有了九位皇帝。依你之見,這九位皇帝中,哪一位可享有太平天子的美譽?」

  張居正回答:「應該是永樂皇帝。」

  「對,是永樂皇帝!」何心隱以激賞的口氣回答,接著說,「洪武年間,永樂皇帝還是燕王,龍潛王邸,住在這北京的燕王府中。聽說有個叫袁珙的相士,相術精緻入微,只是隱居山中,不肯在江湖走動。燕王便派遣特使,恭請袁珙到燕王府中給他相面。袁珙沐浴齋戒後日夜兼程到了北京,擇了一個吉日來燕王府與燕王見面。燕王一見袁珙,仙風道骨,一派大家風範,未及言談就已對袁珙肅然心儀了。這袁珙也肅恭而前,圍著燕王轉了一圈,接著就面對聖容,俯仰左右,幾眼睛就把燕王的相看了個裡外透徹。看完,袁珙先跪下給燕王磕了一個頭,然後再坐起來說:『燕王是太平天子之相,龍形而鳳姿,天廣地闊,日麗中天;重瞳龍髯,雙肘若肉印之狀,龍行虎步,聲亮如鍾,實乃蒼生真主。朱明江山,皇帝事業,文治武功,要在你的身上發揚光大,這正是太平天子的作為。等到你年交四十,一部髯須長過肚臍,即是你高登寶位之時。』一番話說得燕王將信將疑。須知袁珙說這話時,朱元璋已經把皇位傳給了長孫朱允?,史稱建文帝。也許正是袁珙這席話起了作用,促使朱棣揮師南下,從侄兒手中搶得皇帝寶位。等到洪武三十五年壬午六月十七,燕王四十二歲生日這一天,上膺天?,嗣登大寶。這位建下百世之功的太平天子,才相信袁珙所言,絲毫不差。」

  何心隱一段繪聲繪色的描述,卻不能引起張居正多大興趣。他酷愛讀書,平日留心的雖都是經邦濟世的學問,但像《太清神鑒》、《珞祿子三命消息賦》、《李虛中命書》、《麻衣道者正易心法》之類的命理術數書籍,閑來時也讀過幾十本。有了這個根基,再加上何心隱所講的這段野史他也耳熟能詳,所以聽來並不激動。待何心隱講完,他只是敷衍答道:

  「永樂皇帝四十而不惑,知道自己威加四海而情系萬機的龍種天命,國家神器,本屬天機,只不過碰巧被袁珙言中耳。」

  「不是碰巧,而是一言中的!」何心隱聽出張居正口氣輕蔑,遂不滿地反駁,「叔大兄,你我都做學問,臧否古人並無不可,但並不是以半桶水譏笑滿桶水,更不是以無知批駁有知。」

  受此一番搶白,張居正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甚為難堪。好在他久歷官場練出涵養,加之又是故友初次見面,便強咽下極度的不快,勉強一笑說:

  「柱乾兄,我開句玩笑,你反倒認真了,這麼多年沒見,沒想到你多了這麼多學問。」

  剛發完火,何心隱就感到後悔,但話既出口,他決不肯認錯,這會兒見張居正主動賠了笑臉,也就趁勢下台階,說道:

  「我這犟牛脾氣,只怕到死都改不了,還望叔大兄海涵。我方才說到袁珙一節,其實還有下文。太平天子是燕王出身的永樂皇帝,這個沒有異議。但是,本朝的內閣首輔,也就是相當於前朝的宰相一職,自洪武時的解縉起,到高拱這一任,任過首輔一職的有四十多人,但沒有一個稱得上是太平宰相。從李淳風所著的《推背圖》推斷,高拱之後,必然有一位太平宰相出現。叔大兄,據我之見,這位太平宰相,是非君莫屬了。」

  張居正望著面前這一位侃侃而論如同少年的故友,問道:「柱乾兄,你覺得何等樣人才能得到太平宰相之美譽?」

  何心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順上之為,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有口不私言。讓天下黎庶萬民,懷志者得志,懷土者得土,無苛政、無酷吏,國泰民安,疆土永固。國家有此中興之象,必是太平宰相之作為。」

  張居正微微一點頭,隨即苦笑答道:「依你這番高見,太平宰相只怕是鏡花水月,過去不曾有得,將來也不會出現。」

  「是的,當太平宰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可是,叔大兄,這種千載難逢的機遇,卻已經出現在你的面前。」

  「何以見得?」

  「明朝的第十四個皇帝,昨日已經登基,是個只有十歲的少年天子,無可的偈子中,出現了十個口,正好暗示了這件事。如此少年君父懂得什麼,治國安民,還不是依靠首輔?所以,這一任首輔,盡可把滿腹經綸用於指點江山,激濁揚清,開創太平盛世。」

  何心隱嘴上所言,正是張居正心中所想之事。他感到這位故友雖然目中無人宏論滔滔的習性沒有改變,但的確不愧是名噪士林的大學者,於是笑謔道:「柱乾兄,你今晚所言,好像都不是陽明先生的心學。」

  「這叫帝王學。」何心隱越發興緻勃勃,不無賣弄地說,「陽明先生是我學問的祖師爺,他創立的心學是知的範疇,而帝王學則立足於用。」

  張居正說:「知行合一本是陽明先生學問的根本,從這一點講,你倒是心學的正宗傳人。我想,你若是生在戰國時代,行合縱連橫之術的蘇秦、張儀,一定在你之下。」

  「叔大兄過獎了,」何心隱表面雖然謙遜,但骨子裡頭仍是不可磨滅的自負,「經邦濟世的學問,對於叔大兄來講,是用,是行,對我何心隱來講,是知,若我倆聯合起來,才叫知行合一。」

  「怎麼,你又回心轉意想做官了?」張居正驚訝地問。

  何心隱一笑,理了理被穿堂風吹得零亂的山羊鬍子,說道:「叔大兄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俗話說,一道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你當太平宰相,我略現匠心,起一點幫襯的作用。不要說做官,我連你的幕僚都不想當,只是在你覺得需要之時,我幫你出出主意而已。」

  「他大老遠趕到天壽山來見我,原來是想當國師。」張居正心中忖道,因此又多了一份警覺,說道: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太平宰相,好像我現在已榮登首輔之位了。」

  「這個是遲早的事。」何心隱的口氣不容置疑。

  張居正笑了笑,揶揄道:「柱乾兄又不是天子肚裡的蛔蟲,怎麼說得這麼有把握?」

  何心隱回道:「這本來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嘛。你想想,昨日登極的少年天子,四年前被冊立太子時,叔大兄你是立了大功的,如今滿朝文武,在這件事上的有功之臣,除了你還有一個高儀,但高儀已是病入膏肓的人。新皇上的大伴是馮保,他已下中旨讓馮保取代孟沖當上了司禮監掌印,下一步,肯定就會讓你取代高拱出掌內閣。」

  張居正心裡頭承認何心隱分析得有道理,也希望有這樣的結局。但表面上卻顯得對此事漠不關心,故以提醒的口氣回道:「柱乾兄,妄測聖意不應該是人臣所為。」

  「如果不揣摩聖意,人臣之道又從何體現呢?」何心隱機智地反問了一句,接著說道,「現在來說無可禪師這首偈語中的第三層意思,方才說過,這二十字中,隱含了一個石,三個鳥。」

  「一石三鳥,」張居正立即接腔說道,「無可弄這麼個成語在裡頭,又是什麼天機?」


  「一石三鳥究竟有何意義,我也不得知,但依我猜測,應該是指叔大兄出任首輔后應該做的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

  「當然是廓清政治,開創新風。」

  「請具體講。」

  一論及政治,張居正便有了官場上那種頤指氣使的口氣,何心隱很是聽不慣,但因為下面所要談的是他多年來縈繞於胸的治國大計,便也計較不得態度,遂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喉嚨,從容說道:

  「這第一件要做的事,是進賢用賢,消除朋黨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國之本。百官得人,則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反之則生靈塗炭,國無寧日。縱觀本朝兩百年來,三公九卿祿秩豐隆者,卻是沒有幾個肯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謀求福祉。這是為何?就因為賢人多不在朝。遠的不說,就說嘉靖皇帝時的首輔嚴嵩,這是有明一朝以來最大的奸相,他所用之人,多為同年、學生、鄉誼、親戚。朋黨政治到他手上已是登峰造極。再說近一點,如今還在首輔之位的高拱,天下各州府憲台,兩京各大衙門,一半官員出自門下。平心而論,高拱是難得的幹練任事之臣,但亦陷入朋黨政治之泥淖而不能自拔……」

  何心隱打開話匣子,便收不住勢頭。但他所講述之事,張居正有更深切的體驗。他知道照這麼議論下去,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便打斷何心隱的話頭,說道:

  「柱乾兄,實例就不必舉了,朋黨政治實乃官場的毒瘤,要解決這個問題,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進賢用賢,說起來容易,實際做起來也非易事。有人的確是賢臣,聲名很大,但讓他具體辦事,不是辦糟就是辦不成。」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唔,」張居正眸子幽幽一閃,說道,「這倒有些新意,不才願聞其詳。」

  何心隱受到鼓舞,更是講得眉飛色舞,頭頭是道了:「循吏一詞,本為太史公所創,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剛正不阿、執法無私的官員。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講變通,一味尋章摘句的雕蟲式人物,這些人講求操守,敢與官場惡人抗抵,這是好的一面。但他們好名而無實,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俠氣。大凡年輕士子,甫入仕途,都願作循吏,想干一番偉業。但隨著涉世日深,他們不免兩極分化,一部分熏染官場腐朽之氣,日漸墮落,另一部分人則潔身自好,歸到清流門下,除了空發議論,也就無所作為了。真正堅持初衷,執著循吏之途,則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說得好,」張居正這次的激動是由衷發生,他起身在廳堂里來回走了幾步,在何心隱跟前停下,肅然動容地說,「柱乾兄這番議論,痛快淋漓,切中時弊,這才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現在,你且講第三條。」

  「這第三條嘛,」何心隱目送張居正回到座位,慢悠悠說道,「比之前兩件事,做起來恐怕更難。」

  「是嗎?」張居正隨口問道。

  何心隱點點頭,一字一頓地說:「你應該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何心隱說罷,專註地看著張居正的表情,只見他雙眉緊鎖,半晌都不作聲。此時,感恩殿外月明如水,松濤颯颯。山風過處,已把白日的暑氣吹送凈盡。張居正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巒,長出一口氣之後,才開口說道:

  「孟子說過,『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可是,你卻要我清巨室,這不是自掘墳墓么?」

  「叔大兄,史書昭昭,記載甚詳,歷代衍成社稷禍變者,莫不都是巨室所為。所以,像唐太宗這樣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統統貶為庶民。本朝開國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後巨室生亂,也千方百計剪除乾淨……」

  「別說了,」依然站在窗前的張居正,連頭都不回,只是擺手制止何心隱說下去,「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來賜教於我,當然會找出許多例子,來說明巨室之害。我只問你,何為巨室?」

  張居正猛地一轉身,兩道犀利的目光朝何心隱射來,一絲寒悸突然從何心隱心頭掠過,他頓了頓,答道:「巨室,顧名思義,應是皇親國戚,顯宦之家,只有這幫人,才有可能挾天子以令諸候,巧取豪奪,魚肉百姓。」

  張居正冷冷一笑,說話口氣帶有申斥的意味:「柱乾兄,照你這麼說,豈不是成心要我與皇上作對么?」

  「可是,這樣做也符合朝廷的利益。」

  「你這是書生意氣,算了吧,我們還是不要談什麼帝王學,還是談談你研究多年的陽明心學吧。」

  何心隱本來就是心氣很高的人,一聽張居正的口氣不想再談下去,頓時長嘆一聲,說道:「叔大兄,我遊學京師,懷有一腔熱血來見你,誰知遭你一盆冷水。罷,罷,我們就此別過。」說罷,何心隱起身一揖,閃身就要出門。

  「柱乾兄,且慢!」

  張居正這麼一喊,已走到門口的何心隱又站住了。

  「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張居正問。

  「回京城。」何心隱氣鼓鼓地回答。

  「明日我們一起回去嘛,」張居正顯然有些過意不去,便把一臉冷漠盡數收起,換成笑臉說道,「我們分別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們應該溫一壺酒,作竟夕之談,暢敘別後之情。」

  何心隱原來還有一份期盼,以為張居正回心轉意,叫他回來再共商國是。現在見張居正如此表態,也就不再存什麼指望,於是再次拱手一揖,決然說道:「叔大兄,該說的話我也都說了,還是就此別過吧。」話音剛落,人已抬腳出門。

  「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山門外頭,還栓著我騎來的一頭小驢子。」

  就在張居正與何心隱天壽山秉燭夜談的時候,馮保坐著一乘四人抬藍呢便轎,來到丁香衚衕孟沖家中。其時孟沖從驢市衚衕街北的大慈仁寺請了一位高僧到家裡來為他講解佛法。

  卻說隆慶皇帝死後,孟沖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便已有心讓位給馮保。新皇上登基前兩天,孟沖就差不多把自己值房裡的東西收拾清楚了。並派人去把馮保找來,恭敬地說:「馮公公,司禮監掌印這把交椅,本不該讓我來坐,論資歷名望,都該是你。只怪他高鬍子推薦了我,沒法子,胡亂當了兩年,也就擋了你兩年的道。現在,我把這把交椅還給你。你看看,這值房我都收拾好了,你隨時都可以搬進來。」馮保一笑,說道:「孟公公也是宮裡頭的老人了,怎講出這等沒規矩的話,你的掌印太監是先帝任命的,又不是什麼私物,可以隨便送人。」孟沖答:「如今先帝賓天,新皇上眼看就要登基,走馬換將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是新皇上的大伴,坐進這值房是遲早的事,我孟沖坐在這位子上,好比是戴碓臼玩獅子,自己累死了,別人還說不好看,何必呢,不如趁早讓給你,我這就去乾清宮向太子跪奏。」孟沖這份主動,倒是出乎馮保意外,儘管他心中高興,表面上還是虛情假意把孟沖勸阻一番。昨日,新皇上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的中旨頒下之前,孟沖就已向馮保辦理了交卸手續,然後蔫耷耷地回到了丁香衚衕。這處私宅是隆慶皇帝賞給他的,平日里在宮中辦事,很少回到這裡來居住,就是偶爾來住一夜,也是天不亮就慌著趕回宮中。今兒早上,他第一次睡了個懶覺。其實他仍是鼓打四更就醒了,一咕嚕坐起來,正要喚小童服侍穿衣,這才想起現在已是賦閑之身。禁不住鼻子一酸,含了兩泡眼淚,又懶洋洋躺下去,蜷在炕席上想心思。思量自己的升降沉浮,感到人生如夢,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因此便想到把昭寧寺的高僧請來。

  聽說馮保登門造訪,正在靜心聆聽佛法的孟沖嚇了一大跳,不知是禍是福,便把高僧丟在書房裡,踅身到客廳里來。

  「馮公公,是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孟沖一落座,就一臉奉承地寒暄起來。

  馮保笑了笑,說:「孟公公這麼說,倒有些責怪我的意思了。」

  「哪裡哪裡,我是說你馮公公現在是大忙人,怎麼還有空到我這荒宅子里來。」

  「昨兒夜裡就說來看你,因忙著新皇上登基的事,分不開身。故拖到今天。」馮保說到這裡,抬頭看了看四周,又把孟沖打量了一番,接著說,「看你的氣色還不壞。」

  孟沖實人實語:「今兒上午我還悶得慌,請了個高僧到家裡來,為我宣講佛法,堵在胸口的那塊石頭,總算搬開了。」

  孟沖說著就笑起來,馮保雖也跟著一起笑,卻多了一道心眼,問道:「高僧是哪裡來的?」

  「昭寧寺的。「

  「昭寧寺的?」馮保聳了聳鼻子,書房裡飄出一股檀香味。馮保伸頭朝連著客廳的書房看了一眼,問道,「方才我在門口落轎時,還聽到了木魚聲,是你敲的還是別人敲的?」

  「就是那位高僧敲的,他教我念經。」孟沖回答,他想把這件事支吾過去,便改了話題說,「馮公公帶來的人呢?」

  「都在轎廳里歇著。」

  「呀,這怎好怠慢。老楊!」孟沖扯著嗓子喊來管家,吩咐道,「去弄些酒菜,把馮公公手下班頭好好侍候。別忘了,臨走前每人封幾兩腳力銀。」

  老楊退下辦事去了。馮保不置可否,依舊望著書房,問孟沖:「孟公公,那位高僧還在裡頭吧。」

  「啊,在。」孟沖回答。

  「能否請出來相見,我也正想聽聽佛法。」

  孟沖知道馮保這是多疑,怕裡頭藏了什麼是非之人,連忙起身走回書房,領了一個約摸六十來歲身披玄色袈裟的老和尚出來。

  老和尚顯然已經知道馮公公的來歷,一進客廳就朝馮保雙手合十行禮,說道:「貧僧一如與馮施主結得佛緣,好在這裡相見。」

  馮保也起身還了一禮,坐下說道:「你就是一如師傅!久仰久仰。聽說你在昭寧寺開壇講授《妙法蓮華經》,京城善男信女蜂擁而至,把個昭寧寺擠得水泄不通,可見一如師傅道行高深。」

  一如答道:「阿彌陀佛,那是佛法精妙,吸引了十方施主,不是貧僧的功勞。」

  馮保轉頭問坐在一如對面的孟沖:「孟公公,你今兒個向一如師傅請教什麼?」

  「一如師傅為我講授《心經》。」

  「《心經》?好哇,講了多少?」

  「講了差不多三個時辰,才講了第一句,」孟沖撓了撓後腦勺,想了想,結結巴巴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就這一句。」

  「請問哪五蘊?」馮保跟著發問,見一如和尚準備回答,他連忙擺手制止,笑道,「我是問孟公公的。」

  「五蘊,哪五蘊?我剛才還記得,」孟沖一時記不起來,又拍腦袋又搓手,自嘲道,「看我這木疙瘩腦袋,左邊撿,右邊丟,硬是記不全,只記得第一蘊是個色字。」

  「對,色,想、受、行、識,是為五蘊,不知我說得對不對,一如師傅?」

  「馮施主說得一字不差。」

  「請教一如師傅,五蘊皆空,這個空當指何講?」

  馮保神情專註地望著一如和尚,彷彿他今晚是特意來這裡請教佛法似的。一如師傅兩眼微閉,悠悠答道:「《心經》里已回答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告子有言,『食、色,性也』,請教一如師傅,告子所言之色,與《心經》所言之色,是一回事呢,還是兩回事?」

  「既是一回事,也是兩回事。」一如師傅睜開眼睛看了馮保一眼,又緩緩答道:「告子之色,是乃女色,《心經》之色,是乃大千世界諸般物相。亦有『質礙』之意。凡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觸,皆為色。《心經》之色包涵了告子之色,所以說既是一回事,又是兩回事。」

  「那麼,色為何就是空呢?」

  馮保問話的口氣雖然恭敬,但細心人仍能聽出有考問的意思。但一如師傅並不計較,他盤腿坐在椅子上,從容答道:「五蘊之中,尚分兩法。第一蘊為色法,其餘四蘊皆為心法。色法指大千世界諸般物相,心法乃眾生本體感悟之道。五蘊皆空這一句,乃是整個《心經》關鍵之所在。需知大千世界諸般物相,沒有任何一件一成不變,就說馮施主你,童年時的樣子現在已無法追回,入宮前和入宮后也大不一樣,昨日之你與今日之你也迥然不同,請問哪一個時間的馮公公是一個真我呢?如果你認為當下坐在這兒的馮公公是真我,那麼過去所有時日的馮公公豈不是假的嗎?所以,父母所造之色身,總在變幻之中,這叫無常,無常生妄見。往往我們認為的真,其實是妄。在色身中,你找不到真實的體性,所以說,色即是空。」

  一如和尚隱約感到馮保心火正旺,故委婉地借解釋《心經》之機加以規勸。馮保向來心細,哪會聽不懂一如話中的玄妙。一如話音一落,他就說道: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聽一如師傅這麼一解釋,我馮某也明白了不少道理。」

  一如微微一笑,說道:「馮施主也是有大乘根器的人,若不是這樣,不會對《心經》如此熟悉。」

  「一如師傅這是過獎了,我這點東西,是從主子那兒揀來的。」馮保說著,看著木訥坐 
在一旁的孟沖,又接著說,「孟公公也應該知道,當今皇上的生母貴妃娘娘,在宮裡頭被人稱作觀音再世,她老人家每天早晨起來,必定焚香凈手,恭恭敬敬抄一遍《心經》,如今,她抄過的經文,怕要碼半間屋子。」

  「啊,如此虔敬向佛,必是社稷蒼生的福報,善哉,善哉!」一如由衷讚歎。

  馮保接著說道:「前幾日,貴妃娘娘還把我找去,說是要為皇上找一個替身剃度出家,並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辦。我準備把這幾天忙過了,把京城各大寺廟的高僧都請來共同進行這件事,到時候,還望一如師傅能夠參加。」

  「阿彌陀佛,貧僧願躬逢其盛。」一如答過,他感到馮保夜訪孟沖一定有事,自己不方便再呆在這裡,遂起身告辭。孟沖還想挽留,馮保卻說道:「孟公公有心向佛,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今晚就先讓人送一如師傅回昭寧寺安歇。何時想學了,就坐轎子過去,或者再把一如師傅接過來,也不差這半會兒功夫。」

  孟沖害怕馮保在這裡久坐,故想留住一如牽制。見馮保如此婉轉逐客,也沒了法,遂安排人把一如送回昭寧寺。

  一如剛離開客廳,馮保聽著篤篤而去的腳步聲,回頭來問孟沖:「孟公公不是相通道教么,怎麼又改信佛教了?」

  孟沖一聽話中有話,耳朵立刻豎了起來,緊張地說:「馮公公真會開玩笑,我哪信過什麼道教。」

  馮保冷冷一笑,譏刺道:「你既壓根兒沒信過道教,為何要把那個妖道王九思吹得神乎其神,還推薦給先帝。」

  「這……」

  孟沖一時語塞,他偷偷覷了馮保一眼,心裡頭更是突突地打鼓。剛才在一如面前,馮保春風拂面,謙遜有加。如今雖然還是一張笑臉,但卻是笑裡藏刀,孟沖頓時有了不祥之兆。

  「馮公公,你知道,咱們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想要做的事情,我們哪能推諉。」

  「理雖然是這個理,但凡事總得想個後果。」馮保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故意拿腔拿調地說,「孟公公,我今天來這裡,主要是想給你透個信兒。」

  「有什麼禍事嗎?」孟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是不是禍事,我說出來,孟公公你自個兒揣摸。」馮保狡獪地眨眨眼,接著說道,「咱們有什麼說什麼,先帝在的時候,你這個司禮監掌印的確讓先帝滿意,但是,你卻無意中傷害了一個人。」

  「誰?」

  「李貴妃。」

  「她?」孟衝倒吸了一口冷氣,緊張地問,「馮公公,貴妃娘娘她說什麼了?」

  「她今天把我找到乾清宮,數落了你四大罪狀。第一,你把奴兒花花弄進宮來,把先帝迷得神魂顛倒;第二,你偷偷領著先帝喬裝出宮,跑到帘子衚衕找孌童,讓先帝長了一身楊梅瘡;第三,你把四個小孌童化裝成小太監弄進宮來,被太子爺,也就是當今皇上瞧見了,你又指使鐘鼓司殺人滅口,弄死了那個王鳳池;第四,也是貴妃娘娘最不能饒恕的,你把那個妖道王九思引薦給先帝,還弄出徵召一百雙童男童女配製『陰陽大補丹』的鬧劇。先帝英年早逝,就因為你這一系列的餿主意。」

  馮保娓娓道來不見火氣,可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孟沖聽來都如巨雷轟頂。馮保一席話完,孟沖已如木頭人一般,惟一證明他是個活人的,是腦門子上密密地滲出一層豆大的汗珠。馮保見他這副樣子,心中有一種快感。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提著嗓門說道:

  「孟公公,你怎麼不回話呀?」

  「啊,」孟沖如夢初醒,定了定神,然後哭喪著臉說道,「馮公公,你也別繞彎子了,是不是新皇上讓你傳旨來了?」

  「傳什麼旨?」馮保一愣。

  「賜死呀,」孟沖撩起袖子往臉上連汗帶淚胡亂揩了一把,哽咽道,「先帝賓天之日我就想到了,會有這麼一天。」

  看孟沖這副德性,馮保差一點沒笑出聲來,但他忍住了。想了想,說道:「皇上昨日剛登基,還顧不上下這道旨,但我聽李貴妃的口氣,倒真恨不能立刻就把你孟沖打入十八層地獄。」

  孟沖噙著淚花說道:「事到如今,我也無需辯冤了。不過,馮公公你也清楚,你數落的那四條罪狀,條條款款,都是奉先帝旨意辦的。」

  「孟公公,你若這麼說,只會惹怒李貴妃,真的招來殺身之禍。而且,把四件事全都推在先帝身上,亦與事實不符。」

  「有何不符?」

  「沒有你從中攛掇,先帝怎麼會知道那個王九思?」

  孟沖勾頭不語,馮保又說:「王九思現就拘押在東廠,幾次受刑下來,他把什麼都交待了。」

  「啊,他說了些什麼?」孟沖一臉驚慌。

  「他說的太多了,」馮保欲擒故縱,兜著圈子說,「若把他的口供交到三法司,孟公公,你恐怕十個腦袋也保不住啊。」

  孟沖再也坐不住,起身走進內院抱出一個紅木匣子來,雙手把匣子遞給馮保,失魂落魄地說道:「馮公公,王九思讓我把他引薦給先帝,答應事成後送我十萬兩銀子,後來又給我送過兩張銀票,總共十五萬兩銀票,都在這匣子里了,我現在全都交給你。」

  馮保打開匣子一看,果然躺了三張銀票,他仔細看了看,都是京城頭號錢莊豐隆號見票即兌的一等一銀票。頓時心中一陣狂喜,他今夜前來,要詐取的就是這個。其實,王九思在東廠大牢里屁事也沒交待,馮保憑直覺就斷定孟沖在王九思身上吃了不少好處,就想詐他一詐,沒想到這個憨頭,一詐就靈。銀票到手,抬頭再看看沖一副待剮的狗熊樣兒,頓時又動了惻隱之心。

  「孟公公畢竟是老實人,」馮保假惺惺地嘆口氣說,「但總該記得古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孟衝心裡頭酸楚,咕噥著說:「古訓太多了,我記得還有一條,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現在是寇了,說是寇,這是我孟沖抬舉自己,其實我是被綁到案板上的豬,等著被剝皮。」

  馮保撲哧一笑,打趣說:「誰敢剝孟公公的皮,我馮保不依。」

  「你?」孟沖聽出話中有縫兒。

  「老孟啊,」馮保改了一個親切的稱呼,動情地說,「我們兩個,差不多同時進宮,都四十多年了,平常雖然鍋里不碰碗里碰,鬧些小彆扭。但真正碰到較勁兒的大事,立時間,那份感情就塞滿心窩子。你想想,你眼下這個處境,我馮某能見死不救嗎?」

  孟沖深知馮保的秉性:哪怕明天就要動你的刀子,今天看見你還是一個哈哈三個笑,絕不讓你看出任何蛛絲馬跡來。現在見馮保的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根本不敢相信。但他畢竟是出了名的「憨頭」,言語上兜不了彎子,這時忍不住直通通地問:

  「馮公公此話當真?」

  「我馮某什麼時候說過假話?」馮保信誓旦旦,「我如果想加害於你,今夜裡就不會專門到你府上來通報。」

  「那你說,如何能夠救我?」

  「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我就保你平安無事。」

  「好,那就請講。」

  「第一,對任何人不得講你曾受賄王九思十五萬兩銀子。」

  「這個我一定做到。」

  「第二,不要同閑雜人來往,在眼下這非常時期,最好不要出門。若悶得慌了,就去把一如師傅請來講講佛法,這個做得到吧?」

  「這不是把我軟禁在家嗎?」孟衝心裡忖道,嘴上卻回答乾脆:「做得到。從現在起,凡不三不四沒有來歷的人,不讓他踏進我家門檻。」

  「就是有來歷的人,更要提防。」說到這裡,馮保加重了語氣,「老孟啊,你我都是宮中的老人,宮裡的事知道不少。如果你萬一在什麼人面前說漏了嘴,到時候我想幫你也幫不成啊。」

  「馮公公的意思我明白,怕我孟沖離開司禮監不服氣,人前人後發牢騷。這你就多心了。讓我孟沖把一頭羊拆零打散,做出幾十道菜來,哪樣該燴,哪樣該爆,哪樣該鹵,哪樣該燉,我眼到手到,保證不出一點差錯。可是自從到了司禮監,每天見到那成堆的奏摺,就像見到一堆爛白菜,別提心裡頭多膩味,偏內庭外庭為了這些摺子,每天扯死扯活的,雞眼瞪成驢眼。想起來也真是沒啥意思。老實說了吧,司禮監的那顆印,在我看來,真的不如尚膳監的一把鍋鏟。熘一道菜出來,你還能喝二兩老酒。一顆印蓋下去,卻不知要遭多少人忌恨,這是何苦呢?因此,我早就想離開司禮監,只是先帝在時,我不敢開這個口,這回新皇上頒一個中旨,倒真是遂了我多年的心愿,馮公公你說得對,我從此可以享清福了。」

  孟沖說著倒也真動了情,說完了自個兒發起呆來。馮保覺得他的話有誇張的成分,但基本真實可信。但話既已說到這個地步,索性就說得更通透些。

  「老孟,」馮保聲音更顯溫和,「你的這種心情,我馮某能理解。實不相瞞,你的這顆腦袋,還在掉與不掉兩可之間。現在外頭都在傳,高拱對新皇上不恭,可能有些動作。他若找到你,你可要小心啊!」

  「這個請馮公公放一百二十個心,」孟沖拍著胸脯說道,「他高鬍子真是來了,我雖不敢推他出去,但我可以當個扎嘴葫蘆。」

  看到孟沖犟著脖子發狠,馮保忍不住又是「撲哧」一笑。便故意逗他:「高鬍子如果真的來了,你怎麼辦?」

  「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套路,」孟沖也學著賣關子,「你馮公公猜猜,我會怎麼對他。」

  「閉門不見。」

  「不敢,人家是首輔。」

  「裝病。」

  「好端端的,為啥要裝病?」

  「那……」馮保搖搖頭,表示猜不出來。孟沖說:「我會滿臉堆笑地把高鬍子迎進門,然後讓管家陪他聊天下棋,我則親自下廚,把他平素喜歡吃的糟鳳翅、大蔥爆牛心、紅棗燉驢尾等幾樣家常菜做一桌出來,陪他喝酒。」

  「美酒佳肴,不正好說話么?」

  「不會的,酒不過三巡,高鬍子就會主動告辭。」

  「為什麼?」

  「十年陳滷水,毒性勝砒霜,這句話你該聽說過吧。我會在大蔥爆牛心的那道菜裡頭,微微加點陳鹵。你放心,劑量小死不了人,但吃下去發作得快。不消片刻功夫,屁股底下便像是有條蛇在竄,高鬍子還不會趁早告退?」

  馮保忍俊不住,又一次大笑出聲。指著孟沖一面喘氣一面說道:「這等主意,只有你孟沖想得出。」

  只在這時,孟沖才找回一點自信,湊趣地說:「這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孟公公,今後有空兒,我還會經常來看你,」馮保眼看時候不早,拿起那隻紅木匣子起身告辭,走到院子里又站住對孟沖說,「你現在閑居在家,不比當差時各方面都有照應。一應用度肯定吃緊。我已同內宮監打過招呼,從現在起每月給你這裡送十擔米,另外,明天就過來十個小火者在你這裡聽差。」

  「這……」孟沖一時語塞了。

  明朝祖制,凡宦官私宅閑居,一切用度自行開銷,內宮概不負責。馮保這麼處置,實在是前無先例。孟沖既心存感激,又有些惶惶不安。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4
木蘭歌 第二十回 演蛤蟆戲天子罰跪 說舍利珠內相讒言    文 / 熊召政  



  乾清宮東暖閣後頭,有一處披檐。因有乾清宮的東牆遮擋,這披檐的背旮旯甚為隱蔽。這天半晌午,孫海領著小皇帝朱翊鈞偷偷從東暖閣中溜來這裡玩耍。同時跟來的還有另外一名小內侍,這名小內侍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老太監王鳳池的屋子裡頭為朱翊鈞表演「螞蟻大戰」的客用。這客用雖然生在窮苦人家,但眉清目秀,人又機靈,因此很是討人喜歡。他流落京師,被人誆騙賣到帘子衚衕。第一天就被孟沖看中,將他連同另三名小孌童一起扮成小內侍,偷偷領進了紫禁城。且說這事情敗露之後,四名小孌童雖屬無辜,按《大明律》規 
定卻也不能輕饒,重者處死,輕者也得口外充軍。合該客用走運,朱翊鈞心裡一直掛牽那「螞蟻大戰」的遊戲,因此偷偷告訴馮保,要他把客用弄來表演。馮保為了討好這個十歲的新主子,也就瞞著李貴妃,私自把客用閹了。從此,假太監變成了真太監,客用便成了東暖閣答應。這東暖閣又稱昭仁軒,是皇帝的書房。與東暖閣相對的還有一個西暖閣,又稱弘德軒,是皇上批閱奏摺的地方。東暖閣答應就是書僮,不過,這個書僮的地位可不是一般內宦所能比擬的。孫海、客用成了御前近侍,在太監裡頭,也算是不可一世的大?新貴了。板起面孔學大人,裝腔作勢當皇帝,對於朱翊鈞來講,不是快樂而是痛苦。他最高興的事便是和孫海、客用一起無拘無束地玩耍。朱翊鈞心裡明白,母親不允許他瞎玩。所以他對客用千叮嚀萬囑咐,要把那兩隻盛裝蛤蟆與螞蟻的竹筒兒藏好。卻說這天半晌午,客用得了孫海的暗示,像做賊似的從住處的床底下摸出那兩隻竹筒兒,來到這處背旮旯,又為朱翊鈞表演起遊戲來。

  每次觀看,朱翊鈞都顯得非常興奮。皆因他對其中的奧妙百思不得其解,問客用,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止一次,他扒開客用,自己來指揮蛤蟆與螞蟻,但都失敗了。儘管他仿效客用的動作,也無濟於事,這些小靈物根本不聽他的。今天他又試了一回,還是如此,他不免憤憤不平地說道:「這個癩蛤蟆,難道不知道我是皇帝?」

  孫海一笑說:「回萬歲爺,這癩蛤蟆沒長人耳朵,不懂人話,同它生氣也是白生的。」

  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它不懂人話,怎麼聽客用的?」

  這倒把孫海問住了。他當即就問客用:「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沒教給萬歲爺。」

  「奴才豈敢?」客用委屈地說,「這蛤蟆和螞蟻是我爺爺幫著訓練的,我又不會。」

  「你爺爺呢?」朱翊鈞問。

  「應該還在老家吧。」客用沒把握地回答。

  「朕宣他進宮,讓他幫我訓練。」

  朱翊鈞立刻又擺出了小皇帝的姿態,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孫海搖搖頭說:「萬歲爺,這個使不得。」

  「為何使不得?」

  「太后不會同意的。」

  「哦?」

  朱翊鈞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愣了一會兒,一臉沮喪地說:「當皇帝不好玩兒。」

  話音剛落,猛聽得一聲厲喝:「大膽!」

  震得朱翊鈞渾身一激靈,抬頭一看,頓時嚇白了臉。只見他的生母李貴妃正怒氣沖沖地站在跟前。原來李貴妃抄完佛經后,踅步到東暖閣去看看兒子的學習,卻空無一人。后在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帶領下,才尋到這個背旮旯里來。

  孫海、客用情知這下闖了大禍,齊刷刷兒跪倒在李貴妃的面前,勾著頭不敢言聲。

  太后看了看地上蹲著的兩隻蛤蟆和兩隊糾纏不清的螞蟻,厭惡地問邱得用:「乾清宮磚縫兒里都摳得亮亮的,哪裡鑽出來這等臟物?」

  邱得用躬身一看,心裡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想幫小萬歲爺遮掩過去,又懼怕李貴妃的威嚴,只得喝問孫海、客用兩個奴才:

  「你們說,這臟物哪裡來的?」

  孫海瞄著客用不吭聲,客用不敢隱瞞,從實說了。

  李貴妃未進宮之前,也看過這種叫化子把戲,想到朱翊鈞萬乘之尊,竟被兩個奴才勾引玩這種下三爛的遊戲,更是氣上加氣,指著跪在地上篩糠一般的孫海、客用,命令邱得用說:「這兩個奴才無法無天,拖下去一人打三十板子!」

  「遵旨。」

  邱得用一個長揖,命令跟來的侍從把這兩人架走了。

  李貴妃朝朱翊鈞橫了一眼,說:「你跟我走。」

  朱翊鈞跟著母后回到東暖閣。李貴妃命令內侍拿了一個黃緞子包裹的棕蒲團放在磚地上,然後朝低眉落眼站在一旁的朱翊鈞斥道:

  「給我跪上去!」

  朱翊鈞哪敢違拗,他連看一眼母后都不敢,只把雙膝一彎,挺腰跪在蒲團上。含在眼眶裡的兩泡眼淚,這時候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磚地上。

  坐在綉榻上的李貴妃,看到兒子這副樣子,心頓時一軟,恨不得立即伸手把兒子摟進懷裡,但一種望子成才的責任感促使她沒有這樣做。

  李貴妃對兒子管教之嚴,獲得宮廷內外的一致讚譽,都稱她是一個最能幹、最負責任的母親。朱翊鈞自從八歲出閣講學起,就沒有睡過懶覺,天一亮就被母親叫起床來,讀書習字,一日不輟。當了皇帝后,朱翊鈞的辛苦更勝過往日,每逢三、六、九早朝的日子,只要一聽到宮外頭響起「柝、柝、柝」的五更報時聲,李貴妃就立即起床,把尚在夢鄉中酣睡的朱翊鈞喊醒。這時天還未亮,正是一個孩子最好睡覺的時候,但朱翊鈞一看到母親嚴峻的臉色,一刻也不敢怠慢。待宮娥替他穿好衣服,盥洗完畢,輿轎已抬到了乾清宮門口。朱翊鈞在眾多太監的侍擁下上朝而去。李貴妃便在專為她改建的乾清宮中的精舍里正襟危坐,手中拿著那串「菩提達摩佛珠」,一邊捻動,一邊念經。其間,兒子上朝的禮炮聲傳來,百官序班入殿晉見的唱頌聲傳來,雖然對她的心情有所擾動,但她還是能夠穩住神,把一卷《心經》反覆念它十遍。朱翊鈞退朝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到精舍里向母后請安。這時,李貴妃便會當著馮保的面詳細地詢問早朝的情況,甚至與入奏官員的每一句對話都要詢問清楚,然後問馮保,皇上的回答是否有誤。如果錯了,應該怎樣回答。小皇帝朱翊鈞就是在母后如此嚴厲的督責下練習政事,他本人也頗為勤奮,當了十來天皇帝,入朝問事,接見大臣的一般禮儀也都能夠應付下來。但孩子畢竟還有貪玩的天性,只要一落空,躲開李貴妃的眼睛,他就要想方設法找樂子。這不,今天剛剛溜出去就被李貴妃逮個正著,如今領回東暖閣中受罰。

  東暖閣中這時候靜得可怕。看到皇上罰跪,大小內侍沒有一個人敢進來。這樣足足過去半個時辰,忽然聽得門外一聲喊:

  「啟稟貴妃娘娘,奴才馮保求見。」

  「進來。」李貴妃發話。

  馮保今天有事請示李貴妃,走進乾清宮,聽說萬歲爺罰跪,不免大驚失色,這可是千古未聞的奇事。若傳出去這萬歲爺的臉面往哪兒擱?思慮一番,馮保決定硬著頭皮進去解勸。他急匆匆跨進東暖閣,看到朱翊鈞跪在屋中間,搖搖晃晃已是堅持不住了,便撲通一聲跪倒在朱翊鈞的身後,哀聲求情道:「啟稟貴妃娘娘,今兒的事,完全是孫海、客用兩個奴才的罪過,萬歲爺是冤枉的,萬望貴妃娘娘可憐萬歲爺的身子骨兒,不要讓他再跪了。」說著,馮保竟動了感情,嗚咽起來。

  看到朱翊鈞跪得滿頭大汗,李貴妃已是心疼至極。馮保求情,她也趁勢轉彎,對朱翊鈞說:「起來吧。」

  朱翊鈞站起來,兩腿跪得酸酸的,支持不住,竟踉蹌了一下。馮保趕緊從後面把他扶住。朱翊鈞感激地看了馮保一眼,走到母親身邊的另一乘綉榻上坐下。

  李貴妃示意馮保坐到對面的杌子上,對他說:「馮公公,你是萬歲爺的大伴。萬歲爺學問的長進,你還要多多操心。」

  「奴才遵旨。」馮保畢恭畢敬地回答。

  「馮公公還有何事要奏?」李貴妃接著問道。

  「有。」馮保奏道:「今天,在恭妃居所當差的一名內侍出宮,門人看他懷中鼓鼓囊囊的,神色又不大對頭,就把他攔下了,一搜,從他懷裡搜出一把金茶壺來。當即就把他拿到內宮監詢問,他招供說是恭妃娘娘讓他送出宮的。」

  「往哪兒送?」李貴妃問。

  「送往恭妃娘娘的娘家。那名內侍說,恭妃娘娘家中託人帶信進來,說她父親病得不輕,家中連看病的錢都沒有了,讓恭妃娘娘好歹接濟一點。恭妃娘娘好長時間沒得過封賞,月份銀子又有限,一時急了,就將這把金茶壺拿了,讓內侍送出去。」

  馮保說罷,喚人把那把金茶壺送了進來。李貴妃接過來反覆看過,不禁勾起對舊事的回憶:隆慶元年,穆宗登基時下旨內宮銀作局製作了二十把金茶壺,用以賞賜嬪妃。恭妃是穆宗第一次詔封八位妃子中的一位,故也得了一把金茶壺。如今,穆宗剛剛龍馭上賓,恭妃就要拿這把金茶壺出去典當給父親治病。李貴妃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倒不是埋怨恭妃寡情薄義,不珍惜先帝夫君的賞賜,而是將心比心,對恭妃寄予深深的同情。穆宗登基以後,對宮內各色人等的賞賜非常之少。嬪妃們私下有些議論,卻又不敢向皇上提出來,不要說她們蓄私房錢,就是頭面首飾,也有兩年多沒有添置,為了這件事,宮府之間還鬧了不少矛盾。一想起這些往事,李貴妃禁不住唉聲嘆氣,數落了一回,她把那把金茶壺遞給馮保,吩咐說:「這件事不能怪恭妃,她也是窮得沒法子,這把金茶壺還是讓她拿回娘家吧,她父親治病要緊。」

  「太后真是觀音再世,菩薩心腸,奴才這就去辦。」

  馮保說著,便要退出東暖閣。

  朱翊鈞這時說話了:「大伴,等會兒再走。」

  「萬歲爺還有何吩咐?」馮保又坐回到椅子上。

  朱翊鈞轉向李貴妃,小心翼翼地說:「母后,這件事的處理,兒另有想法。」

  「哦,你說。」看到朱翊鈞小大人的神態,李貴妃心中一陣驚喜,向兒子投以鼓勵的眼光。

  朱翊鈞受到鼓舞,膽子大了一點,他撩起袖口揩了揩眼角殘留的淚痕,輕聲問道:「請問母后,是家法重要還是人情重要?」

  李貴妃一怔:「當然是家法。」

  「兒認為恭妃娘娘的作法違反了家法,」朱翊鈞閃動著亮晶晶的眸子,口氣也變得決斷了,「按規矩,大內里的物件兒,不管大件小件,沒有得到皇帝的恩准,是不準攜出宮門的,恭妃娘娘要把這把金茶壺送往娘家,兒身為皇帝,卻並不知道這件事。這就犯了家法。」

  「鈞兒言之有理。」李貴妃頓時眉心裡溢出了笑意,她要的就是這樣有頭腦、有魄力的兒子,「鈞兒,那你說該怎麼辦?」

  「剛才聽母后和大伴講,兒才知道宮中嬪妃的生活如此困難。所以,恭妃娘娘也不是故意違反家法。但不管怎麼樣,先帝父皇的御賜之品,是決計不能流入民間。依兒之見,家法也要,人情也要。家法在前,人情在後。那個送金茶壺的內侍,應該打三十大板。這把金茶壺,依然還給恭妃娘娘。然後,從內宮庫中撥出一百兩銀子,還著那位挨了板子的內侍送到恭妃娘娘的家中。」

  朱翊鈞說這番話時,平日的稚氣與頑皮都盡行收斂,換成滿臉的嚴肅。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他條理清楚,提出的處理意見,即不悖人情又維護皇家尊嚴。李貴妃並沒有因自己的意見被兒子否決而生氣。相反,她顯得異常高興。只見她此時眼睛大放光彩,以讚賞的口氣問馮保:

  「馮公公,萬歲爺作如此處理,你看是否妥當?」

  馮保也正自詫異,這個剛才還在罰跪的淘氣孩子,十歲的皇上,為何能如此得體的處理事體。見李貴妃發問,連忙起身回答:

  「啟稟貴妃娘娘,萬歲爺聖斷英明。如此處理,恭妃娘娘定能體諒萬歲爺的一片厚愛仁孝之心。」

  「好,那你就按萬歲爺的旨意辦理。」

  「是。」

  馮保躬身退下。

  馮保離開乾清宮東暖閣回到司禮監值房,剛把處理恭妃金茶壺事件的旨意吩咐下去,便見徐爵急匆匆跑了進來。徐爵雖是家臣,平素想見主人,也得事先通報。眼下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硬往裡闖,馮保頓時拉下臉來,厲聲申斥道:「瞧你這傻不拉幾的狗熊樣,把這裡當戲堂子了?」別看徐爵五短身材一臉兇相,見了馮保卻是骨頭沒有四兩重,經這一罵,他那張臉立馬臊得像一塊紫豬肝,惶惶地退到門外,唱了一個喏:「老爺,奴才徐爵有事求見。」

  「進來吧。」馮保沒好氣地招呼。

  徐爵這才重新挪步進門,在值房中間磚地上跪了。馮保眯眼睃著他,問:「有什麼事?」

  主人不發話,徐爵也不敢起來,只得跪在磚地上答話:「奴才方才清查通政司今天送來的摺子,其中有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的一個手本,是彈劾胡自皋的。」

  「哦,手本呢?」

  「在這裡。」

  徐爵從懷中掏出手本,馮保抬手做了一個手勢,徐爵這才敢起來,雙手把那個手本遞了上去。馮保抖開來看,只見那手本並不長,僅兩個折頁,但所寫內容卻非同小可,正是揭露徐爵如何讓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出銀三萬兩購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其中一段「查胡自皋身為朝廷命官,卻不思報效國家,整日鑽營,不惜斥重金賄賂內?,以三萬兩銀購買菩提達摩佛珠送與馮保之家臣徐爵。猶為可笑者,此佛珠乃不法之徒造假誑騙,三萬兩銀子所購之珠,實值不過銅錢一串耳。」讀到這裡,馮保不禁雷霆大怒,把手本朝案桌上重重一摜。徐爵知趣,早已重新回原地跪好了,馮保咬牙切齒罵道:

  「徐爵哇,徐爵,俺讓你往南京走一遭,誰知道你給俺抓了一把屎回來。」

  「老爺,」徐爵揉了揉魚泡眼,哭喪著臉說,「奴才知罪。」

  「這事兒怎麼起先一點風聲都沒有?」


  「有,是奴才不敢告訴老爺。」

  「大膽,這種事也敢隱瞞。」

  「奴才實不敢隱瞞,」徐爵嚇得額頭挨地,撅著屁股答道,「奴才是想事情辦妥了,再稟告老爺。」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經不住馮保這麼逼問,徐爵便講出了購買菩提達摩佛珠的後續故事。

  卻說徐爵那次自南京歸后,就一直與胡自皋保持熱線聯繫。一日收到胡自皋的來信,告之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可能有假。南京城裡,本來就有一些製造假古董的高手,他們仿製古瓷古畫,幾可亂真,更不要說那串誰都沒有見過的菩提達摩念珠。徐爵聽后大驚,連忙派了兩個人前往南京,會同胡自皋一塊去找那位出賣佛珠的師爺。哪裡還能找得到?聽周圍人講,那位師爺賃居藕香齋,前後也不到一個月時間,因此街坊誰也說不清此人的來歷蹤跡。徐爵這才感到,「師爺」在南京的出現,原是專門為了設局騙賣「佛珠」的。他知道此事如果敗露,馮保定不會輕饒他,唯一的解決之道,是找到那位「師爺」,追回三萬兩銀子。偌大一個南京,找尋一個人尚且不易,何況此人說不定已經逃逸。江南之大,尋此「師爺」更是如同大海撈針了。虧得徐爵膽大心細,敢於仰借馮保的勢力動用東廠布在江南的耳目,通過紅黑兩道,硬是把躲藏在蘇州府?直鎮的那位「師爺」提溜了出來。這種事不便上官府過堂,徐爵手下人把「師爺」弄到沉湖邊上一座荒寺鞫審。「師爺」開頭嘴硬,硬是不承認造假,一頓刑罰下來,「師爺」架不住,只得承認那串「菩提達摩佛珠」的確是他一手造出的。所謂一百零八顆舍利子,全都是羊骨頭經打磨特製而成的。好在那一張三萬兩的銀票兌出后,分文未動。徐爵手下人便取了這三萬兩銀子,徑自在蘇州府換成了銀票。然後把那位「師爺」押到船上,划進蘇州邊上的沉湖,綁著石頭丟進湖底餵魚了。兩位辦事人昨兒夜裡才趕回京師。

  聽完徐爵的述說,馮保一方面覺得這事辦得窩囊,一方面又覺得徐爵還是一個肯做事的好奴才,蹙著眉毛想了一回,問道:「銀票呢?」

  「在這哪。」

  徐爵又從袖口裡摳出那張銀票遞了上去,馮保只瞅了一眼,並不接銀票,說道:「拿回府入賬吧。」

  「是。」徐爵又把銀票放進袖中藏好。

  馮保示意徐爵找個杌子坐下,他自己靠在罩了九蟒朝天的黃緞套子的太師椅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然後又拿起那個手本看了一遍,問:

  「蔣加寬何許人也?」

  徐爵回答:「奴才查了一下,此人是隆慶二年的進士,雖與高拱無師生之誼,但他是河南南陽府人氏,與高拱是同鄉。」

  馮保點點頭,又問:「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徐爵從馮保的臉上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因此心裡頭一直緊張,這時便謹慎地回答:「聽說這件事是一個叫邵大俠的人捅出來的。」

  「邵大俠?」馮保眼中賊光一閃,這個名字他是熟悉的,「他怎麼知道?」

  「邵大俠此人在南京極有勢力,紅黑兩道都吃得開,可以說,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果真如此嗎?」馮保陰沉沉追問了一句。看到徐爵張口就要回答,他擺手制止,又問道,「今天送進來的摺子,還有什麼要緊的?」

  「內閣又有具揭送來,催問那兩個奏本。」

  「知道了,你先退下去。」

  徐爵離開后,馮保獨自一人呆在值房裡,仰坐在太師椅上,怔怔地望著彩繪的房梁出神。此刻他心亂如麻,頭皮脹得厲害。看他抬手捂著額頭,早有侍奉在側的小火者打了一盆涼水進來,絞了毛巾幫他揩了一把臉,馮保這才清醒一些,再次拿起桌上的那道手本翻閱。

  打從九年前出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七年前又兼東廠掌印,馮保實際上就成了內廷中貴二號人物,且一直覬覦司禮監掌印之位。經過數年來韜光養晦嘔心瀝血的爭鬥,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但他心底清楚,如今尚在首輔位上的高拱,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新皇上登基第二天,他就以內閣公本形式給新皇上上了一道《陳五事疏》,這意圖很明顯,就是遏制司禮監的「批朱」之權,虧得小皇上不諳政務,由他馮保代批了六個字:「知道了,承祖制」,發還內閣。幾乎就在同時,刑部要求東廠移交王九思的題本和禮部要求從戶部劃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後宮先帝嬪妃打制頭面首飾的奏疏都送呈御前,馮保一看便知,這兩道摺子的目的是籠絡李貴妃,給他這個新任的司禮監掌印來個釜底抽薪。高拱不愧是官場鬥士,斫輪老手。這一系列的奏疏,的確打動了李貴妃的心。按慣例,刑部禮部兩道摺子,應該發還內閣票擬,但李貴妃一時還吃不準高拱的意圖何在,故讓馮保壓了兩天。馮保也不知此事如何處置才叫妥當,故派徐爵連夜趕到天壽山中向張居正討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兩道摺子的事還未了結,南京方面又送來了蔣加寬彈劾胡自皋的手本。這越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彈劾胡自皋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把這一把火燒到他馮保身上。不用深究就知道,蔣加寬的手本也是他高拱下出的一步叫殺的狠棋。剛才徐爵提到邵大俠也參與其中,這更引起了馮保的警惕。當年邵大俠為高拱復官入閣而來京師活動的事,他早有耳聞。上個月邵大俠再度入京與高拱秘密接觸,也被東廠偵知。馮保本想動手把邵大俠拘拿,沒想到這小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如今又在南京興風作浪,繼續為虎作倀,死心塌地為高拱賣命。沒有他,南京方面就不可能有這支暗箭射來。朝廷規矩,凡百官入奏題本分正本副本,正本送呈御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蔣加寬手本內容,恐怕早已通過通政司啟封官員之口在京城各大衙門傳遍。想到這一層,馮保恨不能剝了蔣加寬的皮。轉而一想,蔣加寬固然可恨,但最可恨的還是高拱。「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馮保伸指頭蘸著茶盅里的茶水,在案桌上把這八個字一連寫了幾遍。腦子裡也就形成了一個大膽的陰謀。他把蔣加寬的手本裝進奏本匣子,命令身邊的小火者:

  「備轎!」

  司禮監掌印處在皇極殿的右邊,中間隔著一條甬道。馮保坐了一個四人抬的乘輿,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入右崇樓,往乾清宮迤邐而來。這紫禁城中,原是不準太監乘坐輿轎的。太祖定下的規矩,不管你級別多高,年紀多大,只要你是太監,在紫禁城裡頭,就只能是垂手步行。換句話說,在太祖御前,太監地位極為卑下。這情形到了成祖手上稍有改變,其因是他起兵奪位前後,有不少南京宮城內的太監擁護他,向他傳遞重要的情報。因此他在奪取皇位之後,便一改太祖不許太監讀書識字的禁令,而專門在紫禁城中設了一個內書堂,選拔聰明年幼的入宮小宦入內讀書,並常常選派所寵信的宦官擔任監軍。宦官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許多,但還不至於提高到可以在紫禁城中坐轎的地步。真正開了這個禁令的,是明朝的第六個皇帝朱祁鎮。他即位時才九歲,比當今皇上朱翊鈞還小一歲,當時有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極得朱祁鎮的信任,成了名副其實的「內相」,便也就允許他在紫禁城中坐轎,從此遂成定例。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之前,雖然也有代步工具,但只不過是兩人抬的肩輿,規格檔次都無法和四人抬的輿轎相比。現在他坐在這乘輿轎上,看到偶爾遭遇的內?中貴都趕緊趨避,心中感覺自是極好。但那份來自南京的彈劾胡自皋的手本,畢竟攪亂了他的心情。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知道,他與高拱之間的爭鬥這才僅僅開了一個頭,真正的廝殺招數還在後頭。高拱為了扳倒他,肯定是想穿腦袋挖空了心思。馮保雖然對高拱恨之入骨,卻從來都不敢小瞧他。這位高鬍子久歷官場長居高位,如今滿朝文武,上至部院大臣,各路言官,下至各地撫按,州府長吏,莫不都是門生故舊,親朋好友。這些人擰成一股繩,吐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俺要打下這隻雁來,卻又不能讓它啄瞎了眼睛。」馮保這麼思忖著,不覺轎輿已抬到了乾清宮門口。

  李貴妃與朱翊鈞母子二人,還呆在東暖閣中,馮保走後的這大半個時辰,李貴妃依舊坐在那乘綉榻上,一邊撥弄著手中的那串「菩提達摩念珠」,一邊聽兒子背誦這幾日新學習的幾節《論語》,爾後又看兒子練字。才說休息一會兒,剛吃了兩片冰鎮西瓜,聽東暖閣管事牌子來奏馮保求見,便讓他進來。

  馮保進來磕了頭,李貴妃讓他尋杌子坐下,問道:「恭妃娘娘那頭的事,辦妥了?」

  「辦妥了,」馮保雙手擱在膝頭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奴才依皇上和貴妃娘娘的旨意,從御用監支取一百兩銀子,給恭妃娘娘送了過去。另外,奴才還斗膽給貴妃娘娘作了一個主,從奴才的薪俸中支了五十兩銀子,算作貴妃娘娘的私房錢,一併送給恭妃娘娘。」

  「你為何要這麼做?」李貴妃問。

  馮保遲疑了一下,然後字斟句酌答道:「如今宮內宮外,都盛傳貴妃娘娘是觀音再世,更加上是當今皇上的生母,不但是隆崇有加萬民景仰的國母,更兼有救苦救難的菩薩心腸。恭妃娘娘家父生病,萬歲爺念及先帝,大孝根心,從御用監劃撥一百兩銀子救濟,這是天子公情。貴妃娘娘再額外救濟五十兩銀子,則是再世觀音救苦救難的母儀之德了。奴才這麼想著,也就斗膽這麼做了,若有不當之處,還望貴妃娘娘與皇上恕罪。」

  馮保條陳明白,語見忠懇。李貴妃聽了大為感動,心想這等體諒主子的奴才,還有什麼不值得信任的!何況馮保提到她是「觀音再世」,兒子登基那天,以容兒為首的八個身邊宮女也這麼說過,還送了一幅她們自繡的觀音像。外頭既有這等輿情,自己看來還得多做救苦救難的善事。這麼想過,李貴妃溫婉一笑,把手上的念珠提了一提,說道:

  「這件事馮公公做得極好,只是總讓你破費,我心中甚為過意不去,如果朝廷內外,給皇上辦事的人都像你這般忠誠勤勉,鈞兒的皇位,坐著就輕鬆多了。」

  李貴妃說著,憐愛地看了坐在側邊另一乘綉榻上的小皇上一眼,此時的朱翊鈞也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兩人的對話。母后對馮保的誇讚,更增添了他對這位長期廝守的「大伴」的信任。母子倆這種感情的流露,馮保看在眼裡,喜在心中。他覺得火候已到,便連忙切入這次拜謁的主題:

  「啟稟貴妃娘娘,奴才還有一件事,不知當問否?」

  「請講。」

  「娘娘手中捻動的,可是那串菩提達摩念珠?」

  「正是,」李貴妃看了看手中這串散發著幽幽藍光的念珠,猜想馮保這時候提起這件事,是不是想邀功請賞,於是說話的口氣顯得更加親熱,「馮公公給我送來這麼貴重的禮物,我還沒好好兒謝過你吶。」

  「娘娘這麼說,倒真是折煞奴才了,」馮保故意裝得惶惶不安,接著說道,「這些時我總在尋思,先帝去世,新皇上登基,這一應事體,也算得上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朝廷中雖也有那麼三兩個人想利用這場變故,鬧騰出點什麼禍事來,終究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依奴才陋見,這一切一切,全賴娘娘虔心事佛,也恰在這個節骨眼上,菩提達摩佛珠重現天日,到了娘娘手上,這真是天意啊!」

  馮保奉承主子,說話向來有剝繭抽絲的功夫,經他這一提醒,李貴妃也確實悟到了手上這串珠子後頭的「天意」,可不是嗎?自從得了這串佛珠,宮裡宮外才開始稱她為「觀音再世」。尤其令她滿意的是,兒子繼承皇位,竟然平平安安,風波不興。想到這裡,李貴妃把手上的佛珠捻得更響了。

  「馮公公,你也是有佛根的人啊,」李貴妃感慨地說,「沒有你,這串菩提達摩佛珠,怎麼會到我手中。」

  「娘娘是觀音再世,沒有奴才,這串佛珠照樣還會到娘娘手上,」馮保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臉色略見陰沉,接著說道,「可是如今南京衙門裡頭,卻鑽出來一個人揪住這件事,無中生有,要給娘娘敗興。」

  「啊,有這等事?」

  「有,」馮保打開隨身帶來的盛放摺子的紅木匣子,取出那份蔣加寬的手本,恭恭敬敬遞給了李貴妃,「請娘娘與萬歲爺過目。」

  李貴妃接過只看了看標題,便退還給馮保,說了一個字:「念。」

  「奴才遵旨。」

  馮保又把蔣加寬的手本接回,一字一句地念給李貴妃與朱翊鈞母子聽。手本不長,不消片刻功夫念完。聽著聽著,李貴妃捻動佛珠的手指慢慢停了下來,淺淺畫過的修眉蹙做一堆。此事發生之前,朱翊鈞並不知曉,這時看看母后的表情,問馮保到底是怎麼回事。馮保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奏說一遍。朱翊鈞聽罷,放下咬在嘴中的手指頭,嚷道:「大伴,那個叫胡自皋的,真的為你出了三萬兩銀子?」

  「回萬歲爺,這純屬無稽之談,」馮保一臉委屈,按事先想好了的謊話申辯道,「買這串佛珠的三萬兩銀子,原是先帝給奴才的賞賜,說起來是隆慶二年,先帝把滄州的一處田莊賞了奴才,這回為了湊這筆銀子,奴才便把那處田莊賣了。」

  「既是這樣,那蔣加寬為何要誣陷於你?」

  朱翊鈞如此追問,正好落進馮保的圈套,他從容答道:「回皇上,恕奴才冒昧說話。蔣加寬一個小小的南京工科給事中,哪有這個膽量,以莫須有的罪名誣告奴才?這皆因他的背後有人支持。」


  「啊,有誰支持他?」

  朱翊鈞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李貴妃一直鎖著的彎眉一動,似乎也有聽下去的興趣。馮保咽了一口唾沫,正欲說下去,忽然聽得掛了淺月色柔幔的木格雕花窗子外頭,傳來一聲脆脆的叫聲:

  「太子爺!」

  接著便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在窗欞外邊的迴廊上停住了,一個聲音傳進來:「嗨,小畜牲,教你多少遍了,怎麼就記不住,不是太子爺,是萬歲爺,萬——歲——爺——喊。」

  原來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在逗那隻從慈寧宮帶過來的白鸚鵡大丫環。李貴妃沒好氣地用腳一推綉榻前的青花瓷的腳踏,朝窗外厲聲喊道:「邱得用,沒瞧著萬歲爺在談事?把大丫環提走!」

  「奴才遵旨!」

  聽著外頭磚地上一響,邱得用磕了一個頭,取下掛在迴廊上的鳥籠子,躡手躡腳走了。經過這個小小的插曲,馮保隱約感到李貴妃心緒煩亂,這原本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因此並不慌張,依舊接了朱翊鈞的問話答道:

  「這蔣加寬的後台不是別人,正是現任的首輔高拱。」

  「是他?」這回是李貴妃脫口問出。

  「啟稟娘娘,先帝在時,奴才就是高拱的眼中釘。他推薦孟衝出掌司禮監,孟沖做了什麼好事?從奴兒花花到妖道王九思,盡把先帝往邪道上引……」

  「不要說了,」李貴妃擔心馮保說漏嘴,當著朱翊鈞的面說出先帝的醜行,故打斷馮保的話頭,問道,「閑言少敘,我且問你,這串菩提達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馮保斬釘截鐵地回答,那口氣硬得叫人不容置疑,「不瞞娘娘說,這串佛珠買來不到一個月,南京方面就有一些風聲,說這串佛珠是假的。其實奴才買它之前,已專門請了數位得道高僧鑒定過。他們都一致肯定,這一百零八顆舍利佛珠,顆顆都是含蘊佛光的無價之寶。謠言出來之後,奴才又專門派人去了南京查證落實。差人前幾天從南京回來,一是證明佛珠來路光明正大,的確是梁武帝留傳下來的菩提達摩佛珠,二來也找到了謠言的源頭,說出來又會讓娘娘大吃一驚,造這個謠言的人,名叫邵大俠。」

  「邵大俠是誰?」李貴妃問。

  馮保又加油添醋把邵大俠的生平介紹一番,特別渲染了他和高拱的特殊關係。李貴妃聽罷,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感嘆說道:「人心隔肚皮,世上事果然難得預料。就這麼一串佛珠,居然還有人利用它來做大文章。可惡,可惡!鈞兒承繼大統登皇帝位,我一直放心不下兩個人,怕他們欺鈞兒年幼,不肯同心同德輔佐聖業。這兩個人,一個是孟沖,另一個就是高拱。孟沖已經撤換,剩下這個高拱,一直是我的心病。他一直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先帝臨危時的顧命大臣,沒有十足理由,也不好撤換他。鈞兒登基第二天,他上了一道《陳五事疏》,雖然針對的是你馮公公,要遏制司禮監的權力,但所陳五事,卻也無懈可擊。後來刑部和禮部上了兩道摺子,依我來看,倒覺得這位高鬍子沒有辜負先帝的囑託,所作所為,具見忠誠,很有點顧命大臣的樣子。摺子已經壓了兩天了,方才你走後,我還與鈞兒商量,且把這兩道摺子發還內閣,讓高鬍子看詳,票擬准行。不知馮公公你意下如何?」

  李貴妃這番話極有主見,讓馮保至少聽出了三層含義:第一,高拱的《陳五事疏》雖然針對的是你馮保,但對皇上練習政體還是大有裨益;第二,蔣加寬這份彈劾胡自皋的手本,李貴妃雖然厭惡,卻也不肯輕易牽連到高拱身上;第三,李貴妃對刑部禮部這兩道摺子十分讚賞。應該說,高拱這些時的努力沒有白費,李貴妃對他的態度由猜忌變為欣賞。這正是馮保最不願見到的局面。此時,他面對朱翊鈞困惑的眼神以及李貴妃凜然不可褻瀆的目光,心裡頭一陣驚悸,他感到若不當機立斷,抖出個「殺手鐧」來,聽憑眼前這位貴妃娘娘對高拱的好感發展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愣怔了一會兒,他鼓足勇氣說道:

  「啟稟皇上,啟稟貴妃娘娘。關於刑部與禮部那兩道摺子,奴才看過,也覺得這是出自高拱的精心安排,但有一點,叫奴才百思不得其解,這個一貫盯著皇上的錢口袋,生怕皇上多花了一個銅板的高鬍子,為何一反常態,變得如此體貼皇上了?奴才悟不透這裡面的蹊蹺,前日專門派人去天壽山請教了張居正,張先生一番剖析,奴才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鬍子的險惡用心。」

  馮保這席話,多少有點讓李貴妃出乎意外,她驚詫問道:「張先生怎麼講?」

  馮保說道:「這兩份摺子,張先生分析周詳。先說刑部公折,這摺子說妖道王九思淫邪進妄,惑亂聖主,所造『陰陽大補丹』,導致先帝血氣兩虧,元氣大喪,終至失元喪本,龍馭上賓。先帝之死,王九思罪責難逃,因此,應將王九思交由三法司鞫讞,擬定謀逆罪,凌遲處死。」

  馮保一口氣說完摺子內容,話音剛落,李貴妃緊接著說道:「刑部這道摺子,句句都是實話,王九思合該凌遲處死,這難道還有什麼不妥嗎?」

  馮保抬眼審量了一下李貴妃的表情,又悠悠說道:「奴才初看這道摺子時,也像娘娘這麼想,覺得像王九思這樣的妖道,凌遲處死也還便宜了他。但張先生的看法卻不一樣。他認為如果按刑部這道摺子鞫讞定罪,雖則大快人心,卻將先帝陷入不仁不義之中。」

  「啊,這兩者有何聯繫?」

  「先帝駕崩之日,朝廷早已詔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龍馭上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這是正終,設若審判王九思,這妖道從實招來,說先帝是因吃了他制的春藥而死,先帝豈不是死於非命?天下豈不恥笑先帝是個色魔?千秋後代,昭昭史筆,又該如何評價先帝的為人呢?」

  馮保這一連幾個反問,頓時把李貴妃問得目瞪口呆。她沒有想到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樁案子的處理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陰謀。設若她的夫君——隆慶皇帝死後令名不保,那麼後人該以何等樣的眼光看她?她的剛登皇帝位的兒子,豈不成了色魔的後代?如此想來,李貴妃心中打過一陣寒戰。不由得十分敬佩張居正的深沉練達,洞察秋毫。她接著問道:

  「關於禮部這道公折,張先生又有何見解?」

  「禮部的這道摺子,據張先生看,也是包藏了禍心的,」馮保一邊說一邊思索,那樣子看上去好像要盡量說出張居正的原話來,「張先生說,據他所知,由於近些年賦稅督催不力,軍費、漕運等費用開支又每年遞增,戶部太倉銀已所剩無幾。而薊鎮二十萬兵士過冬的棉衣,打通京畿潮白河的漕運等等大項開支,戶部都難以撥付。這種時候,若硬性從戶部撥二十萬兩銀子給後宮嬪妃打制頭面首飾,這種做法,在天下士人看來,就會說咱們新登基的萬歲爺,是個只要家而不要天下,只圖自身享樂而不管社稷福祉的糊塗君主。娘娘,此事要三思而行啊!」

  李貴妃點點頭,但心裡頭卻如同倒海翻江煩躁得很。如果真的如同張居正分析所說,那麼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顧命大臣」自居,專權干政,威福自重。但這樣下去,對他高拱又有何好處呢?

  「張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李貴妃既像喃喃自語,又像是對馮公公述說,「現在看來,刑部禮部兩道摺子,確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高拱久居內閣,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害。他究竟是不是存心而為,一時還難以結論。」

  針對李貴妃的疑慮,馮保說道:「啟稟娘娘,要想弄清楚高拱是不是存心而為,一試便知。」

  「如何試法?」

  「把這兩道摺子發回內閣,看高拱如何票擬便知。」

  李貴妃點點頭,答道:「好,就這麼辦。」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5
木蘭歌 第二十一回 眾言官吃瓜猜野謎 老座主會揖議除奸    文 / 熊召政  



  卻說那日徵得張居正與高儀的簽名之後,高拱便把那份《陳五事疏》以內閣公本形式送呈新登基的萬曆皇帝。第二天,傳旨太監送了一個御批出來,只短短七個字:「知道了,遵祖制。」奏稿卻留中不發了。舊制:內閣送進宮中的奏摺,皇上看過之後,都應發回內閣票擬,然後再由皇上「批朱」頒行。但是,作為三位顧命大臣聯合簽名的第一份內閣公本,卻被留中不發,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為嚴重的政治事件。立刻,政府各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都知道了這件事,且都表示出強烈的不滿。當然,最不滿的還是高拱本人。須知《陳五事疏 
》是他精心策劃的驅逐馮保的第一步棋,如果一開頭就是個啞炮,往後的事就更難動作了。因此,一接到中旨后,高拱便秉筆疾書,再上一疏:

  ?

  臣高拱、高儀謹題:

  臣等先於本月初十日恭上緊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朕知道了,遵祖制」。臣等竊惟五事所陳,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內中尚有節目條件。如命司禮監開揭夾鑒,盡發章奏,如五日一請見,如未蒙發擬者,容令奏請與夫通政司將封建本辭送該科記數備查等項,皆是因時處宜之事。必須明示准允,乃可行各衙門遵行。況皇上登極之日,正中外人心觀望之際,臣等第一條奏即未發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將本送科,仍用封上再進。伏望皇上鑒察,發下臣等擬票,臣等如有差錯,自有公論。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無任,仰望之至。

  這第二道奏疏又作為急件送進宮中,隔一天,宮中終於發還補本到內閣擬票。高拱這一下大受鼓舞,在心中醞釀多時的草擬皇上的批語也就一揮而就了:

  覽卿等所奏,甚於時政有裨,具見忠藎。都依議行。

  幾乎就在當天,皇上的「批朱」就到了內閣,對擬票無一字修改。收到這道聖旨,高拱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立即就此事咨文通報在京各大衙門並邸報全國各州府,與此同時,他又指示刑部禮部把各自早就寫好的公本送進宮中。隔了一天,也就是今天早上,高拱坐轎子上班,剛到值房,送本太監又把這兩個奏本送來內閣擬票。高拱不讓送本太監離開,當著他的面,提筆擬了兩道票。

  刑部公本的擬票是:

  覽奏。妖道王九思以邪葯進於先帝,惑亂聖躬,十惡不赦,三法司須從嚴懲處。

  禮部公本的擬票是:

  准奏。我朝以孝治天下,朕初承大統,理當如典行賞。

  擬完票,高拱看著雖說此時才謄正但私下已練過多回的這幾行狼毫小楷,心下甚為滿意。吩咐文書拿了五兩銀子賞給傳旨太監,囑咐他把這兩道擬票連本一起帶回宮中,交給皇上「批朱」。然後,又派人去把韓揖、雒遵等給事中喊來會揖。

  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裡頭,大街小巷竄著的都是灼人肌膚的熱風,偏今兒一絲風沒有。給事中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轎,頂著日頭,轎子里燠熱如同蒸籠。及至來到午門內的六科廊,個個都汗流浹背。一身綉著鷺鷥的六品夏布官服,前胸後背都浸出了汗漬。各自進了值房后,揩臉的揩臉,搖扇的搖扇,暑氣還沒有除盡,接了高拱的指示,又都一窩蜂隨著堂差來到內閣二樓的朝房。

  關於內閣與六科的關係,這還得從給事中這一官職的設制說起。太祖朱元璋立國之初,鑒於宋元兩代君弱臣強,朝廷權力失控乃至崩潰的教訓,加之左丞相胡惟庸謀反對他的刺激,促使他革除丞相制,把丞相之權分於六部。但如此一來,他又擔心部權過重而威脅皇權,又對應六部而設六科給事中,對六部權力加以牽制及監督。這六科給事中不隸屬於任何部門,直接向皇帝本人負責。如此一來,給事中不但掌握了參政議政的諫議權,還增加了監察彈劾權,朝廷文武百官無不受其監督。論官秩,六科給事中雖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與之見面也得行拱手之禮。關於六科特殊的政治地位,還有一事可作佐證。政府各大衙門,都設在京城各處,惟獨只有內閣與六科的公署設在紫禁城裡頭。一進午門,往右進會極門,是內閣;往左進歸極門,是六科廊,由此可見六科言官的清貴。按先朝傳下的慣例,每月的初一、十五兩天,六科給事中都要到內閣和輔臣作揖見面,稱為「會揖」,相當於一個互通聲氣的例會。只是今天這次會揖不倫不類,一是時間不對,離六月十五還差兩天;二則內閣除高拱外,張居正、高儀兩位輔臣均不在內閣,張居正在天壽山視察隆慶皇帝陵寢尚未回來,高儀患病在家;三則給事中也未全到,只來了七八個,都是高拱的門生,套用一句官場的話說,都是「夾袋中人物」。

  韓揖一幫給事中們在內閣二樓的朝房中坐定,這才知道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不在閣,高拱也因急著簽發幾道要緊咨文而不能頃刻上樓。頓時他們就不那麼嚴肅斯文了,嘻嘻哈哈開起了玩笑。韓揖離開內閣還不到一個月,自我感覺還是這裡的半個主人,他下樓找到管後勤供應的膳吏,弄了兩個水泡西瓜上來。內閣有一口深井,頭天把西瓜放進去泡一個晚上,第二天撈起來吃,又沙又涼,解暑又解渴。

  吃罷西瓜,向來心寬體胖的禮科給事中陸樹德打了一個飽嗝,坐在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向坐在對面的工科給事中程文打了一個手勢,說道:「打個謎語你猜猜,怎麼樣?」

  程文長著一張凹臉,吃得滿下巴都是西瓜水,這會兒從袖口裡掏出手袱兒一邊揩一邊應道:「你說吧。」

  陸樹德指著面前盛滿西瓜皮的盆子說:「就這,打兩個字。」

  「兩個什麼樣的字?」程文問。

  「告訴你還要你猜個啥?」陸樹德眨巴著一雙鼓眼睛,詭譎地說,「這兩個字,恐怕在座的諸位個個都嘗試過。」

  程文迷迷怔怔硬是想不出個頭緒,餘下的人都望著那盆瓜皮出神,一時都難住了。

  「你給提個醒兒。」雒遵說。

  「哈哈,沒想到這個一眼就明的謎語,竟難住了你們這一幫滿腹經綸的秀才。」陸樹德一個哈哈三個笑,自是得意得很,「好吧,我來提個醒兒,張生月下會鶯鶯,為的啥?」

  「偷情。」一位年輕的給事中脫口而出。

  「唔,沾上邊了。」

  「啊,知道了,」雒遵一拍巴掌,未曾開口先已咧嘴大笑,罵道:「好你個老陸,在堂堂內閣中樞之地,說這樣的葷話。」

  「究竟是什麼?」韓揖追問。

  雒遵忍住笑,說道:「如果我猜得不差,這兩個字的謎底?是——?破瓜。」

  「破瓜?啊,真是的,這不是一盆子破瓜又是什麼!」

  程文一拍腦門子,那種恍然大悟的樣子很是滑稽,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雒遵本來就好捉弄人,現在眼見一屋子人受了陸樹德的愚弄,便成心報復。他伸手指著陸樹德,笑謔道:「常言道,二八佳人,破瓜之期。這意思很明白,女子長到二八一十六歲,就像端午節后的桃子,總算熟透了,可以享用了。瓜熟蒂落,才有破瓜之說。可是,我聽說你去年去杭州公幹,在那裡嫖了一個裊娜少女,才十五歲。這還是一隻青瓜呢,陸老兄,你這是暴殄天物啊。」

  「對,在下也聽說過這件事,老陸,你現在老實坦白,那一夜是如何風流的。」

  「是啊,快坦白。」

  眾人一陣起鬨,陸樹德招架不住,趕緊辯解道:「你們這是冤枉好人,那一夜,杭州太守為小弟舉行堂會,的確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子隨了戲班來到堂會上,太守便讓她陪我喝酒,唱了幾支曲子,僅此而已。」

  「看你把自己說得,都成了守身如玉的聖人,」雒遵占著贏勢,繼續奚落道,「若說吃貓的魚,天底下一條也沒有,但吃魚的貓滿世界都是,頭一個就是你陸老兄。」

  「這也包括你雒大人。」陸樹德反唇相譏。

  眼看兩人鬧起了意氣,臉色都有些掛不住了。一向充當和事佬的程文,便出來打圓場,說道:

  「老陸說句玩笑話,大家何必當真。其實,老陸這個謎語雖貼切,卻不典雅。我現在再說一個謎語,答案比老陸的粗俗,但卻典雅得很。」

  「喲,程文也會這個?」韓揖一樂,嘿嘿笑道,「你說說看。」

  程文一臉正經,說道:「首先聲明,這個謎語不是我撰造的。待謎底揭開后,我再告訴撰造者是誰。這謎語是一個字——回。」

  「回?」陸樹德忘記了不快,插嘴問道。

  「對,回。」

  「打什麼?」

  「打男歡女愛的一個動作。」

  朝房裡一時間靜默下來。這一幫給事中,就韓揖年紀大一點,有四十多歲,餘下的皆三十齣頭。平常在一起合署辦公,瘋鬧慣了的。程文向來嘴短拙於言辭,今天他弄出這麼一個難猜的「一字謎」,倒讓大家搜腸刮肚摳不出一個答案來。

  「回,男歡女愛,這兩碼子事兒如何聯繫得起來?」

  「唔,這字謎刁鑽!」

  眾人想不出頭緒,議論一番,便吵著要程文自己把謎底說出來。

  程文揉了揉眼角的眵目糊,慢吞吞地說:「這個謎底也是兩個字,口交。」

  「口交?」誰嚷了一句。

  程文接著說:「大口套小口,不是口交又是什麼?」

  眾人這才悟出其中奧妙,於是「轟」的一聲笑得前傾後仰。韓揖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他指著程文,喘著氣說道:「想不到你程文,看著蔫頭耷腦的,竟還有這等心竅。」

  程文並不覺得好笑,他仍板著面孔答道:「我已說過,這個字謎是別人撰造的。」

  「誰?」

  「剛剛上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

  「他?」雒遵叫了一聲,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他底下根都沒有了,還撰得出這等字謎?」

  程文答道:「我程文從不說瞎話,這事千真萬確,是馮保的管家徐爵講出來的。」

  「你從哪兒打聽到的?」韓揖問。

  「從一個骨董商那兒。」

  程文接著講出事情的原委:他有一位經商的布衣朋友,粗通文墨頗有儒風。閑暇之餘好逛骨董店,搜求一些骨董及古人字畫。一日到了棋盤街古雅齋骨董店,看到一幅春宮畫,其絹極細,點染亦精工。畫中男女,與時下流行的鄙褻不堪入目的春宮畫迥然相異。其圖中男女,惟遠相注眺,近處卻都以扇掩面。有一浮浪人彎腰偷看帷幕中的浴女,那浴女也僅僅只露出渾圓的一隻玉肘來,令人遐想不盡,卻又春光不泄。那位商人覺得這是一幅春宮畫中的上乘之作,便有意購買,向骨董商詢價。骨董商告之這幅春宮畫來自日本琉球,飄洋過海來之不易,因此索要五十兩紋銀。商人嫌貴與之討價還價,骨董商堅持不讓。那位商人正猶豫著,忽聽得旁邊有人說道:「五十兩紋銀不貴,我買下了。」說著,讓跟著的長隨兌了銀票,把那幅畫拿走了。商人望著那買主的背影,頤指氣使,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心中甚為懊惱。這時,賣出了好價錢的那位骨董商,一臉神秘地對他說:「客官,這買主你不認識吧?他經常光顧我這爿店子,看到好東西從不講價錢,買了就走,也不留姓名。後來總算鬧清楚了,他是替他家主人買的。他家主人好收藏骨董字畫,據我猜測,這位幕後主人身價一定不低。有一次看一幅春宮畫扯渾,那買主打了一個『回』字謎讓我猜。我才知道他家主人還是一個風流才子。」商人聽了也甚感驚奇,便問骨董商是否打聽出這位「風流才子」究竟是誰?骨董商搖搖頭茫然不知。過了一些時日,商人又去古雅齋閑逛,骨董商對他說:「那位大買主的名字搞清楚了,叫徐爵。」商人朋友聽了一驚,回頭踅到程文家,坐著聊天時說到了這件事。

  一班給事中聽完程文講述的故事,頓時都被撩撥得心如火炭。大家還在咂摸著馮保這段隱私後頭的東西,陸樹德已是響亮地啐了一口,罵道:「他娘的,早就聽說馮保假斯文,好收藏骨董字畫,沒想到他更愛春宮圖。」

  雒遵想得更深一層,他掃了在座的諸位同仁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看來,往日之所傳,說馮保私造淫器以獻先帝,並非空穴來風。乾清宮東暖閣中擺設的那些春宮圖瓷器,保不準也是先帝聽信了馮保的建議,特意去景德鎮燒制的。」

  一名給事中說道:「要想弄清楚這件事的真偽,只有把孟沖找出來作證。」

  「孟沖?」韓揖搖搖頭,苦笑著說,「昨夜我去他宅子里拜訪,原意就是想讓他披露一些馮保在宮內的作惡之事。這位老廚師不肯見我,讓管家出來搪塞,說是病了,腦袋疼得就像炸開了一樣,什麼客人都不能見。」

  「這是個軟蛋。」有人罵道。

  「也難怪他,」陸樹德說道,「聽說前幾天,馮保派了十個小內侍前往他宅子里做事,明裡是服侍照顧他,暗裡卻是監視他,不准他同任何人來往。」

  這麼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些個一心想扳倒馮保的言官,竟有了狗咬刺蝟下不了口的感覺。這時,又是那位程文開口說話了:

  「馮保這閹豎,如果他褲襠里真有過硬的東西,必定是天底下第一號淫棍。現在的他,縱然把天下的春宮圖買盡,也只是飽飽眼福而已。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李貴妃向來端莊嚴肅,母儀天下。馮保本是誨淫誨盜的主,他是如何掩藏嘴臉,博取李貴妃的信任呢?」

  「這就是馮保的高明之處,」雒遵盯著程文答道,「此人笑裡藏刀,心智過人。惟其如此,首輔才有化解不了的心病啊。」

  「首輔的心病也是天下士子的心病,我想,今天的會揖……」

  韓揖話還沒說完,忽聽得走廊里響起重重的腳步聲,頃刻間只見文書馬從雲走進朝房來 
報告:

  「首輔到了。」

  高拱一進門,眾言官先已肅衣起立,一起向他行了官禮。高拱揮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揀正中空著的主人位子坐了。高拱平素不苟言笑,這些門生都很懼怕他的威嚴。但今日他們看出座主心情甚好,眼角密如蛛網的魚尾紋和那兩道繞嘴的深刻法令,都往外溢出難得的笑意。一俟坐定,高拱朝門生們掃了一眼,笑道:

  「方才在走廊聽得裡頭嘰嘰喳喳甚是熱鬧,如何我一來,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首輔一來,尊卑定位。韓揖掛銜的吏科都給事中乃六科給事中之首,因此輪到他來答話。他欠欠身子,畢恭畢敬答道:「學生們在議論閹豎馮保,思量著如果現在交章彈劾,正是時候。」

  高拱微微頷首。他坐在西首,此時陽光透過東窗照射進來,炫得他眼睛有些睜不開。韓揖看到這一點,連忙起身親自去放下東邊一排窗戶的捲簾,朝房裡光線頓時柔和下來。高拱似乎並不介意韓揖的殷勤,一味地瞅著大夥兒笑道:

  「老夫知道你們都在說笑話,今天我心情好,也湊個興兒,說個笑話給你們聽。」

  首輔有雅興講笑話,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兒,眾門生受寵若驚,莫不拊鼓掌歡迎。高拱示意大家安靜,開口說道:

  「話說嘉靖二十年後,世宗皇帝一意修玄,把一應軍國大事,都交給奸相嚴嵩處理。嚴嵩既受寵遇,歷二十餘年不衰。此人在政府經營既久,加之性貪,一時間賣官鬻爵,幾成風氣。滿朝文武,無人敢攖其鋒。更可氣者,一大批溜須拍馬之人,都紛紛投其門下,為虎作倀。那時,我寄身翰林院充史官,一日有事去請示嚴嵩。到了他的私宅,一幫求謁嚴嵩的官員,如同蟻聚。這時正好嚴嵩出門延客,候見的人頓時都肅衣起立,屏聲靜氣,鞠躬如雞啄米,這情形極為可笑。我一時忍俊不住,便大笑起來。嚴嵩覺得我放肆,便問我何故如此大笑。我從容答道,『適才看見相爺出來,諸君肅謁,讓我記起了韓昌黎《鬥雞行》中的兩句詩:『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侍。』嚴嵩聽罷,也破顏而笑。待他回宅子里仔細一思量,便認準我是有意譏刺他,於是懷恨在心,尋機對我施加報復,終至把我削籍為民。按常理,碰到這種不平之事,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這些言官,就得站出來建言上本,主持公道,彈劾不法。但那時,所有言官懾於嚴嵩的權勢,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主持公道。這件事很是讓士林齒冷。這時正好有一位尚書生了疥瘡,請太醫院一位御醫前來診治,那御醫看過病後,對那位尚書說,『大人的這身疥瘡,不需開單用藥,只需六科給事中前來便可治好。』尚書被御醫的話弄糊塗了,問道:『治疥瘡如何要六科給事中來?』御醫答道,『六科給事中長了舌頭不敢說話,那就只好讓他們練一練舔功了。』尚書這才明白御醫是在繞著彎子罵人,也就捧腹大笑,這故事於是就傳開了。」

  高拱繪聲繪色講完這段「笑話」,在座言官卻是沒有一個人笑得起來。他們的感覺是被人當面摑了耳光。因這「笑話」是從他們尊崇的座主——首輔大人口中所出,他們不但不能發作,而且還得揣摩,首輔今日招來他們會揖,為何要來一個如此刻毒的開場白?

  別人尚在愣怔,程文卻有些不依了,他負氣說道:「元輔大人講的不是笑話,而是一段史實。我初來六科就聽到過。但學生認為,那位御醫攻擊言官之辭也不足為聽,誠如首輔所言,朝中首先有了嚴嵩這樣一隻大雞,然後才會有包括言官在內的那一群小雞。大雞小雞亂撲騰一氣,政府還不亂成了雞窩子!」

  程文本想說明的意思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但他衝動起來表述不清,雞長雞短把自己都給說糊塗了。那副「較勁」的樣子又把眾人逗得笑起來,這一笑,朝房裡的氣氛又緩和了下來。高拱知道大家誤解了他的意思,趁機解釋說:

  「看方才大家一個個冰雕泥塑的臉色,就知道你們聽了老夫講的笑話心裡頭不受用。我並無意借古諷今,挖苦你們。程文你也不必辯解,你今年多大,三十啷噹歲吧?老夫被嚴嵩削籍時,你才剛出生呢。我講的是一件真事,但再說一遍,不是為了挖苦你們才講。我是想藉此說明,給事中為皇上行使封駁監察之權,處在萬眾矚目的地位。碰到朝政窳敗、貪贓枉法之人,要有拍案而起犯顏直諫的勇氣,這不僅是責任,也是道義,否則,就會令天下人恥笑。」

  雒遵腦瓜子靈活,至此已把高拱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便開口問道:「元輔,今天的會揖,是否討論彈劾馮保之事?」

  「正是,」高拱爽快回答,「今天找諸位來,正是為了會議此事。皇上登基那天,雒遵來告訴我,說馮保侍立御座之側不下來,百官磕頭不知道是敬皇上還是敬他。你們言官都氣呼呼的,磨拳擦掌要彈劾他。老夫考慮當時的形勢撲朔迷離,暫且觀望幾天再說。現在看來,新皇上,還有皇上的生母李貴妃,都還是以國事為重,顧全大局,並不是一味偏袒馮保。《陳五事疏》按閣票下旨便是明證。今天早上,刑部禮部兩道摺子也都送還擬了閣票,這都是事態向好的跡象。那一天老夫布置下去,讓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的摺子先上,投塊石頭探個路,摺子昨日送進宮,雖沒有送還內閣,但有《陳五事疏》設定的章程,總還是要送來擬票的。韓揖,我讓你調查馮保的那兩件事,查實了沒有?」

  韓揖應聲答道:「我布置給程文了。」

  高拱又把眼光移向程文,程文搖搖頭。

  高拱眉心裡蹙起了一個大疙瘩。他所問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馮保大興土木建私宅時,其物料一切皆取自內宮御用庫。庫內本管太監翟廷玉認為馮保這是鯨吞公物,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被馮保知道了,便派了幾個東廠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監,並反誣翟廷玉在御用庫作奸自盜,嚴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獄中自殺身亡。第二件事是馮保在外邊偷偷採購一些「淫器」與「春藥」呈獻給隆慶皇帝。導致隆慶皇帝久習成疾,英年早逝。大行皇帝生前愛好「淫器」並食「春藥」成癖,在宮廷內外已是公開的秘密。只是獻「淫器」與「春藥」的人,有的說是孟沖,有的說是馮保。高拱授意程文去找孟沖調查,其用意很明顯,就是想探實孟沖的口供。因為這兩件事都可以把馮保問成死罪。特別是后一件,在宮廷是有先例的:弘治十八年,太監張瑜服侍孝宗皇帝吃藥,失誤拿錯了藥盒兒,把「春藥」拿給皇上吃了。導致孝帝接見外臣時春情勃發。當時公侯科道等官偵知此事,便合本論劾,硬是把張瑜拘拿問斬了。張瑜並不是成心獻「春藥」都丟了性命,設若馮保有意呈獻,就斷沒有活命的道理。宮中的老太監,都知道這個故事。高拱讓給事中們搜聚這些傳言,然後一件件查證落實。他畢竟經驗老到,知道對馮保這樣根基深厚的人,要麼就不彈劾,若要彈劾,就必須做到鐵證如山。

  高拱不滿地瞪了韓揖一眼,問道:「關於進獻春藥的事,你去找孟沖核實過了?」

  韓揖苦著臉回答:「我去過孟沖的家,他閉門不見。」

  雒遵趕緊補充:「聽說馮保往孟沖府上派了十名小火者,明說是聽差,實際上是把孟沖看管了起來。」

  「有這等事?」高拱略有些感到意外,旋即臉一沉,說道,「馮保如此做,是作賊心虛的表現,也說明他在宮中還立足未穩,彈劾他,此其時也。」

  「元輔說得對,我們現在就寫摺子。」

  沉默了多時的陸樹德,這時興緻勃勃喊了一句,眾位給事中興奮地討論起來。這當兒,馬從雲又跑進朝房,對高拱耳語:「元輔,工部尚書朱大人要見你。」

  「他人呢?」高拱問。

  「已在你值房裡坐著了。」

  高拱心想這位來者不見不行,便對眾言官說了一句:「你們先議著吧,我去去就來。」說罷就下了樓。

  高拱回到值房,但見工部尚書朱衡已在小客廳里坐定。這朱衡是嘉靖十一年的進士,且當尚書多年,已是三朝元老,年齡也比高拱大六歲。所以高拱對他不敢馬虎,一見面彼此行了平等的官禮。高拱執意把客廳的正座讓給朱衡,坐定看過茶后,高拱發覺朱衡臉色不大好,於是謹慎問道:「士南兄,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問今日為何事而來?」

  「肅卿兄,」朱衡倚老賣老,對高拱以字相稱,「老夫今日派人去戶部劃撥潮白河的工程經費,戶部堅持不給。問他們理由,一個個都支支吾吾,讓來問你,簡直豈有此理!」

  朱衡說著,氣得連連跺腳,剛剛擦去汗漬的額頭上,又滲出一層汗珠子來。望著他那一臉的怒氣,高拱乾乾地笑著,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要弄清楚朱衡發火的原因,還得先介紹一下潮白河工程的起因。且說京城士宦及薊鎮數十萬軍士的糧食供應,大半靠一條貫通南北的運河從江浙一帶運來。糧食運到通州倉后,再從陸路轉運到京師及薊鎮等處,不但耗費大量人力,而且往往還不能及時運送,導致通州倉儲存放的糧食發生霉爛。針對這一情況,畢生致力於漕運及治河的水利專家朱衡便在年初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疏,其中說到:密雲環控潮、白二水,是天設便利漕運之地。以前潮、白二河分流,到牛欄山才會合,通州之漕運船只能到達牛欄山,然後再由此陸路運送至龍慶倉,一路輸挽甚苦。現在白河改從城西流過,離潮河不過一二里地。如果能將兩河打通,疏浚植壩,合為一流,水流變深便於漕運。往昔昌平的運糧額為十八萬石之多,現在只有十四萬石,密雲僅得十萬石。全靠招商運輸,每年為此耗費大量銀錢,殊多不便。聽說通州倉儲糧因轉運不及大多泛紅朽爛,如果打通潮白二水,每月漕運五萬石到密雲供給長陵等八衛官兵,再把本鎮運輸費用折色銀三萬五千兩節約下來留給京軍,則通州倉無腐粟,京軍沾實惠,密雲免僉商,一舉而可得三方面好處。這道章疏由內宮轉來內閣擬票。高拱積極贊同朱衡的建議,於是說服隆慶皇帝同意實施這一疏通昌平河運的工程,並讓朱衡專門負責。朱衡接旨后,認真造了一個工程預算,大約需要六十萬兩銀子,工期約七個月,隆慶皇帝批旨准行。現在,工期已到了第五個月,正在如火如荼的節骨眼上。按計劃,第一期工程款四十萬兩銀子,上個月就該全部到位。戶部推說困難,一拖再拖,只給了二十萬兩,言明餘下的二十萬兩銀子,本月十五日前一定解付,今天是最後期限,朱衡派人去戶部劃款卻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因此十分惱火。他哪裡知道,這筆錢正是高拱授意戶部尚書張本直扣下,預備著拍李貴妃的馬屁,用來給後宮嬪妃製作頭面首飾。因這件事不好擺在桌面上說,一向不肯承擔責任的張本直,便耍了個滑頭,讓朱衡徑直來找高拱。

  「肅卿兄,今天你給老夫一個說法,這筆工程款到底給還是不給?」

  朱衡在氣頭上,顧不得官場禮節,說話的口氣分外嗆人。高拱心裡知道,此時若說明事情真相,朱衡不把內閣鬧翻天才怪。如果拖延一兩日,等待皇上把禮部的摺子批複下來,那時再做說服工作就佔了道理,因此他決定來個緩兵之計,先把朱衡穩住再說。沉吟一會,高拱答道:

  「工程款誰說不給,這是先帝御前廷議定下的事情,誰敢不照辦?」

  朱衡脖梗一犟,氣呼呼地說:「張本直就不照辦,再不拿錢出來,民工就會鬧事,工程也會無休止地拖延下去,這責任由誰來負?」

  「士南兄不要如此激動,」高拱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婉轉說道,「張本直可能有什麼難處,又不便向你說明,故把你支到我這裡,你現在且回去,回頭我去戶部,務必使這件事有個圓滿解決。」

  朱衡聽出首輔話中有送客的意思,情知硬坐在這裡也解決不了問題,於是一提官袍站起來與高拱作揖告別,走到門口,又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

  「明日工程款再拿不到,老夫只好上摺子到皇上那裡去討個公平了。」

  這句話暗含威脅,高拱聽了很不受用。但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只能暫且忍下。送走朱衡,高拱又回到樓上朝房,問眾位給事中:

  「事情計議得如何?」

  「大計已定。」韓揖代表大家向高拱彙報,「馮保竊取內庫材料大興土木營造私宅之事,由工科給事中程文上本參劾,皇上登極馮保篡踞御側之事,因涉及禮儀,應由禮科給事中陸樹德上本參奏。這兩個參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極門。為提防馮保把摺子留中不發,我們特準備正副兩本。正本送進宮中,副本送到內閣。」

  高拱微微頷首,眾言官知道這是表示同意,但大家期待著他說幾句有分量的話,高拱硬是不吭聲,這些門生們便開始猜測座主的心思。雒遵認為剛才議定的兩份奏摺,還不足以引起皇上以及他兩位母親的重視。因此也就不能扳倒馮保,這可能是首輔擔心的事情。他想了想,說道:

  「方才大家所議的這兩份摺子,固然很好。但若想一舉把馮保逐出司禮監,依下官之見,還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啊?」高拱目光掃了過來,問道,「還有什麼材料,雒遵你說。」

  雒遵接著說:「先皇的遺詔,就是要內閣三大臣與司禮監同心輔助幼主的那一份,自從 
邸報上刊出后,在官員中引起很大的反響。大家都認為,這份遺詔疑點甚多。」

  「有哪些疑點?」高拱追問。

  「第一,學生聽說,座主你和高儀、張居正兩位閣臣趕到乾清宮的時候,隆慶皇帝已經昏迷,這份遺詔是不是他親口所言就很成問題;第二,大明開國至今兩百多年,從沒有宦官與內閣大臣同受顧命的先例。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規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處以剝皮的酷刑。因此,這道遺囑有違祖制;第三,既讓司禮監與內閣三大臣同心輔佐,而當時的司禮監掌印是孟沖,也不是馮保,為何那一日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卻又只有馮保而沒有孟沖。這諸多疑點,讓大家頗費猜疑。」

  「依你之見,這份遺囑有假?」

  「官員們都在私下議論,這份遺囑可能是矯詔。」

  「矯詔?」高拱緊問一句。

  「對,矯詔!」雒遵語氣肯定地回答,「若能就此矯詔之事上疏彈劾,天下士林必然響應。一旦落實下來,他馮保就不是離開司禮監的問題了,前代犯此矯詔之罪的,都得處以大辟之刑。」

  「雒遵說得對,再上一疏,彈劾他矯詔之罪!」

  「俗話說,打蛇要打七寸,這一疏上去,就等於打了馮保的七寸。」

  眾言官齊聲附和贊同雒遵的主張,高拱依舊是沉默不語。其實,雒遵說到的這件事,他也一直心存疑惑。作為主要的當事人,他是親耳聽到馮保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宣讀這份遺囑的。當時因為心情悲戚沒有細想。事後回憶當時的所有細節,的確如雒遵所言,存有許多漏洞。但如果據此說是「矯詔」,那麼,這「矯詔」也絕非馮保一個人的能力做得下來的。至少,新皇上的兩位母親參與了此事。如果這時候用「矯詔」之罪去彈劾馮保,豈不是引火燒身?蛇沒打著,反倒被蛇咬死,這種事決計不能做。慮著這一層,高拱說道:

  「官員們的私下議論,老夫也早有耳聞,但矯詔一事,雖有可疑,尚無實據。這次彈劾,就不必在矯詔一事上做文章了。」

  「首輔所言極是,」韓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圓場說道,「雒遵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擒賊擒王,還得按首輔的方略行事。」

  韓揖既安撫了雒遵,又搔著了高拱的癢處,高拱興奮地一捋長須,說道:「只要各位同仇敵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側,可建千古不朽之功。」

  會揖在一片昂揚的氣氛中結束,給事中都各自回衙起草奏本去了。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7
木蘭歌 第二十二回 輾轉烹茶乃真名士 指點迷津是假病人    文 / 熊召政  



  在天壽山住了兩夜,張居正第三天回到北京,因路途天氣炎熱,張居正中暑了。上吐下瀉,只得躺在家中養病。其實他的病並沒有這麼嚴重,皆因眼下高拱與馮保的爭鬥已到白熱化,他想迴避,所以稱病不出。說是謝客,他只是把不想見的人拒之門外,若有心腹官吏前來彙報事體稟告時局,他則約見如常。

  且說這天上午巳牌時分,張居正穿著一身家居度夏的醬色繭綢方巾道袍,躺在書房的竹 
躺椅上,拿著一卷閑書翻閱。這閑書乃宋人周輝撰寫的《清波雜誌》。周?雖然出生於簪纓世族,但一生卻沒有做過官,不過讀了不少書,遊歷過不少地方,是江右有名的飽學之士。晚年卜居在杭州清波門下,寫出了這本十二卷的《清波雜誌》。張居正拿著的這套書,是南京四大刻書坊之一珠林坊的新刻本,裝幀考究,印刷精良。這套書是他的摯友、新近因處理安慶叛軍事件而遭高拱解職的應天府尹張佳胤派人送來的。對張佳胤遭此打擊,張居正一直抱著深深同情,但除了去信安慰也別無他法。現在看到故人送來的這函閑著,心中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張佳胤是借這件禮物表明心跡:他從此絕意公門,只想詩酒自娛,悠遊林下,寫一點筆記文之類的閑書。

  翻看了十幾頁,正自昏昏欲睡,游七過來報告:「老爺,竹筧裝置好了。」

  「哦,去看看。」

  張居正揉揉惺忪的眼睛,隨游七走出書房穿過花廳來到花園。張學士府一進七重,第一重為門屋,過門樓依次為轎廳、大廳、女廳,女廳后是一個約佔五畝地左右的花園。再接著是三進的上房,組成兩個三合院,接著又是一座用騎樓連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園為隔,大學士府的前半部分是公務會客、宴聚堂會之所,後半部分是內眷家屬居住之地。大學士府的書房有兩個,一個在客廳之側,三進五楹,是大書房。另一個在四合院內,與他的寢室相連,是小書房。

  卻說張居正從大書房裡出來乍到花園,但覺陽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濃蔭匝地,尚無熱浪襲人。游七把他領到花園右角山牆下——這山牆外乃是東廂樓下的甬道,這裡有一個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磚地上有一個石桌,四隻石凳,是遊園時偶爾休憩之地。如今倚著牆角兒,用木架懸空支了一隻木桶,木桶底有沙濾裝置,此時有水珠滲出,如斷線珍珠,這些水珠又流進一根長約丈余且鋪了寸把厚銀白細沙的寬大竹筧,這些經沙過濾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隻潔得發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這套裝置究竟作何用處,還得花費些筆墨來介紹:大約四月間,尚在江西巡撫任上的殷正茂,托押運貢品來京的官員,給張居正捎來了一罐密雲龍茶。這密雲龍茶產自江西南康縣西三十五里的焦坑——一塊大約二三十畝地的地方。自宋元豐年間把此茶列為內廷專供飲品之後,數百年來,此茶一直成為皇家貢品,聲譽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後茶樹新生?芽為料,製成精細小團茶餅,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風乾的菊花。由於產地狹小,每年產量不過百斤,最為上乘的極品玉雲龍,大約只有五斤左右——這都要如數貢進內府,外臣很難品嘗得到。今年雨水適宜,清明密雲龍茶多制出了兩斤。督責此事的殷正茂便從中「摳」出一罐來送給張居正。對於衣著飲食,張居正向來頗為講究。收到密雲龍茶后,他當即燒水沏了一壺,潷掉茶乳,細品綠色茶湯,只覺得滿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後來問及御茶房專門給皇上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飲此茶,專用的是從玉泉山運來的泉水。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無好水,沏出的茶湯必定就不是正味。知道了這層奧秘,張居正依舊把那隻盛裝密雲龍的錫罐封了,等著有機會弄來玉泉山的泉水再行品嘗,這回到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陵寢,但見茂林之中亂崖深處,岩隙中流出的泉水分外清亮,掬上一捧品飲也甚覺甘美。便讓小校尋了幾隻大缶裝載泉水攜帶回來。到家的那天晚上,命人將這天壽山的泉水煮了一壺沖沏密雲龍,與夫人一塊品嘗。卻依然還有些許濁味。夫人失望地說:「這茶的聲名那麼大,怎麼喝起來如此平常。」張居正回答:「密雲龍乃茶中極品,這個不容置疑。為何我們沖沏兩次,均無上味。看來還是不得沏茶要領,興許這天壽山的泉水真的就不如玉泉山。」在一旁陪侍的游七聽罷此話,回道:「老爺,依小人看來,天壽山的泉水肯定要比玉泉水的好,至於這茶湯中的濁味,八成問題還出在那幾隻大缶上頭。小人看過,那幾隻大缶都是新的,窯火氣尚未退盡,再好的泉水盛載裡頭,都難免沾惹土氣。」「唔,這話有理。」張居正頻頻點頭,便命人去把那幾缶泉水倒掉。游七又趕緊插話:「老爺,小人讀閑書,記得古人有泉水去濁之法,只須架一竹筧,用沙過濾,泉水便復歸於甘甜。」張居正聽罷,遂命游七明日如法炮製。

  現在站在竹筧旁,張居正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緊繃的臉色微微有些舒展。這時恰好有兩隻彩蝶追逐著飛入到葡萄架下,一直守候在竹筧旁邊防止飛蟲掉入盆內的一名侍女欲揮扇驅趕,張居正制止了她,說道:「彩蝶並非臟物,由它飛吧。」接著又對游七講:「我看這瓷盆里的水夠上一壺了,你命人拿去燒好再沏上一壺密雲龍。記住,燒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溫火慢,泉水煮得透些。」游七答應一聲走了,張居正獨自一人在花園中蹀躞漫步。

  張大學士府中的這座花園,在京城士人中頗有一些名氣。皆因這學士府的前任主人——那位致仕回了蘇州老家的工部侍郎,本人就是一個造園的高手。五畝之園並不算大,卻被老侍郎弄得「幾個樓台游不盡,一條流水亂相纏」。循廊渡水,一步一景;景隨人意,動靜適宜。園子中幾處假山,樹得巧,看去險。積拳石為山,而作為膠結物的鹽滷和鐵屑全部暗隱,這種渾然天成的蘇派疊石技巧,著實讓人嘆為觀止。

  再說這花園正中是一個約有一畝見方的蓮池,入口處是一叢假山,先入洞然後沿「山」中石級走過去,便有一道架設的曲折木橋可通蓮池中央那座金碧輝煌的六角亭子。亭子入口處的兩邊楹柱上,掛了一副板書對聯:「爽借秋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這是高拱前一任首輔徐階的手書。張居正覺得這對聯意境甚好,加之徐階又是他的恩師,所以保留下來不曾易換。原來的主人給這座亭子取了一個名字叫「挹爽亭」,張居正入住之後,更名為「雪荷亭」。取夏荷冬雪皆可於此賞玩之意。興緻來時,他就會請來二三友好,於月色空?之夜,在這亭子里擺上幾樣酒菜,飛觴傳盞,品花賦詩,享受一下賦閑文人的樂趣。

  張居正此番來到亭子之前,他的書僮先已來到,並搬來了一張藤椅。張居正坐上去,正欲吩咐書僮去把那套《清波雜誌》拿來這裡閱讀,忽聽得前面客廳里傳來喧嘩之聲。

  「來了什麼人?」張居正蹙著眉頭問書僮。

  書僮也茫然不知,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只見得一位家人飛快跑過來,在蓮池岸邊對著亭子喊道:

  「啟稟老爺,巡城御史王大人求見,還給老爺送了一隻比小馬駒還大的梅花鹿來。」

  「介東,你為何要送一隻鹿來?」

  命人把王篆喊到亭子里來坐定,張居正不解地問。王篆穿著夏布官服,渾身上下冒著熱氣。他約摸四十歲掛邊,生得白白凈凈,窄額頭,刀條臉,淺淺的眼眶裡,一雙微微有些發黃的眼珠子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這會兒見張居正拿話問他,便收了正在搖著的黑骨撒扇,說道:「卑職昨日來看望,聽輔台說兩腿發軟,而且臉色也不大好。卑職就想這是因為輔台前些時心憂國事,操勞過度,身體傷了元氣,中暑只是一個誘因。我便問了京東大藥房的沈郎中,這個人醫術可了不得,太醫院一幫御醫,碰到什麼疑難雜症,也前去找他會診。沈郎中說,人到天命之年,先天精氣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致腎庫虛竭。這時候如不注意後天保養,百病就會趁虛而入。這期間的保養,應以填精固元為本。沈郎中還說,新鮮鹿血最有補元功效。卑職於是就託人買了一隻兩歲的公鹿。」

  王篆向來話多,別人說一句他說十句。張居正對他這毛病批評過多次,但他就是改不了。不過今天是閑聊,張居正也不計較,耐著性子聽他?嗦完了,笑道:「你一個堂堂的四品巡城御史,牽著一頭鹿招搖過市,成何體統。」

  王篆擠眼一笑說:「卑職慮到這一層,讓手下班頭牽著鹿遊街,我坐轎走另一條道兒來的,碰巧在衚衕口碰上了。這頭鹿血氣正旺,一天割一碗血傷不著它。沈郎中囑咐,鹿血要現割現喝最有療效。因此,也只能把鹿牽到先生府上。割鹿血也有講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的活兒。我把那割鹿人帶來了,輔台你看是不是現在就讓他動手割血,您趁熱喝上一碗?」

  「今天就不喝了吧,」張居正聳聳鼻子聞了聞清風送來的蓮香,愜意地說,「待會兒,我請你品飲焦坑密雲龍。」

  「密雲龍?」王篆一驚,他久供京職,當然知道此茶的來歷及身價,不由得拿舌頭舔了舔嘴唇,神秘地問,「是皇上賜給先生的?」

  張居正不置可否,轉頭看了看蓮池那邊葡萄架下的竹筧。接著問王篆:「我讓你打聽的事兒,可有消息?」

  昨天張居正剛從天壽山回來,王篆就登門拜望,張居正心中惦記著那位在天壽山中突然冒出來的何心隱。便讓王篆打探:這位何心隱還在不在北京,如果在北京又在幹什麼?王篆領了這道秘示,即刻就讓手下一班檔頭辦事四處打聽。今日來學士府,正是要稟告所探到的一些消息。只是因為牽來了一頭鹿,倒把正事兒擱置一邊了,這會兒見張居正主動問及,他連忙答道:

  「回輔台,這位何心隱還在北京。」

  「啊,在哪裡?」

  「住在貢院大街的江西會館。」

  「他住在那裡做些什麼?」

  「做什麼,吹牛皮唄。」王篆極為輕蔑地一笑,搖著頭說,「輔台,這位何心隱是位瘋子。」

  「你為何這樣認為?」

  「這個人仰慕王陽明的學說,主張萬物一體,居然在江西吉安老家辦起聚合堂,身理一族之政,凡婚喪賦役一應事體,合族必須通其有無。全族不但均貧富,連兒女婚姻也一概由他作主,弄到後來,縣裡官吏到他居住鄉里催繳賦稅,他帶領族中蠻橫子弟反抗,被縣令下令逮捕關進大牢。后經地方縉紳出面擔保才得以出獄。這樣一來,家鄉呆不住了,他便雲遊四海,到處講學。說來也怪,天底下竟有那麼多的讀書人崇拜他的學說,跟著他跑。他現住在江西會館里,每日里,那裡就像開廟會,許多年輕士子都去朝拜他……」

  說著說著,王篆打住了話頭,他發現張居正一臉淺淺的笑意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他這才猛然記起,張居正曾說過何心隱是他的故友。王篆不禁後悔自己一時得意忘形,忘了張居正和何心隱的這層關係。腦子一拐彎,話風立刻就變了:「輔台,下官方才所言,都是底下檔頭打聽到的街言巷語,並不是卑職本人的看法。」

  「你本人有什麼看法?」張居正追問一句。

  王篆斟酌一番,圓滑地答道:「與其說這位何先生是瘋子,倒不如說他是狂人,李太白有詩『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何先生也是以譏刺孔孟之道為能事,因此他是狂人。」

  「你這是褒獎還是貶抑呢?」

  「既非褒獎,也非貶抑,據實評論而已。」王篆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想了想,接著說道,「這位何心隱,除了談學問,還喜歡評論朝政。」

  「他是否評論過我?」

  「昨天聽輔台講過,多年前進京會試,曾與何心隱有一面之交。但何心隱自己卻對這段交往隻字不提,他只是說,輔台是一位滿腹經綸力挽狂瀾的人物,有宰相之命。」

  「這是瘋子之言,不足為信。」張居正忽然提高聲調,正色說道,「介東,你要同何心隱打招呼,不要讓他胡言亂語。」

  得了這道指示,王篆心裡頭明白張居正並不喜歡何心隱這個「見面熟」,說話也就大膽了,當即拍馬屁說道:「有輔台這句話,卑職知道如何去做了,乾脆,我命令手下尋個由頭,把這位瘋子?出北京。」

  「這樣做也就不必了,」張居正一擺手,沉吟著說,「我與何心隱雖無八拜之交,畢竟也有識面之緣。這樣做,豈不令天下學子笑我張居正寡情薄義?不過,在這朝政形勢撲朔迷離陰陽未卜之際,何心隱也真的不適合呆在北京。這樣吧,待會兒我讓游七拿過一百兩銀子,你代表我送給何心隱,算是資助他的川資,好言勸他離開京師。」

  「如果何先生不肯離開呢?」

  「難道介東一個堂堂巡城御史,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妥?」

  張居正如此一個反問,弄得王篆一臉的窘態,他嘿嘿乾笑兩聲,說道:「何心隱雖無功名,但卻是天下學子景仰的人物,卑職說話怕他不信。」

  張居正點點頭,過了好一會,才緩緩說道:「你送兩句話給他,就說是我說的,要想鷺鷥入白雲,還須先生出京師。」

  王篆默記了兩遍,不解地問:「輔台,恕卑職冒昧,這兩句順口溜是何意義。」

 「你且不要管這許多,只管轉告就是了。」

  「是。」

  王篆一頭霧水卻又不敢再問,正欲起身告辭,只見游七拎了一壺開水,後頭跟著的一個約摸只有十五六歲的女侍,提著茶盒來到六角亭外。


  「水燒好了?」張居正問。

  「是,茶具也都拿來了。」游七答。

  「就在這兒沏吧,」張居正指了指六角亭中的雕花矮木桌,然後對王篆說,「介東,喝一杯密雲龍再走。」

  說話間,那侍女已進到亭子來打開茶盒,取出一應備好的茶具、茶點及那一個玲瓏錫罐盛裝的密雲龍茶。游七親自掌泡,點湯、分乳、續水、溫杯、上茶一應程序,都做得十分細緻認真。茶倒好了,兩隻潔白的梨花盞里,各有半杯碧綠的茶湯。游七這時退後一步侍立,女侍輕盈挪步上前,蹲一個萬福,柔聲說道:「老爺,請品茶。」

  一直認真關注著整個沏泡過程的張居正,這時伸手向王篆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拿起一隻梨花盞,送到鼻尖底下聞了聞,回頭對站在身後的游七說:「這香味清雅得多。」

  游七垂手一鞠,恭敬地說:「請老爺再嘗嘗茶湯。」

  張居正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潤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頓時滿臉綻開笑意,說道:「泉水過濾之後,果然甘甜,這才應該是密雲龍的味道,介東,你覺得如何?」

  王篆已是品飲完了第二杯,他咂巴著嘴唇,附和道:「這茶入口又綿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氣浮上來,數百年貢茶極品,果然名不虛傳。」

  「好茶還須有好水。」

  張居正說著,又把這泉水的來歷說了一遍,王篆聽著,心裡便在琢磨:眼前這位次輔大人對事體真是苛求甚嚴,大至朝政,小至品茶,都這麼細緻認真。這麼思量下來,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慌忙放下茶盞,說道:「哎呀,差點忘了一件大事。」

  「何事?」張居正問。

  「卑職來這裡之前,刑部送了一道咨文到我衙門來,要我和刑部員外郎一起前往東廠交涉,把那位妖道王九思移交刑部拘押。我想請示一下台輔,此事應如何處理?」

  張居正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吩咐游七帶著那位女侍去後院給夫人沖沏密雲龍茶,看著兩人走過曲折木橋上了岸,張居正這才開口說道:「上次你和秦雍西兩人到王真人府爭捕妖道,結果撲了一場空,讓馮保的東廠搶了先手。這次再讓你們兩人到東廠要人,這肯定又是高閣老的主意。」

  「我也是這麼想的,」王篆把坐椅朝張居正跟前挪了挪,壓低聲音說道,「三法司拘審王九思,我這巡城御史,既可幫辦,也可以不幫辦。如今刑部正兒八經移文過來要我參予,這還是頭一遭。外頭都知道我和輔台的關係,高閣老這麼做,無非是想把輔台拖進他與馮公公的這場爭鬥。卑職想好了,我這就回衙門,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不和秦雍西一道去東廠弄個難堪。」

  張居正微微一笑,回道:「你就是去了,也未必弄得出人來。」

  王篆不知底細,仍有些擔心地說:「聽說刑部的摺子,皇上已送出讓內閣擬票了。」

  「這個我知道,」張居正睨了王篆一眼,說道,「內閣擬票,皇上可以批票,也可以不批。」

  王篆一愣,狐疑地說,「皇上剛剛批旨准行高閣老的《陳五事疏》,同意照票批朱,總不成這麼快就改變了吧。」

  「如果閣票不中聖意,還可以發還再擬嘛。」

  張居正答話的口氣極為隨便,王篆本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角色,他從張居正的「隨便」中悟到了什麼,不禁詭譎一笑,說道:「卑職來的路上,碰到禮部的一個郎中,他說他剛從六科廊那邊過來,今天,六科給事中上了三道手本參劾馮保,摺子都從皇極門遞進去了。」

  「這些年輕的言官真是勇氣可嘉,怕摺子遞不進去,齊齊兒跑到皇極門外猛敲登聞鼓,聽說把皇上都驚動了。」

  「輔台都知道了?」

  「早飯後姚曠來送邸報,順便把今天發生的這件大事告訴了我。」

  「看來這一回高拱與馮保兩人,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輔台大人正好坐山觀虎鬥。」

  張居正不動聲色,想了想,又鄭重其事說道:「你現在就去刑部,會同秦雍西一塊去東廠要人。」

  「還是去嗎?」王篆不解地問。

  「去,這個過場一定要走。」張居正盯視著王篆,目不轉睛地說道,「不過,我猜想,這個王九思,十有八成已經死了,就是沒有死,也活不過三天。」

  「哦?」王篆一驚,「他怎麼會死?」

  「既要讓貴妃娘娘滿意,又不能把人交給三法司,介東,如果你是馮公公,你會怎麼做?」

  經張居正這麼一點撥,王篆才醒悟過來,說道:「馮公公曆經三朝,又新登司禮掌印之位,恐怕不會缺少這種霹靂手段。」

  王篆前腳剛走,徐爵就急急如律令趕到張學士府。他專為送程文、雒遵和陸樹德三份彈劾馮保的奏摺給張居正看。這三份奏摺,以程文的奏摺分量最重,洋洋兩千餘言,一共列舉了馮保十大罪狀。第一條便是「馮保平日造進誨淫之器,以盪聖心;私進邪燥之葯,以損聖體。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彌留」;第二條揭露馮保「矯詔」,假傳聖旨而竊取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職務;其它的八條,如「陛下登基之日,科道官侍班見馮保直升御座而?立……?挾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雖王莽曹操未敢為也」,還有「私營庄宅,置買田產,則價值物料,一切取諸御用監內官監及供用庫。本管太監翟廷玉言少抗違,隨差豪校陳應鳳等拿廷玉勒送千金,遂陷廷玉死」等等,皆指責馮保耗國不仁,竊盜名器,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哪一條都罪不容赦而必誅除。最後,程文寫道:

  先皇長君照臨於上,而保猶敢如此,況在陛下沖年。而幸竊掌印,虎而加翼,為禍可勝言哉。若不及今早處,將來陛下必為其所欺侮,陛下政令必為壞亂不得自由,陛下左右端良之人必為其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滿內廷,共為蒙蔽,恣行兇惡。待其勢成,必至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乎?昔劉瑾用事之初,惡尚未著,人皆知其必為不軌。九卿科道交章論劾,武皇始尚不信,及其釀成大釁,幾危社稷,方驚悟誅其人,而天下始安矣。然是時武皇已十有五齡也,猶且有此逆謀,況保當陛下十齡之時,而兼機智傾巧又甚於劉瑾者,是可不為之寒心哉。伏乞皇上,俯納職願,敕下三法司,亟將馮保拿問,明正典刑。如有巧進邪說,曲為救保者,亦望聖明察之。則不惟可以除君側之惡,而亦可以為後人之戒矣。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職等不勝激切懇祈之至。

  雒遵的奏摺,也說了兩條,第一條說的也是馮保立於御座而不下,弄得文武百官不知是在拜皇上還是拜馮保;第二條用的是程文提供的資料,說馮保給閑住孟沖每月十石米,歲撥人?十名是「僭亂祖制,私作威福,背先帝之恩,撓皇上之法」。最後也是「伏望皇上將馮保付之法司,究其僭橫情罪,勿事姑息」。陸樹德的奏本並無新的內容,無非把馮保立於御座而不下之事細加剖析,進而指斥馮保的司禮掌印一職「事涉曖昧,來歷不明……倘此人不去,則阻抑留中之弊,必不能免」。

  仍舊坐在雪荷亭中品茶賞荷的張居正,看過這三份奏摺后,情知形勢嚴峻。為了扳倒馮保,高拱真正是動了大心思。首先上一道《陳五事疏》,把事權收回內閣,這一步取得了勝利。第二步接著又上刑部禮部兩道公折,其用意是討李貴妃的歡心;再接著讓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從寬上手本彈劾胡自皋,這是投石問路,實乃一石二鳥,既揭露馮保巨額索賄,又把李貴妃的怒火撩撥起來。手本由通政司轉入內宮不見反響,高拱認為這其中固然有馮保作梗的緣故,但也不排除李貴妃此刻處在兩情難滅的矛盾境地,於是決定趁熱打鐵發動六科眾言官一起奏本……這種步步為營排山倒海的凌厲攻勢,馮保縱然是三朝元老,但面對天底下所有言官的同仇敵愾,肯定也是難以招架。按慣例,外臣給皇上的奏摺,是萬不可私自攜帶出宮的。馮保如今甘冒天大的危險讓徐爵把這三份奏摺偷著拿出來給他審讀,這位新任「內相」的焦灼心情也就可想而知。

  「貴妃娘娘和皇上看過這三份奏摺了嗎?」張居正問。

  「還沒有,」徐爵一臉焦急的神色,不安地說道,「貴妃娘娘每天早飯後,要抄一遍《心經》,皇上溫書也得一個時辰。馮公公瞅這個空兒,讓我把摺子送給張先生,想討個主意,這時間還不能耽擱得太久。程文這幫小子把登聞鼓一敲,滿宮中都知道了。」

  「不是滿宮中,而是整個兒京城。」張居正伸手探了探過亭的清風,鎖著眉頭說,「如今是六月盛夏,偌大一座京城,本來就悶熱如同蒸籠。這樣一來,更是燠熱難挨了。」

  徐爵知道張居正是有感而發,但他替主子擔憂,巴望趕快切入正題,於是央求道:「張先生,你快給咱家老爺拿個主意。」

  「看你急得,事情還沒有壞到哪裡去嘛!」張居正雖然這麼安慰徐爵,但心中也並不是很有底。在這節骨眼上,如果稍有不慎處置不當,局面就會弄得不可收拾,他的腦子裡剎那間掠過種種關節,理出一個頭緒,接著問道,「刑部禮部兩道公折,皇上看過沒有?」

  「馮公公讀給皇上與李貴妃聽了。」

  「聖上有何旨意?」

  「貴妃娘娘初聽摺子時,還覺得高鬍子像個顧命大臣的樣子,及至等到馮公公把張先生的分析講出來,貴妃娘娘如夢初醒,才看出高鬍子的險惡用心。」

  徐爵接著把那日在乾清宮東暖閣中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張居正聽罷,微微一點頭,說道:「只要貴妃娘娘鐵定了心,認為馮公公是一個正派的內相,是當今皇上不可或缺的大伴,莫說三道五道摺子,就是三十道五十道,也只是蚍蜉撼樹而已。」

  「這一點,我家主人心底也是清楚的,他只是擔心,這三份摺子,特別是程文的那一道與貴妃娘娘見了面,萬一貴妃娘娘一時發起怒來,我家主人該如何應付?」

  「事情既已到了這個地步,想捂是捂不住了。我看索性把事情鬧大,鬧他個天翻地覆,解決起來可能更為便利。」

  「依張先生看,如何把這事鬧大?」

  徐爵眼巴巴地望著張居正,恨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什麼錦囊妙計來。張居正問:「馮公公在宮中多年,人緣一定不差。」

  「這個自然,咱家老爺在宮裡頭,可以說是一呼百應。」

  「讓他們出面,向李貴妃求情。」

  「啊,」徐爵略一思忖,問,「這個有用吧?」

  「聽說李貴妃平日里極重感情,這一招興許有用。」

  「行,這個組織起來不難。」

  「還有,」張居正示意徐爵近前些,繼續說道,「刑部秦雍西要去東廠交涉拘審王九思,現在恐怕已在路上了,這件事也還有文章可做。」

  「王九思?」徐爵晃著腦袋看看四周無人,仍壓低聲音說,「我家主人本想今夜把他處理掉。」

  張居正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冷靜說道:「我已猜想到馮公公會這樣做,如果還沒有動手,倒不妨……」

  接下來的話,變成了竊竊私語。剛剛說完,只見游七神色緊張地跑進亭子,說道:「老爺,大門口堵了一幫人,要進來。」

  「都是些什麼人?」

  「怕有十幾個,都是各衙門的官員,領頭的是吏部左侍郎魏大炮,吵著要見你。」

  「是他?」張居正大熱天兒打了一個寒顫,心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便問徐爵,「你是怎樣來的?」

  「騎馬。」

  「馬呢?」

  「栓在大門外的系馬樁上,」徐爵哭喪著臉,焦灼說道,「既是魏大炮帶隊,肯定都是高鬍子的心腹,說不定就是來堵我的,我如今出不了門,可就誤了大事。」

  事發突然,張居正也擔心出意外,忙問:「你沒有帶侍從?」

  「沒有,那匹馬也是臨時抓來的。」

  「這就不要緊了。」張居正略略鬆了一口氣,「府中還有一道後門,你讓游七領你從後門走。」

  「是。」

  徐爵收起那三份奏摺藏好,隨著游七朝後院匆匆走去。片刻功夫,游七回到雪荷亭問張居正:「老爺,魏大炮這幫人怎麼打發?」

  「你去告訴他,說我病了不能見客,有什麼事情寫帖子來。」

  「是。」

  游七又急匆匆進了前院。一陣風來,吹得一池荷花亂搖,滿池的蛙聲也驟然響起一片。心情忐忑不安的張居正感到有些累了,於是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書房。躺在墊著杏黃軟緞的竹躺椅上閉目養神。朦朧中,他感到跟前站了一個人,一睜眼,又是游七。

  「你怎麼又來了?」張居正有些生氣。

  「老爺,魏侍郎留下了這張帖子。」游七說著,把手上的那張箋紙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張居正接過來,只見帖子上寫著:

  外人皆言公與閹協謀,每事相通,今日之事,公宜防之。不宜衛護此閹,恐激成大事,不利於公也。

  「混帳!」

  張居正丟掉帖子,一個挺身從躺椅上站起來,惡狠狠地怒罵了一句。嚇得游七退到書房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7
木蘭歌 第二十三回 紫禁城響徹登聞鼓 西暖閣驚聽劾奸疏    文 / 熊召政  



  如果不上朝,卯辰之間,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就會把早餐送進乾清宮。李貴妃與萬曆皇帝母子二人用過早膳,一個回佛堂抄經,一個到東暖閣溫書、習字,而馮保也會風雨無阻於辰牌時分準時來到東暖閣陪侍小皇上。不知不覺一個上午就過去了,然後又是午膳、休息,到了下午未時,李貴妃又陪著兒子來到西暖閣,聽馮保念念當日要緊的奏摺以及內閣送呈的擬票,同時馮保還會針對奏摺仔細闡述應如何處理。碰到馮保吃不準的事體,才傳旨召內閣或部院大臣於平台會見,當面詳議。客觀地講,朱翊鈞這時候還不能親政,所謂「旨意」,都 
是聽了馮保或部院大臣的建議之後,由他的母親——李貴妃裁決定下的。

  卻說今天早上,李貴妃母子二人正在用膳,忽聽得一陣悶雷似的鼓聲傳來,激越急促,一向肅穆靜謐的紫禁城,頓時緊張起來。一名侍女剛添了一杯牛乳準備端給小皇上,乍聞鼓聲嚇得一抖,杯子失手墜地摔得粉碎,牛乳灑了一地,還弄髒了朱翊鈞的袍角。侍女趕緊跪到地上,嘴中連說「奴婢該死」。李貴妃倒也沒有責怪她,只是讓她趕緊打掃乾淨。然後吩咐侍立一旁的邱得用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少頃,邱得用急匆匆跑回來跪下稟告:「啟稟娘娘,是六科廊的一幫言官,在皇極門外敲響了登聞鼓。」

  說話間,那洪大的鼓聲還在緊一陣慢一陣地傳來,朱翊鈞用手捂了捂耳朵,問:「什麼叫登聞鼓?」

  「回皇上話。」李貴妃命令邱得用。

  「是,」邱得用挪了挪膝蓋,把身子轉向朱翊鈞說,「啟稟皇上,登聞鼓架在皇極門外,鼓面八尺見圓,大過磨盤。一般外官大臣遞摺子,都通過通政司,每日辰時送到皇極門外交給司禮監接受文書的中官,也有的大臣怕司禮監不及時把奏摺送呈御前,便親自攜帶手本,跑到皇極門外敲響登聞鼓。」

  「送摺子為何一定要敲鼓呢?」朱翊鈞接著問。

  「這登聞鼓本為永樂皇帝所創,原意就是怕司禮監不及時傳折,故給呈折的外官造了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說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盤街也聽得見。皇上一聽到鼓聲,就知道有緊急奏摺到了。」

  「六科廊的言官,今日有什麼要緊的摺子?」這回是李貴妃在發問。

  「這個,這個小的不知。」邱得用支支吾吾。

  正在這時,只聽得外面有人尖著嗓子喊道:「啟稟皇上,啟稟李娘娘,奴才馮保求見。」

  「進來吧。」李貴妃回道,接著對邱得用說,「你且出去。」

  邱得用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退下,馮保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馮保叩首問安,李貴妃給他賜座,問他:「六科廊的言官,把登聞鼓敲得這麼響,究竟遞了什麼摺子?」

  馮保臉色煞白,平日那股子不緊不慢雍和從容之氣已是不見,只見他瞳仁里閃動的是一片驚悸慌亂。他想盡量掩飾窘態,乾咳了幾聲,答道:「啟稟李娘娘,一共三道摺子,全是彈劾奴才的。」說著,便將拿在手上的三道摺子遞了上去。

  李貴妃並不伸手去接,只把絞得整整齊齊的兩道修眉蹙做一堆,沒好氣地說:「遞這種摺子,也值得敲登聞鼓?一大早就瞎鬧騰,這幫言官還有點規矩沒有?」

  這幾句話,馮保聽了很是受用,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仍哭喪著臉說:「他們敲登聞鼓,是怕奴才不傳摺子。六科廊的這幫給事中,都是高閣老的門生,他們仰恃首輔威權,故敢於胡作非為。先帝在位六年,這登聞鼓一次也沒有被人敲過,現在倒好,新皇上登基才六天,這鼓就被敲得震天響。」

  馮保話中的弦外之音,是說高拱根本不把十歲的小皇上放在眼裡,李貴妃玲瓏剔透的心竅,哪有她聽不懂的話?自隆慶皇帝去世,她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把她母子二人當成孤兒寡母來看。這會兒只見她臉上像是落了一層霜,冷冷問道:「摺子你看過了嗎?」

  馮保欠身回答:「奴才還來不及看。」

  「你先拿回去,自個兒瞅一遍吧。」

  「李娘娘……」

  「別說了,」李貴妃打斷馮保的話頭,輕蔑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按規矩,擊鼓傳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摺子發出旨意來。言官們欺我們孤兒寡母不諳朝政,故弄出這麼個噱頭來。俗話說,打狗欺主,這一點難道他們不懂?你現在先回去,俺娘兒倆才堅持了幾天的規矩不能變,我現在去抄一遍《心經》,皇上還得溫一個時辰的書。過了這時辰,你再來讀摺子吧。」

  說罷,李貴妃揮手讓馮保退了出去。

  馮保回到司禮監,聞訊趕來的徐爵早在值房裡候著了。兩人關起門來讀完奏摺,馮保又把方才在乾清宮發生的一幕告訴了徐爵,說道:「南京蔣從寬的摺子,如今還放在西暖閣,高鬍子又組織在京言官與我作對,聲勢如此之猛,也是前所未有。看來,不把我扳倒,高鬍子是決計不肯罷休。」

  徐爵讀完奏摺,也是心驚肉跳,他跟隨馮保多年,主子的所作所為沒有他不知道的。程文摺子中所列十大罪狀,雖然也有捕風捉影之處,但絕大部分都有根有據。如「私進誨淫之器」,「陷害內官監供用庫本管太監翟廷玉致死」等條,徐爵都曾參與,如果坐實,哪一條罪狀都得凌遲處死。但徐爵更知道馮保眼下聖眷正隆。權衡一番,他又覺得這場風波雖然來勢洶洶,但並不怎麼可怕。於是說道:「老爺,我看這班言官如同一群落林的麻雀,別看嘰嘰喳喳十分熱鬧,只要有一個石頭扔過去,保管都嚇得撲翅兒飛走。」

  「事情真像你說的這麼簡單也就好了,」馮保伸出手指摩挲著兩眉之間的印堂穴,眼睛瞄著桌上的奏摺說,「前朝歷代,多少權勢熏天的大人物,都敗在言官的手中。」

  「這個小的知道,但今日情形有所不同,皇上是個孩子,一切聽李娘娘的,而李娘娘又對老爺如此信任。她方才在乾清宮對老爺說的那番話,等於是給老爺吃了定心丸。」

  「你真的是這樣認為?」

  「真的,老爺,李娘娘在今日這種情勢之下,不依靠您又能靠著誰呢?」

  「表面上看是這麼個理,但李娘娘非等閑女流,心思有不可猜度之處,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馮保如此說話,自然有他的隱憂:三年前,李貴妃背著隆慶皇帝與馮保密謀把奴兒花花弄死,馮保把這件事辦得乾淨利索,從此深得李貴妃信任。所以在新皇上登基之時便讓他取代孟沖當了司禮監掌印。但是,自當了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就沒有一天輕鬆過。高拱不斷遞本進來,無非兩大內容,一是討好李貴妃,二是彈劾馮保。李貴妃雖然對他馮保信任如常,好言寬慰,但仍有一些細微的變化被馮保察覺。比方說,自從蔣從寬的手本進呈后,李貴妃就不再手持那串「菩提達摩念珠」了。而且,那道手本既不發還內閣擬票,也不傳中旨,而是放在西暖閣中不置一辭。馮保想問也不敢問,他感到李貴妃已在蔣從寬的手本上頭存了一塊心病。女人天生猜忌心就重,李貴妃沒有讀到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的奏摺之前,可以水行舊路袒護馮保,如果讀過奏摺,天曉得她的態度會不會改變……

  馮保前思後想心亂如麻,徐爵也在一旁替主人操心著急,忽然,他想到張居正已從天壽山回到家中,便出主意說:「上次刑部禮部兩道摺子送進宮中,老爺讓我去天壽山找張先生討教,聽說起了作用。這次,何不再請張先生出出主意。」

  馮保眼睛一亮,當即點頭同意,讓徐爵帶著那三道摺子迅速趕往張學士府。

  當徐爵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跑回司禮監時,已經快到了午牌時分,馮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值房裡團團轉。他一來擔心李貴妃派人來喊他過去讀折;二來擔心徐爵攜折出宮被人發現,橫生枝節平添麻煩,幸好這兩件事都沒有發生。徐爵進到值房,口乾舌燥茶都顧不上喝一口,便簡明扼要把他拜謁張居正的大致情形述說一遍。馮保聽罷,又與徐爵計議一番,該找什麼人,該辦什麼事商量停當,反覆斟酌再也找不出漏洞時,這才吩咐徐爵如計行事快去東廠,以免那邊有什麼意外發生。自己則攜了這三道摺子,乘肩輿來到乾清宮。

  李貴妃與朱翊鈞,已經坐在西暖閣裡頭了。李貴妃的身邊,還站著她的貼身宮女容兒,幫她輕輕搖著宮扇。馮保進去磕了頭,李貴妃仍是客客氣氣地請他坐凳子,問道:「看過摺子了?」

  馮保覷了李貴妃一眼,只見她手上仍是捻動著一串念珠,但不是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心裡頭便有些發毛,回話也就特別謹慎:

  「啟稟娘娘,奴才把這三道摺子反反覆復讀了好幾遍。」

  「害怕是吧?」李貴妃的口氣有些揶揄。

  馮保答得不卑不亢:「都是些不實之詞,老奴才怕倒不怕,只是傷心。」

  李貴妃淡淡一笑,說道:「實與不實,你先念給咱們聽聽再下結論。」

  「是。」

  依馮保此時的心性,他真恨不能把這三道摺子撕個粉碎。但他眼下卻不得不強咽怒火,硬著頭皮展開那三道摺子,依次念將下來。這時間他的心情已是十分的沮喪與凄愴。方才李貴妃所說,表面上聽是玩笑話,但其中又似乎暗含了某種變數。他慶幸自己沒有掉以輕心,早已估計到眼下正在發生的情勢。聯想到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韜光養晦,對李貴妃的殷勤侍奉甚至超過對隆慶皇帝。可是事到臨頭,李貴妃仍是一點不給面子,硬是讓他如此這般羞辱自己。馮保入宮四十多年,還從未碰到這等尷尬之事。越想心裡越不平靜,拿著摺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偏是言官們用詞陰損,他每讀一句,都感到有剜心剔肺之痛。等到磕磕巴巴讀完摺子中最後一個字,兩眼中噙了多時的一泡老淚再也無法忍受,哇地一下痛哭失聲。

  「大伴!」

  朱翊鈞一聲驚叫,他從未見過馮保如此失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

  馮保趁勢滾下凳子,哀嚎著匍匐在地。

  平心而論,李貴妃對這位老奴一直深為信任並倚為心腹。早上剛收到摺子時,她本想即刻開折念讀,但旋即改變念頭,讓馮保把摺子攜回司禮監。她這麼做基於兩點想法,一是事情來得突然,她得留點時間給自己從容思考應該如何處置;二是讓馮保先看摺子,也好就摺子中所彈劾之事預先想好答辯之辭。應該說她這麼做,先已存了一份袒護馮保之情。現在,她見讀完摺子的馮保伏在地上,抽搐哀哭,更是動了惻隱之心。她甚至想親自上前扶起馮保好生安慰,但想了想又打消這個念頭。她雖然壓根兒沒想到整治馮保,但為了羈縻人心,讓這位老奴更加死心塌地為她母子兩人當好看家狗,她決定首先還是嚇唬他一下。

  「馮公公,你且坐回到凳子上,好生回話。」

  李貴妃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半傷心一半演戲的馮保聽了,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也就止住抽泣,回到凳子上雙手按著膝頭坐了。

  「程文彈劾你十大不忠,這第一件可否是真?」李貴妃問。

  她本想問「你給先帝購獻淫器與春藥可否是真?」但因礙著十歲的小皇上坐在身邊,故問得含糊委婉一些。對於李貴妃所問之事,馮保的腦海里閃出四年前的一幕:

  那天上午,也是在這西暖閣中,時任秉筆太監的馮保被召來給隆慶皇帝讀摺子。公事甫畢,隆慶皇帝讓其他人退下,單獨留下馮保問道:「馮保,聽說你喜好收藏骨董?」馮保點頭稱是,皇上又問他喜歡收藏一些什麼樣的骨董,馮保答道:「奴才喜歡字畫、玉器和瓷器。」隆慶皇帝點點頭,接著問道:「你在骨董店中,可否看到過房中所用器具?」「房中器具?」馮保不知皇上指的是什麼,正自納悶。皇上又說:「就是專門用作采戰之術的器具。」馮保這才明白,原來皇上指的是男女行房時所用的「淫具」,馮保雖未見過,但聽說過。有一種銀制的托子,用春藥浸泡后套在陽具上,可增添陽具的長度和威力。於是答道,「奴才沒有見過,但聽說過。」隆慶皇帝忽然淫邪一笑,說道:「你若再碰上,就訪求幾件來,讓朕見識見識。」馮保諾諾答應。幾天後就特事特辦認真選購了幾件偷偷攜進乾清宮送給隆慶皇帝。此事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斷沒有第三個人曉得。外頭雖有傳言,也只是捕風捉影並無真憑實據。因此馮保並不慌張,面對李貴妃的冷漠臉色,他拭了拭眼角的余淚,按事先想好的答詞回道:

  「啟稟娘娘,這是斷然沒有的事。」

  「既然沒有,為何程文敢構陷於你?」

  「他們恨著老奴才,老奴才是皇上的一條狗,他們把這條狗打死了,皇上也就孤單了,內閣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說著說著,馮保又哽咽起來。李貴妃仍是不置可否,喟然一嘆后,說道:

  「這些個我都知道,但是無風不起浪啊!」

  李貴妃喜怒不形於色,問話的口氣也清淡寡淡,但馮保卻感到磐石壓心。他瞟了李貴妃一眼,又勾頭答道:「回娘娘,浪是肯定有的,但奴才斗膽說一句,我姓馮的決不是掀浪之人。再說,奴才今日就是冤死了,也決不辯解。」

 「這是為何?」李貴妃詫異地問。

  「奴才的清白是小事,先帝的千秋英名才是大事,如今先帝剛剛大行,冥駕還停在仁壽宮中,就有這麼多臟言穢語譏刺先帝,作為先帝的老奴才,我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此刻奴才我實在是……實在是肝、肝腸寸、寸斷啊!」


  說罷,馮保嘴一癟,又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起來。一直默默站在李貴妃身邊搖扇的容兒,受了感染,竟也小聲抽泣起來。

  「大伴!」

  朱翊鈞喊了一句,也是淚花閃閃。

  這驟然發生的情景讓李貴妃大為感動,也有點不知所措。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邱得用的聲音:「啟稟皇上,啟稟李娘娘,奴才邱得用有事稟報。」

  「進來。」李貴妃說。

  邱得用神色慌張跑進來,剛跪下就連忙奏道:「啟稟皇上,李娘娘,宮裡頭各監局的奴才,都想入閣叩見。」

  「啊,為的何事?」

  李貴妃起身走到窗子跟前,撩開窗帘一看,只見窗外磚道及草坪上,已是黑鴉鴉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號人,都是宮內各監局內侍,也有十幾位太監大?跪在前頭。

  「他們這是為什麼?」李貴妃轉身問邱得用。

  邱得用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猶自雙手捂臉的馮保,小聲說道:「回娘娘,這些奴才都是為馮公公的事來的。」

  「為他?」李貴妃盯了馮保一眼。馮保這時也正從指縫兒里露眼看她,只見李貴妃慢吞吞回到綉榻上坐好,咬著嘴唇思忖片刻,然後吩咐邱得用:「你去把領頭的喊幾個進來。」

  邱得用出去不一會兒,便領著三位大?進來,他們是內官監管事牌子孫隆,御馬監管事牌子崔元以及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三人進了西暖閣,齊刷刷跪倒在李貴妃母子面前,一起喊道:

  「奴才叩見皇上,奴才叩見李娘娘。」

  朱翊鈞猶自沉浸在剛才的驚愕中沒有回過神來,這會兒奴才們銳聲請安,更讓他成了驚弓之鳥。李貴妃察覺到兒子的驚恐之狀,她伸手握住兒子的手,然後問跪著的三個奴才:

  「你們邀來這麼多奴才,跪在毒日頭底下,究竟為的何事?」

  跪在中間的孫隆,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李娘娘,奴才們來為馮公公鳴冤。」

  李貴妃明亮的眸子一閃,她看看馮保,只見這老奴才仍是雙手捧著臉,頭垂得更低了,她咬了咬紅潤的嘴唇,示意容兒不要再打扇了,然後問道:「這麼說來六科廊言官們上的摺子,你們都知道了?」

  仍是孫隆回答:「登聞鼓敲得震天價響,奴才們焉有不知的道理?」

  「誰組織你們來乾清宮下跪的?」

  …………

  「說!」

  李貴妃聲音不大卻極具威嚴。三位大?都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身子。這回輪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跪前奏事。

  「回娘娘,」張誠嘎著嗓子說道,「奴才們誰也沒有組織,大家聽說外廷言官們要彈劾馮公公,都自發地跑來乾清宮,向皇上、李娘娘求情。」

  「你們擔心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斷?」

  「奴才們不敢!」

  三位大?聽出李貴妃的不滿連忙一起頭碰磚地謝罪,一直縮手縮腳坐在凳子上的馮保,這時也挪步上前,與三位大?一起跪了。口中說道:「都是奴才的不是,惹得娘娘生氣。」

  「不干你的事,你且回去坐著,」李貴妃指了指凳子,看到馮保回去坐好了,又開口問道,「張誠,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哪。」

  這三位大?平日里都與馮保關係融洽,算是一撥子死黨。今日里按馮保的私下吩咐吆喝來一批內侍,硬著頭皮闖進乾清宮來替馮保求情,心裡頭都想著馮保是皇上「大伴」,這麼做是錦上添花,並無多大危險。可是,從進得西暖閣,見到李貴妃一直板著臉,說話口氣寒得磣人,心裡頭又都慌張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這會兒,聽李貴妃對待馮保的口氣十分友好,他們又大大鬆了一口氣。張誠本來已虛下去的膽子又壯了起來。

  這張誠三十七八歲年紀,進宮也二十多年了。因聰明伶俐,被選在內書堂里讀書。一幫太監中,就他的文墨最好,因此得到馮保的賞識和器重,他原先在御用監管事,馮保出掌司禮監,便提拔他為司禮監秉筆隨堂太監。作為馮保的心腹,這會兒只見他挺身答道:

  「娘娘英明睿斷,皇上登極之初,聖聰亦傳聞天下。斷不會聽信奸佞之辭,誣辦好人。奴才們今兒來這裡,固然有擔心馮公公受冤的心思,這是奴才們的小心眼,是以小人之心度聖上之腹,萬萬不應該的,不過……」

  說到這裡,張誠不再往下說了。

  「不過什麼,說呀!」李貴妃催促。

  張誠扭捏著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書捲來,膝行上前,把書舉過頭頂說:「請李娘娘看看這個。」

  李貴妃接過這本用綿紙刷印的書卷,只見瓷藍封面的書籤上,赫然寫了兩個魏碑體的大字:女誡。

  「女誡?」

  李貴妃脫口念出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她平日除了讀抄佛經外,一切閑雜書藉都不曾瀏覽,但這本《女誡》卻是讀過好多次的。這是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讓人編寫的一本書,旨在訓戒所有內宮嬪妃眷屬只能謹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違令者輕者打入冷宮,重者處以極刑。歷代所有入宮女子,無論貴賤,都得讀這本書。現在乍一看到這本書,李貴妃陡然想到自己這些時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干政」,頓時心驚肉跳,薄施朱粉的鼻翼上也滲出了幾粒香汗,她把那本書隨手往榻旁的矮几上一扔,厲聲問道:

  「張誠,你呈上這本書是何居心?」

  張誠連忙俯下身子,誠惶誠恐答道:「啟稟娘娘,奴才沒有任何居心,這本書來自六科廊。」

  「來自六科廊?」李貴妃又是一驚,又把那本書拿起來揚了揚,詫異地說,「我看這本書還是新版的。」

  「是新版的。」張誠說著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猶自兀坐的朱翊鈞,繼續說道,「皇上登極之後,京城紫雲軒書坊趕印了一千本,兩天內搶購一空。買主多半是京職官員,聽說六科廊的官員,是人手一冊。」

  「這紫雲軒有何背景?」

  「這一點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紫雲軒的主人孫春雨,同六科廊一幫言官過從甚密。」

  李貴妃咬著銀牙,沉默不語,西暖閣中的氣氛已是十分緊張,這時,邱得用又進來稟告說有人求見。

  「又是誰?」李貴妃煩躁地問。

  「東廠差人來送信,說是刑部派出緹騎兵去東廠搶那個妖道王九思。」

  「啊?」

  李貴妃頓時覺得頭暈眼花,雙腿酸軟。這麼些個蛇蛇蠍蠍的事接踵而至,確實叫她招架不住。她揮揮手命令眾奴才退下。當屋子裡只剩下她母子二人時,她把朱翊鈞一把攬在懷裡,嘆道:「先帝啊,你為何要走得這樣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受此驚嚇。」說罷,母子二人抱作一團,已是淚下如雨。

  整個上午,位於東安門外戎政府街的東廠都如臨大敵,數百名頭戴圓帽身穿旋褶直裰足蹬白靴的番役,都在執刀肅隊拱衛。

  且說這東廠乃永樂皇帝在位時設置,一經成立,東廠的敕諭就最為隆重。大凡內官奉差關防,鑄印用的都是「某處內官關防」統一格式,惟獨東廠不同,關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篆文「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既點明「欽差」,又加上「太監」稱號,以示機構之威,聖眷之重。東廠設本廠掌帖刑千百戶兩名,掌帖兩名,領班司房四十餘名,檔頭辦事百餘名,番役千餘名,機構龐大等級森嚴。東廠打從成立之日起,就為世人所側目。這皆因東廠是由皇上直接掌握的偵察刑治機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些位列九卿威權聖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轄制。東廠的權力無所不及,無遠弗屆,果然是大得了不得。凡三法司辦案會審大獄,北鎮撫司、巡城御史拷訊重犯,東廠皆有人出席記錄口詞,甚至連犯人被拶打次數、用刑情況,也都記錄詳實,於當晚或次早奏進御覽;六部各大衙門跟前,每日也都有東廠密探偵看有哪些人出入,有無塘報;京城各門皇城,各門關防出入,也皆有詳細記載,某地失火,某處遭受雷擊,每月晦日,在京各集市雜糧米豆油麵之價,也須即刻奏聞。永樂皇帝創設這一機構,本意就是偵察大臣對朝廷有無二心,辦事是否公正,結交是否有營黨納賄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變化,因此東廠作為皇上的耳目,其受寵信的程度常人不難想像,士林中說起它,也莫不談虎色變。

  自隆慶二年,馮保即以秉筆太監身份兼掌廠印,表面上他雖然在孟沖之下,但因他管領東廠,手中握有密封進奏的特權,所以孟沖非但不敢馬虎,遇到緊切大事每每還要遜讓三分。自馮保掌得廠印之後,東廠上上下下全都換成了他的親信,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單說那個妖道王九思,哪怕在聖眷正隆時,其一言一行,也都在東廠的牢牢掌握之中。及至隆慶皇帝駕崩,王九思喬裝打扮意欲溜出京城,殊不知東廠早把他盯得死死的,一俟他溜出家門,便秘密把他逮捕帶進東廠拘押。

  隆慶皇帝駕崩之後,宮府政治格局即刻發生變化,新一輪權力爭鬥日趨激烈,因此王九思也成了奇貨可居,雙方都想從他身上得到陷對方於不利的證據。馮保據東廠之便搶了先手,頗為得意。高拱雖老謀深算,終究棋輸一著。那天聽說王九思被東廠抓走之後,當即就派人把刑部尚書劉自強叫到內閣,當面指斥他辦事不力,並要他領銜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准旨把王九思交由三法司拘讞。卻說刑部公折發還內閣擬票后,劉自強得到消息,這次再不敢怠慢,指示刑審司作速移文東廠要求把王九思轉到刑部大牢關押,並讓刑部員外郎秦雍西仍舊辦理此事。

  秦雍西知道自己領的這份差事最是難辦。東廠本來就是一個「鬼難纏」的機構,何況這件事還夾雜著宮府之間的爭鬥。他因此也就多了一個心眼,攛掇著本部堂官給巡城御史衙門王篆那裡移過一道文去,要他協理幫辦此案。辦成了,他的功勞少不了,辦不成,就多一個人來承擔責任。於是兩邊商定日期,會合一起,領了兩百名緹騎兵,浩浩蕩蕩威威武武往東廠衙門而來。

  東廠這邊早就得到了消息,馮保雖然不在,但他的得力副手掌帖刑千戶陳應鳳早就踞坐公堂等候。徐爵也趕在秦雍西、王篆到來之前到了東廠,與陳應鳳秘密會見傳達馮公公指示。兩人又緊張計議一番,然後靜等秦雍西一行的到來。

  再說秦雍西與王篆率領一干緹騎兵來到東廠大門口,只見門前攔了三道??行馬,門裡門外,也都站滿了執刀的番役。秦雍西騎在馬上掃了一眼,對身邊的王篆說:「王大人,看他們這架式,好像要打架。」

  王篆從張居正處得到秘示,知道如何應付這趟差事。因此說道:「東廠這幫人,是狗頭上長角,處處要充大王。我們且不管這些小嘍?的氣焰,只找他們當家的論事。」

  秦雍西點點頭,喊過隨行班頭讓他過去交涉。那班頭走過去,隔著??行馬與東廠一位身穿十二顆布紐扣的青色圓領?衫、足蹬黑色皂靴的掌帖交涉一番,只見那掌帖揮揮手,立刻就有十幾個番役動手搬開??行馬。班頭回來報告說:「那位掌爺請兩位大人進公堂會話。」

  按規矩,衙門之間會辦公事,差官到此,本衙門堂官應該到門口拱手迎接。東廠如此冷淡,秦雍西心中很不受用。他雖不是刑部的堂官左貳,但畢竟也是一位四品大員,他望了望雙手叉腰站在門口台階上的那位掌帖,沒好氣地問王篆:「王大人,這幫沒根的王八蛋,怎麼這樣不懂規矩?」

  王篆雖然與秦雍西存心不一,但受此冷落,也是恨得牙痒痒的,他吊起兩道稀疏的眉毛,罵道:「他娘的,這幫傢伙狗仗人勢,秦大人,這差事我沒法幫辦,下官就此別過了。」

  王篆說著就要上馬開路,慌得秦雍西一把把他扯住,苦著臉說:「王大人,這是我們兩家合辦的事,你走不得。」

  「那你說咋辦?」王篆趁勢氣鼓鼓地拿架子。

  秦雍西咽了一口口水,一副委屈求全的樣子,恨恨說道:「咱們暫且咽下這口氣,就這麼去他的公堂,辦妥事情再說。」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8
木蘭歌 第二十四回 東廠豪校計誅妖道 工部老臣怒闖皇門    文 / 熊召政  



  東廠大門西向,入門有一片空地,滿植花木,中間一條陽篷磚道直通值事大廳。大廳之左連著一間小廳,內中供有岳武穆像一軸,廳后青磚影壁上雕滿了狻猊等獸以及狄仁傑斷虎故事。大廳之右是一間祠堂,內供東廠建制以來所有掌廠太監職名牌位。祠堂前有一石坊,上面懸了一塊匾「萬世留芳」,乃嘉靖皇帝的手書。祠堂再往南,便是東廠獄禁重地,東廠直接辦案的重刑犯人都羈押在此。王九思如今就關在裡頭。


  秦雍西與王篆隨了那位掌帖進了東廠大門,來到值事大廳。進了一間耳房,只見裡頭先已坐了一個人。大約三十五六歲,長著一張猴臉,兩腮肉球般鼓起,鼻子準頭豐大,一雙眼窩深凹進去,兩道眼光射出來,自有一股蠻橫兇殺之氣。他穿一件產自廣東潮陽的上等軟薄黃絲布製作的綉蟒直裰,蹺著二郎腿斜躺在太師椅上。

  「掌爺,」那位掌帖趨前行了跪禮,稟道,「刑部員外郎秦大人與巡城御史王大人前來知會。」說罷,又回頭對秦、王二人說,「這是我們陳掌爺。」

  「在下陳應鳳,」陳應鳳收起二郎腿,稍稍挪了挪發福的身軀算是見禮,接著說,「二位大人請坐。」

  秦雍西與王篆感到受了羞辱,但既然辦的是上門求人的差事,也只能暫且把這口惡氣忍了。二人習慣地拱手坐下,喝了幾口廳差送上的涼茶,秦雍西舔舔嘴唇,開口問道:

  「陳掌公,馮公公不在這裡?」

  陳應鳳大咧咧答道:「咱們馮老公公,每日上午都在陪侍皇上,你們兩位大人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

  看他這副二五杆子德性,秦雍西恨不能拂袖而去,但仍只能一忍再忍,又問:「刑部的咨文,你們收到了嗎?」

  「什麼咨文?」

  「關於妖道王九思移交的事。」

  「啊,這道文收是收到了,只是馮老公公忙,還來不及過目。」

  「陳掌公剛才不是說,這裡的事情你可以作主嗎?」王篆逮著機會,以譏刺的口氣插進來問道。

  陳應鳳掃了王篆一眼,又把二郎腿蹺起來說:「除了王九思,其餘的事我都可以作主。」

  秦雍西知道這樣談下去,三天五天也不會有結果,於是換了個話題問:「聽說你們抓住王九思后,已經過了幾次堂,今天我們能否看看卷宗。」

  「我們這兒的卷宗,沒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看。」

  陳應鳳一下子擋得乾乾淨淨,事涉東廠特權,秦雍西也無話可說。偏是王篆刁鑽,提了個溜尖的問題:

  「人呢,人我們能不能見見?」

  「你是說王九思?」

  「正是。」

  陳應鳳嘻嘻一笑,答道:「我知道兩位大人的心思,怕王九思不在是不是?我們東廠辦事,向來一針一眼,處處落實。也好,這個主我作得,來人!」

  立時有一位身穿黑色圓領?衫的檔頭跑進門來,「刷」地跪下:「掌爺有何吩咐?」

  「傳我的話,打開牢門,我要陪兩位大人前往看看。」

  「是!」

  那位檔頭滾瓜似的跑去,陳應鳳起身一提直裰下擺,手一伸說:「二位大人,請。」說罷頭前帶路,出門向南,沿路已是布滿了番役刀兵,警戒森嚴。不一會兒來到大牢門前,陳應鳳揮揮手,兩名牢卒上前打開鑄有斗大狴犴的鎖頭,推開大門,卻是一處高牆封鎖的庭院,院兩廂是牢頭辦事廨房,再往裡進第二道門,又是一重院子。兩邊廂的房子黑黢黢的,由於高峻逼仄,從中間天井上照射下來的陽光也顯得慘淡。為了適應這裡暗淡的光線,調整目力,陳應鳳領著秦、王二人在院門口站了站,忽然,聽得右邊廂第一間房裡傳出一陣慘叫,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好在秦、王二人都是刑治官員,這種聲音聽慣了的。秦雍西問:「這裡是刑房?」

  陳應鳳一笑,狡黠地說:「刑房只有你們刑部才有,我們這裡不叫刑房,叫點心房。」

  王篆當巡城御史才一年時間,對京城各刑治衙門的深淺還沒有全弄明白。他對東廠刑法酷烈早有耳聞,只是一直無緣見識,今日既來到這裡,索性就想探個究竟,於是問道:

  「為什麼叫點心房?」

  陳應鳳本是怙惡不悛的主兒,因此樂得介紹,他指著兩邊廂房說:「這裡一共是八間房,左右各四間,每間房都是一道點心,這右邊廂第一間房,就是方才傳出叫聲的,是第一道點心,叫餓鷹撲食。」

  「餓鷹撲食,此話怎講?」王篆問。

  「講什麼,你看看便知。」

  陳應鳳說罷,便領著兩位官員來到第一間房門口。只見房中懸著一道橫樑,一個人雙腳捆死,臉朝門口倒吊在橫樑上,兩隻手也用兩根木棍支起撐住動彈不得。里牆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鋒利的鐵釘。很顯然,只要有個人把這個倒吊著的人使勁一推,他的後腦勺便會撞向牆上的鐵釘。輕者扎破皮肉,重者就會把後腦勺紮成馬蜂窩。此刻只見那個吊著的人已是滿頭滿臉鮮血昏死過去。

  看到陳應鳳過來,正在房中用刑的兩名番役就要跪下行禮,陳應鳳示意免禮,問道:「這鳥人是誰?」

  番役答:「回掌爺,就是昨夜從御酒房裡偷酒的那個賊。」

  「啊,知道了,」陳應鳳回頭對秦、王二位說,「這個倒霉鬼原是御酒房裡的小火者,屢屢把御酒房的酒偷出來賣。昨夜裡又偷了兩罐,讓巡夜的禁軍逮著了。孟公公執法不嚴,紫禁城成了賊窩子,馮老公公接任,下決心刷新統治,對這些雞鳴狗盜之徒,是有一個逮一個,有兩個逮一雙。」

  秦雍西看著說了這一陣子話,那個小火者仍是昏迷不醒,心裡便覺得東廠草菅人命,於是小聲嘀咕:「不過是一隻耗子,哪用得著如此大刑。」

  陳應鳳聳了聳他的那隻大鼻子,輕蔑地說,「秦大人是朝廷任命的刑官,也該知道殺雞給猴看的道理。話又說回來,八道點心,餓鷹撲食這道點心吃起來最輕鬆,你們來看這第二道。」

  說著,便挪步到第二道門前,王篆勾頭一看,是間空空蕩蕩的屋子,遂不解地問:「這屋子裡暗藏了什麼機關?」

  「什麼也沒藏,等點心上來時,你們就知道了,這第二道點心叫豆餡烙餅。」

  秦雍西一心想著王九思的事,沒心思這麼沒完沒了的耗時間,說道:「陳掌公,我們還是先辦正事,去看看王九思。」

  「行,要看就看,」陳應鳳答應得爽快,接著又問王篆,「王大人,你想不想見識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

  王篆有心想看看這「點心房」的新鮮玩藝兒,便朝秦雍西做了一個鬼臉,說:「秦大人,再急也不差這一刻,豆餡烙餅是道什麼樣的點心,我們也好開開眼界。」

  秦雍西悶不作聲算是應允。陳應鳳嘬著嘴巴啐了一聲,問站在身邊的一位體壯如牛滿臉橫肉牢頭打扮的人:「黑老五,牢里進了什麼新人?」

  黑老五應聲作答:「回掌爺,今兒上午剛收了一個姓鄭的,是個老頭。」

  「犯的什麼案子?」

  「他在街上設賭騙錢。」

  「去,把他弄來,做一道豆餡烙餅,讓兩位大人見識見識。」

  「是。」

  黑老五答應著,卻是不挪步。陳應鳳瞪了他一眼,唬道:「快去呀。」

  黑老五遲疑了一下,畏葸著答道:「掌爺,這鄭老頭六十多歲了,瘦成一把柴,怕是受不住這個折騰。」

  「啊,哪還有誰?」

  黑老五搔著後腦勺,為難地說:「能吃住這道刑的,都用過了,剩下的都是吃不住的。」

  秦雍西一聽,連忙插話說:「既是這樣,今天我們就不看了,還是去看王九思吧。」

  王篆搖搖頭,沮喪地說:「也只好這樣了。」

  眾人正欲動步朝里走,偏是黑老五多了一句話:「這個王九思,倒是沒用過這道點心。」陳應鳳聽罷眼珠子一轉,覺得機會到了。在秦、王兩人來之前,徐爵已向他傳達了馮公公秘示,要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王九思弄死,最好還能嫁禍於人。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主意。弄死不難,難就難在嫁禍於人上。如果讓王九思死在秦、王二人面前,這個「禍」就算是嫁成了。主意既定,他當即停住腳步,拍了拍頭前帶路的黑老五的肩膀問:「黑老五,這點心房八道點心,王九思吃過哪一道?」

  黑老五心裡犯嘀咕:王九思用沒用過刑,難道掌爺你不清楚?為何要這樣問我?抬眼看去,只見陳應鳳直朝他做眼色,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得硬著頭皮回答:「回掌爺,這妖道打從關進大牢,皮肉就不曾受過一丁點兒苦,皆因馮老公公有交待,王九思是欽犯,明正典刑之前,不能讓他死在牢里。」

  「這個我知道,除了沒女人摟著睡覺,這個妖道比住在家裡還舒服。」陳應鳳憤憤不平地說道,接著自失地一笑,搖著頭說,「不過,就是用刑,也拿這個妖道沒有辦法。」

  「此話怎講?」王篆又來了興趣。

  「聽說這妖道還真的有些功夫,黑老五,把你知道的說給兩位大人聽聽。」

  憨里憨氣的黑老五至此才明白陳應鳳朝他擠眼色是要他述說王九思的種種「能耐」,得了這道暗示,他立馬眉飛色舞添油加醋說將其來:

  「這妖道功夫真是了不得,記得他進來吃第一頓飯,他是先吃飯菜,后吃碗碟,一古腦地吃得乾乾淨淨,渣子都不吐。還有一次,他嚷著要喝水,我讓手下燒了一銚子滾燙的開水送進去,他接過對著銚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我的天,這開水燒得白煙子直冒的,若是滴一滴到咱們的手上,保准燙起一個大泡,可是那妖道喝了卻像沒事兒人一樣,好像他的喉管是銅做的。」

  幾位官員就站在天井邊聽黑老五一陣神侃,王篆笑著問秦雍西:「秦大人,這黑老五說的話你信不信?」

  秦雍西性子急,但是個本分人,他想了想,答道:「王九思這些個邪門,以前也聽說過,但耳剽之事,焉能當真。」

  王篆接過話頭,瞄著陳應鳳說:「秦大人說得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陳掌公,你能否讓王九思為咱們演出一二招。」

  陳應鳳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即回答:「這個不難,只是不知秦大人意下如何。」

  秦雍西心想只要能見到王九思是個大活人就成,於是應道:「看看也未嘗不可,陳掌公準備讓妖道表演什麼?」

  「也不勞二位動步了,」陳應鳳指了指那間空屋,說,「就讓妖道來這裡,表演豆餡烙餅。」

  「豆餡烙餅到底是個啥東西?」秦雍西不放心地問。

  「這是道謎,先說出就沒意思了。」陳應鳳深陷的眼窩裡賊光一閃,賣關子說,「黑老五,你把這裡的事辦好,二位大人先隨我到前院公廨里喝茶,待會兒再過來看。」

  秦雍西與王篆又隨陳應鳳來到前院牢頭廨房裡喝茶,這期間陳應鳳又出來一趟,在「點心房」里對黑老五耳語一番。最後小聲叮囑:「你先去值事廳的耳房裡請示徐大爺,他若同意了,你再做不遲。」說完又回到廨房。

  這一回茶喝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黑老五才過來請他們回點心房。三人剛進院子,只見房廊上先已站了兩個獄卒押著一個雙手反扣用粗麻繩捆起,頭罩黑色布套的人犯。

  「這就是王九思。」陳應鳳介紹。

  秦雍西沒見過王九思,便問王篆:「他是不是妖道?」

  王篆轉問陳應鳳:「陳掌公,能否把他的頭罩摘下來?」

  陳應鳳點點頭,一個手勢過去,獄卒就把人犯頭罩除了。王篆一眼看過去,認得是王九思無疑。只是在牢里關了一個多月,這傢伙當初那股子傲慢不可一世的凌人之氣已是不見。

  「不錯,是他。」王篆低聲對秦雍西說。

  此時兩個獄卒推了王九思一把,大喝一聲「跪下!」王九思猝不及防踉蹌一步,腳下一片鐵鏈子響。秦雍西等人低頭去看,這才發現王九思打著一雙赤腳,腳脖子上緊箍著一副大鐵鐐,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斤。

  王九思惡眼瞪著眼前的三位官員,既不說話,也不下跪。兩個獄卒從後面使勁,生生地踩彎他的膝蓋。

  「王大真人,別來無恙呀?」王篆踱步上前,像審視籠中獵物一樣看著王九思。

  王九思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又環視了一下在場的人,滿不在乎地說:「你?嗦個雞巴,隆慶皇上已死,老子如今犯在你們手上,要殺要剮隨便。」

  一個堂堂朝廷命官竟被人犯給罵了,王篆臉上哪掛得住,他惱羞成怒,正欲發作,陳應鳳攔了他一把,斥道:「好你個妖道,鴨子死了嘴硬,你等著吧,看我陳掌爺怎麼收拾你。」

  說罷,手一揮,兩個獄卒把那隻頭罩依舊給王九思套上了。這時,只見兩個番役抬了一隻蓋著蓋子的大缸進來,走到那間空房門口歇下,揭開蓋子,只見缸中青煙直冒。秦雍西與王篆伸頭去看,缸里盛滿了黃豆般大小的小石子,每一粒都被燒得烏突突熱氣灼人。兩名番役用隨身帶來的木柄鐵鏟把那缸中石子鏟起潑到空房地上,一股焦煳的熱浪直朝外竄,熏得王篆、秦雍西兩人站立不住,只得退到天井另一邊。

  「把妖道押進去!」

  陳應鳳一發話,番役獄卒一齊動手,抬起王九思就往那空屋裡去。此時,那一缸滾燙的石子已盡數潑在地上,戴著頭罩的王九思被四腳朝天扔到了屋裡,先是聽得一聲重物砸地的悶響,接著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只見王九思滿地一片亂滾——殊不知這一滾,便把那無數個燒透的滾燙石子悉數烙到身上,片刻間,王九思身上衣服被燒得精光,周身皮肉「??」作響,被小石子烙燙得青煙直冒。捆綁雙手的粗麻繩也被燒斷,頭套也被燒毀。也許是求生的本能,王九思一個鯉魚打挺站立起來,發瘋似的朝門口狂奔。黑老五見狀,連緊迎 
上去擋,王九思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雙手把牯牛一樣的黑老五像拎小雞一樣拎起,猛地摔向屋內。這回,輪到黑老五去做「豆餡烙餅」了。頓時間,只聽得屋內傳出殺豬似的嚎叫。與此同時,王九思從番役手中搶了一把刀,忍住萬箭穿心般的疼痛要去砍腳鐐間的鐵鏈,但比拳頭還粗的鐵鏈,哪是這片刀砍得斷的?王九思「鏘、鏘、鏘」斬了幾刀,刀口被砍崩了幾大塊,鐵鏈上只留了幾道印子。王九思只好作罷,便一手提著鐵鏈,一手拎著刀,一跛一跛地朝外院走來。

  再說本來想看稀奇的王篆和秦雍西,包括陳應鳳在內,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變化。當王九思搶步出門時,三個人都呆若木雞,半步也動彈不得。在王九思揮刀斬鏈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快跑」,三個人才撒鷹似的跑向外院。這裡畢竟是獄禁重地,一有動靜,四面八方立刻就有刀兵趕來。三人跑到外院時,只見已有十幾個番役持槍的持槍,拿刀的拿刀,把個院門死死封住了。見到這些手下,陳應鳳稍微鎮靜了一些,他立即命令:「快,你們衝進去把妖道逮住。」

  話音未落,只見王九思已跌跌撞撞來到前院門口。此時他周身赤裸,已是皮開肉綻。臉上嵌滿了石子和污血,一隻眼球被燒得掉了出來,搭在臉頰上。這樣子如同魔鬼,誰見了都害怕。

  「快,動手殺死他!」王篆神經質地高喊一句。

  「不,不能殺他。」

  秦雍西立即銳聲制止,他雖然驚魂未定,但仍不忘自己的職責,要帶個活人回去交差。

  殺也罷不殺也罷,王九思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些嚷言,此刻他一手以刀拄地,另一隻手伸到臉上摸到那隻燒流的眼球,一扯拿到手中,又一把扔到嘴裡,嚼了幾口吞咽下去,接著狂笑說道:「老子吞了一枚陰陽大補丹。」說著,只見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接著全身痙攣。他鬆了握刀的手,雙手猛抓胸口。

  「他怎麼了?」秦雍西驚恐地問。

  「燒得痛唄。」

  陳應鳳幸災樂禍地說。此時他已完全恢復了常態,緊張地關注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場好戲。

  王九思亂抓亂撓一通之後,突然兩眼一直,撲倒在地,四肢動彈了幾下,然後七竅流血而死。

  「他死了!」

  陳應鳳喊道,語調顯得特別興奮。秦雍西趕緊上前俯身翻了翻王九思的眼皮,果然瞳孔放大,已是沒有了鼻息。

  「快去救黑老五。」不知誰喊了一句。

  眾人又一窩蜂擁進「點心房」,只見黑老五已經伏在那間屋的門檻上死去,也是七竅流血。

  陳應鳳蹲下看了看,然後站起來一跺腳,假裝痛得揪心揪肺,嚷道:「就是你們兩位大人,非要看什麼豆餡烙餅,不但死了妖道,還把咱們的黑老五賠了進去。我這就進宮,去向馮老公公稟報。」說罷抬腿就要走,王篆一把扯住他,分辯說:「陳掌公,你不要出了事就誣人,是你自己要我們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怎麼到頭來成了我們的事?」陳應鳳道:「怎麼不是你?就是你說要王九思表演一二招。秦大人也點頭同意,這樣我才下令把王九思弄出來。」

  陳應鳳得理不讓人,兜底兒說話。秦雍西與王篆雖不明白這裡頭藏了多大的陰謀,但已意識到上了陳應鳳的圈套。由於事關重大,王篆還想理論,秦雍西攔住他,冷靜地說:「陳掌公,王九思與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肯定不是受燙的癥候。」

  陳應鳳鼻子一哼,蠻橫地說:「豆餡烙餅就是這麼個死法。」

  逮住這個話把兒,秦雍西追問:「你既然知道這個刑法會死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做呢?」

  陳應鳳一口咬得死死的:「不是我,是你們兩位大人要見識!」

  「王九思既死,能否讓我們抬走?」

  「活的不行,死的更不行。」

  「為什麼?」

  「這是東廠的規矩。」

  秦雍西與王篆對視一眼,感到無計可施。

  刑部尚書劉自強得知妖道王九思的死訊后,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和秦雍西一起匆匆來內閣向高拱稟告。自從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響登聞鼓后,這紫禁城內外就一直沸沸揚揚沒個安生的時候,內閣的忙碌也就可想而知。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患病居家,就高拱一人當值。前來晉見的人一撥接著一撥,這其中既有例行公事如外省官員來京朝覲到內閣聽取首輔指示的,也有的是被登聞鼓敲得坐不住,跑來內閣打探消息。後者都是公侯勛戚之列,如成國公朱希孝、駙馬都尉許從成等等,不是這等人物,高拱也不會接見。就這麼十幾撥人走馬燈似的接見下來,不覺已到了下午未牌時分。高拱中飯都顧不上吃,只坐在值房裡胡亂喝了一碗菜湯,吃了兩個窩頭。外邊還有三四撥人候著,劉自強因是急事,便插隊先自進來。剛把話說完,高拱便發出了一聲驚呼:

  「什麼,死了?」

  高拱身子一挺,差一點把坐著的太師椅帶翻了。劉自強知道高拱性子急,怕他下面會說出不中聽的話來,故先賠小心說道:「死是肯定死了,但是死得很是蹊蹺。秦雍西在現場看得真切,王九思,還有那個牢頭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顯然不是燙死的。」

  「你說,是怎麼死的?」高拱問秦雍西。

  秦雍西因為兩次辦砸了差事,因此一直局促不安,這會兒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臉怯色地回答:「依下官的懷疑,那些燒燙的石子中,都含了見血封喉的毒藥。」

  「馮保這是殺人滅口。」劉自強插話說。

  高拱半晌沒吱聲,長出一口氣后,才緩緩說道:「殺人滅口,這一點不用懷疑,馮保的手段毒哇。」

  「首輔,」秦雍西抬起頭,鼓著勇氣說道,「來之前,下官曾向部堂劉大人建議,刑部就此事再上一道公折彈劾馮保。」

  「彈劾他什麼?」高拱問。

  「就彈劾他殺人滅口。」

  高拱搖頭一笑說:「秦雍西,你這道摺子上去,不是彈劾馮保,而是誇獎他辦了好事。」

  「啊?」

  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都微微一驚。

  高拱繼續說下去:「當今皇上小,眼下真正當家的是李貴妃,你們想一想,李貴妃是想王九思死,還是想王九思活?」

  「自然是想王九思死。」劉自強答。

  「這就對了,」高拱目光炯炯盯著兩人,慨然說道,「老夫當初提議讓刑部上公折,要把王九思從東廠移交三法司拘讞定罪,也是要他死,只不過是明正典刑而已。昨天剛把閣票送進去,皇上批朱還沒有出來,東廠那邊就當著你這刑部員外郎外加巡城御史的面弄死了王九思,這是搶了先手。人是東廠抓到的,然後又三人對六面的死在東廠,在這件事上,李貴妃不但不會降罪於馮保,相反的還會說他辦了件大好事。」

  聽完首輔一番分析,秦雍西臉騰地一下紅了,嘟噥道:「既是這樣,我們又何必到東廠要人呢?」

  高拱白了他一眼,生氣地斥道:「虧得你還是個刑部員外郎,問這種蠢話。三法司拘讞問案,這是政府綱常正途。東廠算什麼?乾的儘是一些見不得人的特務勾當。他們逮著王九思,難道政府能夠不置一詞,連個態度也沒有?」

  受這一番搶白,秦雍西羞愧難當,恨不能覓條地縫兒鑽進去。劉自強瞧著屬下如此尷尬,心中過意不去,便站出來打圓場說:「這件事沒有辦好,在下作為刑部堂官也有責任。現在惟一補救之法,一是趕緊給皇上上一道條陳,奏報王九思的死訊,言明王九思死在刑部與東廠交涉之中。二是把這消息刊載於邸報,同時詳列王九思種種罪狀,以此為天下戒。這樣處置是否妥當,請首輔明示。」

  高拱心想人都死了,怎麼補救都是處在下風,也就不想在這件事上太費腦筋,於是不耐煩答道:「就按你說的處置吧,行文要斟酌,不要再弄出什麼紕漏來。」說罷抬手送客。

  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剛走,高拱才說靠在太師椅上打個盹再接見下撥子客人,忽聽得房門砰然一響,好像不是推而是被人撞開了。睜眼一看,韓揖已氣喘吁吁站在面前。

  「首輔,」韓揖連行禮都來不及,就氣急敗壞地嚷道,「又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高拱霍然起立。

  「戶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

  「他敲鼓?他為何要敲?」

  「還是為潮白河工程款的事。」

  「勸住他沒有?」

  「雒遵正在勸,但這位朱大人自恃是朝廷老臣,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除非首輔親自出面,否則……」

  韓揖話還沒有說完,高拱早已提著官袍閃身出門,韓揖一愣,抓起高拱留在桌上的一把描金烏骨摺扇,一溜小跑地跟了出去。

  從內閣到架設了登聞鼓的皇極門,本來就不遠,高拱一出會極門,便見皇極門東頭的宏政門口,圍了大約十來個人。其中有一個身著二品錦雞夏布官袍的矍然老者,正在指手劃腳與人爭論,此人正是朱衡。

  卻說前幾日為潮白河工程款解付事宜,朱衡曾去內閣找過高拱。當時高拱好言相勸,答應兩日內解決。誰知期限到后又過了兩天,戶部那邊仍拒絕撥款。潮白河工地因錢糧告罄而被迫停工,一些拿不到餉銀的工?三天兩頭就聚眾鬧事。再這麼拖下去,不但前功盡棄,弄不好還會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來。朱衡既是工部尚書,又兼著這潮白河的工程總督,看這情勢心裡頭哪能不急?今天早上他又去戶部交涉,戶部尚書張本直聽說他來,情知應付不了,便從後門溜了。只留下一位當不住家的員外郎與他周旋。朱衡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那位員外郎嘻嘻一笑,說道:「朱大人再急也不差這兩天,潮白河工程有錢你就開工,沒錢你就歇工,誰也不會與你認真的。」朱衡沒好氣地回答:「潮白河工程是先帝定下的大事,工程規模竣工時間都在御前定下,我身為工程總督,焉敢怠慢朝廷大事!」員外郎覺得這位尚書大人跡近迂闊,乾脆點明了說:「眼下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是如何把事權收之政府。今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登聞鼓上摺子彈劾馮保,想必朱大人不會不知道。」朱衡心裡膩味這位員外郎的油嘴滑舌,但因身份使然不便發作,於是耐著性子回答:「宮府爭鬥固是大事,但總不成讓天下朝廷命官都不幹本職工作,而一窩蜂地去參加這些沒完沒了的權力爭鬥。你現在須得回答,這潮白河的工程款,今日是付還是不付?」員外郎心想這位朱大人是個榆木腦袋無法開化,便推辭了說:「這事兒下官不知詳情,還得我們部堂大人來定奪。部堂大人出去辦事,你要劃款就得等他。」說罷,員外郎也不陪了,只把朱衡一人留在值房裡傻等。這一等差不多等了個把時辰,仍不見張本直回衙。還是一個年老堂差進來續茶時偷偷對朱衡說:「朱大人,你也不必犯傻在這裡痴漢等丫頭,俺們的部堂大人就是看著你來才迴避著走掉的,你就是在這兒等上一天,也決計見不到他的人影。」朱衡一聽此話勃然大怒,悻悻然離開戶部登轎回衙。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索性寫了一份摺子彈劾張本直玩忽職守,貽誤國家漕運大事。草稿改畢,又謄成正副兩本,然後起轎抬至紫禁城午門。由此下轎,按規矩先去了六科廊知會戶科給事中雒遵,把摺子副本給了他存檔,自己則攜著正本,邁著八字方步,要來皇極門口敲登聞鼓。

  自早上程文、雒遵與陸樹德三人敲響登聞鼓后,六科廊一幫言官都興奮得如同科場中舉一般,都以為這一下肯定是摧枯拉朽青史留名了。加之京城各衙門相干不相干的官員都跑來表態的表態,道賀的道賀,他們就以為大功告成,預先彈冠相慶。正在這當兒,冷不丁爆出一個當朝的大九卿、歷經三朝的工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彈劾的卻是另一位大九卿戶部尚書張本直。這不成了政府的「內訌」么?登聞鼓如果二度響起,本來已經形成了同仇敵愾一邊倒的情勢就會變得不可捉摸,六科廊的言官頓時都驚出了一頭汗水。韓揖立刻去內閣報信,雒遵則領著幾個人跟在朱衡後頭朝皇極門走來。

  未申之間,日頭雖已偏西,但陽光斜射過來,依舊如油潑火灼。從六科廊到皇極門,不過數百尺之遙,朱衡踏著磚道走到地頭兒時,貼身汗衣已是濕透,官袍上也滲出大片大片的汗漬。此時皇極門除了守門的禁軍,也不見一個閑雜人等。平日候在門口當值的傳折太監,也不知鑽到哪間屋子裡乘涼去了。朱衡站在門檐下蔭地兒喘了幾口粗氣,便抬手去拿登聞鼓架子上的鼓槌。

  雒遵搶步上前,一把按住鼓槌,苦言相勸道:「朱大人,這登聞鼓一敲就覆水難收,還望老大人三思而行。」

  朱衡白了雒遵一眼,斥道:「你這麼三番五次攔我,究竟是何居心?」

  雒遵說:「下官覺得老大人這檔子事,政府就能解決,用不著驚動皇上。」


  雒遵所說的「政府」,其實指的就是高拱。朱衡窩火的也正是這個辦事推諉的「政府」。高拱哄他鑽煙筒,張本直讓他吃閉門羹。這封摺子明的是彈劾張本直,文字後頭絆絆繞繞也少不了牽扯到高拱,只是這一層不能說破。看到雒遵護緊了鼓槌不肯讓開,朱衡急了,手指頭差點戳到雒遵的鼻尖上,咬著牙說:「政府若能解決,我還來這裡做甚,未必我瘋了?七年前,這登聞鼓被海瑞敲過一次,那一次他還抬了棺材來。今天上午,你們又敲了一次。現在,我是吃個秤砣鐵了心,敲定了。你快給我閃開!」

  見朱衡如此倔犟,且出語傷人,本來一直賠著笑臉的雒遵有些沉不住氣了,也顧不得官階等級,便出語頂道:「朱大人,你別在這裡倚老賣老。把話說穿了,你若是把這鼓一敲,必定天怨人怒,遭到天下士人譴責!」

  「我歷經三朝,位登九卿,還怕你這小小言官嚇唬?快給我閃開!」

  朱衡到此已是怒髮衝冠,正欲上前搡開雒遵取那鼓槌,忽聽得背後有人喊道:「士南兄,請息怒。」扭頭一看,只見高拱從磚道上一溜小跑過來。

  「首輔!」

  眾言官喊了一聲,一齊避道行禮。朱衡正在氣頭上,見高拱來只是哼了一聲,雙手抱拳勉強行了一個見面禮。

  「士南兄,你為何跑來這裡?」高拱明知故問。

  朱衡從懷中抽出摺子,遞給高拱說:「你看看便知。」

  高拱讀完摺子,湊近一步對朱衡耳語道:「士南兄,皇門禁地,不是討論問題的地方,我們能否借一步說話?」

  朱衡抱定了主意要敲登聞鼓,仍是氣鼓鼓地回答:「我是來敲鼓的,還有何事討論!」

  吃了這一「嗆」,高拱愣了一下,旋即說道:「士南兄,我並不是阻止你敲鼓,我雖身任首輔也沒有這個權利。我只是提醒你,這一槌敲下去,恐怕會冤枉一個好人。」

  朱衡聽出高拱話中有話,便問道:「我冤枉了誰?」

  「張本直。」

  「他三番五次拖著不付工程款,延誤工程大事,怎麼冤枉了他?」

  「潮白河工程款延付,原是老夫的指示,」高拱知道再也無法遮掩,索性一五一十說明原委。接著解釋說,「禮部一折,內閣的票擬已送進宮中,皇上批複也就是這兩日的事情,如果皇上體恤國家困難,把這一道禮儀免了,欠你的二十萬兩工程款即刻就可解付。」

  「如果皇上准旨允行禮部所奏呢?」

  「潮白河的工程款還是要給,只是得拖延幾日,」高拱嘆了一口氣,攬起袖口擦試滿頭的熱汗,韓揖趁機遞上那把描金烏骨摺扇,高拱一邊扇一邊說道,「士南兄,張本直對你避而不見,並不是故意推諉。他一半原因是怕見了你不好交待,另一半的原因乃是老夫給他下了死命令,務必三兩日內,一定要籌集到二十萬兩紋銀交於你。」

  朱衡雖然生性秉直,是九卿中有名的倔老漢。但畢竟身歷三朝,官場上的各種把戲看得多了,因此心堂透亮。高拱這麼急急忙忙前來勸阻,原意是怕他殺橫槍,打亂他圍剿馮保的全盤部署。另外還不顯山不露水地透出一個威脅: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為當今皇上生母李貴妃備下的——現在惟有她能代表全體後宮嬪妃的利益。你這道摺子遞上去,豈不是往李貴妃的臉上抹鍋煙子?這後頭的結果,難道你掂量不出來?

  朱衡悟到這一層,頓時覺得拿在手上的這道摺子如一個燙手的山芋。但他心中仍有一種受了愚弄的感覺,因此憤憤不平地說:「首輔大人,說起來你們全都有理,我按章程辦事,反倒是無理取鬧了。」

  「你是部院大臣中難得的秉公之士,誰說你無理取鬧了?」高拱聽出朱衡有藉機下台階的意思,連忙沉下臉來對侍立一旁的言官們吼道,「你們這群瞪眼雞,還不過來給朱大人賠個不是。」

  言官們紛紛打躬作揖道歉,然後七嘴八舌硬是把朱衡勸著離開了皇極門。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9
木蘭歌 第二十五回 哭靈致祭愁壅心室 問禪讀帖頓悟天機    文 / 熊召政  



  就在朱衡怒闖皇極門的時候,李貴妃與朱翊鈞都身著素服離開乾清宮,合坐一乘輿轎前往宏孝殿。

  宏孝殿在東六宮前邊,神霄殿與奉先殿之間,隆慶皇帝的梓宮停放在這裡。

  自早上六科廊言官敲響登聞鼓,這大半天接連發生的事情,早已攪得李貴妃方寸大亂。 
午膳剛罷,馮保又派人給她報信,言妖道王九思已死在東廠「點心房」裡頭,這消息多少給她一絲快慰。她心下忖道:刑部公開去東廠要人,這說明張居正分析得不錯,高拱心裡頭就想著要把王九思問一個「僭害先帝」的大辟死罪。這從辦案程序上講,終是無懈可擊。但由此一來,隆慶皇帝就成了一個死於風流的昏庸之君,落下千秋罵名。李貴妃心中一直在疑惑,高拱堅持這樣做是一時疏忽呢還是存心不良?通過近幾天內閣採取的一系列行動來看,她漸漸傾向於後者。本來她的十歲兒子承繼大統君臨天下,她就旦夕驚懼,生怕有什麼禍事發生,讓她娘兒兩個捉襟見肘。先帝臨終時擔心的也是這一點,故把高拱、高儀、張居正三個輔臣叫到病榻跟前,宣讀遺詔,要他們盡心輔佐幼小的東宮完成繼統大業。可是從先帝賓天後這二十多天來看,高拱所作所為卻讓李貴妃委實放心不下。他作為顧命大臣,給新登極的皇上上的第一道摺子《陳五事疏》,明裡看是為皇上著想,暗中卻是為了增強內閣的權力。自這之後,外官送進宮中的奏摺,沒有一件叫李貴妃愉快,禮部的公折要戶部撥款為後宮嬪妃打制頭面首飾,倒是件讓人高興的是,誰知又被馮保說成是一個圈套。今天那幫言官敲響登聞鼓彈劾馮保,不用說又是高拱的主意,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貴妃已經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感覺。她畢竟是一個婦道人家,隆慶皇帝在世時,她只是一個虔敬事佛的賢淑貴妃——謹守宮眷本分,從不往國事里攪和。現在偶爾涉言朝政,也是勢不得已,兒子畢竟只有十歲啊!午膳后休息片刻,她乘輿前往宏孝殿,原是想在隆慶皇帝靈前,獲得一點神天感應的力量。

  在宏孝殿負責守靈致祭的原乾清宮管事牌子張貴,已得知了李貴妃與皇上母子二人要來祭奠先帝的消息。今天剛好又是隆慶皇帝三七祭日,一大早,宣武門外昭寧寺的主持一如師傅率領三十多個和尚從東華門進來,在宏孝殿的靈堂里為隆慶皇帝開做水陸道場,鐃鈸鐘鼓齊鳴,一遍又一遍地念誦《往生經》。本說下午撤場,聽說李貴妃要來,張貴又把和尚們留下來,以便在李貴妃致祭時添點氣氛。

  乾清宮與宏孝殿雖隔著兩道圍牆,也不過百十步路,看到皇上的乘輿拐過神霄殿,張貴早已率領宏孝殿當差守值的四五十個內侍齊刷刷地跪在殿前磚地上候迎。看到乘輿在殿門口停穩,張貴尖著嗓子喊道:「奴才張貴率宏孝殿全體內侍在此恭候聖駕。」李貴妃在乘輿里說了一句:「都起來吧。」眾內侍一起應道:「謝聖母洪恩。」便一齊起身肅立。

  宏孝殿是個七楹中殿,如今中間隔了一道黑色絨布帷幕,帷幕後頭停放著隆慶皇帝的梓宮,前頭便是致祭的靈堂。李貴妃下輿后朝殿里瞥了一眼,但見靈堂中央帷幕之下,橫放了好幾排祭台,靠里幾排祭台上擺滿了三牲瓜果祭品,豬、羊都是整頭的。最前排祭台上三隻斗大的銅爐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細的檀香,殿中煙霧氤氳,挽幛低垂。睹物思人,李貴妃不禁悲從中來,喊過張貴,問道:「今兒是先帝爺的三七祭日,靈堂里為何如此冷清?」

  張貴答道:「本來有三十多個和尚在靈堂里念《往生經》,聽說娘娘與皇上要來,奴才讓他們迴避了。」

  「和尚們現在哪裡?」

  「都坐在廂房裡休息待命。」

  「喊他們來繼續作道場。」

  李貴妃說罷,先自領了朱翊鈞走進靈堂,頓時靈堂里哀樂大作。原來宮內鼓坊司的四十多個樂工都手持笙簫琵琶方響鈴鼓等樂器跪在殿門兩側的旮旯里,哀樂一響,頓時加劇了李貴妃生離死別的哀痛。她由兩名宮女扶持,在祭台前恭恭敬敬磕了頭,又指導著朱翊鈞行了孝子大禮,然後繞到帷幕之後,撫著那具闊大的紅色棺木,幾天來一直壓抑著的焦灼與恐懼再也控制不住,不由得大放悲聲。緊偎著母親的朱翊鈞,心裡頭同樣交織著不安與悲痛,也不停地揩拭著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凄惻婉轉的哀樂停止了,李貴妃猶在飲泣,張貴跪在帷幕外頭喊道:「請娘娘節哀,請皇上節哀。」

  李貴妃這才驚醒過來,在宮女的幫助下整理好弄皺的衣裙,補好被淚水洗殘的面妝,重新走出帷幕。只見靈堂裡頭已跪了一大片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打頭的一個老和尚說道:「大慈恩寺方丈一如,率眾弟子恭請皇上聖安,皇母聖安。」

  「免禮,」李貴妃微微欠身,表示對出家人的尊敬,接著說,「還望眾位師傅好好為先帝念經,讓他,讓他早升西天,阿彌陀佛。」

  說罷,李貴妃又是鼻子一酸,晶瑩的淚花再次溢出眼眶,知禮的宮女趕緊把她扶出殿門,在張貴的導引下到旁邊的花廳里休息。靈堂裡頭,立刻又是鐃鈸齊響,鐘鼓和鳴,只聽得眾位和尚跟著一如師傅,先放了幾聲焰口,接著緊一聲慢一聲地念起了《大乘無量壽經》:

  彼佛國土,無有昏暗、火光、日月、星曜、晝夜 之象,亦無歲月劫數之名,復無住著家室。於一切處,既無標式名號,亦無取捨分別。惟受清靜最上快樂。

  李貴妃母子在花廳里坐定,喝了幾口涼好的菊花冰糖水,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聽到靈堂里傳來的不緊不慢張弛有序的誦經聲,李貴妃若有所思,吩咐張貴派人去把陳皇后請來。

  靈堂里的經聲繼續傳來:

  ……欲令他方所有眾生聞彼佛名,發清靜心。憶念受持,歸依供養。乃至能發一念凈信,所有善根,至心迴向,願生彼國。隨願皆生,得不退轉,乃至無上正等菩提。

  李貴妃母子一時無話,只坐在花廳里聽經,移時聽得殿門那邊又是一陣喧嘩,原來是陳皇后的乘輿到了。陳皇后先去靈堂里致祭一番后,才來到花廳與李貴妃母子相見。

  「母后。」

  陳皇后剛進花廳,朱翊鈞便從綉榻上起身行了跪見之禮。陳皇后一把扶起他坐定后,憐愛地問:「鈞兒,當了幾天的萬歲爺,累著了吧。」

  「孩兒不累,還是母后操心。」

  朱翊鈞懂事地回答,拿眼睛瞄著李貴妃。

  兩位婦人閑嘮了幾句,李貴妃接著切入正題:「姐姐,今日宮中發生的事情,你可知曉?」

  陳皇後點點頭,答道:「早上聽見了登聞鼓,後來聽吳洪稟告,說是六科廊的言官上摺子彈劾馮保。」

  吳洪是慈慶宮管事牌子。陳皇後向來清心寡欲,對宮內外發生的大事不管不問。自隆慶皇帝去世朱翊鈞登極,除了禮節上的應酬,她越發不出慈慶宮一步了。外頭有什麼消息,全是從吳洪口中得來。聽說言官們彈劾馮保,她也是吃了一驚。本想去乾清宮那邊見見李貴妃母子打探口實,但想想又忍住了,宮府之爭是朝廷大事,乾清宮那邊既然不過來通氣,自己主動跑過去豈不犯忌?其實陳皇后內心中對馮保還是存有好感,他自當上司禮監掌印,便立即往慈慶宮增撥了二十名內侍答應,並親自送過去。還吩咐內官監掌作,把慈慶宮中用舊了的陳設一概撤走換新。陳皇后平日閑得無聊喜歡聽曲,馮保除了安排教坊司的樂工每日派四個人去慈慶宮當值,有時還把京師走紅的樂伎請進宮中為她演唱。這些雖然都是瑣碎小事,但難得馮保心細如髮,不但記得而且還認真去做……

  陳皇后答話后就勾頭想起心思來,李貴妃見她半天沒有下文,又接著話題問她:「姐姐,你對這件事怎麼看?」

  「哪件事?」陳皇后想迷糊了,怔怔地問。

  「言官們彈劾馮保的事呀。」李貴妃補了一句。

  「看我這記性,近些時,我老犯迷糊,」陳皇后自失地一笑,掩飾地說了一句,接著說道,「我覺得這件事情裡頭,大有蹊蹺。」

  「蹊蹺在何處?」李貴妃追問。

  陳皇后指著正在關注地聽著她們談話的朱翊鈞,淺淺一笑說:「當今的萬歲爺就坐在這裡,評判是非如何發旨是他的事,我們這些婦道人家往裡攙乎個什麼?」

  這話如果出自旁人之口,肯定又會觸動李貴妃的痛處而引發她的怒氣,但從陳皇后口中說出,李貴妃卻不計較。因為她知道陳皇後向來心境平和與人為善,斷不會拿話來譏刺她。於是莞爾一笑,指著朱翊鈞說道:「這個萬歲爺要是能夠評判是非,我和姐姐也犯不著如此勞神了。姐姐大概還不知道,現在外頭書坊里到處在賣老祖宗洪武皇帝欽制的《女誡》,那意思很明顯,就說我們在干政,你說可氣不可氣。」

  李貴妃說著喉頭又開始發哽,朱翊鈞生怕母親又開始傷心流淚,連忙岔開話題半是好奇半是撒嬌地問陳皇后:「母后,你接著說嘛,有什麼蹊蹺?」

  陳皇後向朱翊鈞投去深情讚許的眼光,表示理解他的意思。接著問李貴妃:「妹子,馮公公接任司禮監掌印,有幾天了?」

  李貴妃扳起指頭算了算,答:「六天。」

  「才六天工夫,有幾封摺子彈劾他?」

  「四封,一封是從南京寄來的,前天收到,另外三封是六科廊的言官今天敲登聞鼓送進來的。」李貴妃接著簡要地介紹了四封摺子的大概內容。

  「唔。」陳皇后若有所思,又問,「馮公公的司禮監掌印,是怎麼當上去的?」

  李貴妃見陳皇后像個局外人一樣彎山彎水的說話,不免心下焦急,說話聲音粗起來:「姐姐你也真是,難道你真的犯迷糊了。讓馮保取代孟沖,是鈞兒登極那天,我倆商量著定下來的,然後以皇上的名義發了一道中旨。」

  陳皇后抿嘴一笑,加重語氣說道:「我的好妹子,姐姐並沒有犯迷糊,我說的蹊蹺就在此處啊!」

  「啊?」李貴妃眸子一閃。

  「你想想,中旨是繞開內閣直接由皇上發出的,他高鬍子能高興嗎?再說咱們明朝天下也快兩百年了,當過司禮監掌印的太監,少說也有大幾十號人,你聽說有誰當上六天就遭人彈劾的?王振、劉瑾,這些前朝太監中的大奸,雖然掌印時為非作歹,也沒聽說一上任就有人要把他們趕下台。外官們為何要這麼作,妹子,我們倒要問個究竟才是啊!」

  陳皇后這席話,說得李貴妃頻頻點頭,同時也暗暗吃驚:這位皇后姐姐平日里絕不談論朝政,可是一旦談起來卻頭頭是道,頓時有些後悔前兩天沒有及時找她,害得自己一個人獨自著急。

  「姐姐,你的意思是高鬍子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差不多是這樣。」陳皇后語氣肯定。

  「那,我們應該怎樣辦呢?」

  李貴妃盯著陳皇后,眼光里充滿企盼與求助。陳皇后這時反倒感到為難了。她認為,以李貴妃的精明強幹,這麼大的事件出來,她不可能沒有想法,找她來商量之前恐怕李貴妃心中就已想好了主意。李貴妃雖然同意她的分析,但她的主意究竟又是什麼呢?陳皇后此時很想趁機給馮保說幾句好話,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論關係,馮保和李貴妃應該更親近一些,馮保還是皇上的大伴。因此,貶抑與褒獎馮保的話都用不著她陳皇后這個局外人來說,這是一層。更重要的,當今皇上——眼前這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畢竟是李貴妃的親生兒子。所以凡涉及朝政大事,還是慎重為宜。主意出得好那就萬事大吉,若是出了個餿主意,輕者會說她越俎代庖,重者恐怕連「干政」的罪名也會落到自家頭上。思前想後,陳皇后抱定決心不給自己種禍,為了搪塞過去,她故意逗著問朱翊鈞:「鈞兒,你這萬歲爺該拿個主意,這件事該如何處置?」

  朱翊鈞臉一紅,緊張地望著李貴妃,訥訥地說:「還望母后做主。」

  花廳里出現短暫的沉默。這時,靈堂那邊的誦經聲又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來:

  佛所行處,國邑丘聚,靡不蒙化。天下和順,日月清明。風雨以時,災厲不起。國豐民安,兵戈無用。崇德興仁,務修禮讓。國無盜賊,無有怨枉。強不凌弱,各得其所。

  經文的唱聲極有感染力,既有覆盆的凄切悲哀,也有白雲出岫的超脫與空靈。陳皇后聽了心性洞開,感慨說道:「聽說靈堂里的那個一如師傅,是個得道的高僧,聲名極高。」

  「是的,我也聽說了。」李貴妃心不在焉地回答。

  「能否把他請過來,為我們指點迷津?」

  「請他?」李貴妃笑著搖搖頭,「一如師傅是個出家人,哪管得這些俗事。」

  「妹子不也是觀音再世么,怎麼也管俗事呢?」陳皇后巧妙地說了一句奉承話,接著說,「皇上管的是天下事,要說俗事是俗事,要說是佛事也是佛事。」

  「姐姐說這話倒像個參禪的。」李貴妃好像悟到了什麼,呆著臉說,「也好,把一如師傅叫過來,不指望他出什麼主意,若能幫我們把心氣理順理順,也就阿彌陀佛了。」

  不消片刻,一如和尚在張貴的引導下穩步走進了花廳。倉促之間,找不到吉服替換,一如仍穿著那件黑衣袈裟,行跪見禮時,老和尚一再謝罪,李貴妃叫他不要客氣並給他賜座。宮眷與外官會見,按理應該垂簾,因考慮一如是個出家人,這道禮節也免了。賜茶的工夫,李貴妃把這老和尚仔細端詳了一番,只見他高額長頰,雙眉吐劍,放在胸前捻著佛珠的雙手骨節粗大。如果脫下這身袈裟,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飽經風霜歷盡磨難的勞作之人。單憑這一點,李貴妃就對他產生了好感。

 「一如師傅,這半晌你念經辛苦了。」李貴妃說。

  「老衲不累,」一如垂著眼瞼慢聲回答,「願大行皇帝早升佛國,阿彌陀佛。」

  「一如師傅住持昭寧寺多少年了?」李貴妃接著問。


  「五年了。」

  「寺中香火旺不旺?」

  「托娘娘的福,寺中香火一直很旺。」

  「一如師傅這是譏笑我了,」李貴妃勉強笑了笑,倒也真是有些愧疚地說,「我在京師也住了多年,還沒到昭寧寺敬過香呢。明日個我就讓人給寺里送二百兩銀子過去,算是我盡心意捐點香火錢,等這陣子忙完了,再擇個日子去寺里燒香。」

  一如和尚連忙雙手合十,連聲念了幾個「阿彌陀佛」之後,說道:「多謝娘娘照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娘娘這樣的護法,普天之下,也就盡皆是清凈佛土了。」

  李貴妃雖然愛聽這樣的話,但還是謙遜地回道:「一如師傅過獎了。」

  「貧僧並未過獎,娘娘早就有了觀音再世的美名,雖深居九重,猶虔敬事佛,每日里抄經不輟。」

  「啊,這些你怎麼知道?」

  「前不久,貧僧在孟公公府中,與馮公公意外邂逅,是聽他講的。」

  「他還講了什麼?」

  「馮公公與我討論《心經》,我看他頗有心得。他自己卻說,是從娘娘處學得的。」

  一如師傅那次在孟沖府中與馮保相遇,雖然對馮保印象並不很好,但今天說的又都是實話。他哪裡知道,他的這番話卻幫了馮保一個天大的忙,以至李貴妃疑心這一如師傅是被馮保買通了的。她與陳皇后對視了一眼,又不露聲色地問道:

  「你與馮公公認識多長時間了?」

  「老衲方才說過,只幾天前與馮公公在孟沖府中匆匆見過一面。」

  「真是這樣嗎?」

  「出家人從不打誑語。」

  一如和尚一臉峻肅不容褻瀆之色,倒叫李貴妃相信他一輩子也不會說半句假話。頓時感到與一如師傅的會見藏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天機」,心中不免興奮起來。想了想,又說:

  「還有一事請教一如師傅。」

  「請講。」

  「你聽說過菩提達摩佛珠嗎?」

  「什麼?」

  李貴妃又一字一頓說了一遍:「菩提達摩佛珠。」

  一如搖搖頭。李貴妃便把菩提達摩佛珠的來歷作了一番介紹。一如聽了,微微睜開眼睛看了李貴妃一眼,說道:「菩提達摩贈佛珠給梁武帝,這算是佛國的大事了,可是任何一本佛籍均未載述此事,豈不怪哉!」

  李貴妃的眼神里悄悄掠過一絲失望。愣了一會兒,喃喃自語道:「如此說來,我被人騙了。」

  「大伴騙了你?」朱翊鈞也很吃驚,失聲喊了一句。

  花廳里剛剛輕鬆下來的氣氛頓時又緊張起來,一直靜坐一旁默不作聲的陳皇后,這時開口說道:

  「一如師傅,菩提達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我看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你說呢?」

  一如察看三人的神色,已經感覺到這串「菩提達摩佛珠」後頭藏有一段是非。但他畢竟是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不想察言觀色巧承人意,仍堅持說道:「菩提達摩是中國禪宗初祖,他的十年面壁、一葦渡江故事廣為流傳,但這串佛珠,老衲的確沒有聽說過。」

  一如不改口風,倒叫陳皇後有些難堪。她見李貴妃仍自納悶,便慫恿道:「妹子,你索性把這件事向一如師傅說通透了,請他評判這裡頭誰是耍奸拿滑的人。」

  「也好,」李貴妃點點頭就說開了,「有這麼個人,聽說南京那裡有一串菩提達摩佛珠,又素來知道我虔敬禮佛,便花了一大筆錢把那串佛珠買來送我,就這麼件事情,一如師傅你說該如何評判?」

  一如答道:「如此說來,這又是一段公案了。」

  「公案,什麼公案?」陳皇后一聽這話,驚得臉上都變了顏色,「這麼點小事,難道還要送三法司問罪?」

  李貴妃久習佛書,經常還請一些高僧到宮裡頭為她講經,因此知道「公案」乃佛家用語,意指機緣語句禪機施設。她知道陳皇后理解錯了,忍俊不住,撲哧一笑答道:「姐姐你理解錯了,此『公案』非彼『公案』,這是出家人的用語,與三法司完全不相干。一如師傅你就講講,這裡頭有何公案?」

  一如說:「造假佛珠的人是隔山打牛,獻佛珠的人是騎牛找牛。」

  「此話怎講?」李貴妃問。

  一如心底清楚,自己面對的是當今的萬歲爺以及他的嫡母生母,說話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因此拿定主意不傷害任何一個人,字斟句酌說道:

  「隔山打牛者,雖有傷牛之心,畢竟無損牛的一根毫毛。騎牛找牛者,只是一時迷糊,不知牛就在身邊。」

  「請教一如師傅,你說的這隻牛當有何指?」

  「佛啊。」一如和尚感嘆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尊佛,偏偏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不供養自家心中之佛,而向外尋求什麼佛寶,這不是騎牛找牛又是什麼?」

  一如一席話觸發了陳皇后的靈感,她接過話頭說道:「是啊,就說咱們紫禁城中,已經有了一個再世觀音,大家還要去求什麼佛寶。莫說菩提達摩佛珠是假的,就是真的,也僅僅只是給咱們這尊觀音錦上添花而已。」

  「姐姐,你胡說什麼?」

  李貴妃臉色緋紅,陳皇后的話讓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一張端莊的瓜子臉竟露出少有的嬌媚。一如覺得陳皇后的話八不對五,只是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慢慢地捻著手中的佛珠。

  這時,李貴妃一眼瞥見張誠在門口晃了一下,就讓身邊內侍去問他為何來到這裡。內侍在門外打個轉回來稟告,說張誠是來給萬歲爺送揭帖的。李貴妃不免心中一沉:此時又有什麼揭貼?便吩咐張貴把一如師傅請回靈堂繼續念經,然後命張誠進來。

  張誠進門就行跪禮,剛一抬頭看到李貴妃兩道寒霜樣的目光射過來,又嚇得趕緊把頭埋下去。

  「又有什麼揭帖了?」李貴妃冷冷地問。

  「啟稟李娘娘,是馮公公差我來給萬歲爺送帖子來的。」張誠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捲筒雙手呈過去,內侍接過遞給李貴妃。

  李貴妃並不急於打開,而是接著問:「揭帖寫的什麼?」

  「回答龍生九子之名。」

  「什麼?」

  「啊,是這個,」一直悶坐一旁的朱翊鈞,這時才如夢初醒般回答,「母后,這個揭帖是兒要的。昨兒上午大伴陪兒讀書。兒忽然想起那日您說的一句俗話『一龍生九子,九子九般行』,兒便問大伴,這龍生九子,都叫些什麼名字?朕怎麼都沒聽說過。大伴說他也不知曉,要去向張先生請教。張誠,這封揭帖是否回答此事?」

  「回萬歲爺,這封揭貼正是張居正老先生所寫,回答萬歲爺的提問。」

  「啊,是萬歲爺問學問。」

  李貴妃這才如釋重負地鬆口氣,把那捲揭帖打開,竟有許多字不認得,她把揭帖遞給朱翊鈞,問:「你都認識嗎?」

  朱翊鈞看了看,也搖搖頭。李貴妃急於想知道龍生九子的名字,便對依然跪著的張誠說:「你把這揭帖念給萬歲爺聽聽。」

  「奴才遵旨。」

  張誠又從內侍手中接回揭帖,挺身跪著念將下來:

  聖上所問:龍生九子都有何名?臣張居正恭謹具答如下:

  龍生九子,各有所好,一曰??,形似龜,好負重,今石碑下龜趺是也。二曰螭吻,形似獸,性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龍而小,性好叫吼,今鐘上紐是也。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於獄門。五曰饕餮,好飲食,故立於鼎蓋。六曰??,性好水,故立於橋柱。七曰睚眥,性好殺,故立於刀環。八曰金猊,形似獅,性好煙火,故立於香爐。九曰椒圖,形似螺蚌,性好閉,故立於門鋪首。又有金吾,形似美人,首尾似魚,有兩翼,其性通靈,不寐,故通巡警。

  龍生九子,雖不成龍。然各有所好,各盡所能。誠難能可貴,都是人間萬物守護神也。

  張誠來之前,已防著要讀帖,故先溫習了幾遍,把生字都認熟了,所以讀起來很順暢。朱翊鈞與兩位母親聽得都很滿意。陳皇后感嘆道:「早聽說張居正學問了不得,這回算是開了眼界。萬歲爺,你說呢?」

  朱翊鈞顯得比兩位母親更為興奮,湊趣兒答道:「朕還有好多問題要請教張先生。」

  陳皇后故意逗她:「你也可以請教高先生,他也是大學士啊。」

  朱翊鈞頭搖得貨郎鼓似的:「朕不請教他。」

  「為何!」

  「他長的樣子太凶,朕怕他。」

  他那副認真稚氣的樣子,逗得陳皇后大笑。李貴妃也跟著笑起來,忽然她又收起笑容,問朱翊鈞:

  「鈞兒,還記得是誰上疏冊立你為太子的嗎?」

  「記得,」朱翊鈞點點頭,像背書一樣說道,「隆慶二年,由禮部尚書高儀提議,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公折請冊立孩兒為太子。如今,內閣中的四名大學士只剩下張居正一人了。」

  「唔,」李貴妃眼神里掠過一絲興奮,又問,「又是誰上折,要為你這個太子開辦經筵,讓你出閣就學呢?」

  「也是張居正,每次經筵之日,有八位老師出講,都是張居正親自主持。」

  「記得就好。」

  李貴妃說罷,又掉頭問仍跪得筆直的張誠:

  「馮公公呢?」

  「回娘娘,馮公公在司禮監值房裡。」

  「在幹什麼?」

  「他也不見人,只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

  李貴妃心底清楚,馮保差張誠送這份揭帖來,一是表示他雖「蒙受不白之冤」,卻依然在忠謹辦事,二是也想藉此前來探探她的口風。儘管李貴妃心中已有了主意,但她不肯表露出來,只是裝作不耐煩地揮揮手,對張誠說:

  「人不傷心淚不流,俺知道馮公公的心情。你現在回去告訴馮公公,叫他不要傷心。」

  「奴才遵旨。」

  張誠爬起身來躬身退了下去。望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李貴妃斂眉沉思了片刻,才開口自語道:「一如師傅的開釋,張先生的揭帖,今兒下午走這一趟宏孝殿,倒真是得了先帝的神靈保佑,找到天機了。」

  在一旁仔細觀察的陳皇后,狐疑地問:「妹子,你找到什麼天機了?」

  李貴妃輕鬆地一笑,向侍立身邊的容兒做了個手式。容兒便從掛在腰間的小錦囊中摳出兩枚嶄新的銅錢遞過去。李貴妃手心裡托著那兩枚銅錢,開口說道:「姐姐實不相瞞,這幾日宮中接連發生的大事,究竟如何處理,叫我實在委決不下。我原準備把姐姐找來,是想向姐姐討個主意,在這個非常時期,朝廷中這副擔子,本該俺們姐妹兩個來挑。俺想好了,如何處理宮府之爭,也就是高拱與馮保的矛盾,姐姐能有個好主意,就依姐姐的,姐姐如果沒有,俺倆就一起去先帝靈前擲銅錢。這兩枚銅錢是先帝登基那一年讓戶部鑄造的第一批錢,先帝賞給我玩的。往常碰到什麼為難事,我就擲這兩枚銅錢碰運氣。這回我沒了主意,仍想這樣做。我來之前就打算好了,這兩枚銅錢姐姐你擲一次,我擲一次,鈞兒再擲一次,如果三次中有兩次是印有『隆慶寶鈔』的正面朝上,我們就把高拱的首輔拿掉,反之,我們就讓馮保回籍閑居。」

  「你現在還打算這樣做嗎?」陳皇后緊張地問。

  「不用了。」李貴妃說了一句語意深長的話,「保護神本是現成的,我們又何必騎牛找牛呢?」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2-27 22:09
木蘭歌 第二十六回 御門宣旨權臣削籍 京南餞宴玉女悲歌    文 / 熊召政  



  三位言官敲擊登聞鼓的第二天,即六月十六日,是例朝的日子。

  每逢三六九例朝,皇上在皇極門金台御幄中升座,京師中凡四品以上官員待鳴鞭后,分文東武西魚貫入門行叩頭禮,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至於那些級別較低的官員則只能候於午門之外,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禮,然後北向拱立靜候旨意。御門決事本是常朝舊制,但今日的例朝氣氛卻大不相同。這皆因昨天一天,紫禁城內外大事接 
連發生。上任六天的馮保即遭彈劾,這無啻於平地一聲雷,給本來還算平靜的京師平添了十分緊張。京城各衙門大小官員胥吏,少說也有大幾千人,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得心神不寧。因此,東方剛泛魚肚白時,就有不少官員已來到午門外。寅時一到,只聽得三通鼓響,午門立時洞開。禁軍旗校早已手執戈矛先行護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自是不容逼視,鼓聲剛停,兩匹披紅掛綠的朝象被御馬監的內侍牽出午門,在門洞兩邊站好,各把長鼻伸出挽搭成橋。此時禁鐘響起,夠級別的顯官大僚肅衣列隊從象鼻橋下進了午門,不夠級別的則留在原地看個眼熱。移時,禮部官員清點例朝官員人數之後,手持黃冊名簿報了進去。不一會兒,傳旨太監便來到皇極門外的台階上,尖著嗓子喊道:

  「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

  一聽這旨意,在場官員都知道皇上要在京的所有官員一個不拉全部到場。這種情形,只有皇上要宣布重大事情時才會發生。眾官員先是面面相覷,接著又都忍不住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一片。

  高拱作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御幄旁邊——與皇上只有咫尺之隔。此刻只見御幄空空,撐張五把巨大金傘以及四柄大團扇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也沒有登堂入室,高拱便有些忐忑不安。昨天一整天,他是在興奮與焦灼中度過。程文、雒遵、陸樹德三道摺子送進宮中之後,皇上那邊卻沒有任何一點消息反饋出來。身為宰輔這麼多年,就是拋開孟沖不說,高拱在大內還是有幾個「耳目」的,但無奈登聞鼓響過之後,這紫禁城大內的守門禁軍比平日多了一倍,出入門禁盤查極嚴。除了極少數幾個與馮保過從甚密的牙牌大?可以自由進出之外,一般的人是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因此整整一夜,心緒不寧的高拱未曾合眼。而今天的早朝,皇上又遲遲不肯御座,這裡頭究竟有何名堂?儘管高拱自信發動言官彈劾馮保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但因得不到準確消息,高拱似覺心中有些岔氣。一個人悶了就想說話,只見他挪步到東檐柱前——這裡是大九卿例朝序立之地。只見成國公朱希孝、戶部尚書張本直、兵部尚書楊博、刑部尚書劉自強、工部尚書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這些京師一等衙門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看見高拱過來,紛紛作揖相見。

  這幫子九卿裡頭,除了朱希孝是世襲勛戚另當別論,開科進士薦拔官員裡頭就楊博與葛守禮兩人的資歷最高,兩人同是山西人,且都是不阿附權臣的德高望重之士。高拱走過來,首先便與他們寒暄,他對楊博說:

  「博老,前些時聽說你寫了一首《煮粥詩》,在士林中頗為流行,我一直說找過來看,卻還未曾見得。」

  楊博拈鬚一笑,答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才悟出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至理。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寫成一札《百粥譜》,專道不同配方之粥療治不同之時症。方才首輔所言的《煮粥詩》,便是老夫為《百粥譜》寫的序詩。」

  高拱本只想尋個話頭道個開場白,卻不成引來楊博一番一板正經地回答。他並不想就此攀談不去,但又不得不敷衍,他在瞥了一眼仍是空空如也的御幄之後,又勉強笑道:「聽說這《煮粥詩》寫得很有韻味。」

  「哪裡哪裡,窮聊幾句順口溜而已。」

  「博老不必謙虛,你這詩就是寫得好,」站在旁邊的葛守禮這時插話說道,「我只讀了一遍,便記住了,首輔若有意欣賞,老葛我念給你聽。」

  「願聞其詳。」高拱說道。

  葛守禮便手搗笏板,操著他那濃重的山西腔吟唱起來:

  煮飯何如煮粥強,好同兒女細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

  有客只須添水火,無錢不必問羹湯。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唱畢,葛守禮拂了拂他那部全白的長須,意味深長地問高拱:「首輔,博老此詩如何?」

  「好,好。」高拱若有所思地答道,「淡薄之中滋味長,唔,博老這句詩中,當別有襟抱。」

  楊博看了看兩廊以及御道上站滿的官員,微微頷首答道:「別有襟抱不敢當,但老夫的確是有感而發,為官之人,若能長保食粥心境,就不會咫尺之地狼煙四起了。」

  高拱這才意識到兩位老臣是在變著法子「規勸」他,不由得想到自己與馮保的爭鬥,是關係到社稷綱常的原則大事,竟被他們看作是爭權奪利的私人恩怨。再看看旁邊的幾位尚書,都把耳朵豎得尖尖的聽這場談話。頓時,他的本來就不愉快的心情一下子躥起了無名火,遂冷冷答道:

  「多謝博老賜教,不過依在下來看,吃粥與當官畢竟不是一回事。淡薄之味可以喻之於粥,卻不可比之於官。就以你博老自己的例子來說,嘉靖四十年你以兵部右侍郎領銜總督薊鎮時,俺答來犯,古北口一役吃了敗仗,本不是你的責任,可是兵科給事中一本參了上去說你指揮不力,引起聖怒,下旨將你革職令回籍閑居。這一居就居了五年,你說,此中滋味淡薄得起來么?」

  高拱的話夾槍帶棒,掃得楊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看就要爆發爭論,葛守禮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說道:

  「首輔把博老的意思理解錯了,他說的淡薄,指的是居官自守,常嚼菜根,甘之如飴,這應該是士人的本分。至於涉及到社稷綱常政令教化這等大事,作為事君之臣,則不容苟免偷安、垂頭塞耳。《表記》雲,『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尸利也。』這些個道理,哪個讀書人不懂?首輔啊,不是我老葛說你,不要聽到人家咳嗽一聲,你就喘粗氣。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你要在幼主登極之初,力圖總攝綱紀開創善治,這滿朝文武,除開少數幾個心術不正之徒,還有誰能不擁護!」

  葛守禮向來說話潑辣,且又光明磊落,不要說大臣之間,就是隆慶皇帝在世時,每次廷議,只要有葛守禮參加,也顯得比平日謹慎得多。高拱本來滿臉的不高興,自吃了他這一頓明是批評暗是褒獎的「搶白」,心情反而一下子轉好了。他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鐵青的臉頰上又慢慢上了一點紅潤。他正欲與葛守禮搭訕幾句,卻一眼瞥見張居正從台階上走了進來。高拱一愣,馬上離開東檐回到御幄旁站定,張居正強打精神與九卿們打過揖后,也來到高拱身邊站下。

  「叔大,你的病好些了?」高拱問道。

  「瀉是止住了,只是兩腿還軟得像棉花,」張居正顯得痛苦的回答,「本說還休息兩天,可是天才麻麻亮,就一連三道快馬催我早朝,不得不來啊。」

  高拱感覺到張居正的病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嚴重,看他故意裝出的有氣無力的樣子,心裡頭便不高興,悻悻然說道:「聽說你患病在家療養,實際上卻也沒閑著,一天到晚家中訪客不斷。」

  高拱的這副態度,早已在張居正意料之中,他並不想在御幄之旁與首輔鬧意氣,只壓低聲音淡然答道:「人既病了,自然會有個三朋四友登門看望,這又有何奇怪的?只是昨日魏學曾到我府上,我因為太乏了,沒有見他,他給我留了張紙條,說話不存半點客氣。」

  「他送張什麼紙條?」高拱明知故問。

  「還不是與言官們彈劾馮保有關。」

  高拱冷峻地點點頭,他又朝兩檐掃了一眼,與大九卿序立的東檐柱對稱的西檐柱,是六科廊的言官序立之地。六科言官論官階只有六品,但俸祿排衙都是四品待遇,朝參時,其地位又僅僅只次於二品堂官,得以序立近侍之地。此刻的西檐柱前,三十多位言官站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表情嚴肅,絕不見交頭接耳之狀,這股子鎮靜叫高拱大為讚賞。他又問張居正:「三位言官彈劾馮保的事,昨天我讓內閣值日官去你府中知會,見到了?」

  「值日官是下午去的,見到了。」

  「你覺得這件事會有一個怎樣的結果?」

  張居正含糊地回答:「待會兒皇上升座,我們就會知道皇上的態度。」

  高拱一聽張居正這種藏頭露尾的話,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與自己和衷共濟,心裡頭也就更加有氣。於是負氣說道:「待會兒皇上升座之後,如果問及昨日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上摺子的事,我將慷慨陳詞,以正理正法為言。」說到這裡,高拱頓了一頓,又接著說,「只是我要說的話恐怕有些逆耳,如果違忤了聖意,其責任由我一人擔當,你放心,絕不會有隻言片語牽連到你。」

  自徐爵昨日到他府中秘訪之後,張居正雖沒有聽到新的消息,但大致結果他也能猜得個八九不離十,但此過節只能諱莫如深。為了平息高拱的怒氣,他勉強打起笑容說道:「元輔不必多此一慮,皇上雖然年幼,但聰明睿智,是非曲直,必能判斷明白。」

  「但願如此。」

  高拱剛剛答話,忽聽得殿門前「叭、叭、叭」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高亢的喊聲:

  「聖——旨——到——」

  傳旨太監的嗓子經過專門訓練,這三個字似吼非吼,卻悠揚婉轉傳到午門之外。剎那間,從午門外廣場到皇極門前御道兩側以及金台御幄兩廂檐柱間,近千名文武官員嘩啦啦一齊跪下,剛才還是一片嘰嘰喳喳竊竊私語的場面,頓時間變得鴉雀無聲。陽光恰好也在此時升了起來,皇極門門樓上覆蓋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跪著的眾位官員頭也不敢抬,只聽得一陣「篤、篤、篤」的腳步聲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著聽到有人說道:

  「萬歲爺今兒個不早朝了,命奴才前來傳旨。」

  跪在跟前的高拱抬頭一看,認出說話的是皇極殿主管太監王蓁。高拱便狐疑地問:

  「王公公,皇上為何不御朝?」

  王蓁睨了高拱一眼,一臉冰霜地說:「高先生休得多言,奴才這就宣旨。」

  按規矩早朝宣旨,接旨的人應該是內閣首輔。高拱因此習慣地朝前膝行一步,說道:

  「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

  王蓁左瞧瞧,右瞧瞧,像在故意賣什麼關子似的,突然一咬牙,憋足了勁喊道:

  「請張老先生接旨。」

  高拱一聽這話,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不由得轉頭去看張居正。張居正這時也正好抬起頭來看他,四目相對,都流露出難以名狀的驚詫。王蓁看到這一幕,臉上閃過一絲陰笑,抬手指了指張居正,又大聲喊了一句:

  「張老先生,快上前接旨。」

  這一回不單是高拱,兩廂檐的九卿以及言官都聽得真切,莫不紛紛抬起頭來。高拱是首輔,接旨的理當是他,為何要繞過他讓次輔接旨?大家都心下疑惑,又不敢言聲,只是互相以眼睛詢問。這當兒,只見高拱滿臉臊紅把身子朝後挪,而張居正膝行向前,口中說道:

  「臣張居正接旨。」

  王蓁看了看張居正,雙手把那黃綾捲軸聖旨展開,一板一眼朗聲讀道:

  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

  說與內閣、五府、六部等衙門官員,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說:東宮年幼,要你們輔佐。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專。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著回籍閑住,不許停留。你每大臣受國家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只阿附權臣,蔑視幼主,姑且不究。今後都要洗心滌慮,用心辦事。如再有這等的,處以典刑。欽此。

  王蓁讀完聖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黃綾捲軸遞到張居正手中。只這一個動作,在場的所有官員都明白,高拱頃刻之間已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巔峰上遽然跌落,而張居正則取而代之。這一變化來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員都驚慌失措不知所從。完成差事的王蓁已飄然回宮,可是皇極門內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第二天正午時分,一隊刀明槍亮的緹騎兵押著一輛破舊的牛車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宣武門。車上亂七八糟堆滿了箱篋行李物件。車前沿上坐著一對形容憔悴的翁媼,一看卻是狼狽不堪的高拱夫婦。

  昨日皇極門宣旨后,錦衣衛緹騎兵就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高拱押送回家,隨即就把高府所居的那條衚衕戒嚴了。一應閑雜人等都不準進去,這也是李貴妃聽信馮保之言採取的防範措施。慮著高拱身為宰揆柄國多年,培植的黨羽眾多,已具備了呼風喚雨一呼百應的影響力。如今既已使出雷霆手段,褫了他的官職,就再也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任其尋釁生事,於是撥了一隊緹騎兵把高拱當作「罪臣」看管起來。緹騎兵隸受錦衣衛管轄,專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責,平常就飛揚跋扈氣焰囂張。如今奉了聖旨,更是吹鬍子瞪眼睛不可一世。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頭三尺,頤指氣使慣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呵斥,一時間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團。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仆婢,趁著混亂紛紛竊取主人的細軟斧資作鳥獸散,只苦了忠心耿耿的高福,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照得住這個照不住那個,急得像只沒頭蒼蠅,屋裡屋外竄進竄出不知該忙些什麼。今日天一亮,緹騎兵就把大門擂得山響,要高拱急速起程回河南新鄭老家。高福倉促之間雇了一輛牛車,胡亂裝了一些行李,把主子高拱老兩口攙上車,就這麼倉皇上路了。

  雖然牛車儘可能揀僻靜道兒走,沿途還是有不少的人趕來圍看。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師的平民百姓。看到昔日運籌帷幄參佐帝業有吐握之勞的社稷干臣落得如此下場,觀者莫不感慨唏噓。

  打從坐上牛車,高拱就一直眯著眼睛打盹。其實他哪裡有什麼瞌睡,只是不想睜眼來看這物是人非的京師而已。昨日初聽聖旨,他真的是懵了,以至匍匐在地失去知覺。直到緹騎 
兵把他從地上架起來走下御道時,他才霍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在這場宮府爭鬥中已是徹底失敗。這雖然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眼看就要走出午門,他知道一旦走出這道門,今生今世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來了。於是憤然掙脫緹騎兵的挾持,反身望了望重檐飛角的皇極門以及紅牆碧瓦的層層宮禁,他整了整衣冠,對著皇極門一揖到地。斯時文武百官尚未退場,他們分明都看見了剛才還是首輔如今卻成了「罪人」的高拱,兩道犀利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情也充滿了怨恨。為了不致在昔日的屬下百官面前失態,高拱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和鎮靜,可是一回到家中,就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任渾濁的淚水,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流淌。如今坐在牛車上,高拱心緒煩亂,思前想後,他的腦海里走馬燈似的旋轉著兩個人影:一個是馮保,另一個就是張居正。在他看來,正是這兩個人內外勾結,才使他落得今日的下場。

  一出正陽門,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連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銅還硬,牛車走在上面顛簸得厲害,高拱老兩口前傾後仰東倒西歪骨頭像要散了架,加之熱辣辣的日頭沒遮攔地直射下來,路邊地里的玉米葉子都曬得發白。高拱覺得渾身上下如同著了火一般。他雖然感到撐不住,但為了維護尊嚴,仍堅持一聲不吭。只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輩子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幾曾受過這樣的折騰?出了正陽門不遠,就差不多要暈過去了。虧得高福尋了一把油紙傘來撐在她的頭上,又經常擰條用井水浸濕的汗巾為她敷住額頭,才不至於中暑。

  大約午牌時分,牛車來到宣武門外五里多地一處名叫真空寺的地方,這是一座小集鎮,夾路一條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鋪,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從這裡再住前走就算離開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走了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乾舌燥肌腸轆轆,高福正想上前和這撥催逼甚緊的緹騎兵的頭目,一個態度蠻橫極盡刁難的小校打個商量,想在這小鎮上吃頓午飯稍事休息,等日頭偏西后再上路。卻發現街上已站了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高拱的姻親,刑部侍郎曹金。高拱只有一個獨女,嫁給了曹金的第二個兒子。

  此刻的曹金,身上依然穿著三品官服。黑靴小校一看有位官員攔路,連忙翻身下馬。若在平常,這樣一個沒有品極的小軍官見了朝中三品大員,早就避讓路旁垂手侍立,但現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領了皇命押送高拱回籍的,官階雖卑,欽差事大。因此小校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上去,拱手一揖問道:

  「請問大人是哪個衙門的?」

  曹金知道高拱今日回籍,故提前來這裡候著了,這會兒他也不敢計較小校的無理,佯笑著回答:「本官乃刑部右侍郎曹金。」

  「啊,是刑部的,」小校一聽這衙門與自己的差事有點瓜葛,忙堆起了笑臉,問道:「曹大人有何公幹?」

  「來,我們借一步說話。」曹金說著就把小校領到避人處,往他手心裡拍了一個銀錠,說道,「這二十兩銀子,算是我曹某慰勞兄弟們的。」

  小校突然得了這大一筆財喜,高興之餘又頗為驚詫,問道:「曹大人為何要這樣?」

  曹金瞧了瞧歇在日頭底下的牛車,以及疲憊不堪的高拱夫婦,說道:「實不相瞞,牛車上的高拱是我的姻親。」

  「啊,原來如此,」小校頓時收斂了笑意,盯著曹金問,「曹大人想要怎樣?」

  「你看,日頭這麼毒,讓牛車歇下來,在這兒吃頓午飯再上路,你看如何?」

  小校也是饑渴難挨想歇下來打尖吃飯,但他更想趁機敲詐曹金一把,便故意賣關子說道:「曹大人,這個恐怕不成啊,出京師時,俺的上司一再叮囑,要儘快把高拱押出京師地面,更不許他同任何官員接觸。為了怕吃午飯誤事,出發前俺已安排弟兄們都隨身帶了煎餅。」

  曹金心想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心裡頭直覺晦氣,卻又不得不賠笑說道:「校爺,你好歹通融通融。」

  小校答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一停下來,出任何一丁點事情,干係都得俺擔著。俺總不能為了區區二十兩銀子,賠搭上身家性命。」

  曹金一聽,知道小校是嫌銀子太少藉機敲竹杠,儘管恨得牙痒痒的,他仍喊過家人,又取了二十兩一錠的紋銀遞到小校手中,說道:「就吃一頓午飯,若出任何一點事情,我曹某負責擔待,校爺你看如何?」

  「曹大人既如此說,小的也只好賣這個人情了。」

  小校說著收起兩錠紋銀就要去安排,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宣武門方向急速馳來。須臾間,一名侍衛校官來到牛車跟前滾鞭下馬,大聲問道:

  「誰在這裡負責?」

  「俺,」小校迎過去,一看這校官衣著光鮮,官階雖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卻不一樣,這是午門內當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臉來問,「請問有何事。」

  校官答道:「在下是新任首輔張居正大人的護衛班頭,名叫李可,張大人要在這裡為高老先生送行,怕你們一行走過了,故先差小的趕來報信。」

  張居正為高拱擺下的餞行宴,就在與真空寺只有一牆之隔的京南驛里備下。曹金本在街上酒樓里備了一桌,聽說張居正親自趕來送行,只好留著自家受用。這消息也讓高拱感到意外,張居正此舉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但他正在氣頭上,既無顏面也無心情與「仇人」坐一桌子傳餚把盞。因此連真空寺都不想呆了,便催著要牛車上路。曹金一味苦言相勸,高拱看到老伴要死不活的樣子,也不忍心即刻上路,也就順勢下台階地嘟噥道:「好吧,我且留下來,看張居正為老夫擺一桌什麼樣的『鴻門宴』!」

  京南驛乃官方驛站,這裡庭蔭匝地,大堂里窗明幾淨,清風徐來。高拱老兩口在偏房裡差不多休息了半個多時辰,張居正的馬轎才到。如今他已是新任首輔,出門的儀仗扈從聲勢氣派又是不同,百十號人前呼後擁,馬轎前更添了六個金瓜衛士。京南驛里裡外外,一時間喧聲震耳。張居正下得轎來,只乾咳了一聲,院子里立刻一片肅靜。

  「高老先生在哪裡?」張居正問跪迎的驛丞。

  不用驛丞回答,高拱已反剪雙手走出偏房。他早晨出門時穿著的一件藍夏布直裰,浸透了汗又沾滿塵土。進京南驛后換了一件半舊不新的錦囊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乍一見他這副樣子,張居正感到很不習慣,心裡頭也就自然湧起了一股子酸楚。

  卻說昨日高拱被緹騎兵架出午門后,以葛守禮、楊博為首的九卿大臣都圍著張居正,希望他出面具疏皇上,替高拱求情。張居正知道聖意已決,斷沒有轉圜餘地。但為了安撫大臣們的情緒,也為了避嫌,張居正顧不得回家養病,而是徑直來到內閣,援筆伸紙,字斟句酌地向皇上寫了一份為高拱辯冤的奏疏:

  ……臣不勝戰懼,不勝遑憂。臣等看得高拱歷事三朝三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雖其議論侃直,外貌威嚴,而中實過於謹畏。臨事兢慎,如恐弗勝。昨大行皇帝賓天,召閣臣三人俱至榻前,親受遺囑,拱與臣等至閣,相對號哭欲絕者屢。每惟先帝付託之重,國家憂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負荷為懼,豈敢有一毫專權之心哉!

  疏文寫到這裡,張居正還真的動了一點感情,接下來便是陳詞懇切地希望皇太后、皇太妃、皇帝能夠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寫完后,張居正命人飛馬報至重病在家的高儀,徵得他同意后,以兩人名義送進宮中。當天下午,皇上的聖旨就傳到內閣:「卿等不可黨護負國!」

  以上事件均已見載於今天上午發往各衙門的邸報。張居正簽發這期邸報原已存了洗清罵名開脫責任的用意。這樣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內閣點卯,把緊要事體作速處理之後,又乘馬轎直奔宣武門而來——他決計親自為倉皇南歸的高拱送行。

  此刻面對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張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說:「元老,仆來遲了,害得你久等。」

  看到張居正身著雲素綢質地的一品官服,不見一點汗漬。高拱悻悻然說道:「你這新任首輔,理當日理萬機,卻跑來為我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經受不起啊。」

  張居正當著眾人面不好回答,只裝做沒聽見,轉而問驛丞:「宴席準備好了?」

  「回大人,都備好了。」

  「高老夫人那裡,單獨送一桌過去,隨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聽說你的姻親曹侍郎也來了,怎不見他的人?」

  「聽說你來,他先已迴避了。」

  「既是這樣,曹侍郎那裡也送一桌過去。」

  張居正吩咐完畢,便與高拱聯袂進了宴會堂。這是一間連著花廳的三楹大廳,窗外樹影婆裟,蟬鳴不已。須臾間酒菜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驛丞忙乎完畢退了下去,只剩下張居正與高拱兩人坐著酒席。大廳里空落落的,倒顯得有些凄涼。張居正親自執壺,一邊給高拱斟酒一邊說道:

  「元老,本來說多邀幾個人來為你餞行,也好有個氣氛,但轉而一想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我倆對酌談心,更合時宜。來,先干一杯。」

  兩人一碰杯,都是一飲而盡。高拱趁張居正斟酒當兒,冷冷說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黨護負國』的罪名么?」

  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這麼說,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經知道了。」

  「你這麼快就登載於邸報,不就是想我知道么?」高拱狠狠瞪了張居正一眼,憤憤地說,「叔大,對天起誓,我高某何曾虧待於你,你竟這樣負心於我。」

  「元老,你別誤會……」

  「我沒有誤會,」高拱粗暴地打斷張居正的話,說道,「你與閹黨結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雖做事詭秘,畢竟還留了蛛絲馬跡讓人看到。」

  張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他,他卻依然不慍不火。夾了一口菜到嘴中慢嚼細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這才慢條斯理答道:

  「元老,你眼下心境仆誠能理解。但您說仆與閹黨結盟,純屬無稽之談。何況宰輔一職,乃國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極門之變,驟然間你我一升一貶,一進一退,一榮一衰,應該說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趕來送你,原是為了向你表明心跡……」

  說到這裡,張居正頓了一頓,正欲接著說下去,忽聽得外頭傳來喧嘩之聲。兩人一時都扭頭看去,只見一素衣女子已闖進花廳,欲進到宴會堂里來,卻被守候在那裡的高福攔住。兩人正在撕扯,高拱一眼認出那女子正是玉娘,遂高聲叫道:

  「高福,讓玉娘進來。」

  高福一鬆手,玉娘趁勢就闖進宴會堂,望著高拱喊了一聲「老爺」,頓時珠淚滾滾,跪倒在地。

  這突遇的情景讓張居正大吃一驚。他定睛細看跪在酒席前的這位年輕女子,只見她天生麗質,面容嬌美,雖然淚痕滿面污損了淡妝,倒更能引發別人的憐香惜玉之心。

  「元老,這女子是?」張居正問了句半截子話。

  高拱心中也甚為詫異。自那夜讓高福把玉娘送走之後,他的內心中也不再記得起她。可是沒想到玉娘竟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玉娘,你怎麼來了?」高拱問。

  玉娘哽咽著回答:「昨夜裡奴家聽說了老爺事情,便要到府上拜望,怎奈兵爺們攔著不讓奴家進去。今天一大早奴家又去了,說老爺已動身回河南老家,奴家也就雇了一輛騾車隨後追來。」

  玉娘哀哀戚戚,讓高拱大受感動。冰刀霜劍的世界,難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他起身離席上前把玉娘扶起,讓她坐到酒席上來,指著張居正對她說:「玉娘,這位是張先生。」

  玉娘起身道了個萬福,又含羞地問:「老爺,這是哪個張先生?」

  「張居正先生。」高拱回答。

  「張居正?」玉娘頓時兩頰飛紅,杏眼圓睜,憤憤然問高拱,「老爺,不就是他搶了你的首輔之位么?」

  「女孩兒家懂得什麼!」高拱明是申斥暗是高興地說道,接著對張居正說,「這個女孩兒叫玉娘,有人把她介紹給老夫,讓她照應老夫的起居生活,老夫自忖消受不了這等艷福,故狠心把她送進了寺廟。」

  「您這是暴殄天物啊!」張居正本想對高拱調侃一句,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憑心而論,在同僚官友的私家堂會上,京城的名姝麗女,張居正也見得不少。但像眼前這位玉娘如此溫婉脫俗招人憐愛的,又極為少見。雖然玉娘對他的態度並不友好,他也並不計較。看到玉娘對高拱一往情深,他內心中不免對高拱大生醋意:這老傢伙,表面上一板正經,沒想到卻金屋藏嬌,還誑我說要送到寺廟中去。

  剛才還像鬥雞樣的兩個男人,因為玉娘的來到,一下子都變得和藹可親了。高拱大約也猜得出張居正此刻的心境,笑著問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語,好像不信老夫剛才所言?」

  「正是,」張居正也不掩飾,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個奇女子,元老南歸,迢迢千里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


  「奴家趕來,就是要陪老爺回家。」玉娘暫掩悲戚,趁機插話說道。

  「好,好。」張居正貪看了玉娘幾眼,羨慕地說,「有風華絕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棄也。來,元老,為你的艷遇,我倆再浮一大白。」

  「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倆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細心人聽得出來,這笑聲很勉強。兩人碰杯后,高拱對玉娘說,「你的傢伙帶來沒有?」

  「什麼傢伙?」玉娘紅著臉問。

  「唱曲兒用的。」

  「啊,老爺說的是琵琶。帶來了,在馬車上。」

  「高福,去騾車上把玉娘的琵琶取來。」高拱朝門外喊了一句,高福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取了琵琶過來,高拱又說,「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長亭送別,你且為咱們唱上一曲。」

  「奴家理會。」

  玉娘答過,便把坐著的凳兒挪開了些,斂眉凝神片刻,只見她把纖纖玉指往那四根絲弦上一撥,??琮琮的樂聲頓時流出,和著那撩人情思的絲弦之聲,玉娘開口唱道:

  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

  蟬鳴在樹日影兒墮。

  兩位相公堂上坐,

  聽奴家唱一曲木蘭歌:

  玉娘先唱了這幾句導扳,聲音不疾不徐,卻先已有了三分凄愴,兩分蕭瑟。張居正心下一沉,再不當是逢場作戲,而是認真聽她彈唱下來:

  世上事一半兒荒唐一半兒險惡,

  皇城中爾虞我詐,

  衙門內鐵馬金戈。

  羽扇綸巾,說是些大儒大雅,

  卻為何我揪著你,你撕著我,

  制陷阱、使絆子,

  一個比一個更利索。

  嗚呼!今日里拳頭上跑馬抖威風,

  到明日敗走麥城,

  只落得形影相弔英雄淚滂沱。

  只可嘆,榮辱興衰轉瞬間。

  天涯孤旅,古道悲風。

  都在唱那一個字:

  錯!錯!!錯!!!

  玉娘唱得如泣如訴,不知不覺投入了整個身心,待把那三個「錯」字唱完,已是蕩氣迴腸,淚下如雨。在場的兩個男人聽了,也都肅然動容,嗟嘆不已。半晌,高拱才如夢初醒般從嘴裡蹦出兩個字來:

  「完了?」

  玉娘強忍淚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處,還望老爺原諒。」

  高拱沒說什麼,只端起杯子來頻頻飲酒,張居正卻開口問道:「請問玉娘,方才這《木蘭歌》,詞是誰撰的?」

  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對門,住著個賣畫為生的老頭兒,這詞兒是他替奴家填的。」

  高拱搖頭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釁地說:「叔大,這首《木蘭歌》詞,倒像是專為咱們兩個寫的。」

  張居正不置可否,只低頭喝了一杯悶酒。玉娘並不顧及張居正的存在,只眉目傳情地望著高拱,凄然說道:

  「老爺,奴家此番追來,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

  「那怎麼成?」高拱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怎麼不成?」玉娘追問。

  高拱沉默不語,此時他打心眼裡有點喜歡玉娘了。但他不願意在張居正面前顯露兒女情長的落魄之態。權衡一番,他橫下心來答道:

  「老夫這一回去,已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桑榆晚景已經沒有幾年了,哪還敢奢望有什麼紅顏知己。」

  「奴家才疏藝淺,不敢當老爺的紅顏知己,但暮鼓晨鐘之時,做紅袖添香之人,奴家還是勝任的。」

  玉娘愈是懇求,高拱愈是心硬。他不想這麼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讓張居正看笑話,於是一咬牙,竟說出了傷人的話:「玉娘,女子以三從四德為本,哪能像你這樣,纏住人家不放。」

  一個守身如玉的女孩兒家,哪經得這般羞辱?玉娘頓時臉色臊紅,她怨恨地看了高拱一眼,哭訴道:「老爺如此說話,奴家還有何面目見人。今天,奴家就死在你面前了。」說罷,不等高拱反應過來玉娘已站起身來,一頭向堂中楹柱撞去,只聽得一聲悶響,玉娘頓時倒在楹柱之下。

  兩位男人猝不及防,眼看躺在地上的玉娘頭上已是血流如注,慌得高拱連聲大叫:「來人!快來人!」

  高福立刻沖了進來,同時還有四五個皂隸跟在他後頭,大家七手八腳,抬起玉娘就往外跑。

  「要救活她!」

  高拱朝急速離去的高福的背影喊了一句,聽得雜沓的腳步聲遠去,他頹然若失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沮喪一言不發。

  張居正因不知道高拱與玉娘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也不便貿然相勸,暗地裡卻在為玉娘嘆息。看看時候不早,張居正還要急著趕回京城,便開始說收場的話:

  「元老,仆已乞恩請旨,為您辦好了勘合,您可以馳驛回籍了。」

  所謂馳驛,就是動用官方的驛站,一站接一站派員用騾馬接送。高拱用上馳驛,等於就去了「罪臣」的身分,而成了正常致仕的回籍官員。這份勘合的確是張居正為高拱爭取到的。但高拱此時心情壞透了,不但不領張居正這個人情,反而大聲吼道:

  「行則行矣,要它馳驛做甚?」

  張居正依然好聲好氣回答:「牛車過於顛簸,元老年事已高,哪經得起這番折騰。」

  「你不要又做師婆又做鬼,把老夫趕下台,今日又跑來這裡賣乖。這勘合,我說不要就不要!」

  高拱隱忍了多時的怒氣終於歇斯底里爆發,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像頭獅子在屋子裡旋轉咆哮。張居正臉色鐵青,看得出他也是強抑怒火。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看寂寂無人的花廳庭院,長嘆一口氣說:

  「元老,仆若有心把你擠出內閣,又何用拖至今天。」

  高拱一聽話中有話,沒有即刻反駁,但依舊是兩眼兇狠地盯著張居正。張居正緩緩地從袖口中掏出幾張紙來,一聲不吭地遞給高拱。

  高拱接過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幾張紙中,有兩張是李延為他購置田地的契約。還有一張紙上,密密麻麻譽寫著上百位官員的名字,都是接受了李延的賄賂,數額多少,何時接受都寫得一清二楚。這件事高拱自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後遺症,卻沒想到實實在在的證據都捏在張居正手上。這幾張紙若是一交給皇上那裡,他高拱的下場就不僅僅是回籍閑居了,而且他留在京城各大衙門的門生故舊,恐怕也就會一網打盡。

  「好哇,證據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樣?」高拱色厲內荏地問。

  「並不想怎樣,原物奉還而已。」

  說罷,張居正已是閃身出門,高拱追到門口,喊道:「叔大,你等等,你……」

  張居正迴轉身來一揖,說道:「元老,我倆就此別過,惟願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抵家。」

  聽著張居正噔噔噔腳步走遠,余恨未消的高拱狠狠啐了一口,把那三張紙撕得粉碎。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8 08:42
這要仔細看, 可以塔上好長時間, 只好蜻蜓點水, 走馬看花.
看下來, 這前幾章節的內容可以用菜根譚里的一句話來形容:
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須向薄冰上履過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8 11:51
任有七難:

繁任,要提綱挈領,宜綜核之才;重任,要審謀獨斷,宜鎮靜之才;急任,要觀變會通,宜明敏之才:密任,要藏機相可,宜周慎之才;獨任,要擔當執持,宜剛毅之才;兼任,要任賢取善,宜博大之才;疑任,要內明外朗,宜駕馭之才。
作者: MapleTree    時間: 2008-2-29 09:48
要俺老命了,俺還是。。。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9 10:59
原帖由 MapleTree 於 2008-2-29 09:48 發表
要俺老命了,俺還是。。。


  楓樹你不正當年嘛

恭喜楓版光臨沙龍!  

[ 本帖最後由 NYLASH 於 2008-2-29 11:02 編輯 ]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9 11:07
標題: 水龍吟 第一回 邸報中連篇誑鬼話??雲台內京察定方針 文 / 熊召政
  建極殿後的雲台是一處三楹小殿,與乾清宮僅隔著一道乾清門。平日里有什麼要緊事,皇上便在這裡接見大臣。?這天辰時剛過,只見雲台里坐了三個人,御座上坐的是小皇上朱翊鈞,張居正與馮保打橫坐在兩側。馮保尖細著嗓子,念一份邸報上的條陳: 蘇州府知府報告:蘇州府治西南太湖之濱,有山自移徙。初猶緩緩移動,漸次甚急,望太湖而趨。偶一村民過之,大驚疾呼曰:「此山要走下湖也!」聞者皆愕然而呼。山隨呼即止,已離舊址百數丈矣
馮保拖腔拖調剛念完,朱翊鈞就樂了,他雙腳一蹬金踏凳,拍手笑道:? 「山還會跑,真有趣。」?
  馮保乾笑了笑,覷了張居正一眼,但見這位首輔斂眉凝神,木頭人一樣毫無表情,馮保咽了
一口唾沫,念開了第二段:?
     江西撫院來札:南昌府城隍廟殿下庭中生一石,初出地四五寸,越日已長尺余,以後日日漸長。既數日,已三四尺。其初生時,無人覺之是石,偶一人見曰:「此處想生出山矣。」因此語遂不復長,其生者至今有焉。
這一回小皇上產生了疑惑,他眨巴眨巴眼睛,既像在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石頭又不是草,怎麼能長呢?」馮保不置可否,接著念第三段:山西太原府巡撫御史伍可奏詞:查太原府靜樂縣龍泉村民李良雲弟良雨忽轉女形,見與村民白尚相為妻。隆慶六年正月內,良雨偶患小腸痛,旋止旋發,至二月初九日,卧床不起。有本村民白尚相亦無妻,於雨病時,早晚周旋同宿。四月內,良雨腎囊不覺退縮入肚,轉變成陰,即與白嬲配偶。五月初一日經脈行通,初三日止,自后每月不爽。良雨方換丫髻女衣,裹足易鞋,畏赧迴避不與人知。六月十五日村人得知,稟縣拘雨、相同赴審實,穩婆方氏領至馬房驗,系變形,與婦人無異。鄉人議論,稱男變為女乃陰盛陽微之兆,以祈修省。
念著念著,馮保心裡頭就滿不自在起來,他不明白張居正為何要弄來這些亂七八糟的邸報以褻聖聽,當把最後一個字念完,他便把邸報朝面前茶几上重重一摜,一邊端起茶盅來喝茶,一邊不停地朝身後頭的帷幕張望。朱翊鈞年紀雖小,但心眼兒透亮。雖然這三則簡報上的奇聞逸事聽起來饒有興味,但從馮保的臉色看又似乎觸犯了禁忌。小孩子天生的好奇心受到壓制,小皇上頓時不知所措,痴坐在御榻上,不安地搓動雙手。?
張居正一直在關注小皇上與馮保表情的微妙變化。待冷了一會兒場之後,張居正才開口問道:
「方才馮公公所念簡報,請問皇上有何看法?」?朱翊鈞生怕答錯,指著馮保說:「大伴,你說。」 「荒誕不經。」馮保憤然一哂,嘴中冷冰冰蹦出四個字。?
「是,大伴說得對,荒誕不經!」經馮保這麼一「點題」, 朱翊鈞就知道如何回答了,他扳著小指頭說:「山走路,石頭長個兒,男人變女人,怎麼這麼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來了? 「皇上問得好!」一向冷峻內向不苟言笑的張居正,此時眉棱一聳,語氣凜然說道,「偌大中國,每日里發生一些或者說流傳一些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的事情,原也不足為怪,但奇怪的是,這樣一些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的事情,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之上!」?張居正突出此言,小皇上頓時愣著了。?
朝夕如流光陰荏苒,張居正出任首輔不知不覺已經一月有餘。俗話說萬事開頭難,張居正接下這個首輔可謂難上加難。國庫空虛財源枯竭,大臣怙權吏治腐敗。每日里往內閣值房裡一坐,不管是看奏摺邸報,還是與晉見的官員談話,竟沒有一件事順心。但他還是雷厲風行,在短短時間內辦成了兩件大事:一是給陳皇后與李貴妃都上了皇太后的尊號;二是部院大臣不稱職者都已盡數撤換。前者是為了穩定皇室,討小皇上與生母李貴妃的歡心,而後者才是真正的大事。永樂皇帝定都北京后,欽定百官依職掌權力劃分,共有九大衙門,九小衙門。九大衙門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加上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門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僕寺、光祿寺、鴻臚寺、翰林院、國子監、尚寶司和苑馬寺。九大衙門的掌印者,習慣上稱為大九卿。九小衙門的主管,俗稱小九卿。這十八衙門組成了一個完整的中央政府管理機構。所謂內閣首輔,自孝宗時代起,實際上就是代表皇上,通過這十八個衙門行使管理國家的權力。任何首輔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頓這十八個衙門,物色堂官人選,張居正也不例外。不過,他不同於其他首輔的是,他並不滿足於把這些衙門的堂官盡數換成自己的親信,而是希望這些衙門能真正做到各盡其責擔負起管理國家的重任。因此上任之初,他就表明「不以己之好惡決定用人取捨,而是依據才能推薦部院人選」,儘管他這麼表態,但卻沒有幾個人相信他真的會如此去做。張居正久居內閣,對官場的種種齷齪心態早就瞭然於胸。多年來京城官場中就流傳著四句順口溜:「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門朝南開,堂官跟著首輔走。」短短二十八字可謂絕妙地道出了官場痼疾。隆慶元年張居正入閣之初,就曾暗下決心,有朝一日如果天遂人願登上首輔之位,就一定要根除這種積弊。所有大臣忠忱於皇上,聽命於政府,本是臣道職守無可厚非,但不能容忍的是大臣們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這樣勢必會造成結黨營私,怙權售利的混亂局面。長此下去,不僅僅皇上的威福只是一句空話,就是天下黎民百姓舉頭祈盼的國家昌隆的盛世也只是鏡花水月而已……?

以上這一番思慮,張居正不知道在心裡頭琢磨了多少次。他一次次想覲見皇上,把這些朝廷大政官場弊端一一說給皇上聽。但取筆寫帖時,又猶豫著停頓下來:皇上畢竟是十歲的孩子,怎樣才能讓他明白這些深奧的道理呢?與其匆匆謁見說一大堆晦澀難懂的話,讓皇上聽得懵里懵懂不知所云,倒不如耐心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昨天下午,張居正翻閱通政司送來的邸報,偶然獲得了靈感,覺得可以與小皇上溝通了,遂遞帖請旨,定下了今日的會見。?
此刻的雲台一片寂靜。面對一絲不苟的張居正,小皇上有著依賴與敬畏雙重心情。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鼓起勇氣問道:?

「通政司的邸報應該刊載什麼?」?
張居正捋捋長須,轉向馮保說:「馮公公,皇上這個問題,還是煩請你來回答。」
馮保不清楚張居正拿來邸報的真實用意,他擔心把這樣一些古怪離奇難登大雅之堂的東西聽多了,會助長孩子的玩?之心,故滿臉的不高興。但聽了張居正方才一席話,又感到這位新首輔並不是存心「誤導」皇上,而是別有所指,一顆心也就放下了。再加上張居正對他總是禮敬有加,讀邸報時的那點懊惱也就豁然而釋,於是微咳一聲清清喉嚨答道:?
「萬歲爺,奴才在司禮監呆了十五個年頭兒,這期間通政司的邸報,可以說是一期不拉的看過,邸報內容應是各地臣官的職守總匯。各省布、撫、按三台,各府州縣官,還有九邊總督,河官漕官鹽官,他們每天在幹啥,是否都是在明賞賚,嚴誅責,審開塞,守一道,盡明法稽驗守土牧民之責,只要一看邸報,便大略可以知道天下吏治情況。張先生拿來的這兩份邸報,奴才昨兒個就看過了。一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奴才就像吃了一隻蒼蠅,噁心得要死,因此沒有拿給皇上看。咱不知道張先生為何單單挑出這三篇怪話來念給皇上聽。」?
馮保話音剛落,張居正立即接過話頭說道:「馮公公已把邸報作用講得透徹。臣今日特意圈出這三個條陳給皇上看,乃是為了引起皇上的警惕,我大明天下的這些封疆大吏,府庫之臣,現在都在幹什麼?國庫空虛,匪患不絕,官員貪墨,河漕失修,這許許多多關乎朝廷命運國計民生的大事,沒有人認真去做,反而弄這些異端邪說層層上報,豈不無聊至極!」?
張居正言辭鋒利。朱翊鈞渾身一激靈,又不知該如何辦理。正在他嘴角歙動,眼巴巴地看著馮保時,猛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馮保身後的帷幕中響起:?
「說得好!」?
張居正一驚,尋聲望去,只見馮保身後的那重猩紅的帷幕被兩名小內侍拉開,李太后從裡面緩緩踱了出來。?
卻說昨日小內侍送來張居正求見的揭帖,李太后當即決定讓小皇上准旨接見,當小皇上表現得緊張為難時,李太后嘆道:「也難為你了,一個孩子,要讓你同張居正這樣天下第一精明的人打交道,不怯場才怪呢。」?
母子倆正束手無策時,馮保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啟稟太后,奴才有個主意?」?
「講。」?
「明兒個皇上雲台接見,太后您也參加。」
「我?」李太后一愣,「我豈能參加,這不給天下人造成了干政之嫌,何況男女有別。」? 「這些,奴才都想到了,太后可以坐在平台左側的帷幕里,這樣就近觀察張先生,太后就可以明斷是非了。」?

李太后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點頭說道:「看來也只能如此了。」?現在,當李太后從帷幕後面轉出來時,張居正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跪下行禮。李太后吩咐馮保去搬椅子,要在御榻前安排坐下。「母后,請坐這兒。」朱翊鈞站起來要給李太后讓座。李太后瞅著兒子說:「你那是皇帝寶座,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僭越坐上去。」出口的話看似隨便,寓意卻深沉。?

行過君臣相見之禮重新坐定,李太后笑吟吟問道:「張先生,咱突然出現,沒驚著你吧。」?李太后雖然身份高,但畢竟只有二十八歲,依然是個明眸皓齒氣質嫻雅的美麗少婦,加之今天並未打算見外臣,所以沒有穿戴朝廷命服,只穿了一件「薄如蟬紗,潔比雪艷」的西洋布六幅拖裙,越發像一朵出水芙蓉光彩照人。?儘管張居正能做到非禮勿視,但偶爾一瞥,李太后的綽約風姿仍不免讓他心旌搖蕩,行禮之後,他借整理官袍來掩飾自己的失態,強自收懾心神,答道:?
「李太后突然出現,臣下確實吃驚不小。」
李太后不再就這個問題?嗦,而是直接了當地切入正題:「你們君臣之間方才的談話,咱都
聽見了。」說著又扭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帷幕,繼續說道,「說實話,國家大事,本不該我這婦道人家攙和。咱現在常常懷念隆慶皇帝在位之時,咱一門心思都花在兩個孩子身上,閑來抄抄佛經,聽聽曲兒,日子過得多輕鬆呀。那時候,隆慶皇帝用了一個高拱,把天下事辦得井井有條。這個高拱是個有本事的能臣,只是品性不好,在隆慶皇帝面前唯唯諾諾,所以深得信任。鈞兒即位當了萬曆皇帝后,咱們從一些小事上就看出高拱心術不正。咱和仁聖太后兩人出於無奈,才決定拿掉這個刺兒頭,把首輔的位子給了你張先生。咱們這樣做,對張先生寄予了厚望,指望你不負先帝之託,當好顧命大臣,輔佐幼主,把先帝傳下的江山基業守好治理好,讓天下百姓覺著萬曆是個好皇帝。」?

說到這裡,李太后又充滿愛憐地望了一眼坐在御榻上的朱翊鈞。李太后沒有出現之前,朱翊鈞正襟危坐充小大人,自李太後走出帷幕,朱翊鈞的緊張心理驟然鬆弛下來,眼眶裡重新蕩漾起孩子的天真。?

張居正屏神靜氣聽著李太后講話,差不多把每一個字都「吃」進了腦子。以往他只知道李太后是一個端莊賢淑虔敬事佛拘法守禮課子甚嚴的女人,方才的這番話卻讓他暗暗吃驚,原來在這位年輕太后美麗的外表之下,竟隱藏了如此之深的城府和卓然獨立的主見。他頓時意識,今天坐在這雲台內的三個人,實際上都是他的主人。尤其是這位李太后,更是他主人中的主人!自己要想一展宏圖,實現富國強兵的理想,首先就得把這三個人服侍好。想到這一層,張居正謙恭地說道: 「謝謝太后對臣的信任,臣將不負兩宮太后的厚望,一定輔佐幼主,開拓出萬曆一朝的太平盛世。」?
「好,咱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李太后說罷,又轉向馮保,「馮公公,把方才邸報上的第三段,再念一遍。」?
「第三段?」?
「對,就是男變女那一段。」
「是,奴才遵旨。」?
馮保重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邸報,把山西太原府巡撫御史伍可的條陳念了一遍。馮保的聲音一停,李太后就問張居正:?
「張先生,伍可這個條陳,究竟是何用意?」
「臣以為,伍可此舉,是官場頹風的沿襲。」?
張居正回答得含含糊糊,這也是事出有因。李太后藏於帷幕之後,雖不敢說是「干政」,至少表現出對他這位首輔還不是完全的信任。基於此,他的答話不得不十分謹慎。
李太后顯然不滿意張居正的回答,只見她秀眉一豎,說道:「僅僅是沿襲嗎?伍可條陳中最後一句,胡說什麼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又如何解釋?」?

到此,一直納悶的馮保才明白李太後為什麼會突然走出帷幕,原來是伍可的條陳把她「氣」出來的,於是他順竿兒爬,攢眉說道:「方才奴才讀這段條陳時,還只是感到膩味,沒往深處想。經太后這麼一點明,奴才這才明白了伍可的險惡用心,他這是暗拉弓放冷箭傷害太后呢。」?
「他怎麼傷害?」朱翊鈞瞪大眼睛問。?
「伍可說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陽衰,指的是你萬歲爺還是個孩子,陰盛,指的是太后,言下之意太后在干政。」?

經馮保這麼一撩撥,朱翊鈞當即小臉漲得通紅,恨恨叫道:「胡說八道!」
李太后示意朱翊鈞冷靜下來,然後看著臉色鐵青的張居正,問道:「張先生,這伍可的巡撫御史是怎麼當上去的?」?

李太后的言下之意,是問伍可是哪條線上的人。張居正心思透亮哪能不懂,但他裝馬虎答道:「回太后,所有官員品秩,都由吏部上報皇上批准。」?
「你說的是形式,我是問……」?
說到這裡,李太后戛然而止,她怕問得太露骨,給張居正留下不好的印象。馮保聽在耳中,明在心裡,立馬接過來答道:?

「奴才昨日遵太后懿旨,回去后調查出來,這個伍可是高拱的門生,嘉靖四十二年的進士,二年前還是吏部文選司的一個六品主事,高拱認為他能幹,將他破格提拔為四品御史。」? 「啊!如此說來,這件事情後頭,就藏了一個天大的陰謀。」李太後起身踱到東廂那排巨大的透雕花格窗欞之下,伸出玉指輕輕地捻摸著柔膩的窗幔。過了許久,她才又慢慢踱回來坐下,繼續說道:「記得隆慶皇帝大行不久,鈞兒剛剛登基,京城紫雲軒書房就趕印了一千本《女誡》,幾天就銷售一空,買主都是京職官員,六科廊的那幫言官,聽說是人手一冊。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無非是影射我李太后干政。咱以為高鬍子削籍回到老家,這股子邪風就可以剎住,誰知現在又跳出個伍可,說什麼男變女是陽衰陰盛之兆,還要大家修省,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居然堂而皇之的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
說到這裡,李太后情緒激動,眼眶中淚花閃閃。「母后!」朱翊鈞澀澀地喊了一句,竟不知如何控制眼前的局勢。馮保趁機煽風點火,悻悻說道: 「高鬍子人雖走,但陰魂不散。看來不用上雷霆手段,這股子邪風還煞不下來。」
「張先生,你認為伍可應如何處置?」李太后問。雲台內的氣氛已是非常緊張。張居正心底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會種下禍根。稍稍一想,他答道:「臣認為,皇上下旨嚴加申斥即可。」?
「這是不是太輕了?」
李太后反問的口氣雖然很輕,卻讓人感到了威脅。張居正微微蹙眉,冷不丁反問了一句:「依太后之見,應該如何處置才好呢?」?
李太后嘴角一翹,立時露出潑辣的樣子,謔道:「張先生這一問,等於是唆使咱干政了。要論咱個人的好惡,這個伍可,把他削職為民咱看還是輕的。但一個朝廷命官的升貶去留,哪能讓我這婦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輔,處理一個人的意見都拿不出來,還談什麼刷新吏治,富國強兵?」?
李太后伶牙俐齒,把張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張居正卻是不慌不忙,頓首答道:「臣不是沒有意見,而是擔心臣的意見與太后的想法相左。」?
「那又有何礙,只要你出以公心,處置得當,咱們就應該聽你的。」 「太后如此信任,臣不勝感謝。」?張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回答。他覺得時機成熟,是拿出自己主見的時候了。於是撫了撫長須,拉開架式作了長篇陳述:「太后在帷幕中時,大概已聽到臣已提醒皇上,應該在例朝時升座一問,在京各衙門,各省府州縣的命官都在幹什麼?方才馮公公念的邸報上的三個條陳,就很說明問題。臣在官場呆了二十多年,身歷三朝,眼見仕宦風氣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廟因篤信齋醮,一切朝政聽任嚴嵩處理。嚴氏父子巧言佞說,圖私為務,取寵乎上而讒賊於下。柄國二十餘年,導致朝廷綱常不舉,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樂一脈開創的大明氣象,清廉為本奉公惟謹的士林風氣,在嘉靖一朝幾乎喪失殆盡。世廟好修玄,好祥瑞,好變異,嚴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許多祥瑞變異之事呈報大內。各地官員紛紛響應,什麼豬變麒麟雞變鳳凰,黃河鯉魚口中吐出九條青龍等等曠世奇聞,都成了驛路快報。督撫大臣獻符爭寵,表賀塞路星馳京師。世廟一高興,便會給這些造謠以惑聖聽的官員陞官晉爵。長此以往,幸門大開。忠懇之士,每見放逐;淫巧之人,屢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於治理,賦稅積欠無人追繳。兩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為尚;地方官吏盤剝小民,以搜財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個戶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對這種弊政深惡痛絕,遂備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廟。惹得世廟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
「嘉靖四十五年,世廟駕崩。隆慶皇帝入承大統。天下振奮,萬民擁戴。隆慶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頹風,刷新吏治,重樹洪武皇帝親手創建的綱常教令。奈何積弊太深,人心壞朽,隆慶皇帝雖英姿天縱宵衣旰食,也難以畢其功於一役。加之隆慶皇帝在位六年,內閣走馬燈一樣換了四位首輔,人不安神席不暇暖,為保祿位勾心鬥角,哪裡還有心思來整頓政務稽察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隆慶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頹風,至今綿延而不息。 「正因為如此,通政司的邸報才會出現如此怪誕的條陳,這都是嘉靖遺風。山西太原的巡撫御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變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前提。就伍可這件事,不用說指桑罵槐攻擊太后,就是製造奇聞混淆視聽,我們就有種種理由將他重重治罪。但問題的癥結在於,伍可之事絕非個案,而是官場的普遍現象。若不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今天處罰了一個伍可,明日還會有十個八個叫張可王可的糊塗官員繼續水行舊路,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條陳奏摺以惑聖聽!」?
張居正說到這裡,覺得口乾,便停下來喝了幾口茶。他的這番話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說起來條分縷析,大有振聾發聵餘音繞梁的功效,在座的三個人,都被他的話深深地震懾。特別是李太后,張居正講話時,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著這位身材頎長臉上輪廓分明的中極殿大學士。自從進了裕王府以後,由於宮禁甚嚴,除了隆慶皇帝之外,她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與一個男子對坐。隆慶皇帝病危時,她雖然隔著帷幕與張居正見過一面,但那時因心存悲痛未及細看。現在她才發現,張居正的聲音充滿魅力,氣質如此誘人。她不禁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但「邪念」一起,她頓感羞愧,佯裝拭汗,掏出手帕來揩了揩臊紅的面頰。?

張居正並沒有覺察到李太后的微妙變化,他仍沉浸在激昂慷慨的情緒中,自顧說道: 「太后,臣方才所陳述,都是思考了多年的肺腑之言,不妥之處,還望太后指正。」
「說得很好,」李太后一改冷峻,聲音竟變得甜膩膩的,「張先生在政府多年,所以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多的也不用說了,你就說,下一步你想怎樣刷新吏治整頓頹風。」
「臣建議皇上立即下詔,實行京察!」?
「京察?」?
「對,京察,」張居正冷浸浸的眸子一閃,徐徐解釋道,「所謂京察,就是對應天順天兩京官員實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員,一律上奏皇上,自陳得失,由皇上決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都察院聯合考察,稱職者留用,不稱職者一律裁汰。」?
「馮公公,你覺得張先生這個建議如何?」李太后問馮保。?
馮保操著娘娘腔,恭謹地回答:「啟稟太后,張先生的主意好,這是大手筆。」
李太後點點頭,朝張居正送了一個秋波,問:「張先生,何以只限於京察,各處的地方官也應該考核才是。」?
張居正答:「這個使不得,地方官都負有牧民之責,若同時進行考察,勢必引起混亂,導致州縣不寧。兩京衙門,並不直接面對百姓萬民,考察起來沒有這層麻煩,何況風氣自上而下,只要京官的問題解決好了,地方官行賄無門,進讒無路,吏治就會有一個好的開端。」
「鈞兒,你是皇上,你認為呢?」?
李太后又轉頭問坐在御榻上的兒子,朱翊鈞雖不懂深奧的大道理,但憑直覺感到張居正的建議是好的,於是答道:
「張先生的建議很好。但是,伍可也得重重懲處。」
「如何懲處?」李太后問。
「免他的官。」?
「為何要這樣呢?」
「這個混蛋官員,竟然變著法子罵朕以及母后,不懲處,我這個皇帝哪裡還有威嚴!」
說罷,朱翊鈞一跺腳,鼓著腮幫子兀自生氣。?
馮保見狀,連忙朝張居正使眼色說:
「張先生,皇上金口玉言,伍可削籍,就這麼定了。」?
張居正微微頷首,答道: 「臣遵旨。」?
李太后此時明眸溢彩,紅暈飛腮,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她火辣辣的眼光盯著張居正,說道:「張先生,你今天回去,就立即替皇上起草實行京察的詔令。」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見平台值班太監冒冒失失闖了進來,跪下稟道:
「萬歲爺,東廠掌帖陳應鳳派人送了個十萬火急的密札進來。」
「說什麼?」小皇上緊張地問。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同儲濟倉的守衛兵士打起來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9 11:10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回 赳赳武夫尋釁鬧事?謙謙君子以身殉職
  位於皇城東總布衚衕之側的儲濟倉,平時寡靜得門可羅雀,今兒個可是熱鬧非凡。倉前廣場上東一輛西一輛密匝匝停滿了騾馬大車,其間還夾雜了不少攜筐帶擔的挑夫。身著戎裝的軍曹武弁,穿號衣的差人番役,穿?衫的吏目衙牌,戴烏紗帽的官人混雜一起,笑談聲、斥罵聲、喊叫聲、吆喝聲鬧哄哄交織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頭。?
  這一番突然出現的熱鬧景象,原也事出有因。前日戶部咨文在京各衙門,告之太倉銀告缺,本月在京文武官員的月俸銀,改用實物胡椒蘇木支付。在京的文武衙門上百個,文武官員總數也有上萬人。慮著衙門繁雜人口眾多,管著這項業務的戶部度支司將各衙門排了隊,分三天支付完畢。安排在第一天的大多是戎政府、錦衣衛、五城兵馬司以及京營等軍職衙門。公門中人,當了大官的不說,中小官員每月就巴心巴肝等著發俸這一天,油鹽醬醋禮尚往來各種用度應酬,都指著這一份俸銀來開銷。因此,一大早,各路領俸的人馬就急急如律令趕來,把個儲濟倉圍得水泄不通。不過,眼下來的人,沒有誰能有個好心情。實物折俸,白花花的銀子變成了胡椒蘇木,誰碰上這個,就算他棉花條子一根,也會蹭出火星子來。
  儲濟倉辰時開的大門,眼看個把時辰過去了,還只是兌付了一兩家。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
毒日頭底下悶熱難挨,加之肚子里都窩著火,一些糾糾武夫便你一言我一語地罵開了: 「誰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兒,弄出這麼個胡椒蘇木折俸的餿主意。」
「是啊,老子吃了三十年皇糧,頭一遭兒碰到這等邪事。」
「新皇上登極,本指望多少得幾個賞銀,這下倒好,賞銀得不著,連俸銀也變成了胡椒面兒。」?「咱聽說高鬍子在的時候,本打算給咱們封賞銀的,但他的官帽子讓皇上一擄,新首輔即位,什麼章程都改了。」?
「嗨,繡房裡跳出癩蛤蟆,邪了。」
「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邪的還在後頭哪!」
正這麼議論著,忽然人群中騷動起來,只見一個人大大咧咧地走了過來。此人生得面闊身肥,一雙粗眉緊壓在兩隻鼓眼之上,兩耳招風,上唇翻翹。乍一看,活脫脫一隻猩猩。他腳上蹬了一雙黃綾抹口的黑色高?靴,身上穿一件金絲質地綉著熊羆的五品武官命服——單就這身打扮,就知道此人大有來頭,因為金絲的面料,按規矩,只能是一二品武官才准予使用。此人名叫章大郎,是錦衣衛北鎮撫司主管糧秣的官員,襲職為副千戶,這職位是一個從五品官銜。這樣的官,若是擱在外省州府,或許還是個人物,但在京城,卻是啥也不算。但這個章大郎不同,他的舅舅邱得用,是李太后極為信任的,原是慈寧宮掌作,如今又升格為乾清宮管事牌子。就因為邱得用有了這層寵,不要說一般太監,就是權勢熏天的「內相」馮保,也免不了要拉攏他,宮內遇上,大老遠就把笑臉擺出來迎著。章大郎正是靠著這位舅舅,兩年前開後門弄了個錦衣衛百戶,前不久,北鎮撫司為了巴結邱得用,又把章大郎提升一級,調到司衙主管糧秣。今天來儲濟倉領取折俸,原是他份內的差事。此時他大搖大擺走過來,見眾人一時都歇了嘴,便道:「方才聽得你們鬧嚷嚷的煞是熱鬧,

為何咱老章一來,就都不說話了?」
「章爺,咱們是在發牢騷呢!」一位身著七品武官命服的官員搭訕著回答。
「發甚牢騷?」章大郎問。
「就為這胡椒蘇木折俸的事。」
「日他娘,你們別提這事,提起來,咱老章氣頭比你們更大。」章大郎說著就一手牽開官袍的圓領,一手撒開摺扇朝內扇汗,恨恨罵道,「老子這個糧秣官上任第一個月,就他娘的碰上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裡不說,暗中還不是罵我喪門星?你們說,這事與咱老章相什麼干?可是,別人在咱面前做頭做臉,咱還不是得受著?」
「章爺,咱們都同你一樣。」
「是啊,放屁打嗝,兩頭都不好受。」
「章爺,你有辦法,幫咱們討個公道……」
剛剛冷下去的話題,頃刻間又更熱烈地議論起來。這章大郎本是個倚勢橫行好聽奉承的莽漢,見眾人抬舉他,也就一刀把鼻子剮了,不曉得哪面朝前,此時他收了摺扇,吊著眼問:
「你們說,這公道上哪兒討去?」
「胡椒蘇木折俸,這是不把咱官員當人呢,咱們還得要月俸銀。」一位官員攛掇著說。 「聽說太倉里空了,一錢銀子也無。」章大郎說著,嘆了一口氣。
「你聽他的,章爺,管太倉的沒有銀子,就像開窯子的說沒有婊子,你信嗎?」?
「這倒也是,」章大郎若有所悟,說道,「京城文武官員,撐破天一萬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兩銀子,也才十萬兩銀子。若大一個太倉,未必十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
「可不是這個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擠兌咱們。」
說這話的,是京營里的一個校官,剛說完,就有人捅了他一下,低聲勸道:
「老弟,可不能瞎諞。」
「誰瞎諞了?有膽量的,讓咱到太倉瞧瞧去,」校官不但不聽勸,反而越說越激動,湊到章大郎跟前,問道,「章爺,你說是不是?」
「是,是這個理,」章大郎眨著眼睛,用摺扇一敲腦袋,問身邊那位七品武官,「新任的戶部尚書,叫什麼來著?」?
「王國光。」
「這人是幹啥的出身?」
「此前的差事是總督天下倉場。」
「這麼說,連這儲濟倉在內的京城十大倉,都歸他管轄?」
「是的,章爺。」
「日他娘,這咱算對上號了,他管倉庫的出身,什麼倉里裝著哪些東西,這姓王的一清二楚,興許他覺得這些東西在倉庫里放陳了,放爛了可惜,乾脆折俸給咱們了事。」
「嗨,章爺英明,把人家的賊心眼看了個透兒亮。」校官說著竟拍起巴掌來。
「折俸的事兒大,恐怕戶部尚書一個人作不了主。」有位官員插嘴說。
「他請示誰?無非是新任內閣首輔。」又有一位武官氣呼呼地搭白,「聽說王國光與首輔張大人是同年,穿……」
那武官本想說「穿連襠褲」,但感到不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章大郎瞅了他一眼,正欲開口說話,忽聽得倉門那邊又嘈雜起來,忙抽身走了過去,只見一個六品武官帶著一臉怒氣從朱漆大門裡走了出來,身邊跟著幾位兵士,一人扛了個沉甸甸的大麻袋。
「請問這位兄弟,是哪個衙門的。」章大郎攔住那位武官問。
「京師西大營的。」
「為何不快活?」
「那監稱的夥計,太操蛋。」
「怎麼個操蛋法?」
章大郎偏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那位武官眼見這位愣頭青品秩比自己高,也就耐下性子來一五一十地回答: 「今日發放胡椒蘇木,真他娘的邪門。有主稱,有監稱。主稱的是這個儲濟倉的大使,姓王,監稱的是戶部度支司派來的,姓金。王大使人還好,每一稱都稱得紅紅的,杆子翹著,但那姓金的站在旁邊,總要拿鏟子往下鏟點,非要把稱桿壓得平平的。眼看稱完了,咱向那姓金的央求,能否多給一鏟子補補稱,不然回去分虧了,誰認這個賬。那姓金的頭搖得貨郎鼓似的堅決不肯,咱生的就是這個氣。」
「那姓金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聽說是個觀政,還沒有實授哪。」
正這麼說著,又見一位吏目從門裡走出來,高聲嚷道:「京師南大營,京師南大營人來了沒有?」 「來了。」?
答話的正是那位呱呱唧唧想說「穿連襠褲」的武官,他這會兒正急匆匆朝前走。
「輪到你們領貨了。」
吏目說著正要轉身進去,章大郎趕緊喊了一聲:「慢著。」
吏目站住了,瞧著章大郎的五品官服以及比這官階更大的勢派,連忙堆下笑來,拱手問道:
「大人有何吩咐?」
章大郎指示緊隨身後的親兵說:「遞帖子。」
親兵迅速遞了一張名刺過去,吏目接過一看,上面寫著:錦衣衛北鎮撫司糧秣官副千戶章大郎
錦衣衛與東廠,是由皇上親自主管的兩大特務機構。錦衣衛比東廠權勢更大,因為負責保衛皇城以及皇上的扈駕侍衛的「御林軍」,也歸錦衣衛管轄。而北鎮撫司,是錦衣衛負責北京治安的常設機構,大凡遣送、抓捕、廷杖大臣,都由它負責,只要提起它,公門中人就不寒而慄。所以,吏目看過名刺之後,雖然對這個從五品的副千戶瞧不上眼,但對「北鎮撫司」卻不敢馬虎,於是小心問道:
「請問章大人有何事?」
「進去稟告你們大人,就說章爺咱公務繁忙,沒工夫傻等。先把咱們司衙的胡椒蘇木領了。」? 「這……」吏目看了看廣場上黑鴉鴉的人,為難地說,「章大人,這名單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
「排了就不能改,未必銅澆鐵鑄的,嗯?」?
章大郎盛氣凌人說話生嗆,吏目還在躊躇,已擠到前面來的南大營那位武官說:「章爺有事,咱們讓他。」
「對,咱們讓他。」立刻有不少人附和。見這些平日強五作六的軍爺們這會兒不分高低貴賤都一條心地讓著章大郎,吏目才感到這位 「副千戶」大有來頭,再也不敢怠慢,忙跑進去傳信,一口氣工夫又跑回來,對章大郎點頭哈腰說道:「章大人,請進!」?章大郎鼻子里哼了一聲,噔噔噔幾步上了青石台階,反剪雙手跨過門檻,又回過頭來對廣場上的軍爺們擠眼說: 「你們等著,咱章某給你們出口惡氣。」章大郎隨著吏目進了大門,繞過照壁,便是過堂,由過堂往左,是儲濟倉大使的官廨,往右是一溜十幾座庫房。過堂里,先已站著兩名九品官員等候章大郎的到來,他們是儲濟倉大使王崧,戶部觀政金學曾。吏目對雙方作了介紹。王崧知道這章大郎的來頭,因此表現得特別謙恭,儘管忙得團團轉,他還一定要請章大郎到官廨花廳里敘茶。章大郎也不推辭,到了花廳坐下,呷了一杯茶后,開口問道: 「你們儲濟倉里,藏了多少胡椒蘇木?」各倉儲里收藏的物品及數量,屬於機密,不可輕予人言。王崧只得嘿嘿笑著,打馬虎眼說: 「有一些,咱這儲濟倉,除了胡椒蘇木,也還保管另外幾種物品。」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你這兒都有?」 「不不不,這些值錢的物品,不歸儲濟倉保管,」王崧聽出章大郎口氣不大友好,連忙引開話題,「章大人,你就在這裡歇息喝茶,貴司衙的折俸,卑職安排人與你手下人對賬發放。」?
王崧說著就要起身,章大郎連忙喊住他,說道:「這麼大的事情,怎好讓手下人辦理,本官要親自去。」?
「這樣更好,那就請章大人挪步。」
王崧領著章大郎來到稱房,斯時章大郎帶來的司務已辦妥了賬面手續,北鎮撫司衙署中有品級的官員差不多兩百多位,核實下來,胡椒蘇木兩種每樣都超過千斤。幾位差役拿來麻袋正欲裝,章大郎又把他們攔住,說道:
「慢著,哪能這樣裝。」
幾位差役住了手,望著王崧聽候指示。王崧早就注意到章大郎是有意找碴子,心裡頭頗為緊張,小心翼翼地問:「章大人,你認為應該如何辦理?」
章大郎問站在一旁的本衙司務:「咱衙門官員的花名冊,你可帶來了?」
司務答:「帶來了。」
章大郎轉向王崧,說道:「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冊,你一份一份地稱好裝好。」
「這得多長時間?」王崧面有難色,支吾道,「外面還有那麼多衙門的人候著。」
「咱不管別人,咱北鎮撫司的事兒,就得這麼辦!」
章大郎態度蠻橫故意刁難,王崧隱忍著不敢理論,轉而問站在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金學曾:
?「金大人,你看如何處置?」
這位金學曾生得白白凈凈,一副儒雅之相,只是一雙小眼睛總是眨巴個不停,讓人體會到他的狡黠。他本是隆慶二年的進士,放榜后不久,就分來戶部觀政。所謂「觀政」並非實銜,只是官員等待分配的一種過渡。大凡一個新科進士,一時無法分配,吏部便讓他到各大衙門臨時學習政務,觀政一名由此而來。分到刑部則稱刑部觀政,分到兵部則稱兵部觀政,如此類推。觀政雖掛級別很低的九品銜,但並非所部的正式官員,只是一個閑曹。金學曾來戶部呆了不到一個月,已是歲暮,忽然得信家父去世,只得回到浙西老家丁憂三年。今年三月期滿啟程來京,一路遊山玩水,到戶部報到已是六月初了。正值隆慶皇帝大行,各衙門亂成一鍋粥。吏部文選司給他入了仕籍,仍遣他到戶部繼續觀政。戶部新舊更替,加之他又不是在編人員,所以也沒有人管他。佐貳官讓他臨時到度支司幫忙。因房子太擠無法安插,司郎竟讓他這個有「品」的官員到書算房和八個吏目擠在一起,在門口處支張桌子安身。他也不計較,不消三天,就和吏目們混了個臉兒熟。只要一落空,他就在書算房裡擺龍門陣,說了京城說外地,說了大內說衙門,從官場說到賭場,從窯子說到書院。指東道西說咸扯淡,把他滿肚子雜碎盡行抖落。吏目們雖然都是見多識廣的京油子,卻無不折服於他的口辯之才,每日里豎著耳朵聽他棉布絲布地亂扯,竟常常忘了做事。王國光上任之後,整飭部治,又是盤存又是清賬,各司科頓時間都忙得一塌糊塗。吏目們再無閑空來享耳福了,金學曾倒也知趣,一連好幾天在書算房裡免開尊口,去文牘房裡借了些檔案邸報來看。但房中整日價算盤珠子噼哩叭啦一片亂響,聒噪得他五心煩亂,便找到上司要求換崗,恰在這時,上頭決定胡椒蘇木折俸,度支司須得派一個人前往儲濟倉監理此事。這是個鬼不纏的差事,誰見了就躲。司郎早嫌這個沒事幹的游神礙手礙腳。於是就把這差事委派給他。金學曾閑得無聊,因此樂得前往。儲濟倉往外發放物品,每一筆,都得有三個人簽字。一是發放方的管倉大使,二是接受方,三是監理方。按理說,章大郎尋釁,本與他金學曾無關,但王崧既然問上臉來,心知他這是轉移矛盾,卻也不得不答:「依卑職看,還得按章程辦事。」
章大郎睃著金學曾,心中忖道:「這大概就是剛才那位官員咒罵的金觀政了,瞧他賊眉鼠眼,就不是個好東西,待老子調教調教他。」於是故意大驚小怪地嚷道:
「啊,原來你不是啞巴!」
金學曾臉色一沉,問:「章大人怎麼如此說話?」
章大郎用摺扇敲了一下金學曾的肩膀,以一種侮辱的口氣說:「咱章爺從進這儲濟倉的大門,就看見你耗子樣跟著,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嘴巴卻是個死的,王大使,這人是幹啥的?」王崧回答:「回章大人,這位金大人是戶部觀政,度支司派來的監理。」
「監理什麼?」
「就監理胡椒蘇木折俸的發放。」
「他娘的,六個指頭搔癢,偏多出了這麼一道,」章大郎罵罵咧咧,接著又拿眼橫著金學曾,輕蔑地問,「金觀政,你剛才說到章程,什麼章程?」
平白無故受此羞辱,金學曾一張白凈臉漲紅到耳根。儘管章大郎進來之前王崧已介紹了他的底細,但此刻他仍想「太歲頭上動土」,迎著章大郎挑釁的眼光,他硬朗朗答道:
「儲濟倉的章程,只對衙門,不對個人。你北鎮撫司兩百多名官員,若一個一個的給付,今天一天都稱不完。」?
「稱不完也得稱,就這麼辦!」
章大郎以勢壓人,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金學曾也不甘示弱,回敬道: 「章大人,你既插隊進來,眾人忍讓也就罷了,現在又無理取鬧,公堂之內,豈無王法?」
「好你個鳥觀政,竟敢教訓本官,」章大郎沒想到眼前這位弱不禁風的書生竟然有如此膽量,於是「嗤」的一笑,揶揄道,「看看你穿的是什麼?幾隻小麻雀前胸後背地亂飛,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隻大熊羆,你有什麼資格和咱講話?」
章大郎挖苦金學曾是個「九品觀政」,金學曾冷冷一笑,答道: 「是的,我金某官階九品,是大明王朝里最小最小的官。但是,我這個小官是鄉試會試這麼一程程考出來的,是皇上金榜題名,從正途上得到的,請問章大人,你這五品官是怎麼來的?」
如此一問,等於戳了章大郎一刀,因為他的官畢竟是開後門花大把銀子買來的,他頓時惱羞成怒,舉起扇柄朝金學曾劈頭打來。金學曾一躲,頭上的烏紗帽翅被扇柄擊斷。 「章大郎,你膽敢行兇?」金學曾跳過一邊,大聲嚷道。 「老子行兇怎麼樣,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這個金榜題名的野狗。」
「天子腳下豈無王法?」金學曾還想理論。
「你一個鳥觀政也配說王法?」
章大郎顧不得官箴體面,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在稱房裡把金學曾攆得團團轉。膽小怕事的王崧,跟著章大郎背後勸道:「章大人,請息怒,有事好商量。」說著就去拉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認為王崧勸架是假,偏袒金學曾是真,頓時遷怒於他,迴轉身來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後腦勺重重地碰在磚地上。頓時身子一縮,四肢抽搐起來。
這當兒,金學曾已跳出稱房,與聞訊起來的守倉小校撞了個滿懷,小校問道: 「金大人,出了何事?」?
「有人在這裡行兇動武。」金學曾氣喘吁吁地回答。
「誰?」
小校言猶未了,只見章大郎抓了一把鏟子又從屋裡撲出來沖向金學曾。
「快,把他拿下!」
金學曾一邊對小校嚷著,一邊撒腿就跑。小校見追打者是個武官,愣了一下,旋即上去阻攔。沒想到章大郎氣紅了眼,也不問青紅皂白,竟又掄起鐵鏟朝小校攔腰掃來,虧得小校手腳麻利一步跳開,不然,這一鏟子挨上了,不死也是個終生殘廢。小校見這「官人」已是完全發了瘋,立時命令與他同來的七八個兵士將其團團圍住。面對一下子逼上來的七八支槍矛,章大郎色厲內荏地嚷道:
「你們想要怎麼樣?」
「把他轟出去!」
重又走過來的金學曾,跺著腳命令小校。
「這位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小校息事寧人,好言相勸。
章大郎見自己孤勢,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一丟鏟子,指著金學曾咬牙切齒罵道:
「狗日的,你等著,看我章大爺怎麼收拾你。」?
章大郎說著,已是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大門,他前腳剛走,稱房那邊,吏目又銳聲叫了起來:?「金大人,快來!」
金學曾趕緊跑進稱房,只見王崧躺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應胥吏急糊塗了,一聲聲地喊著「王大人」,也不知如何辦理。金學曾蹲下來仔細一看,地上沒有一絲血跡,他伸手在王崧的後腦勺摸了摸,只覺得塌陷了一塊。他隱約感到這是顱骨破裂血淤顱中,剛才撒腿狂奔已是暴出了一身臭汗,這會兒額頭上更是汗下涔涔了。
「金大人,怎麼辦?」
「快找副擔架來,把王大人抬出去急救。」
得了這個指示,吏目飛身而去。金學曾又拿起王崧的右手腕給他把脈,寸關尺三點都摸不著脈息,接著翻開他的眼皮來看,瞳孔已經放大。金學曾心中一格登,隨即眼角一酸,幾顆豆大的淚珠滴落在王崧的臉上。
正在這時,忽聽得大門那邊喊聲震天。旋即小校滾葫蘆一般跑過來稟道:「金大人,方才那位武官領著幾十個兵士操著傢伙殺進來了。」
金學曾霍地站起,咬著牙說:「天子腳下,豈無王法。你們守庫兵士,都操傢伙奮勇抵抗。」
「是。」
小校領命而去。金學曾又喊過一位吏目,吩咐道:「你趕快從後面出去,到戶部稟告這裡的情況。」
「是,小的遵命。」那吏目剛跨出稱房,又回頭說道,「金大人,小的看那章大人好像要找
你尋仇,你也得躲一躲。」
「對,請金大人暫且迴避。」
「謝謝諸位好意,出了這大的事情,金某怎能離開,要死,我也只能死在這儲濟倉內。」說著,金學曾朝在場諸位拱了拱手,整了整衣冠,挺胸出門,朝殺聲震天的大門那邊走去。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9 11:11
標題: 水龍吟 第三回 度危艱折俸闖大禍 平叛亂誓拔硬頭釘 文 / 熊召政
  乍一聽說儲濟倉發生械鬥,小皇上顯得特別緊張。李太后也不安地問:「錦衣衛怎麼會跑到那兒去打架?」在座的誰也回答不出。張居正說道:「臣現在就去調查此事。」說罷告辭離了雲台,步履匆匆回到內閣。?
     剛過會極門進了內閣院子,大老遠就見王篆花腳貓似的竄來竄去。一看見他,張居正就明白他是為儲濟倉發生的事情而來,因為守倉兵士屬他管轄。張居正也急欲知道事情經過,便快步走了過去。王篆這時也一眼瞥見了他,連忙跑過來,也不及行禮,就稟道:「首輔,出了大事了。」?
    「儲濟倉發生了械鬥,是不是?」?
    張居正一邊走向自己的值房,一邊問道。王篆跟在屁股後頭,有些吃驚地說:「噢,首輔已經知道了?」?
    張居正頭也不回,說道:「東廠的消息比你的還要快哪,說說,究竟是為何事?」「還不是為胡椒蘇木折俸!」「果然是為這個!」張居正心下一沉,不禁想起了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來內閣拜謁,敘茶時,張居正說道:「汝觀兄,聽說你這位大司徒到職之後,戶部衙門面貌煥然一新。當此新舊交替之際,許多衙門差不多都癱瘓了。官員們一心都在窺測風向,根本沒心思做事。戶部卻不然,各司職部門清賬的清賬,盤庫的盤庫,催繳的催繳,倒比過去忙了幾倍。沒有老兄的掌握,這種局面是不可能出現的。」「首輔大人如此表揚,著實令卑職慚愧。」王國光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眼神里雖透著自信,但說話的口氣卻很謙遜。?
     這王國光看上去五十掛邊的年紀,身材偏高,雖然發福肚子微腆卻不顯得臃腫,兩頤豐滿,鼻隼高聳有肉,五官四竇都生得得體,一看就是一個大富大貴的上乘之相。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金榜題名比張居正早了三年。隆慶四年,他從南京刑部尚書任上,調任北京戶部尚書,但並不到部任職,只是掛此銜頭,實際的職責是總督天下倉場。這次張居正讓他取代張本直到部履職,級別並沒有提,只是事權加重。他是河南府陽城縣人,按理與高拱也算大半個老鄉,但感情上他卻更親近於張居正。這皆因二十年前,張居正任翰林院編修,王國光任吏部文選司郎中期間,兩人都恃才傲物,在京城的年輕官員中都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因此兩人聲氣相求結為密友,對當時權傾天下氣勢熏天的嚴嵩頗有微詞,他們的行跡很快受到次輔徐階的注意,這個狀元郎出身的閣臣,便把他們延攬到門下,教會他們政治上的隱忍之術。這兩個甫入仕途的愣頭青這才得以保存下來,並在隆慶一朝徐階任首輔時得到提拔重用,成為朝廷的棟樑之臣。兩人既都成了徐階的弟子,政見相同又兼著同門之誼,感情自是非同一般。這回張居正力薦王國光出掌戶部,還惹出不少風言風語,說張居正懷私罔上任用私黨。期間兩人曾見過幾次面,張居正對此始終不吭一聲。僅這一點,就讓王國光心存感激,整頓戶部開創新局也就格外賣力。這會兒,坐在張居正的值房裡,王國光接著說道:「戶部掌握著全國的財政。究竟如何才能給皇上當好掌柜的,這裡頭名堂大得很。我到部還
不到一個月,已摸到一些情況,看到一些弊病,正琢磨著如何革故鼎新,扎紮實實地做出幾
件事來。因思路還沒有理順,故不忙向你首輔彙報。方才咱已講過,今天,有急事向首輔稟
告。」?
    「究竟何事?」?
    「國庫的銀子已經告罄。」?
    「啊?高拱離任前,不是說還有四十萬兩嗎?」?
    「四十萬兩,哼,那是張本直說的假話。」王國光悻悻然說道,「這幾日,所有帳目都已查證核實,國庫里實只有二十萬兩銀子,所謂四十萬兩,是把高拱答應多給殷正茂那二十萬兩銀子也算在內。可是,這筆銀子已劃出去三個多月了。」聽了這席話,張居正馬上想到了朱衡。他登門拜見這犟老頭子,請他繼續留任工部尚書一職,朱衡二話不說,只提一個條件,必須近期內將二十萬兩銀子的潮白河工程款如數撥給。張居正出於無奈答應了他。於是接著問:「潮白河二十萬兩銀子的工程款,劃撥了嗎?」?
    「早劃撥了,」王國光憤憤地說,「朱衡是個牛鼻子,這筆錢不給,他就又會鬧著去敲登聞鼓。只好給他。他不鬧了,我這裡也就燈干油盡。堂堂一個戶部尚書,口袋裡竟摳不出一兩銀子,國朝兩百年來,實在是前無古人哪!」王國光一番感嘆,讓張居正聽了心酸,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梳理著長須,問道:「汝觀,總還有一些銀子的進項吧。」?
    「有還是有,年初,戶部十三司會同有關衙門一起核定,今年全國應該徵收的賦稅是二百七十萬兩銀子,但全年各項開支卻須得銀兩四百餘萬,這還不包括先帝去世與新皇帝登基這些意外的大筆開支,總之是寅吃卯糧,入不敷出。」?
   「不是說還有歷年積欠嗎?這個數目是多少?」?
    「五百多萬,」王國光伸出一隻手來晃了晃,接著嘆道,「這還僅僅只是隆慶二年以來的積欠,如果這筆錢收起來,我們就不會如此捉襟見肘,作無米之嘆了。」?
     「汝觀,我看催收積欠是戶部的重中之重,在這件事上你要多動腦筋。」?
    「咱已經想好了主意,第一步,把全國十大榷關的徵稅御史全都換掉,換上年輕肯干願意為國分憂的官員。這是個重大事件,過兩天咱專門再來請示。」?
    「今天為何不討論呢?」張居正性急地問。?
    「今天,有比這更急的事情。」?
    「啊?」?
    「叔大,後天是啥日子?」?
    「七月二十,」張居正脫口答道,他不懂王國光葫蘆里究竟裝的什麼葯,不解地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王國光嘴一咧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是干扯了扯嘴角,善意譏道:「你是官當得太大不做具體事,所以記不得了。再過幾天是發放月俸的日子。京師的官吏,合起來有一兩萬人,每月應發放的本色俸銀是十二萬兩銀。可是現在上哪兒去找這筆錢呢?」?
    「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嗎?」張居正問。?
    「若還有一絲辦法可想,咱就不會來羅唣你了。實在是山窮水盡啊!」王國光兩手一攤,一臉苦相。?
    張居正這才感到事態嚴重,一個首輔上任的第一個月,京官就領不到俸銀,這可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張居正頓覺胸口堵得慌,嗓子也幹得冒煙。趁他呷茶的工夫,王國光繼續說道:「千難萬難打磨不開也就是這兩個月,過了這兩個月,咱就有辦法了。」?
    張居正「嗯」了一聲,猶自沉思著問:「鄰近州府的鈔庫中,也無銀可調嗎?」?
   「這個主意咱也想過,行不通。」王國光伸手抹了抹鼻頭滲出的細密汗珠,答道,「各省府的官吏俸祿,都從各省府的鈔庫支取。因多年賦稅催繳不力,各省府鈔庫也大多入不敷出。
你調他的銀子,等於是奪了他一省官吏的俸祿,縱是省撫答應,底下的官員也不答應。如此
扯來扯去,半個月也不得下地。這邊的事情解決不了,那邊又捅出個新的馬蜂窩。」?
    「找京城富商臨時挪借呢?」?
    「這更使不得。一是有失皇朝體面,載諸史冊,必遭後人唾棄。二是你莫看官員們平常愛財如命,你若告知本月的俸銀是從商人處告借得來的,馬上就會輿論沸騰。那些自詡為孔聖人嫡傳弟子的朝廷命官,這會兒就會個個都成了恥食周粟的伯夷叔齊,覺得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彈劾咱們的各種奏摺也就會紛紛涌至內廷,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那麼,就臨時拖欠一月。」?
    「欠也不能欠,你這首輔上任第一個月,就拖欠官員的俸銀,叫人家怎麼看你?」?
     張居正急了,嚷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人難道叫尿憋死不成?」?
     王國光迎著張居正的目光,說:「咱倒有個餿主意。」?
   「請講。」?
   「本月的折色銀,全部改用實物折俸。」?
   「實物,什麼實物?」?
    王國光徐徐說道:「戶部管理的國庫,在京城也有二十幾處。除了鈔庫空空如也,余剩各庫倒都是滿墩墩的,累年各府州縣納繳的實物,從紙筆墨硯鑼鼓鐃鈸,到炭米油鹽竹木藤漆,可謂應有盡有,統計下來,大約有七百多個品種。這些東西本來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繳數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庫時間太久,還發生霉爛變質。每年,各司庫呈報的損耗最低也是好幾十萬兩銀子。依愚職之見,乾脆,選出幾樣庫存實物,折價作為官吏們的俸銀髮放,這樣既解決了庫存壓力,又解決了俸銀,這無招之招,也算是兩全其美。」?
    「這主意不錯,」張居正笑道,「好你個王國光,口口聲聲說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原來是在賣關子。」?
    「咱不是說過嗎,這是無招之招,是餿主意。」?
     張居正伸手摩挲著額頭,冷靜思考後,又說:「這件事執行起來,恐怕還會有阻力,仆坐在這個首輔位子上,該有多少官員不滿,他們雞蛋里尋骨頭,想找岔子的人多的是。因此我們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把前因後果仔細思量一番。實物折俸,好像國朝已有先例,待會兒我讓書辦查查。」?
    「不用查了,咱記得。成化五年,御史李監受命清查內庫,見各庫絲綾羅褐繒布衾褥,以及書畫几案銅錫磁木諸器皿,皆委諸積塵日久腐壞,因此上疏請充俸鈔。皇上批旨允行。」?   王國光從容道來,凡涉及國家財政,事無巨細孰論古今,他都不假書簿對答如流。僅此一點,就讓張居正心裡感到踏實,他暗自慶幸舉薦得人。並由此感嘆:官場中,像王國光這樣的明白人實在太少。?
   「汝觀,既有先朝實例,這件事做起來就有據可依了。」張居正眼神里重又恢復了自信,「只是究竟用何等實物折俸,還須詳議。」?
    「這個,咱也想好了。」王國光立即答道,「就用胡椒蘇木,一是這兩樣物品國庫收藏甚豐,足夠供應。二來,胡椒蘇木歷來由榷場專營,民間不許散賣。因此,拿它們折俸,官員們很容易就能變現。」?
    王國光什麼事都想得很細,倒讓張居正覺得自己的思慮都是多餘。不過,他仍免不了囑咐:「既如此,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辦理。仆雖不諳市情,但也約略知道胡椒蘇木歷來估價不菲,因此在折俸時,還望汝觀不要太摳,多給官員們讓一點利。」?
    「這個不用首輔操心,愚職自會辦理。」?
    「還有,為慎重起見,你將此事寫成摺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摺子已擬好了。請首輔過目。」?
    王國光說著就從袖筒里抽出奏摺遞上,張居正接過笑道:「汝觀,原來你是蓄謀既久啊!」
    走進值房,張居正收回思緒,跟著進來的王篆,剛落座就把儲濟倉發生的事情備細講了。卻說章大郎撒野不到半個時辰,王篆就聞訊率兵趕到現場,其時械鬥已經停止。章大郎聽說王崧死了,心中發虛,也知道天子腳下鬧事兒不是好玩的,便腳底抹油開了溜。但儲濟倉門前依然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看熱鬧的領折俸的混雜一起。由於這樣一鬧騰,原本就有怨氣的軍爺們,這一下更是火上澆油。儘管領頭的章大郎走了,他們卻沒有稀鬆下來。只見這個挽袖捏拳頭,那個捅娘罵老子,你上竄下跳唯恐天下不亂,我烏頭黑臉賽似活閻王。看見王篆率了兵馬前來彈壓,他們也毫不害怕——皆因他們自恃都是簪纓貴胄,諒王篆也不敢把他們怎麼的。這時,正好王國光的八人大轎抬了來,立刻就遭到軍爺們的圍攻謾罵。有的人朝他啐口水吐唾沫,有的人朝他扔石塊。慌亂中,不知是誰的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額頭,頓時血流如注。王國光本是得了傳信后馬不停蹄趕來處理問題的,沒想到一下轎還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又挨罵又挨打,軍爺們恨不得生吞了他。虧得王篆拚死相救,把他塞回大轎,在巡警的簇擁下離開儲濟倉。不然的話,很難說他會不會成為王崧第二。?
    聽著王篆的彙報,張居正心裡頭一抽一抽的,手心裡全是冷汗。王篆話音一落,他立即問道:「儲濟倉那邊,現在怎麼樣了?」?
    王篆答道:「卑職一看情況不對頭,就下令關了大門,暫停給付,並增加了保衛的兵士。」
   「鬧事的武官,究竟有哪些?」?
   「在場的都鬧了,跳得凶的,也有十幾個。」?
   「那個挑頭的章大郎,抓了沒有?」?
   「這個……」?
    王篆欲言又止。張居正盯著他,厲聲問道:?
   「怎麼了?」?
   「這個章大郎,是個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宮總管太監邱得用。」?
   「哦,原來有這一層。」?
    張居正眼中火花熠然一閃。腦子中迅速浮現出一張總是笑眯眯的臉來,這就是邱得用。他平常從不多言多語,但做事很有分寸,因此極得李太后的賞識。張居正沒想到,章大郎竟是他的外甥,立時感到這事棘手。若抓捕章大郎,必然會得罪邱得用。若不抓,那些不明事體專扯牛筋的軍爺們還會尋釁鬧事。張居正頓時陷入兩難之中,半晌沒有說話。?
    善於察顏觀色的王篆,這時望了望門外,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首輔,依卑職看,乾脆放這章大郎一馬,給邱得用一個人情。」?
    「混帳!」張居正臉色鐵青,一拍桌子罵道,「這話是你說的?大是大非的事情,豈容拿來做交易!」?
    王篆本以為揣著了張居正的心思,沒想到搔癢搔錯了地方,招來一頓臭罵,頓時臉紅到耳根,坐在那裡局促不安,張居正瞟了他一眼,又問:「章大郎現在何處?」?
    「從儲濟倉走後,這傢伙一頭鑽進北鎮撫司衙門,就不見出來。」?
    「這個硬頭釘子,一定得拔掉。」張居正咬著腮幫子說道,「你現在就去,務必把章大郎抓捕歸案。」?
    「卑職遵命。」王篆答應得爽快,可就是不挪身子。?
    「去呀!」張居正催促。?
     王篆看著張居正臉色,小心翼翼答道:?
    「首輔,北鎮撫司是錦衣衛衙門,而錦衣衛直接歸皇上管轄,沒有請得聖旨,卑職這個巡城御史,就無權進去抓人。」?
    王篆說的是實情。張居正聽了,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決然說道:「到皇上那裡請旨,不是三兩個時辰辦得下來的,況且,你也說過,這中間還有一個邱得用,請不請得動聖旨還是一個問題。我的意思,是要搶先手。只要把章大郎抓到,怎麼處理,主動權就在咱們的手上,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
    王篆猴兒精,聽得出張居正對他講的是心腹之話,連忙答道:「經首輔這一點撥,卑職明白了。我這就派人到北鎮撫司候著,只要章大郎一露面,立馬就把他逮住。」?
    「他若不出來呢?」?
    「咱就等。」?
    「等不得,等過了今天,黃花菜都涼了。你必須設法把他騙出來。」?
    「騙?」王篆眼珠子一咕嚕,對首輔話中的「玄機」心領神會,笑道,「請首輔放心,卑職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王篆一走,已是中午,張居正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按習慣,午飯後他一定得眯一會兒,可是今天他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儲濟倉事件的發生,攪得他六神不安,思緒駁雜。上任首這一個多月,順心事少煩心事多。單是財政困難倒沒有什麼,主要是人事上的糾葛。他隱約感到暗中總有一股勢力在與他較勁。高拱人雖走,但他數年經營提拔的官員多半都還在各大衙門擔任要職。這些人明著不說什麼,見了面點頭哈腰作揖打拱,好像一切都很平靜。其實,這些人是用「軟磨」代替「硬抗」。這樣一來,各衙門都處在半癱瘓狀態。政府機構中最最重要的六部,雖然大都更換了堂官,但事繁權重的各司郎官卻不肯配合,局勢不但沒有起色,
反而比高拱在位時更糟。近幾天來,張居正強烈地感到,自己雖然得到了首輔之位,實際上
並沒有得到首輔之權。凡有提倡少有響應,一個柄國大臣,上演的竟是自拉自唱的「獨角戲
」。今天上午,他鄭重向皇上提出京察,原就是為了恢復高拱在位時那種一呼百應的局面。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京察還沒有開始,胡椒蘇木折俸卻出了大事,不但發生了械鬥,還出了人命……?
    張居正慎重思慮反覆推想,覺得武官們鬧事並不是偶然,保不準背後有人慫恿。有些人就是想趁混水摸魚把事情鬧大。若不能及時把局勢控制住,聽任官員們的不滿情緒蔓延開來,最終所有的矛頭必定都會對準他這個新任的首輔。眾口爍金金必銷之,眾人推牆牆必倒之。張居正意識到這一點,頓時不寒而慄。有那麼一剎那間,他甚至懷疑當初支持王國光作出胡椒蘇木折俸這一決策是否妥當。但很快這念頭就熄滅了,吃後悔葯並不符合他的個性,何況國庫空虛也沒有別的選擇。思慮了一番,張居正眼裡重又射出那種逼人的鋒芒,他用手捏著鼻翼提了一會兒神,然後朝門外威嚴地喊了一聲:「來人。」?
    「卑職在。」?
     書辦應聲入內。張居正朝他掃了一眼,說道:「傳示兵部、刑部兩位尚書,到內閣會揖。」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9 11:12
標題: 水龍吟 第四回 動賊心思擒拿兇犯 灌迷魂藥智騙中官 文 / 熊召政
??下午時分,兩乘四人抬轎子一前一後進了北鎮撫司的轎廳。前轎里下來的一個人,約五十歲左右年紀,一張大圓臉,兩道又疏又淡的眉毛下,嵌了一雙總是半閉半睜的雁眼。他穿了一件大紅妝花過肩雲蟒綢質地的貼里衫——這一款的雲蟒綢產自杭州,一縑值銀五十兩—
??—單從這件衫衣就可以看出其人身分高貴。他便是如今名動京師的巨?,乾清宮管事牌子邱
??得用。后一乘轎子里下來的也是一名太監,叫廖均,是惜薪司掌印太監。凡供應宮內柴炭,
??疏浚宮內溝渠,安排節日彩坊一應雜事,皆為惜薪司職責範圍。這樣兩個人,為何邀齊了來到北鎮撫司衙門,說起來這裡頭還有故事可言。?
??卻說王篆從內閣出來,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能把章大郎抓捕。請不來聖旨,他是不能夠進北鎮撫司衙門抓人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把章大郎騙出來。既然鬧出了命案,章大郎也知道闖了大禍,輕易不會走出北鎮撫司大門,思來想去,惟獨能讓他出來的人,只有他的舅舅邱得用了。但如何能夠讓邱得用心甘情願鑽這道煙筒,卻也並非易事。首先,得找一個邱得用信任的人傳遞消息。王篆想破了腦瓜子,才想到一個人,這就是惜薪司掌印太監廖均。?
??惜薪司屬於大內二十四衙門之一,其管轄的幾個炭廠柴廠均在北京城中,因為涉及到這幾個廠子的治安保衛,所以王篆與廖均有了聯繫,交往既久,也產生了一些友誼。譬如說,王篆每年都會幫著廖均偷偷賣一些大內專用的紅籮炭或御膳房專用的片兒柴,賺上一筆昧心銀子。這中間自然也少不了王篆的好處。這種換手搔癢的事做多了,兩人自然就成了「哥兒們」。邱得用任乾清宮管事牌子后,廖均曾私下對王篆講過邱得用是和他一起凈身入宮的「同年」,幾十年相處下來,關係極為融洽。他要介紹王篆與邱得用認識,讓邱得用得便幫著他在李太後面前美言。王篆點頭應允,只是因為忙,才把這事兒擱下了。現在他決定走一步險棋,讓廖均去找邱得用。於是派人去找廖均,扯了個治安上的由頭,讓廖均速來紅籮炭廠旁邊的一家茶館里相見。?
??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廖均乘轎前來,王篆早就要了一間清靜雅室坐等,見他來了,起身打一拱,問道:「廖公公,是否用過午膳?」?
??「用過了。」?
??「那就看茶。」?
??王篆吩咐堂倌擺上幾樣茶點,沏了一壺朱蘭窨出的碧螺春,廖均端起杯子來,覺得太燙,又放下了,問道:「王大人,你猴急馬急地找咱來,究竟有何急事?」?
??「這真是個火上房的急事……」?
??說了個半截子話,王篆便停了。他這是故意賣關子,吊廖均的胃口。廖均果然急了,忙不迭聲地追問:?
??「有人在紅籮炭廠挖洞,偷炭了?」?
??王篆搖搖頭。?
??「那,管廠的牌子作奸自盜?」?
??王篆還是搖頭,廖均嘴一癟,尖著嗓子嚷道:「我的天,你這是讓咱猜燈謎呀。」?
??王篆勉強一笑,旋即又繃緊了臉,壓低聲音問道:「廖公公,你與乾清宮總管邱公公的交情究竟怎樣?」?
??「好哇,昨兒個晚上,咱倆還在一起喝酒哪。」廖均一摸光溜溜的下巴,驚詫道,「咦,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
??王篆朝前湊湊身子,聲音壓得更低了:「邱公公可是出了大事。」?
??廖均心猛然一縮,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了,問道:「什麼大事?」?
??
??「今天上午儲濟倉里發生的事,你可知道?」?
??「知道,不就是因為胡椒蘇木折俸的事,幾個老軍門吵嚷著鬧事么?這與邱公公有何相干?」?「你知道帶頭鬧事兒的是誰?」?
??「不知道。」?
??「我告訴你吧,就是邱公公的外甥,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章大郎。」?
??「是他?」廖均驚得一吐舌頭,又說道,「軍爺們鬧事,隔三差五就有發生,這算是什麼大事?」?
??「可是,這次出了人命。章大郎追打戶部觀政金學曾,儲濟倉大使王崧上去解勸,被章大郎一掌推跌在地,摔碎了後腦骨,當時就口吐白沫,一命嗚呼了。」?
??「這麼說,章大郎犯了命案?」?
??「正是。」?
??「這就算是個大麻煩事了?」廖均雙眉緊鎖,嘆著氣問,「如今,這章大郎在哪裡?」?
??「在北鎮撫司衙門。」?
??「藏在那兒,誰敢把他怎麼樣?」?
??「廖公公此話差矣,」王篆小眼睛一眨,琢磨著說,「我知道廖公公心裡頭是怎麼想的,第一,錦衣衛由皇上直接管轄,沒有皇上旨意,任何衙門也不能進鎮撫司抓人。第二,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邱公公跟隨李太后多年,深得信任。沖著這層關係,別人也不敢把章大郎怎麼的。」見點著了實處,廖均不自然地笑了笑,答道:「王大人既然說出了這兩個理兒,那還有何擔心的。」?
??「這兩個理若放在平常,興許還算是一道擋箭牌子,但放在眼下這局勢,是一點作用都不起。」「為何?」?
??「就為朝局的穩定,」王篆欲擒故縱,始終控制著說話的節奏,「你想想,小皇上登基剛剛兩個月,宮裡頭主事兒的是李太后。戶部提出胡椒蘇木折俸,小皇上下旨允行。這明裡是小皇上的意思,其實,還不是李太后在後頭當家。這個章大郎不識時務帶頭鬧事,如果把這件事兒捅到皇太后那裡,你說皇太後會怎麼想?一個朝廷命官活活死在章大郎的手下,這事兒已是犯了眾怒。如果科道言官一起上章彈劾,李太后就是有心袒護,恐怕也得顧忌朝廷的體面。何況《大誥》律白紙黑字寫著,殺人者償命。李太后哪怕是作樣子給大臣看,也得把章大郎抓進大牢。只要章大郎一犯事,邱公公那一頭還不知道會擔什麼干係。李太后若果真要樹立個清正廉明的形象,包不準還會拿邱公公開刀呢。」?
??王篆歪理正理一起擺,真話假話摻著說,廖均果然上了他的圈套,這時候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不由得睜大眼睛,焦急說道:「依王大人這麼一說,邱公公果然難逃一災,這才真叫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可不是,人有旦夕禍福,此言不虛也,」王篆接著又補了一句,「聽說刑科已下了駕帖,要把章大郎捉拿歸案。」?
??廖均一聽,愣了。國朝體制:凡緝拿罪犯(不管是大臣還是百姓),須得由刑科開出駕帖。拿了駕帖抓人,如果反抗,格殺勿論。這麼快就開出了駕帖,可見事態嚴重到何種程度。?「邱公公是個好人,這下慘了。」?
??廖均替朋友擔心,連連嘆氣。王篆看在眼裡,喜在心中,趁機說道:?
??「我倒有個主意,可以幫邱公公渡過難關。」?
??「啊?」?
??廖均眸子一閃,巴巴地望著王篆。?
??「這事兒的關鍵是章大郎,當前最要緊的,就是不要讓刑部逮著章大郎。」?
??「讓章大郎躲在北鎮撫司里不要出來。」?
??「這哪兒成?」王篆頭搖得貨郎鼓似的,「廖公公你應該知道,錦衣衛都督朱希孝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刑部來要人他可以不給,若是李太后開了口,他敢不給?」?
??「這倒也是,那,王大人你還有何妙計?」?
??「讓章大郎藏起來,藏得嚴嚴實實的,讓他們找不著,」王篆眼中閃著賊亮的光,狡黠地說道,「再大的事也是一陣風,一年半載風頭過了,大臣們的情緒也平息了,到那時章大郎再出來,保准就沒事。」?
??廖均想了想,點頭答道:「王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往哪兒藏呢?再說,你不是說刑科下了捕單嗎?章大郎一出北鎮撫司,豈不是自投羅網?」?
??王篆一笑,拈了一粒鹽水花生嚼著,饒有深意地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是一句屁話。再密的網,也能找著地方鑽出去。」?
??「啊?請王大人開示明白些。」?
??王篆便把腦袋湊過去,同廖均咬了一會耳朵。廖均覺得王篆的計策可行,於是一擊桌子,興奮地說道:?
??「咱看也只能這麼辦了。待事成后,咱讓邱公公擺一席酒,好生答謝你。」?
??「答謝不敢,廖公公,你千萬不可在邱公公面前露半字口風,說這主意是我出的。」?
??「這又是為何?」?
??「事涉朝廷機密,一旦讓人知道了,本官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這倒也是,」廖均憬然而悟,「等這事兒平息了,再讓邱公公報答你。」?
??王篆見廖均已是深信不疑,怕再說下去會露出破綻,便打住話頭說:?
??「廖公公,事不宜遲,你還是去會邱公公,務必搶先一步,把章大郎安全轉移。」?
??說罷,兩人拱手告辭。??
??廖均心急火燎趕回紫禁城,把邱得用請出乾清宮來通報商量。出了這大的事,邱得用竟還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這也難怪,乾清宮是禁中之禁,門衛森嚴。除了司禮監太監能來這裡,任什麼人沒有皇上的旨意是不得入內的。邱得用從小父母雙亡,十二歲凈身入宮前,一直與姐姐相依為命,手足之情十分深厚。這章大郎是姐姐的獨苗,為了給他補這一個官,邱得用不知花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思。一家人都指著他陞官蔭子光耀門庭。如今突然出了這麼一件事,無異于晴天霹靂,震得邱得用半晌說不出話來。廖均一旁催促:「邱爺,這事兒再磨蹭不得,救人要緊。」?
??邱得用哭喪著臉,問道:「依廖爺之見,咱那不成器的外甥,果能解救?」?
??「死馬當作活馬醫,不妨試試。」?
??「那,咱們就去吧。」?
??邱得用尋了個由頭回乾清宮請了兩個時辰的假,然後與廖均坐兩乘大內專用的四人抬杏黃轎如飛地出了紫禁城,不消片刻就到了北鎮撫司衙門。?
??錦衣衛與東廠,都是獨立於政府之外,由皇上直接控制的兩大警治特務組織。錦衣衛歷來由世襲勛爵掌管。它的職能一分為二,一是宮廷禁衛、大朝儀仗等;二是負責監視大臣,緝捕廷杖犯罪臣工。因此它也設了一座大獄,即鎮撫司獄。京城中有三大獄,分屬刑部、東廠和錦衣衛北鎮撫司,三家刑治機構功能雖有重疊,但大略也有分工:盜匪姦殺等民案,由刑部管轄;涉及宦官及公門中人犯罪,由東廠管轄;凡大臣謀反弒逆或忤犯皇上,則由錦衣衛緝拿。三座大獄,用刑最酷者,東廠與北鎮撫司可以並稱。有時,北鎮撫司甚至還超過東廠。
??小老百姓,說起刑部無不駭然變色,而達官顯宦,對東廠與北鎮撫司則避之如虎。這兩個機構互為表裡,被皇上視為心腹。因此,這北鎮撫司雖只是個三品衙門,但在京師人的眼中,卻是個充滿血腥威到極致的地方,再急的事,路過這裡也得繞個道兒。正因為如此,章大郎才敢仗勢欺人胡作非為。?
??邱得用的轎子剛在轎廳停穩,早有人通報了進去,掛都指揮僉事職銜的北鎮撫司堂官林從龍趕緊出來迎接。邱得用心裡急得貓子抓要見章大郎,卻又不得不先與林從龍敷衍幾句。他跟著林從龍進了花廳,坐下說道:「林鎮撫,咱那不肖的外甥這次給您惹了麻煩,心裡頭甚是不安。」?
??「邱公公說哪裡話,」林從龍一副完全不在乎的神氣,「章大郎做錯啥事兒了,不錯,死了一個九品的守倉大使王崧,可是,那也不是章大郎故意弄死他的。再說,胡椒蘇木折俸,是個什麼鳥章程?咱們這些軍爺,肚子沒那麼多彎彎繞,心裡頭不滿,口中就要罵,邱公公你說是不是?」?
??「是是,」邱公公對林從龍的態度雖然心存感激,但又覺得他不識大局,於是說道,「多謝林鎮撫的關心,章大郎現在在哪?」?
??「在後院廨房裡,邱公公你放心,本鎮撫已把他藏得好好的,任何人也拿不走他。」?
??「啊,」邱得用聽了這句話一愣怔,拿眼瞅著廖均,猶豫著問,「廖公公,你看?」?
??廖均知道邱得用輕信了林從龍的話,但他覺得林從龍牛皮轟轟,有些靠不住,便委婉地說道:「要不,咱們先去看看大郎再說。」?
??「好吧。」?
??邱得用答應。林從龍便要陪同他們一起去章大郎處,邱得用一再辭謝,林從龍只得派了一個衙役給他們領路。?
??這北鎮撫司的後院,就是那座名震京師戒備森嚴的大獄。衙役把兩位公公領進大獄,三彎九轉,來到一座極為隱蔽的小院,這裡崗哨密布,本是關押犯罪貴族勛戚王公大臣等特殊人犯的地方,像前朝被棄市的兵部尚書于謙、首輔夏言等,犯事後就被關押在這裡。近些年沒有這樣的大臣要案發生,故這座小院一直空著。上午章大郎逃回北鎮撫司后,林從龍便把他安排在這裡避風。?
??邱得用一行走進小院時,章大郎正在一間「牢房」里吃酒,這牢房原本空空的就一張炕,臨時搬了些桌椅進來。如今桌上擺滿了酒菜,還不知從哪兒弄了兩個粉面姑娘,一邊一個把章大郎夾在中間,傳杯遞盞打情罵俏地尋歡作樂。邱得用走到「牢房」門口,只聽得裡面嚷道:「喝呀,章爺。」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聲音。?
??「再、再喝不得、得了,再喝,就、就醉、醉了。」章大郎的舌頭已經僵了。?
??「喲,醉了才好,醉了才是個真男人。」?
??「是嗎?那咱章爺就、就、再醉、醉一回。」?
??裡頭正這麼鬧騰著,房門突然咣啷一聲被推開。邱得用烏頭黑臉闖進來,也不等章大郎反應,就跨步上前重重地摑了他二個耳光。?
??「你,你是什麼人,竟敢打、打……」?
??章大郎跳將起來,一聲怒罵,但「老子」二字還未說出口,人就定在那兒了,伸出去一隻醋缽樣的拳頭也縮了回來,臉燥燥地問了一聲:?
??「舅舅,你咋來了?」?
??「孽畜,你還有心思在這裡尋歡作樂。」?
??邱得用眼見這麼個不爭氣的外甥,氣得身子打顫。章大郎雖然蠻橫得如一頭犟牛,但見舅舅,猶如老鼠見了貓。見平日里彌勒佛一樣的舅舅突然發怒,他聲都不敢作,酒意也醒了大半,他朝兩位姑娘努努嘴,示意他們出去。?
??兩位姑娘悄沒聲兒剛溜出去,章大郎就搬過兩把椅子請舅舅和廖均入座。邱得用指著廖均介紹:「這是廖公公,你喊叔。」?
??「廖叔。」章大郎腆著臉喊道。?
??「上午你乾的好事,」邱得用又罵開了,「胡椒蘇木折俸,又不是你一個衙門,你伸什麼頭?」?
??「舅舅,這事可怨不得咱,」章大郎辯解道,「你不曉得那個戶部觀政金學曾做事多麼氣人。」「氣人,氣人又么樣?」邱得用沒好氣地數落,「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這是古訓!」?
??廖均怕舅甥兩人這麼爭下去白耽誤工夫,在一旁提醒道:?
??「邱爺,時候不早了。」?
??「哦,」邱得用一拍腦瓜子,對章大郎說,「你鬧出了人命案,聽說刑科已下了駕帖要抓你。」?
??「怕個?,」章大郎蠻橫勁又上來了,「咱呆在這裡,誰敢進來抓我?」?
??方才林從龍說過類似的話,邱得用本已產生了猶豫,見到章大郎在這種時候仍然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更覺得北鎮撫司衙風不正,擔心章大郎藏在這裡還會弄出新的事情來,於是鐵定了心要把章大郎帶走,斥道:「你小子別張狂,北鎮撫司再厲害,也是皇上腳下的一隻螞蟻。刑部的人拿了駕帖進不來,拿了皇上的旨意,進不進得來?嗯?」?
??章大郎心中就指望舅舅這個靠山,如今這靠山既然這樣說話,章大郎頓時就抽了一口冷氣,囁嚅著問:「舅舅,你不是李太後跟前的第一大紅人么?」?
??「呸,什麼第一大第二大的,」邱得用狠狠地瞪了章大郎一眼,「你問問廖叔,舅舅在紫禁城呆了幾十年,哪一天不是夾著尾巴做人?」?
??「是啊,大郎,你舅舅平時緊開口,慢開言,見了是非躲得遠遠的,你這事兒出來,對你舅舅影響不小哪。」?
??「那,那怎麼辦?」?
??「現在,你就跟我走。」?
??邱得用說著就起身,章大郎問:「去哪兒?」?
??「去你廖叔處,他管著的紅籮炭廠,隱蔽得很,沒人往哪裡去。」?
??廖均連忙插進來說:「是啊,咱那裡頭當值的都是內侍,與外頭世界不相干,大郎去了那裡管保沒事。」?
??「可是,咱出不去啊!」章大郎兩手一攤。?
??「這個咱與你舅舅商量好了,」廖均說,「你就坐我的轎子,咱們大內抬出來的轎子,沒有人敢盤查的。」?
??「廖叔,你呢?」?
??「你放心,咱另外安排了一乘。」?
??「舅舅,那咱們走?」?
??「走!」邱得用堅決地回答,又對廖均說,「寥爺,咱帶著大郎先走,麻煩你去和林鎮撫打個招呼,要他千萬不要對人說咱來過這裡。」?
??「好咧,邱爺你放心去,咱會趕在你前頭先到紅籮炭廠。」?
??頃刻,章大郎跟著邱得用來到前院轎廳登轎起程。出了北鎮撫司衙門,邱得用特意掀開轎簾朝外瞧了瞧,只見街面上清靜寡靜連個人影子都沒有。他慌忙跺了跺轎底板,吩咐道:「快,去紅籮炭廠。」?
??北鎮撫司與紅籮炭廠,都在東城區,大約只隔七八條巷子。若走得快,連小半個時辰都花不了。這大內的轎班訓練有素,把個轎子抬得又快又穩,不知不覺已穿了六條巷子,再過一條約半里路長的紙馬巷,就到了紅籮炭廠。眼看快到了目的地,邱得用一直緊縮的心才慢慢鬆弛,剛說揉揉疲乏的眼睛,忽然聽得身後傳來吵鬧聲,他掀開轎簾扭頭一看,只見後頭的那乘轎子被一群皂隸圍著了。他心裡一急,大呼一聲:「停轎!」?
??轎子還未停穩,邱得用早跳將下來朝後頭奔去,只見那伙人正掀開轎門,把章大郎從裡頭揪了出來。?
??「住手!」?
??邱得用尖著嗓子大喊一聲,那伙人見是個衣著華貴的老公公,愣怔了一下,其中一位黑靴小校瞅了邱得用一眼,命令眾差人道:「不要管,先把人犯捆了!」?說話時,邱得用已跑到跟前,把一雙雁眼睜得大大的看著小校,氣喘吁吁地說:「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小校亮了亮腰牌,答道:「刑部的。」?
??「你知道咱是誰?」邱公公又問。?
??「不知道。」小校裝蒜。?
??「不知道咱是誰,這轎子你總該認識吧?」?
??「認識,是大內二十四監局的掌印公公們坐的。」?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敢攔?」?
??「因為這轎子里坐的不是公公,而是咱們要抓的人犯。」?
??「誰說他是人犯?」?
??「這個咱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公公你看,咱這裡有抓捕章大郎的駕帖。」?
??小校將一張蓋有刑科關防的公文在邱得用跟前晃了晃,然後命令眾皂隸:「把人犯帶走。」?早已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章大郎被眾皂隸推推揉揉,要扭進另一乘兩人抬的黑色小轎。?
??「舅舅救我——」?
??章大郎聲嘶力竭地叫著。邱得用一時氣極,也不知如何辦好,眼睜睜地看著這夥人把章大郎硬塞進小轎,抬起來如飛地跑了,才揮舞著雙手,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們回來——」?黑色小轎早就沒影了,只邱得用乾澀的喊聲,在空蕩蕩的巷道里迴響。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2-29 11:13
標題: 水龍吟 第五回  析時局大臣商策略 行巨賄主事為陞官 文 / 熊召政
??整整一個下午,各衙門要緊官員走馬燈一樣在內閣穿進穿出。儲濟倉的械鬥弄出了人命案,也算是驚動朝野的大事。俗話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事兒出了不到兩個時辰,滿京城就傳得沸沸揚揚。十之八九的京官,對胡椒蘇木折俸本身就有意見,只是懾於新任首輔的權勢,敢怒而不敢言。章大郎這回挑頭出來鬧事,他們是求之不得。謹慎一點的,抱著黃鶴樓上看翻船——?幸災樂禍的態度。刁鑽一點的,便借題發揮四處扇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更有那些個慣於窺伺風向挖窟窿生蛆的人物,硬是聳著鼻子要從中嗅出個什麼「味兒」來。他們很自然由章大郎想到邱得用,由邱得用想到李太后,這麼連掛上去,就覺得這裡頭大有文章。「章大郎敢這麼張狂,肯定是得了上方寶劍。」他們想當然得出這麼個結論。由此更猜測上任才一個多月的首輔張居正肯定在什麼地方得罪了李太后。頓時間,輿情對張居正極為不利。?
??面對這一團亂麻的局勢,張居正儘管心情沉重,但卻鎮靜如常。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就是不聽衙署市坊的那些議論,單從前來謁見的那些官員的言談舉止中,他也大致推斷得出事態的嚴重性。要抓住牛鼻子而不要讓人牽著鼻子走,他在心裡這麼告誡自己。因此,當兵部尚書譚綸走進他的值房謁見時,他劈頭就問:「子理,你屬下究竟有多少人參與了鬧事?」?譚綸與王國光以及刑部尚書王之誥都是同年。譚綸是嘉靖朝霍然崛起的一名軍事奇才,在東南抗倭及西北抗虜的各次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他麾下的俞大猷與戚繼光,都成為了一代名將,張居正擔任次輔期間分管軍事,英雄惜英雄,故與譚綸結下了深厚友誼。一年前,譚綸從南京兵部尚書任上解甲歸田,張居正擔任首輔后,又舉薦他重新出山執掌兵部堂印。因為是老朋友,張居正講話也就不存客套。?
??譚綸身材魁梧,臉膛紫紅,一看就是久歷沙場之人。雖年近六十,猶身板硬朗,聲如洪鐘。面對張居正的逼問,他提著官袍從容坐定,答道:「在儲濟倉前,跟著章大郎起鬨鬥毆的,實只有七人。」?
??「就這麼幾個人,能鬧得山呼海嘯?」?
??張居正的眼中射出兩道寒光,他倒不是故意要給譚綸下馬威,而是談論緊要問題時的習慣使然。譚綸儘管不言而威,仍不免心中震驚,由此猜想張居正為何如此焦灼,他稍一思慮,答道:「領頭的就這幾個人,但隨著他們去的那些軍曹馬弁,還不是看長官眼色行事,跟著一起撒野?不過,請叔大兄放心,這事兒咱已經處置過了,諒再不會滋擾生事?」
??「請問子理兄如何處置。」?
??「一聽說發生了械鬥,咱當即就把今日前往儲濟倉的各衙門將佐全部叫到兵部,一個一個查證落實。這些赳赳武夫,開頭還跟咱發犟。京西營的那位糧秣官,竟當眾脫了官袍,赤袒著上身,讓咱看他的刀傷、箭傷,細細數落他的戰功。說他的五品官,是用多少瓢多少瓢的鮮血換來的。如今新皇上登極,不說多得幾個賞銀,卻連少得可憐的幾兩俸銀都拿不到,這怎能不叫人傷心,不叫人寒心。如果這時候國家戰事再起,又有誰會再提著腦袋賣命?這些話問得確實在理……」?
??說到這裡,譚綸長嘆一聲,輕撫長髯,神色極為嚴峻。張居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心裡頭忽然湧起一股酸楚,說道:「收攬人心的事,誰不想做。只是國家財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胡椒蘇木折俸,實在是不得已的舉措。」?
??譚綸咽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為難,咱十分理解,這叫前人作禍,後人受過。只是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體,跟他們講道理等於是對牛彈琴。」?
??「那你究竟如何處置?」張居正追問。?
??「先打下他們的氣焰。」譚綸苦笑了笑,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那個糧秣官不是擺譜么,咱譚某雖是進士出身,書生一個,但大小戰陣也經歷了數十次。在榆林堡對瓦刺一仗,因坐騎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虜將搠了個對心穿。幸虧護衛將士及時趕來營救,才不至於橫死沙場。因此,咱也當眾撩起褲管,讓他們看看咱的傷疤。」?
??說著,譚綸又情不自禁擄起褲腿,伸出大胯給張居正看,只見接近大腿根部處,有一茶盅口大的傷疤,閃著暗紅的幽光,張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說道:?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這塊傷疤,恐怕就制服不了這群犟牛。」?
??「這倒是實話,但這些將佐都是直腸子,雖然鬧事不對,卻也有情可諒。」?
??「啊?」?
??聽譚綸口風不對,張居正感到驚詫,譚綸繼續說道:?
??「這些武將,對文官曆來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見文官若要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卻不一樣,除了極少數轅師軍門可以吃空額玩點貓膩。大多數將佐常年無銀錢過手,想貪墨也沒有機會。就是沙場廝殺打了勝仗,皇上封賞,大頭也都被那些隨軍督戰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槍對陣叫殺的將士所得封賞少得可憐,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湯,所以說,每月的月俸銀,對於文官來說不算什麼,對於武官卻是養家?口的活命錢。這次蘇木胡椒折俸,京師文武官員同等對待,叔大兄啊,咱倆關起門來說話,此舉有些欠妥。」?
??譚綸一番話語重心長,既動情又在理,張居正雖覺得不對路子,又不便反駁。正躊躇間,書辦來報,說是刑部尚書王之誥已到。張居正吩咐請他進來。?
??少頃,只見一位年過五十身材偏瘦神情優雅的官員挑了門簾走進值房。這便是張居正的老鄉加姻親,刑部尚書王之誥。他也是素有名望的大臣,多年擔任統率三軍的邊關總督。後來又接替譚綸當了一年的南京兵部尚書,這次張居正「內舉不避親」,又推薦他出任刑部尚書。
??他一進來,看見譚綸已坐在裡頭,兩人是同年,且又是多年朋友,故先與他打拱,然後才與張居正敘禮。說道:「首輔與子理兄還有話要談,要不,我暫且迴避,等會兒再進來?」?「告若兄請坐,」張居正指了指譚綸對面的黃梨木椅子,說道:「儲濟倉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仆與子理兄正在商量如何處置鬧事武臣,你也當了多年的三軍統帥,或可有好的建議。」
??接了張居正的話,譚綸也說:「告若兄,你素有智多星之稱,首輔說得對,現在,你得幫老哥一把。」?
??王之誥「嗯」了一聲算是作答。在他聽來兩人說的都是客套話。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會提什麼建議。第一,他明白儲濟倉械鬥事件的嚴重性,這些軍爺武夫們是在向新任首輔的權威挑戰。在高拱手上,發生的事件諸如裁抑軍員等,比之胡椒蘇木折俸要嚴重得多,也不見哪位官員敢跳出來鬧事。單從這一角度,張居正肯定會嚴懲肇事者;第二,對譚綸他也非常熟悉,這位老儒帥,歷來享有「愛兵如子」的美譽。大凡他手下的將士,除了真正犯有國家大法難以保全外,他總是儘可能地加以保護,有此兩點,他就知道這建議萬萬提不得。?
??「子理兄方才所言,句句是實,」見王之誥不肯做聲,張居正又接著說道,「武臣職權與祿秩,這是國朝大政,雖有商榷之處,卻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問題。譬如說事重權輕,隆慶四年仆就向皇上建議過要作改革。如今仆既當了首輔,更有責任做好這件事情。這些都是后話,眼下最最要緊的是要處理儲濟倉的械鬥事件,嚴懲肇事者。子理兄,你說呢?」?
??譚綸皺了皺眉,緩緩答道:「咱已經說過,這七位武臣再不會滋擾生事了。」?
??「何以見得?」?
??「咱已安撫了他們。」?
??「安撫?」驟然聽到這兩個字,張居正心頭掠過不快,「如何安撫?」?
??「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如數支付了銀兩。」?
??「啊,誰給的?」?
??見張居正臉色冷了下來,譚綸覺得再也不好隱瞞,索性直話直說:?
??「請叔大兄放心,咱沒動用公家一厘銀錢,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是咱用自家積蓄支付的。」?
??「子理兄,你這是……」張居正本想說「婦人之仁」,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怕傷害譚綸的自尊。?
??譚綸聽了半截子話,半天沒等到下文,只得又接著說道:「叔大兄,武臣們鬧事,沒有幾個是沖著你的,他們多半是為自家生計著想。」?
??見譚綸一味地偏袒部屬,張居正長嘆一聲,明是體恤暗含譏諷地說道:「京師那麼多駐軍行轅,武臣少說也有好幾千人,你子理兄個人積蓄有多少銀子,照顧得過來么?」?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譚綸已明顯感到了張居正的不滿。他倆共事多年,從未發生過齟齬,這次他依然不想鬧僵,便又自打圓場說道,「當然,這些武臣鬧出這麼大事來,干擾了首輔的政令,咱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
??「這事與你沒關係。」張居正趕緊申明。?
??「怎麼沒關係,屬下鬧事,是堂官管教不嚴,咱已想好了,今夜裡寫一份自劾摺子,明天就送呈皇上。」?
??譚綸一臉峻肅,完全沒有做戲的樣子,但張居正仍覺得這位老朋友是在負氣。也不想多作解釋,趁勢說道:「自劾的摺子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臣必須聽參,等候處理。」?
??「那,帶頭鬧事的章大郎怎麼辦?咱聽說他躲進北鎮撫司,怎麼著也不出來。」?
??譚綸的嗓門陡地高了起來,一直默不作聲的王之誥這時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冷靜點。張居正瞅著譚綸漲紅的臉膛,撲哧一聲笑了,對王之誥講:「告若兄,你看,子理兄今天好像是故意來和我鬧彆扭的,你看他這副樣子,無異於沙場秋點兵。」?
??一句玩笑話,屋子裡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譚綸轉怒為笑,自嘲道:?
??「咱拿章大郎作擋箭牌,是想著你這首輔,應該槍打出頭鳥。」?
??「請子理兄放心,章大郎一定會繩之以法,捉拿歸案,」張居正收斂了笑容,斷然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他一個章大郎。仆知道你子理兄的心思,認為章大郎後頭有一個邱公公,邱公公後頭還有一個李太后。因此仆處置起來會手下留情,這一點你盡可放心。事情再棘手,仆也決不會徇私情而放縱罪人。今天我請告若來,也就是為的這個,章大郎一旦捉拿歸案,立即三堂會審,鞠讞定罪。刑部應就儲濟倉械鬥立即展開調查,事涉兵部之事,還望子理兄多多配合。」?
??譚綸雖然鬧點意氣,但見張居正決心既下,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點頭答應。王之誥已隱約感到張居正要利用這起突發事件大做文章,以期建立起首輔權威。他承認自己的這位親家是個鐵腕人物,既下決心要做某件事情,就決不會改變初衷半途而廢。他想了想,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人臣循令而從事,這是千古定例。刑部護法除奸,本是題中應有之義。章大郎一案,刑部一定會儘力辦好。但儲濟倉械鬥,本因胡椒蘇木折俸引起,若官員的月俸銀得不到保障,即便處置了章大郎,恐怕還會有新的禍事發生。」?
??「告若兄言之有理,」張居正長吁一口氣,憂心忡忡答道,「仆曾與王國光認真磋商,他說,千難萬難就這兩個月。」?
??王之誥一驚,問:「怎麼,折俸得兩個月?」?
??張居正沉重地點點頭,譚綸看著張居正眉心裡蹙起的疙瘩,知道他承受的壓力,心裡頭憋著的那股子氣不知不覺也就消了。此時,一個念頭從他腦海里掠過,也不及斟酌,就索性講了出來:「叔大,三個月前,高拱給殷正茂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否可要回來以解燃眉之急。」?
??「你覺得要得回來嗎?」?
??「不妨一試。」?
??張居正沉吟著還未回答,書辦又挑開了門簾,只見巡城御史王篆興沖沖闖了進來,朝三位深深打了一躬,稟道:「首輔大人,章大郎給逮住了。」??
??天煞黑,馮保就從大內回到了位於崇文門之東的后井兒衚衕私宅內。這宅子是他提督東廠第二年買下的,至今已十五個年頭兒了,其間又強行將毗鄰人家盡數買下,大興土木擴建了三次,如今宏敞華麗。雕樑畫棟,參差樓閣,置身其中,真有天上人間之感。?
??馮保每天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綉榻上,讓兩名小丫環替他捶腿捏腳,解了乏勁兒,然後才用餐。今兒個晚膳是一碗紅棗粥加上兩個黃橙橙的小窩窩頭,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醬黃瓜和一碟糟雀舌。吃慣了珍饈美飫鳳髓龍肝,回頭再吃這些家常飯,馮保覺得真是特殊的享受。飯後稍事休息,馮保剛在後花廳里飲完一小壺峨嵋綠雪,徐爵就推門進來,畢恭畢敬稟道:「老爺,胡自皋求見。」?
??「胡自皋,哪個胡自皋?」?
??馮保不記得了。徐爵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就是那個捐了三萬兩銀子,給老爺買佛珠的。」
??「啊,是他。」馮保頓時想起那串「佛珠」惹下的麻煩,差點讓他栽了跟頭,沒好氣地問,「他不是在南京么,跑來北京幹嗎?」?
??「南京工部有趟公差,他要了來,主要是想來拜謁老爺。」?
??「他是個什麼官?」?
??「南京工部主事,六品。」?
??「六品官多大一點,你見見不就行了?」?
??馮保說罷把頭朝椅背上一靠,閉目養起神來。徐爵被晾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深知主人的脾氣,平常深居簡出極少見人,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凡來家拜望的外廷官員,只有三品以上者他才肯賞臉敘茶,至於內侍,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上門找他,只能在外花廳一見,連堂屋都進不了。徐爵明知道這規矩,還涎著臉幫胡自皋求情,主要是想到胡自皋給馮保送過三萬兩銀子的厚禮,這次來京,又給了徐爵一千兩銀子,求他幫著安排和馮保見一面,兩頭一湊,徐爵決定幫這個忙。「老爺。」徐爵又輕輕喊了一聲。?
??「怎麼哪?」馮保微微睜開眼睨著徐爵,這位刁鑽的管家依然躬著身子站在原地,謹慎說道:「小的冒昧建議,這個胡自皋,老爺還是應該屈尊見一見,因為……」?
??「因為什麼?」?
??「他畢竟捐過三萬兩銀子,就是放在今日的京城來看,也是個不小的數目。」?
??「唔,事情都過去了,還見什麼?」?
??聽鼓聽聲,聽話聽音。深諳主人脾性的徐爵,立刻順著話縫兒鑽,稟道:「老爺,胡自皋還有事求你哪。」?
??「啊?」?
??「他可是帶了銀票來的。」?
??一聽這句話,馮保頭離了靠背,身子一挺坐了起來,問道:「他有何事?」?
??「還不是想挪挪位子。」?
??「往哪兒挪,他對你說過沒有?」?
??「小的沒問他。」?
??「他人呢?」?
??「在外花廳里坐著哪。」?
??「那就見見吧。」?
??說畢,馮保便跟著徐爵離開後院,到前院外花廳與胡自皋見面。?
??卻說這個胡自皋自從四個月前與徐爵牽上線后,一直為攀上這麼個大靠山沾沾自喜,特別是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后,他更慶幸這個「冷灶」燒得及時。這回他找了個公差機會來京,目的就是為了登門拜謁這位權勢熏天的大公公。此刻,他在外花廳里坐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一直不見馮保的影子,心裡急得像貓爪子抓。儘管徐爵打了包票說一定讓馮保接見,但他仍心存疑慮,他對馮保見客打發的態度早有耳聞。自己一個小小的六品官,人家萬一不念「舊情」來一個拒見怎麼辦?正自胡思亂想,只聽得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忙伸直脖子去看,只見徐爵領了一個年過半百一身富態的老公公進來,不用說,這肯定就是馮保了,也不等介紹,胡自皋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嘴中高聲唱了一喏:「卑職胡自皋叩見馮老公公。」?
??按規矩,內外廷分守極嚴。外廷命官,哪怕品秩再低,見了內廷巨?,也決不能行叩頭大禮。這既涉及到朝廷的尊嚴,也關乎讀書人的操守。但是,一旦綱常崩壞吏風不正,便總會出現一些無恥之徒向有權有勢的巨?獻媚。因此,磕頭膝行也只當是尋常之事。看到胡自皋納身跪了下去,馮保心中一震,接受外廷命官的叩頭大禮,他這還是第一次。因此那一張本來毫無表情的白胖臉上居然浮出了一絲笑意。他也不慌著讓胡自皋起來,而是顧自坐了下來,覷著胡自皋說:「胡大人,有道是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給咱如此行禮,就不怕人家笑話你嗎?」胡自皋抬起頭來,巴巴地望著馮保,理直氣壯地答道:「老公公,兒子給老子磕頭,有誰敢笑話。」?
??「啊?你咋如此比擬?」?
??「若論年齡,老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輩,只是卑職福薄,攤不上老公公這樣的令尊大人。」?胡自皋這幾句恬不知恥的奉承話,連站在一旁的徐爵聽了都感到肉麻。誰知馮保聽了甚為熨貼,笑得眉毛打顫,他吩咐給胡自皋賜座看茶,問道:「胡大人這次來京有何公幹?」?胡自皋雙手按著膝頭,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答道:「南京工部所轄造船廠,關於核查落實今年的船價銀,差卑職前來討個實信。這是小事,主要是想來京晉見馮老公公。」?
??「咱一個糟老頭子,有啥值得看的。」?
??馮保說著咯咯咯笑了起來,不知為何,他竟有點喜歡眼前這個年輕的六品官了。胡自皋見風使舵,這時候忽然板了板臉,說道:「老公公,卑職斗膽給您提個意見。」?
??馮保一怔,問:「有何意見?」?
??「卑職不過是一個無能的晚輩,老公公一口一聲地喊胡大人,實在是令卑職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老公公再這樣喊,卑職就只好一頭碰死了。」?
??胡自皋說著,越發裝出惶恐之態。馮保看得很是受用,對一旁陪坐的徐爵說:「瞧你這個短舌頭,上次從南京回,也沒給咱細講,胡?大——?啊不,胡,胡自皋是這麼個靈性人。」?馮保的讚賞,換回的是徐爵的一罐子醋意,他欠身回道:「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兩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來的。」?
??對於徐爵的挖苦,胡自皋一點也不感到尷尬,猶自興沖沖地說道:「卑職很是羨慕徐總管,能一天到晚跟著馮公公,這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接過這話茬兒,徐爵索性說起玩笑話:「聽胡主事這麼說,你是想當咱家老爺的乾兒子了。
??「若真能這樣,卑職求之不得。」?
??胡自皋迅速接腔,說罷,瞪著一雙酒色過度的青色眼圈瞄著馮保。?
??說笑歸說笑,看到胡自皋較了真,馮保倒冷靜了下來,他雖然臉上依然掛著笑,但說話卻不似方才親熱:「胡自皋,你見咱還有何事?」?
??一聽這口氣,胡自皋知道認「乾爹」是沒門了,連忙從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隻花梨木的錦盒,恭恭敬敬遞給馮保,說道:「卑職前來晉見馮老公公,奉上一點薄儀,不成敬意,望老公公……」?
??「你這是做甚?」馮保打斷胡自皋的話頭,蹙著眉頭說,「來看看就是人情,還要什麼薄儀?」?
??「卑職知道老公公守身惟謹,廉潔自律。但老公公是前輩,卑職叩見豈能無禮。」?
??馮保臉色一變,胡自皋不免心下發怵,說話時舌頭也就不那麼靈便了。虧了徐爵這時上前接過他手上托著的錦盒,打開一看,是一張銀票。?
??「喲,是一萬兩!」?
??徐爵故意驚叫,他這實際上是給馮保透信,馮保聽了,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下不為例了。」?
??胡自皋長長吁出一口氣,又深深打了一拱說道:「多謝老公公栽培。」?
??馮保示意胡自皋坐回去,問:「你究竟有何事需要咱出個面,不妨直講。」?
??「我,啊,卑、卑職想……」?
??胡自皋結結巴巴話不成句,馮保瞧著他的窘態,抿嘴一笑,譏道:「你們這些進士出身的人,總脫不了那一個字兒,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東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徐爵也趁機嘲笑:「是呀,不說正事兒,滿身都是嘴,一說正事兒,一張嘴反倒成了扎口葫蘆。」?
??聽了兩人的奚落,胡自皋臉紅到耳根。一咬牙,便赤裸裸說出了心底話:「蒙老公公鼓勵,卑職就直說了,卑職想升個官,挪挪位子。」?
??「好哇,升個什麼官,想好沒有?」?
??「想好了,聽說兩淮鹽運使顏元清四年任期已滿,如果卑職能接任……」?
??看到馮保微閉了雙眼,胡自皋便打住了話頭,好一會兒,馮保才睜開眼,徐徐說道:「兩淮鹽運使是朝中第一肥缺,還是個四品衙門,你胡自皋真是敢想啊!」?
??「不是卑職敢想,而是兩淮鹽運使這個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
??「啊?」?
??「卑職只要坐上這個位子,一切都聽老公公差遣。」?
??馮保「嗯」了一聲,並不作明確的答覆。這時,又有家人進來稟道:「老爺,邱公公求見。」?
??「啊,他來了,領他進客堂。」馮保吩咐過,又對胡自皋說,「你的事兒咱知道了,你先回去罷。」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 11:44
標題: 水龍吟 第六回 為求人大?舍至寶 談家事首輔釋愁懷 文 / 熊召政
??馮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裡面也不顯得擁擠。京師顯宦或巨富人家,客堂里都裝了戲樓,馮保家也不例外。這客堂彩繪梁棟極盡藻飾,一應傢俱大至金飾木雕六折屏風小至髹漆器皿,無一不精緻。就是四壁牆上掛著的那些書畫,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當夜幕降臨,大廳里三十二盞宮燈一齊點亮,照耀得如同白晝。?
??馮保從外花廳里與胡自皋告辭了出來,只見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廂里坐著了。馮保趨身過去,滿面春風說道:「邱公公,什麼風兒把你給吹來了。」?
??邱得用站起身來,乾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著晚上也沒甚急事,索性就繞了一腿,過這邊來拜望拜望馮公公。」?
??邱得用想盡量說得自然些,但在馮保聽來依然是假話。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為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來。邱得用出任乾清宮主管之後,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論級別,乾清宮主管與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一樣,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後跟前的紅人,內外廷想求李太后辦事兒的人,都變著法子巴結他,故無形中就顯得高人一等。邱得用為人本來還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給求大了,看人打發的那一套,不知不覺也就學會了。就像對馮保,表面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舉止間,常常不經意地表現出一種優越。馮保看了心裡頭很不舒服。覺得邱得用的氣焰長得太快,一直在瞅機會要殺殺他的火氣。?
??「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么,你這一腿子可就繞得遠了。」馮保揶揄地說。?
??「馮公公這是責怪咱來得遲了。」邱得用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論級別,在馮保面前,他不應稱「咱」而應稱「小的」,這就是他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優越。他四下瞅了瞅,驚嘆道,「人家都說馮公公府上布置得好,果然名不虛傳,看看這客堂,京城裡沒有幾家的。」?
??馮保今夜裡心情好,樂得與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麼好,就是敞亮一點。聽說邱公公喜歡聽曲兒?」?
??「還不是跟太後學的。」邱得用的口氣不無炫耀,「她老人家喜歡聽曲兒解悶,咱在一旁練耳朵,練多了自然也就喜歡上了。」?
??「今兒晚上正好沒事,咱老哥兒倆,就選幾支曲子聽聽,如何?」?
??「聽說馮公公家裡養了個戲班子,有幾個一流的唱手。」?
??「別聽人瞎吹,是好是歹,你自家聽聽。」?
??「要不,換個時間?」邱公公今晚委實沒有心情。?
??「為何?」馮保明知故問。?
??「今兒晚上來得倉促,雅興一時還提不起來。」?
??「雅興還用提么,管弦一響,自然就來了。」馮保說著,一拍巴掌,一位家人應聲前來,馮保問他,「戲班子呢?」?
??「稟老爺,都已開了臉,坐在戲樓後頭哪。」?
??「今晚上,戲段子就不唱了,你去找一個好的下來,就坐這兒,給邱公公唱幾支曲子。」?「唉。」家人答應一聲,飛快地上了樓,不一會兒,領了一個濃妝淡抹裊裊婷婷的少女下來,後頭還跟了三位樂師。那少女走近來,對馮保蹲了個萬福,柔聲說道:「奴婢春月,拜見馮老公公。」馮保眯著眼,從眼縫兒里透出的目光捉摸不定,他抬抬手指著邱得用說:「春月兒,這是邱公公,最喜聽曲子的,你好好兒唱幾支。」?
??春月兒又朝邱得用斂衽行了一禮,說道:「奴家唱得不好,還望邱公公見諒些個,不知邱公公喜歡聽些什麼樣的曲子。」?
??邱得用哪裡有心來聽曲子,自章大郎當街被刑部番役拿走後,他就一直如坐針氈。回到乾清宮,幾次想在李太後面前求情,又生生地不敢開口。還是廖均幫他出主意,要他來求馮保,他才懷著一顆忐忑不安之心來到馮府。可是,一點正事都沒談上,馮保硬要他聽什麼曲子,推又推不掉,他只得逢場作戲,望著春月兒兩片小巧的猩紅嘴唇,敷衍著答道:「隨便什麼曲子都行。」?
??「可不能隨便,」馮保遞過來一本大紅絹面九折箋紙的曲目單,說,「想聽什麼,自己點。」?邱公公接過曲單隨便翻了翻,心亂如麻也不知該點什麼,只得說道:「還是讓春月兒看著唱吧。」?
??「春月兒,最近學了啥新曲子?」馮保問。?
??「稟老公公,奴婢前幾日剛學了一曲《青杏子》,是《大石調》的套曲。」?
??「啊,要不就聽聽這個,邱公公?」?
??「好,好。」?
??見邱得用點頭應允,三位琴師坐下來,一人按笛,一人吹簫,一人彈琵琶,春月兒輕輕擊了擊手中檀板,頓時弦管悠揚,竹音悅耳,聽了過門,春月兒慢啟朱唇唱了起來:[青杏子]遊宦又驅馳,意徘徊執手臨歧,欲留難戀應無計。昨宵好夢,今朝幽怨,何日歸期?
??[歸塞北]腸斷處,取次作別離。五里短亭人上馬,一聲長嘆淚沾衣,回首各東西。?
??[初問口]萬疊雲山,千重煙火,音書縱有憑誰寄?恨縈牽,愁堆積,天、天不管人憔悴。?
??[怨別離]感情風物正凄凄,晉山青、汾水碧。誰返扁舟蘆花外?歸棹急,驚散鴛鴦相背飛。
??[擂鼓體]一鞭行色苦相催,皆因些子,浮名薄利。萍梗飄流無定跡,好在陽關圖畫里。?[催拍子帶賺煞]未飲離杯心如醉,須通道「送君千里」。怨怨哀哀,凄凄苦苦啼啼。唱道分破鸞釵,丁寧囑咐好將息。不枉了男兒墮志氣,消得英雄眼中淚。
??春月兒把這五支曲子連成的套曲唱完,大約過去了小半個時辰。聽得出來,這首《青杏子》唱的是一對夫婦分別時的無盡幽怨。詞中的關捩巧妙,春月兒體會得很深,一顰一笑,一招一式,無不深通關節,曲盡其妙。加之銅磬樣的一副好嗓子,可可地把兩位公公給唱醉了。待她歇了歌喉,邱得用拍了拍巴掌,評道:「這姑娘唱得真好,熱鍋里爆豆子,脆蹦脆蹦的,若是在這笛簫裡頭,再摻些弦索進去,就更妙了。」?
??聽了他的高論,馮保笑道:「邱公公在宮裡頭聽慣了南調,所以開口便說弦索,方才春月兒唱的是北調。北調用樂就是以簫笛為主。嘉靖末年,沈吏部訂了一個《南九宮譜》,盛行天下,因此南曲廣為人知,而北調差不多失傳了,其實,北調比之南調,要高亢清麗得多。」
??「哦,這裡頭還有這大的學問。」邱得用逮著機會獻媚道,「難怪滿京師的人都說,馮公公一肚子學問,賽過十個狀元郎。」?
??「哪裡哪裡,」馮保略作謙虛,就招春月兒前來,問她,「這曲子跟誰學的?」?
??春月兒跪在馮保面前,勾頭答道:「奴婢是跟師傅學的。」?
??「還是那個馬三娘?」?
??「是。」?
??看著春月兒低垂的粉頸,馮保心上像有一條毛毛蟲爬過,既愜意又難受。他咽了口唾沫,對邱得用說:「你知不知道馬三娘?」?
??邱得用茫然地搖搖頭。馮保接著說:「這個馬三娘,本是北調高手,咱第一次見到她,覺得
??她不是個貨,高高大大像匹馬,一張大嘴可以囫圇吞下個窩頭,可是她一開口,滿場人都被
??震住了。聲音該一縷的時候是一縷,該一雷的時候是一雷,真箇兒是絕藝藏身。自從聽了馬
??三娘的北調,咱就覺得南調沒啥意思了,這個春月兒,原是馬三娘的弟子,咱同馬三娘打商
??量買了過來。」?
??「水靈靈的,真好一個旦角兒。」邱得用一雙眼在春月兒身上睃來睃去,嘖嘖稱讚。?
??「邱公公若喜歡,咱把她送給你。」?
??「這,這是哪裡話,」邱得用哽了一下,臉上泛著紅光說,「古人言,君子不掠人之美。」
??「這麼說,咱哥兒倆就生分了。」?
??馮保本是做戲,說起來卻很認真。邱得用沒看出破綻,心裡頭掂了掂,回道:「馮公公真要送,就送給李太后。」?
??馮保一愣,說:「你說讓春月兒進宮?」?
??「是呀,李太后不是最喜歡聽曲兒么?」?
??馮保嗤地一笑,搖搖頭說:「你看咱春月兒,市井中長大的丫頭,哪裡懂得宮中的規矩。」
??「這倒也是,所以,還是馮公公留著自己受用。」?
??邱得用就著馮保的話題打轉,心裡頭卻一直在想著自己的急事,因此坐在那裡焦灼不安,偏
??偏這時馮保又道:「邱公公,春月兒還有拿手的唱腔,索性讓她逐個兒給你表演,春月兒,繼續唱。」?
??「奴婢遵命。」春月兒說著,起身回到原處,揀了雲板,正欲起腔,邱得用趕緊喊了一聲:「慢!」?
??「為啥?」馮保問。?
??邱得用哭喪著臉,囁嚅著說:「馮公公,實不相瞞,咱登貴府拜望你,還有些急事。」?
??「有急事,嗨,你怎地不早說,」馮保揮手讓春月兒一行退了下去,接著說,「咱還真的以
??為你邱公公閑著沒事,繞這一腿呢!原來不是。」?
??馮保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邱得用「刺」了一下。邱得用到這一步上,也顧不得面子,瑟瑟縮縮
??地從懷中掏出一捲紙來,雙手遞給馮保說:?
??「這個,請馮公公收下。」?
??「是啥?」?
??「看過便知。」?
??馮保遂叫來家人打開,原來是抄在三尺御品宣上的一幅《心經》,字體娟秀,端莊工整。並
??且鈐了一方「慈聖皇太后之寶」的紅印。?
??馮保頓時肅然起敬,「喲,是李太后的墨寶。」他知道李太后每日抄經,但從不肯送人。就
??連馮保這樣的心腹侍臣,她也手嗇。因此人們都說想得到她的墨寶,簡直比登天還難。?
??趁馮保細細欣賞的當兒,邱得用說道:「這幅《心經》,是李太後上個月晉封后,一時高興
??賞給咱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熱,有人願出一萬兩銀子來買,咱說,你出十萬兩,咱也不勒你。」?馮保相信這話,訕訕說道:「這幅《心經》,是寶中之寶,李太後送了你,連咱都不知道。」?「李太后怕張揚,不讓咱說,」邱得用看著馮保小心翼翼捲起了字幅,又道,「馮公公收藏好,對外可別透了風,若是讓李太後知道了,怪罪下來,咱就擔當不起了。」?
??馮保也不言謝,只是問:「邱公公將如此貴重的禮物相送,究竟是為何?」?
??「唉!」邱得用長嘆一聲,說道:「還不是為咱那不爭氣的外甥章大郎。」?
??「你外甥怎麼了?」?
??「今兒個上午,儲濟倉發生械鬥的事,想必馮公公早就知道了。」?
??「聽說了,怎麼,跟你外甥扯上了?」?
??「可不,他一失手,把儲濟倉大使王崧一掌推倒在地,摔碎了後腦骨,死了。」?
??「啊,這事兒是你外甥乾的?」?
??馮保故意大驚失色,其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早從東廠送來的密報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包
??括邱得用動用大內專轎把章大郎從北鎮撫司轉出來另覓地方藏匿,一切細節也在他掌握之中。但此時他卻裝馬虎,彷彿什麼都不知道,迎著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問:「你外甥就是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
??「可不是!」?
??「他人呢?」?
??「讓刑部逮著了,現關在刑部大牢里。」?
??「這就難辦了,這是命案,進去了就難得放出來。」?
??馮保眉頭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這神色,越發慌得不行,說道:?
??「正因如此,咱才來找你幫忙。」?
??「找咱能幫上什麼忙,這件事已經驚動朝野,一般人恐怕作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許有救。」?
??「咱是想過,但一走到李太後跟前,就慌得開不了口。」邱得用為難地說,「李太后的為人,馮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從來不肯徇一點私情。」?
??「這算什麼大是大非,一個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
??馮保嘴一撅,一副不屑的神氣。邱得用投過感激的一瞥,又道:「這事兒咱琢磨過,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馮公公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
??「皇上還不是聽李太后的。」?
??「是呀,李太后把咱當奴才使,對你馮公公就不一樣,你是她的文膽哪。」?
??
??馮保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答道:「這事兒的關鍵在於一個人。」?
??「誰?」?
??「首輔張先生。他不鬆口,章大郎就放不了。」?
??「啊,難道皇上的話他也不聽?」?
??「不是不聽,而是皇上聽他的。今兒上午雲台會見,李太后的意思,是要張先生攝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
??「張先生是個鐵面人,聽說抓人的駕帖,就是他讓刑部簽發的,咱去找他,有啥用。」?
??「這倒也是。」馮保仰臉看了一會兒璀璨的宮燈,眼角的餘光卻一直掃著邱得用的表情,過
??了一會兒,才說,「咱們哥兒倆在大內共事多年,沒有友情也有交情,就沖著這一點,這個
??忙我一定幫。不過,幫不幫得成,咱不能給你邱公公打包票。」??
??「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一個孩子歡快的叫聲,給一向沉寂的張府後院平添了幾分生氣。聲音是從內眷會見客人的小
??客堂里傳出來的。說是小客堂,卻也有兩楹之大。斯時八盞宮燈已經點亮,華光四溢,四壁
??廂那些彩繪樑柱被照耀得金碧輝煌。除了張居正,張府合家十幾口人都坐在裡面。張居正的
??夫人顧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綉榻椅上,這位顧氏是張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歲結婚,兩年後第一任夫人去世,才續娶了顧氏。第一任夫人一脈未生,顧氏卻為張居正生下了六個兒
??子。他們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簡修、靜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
??敬修與嗣修均是鄉試過關的舉子,現正在加緊溫書,準備參加明年的會試,懋修年底就得回
??江陵,參加明年的鄉試。這麼大一家人,雖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難得一聚。六個兒
??子除每天早晨一塊出來給父母請安外,都窩在自己的書房裡閉門苦讀。今兒個這種其樂融融
??的相聚,原是為了慶祝張居正夫婦最小的兒子——允修十歲的生日。?
??此時,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間,興緻勃勃地在玩風葫蘆。這是京師孩子們常玩的一種遊戲。風
??葫蘆學名叫空鐘,在江南叫扯鈴,它的軸部是用樺木製作的,這是大的。還有一種小的,中
??間只有寸把高,徑約寸半,中間只有一根長芯,用線纏上,利用離心力,把線一抽甩出去,
??它便在地上陀螺般旋轉,發出嗡嗡嗡的響聲,所以叫風葫蘆。但往地上摔著旋轉,只是這種
??遊戲的低級玩法,若要玩出名堂來,必須往空中抖。空鐘有單雙之分。初學抖空鐘,自然先
??學比較容易掌握的雙鍾,即中間一個葫蘆腰軸,兩頭兩個空圓盤,形如一個空圓餅,邊上有
??縫,旋轉起來空氣進去,發出悅耳的鳴聲,所以叫空鐘。學會抖雙的后,再學抖單的,即一
??頭有圓盤,另一頭只是木軸。兩檔繩槽,很滑,一頭重,一頭輕,抖起來極難平衡。這種單
??鍾玩起來最刺激,但也很難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這一頭重,一頭輕的空鐘抖
??得飛快,而且還要變幻各種花樣。最簡單的,就是趁空鐘凌空飛轉時,突然一松抖繩,讓它
??尖頭朝下落地打旋兒,等它速度減慢幾欲傾倒時,再讓抖繩「滋溜」一下重新纏住木軸,提
??出來一翻腕,空鐘又飛向空中,時而晃悠悠,時而急律律地轉動。還有的抖著抖著,突然用
??繩桿接住,讓空鐘在繩桿上滾動,嘩嘩亂響。還有兩三個人合玩一個,我抖著一松繩子扔給
??你,你馬上接住,抖一會兒再傳給他……這一傳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數,或翻身或劈叉或用
??指頭或用腳掌,不一而盡。?
??京師垂髫少年,沒有幾個不會玩這種風葫蘆的雜技。但允修偏是那不會玩的一個。這皆因張
??居正課子甚嚴,除了讀書,一切遊戲皆禁絕。今天早上,張居正離家之後,顧氏把允修叫來
??,說可以送一個生日禮物給他,問他要什麼,允修想了想,瑟縮地問能不能給他買一個空鐘。顧氏心疼兒子一天到晚啃書本,全沒有一個孩兒家應有的歡快,故爽快地答應了,命游七
??派人去街上買了一個回來。?
??家人自作主張,買了兩個,一個是雙盤的,一個是單盤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從空鐘買回來,他就樂顛顛玩了個不歇氣。游七找了個會玩空鐘的家人現場施教,不消一個時辰,他就會玩雙盤空鐘,但單盤的那一種,他愣是玩了兩三個時辰,仍不得要領。天黑了,一家人都來到后客堂等著張居正回來共進晚膳,趁這空兒,允修又把單盤的風葫蘆提到客堂里玩。由於玩得不順手,允修的幾個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譏笑他,允修心裡發急,越是想讓風葫蘆抖起來,它越是往地上掉。還是三哥懋修看出問題來了,對允修說:「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時候,不要發力,手腕要松,悠著點,你再試試。」允修按懋修指點的試了幾次,果然奏效,因此高興得大聲叫喊起來,哥哥們也一齊給他鼓掌。正在這熱鬧之時,忽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厲喝:「你們胡鬧個什麼?」?
??正玩得起勁兒的兄弟們,一看是他們的父親張居正怒氣沖沖從外面走了進來,一個個頓時都
??噤若寒蟬,允修更是嚇得手一軟,鬆了桿繩,那隻凌空飛轉的風葫蘆,剎那間跌落在地。?
??顧氏看了看滿堂人都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她也緩緩離了座位,笑吟吟對身邊的丫環說道:「芝兒,快服侍老爺更衣去。」?
??張居正本來還想發作,看到夫人有袒護兒子們的意思,他也只好搖搖頭,氣咻咻地穿過客堂,來到後面的起居間,卸下官服,換上芝兒遞上來的一件醬色府綢道袍。隨他進來的顧氏又命芝兒給老爺上茶,待張居正啜了一口加參片沖泡的紅茶后,她才開口說道:你一回到家,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在孩子們面前,總沒個慈祥的時候。」?
??「允修在玩什麼?」張居正問。?
??「風葫蘆。」?
??張居正又沉下臉,說:「玩物喪志,誰讓他玩的?」?
??「我。」?
??「你?」張居正狐疑地望著夫人,「庸愛出逆子,鳳蘭,這一點你要切記啊。」?
??張夫人一笑,旋即又不無傷心地問:「叔大,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允修十歲的生日,早晨你出門時,還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慶祝。」?
??「啊呀!」張居正一拍腦門子,抱歉地說,「今天忙昏了頭,竟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我們荊州老家,人一生重三個生日,一是十歲,這是成人,過了十歲就可以定親了;二是
??三十歲,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歲做沒做出樣子;三是五十歲,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沒有福祿壽,在這個年上便見分曉。允修今天要做十歲,可是你卻忘得一乾二淨,這……,唉!」?
??這位張夫人與張居正同是荊州城裡人,是一位舉人的女兒。從小墨香熏染,因此知書達理。
??與張居正結縭二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從未紅過臉,張居正為官,一應家務很少過問,全憑夫人操持。眼下,張夫人提起葫蘆根也動,數落一大堆,眼圈兒也紅了。張居正自知理虧,也不爭辯,只得賠笑問道:「晚膳用過了?」?
??「誰用了,都等著你哪。」?
??「那,現在吃吧。」?
??說是這樣說,張居正其實一點胃口也沒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緊張中度過,上午在雲台覲見皇上,下午因處理儲濟倉事件,不停地召見大臣。累且不說,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後遺症。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後果他都反覆想過並琢磨出對策來,真正的累就累在這裡。但這種治國的大事也不便與夫人談及,因此說是去吃飯,人卻不挪腿。?
??張夫人察言觀色,問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張居正掩飾地一笑,「今晚上給允修做生日,辦了什麼好吃的?」?
??「有你最喜歡的三個菜。」?
??「啊?」?
??「皮條鱔魚,蒸茼蒿,冬瓜燉裙邊。」?
??張夫人說的這三個菜,都是荊州名菜。特別是冬瓜燉裙邊。這「裙邊」乃是海碗大的老鱉繞背一周的邊帶,一隻鱉的精華全在其上。用其燉冬瓜,味美無比,除秋臊,這是當令食品。張居正雖居京多年,仍喜歡吃家鄉菜。家裡換過三個廚師,全是從荊州請過來的。前年,張
??夫人聽說荊州城裡的鳳天酒樓上又出了位名廚,便託人把他聘了過來。一想到「裙邊」的美味,張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舊說道:「現在,京官們胡椒蘇木折俸,必定會有風波。家裡用度,還望夫人扣緊一些,以免捉襟見肘。」?
??張夫人答:「幾樣家常菜,要不了什麼錢。」?
??「人多口雜,還是不要招搖。」?
??「喲,你好歹是個宰相了,未必吃兩個菜也要看人臉色?你不要這個門面,我還要呢?」?
??張夫人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張居正已經起身走到起居間門口,見夫人這麼說,又折了回來,小聲說道:?
??「正因為我現在身為首輔,所以才必須處處小心。」?
??「這一點我知道,」張夫人說著,進到卧房中拿出一張紙條來遞給張居正,說,「你看看這個。」?張居正接過一看,那紙條的上端用蠅頭小楷寫了二行:東關帝廟神簽。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詩:
??燕子離巢上下飛?
??翩翩求侶勿相違?
??破空神劍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張居正看過,問夫人:「這是誰抽的簽?」?張夫人答:「我讓游七去東關帝廟抽的,一直聽說那裡的簽很靈。京師人家有什麼事,都去那裡求關帝爺保佑,求支靈簽。」?
??「你為何抽籤?」張居正又問。?張夫人一笑,答道:「還不是為的家事,想討個吉利。」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籤?」?
??看著丈夫不屑的態度,張夫人嘆一口氣,說道:「叔大,今天儲濟倉那兒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過來告訴游七的,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為你擔心嗎?好在,這支簽有逢凶化吉之象。」?
??「哦,你都知道了?」?
??張夫人默默地點點頭,看著丈夫,眼睛里充滿關切。?
??張居正又拿起那張字條認真研究。張夫人在一旁說:「那把神劍指的是你,你神劍出鞘,是順從皇上的意思。你不傷害百官,卻單斫老梅,梅的諧意是倒霉的霉,劍一揮,霉氣就一掃而盡,你還擔心什麼?」?
??「這是你解的?」?
??「我哪裡懂得這多玄機,是關帝廟的解簽人說給游七聽的,游七回來說給我聽。叔大,千難萬難,有皇上支持,這事兒就逢凶化吉。」?
??「如果皇上不支持呢?」?
??「那……不會的。」?
??「國家大事,豈是一支破簽解得透的。」張居正說罷,又把那張字條隨手丟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說,「鳳蘭,你要記住,當今皇上,同允修一樣大,才十歲。」?
??「是啊,允修玩一個單盤的風葫蘆,花了兩三個時辰才飛起來,畢竟是孩子啊!」?
??「好了,不議論這些事情,我們好好用一頓晚膳。餐后,我來教允修,如何來玩風葫蘆。」
??說罷,夫妻倆相視一笑,走回到客堂。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 11:45
標題: 水龍吟 第七回 左侍郎借酒論政敵 薰風閣突降種瓜人 文 / 熊召政
??天色一黑,燈市口一帶的夜市便囂騰熱鬧起來。所謂夜市,唱主角兒的無非是歌樓舞榭,酒肆飯莊。在燈市口大街東有一座二郎神廟。據道書稱,二郎神為清源真君,唐貞觀二年創廟於此,那時京都稱為范陽。宋元?二年,北遼據此稱京,又把這座二郎神廟擴大重修,從此便成了京城一景。從二郎神廟前的廣場往南折有一條橫街,叫廟右街。從街頭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級食府,達官貴人多半在此燕飲餉客。因此也是燈市口夜市的最盛之處。這些食府酒樓,裝修得富麗堂皇。氍毹簾幕錦繡重重,雕樑畫棟巧奪天工。一到夜晚,各家店肆高高矮矮都懸起五色燈球,或間以各色紗燈,如珠如霞,連綿不斷。更有一些店家挖空心思,空其壁以燈填之,假其廊以燈幻之。且燈其門,燈其室,屋中一應陳設皆以彩燈裝飾。置身其中,如臨仙苑天闕,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高拱曾經大快朵頤的薰風閣,就在這條廟右街上。?
??這天晚間戌牌時分,有一乘兩人抬的便轎忽忽悠悠抬進了薰風閣的院子。那時,大凡有名一點的酒樓,不但設有轎廳,同時底樓都安排大排檔供等候主人的轎夫們吃茶喝酒。當那乘便轎剛在轎廳里停穩,只見一名手拿描金摺扇身著府綢道袍的先生走出轎來。?
??「樓上看座——」?眼疾嘴快的店小二一個肥喏尚有一個「座」字沒唱出口,早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上來制止。接著對那位先生說:「魏大人,我家主人在三樓,這邊請。」?
??這位打扮成學究先生的不是別人,正是吏部左侍郎魏學曾。?
??大概四個月前,魏學曾曾陪著高拱來這薰風閣里吃了一頓熏豬頭肉,那時候正值隆慶皇帝病情有所緩解。高拱雖然感到內有馮保作對,身邊有張居正掣肘,但壓根兒沒有想到局勢變化如此之快。一個身歷三朝聲名顯赫的堂堂首輔竟然說栽就栽,弄了個祿秩盡奪褫職回籍的悲慘下場。所以魏學曾今次重來,難免心中湧起人去樓空的酸楚。自高拱去職后,魏學曾絕少應酬,除了每日到吏部上班,餘下時間都是呆在家閉門謝客。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受別人的宴請。?
??上得三樓,走進一間靠內院的清靜雅室,早有一個人起身相迎,勉強擠著笑臉問道:「啟觀,你怎麼磨磨蹭蹭現在才到?」?
??魏學曾答:「總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
??那人本想跟著笑話一句「你這個魏大炮如今也曉得怕人了」。但又怕刺傷魏學曾的自尊心,故忍了沒說,改口問道:「一路上沒碰到熟人?」?
??「沒有。」魏學曾抬眼看了看雅室內的華麗陳設,淡淡一笑,不無譏誚地說:「汝定,胡椒蘇木折俸,已經半個多月了,你居然還敢在廟右街上請客,就不怕人家說閑話?」?
??「怕什麼,咱吃自己的積蓄,礙著誰了?」?
??說話間,早有店小二沏上一壺茶並端了幾樣茶點上來。這是京城燕飲餉客的規矩,正式開席吃熱菜之前,先擺上茶點讓客人嚼嚼開胃。兩人遂坐到桌前飲茶。?
??卻說今晚請客的主人,也是京城內鼎鼎大名的人物,現任禮部左侍郎的王希烈。他與魏學曾都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座主都是高拱。因此除了同年之誼,還有著同氣相求的政友交誼。兩人都是高拱深為器重的人物。隆慶皇帝大行后,王希烈一直在萬壽山督修陵寢。高拱去職第二天,本來就重病在身的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高儀也驚疾而死。擔任禮部佐貳官的王希烈便臨時回部主政。王希烈擔任禮部左侍郎已屆四年。高拱曾經許諾,待高儀入閣之後,將選擇恰當時間奏明皇上,他不再兼任吏部尚書,高儀也不再兼任禮部尚書,空下職位,將由魏學曾和王希烈兩人接任。可是時過境遷,這次六部尚書調整,吏部尚書由兵部尚書楊博改任,禮部尚書則由詹事府詹事呂調陽升遷出任了。剛剛臨時主政不到半個月的王希烈,又不得不退回到副手的位置。他心裡頭那股窩囊氣實在是無從發泄,只得回家平白無故地毆打書童折磨小妾以解恨。鬧得這些時家裡人見了他,都像是耗子見了貓,無不躲得遠遠的。但奇怪的是他的脾氣卻是越發越大。他自己也覺得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惱的是自己心大抓不破天。半月前胡椒蘇木折俸鬧出大風波后,他又覺得機會到了。冷靜觀察了一段日子,昨日散班,他便寫了個請柬讓家人送到魏學曾府上,約他今夜裡來薰風閣餐敘。魏學曾這些時也是悶得慌,正想找個人發發牢騷,因此爽然答應如約前來。?
??喝茶時,兩人先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閑話,待到酒席擺了上來,看著滿桌的佳肴,又看了看這間空蕩蕩的大雅間,魏學曾問:「汝定,如此豐盛一桌酒席,就咱們兩人吃?」?
??「還能請誰?」王希烈儘管窩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卻裝得輕鬆自如,調侃問道:「要不,讓店小二找兩個女孩子來,給咱們唱曲兒佐酒?」?
??「算了吧,」魏學曾耿直,不像王希烈善於隱藏自己,苦笑著說,「你汝定兄這時候找我,肯定是有事。眼下,誰還有心思吃花酒。」?
??「這話也對。」王希烈說著便以主人的身分與魏學曾碰了一杯,他本想就胡椒蘇木折俸一事,探探魏學曾的想法,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卻改了一個話題問道,「啟觀兄,楊博老接任吏部尚書,有何改弦更張之處?」?
??魏學曾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王希烈:「你那裡呢?呂調陽怎麼樣?」?
??「這個還用問,呂結巴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里究竟有多少米,難道啟觀兄你不清楚?」?
??王希烈酸溜溜說著,夾起一塊熏豬頭肉送進嘴中。奇怪,平日里提起來就饞得流口水的京城
??名吃,這會兒卻味同嚼蠟。王希烈屏住呼吸勉強吞咽下去,一門心思卻還想著呂調陽。?
??這個呂調陽,字和卿,別號豫所。也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殿試為第一甲進士及第第二名。留在翰林院中,三年後,呂調陽又升遷為春坊諭德。按唐宋兩代的規矩,春坊這個官署,專管皇帝的詔令。諭德這一官職,專門負責傳達皇上的指示。但這一官署有其名而無其實,僅僅成了翰林院修撰、編修升遷的中轉站。因此,修撰、編修們例升春坊諭德開坊。?
??呂調陽開坊后,接著擔任國子監司業,這是一個學官。隆慶皇帝登基,又遷升為南京國子監祭酒,再擢升南京禮部侍郎,兩年後回到北京任禮部右侍郎,再改任吏部左侍郎。其實這后兩個職位都是虛銜,他的實際職務是詹事府詹事。因詹事府詹事只是一個從四品官,而吏部左侍郎是正三品,給呂調陽這個銜頭,是為了提高他的待遇,並不到吏部值事。呂調陽步入官場,一直擔任著學官和史官,從來就沒有干過封疆大吏,這倒符合他的性格。與他共過事的人都知道,他一肚子學問,只是為人迂腐,說話又有口吃的毛病。因此在同年中落下個「呂結巴」的綽號。他辦事穩重有餘而魄力不足,繩墨有餘而變通不足。因此步入官場二十多年,除當了三年國子監祭酒這個正職之外,大部份時間乾的都是副職。詹事府是負責皇太子生活和教育的衙門,詹事雖是正職,但剛剛出閣講學的太子已當了皇帝,呂調陽又無事可幹了。張居正這次特意舉薦他出任禮部尚書,一來是要借重他的學問。二來也是最重要的,這呂調陽雖是高拱門人,卻從不攀附,平日除了老老實實做自己分內之事,決不肯沾惹一點是非。因此大家都認為他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論讀書之多,學問之博,王希烈的確遠不如呂調陽,但王希烈甫入仕途,先任知縣,后回京任禮科給事中,接著多次出撫地方,或州牧或按台,建衙開府,從七品知縣到三品封疆大吏硬是一步一步幹起來的。他自恃操約馭繁舉能捷辯,因此根本不把長期擔任史職學官的呂調陽放在眼裡。
??誰知道就呂調陽這麼個三扇大磨也壓不出一個響屁來的木頭人,如今卻成了他王希烈的頂頭上司,你說讓他氣也不氣。但王希烈今晚把魏學曾請出來,並不僅僅是找老朋友吐吐苦悶發發怨氣,他另還有重要事情要與之磋商。?
??在王希烈喝悶酒想心事的時候,魏學曾也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拈眼前的菜吃,看看王希烈臉色緩過來,才開口說道:「汝定,你莫小瞧這個呂結巴,他表面不哼不哈,其實他最懂得官場三昧。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簡簡單單八個字,你我都不懂,他呂結巴卻懂到了骨髓。算了,事到如今,評價這個也太沒意思。」?
??說罷「兒」一聲,魏學曾又滿飲了一杯,王希烈瞅著老友,表面上無所謂,其實心事重重。這時便切入正題問他:「啟觀,伍可的事,知道嗎?」?
??魏學曾點點頭,答道:「伍可弄了個條陳,胡謅什麼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得罪了李太后,被聖諭削籍,這已經成了京城裡的一大新聞,還有誰能不知道。」?
??「聽說他還寫了一個彈劾張居正的摺子,說張居正啟用私黨。正巧被他罷官,這摺子就沒呈上來,但卻私下裡在京城流傳開了。」?
??「是的,咱也看過這個摺子。」?
??「伍可此舉,不知事先是否找人商量過。」?
??王希烈朝魏學曾投來探詢的目光。魏學曾知道他的意思,索性挑明了說:「汝定兄是不是覺得伍可背後的指使者是我?」?
??王希烈訕訕一笑,圓滑地說:「外面是有這樣的傳聞,也不叫指使。可能是這個伍可揣摩著老兄有這層心思,加之玄老有恩於他,故義無反顧放出了一個旱天雷。啟觀哪,如今京師官場上,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你哪。」?
??「盯著我幹啥?」?
??「幹啥?你說幹啥?」王希烈壓低聲音,探著身子說道,「伍可放了第一炮,這第二炮、第三炮該誰上陣呀。」?
??「誰放炮跟我有何相干?」?
??「你不是魏大炮嗎?」?
??魏學曾把王希烈盯了好一會兒,嘆口氣說:「看來,你真的認為伍可此舉是受我指使。」?
??「這又不是壞事,你躲什麼?」?
??「你有這種想法本不足怪,」魏學曾板著臉,解釋說,「伍可原是吏部文選司主事,在我手下干過兩年。這小子做事靈活,很得高閣老賞識,今年初,便把他提拔起來去太原當了一個四品巡撫。高閣老的意思是讓他開府建衙,在地方上多做些實事,以備日後晉陞。哪曉得這傢伙心高氣盛,一到太原就與按院府台搞不好關係。人家都因他是吏部出去的人,後台硬,凡事都讓他三分,但暗地裡仍少不了嘰嘰咕咕說些不滿的話。過了一些日子,就有那麼三言兩語傳到高閣老耳中。高閣老心裡很煩,囑咐我有空給伍可寫封信去規勸,並指示寫信言語定要嚴厲。這事發生在隆慶皇帝病重期間。從那以後京城局勢,一日比一日緊張,那封信竟來不及寫,高閣老本人也就去職離京了。」?
??「這麼說,伍可彈劾張居正是自作主張?」?
??「我想是的。」?
??「這小子是嘉靖四十二年的進士吧?」?
??「是的。」?
??「唔,三十郎當歲,還是個年輕人,」王希烈索性放下筷子,搓著手感嘆地說,「如今的官場,年輕官員們多半都是有奶便是娘,見利忘義之徒不勝枚舉,這伍可知恩必報,也算是個血性男兒。」?
??「汝定對伍可如此欣賞,愚弟卻有不同看法。」魏學曾搖搖頭,不屑地說。?
??「噢?」王希烈一愣。?
??「你說伍可放了第一炮不假,但是可惜得很,他放的是一個橫炮。」?
??「怎麼,他彈劾得不對?」?
??「肯定不對,」魏學曾口氣堅決不容置疑。這時店小二送了一壺熱酒上來,待他退出重新掩好門后,魏學曾接著說道,「說張居正懷私罔上,此話不假。但說他重用私黨,卻證據不足顯得勉強,伍可在摺子上提了兩個人,一是王國光,一是王之誥。這兩個人,一個是張居正的親家,一個是張居正的好友。這都不假,但他們都是勇於任事政聲卓著的大臣。玄老在任時也很器重他們。六部尚書真正換了的就是戶部刑部兩個,朱衡是三朝老臣,又是治河專家,張居正將他留用。楊博早在隆慶初年就是吏部尚書,高拱出任首輔后,隆慶皇帝要他兼任吏部尚書,於是便讓楊博改任兵部,卻仍掛了一個吏部尚書的空銜。這次他歸政吏部,也說得上是眾望所歸。他空出來的兵部尚書一職,由宣大總督譚綸接任。他戰功赫赫,坐鎮宣大六年,俺答虜寇從不敢前來犯邊,由他來出掌兵部,也無可厚非。再就是兄台所在的禮部,呂調陽比起上述幾人,政績遜色得多,但道德文章仍為人所稱道。更重要的是,他是詹事府詹事,是太子的老師。小太子如今登基御極,張居正舉薦他的老師出任禮部尚書,也在情理之中。說句公道話,張居正舉薦的六部人選,實在是無可挑剔。」?
??魏學曾一番宏論,把王希烈說得心都涼了半截。他本指望魏學曾能夠借伍可事件,挑頭兒領著大家與張居正較量一番,沒想到這個魏大炮一反常態,居然為張居正大唱頌歌。如果不是交情多年,他真懷疑魏大炮要賣身投靠了。想著想著王希烈心火躥了起來,悻悻說道:「啟觀兄,張居正給你吃了什麼迷魂藥,今兒晚上,你專門往他臉上貼金。」?
??魏學曾知道王希烈向來心胸狹窄,因此也不計較,只笑了笑,仍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汝定兄,我方才說六部尚書的人選無可挑剔,並不是說張居正無可挑剔,他出任首輔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李太后的馬屁,上兩宮皇太后的尊號,這件事你是參與者,比我清楚,箇中奧妙我就不?嗦了。第二件事就是更換部院大臣,這兩件事都做得很得體。這正是張居正的陰騭過人之處。但是接著這兩步棋的第三步棋,才真正顯出了張居正的毒辣。」?
??「他第三步棋是什麼?」?
??王希烈急切地問。魏學曾正欲回答,忽然房門被一下子推開,只見兩個陌生人闖了進來。?
??魏學曾細看這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約摸五十來歲,少的二十齣頭。瞧模樣動靜,很像是一對父子。都穿著黑褲白褂,光露著一雙膀子,腳上都穿了一雙踢死牛的千層底皮襯布鞋,一看就是江湖賣藝人的打扮。?
??「你們要幹啥?」王希烈警惕地問。?
??「回兩位老爺,」年紀大的一個抱拳一揖,說道,「俺叫胡猻,這是俺兒子,叫胡猻子,俺爺兒倆見兩位老爺悶酒喝得慌,今特來表演幾套雜耍,給老爺長情緒。」?
??說著拉開架式就要開演,這當兒店小二三腳並兩腳趕了進來,一副狗眼看人低的神態拉著胡
??猻的手就要往外趕。「去去去,早就言明了三樓以上是禁地,老子車個眼睛轉個身,你們就溜上來了。」店小二咋咋呼呼,胡猻滿不在乎嬉嬉笑著。可是,任憑店小二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硬是拉不動胡猻半步。胡猻於是譏笑道:「瞧你這豆腐架子,連棵蔥都拔不動,還想扯奪咱這棵樹,扯吧扯吧,看你能使出多大的勁來。」?
??店小二臉憋得通紅,越發下勁去拉,一面拉一面嚷道:「看你走不走,不走,我去樓下喊人。」?京城各處酒樓,不管高檔低檔,都有一些陪酒嬌娃賣唱歌妓或雜耍閑漢寄生其中。這些人專門替客人找樂子,有些酒樓就靠他們招徠生意。但這些人無孔不入有時也讓客人心煩,因此大梵谷檔酒樓,除了客人召喚,一般不準這等人進入,薰風閣三樓便屬此列。看到雙方僵持不下,魏學曾便讓店小二鬆了手,然後問胡猻:「你會些什麼雜耍?」?
??胡猻答道:「回老爺,小的最拿手的把戲,就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如何表演?」?
??胡猻拿眼把屋子睃巡了一遍,指著屋角隙地說:「老爺若有興趣觀看,小的就在這裡種上一棵瓜。」?
??王希烈心裡頭還在想著張居正的第三步棋究竟是什麼,因此心無二用,不想有什麼事摻進來誤了談話,正想開口把這父子閑漢轟出去了事,卻沒料到魏學曾已搶先說話:「既如此,本老爺就看你怎樣種出瓜來。」?
??「啟觀兄。」王希烈還想阻止。?
??「汝定兄,」魏學曾攔住王希烈的話頭說,「待看過這雜耍,我們再談話不遲,你說呢?」
???「好吧。」王希烈不情願地答應。?
??店小二抬腳就要退出去,王希烈擔心這兩人來路不明怕有意外,便要店小二站在一旁觀看。
??只見胡猻父子倆站到屋角,那裡除了壁角一串牛蹄子大的彩色燈籠,空蕩蕩別無一物,但胡猻仍裝模作樣地對魏學曾說:「老爺,請您挪貴步前來一看,這裡除了實心的樓板,可是啥都沒有。」魏學曾手一揮說:「看到了,別賣關子,快弄吧。」?
??「老爺這麼性急,想必是烈酒燒焦了舌頭,想吃瓜了。店家,央你幫個忙,給咱拎一桶水來。」?店小二聞聲下樓,一會兒就拎了滿滿一桶水回來。胡猻又問:「老爺想吃什麼瓜?」?
??「你能種什麼瓜?」這回是王希烈問。?
??「嗨,能種的就太多了,」胡猻搬著指頭數快板一樣說道,「冬瓜南瓜大西瓜,金瓜倭瓜小香瓜,嶺南海邊的菠蘿瓜,烏思藏那邊的哈蜜瓜,俺都能種出來。」?
??見他牛皮吹得太大,魏學曾故意出個難題,說道:「我想吃個菠蘿,你種吧。」?
??胡猻一縮脖子,答道:「喲,對不住,菠蘿沒到時令,眼下正當令的是西瓜和香瓜。西瓜太大,長得慢,要不咱給兩位老爺種個香瓜?」?
??王希烈只想這遊戲趕快結束,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就快種吧。」?
??「好咧。」?
??胡猻說著讓胡猻子解下背上的褡褳,從裡面取出一隻盛滿土的花缽,放在屋角,又從懷裡摳出一枚瓜籽,上前兩步遞到魏學曾手上:「請老爺過目,這是一顆香瓜籽。」?
??魏學曾把那枚黃褐色的小瓜籽放在手心掂了掂,確定是香瓜籽無疑,便退還給胡猻,說道:「你少繞圈子,且快種去,老爺我的確口渴得很。」?
??「小的遵命。」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 11:45
標題: 水龍吟 第八回 賣藝人席間演幻術 老座主片紙示危機 文 / 熊召政
?胡猻說著就把那枚瓜籽栽進了花缽,然後吩咐胡猻子澆水。胡猻子毛手毛腳,拎起水桶就要往花缽上傾倒。「慢著!」胡猻急喝一聲,抬手就往胡猻子頭上挖了一個栗暴,惡狠狠罵道,「你想把瓜籽淹死是不是?給你說多少遍了,只能用手捧著澆,待潤透了,再澆一捧。」
??胡猻子一臉委屈,兩泡眼淚夾在眼眶裡打轉。魏學曾知道這都是「關子」,因此也不答話,兩眼只盯著花缽。胡猻子小心翼翼往花缽上澆了一捧水,胡猻蹲在旁邊,煞有其事地念起b快板:
??老爺要吃瓜,?
??我胡猻種上它。?
??先澆一捧水,?
??等著你開花。?
??說來也怪,須臾之間,只見那花缽里竟有一支綠芽兒顫顫巍巍拱出土來。「再澆一捧水,輕點。」胡猻吩咐。?
??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眼見那芽兒舒開兩片嫩葉,一副不勝嬌羞的樣子。胡猻兩眼死死地盯著它,雙手一下一下扇動,示意綠芽兒快長。做這動作時,嘴中仍在大聲念道:?
??一棵好瓜秧,?
??長在盆中央。?
??再澆一捧水,?
??求你快快長。
??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只見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就躥起一?來高,驚得店小二一旁直咂嘴。?胡猻用手指頭碰了一下瓜秧,說道:「瓜秧兒你懂事,往老爺哪邊放蔓去。」?
??這瓜秧兒好像真的聽懂了胡猻的話,竟溜下花缽,一根蔓放箭似的朝酒桌這邊長過來。頃刻間,瓜蔓竟爬上了酒桌,在那盛著熏豬頭肉的髹漆盒子旁邊停住不動。?
??看到兩位老爺都傻了眼,胡猻狡黠地眨眨眼睛,故意問道:「是讓這瓜秧兒長快點還是長慢點,請兩位老爺發話。」?
??「自然是快點。」王希烈急忙回答,這會兒,他的心竟完全被這瓜秧兒勾住了。?
??「好嘞,請老爺看好。」?
??胡猻一拍巴掌,讓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然後又對著蟄伏在木盒旁的瓜蔓有板有眼地念起了
??「咒文」:?
??瓜蔓瓜蔓我的好乖乖?
??恭喜你千辛萬苦爬到桌上來?
??現在聽我喊口令,我喊到三?
??你就歡歡喜喜把花開
??念到此,胡猻又陡然打住,他見兩位老爺一齊盯著瓜蔓,眼睛都睜得銅鈴大,心中甚為得意,不由得提高嗓門喊了一聲:「我要數數了。」?
??「數吧。」王希烈頭也不抬地應著。?
??「一——」胡猻拖腔拖調喊道。?
??店小二被這聲喊撩撥得忘了身份,竟也鴨頸伸得鵝頸長湊上來,恨不能把瓜蔓抓到手上。?
??「二——」胡猻又喊了一聲。?
??魏學曾和王希烈也不知不覺傾了身子。?
??「三!」?
??這一聲喊得短促,話音未落,只見桌上的瓜蔓頭一昂,居然就真的爆出一朵花來。?
??「太神了!」店小二忘乎所以,竟手舞足蹈大叫起來,突然間瞥見魏學曾陰沉的臉色,才察覺自己的失態,忙掩了口,一臉窘色退回到門邊站定。?
??卻說桌上這朵黃花,頃刻間開得有雞卵大,胡猻指著花問:?
??「老爺看看這朵花是真的還是假的?」?
??王希烈伸手摸了摸,說:「是真的,胡猻,啥時候結瓜?」?
??胡猻彎下身子把那朵黃花前後左右仔仔細細瞧看了一遍,然後腦瓜子一搖,說:?
??「這朵花結不了瓜。」?
??「為何?」?
??「這是一朵公花,」胡猻一臉沮喪說道,「忙乎了半天,讓瓜秧兒把咱涮了。」說著就把那朵花給掐了。?
??王希烈撲哧一笑說:「好你個胡猻,賣關子也不是這樣賣的,瓜秧兒還會涮人?」?
??「怎地不會,」胡猻一擠眼,故作態答道,「瓜秧兒說,誰給錢買瓜,它就開一朵雌花,不然,它就只開一朵公花。」?
??「繞了半天,原來是要錢。」王希烈吩咐店小二說,「待會兒若真能結出瓜來,你就把胡猻帶下去,找我的管家給一弔錢的賞錢。」?
??「有老爺這句話,瓜秧兒有精神了。」?
??胡猻也不再賣關子,只對著桌上的瓜蔓吆喝一聲:「開花!」又一朵小黃花燦然而開。?
??「結瓜要多長時間?」王希烈問。?
??「喝盅酒的功夫,」胡猻答著,突然臉色一變,指著王希烈身後的牆壁說,「老爺,你看那是不是一隻壁虎?」?
??眾人一起回頭去看,除了壁角燈飾,偌大粉壁光潔如新連個黑麻點都沒有,哪裡有什麼壁虎的影子?魏學曾意識到上當,趕緊扭轉頭來,只見瓜蔓上已結出了一隻金燦燦的香瓜。?
??「怎麼樣,老爺,一盅酒的功夫吧?」胡猻得意地說。?
??王希烈懷疑胡猻趁眾人扭頭時迅速搬一隻香瓜放到桌上,可是他伸手去摸那隻瓜,竟然是結結實實地長在藤蔓上。心知有詐,卻又找不出破綻,不由得驚嘆:?
??「咦,這就奇了!」?
??「請老爺們嘗個鮮。」?
??胡猻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割斷藤蔓,又把瓜一剖兩半,分別遞給魏學曾和王希烈兩人。?魏學曾咬一口,真正是又香又脆。本來就渴,也就不講客氣,三下五除二把半邊瓜吃個精光。?
??「老爺,好吃啵?」?
??「好吃,」魏學曾難得高興一回,饒有興趣地問,「你這是什麼法術?」?
??胡猻又賣關子:「這一招兒是神農氏傳給咱老祖宗的,世代相傳到小可。」?
??「你胡扯!」魏學曾笑著反駁,「我知道你這是幻術,是靠它走江湖混飯吃的。」?
??「既然老爺把話點穿了,小可也就承認,這的確是幻術。」?
??「你說,這香瓜是怎麼長出來的?」王希烈也把瓜吃完了,打了一個飽嗝問。?
??「這個容小可保密。」?
??「汝定兄問這個幹啥,未必你也想學會這套騙術去跑江湖?」魏學曾譏笑著問。?
??「在下只不過好奇而已。」王希烈佯笑著搭訕。隨即吩咐店小二領胡猻父子下樓去領賞錢。
??胡猻子收拾好褡褳隨店小二嗵嗵嗵地下樓去了,胡猻卻留在雅間里不走。?
??「你還磨蹭個啥?」王希烈問。?
??胡猻一改滿臉的市儈之氣,肅容問道:「請問二位老爺,誰是魏大人?」?
??「在下正是。」魏學曾一下子愕然,便把這位胡猻又重新打量一番,問,「你究竟是誰?」
??「咱就是一個跑江湖的藝人,今受人之託,有一封信要交給魏大人。」?
??胡猻說罷,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取出一封信遞上,魏學曾接過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信皮上的字跡他是太熟悉不過了。他並不慌著拆信,而是謹慎地問胡猻:?
??「你是如何得到這封信的?」?
??胡猻看了一眼在座的王希烈,欲言又止。魏學曾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你不必多慮,這是多年故交,不妨事的。」?
??「既是這樣,小可就說了,」胡猻朝門口覷了覷,壓低聲音說,「小可與高閣老同鄉,也是河南新鄭縣人,他的管家高福是咱的遠房親戚。」?
??「是高福把這封信交到你手上?」?
??「是的,我是專程送這封信來京。高福說,這封信非常重要,囑咐咱一定要親自交到魏大人手上。」?
??「你到京城幾天了?」?
??「已經三天,高福還囑咐咱,京城形勢複雜,這封信不要直接往魏大人府上送,更不要上吏部衙門找您,這一下可苦了小可,轉悠了幾天,竟找不到投信的方法。謝天謝地,今夜裡終於得在這薰風閣了此差事。」?
??胡猻說完,一拱手就要道別,魏學曾又搶著問了一句:「你在家鄉見到高閣老了嗎?」?
??「沒見著,高閣老回到故居,整天關門閉戶不出門。他的院子附近,也總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遊盪。鄉親們說,這是官府密探,高閣老雖然削職為民,皇上對他仍不放心呢。」?
??胡猻的口氣很是為高拱抱屈,魏學曾更不多言,只是說道:「此地也不便久留,壯士你還是快走為是。」?
??「是,小可就在此與兩位大人告別了。」?
??胡猻深深一揖,閃身出門走了。??
??胡猻走後,魏學曾親自起身把門掩好,再回來拆封讀信。信只有兩張紙,亦行亦草的蠅頭小字,反映出寫信人潦倒不平的心境。讀罷信,魏學曾掩卷不語,本來就黧黑的臉龐,越發顯得鐵青難看。?
??「信上說的什麼?」王希烈小心問道。?
??「這封信你看看也無妨。」?
??魏學曾說著就把信遞給了王希烈。王希烈看過頓時也臉色大變。原來信中所述內容,與兩人都有利害關係。卻說高拱那日狼狽離京,張居正趕到京南驛設宴餞行。臨別前把李延給高拱置辦的三張田契原物奉還,高拱一時負氣把它撕了。待回到老家細想此事,覺得這裡頭還藏有巨大禍機。張居正僅僅只給了高拱三張田契,他的手上還有沒有比田契更為重要的證據?因為從韓揖與兵部駕部郎中杜化中嘴中吐出的情況分析,京城中各衙門堂官得過李延賄銀的肯定不在少數,設若李延走火入魔,也把行賄之事逐一記帳存檔,而恰好這些證據也如同那三張田契一樣落入張居正手中,這豈不給他這個新任首輔剪除異己提供了絕妙機會?高拱心想自己反正已經下台,張居正再下毒手,大不了把他整個一死而已。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多年來嘔心瀝血培植的勢力毀於一旦,於是就給魏學曾寫了這封信告知真情,希望他與人商量及早防範以備不測。?
??這封信的出現,使兩人剛剛輕鬆下來的心情又加倍地緊張起來。魏學曾從王希烈手中拿過信,借桌上燭台的火苗一舉焚了。他還記得幾個月前高拱特意與他商量過此事,原以為李延一死就一了百了,沒想到禍事再起舊釁重開,眼看就有一場暴風雨到來。他把燒信留下的紙灰清理乾淨,看著一直發愣的王希烈,說道:「汝定,這件事大意不得,玄老當時就擔心此事若是捅出來,京城各大衙門就會人去樓空,因此百計防範,沒想到最終還是出了問題,此情之下該如何應變,老兄有何見教?」?
??王希烈本人曾兩次收過李延的賄銀,因此看過信后已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過此時還存了一份僥倖心理,他斟酌說道:「依在下看來,張居正手中,未必有那份受賄者的名單。」?「如何見得?」?
??「李延保留三張田契,這是購地的憑證,當然丟失不得。但他畢竟也是老官場,懂得當官的大忌就是給人送禮還留下證據,誰都知道這個證據一旦落入政敵之手,後果就不堪設想。」
???「道理是這樣,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魏學曾心情如同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拂之不去。看到他這副樣子,王希烈心中暗忖:「我一個禮部左侍郎,就得了李延五千兩銀子,這還是李延想給母親討誥命,這事兒歸禮部管轄,所以才偷偷封了銀票送我。這個魏大炮卻不同,他是吏部的佐貳官,又深得高閣老信任,權勢之大,聲名之顯,竟超過了其他五部的尚書,李延巴結他,不知又送了多少銀子去。跟他比起來,我那點賄銀算得了什麼。」如此一推測,王希烈不但坦然了,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的心理,他試探著問:「啟觀,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你說句實話,李延送了你多少銀子?」?
??魏學曾沒想到王希烈會問出這種話來,心中甚為鄙夷,也就產生了想逗逗他的念頭,便欲擒故縱地說:「你猜猜?」?
??王希烈伸出一隻手,叉開五指晃了晃,說:「這麼多?」?
??「這是多少?」?
??「五千兩。」?
??魏學曾搖搖頭。王希烈又伸出雙手,叉開十指說:「那就是這麼多?」?
??「這是多少?」?
??「一萬兩。」?
??魏學曾仍是搖頭,說:「你再猜。」?
??「二萬?」?
??「不對!」?
??「三萬?」?
??「還是不對!」?
??王希烈倒抽一口冷氣,把身子湊近,神秘兮兮地問:「啟觀,你究竟得了多少?」?
??「實話告訴你吧,這麼多。」?
??魏學曾伸出右手,把大拇指與食指彎成一個圓圈。望著他一臉古怪的神情,王希烈不解地問:?「這是多少?」?
??「零。」?
??「零?」王希烈猛然失口一笑,頭搖得貨郎鼓似的,「你這話鬼都不信,李延來京行賄,除了高閣老,頭一個想到的就應該是你。」?
??「他怎麼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個銅板也沒有拿他的。」?
??魏學曾口氣堅決,王希烈也知道他一向不貪財好利,但仍不相信他就如此乾淨。因此半開玩笑半是譏諷說道:「官場裡頭,已經有了蒔花御史與養鳥尚書,現在又多了你一個零號侍郎。」?「這個稱號,愚兄受之無愧,」魏學曾乾脆應承了下來,接著問道,「汝定,你問我半天,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你拿了多少?」?
??「我嘛,」王希烈支吾著答道,「別人吃肉,我只不過喝了一點湯而已。」?
??「汝定哪,那不是湯,那是毒藥哇。」?
??「就算是毒藥,如今已喝進肚子里,又有啥辦法。」王希烈悻悻答道。?
??魏學曾長嘆一聲,以拳擊額自言自語道:「汝定,看來你是在劫難逃。」?
??看魏學曾樣子挺認真,不像是故意嚇唬人,王希烈的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啟觀,你何出此言?」?
??魏學曾看了王希烈一眼,宕開一句問道:「汝定,還記得胡猻進來之前,我說過的張居正的第三步棋么?」?
??「啊,你不說我倒忘了,」王希烈拍了拍腦門子,追問道,「你說張居正的第三步棋很毒辣,究竟是一步什麼樣的棋?」?
??「明天早朝,皇上就要宣布了。」?
??「宣布希么?」?
??「兩個字,」魏學曾伸出兩根指頭,一字一頓地說,「京察。」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 11:46
標題: 水龍吟 第九回 議京察大僚思毒計 狎淫邪總管善摧花 文 / 熊召政
??「京察?」王希烈眼珠子忽悠悠轉了好幾輪,狐疑問道,「京察四年一次,去年才搞的,現在又搞什麼京察?」?
??「凡例是四年,但這次是特例。」?
??「如何一個特法?」?
??「今天下午,楊博老拿來一份詔書讓我看。並說皇上曾在雲台單獨召見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向皇上提出了京察的建議,皇上允行。並降旨要張居正代為起草《戒諭群臣疏》,張居正起草完畢,讓內閣書辦抄錄了幾份,分送楊博、葛守禮以及朱希孝、朱衡這樣的老臣徵求意見。博老明知道我是高閣老一手提拔的人物,仍把這草疏拿給我看,其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表示他不偏不倚,要做一個公道守正的天官。」?
??「那《戒諭群臣疏》的大意是什麼?」王希烈焦急地問。?
??「你看看便知。」?
??魏學曾說著,從懷中掏出一份吏部專用的移文箋紙,遞給王希烈說:「皇上的《戒諭群臣疏》已經刊登在吏部的移文上,明日就要分發兩京各大衙門。」?
??王希烈接過迫不及待讀了下去:朕以幼沖,獲嗣丕基,夙夜兢兢,若臨淵谷,所賴文武群臣,同心畢力,弼予寡昧,共底昇平。乃自近歲以來,士習澆漓,官方剴缺,鑽窺隙竇,巧為諂取之媒;鼓煽朋儔,公肆排擠之術。詆老臣廉退為無用,謂讒佞便捷為有才。愛惡橫生,恩仇交錯。四維幾至於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統,深燭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氣濁……書不云乎?「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朕誡諭諸臣,從今以後,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職……若或沉溺故常,堅守舊轍,以朝廷為必可背,以法紀為必可干,則我祖宗憲典甚嚴,朕不敢赦!
??一篇草詔讀下來,王希烈只覺得手腳冰涼眼冒金星。魏學曾問他:「汝定,張大學士的手筆如何?」?
??「殺氣騰騰。」王希烈咬牙切齒,從牙縫裡蹦出這四個字來。?
??魏學曾微微頷首表示贊同,接著說道:?
??「以往的京察,都是走過場,這次不一樣了。你我都是三品官員,都要給皇上寫《自陳不職疏》,然後,皇上再根據你一貫的表現,決定你的去與留。」?
??「這哪是皇上決定,還不是張居正說了算!」?
??「這就是問題的實質,」魏學曾撫髯長嘆,「高閣老擔心十歲的孩子如何做皇帝,不幸言中啊。」?「啟觀,難道我們就這樣束手待斃?」?
??「你還能怎麼樣?」魏學曾沒好氣地反問,「俗話說,打鐵還要自身硬。這麼多人都拿了李延的賄銀,誰還敢理直氣壯地去和張居正較勁?」?
??「張居正真的就一意孤行,不計後果了?」?
??「什麼後果,將你我等高閣老的門生故舊一網打盡,逐出京城,是不是?」?
??「果真他要下毒手,讓部院大臣人去樓空?」?
??「他不就這樣想嗎?」?
??「好哇,我王希烈就等著張居正摘了我的烏紗去。也好,從此悠遊林下,盡享天倫之樂。」
??王希烈嘴上雖這麼說,心裡頭卻像打翻了一隻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什麼滋味都有。他一仰脖子,將一盞冷酒一飲而盡,魏學曾望著他,眼窩裡掠過一絲不屑的神情,忽然問道:?
??「汝定,你說這個胡猻,如何就能憑空種出一隻香瓜來?」?
??「他自己也承認,這是幻術。」王希烈心不在焉。?
??「明知是幻術,你卻沒辦法破解,看來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之中,各色高人真是不少。」?
??「張居正何嘗又不是幻術高手,他的京察之計,還不是無法破解。」?
??看著王希烈一副苦瓜臉,魏學曾搖頭一笑,哂道:?
??「老兄此話差矣。」?
??「啊?」?
??「鑼做鑼打,鼓做鼓敲。哪怕他張居正是再大的幻術高手,只要你不讓他牽著鼻子走,不按他的套路行事,他也拿你沒辦法。」?
??王希烈聽了,眼睛一亮,問道:「啟觀兄,你是說,咱們還可以與他較量較量?」?
??「正是,」魏學曾下意識看了看掩著的房門,低聲說,「咱們可以在胡椒蘇木折俸一事上大做文章。」?
??王希烈今夜邀魏學曾前來薰風閣,本意就是為的此事,只是話題岔開一時忘記了,見魏學曾主動提起,他頓時又興奮起來,問道:?
??「依老兄看,這文章應如何做?」?
??魏學曾答道:「胡椒蘇木折俸,兩京官員,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典吏軍曹,大都懷有怨氣,北鎮撫司的那個章大郎在儲濟倉鬧事,失手打死了管倉大使王崧,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至今都未見皇上旨意下來懲處。可見小皇上對此事還吃不準,說白了,是李太后吃不準。事情過了半個月,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各方都還較著勁兒哪。屎不挑不臭,這時候,只要有人再挑頭議論這事,張居正就會陷入被動。」?
??王希烈頻頻點頭,說道:「咱猜測,張居正這時候提出京察,目的就是藉此震懾百官,讓大家逆來順受,當扎嘴葫蘆。」?
??「所以,咱們要就事論事,團結百官向皇上進言。你搞你的京察,咱們要咱們的俸銀。」?
??「唔,這樣才有挽救。」王希烈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他想滿飲一杯,發現酒盞是空的,抓起桌上的酒壺搖了搖,也已空了,便朝門外大喊一聲,「來人。」?
??隨著一聲「到」字,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跑堂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樣跑了進來,澀澀地問:「老爺有何吩咐?」?
??「剛才在這屋裡當值的店小二呢?」王希烈問。?
??「啊,他有點事,走了。」?
??小跑堂說得很不自然,而且一雙眼睛老往門外溜,王希烈頓時起了疑心:「店小二到底哪裡去了?」?
??小跑堂被這一逼,竟嚇得哭了起來。魏學曾趕緊上前替小跑堂揩了眼淚,哄著他說:「你們店小二是不是隨著那種瓜的爺兒倆走了?」?
??小跑堂點點頭,又接著搖搖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跑堂驚恐答道:「那種瓜的爺兒倆,從這裡出去后,一上街就被人扭住了。」?
??「上哪兒了?」?
??「不知道。」?
??「店小二呢?」?
??「他嚇得躲起來,不知道去了哪裡。」?
??「啊,是這樣,沒你的事了,去,再給我們篩一壺熱酒來。」?
??小跑堂逃跑似的下樓,魏學曾回過頭來望著王希烈,陰沉說道:?
??「汝定,我們被人盯上了。」??
??卻說胡猻下得樓來,他的兒子胡猻子早已從王希烈管家手中領了賞銀,在門廳等他。爺兒倆遂分予店小二幾枚銅板,在門口拱手別過,閃身走進了流光溢彩的大街。剛走幾步路,卻不知從何處冒出幾個人來把他們夾在了中間。胡猻畢竟是個老江湖,各色事情經歷不少。因此也不慌張,朝胡猻子丟了個眼色,爺兒倆便膀靠膀站著,暗中提起氣來攥緊了拳頭。?
??「你們想幹啥?」胡猻問。?
??「不幹什麼,咱大爺想讓你去種只瓜。」一個長著刮刀臉的人大咧咧地說道,看來他是這群
??
??人的頭兒。?
??「咱不會。」胡猻搖了搖頭。?
??「不會?」刮刀臉短茬眉一弔,說,「剛才在薰風閣三樓,那隻瓜是誰種的?」?
??胡猻見揭了底,知道賴不過了,便反問:「你們是誰?」?
??「咱們是誰,你到了地頭兒便知。」?
??「哪個地頭兒?」?
??「喏,」刮刀臉努努嘴,胡猻順勢望去,只見又是一處飯莊,門首上懸了一塊大匾,叫「彩雲樓」。這彩雲樓的宏敞亮麗,不要說壓過了薰風閣,就是在這條火樹銀花彩映千姿的廟右街上,也算是拔了頭籌。胡猻心想,既然是在酒樓人多之處,咱也不怕誰,便與兒子跟著刮刀臉一行,走進了彩雲樓。?
??這彩雲樓裡頭原是一座花園式建築,胡猻父子跟著刮刀臉穿過幾道曲檻迴廊,才迤邐來到一處水榭。刮刀臉先進去稟了主人,才招手讓胡猻父子進去。?
??胡猻剛走進去,頓時被屋子裡明亮如熾的燈光炫迷了眼睛,他定定神后,才看清屋內的一切。這間水榭很大,一應陳設十分考究。靠著南窗有一乘軟藤躺椅,上面躺了一個約有四十來歲的矮矬矬的黑臉漢子,藤椅兩側各蹲了一個濃妝艷抹的二八佳人,在給那個男人捏腿。另還有兩個酥胸半露的美女,跑上跑下地應酬。屋子正中的紅木八仙桌上擺著酒席,盛放酒菜的器皿,一色都是用純金製成。胡猻一個江湖藝人,何時見過這等富貴?他不知躺椅上的黑臉漢子是何方神聖,但憑他的經驗,曉得這等富豪紈絝大都是一些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角色,內心裡先就生了十二分的警惕。?
??胡猻當然不認識,躺在藤椅上的這個人原就是馮保的大管家徐爵。自馮保升任司禮監太監,徐爵越發的擺威使勢,神氣得不得了。在大內主子面前,他仍是曲腰躬背,彬彬有禮。但一旦到了外頭挑頭當差,那股子張狂氣焰,簡直是灼草草死,灼樹樹枯。且說高拱削籍離京后,馮保那一日把徐爵叫到值房面授機宜,要他會同東廠掌帖陳應鳳,多撒些便衣出去,對高拱留下的死黨都要暗中盯緊。看看他們有無串連,每日做什麼事情說什麼話,都要記錄稟報。馮保說著就交給徐爵一份名單。大約寫了好幾十個人的名字,雒遵、韓揖、陳文、陸樹德、曹金、王希烈等都在上頭。擺在第一名的,就是魏學曾。徐爵本是挖窟窿生蛆的角色,自接了這差事,恨不能看見一隻洞口就能掏出一窩王八來。東廠的一幫小番役直接聽命於徐爵,每日里鬼鬼祟祟晃蕩在各大街小巷打探消息。盯梢魏學曾是重中之重,但這個魏學曾好像知道風聲似的,這一個多月一直是除了衙門就是家門,不同任何人接觸。今夜裡是他第一次出門,而且是穿了便服乘了小轎從後門走的。手下人趕緊給徐爵報告,徐爵心想這隻蠍子終於出窠了。他迅即點了一二十名精幹番役,喬裝打扮一番也來到了廟右街。嘍羅們各盡其責當值去了,他則進了彩雲樓包下這座水榭,點了四位陪酒的女伎進來,坐鎮指揮的同時,也順便做起那皮貼皮肉貼肉的苟且之事。?
??胡猻進來的時候,徐爵正閉著眼任兩位姑娘在他腿上揉揉捏捏,只見左邊那位姑娘一雙巧手捏到了大腿根部,徐爵鼻子里舒舒服服地哼了一聲,說:「再往裡撈。」那姑娘礙著胡猻他們在場,只敷衍著說:「大爺該起來吃杯酒了。」徐爵仍是不睜開眼睛,只扯了扯嘴角,淫邪答道:「咱這二爺一天到晚窩在褲襠里得不到照顧。你小妮子要想得大爺的賞銀,先把這二爺料理好。」說罷,一把拽住那姑娘的手硬往褲襠里塞。慌得那小妮子大聲嚷道:「大爺,有人來了。」?
??徐爵這才把一雙魚泡眼睜開,只見刮刀臉領著胡猻父子已站在屋子門口處。他推開兩位姑娘,一咕嚕翻身起來,睨著胡猻問道:?
??「你叫什麼?」?
??「胡猻。」?
??「聽口音是河南人?」?
??「是。」?
??「河南哪個府的?」?
??「南陽府汝州縣人。」胡猻留了個心眼,沒有說真話。?
??「啥時候來京的?」?
??胡猻又扯白道:「有些日子了。」?
??「來京幹啥?」?
??「玩雜耍混口飯吃。」?
??徐爵嘻嘻一笑,說:「聽說你善於種瓜。」?
??胡猻答道:「那是小可的看家本領。」?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句老古話居然也成了他媽的雜耍,」徐爵說到這裡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子,問刮刀臉,「呃,上回你不是就著種瓜得瓜這四個字,講出了一個笑話,這笑話怎麼說?」?
??刮刀臉笑了笑,望了望屋子裡四位女子,不好開口。徐爵慫恿道:「你怕什麼?她們都是經過場面,什麼樣的話沒聽過,但講無妨。」?
??刮刀臉領了這指示,也不再扭捏,遂肆無忌憚講開了:「上回宛平縣一個老典吏來京公幹,閑來喝酒時與我們扯淡,說到他那個縣上的瓜農,今年種的西瓜大豐收,自然是個個喜笑顏開。但也碰上那麼一個愁眉苦臉的,這傢伙三十多歲還沒討上媳婦,做夢都想著女人。因此喪著臉,跑到土地廟裡給土地老爺燒香,一邊磕頭,一邊發牢騷說:『土地老爺呀,您老是咱小民的大神聖呀,您讓咱這地方風調雨順,種瓜人種瓜得瓜,種豆人種豆得豆,俺庄人個個腰上的錢袋兒都是鼓鼓的呀!如果土地老爺再開一回恩,叫咱得,那就真是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呀。土地大老爺您想想,種瓜得瓜咱有了錢,如果再能種,咱就有了媳婦,啊不,這可比媳婦強著呢!媳婦只有一個,這地裡頭長出的可就是一片一片的那多好呀,一到夜晚,咱就摘一個嫩嫩的帶回家去享用,嗨,咱再不說了,咱再說,這跪的蒲團也會叫咱杵出一個洞來。』那個光棍漢的這番禱詞,不知怎麼讓人聽見了,便一傳十轉百地傳開了。」?
??刮刀臉油腔滑調繪聲繪色,大有讓人身臨其境之感。因此他的笑話剛一講完,屋子裡的幾個男人已是個個笑得前仰後合。那幾個姑娘雖然要忸怩裝出個假正經,也莫不都咬了銀牙,陰在肚子里笑個不止。有個姑娘居然憋岔了氣,一抽一抽地打起嗝來。徐爵笑出了眼淚,他指著刮刀臉,喘著氣說:「好你個刮刀臉,一次跟一次講得不一樣。後幾句上回你就沒有講,看來是你編的,編得好編得好,老爺回去有賞錢給你。」?
??「謝老爺。」刮刀臉打一躬,滿臉泛著紅光。?
??「姑娘們,這笑話好不好聽?」徐爵對著幾位妓女嚷道。?
??四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紅暈飛腮。其中一位姑娘在徐爵大腿上擰了一把,故作嬌態嗔道:「老爺你真壞,唆使人講出這等渾話來。」?
??徐爵眼眶裡射出淫光,謔道:「幸虧是個笑話,如果是真的,本老爺就把後花園全都種滿,哪還用得著你們。」說著又與姑娘們鬧作一團。?
??對這種毫無顧忌的狎邪調情,胡猻平生還是頭一遭看到。徐爵那頭不在乎,他這廂卻吃不住
??精神,只得乾咳兩聲,背過臉說道:?
??「小可請示這位老爺,如果沒有什麼事情,小可就告辭了。」?
??徐爵聞聽此言,就把姑娘搡到一邊,對胡猻說:「你給老爺種只瓜吃。」?
??「小可遵命。」?
??胡猻說罷,便與胡猻子配合起來,按在薰風閣表演的那套路子,重新熱熱鬧鬧生人眼目的表演一番。約小半個時辰,便結出了一隻香瓜。他拿刀剖開,遞給徐爵請品嘗。他「嘎嘣」咬
??了一口,直稱讚好味道。他又讓刮刀臉和幾個姑娘都嘗了嘗,個個都嘖嘖稱奇。?
??
??「有這手絕活兒,在江湖上混個肚兒圓不成問題。」徐爵讓姑娘斟了一杯酒拿過來一飲而盡,又問道:「你怎麼叫胡猻?」?
??「咱是屬猴的。」?
??「就為這?」?
??「可不是?」?
??「依你這麼推斷,那屬豬的不就得叫豬八戒,屬雞的就得叫雞公了。」?
??屋子裡又是一陣鬨笑,面對徐爵的奚落,胡猻臉色有些掛不住,卻也只得隱忍了,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我再問你,」徐爵又盛氣凌人說話,「你方才在薰風閣,為誰表演來著。」?
??「不認得?」?
??「真的不認得?」?
??「這還有假?」胡猻辯解,「咱一個跑江湖的賣藝人,逮著誰是誰,哪管他是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
??徐爵冷笑一聲,一個挺身屁股離了藤椅,他反剪雙手慢慢踱到胡猻跟前,盯著胡猻的眼睛突然厲聲問道:「有人看見你跟著魏大人的轎子,從他家一直跟到了薰風閣,這事如何解釋。」「這是沒有的事,什麼偽大人真大人,小可統統都不認得。」?
??胡猻嘴上雖不承認,心裡頭卻在犯嘀咕:「這人怎麼跟蹤起俺來了,莫不是官府的探子。」他剛這麼想,徐爵又吼了起來:?
??「說,你如此鬼鬼祟祟,要見魏大人做甚?」?
??「這位老爺的話,小可實在聽不懂。」?
??事到如今,胡猻只好一味地裝馬虎,徐爵顯得滿臉的不耐煩,吩咐刮刀臉道,「看來,這隻猴子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你〖CM(28)且把他們帶下去細細審問,別讓他們留在這裡敗了咱的酒〖CM〗〗興。」?
??黑臉漢子說罷手一揮,刮刀臉上前搡了胡猻一把,一行人又鬧哄哄地離開了水榭。?
??這夥人前腳剛走,又有一個人後腳走進了水榭。他一個長揖,畢恭畢敬地說:「徐總爺,薰風閣那邊,還該怎麼辦?」?
??徐爵問:「那兩位大人現在如何?」?
??來人答道:「還關著門,在裡頭嘀嘀咕咕。」?
??「嗬,都兩個時辰了,他們在商量什麼大事。」徐爵眼珠子滴溜溜一陣亂轉,囑咐那人道,「你且先回去給我盯著,有啥動靜及時來報。」?
??「是。」?
??那人答應一聲,躬身退下。水榭里只剩下徐爵和那四個陪酒女伎。這五個不知廉恥的男女,頃刻又胡鬧扭成了一堆。做過了種種淫邪動作,徐爵又提議坐回到八仙桌喝個交杯酒,內中一個生了一雙好看的丹鳳眼言語也最為潑辣的姑娘不同意,她撅著嘴,撒嬌地說:?
??「老爺應先吃一杯罰酒。」?
??「為何要平白無故罰我?」徐爵不解地問。?
??「你誑騙我們姐妹。」?
??「咱誑騙什麼了?」?
??「你說你姓王,叫咱姐妹稱你王大爺,可是方才那差人進來,卻是恭恭敬敬喊你徐總爺。姐妹們,你們說,大爺的這杯酒該不該罰?」?
??「該罰。」?
??眾姑娘一齊應身,也不容徐爵辯解,拉手的拉手,抱頭的抱頭,掰嘴的掰嘴,生生地硬是把一杯酒給徐爵灌了進去。?
??
??徐爵嗆得連咳了幾聲,雖吃了虧,卻也不氣不惱,涎著臉笑道:?
??「其實,本大爺從來就沒有騙你們,徐總爺是我,王大爺也是我。」?
??「那你為何一個人有兩個姓?」?
??「這個嘛,你們姑娘們自是不懂,」徐爵邪邪一笑,把坐在旁邊的丹鳳眼摟進懷中,一邊摸著她的奶子一邊說道,「徐是我的姓,這個王嘛,是我老二的姓。」?
??丹鳳眼猛不丁朝徐爵褲襠里抓了一把,徐爵猝不及防,那根東西便被丹鳳眼攥了個滿把,丹鳳眼扯著它,嗔道:「既然它叫王大爺,咱們也把它請出來喝杯酒。」?
??徐爵只覺被拽得生痛生痛,禁不住「哎喲哎喲」直叫喚,丹鳳眼畢竟心痛它,頓時就鬆了手,撅著嘴說:「甚麼王大爺,原來是只沒疙瘩的海參。」?
??徐爵嘻嘻一笑,涎皮涎臉答道:「是呀,大爺這隻海參,最喜歡吃的就是白白嫩嫩的蚌肉。」「你真壞!」?
??丹鳳眼又開始撒嬌,兩隻小拳頭擂鼓似的打在徐爵身上,徐爵假裝怕疼,誇張地嗷嗷亂叫,告饒說道:「我的姑奶奶,別打了,再打,大爺我就要惱了。」?
??姑娘們怕徐爵真的要惱,遂都收了手。經這一鬧,一個個也都香汗淋漓雲鬟半松,看了越發覺得可愛。徐爵仍在興頭上,嚷著讓丹鳳眼給他斟酒。?
??看著丹鳳眼特別受寵,其餘三位姑娘都有了醋意,一位胖嘟嘟的姑娘連忙獻殷勤道:「大爺,禿酒難喝,菜都涼了,要不,咱去給老爺再要幾個熱菜來。」?
??徐爵打了一個酒嗝,搖頭說道:「再好的菜大爺也不想吃了,單有一道菜可以醒酒,你去給大爺點了來。」?
??「啥菜?」胖姑娘說著就要起身。?
??「麻雀的雜碎。」?
??「這是道啥菜,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那大爺就告訴你吧,」徐爵又把丹鳳眼攬進懷裡,摟著她說道,「麻雀的雜碎,就是小——心——肝。」說畢,在丹鳳眼的臉上猛親了一口。?
??姑娘們沒想到又上了當。頓時撲過來又要大鬧。正在這時,刮刀臉慌裡慌張地跑了進來。?
??「你怎麼又回來了?」徐爵問。?
??刮刀臉也顧不得有不相干的人在場,只把雙腿往地上一跪,哭喪著臉說:「稟總爺,胡猻爺兒倆跑了。」?
??「怎麼跑的?」?
??「剛走出廟右街,到了二郎神廟前的廣場上,那兒滿地都是賣小吃玩雜耍的。胡猻瞅機會拔腿就往人縫裡鑽,我趕過去抓住他的膀子,他反身朝我右眼窩就是一拳。打得我天昏地暗,他爺兒倆就趁機跑了。」?
??刮刀臉說罷就把頭低了,緊張地等候主人的咆哮。徐爵定睛望去,只見刮刀臉的右眼窩的確淤紫了一大塊,眼睛也腫得差點閉了縫。心想這小子挨了臭揍,那胡猻看來也真的就是個江湖藝人,因此倒也沒有深究,只問道:「薰風閣那兩個人呢?」?
??「方才也都走了,還是分頭走的。」?
??「好,你們先回去吧,明兒個多派些弟兄上街,見了胡猻,還得抓回來。」?
??「小的遵命。」?
??刮刀臉千恩萬謝就要退下,徐爵又把他喊住,指著屋裡四位姑娘說:「這幾位姑娘,今夜的纏頭銀子我都付了,你領回去讓弟兄們消受消受。」?
??「這……」?
??刮刀臉蒙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這個屁,」徐爵沒好氣地申斥,「叫你領走就領走。」?
??
??徐爵說著一甩手,徑直向水榭外走去,他的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幾個姑娘反應不及。眼看他已走出水榭的長廊,丹鳳眼才追上來嗲聲嗲氣說道:?
??「老爺,您老未必連我也不要了?」?
??徐爵回過頭,齜牙一笑說:「你兩片小蚌肉不知餵過幾百條漢子,本大爺哪還有興趣。」?
??走廊上光線昏暗,丹鳳眼望著徐爵白厲厲的牙齒,頓時像看到了魔鬼,嚇得慘叫一聲,一攤泥樣暈倒在地上。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 11:50
標題: 水龍吟 第十回 馮公公讀折耍手腕 李太后吃茶識股肱 文 / 熊召政
??這些時,儘管京城官場裡頭,為胡椒蘇木折俸的事斗得驢嘶馬喘,各方人物都鉚足了勁兒蓄勢待發。可是大內紫禁城中,依舊平靜如常。小皇上每日上午,在母親李太后等人陪同下聽馮保念各府州縣衙門呈上的條陳奏摺,下午溫書習字。這天上午辰時剛過,馮保反剪著手一步一搖地走進了乾清宮院門,遙遙看見宮前長廊上,小內侍客用正按著小皇上的腦袋,踮著腳瞧他的耳朵,孫海則嘻嘻笑著站在一旁湊熱鬧。馮保覺得這兩個小內侍太放肆,頓時人臉放下去,狗臉撿起來,快步奔過去,斷喝一聲:?
??「大膽!」?
??兩個小內侍一哆嗦,扭頭一看是馮保,客用趕緊鬆了手,與孫海退到一邊,勾頭垂手,身子已是篩糠一般。這兩個小大人雖貴為皇上身邊的侍應,但見了馮保,依然如同老鼠見了貓。由於這一聲斷喝太突然,不但孫海與客用嚇得靈魂出殼,就是小皇上朱翊鈞也嚇得脊背上直透涼氣,不由得驚恐地喊了一聲:?
??「大伴!」?
??馮保趕緊朝朱翊鈞打了一拱,歉意地說:「皇上,老奴嚇著你了。」接著又轉向兩位小內侍,惡狠狠罵道,「你們兩個小畜生,好不曉事,萬歲爺的頭,是你們摸得的?」?
??「吵什麼呀?」?
??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插進來問,眾人抬頭一看,卻是李太后從乾清宮中走了出來。?
??「太后,」馮保忙趨前行禮,說道,「奴才方才進來,見這兩個小畜生按著萬歲爺的頭,便跑過來訓斥。」?
??李太后「啊」了一聲,便款款地走了過來。?
??馮保又朝兩個小內侍喝道:「還不快跪下!」?
??孫海和客用哪敢吭聲,一刷兒跪了。?
??走近前來的李貴妃,睨著兩個小內侍,問道:「你們兩個小奴才,為何要按萬歲爺的頭?」
???「是,是……」?
??客用語不成句,勾著的頭又不敢抬起來。瞧他面如土色,朱翊鈞看不過眼,忙站出來說話:
??「母后,這不怪他們。」?
??「為何?」李太后問。?
??朱翊鈞答:「是咱的耳朵癢,好像飛了只蟲子進去,咱就讓客用看看。」?
??「萬歲爺,老奴又要斗膽糾正您了,」馮保眯眼兒笑道,「在奴才面前,您不能稱咱,要威威嚴嚴的,稱朕!朕,這才是您的自稱。」?
??李太后微微頷首:「鈞兒,你大伴說得對,你可記住了?」?
??「記住了,母后,」朱翊鈞瞧著跪在地上的兩個貼身內侍,又說道,「朕讓客用看看,朕的耳朵里鑽進蟲子沒。」?
??「啊,是這樣。」李太后表情釋然。?
??見李太後有原諒的意思,馮保趕緊奏道:「萬歲爺,您的耳朵癢,可以坐下來,讓客用跪在凳子上給您瞧,哪能這樣站在走廊上,任一個小奴才來扳弄,您是萬乘之尊哪!」?
??經馮保這麼一點撥,李太后豁然醒悟,喃喃說道:「是啊,這裡頭有規矩。」?
??「規矩大著哪!」馮保一臉峻肅,藏著玄而又玄的神氣,說道,「奴才剛入宮時,就聽宮內老人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孝宗萬歲爺在御時,好微服私訪,為的是洞察人心的向背。有一天夜裡,投宿在一間荒村野店裡,枕著塊石頭,睡在草席上。半夜裡,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在院子里,一個在隔壁屋中,孝宗萬歲爺支著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只聽得院子里那個人對屋中人說,『今夜,皇上老兒又出來了,咱看星象,當在民間中,頭上枕著石頭,睡在草席上。』屋中人笑道,『你沒看錯吧?』孝宗萬歲爺聽了覺得稀奇,便頭腳易位顛倒來睡。不一會兒,聽得屋中人也來到院子裡頭,看了一會天,說道,『你老兄果然錯了,皇上老兒哪是頭枕石頭,明明是腳踹著一塊石頭嘛。』孝宗萬歲爺聽了,不覺渾身冒汗。第二天回宮,命人前去訪求那兩個人,竟始終找不到。由此孝宗萬歲爺深信,身為九五至尊的人主之極,一舉一動,都有神靈窺伺。哪怕細微末節的小事,也絲毫馬虎不得。須知萬歲爺一句話就是聖旨,一個舉動就是萬世楷模。今日里,讓客用這個奴才按著萬歲爺的頭,設若民間的高人看了星象,說不定就是天狗吃日頭的大事。」?
??耳朵癢了請人看一看,這在老百姓裡頭,原是極平常的一件小事,可是經過馮保搬經弄典這麼一擺乎,竟成了不可饒恕的欺君之罪。李太后頓時沒了主意,問道:「依馮公公看,這兩個小奴才該治罪?」?
??「正是。」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答道,「若按皇上的家法,客用小畜生怎麼討便宜,也得斫一隻手,但今天的事既是萬歲爺叫的,懲罰就輕一點,讓這兩個小畜生跪在院子里的磚地上,曬一上午太陽。」?
??「日頭老毒的,曬暈了么辦?」朱翊鈞瞧了瞧磚地上白晃晃的陽光,擔心地問。?
??馮保立即回答:「萬歲爺,天底下生殺予奪大權,都在你手上,一味地慈悲,怎好當皇帝!」?「馮公公說得對,就這麼辦了,走,萬歲爺,咱們去東閣。」?
??李太后一錘定音,說罷牽著朱翊鈞的手,在兩名宮女的引導下,挪步向東閣走去,馮保緊隨其後。?
??此時的東閣,早已被值事太監擦拭得窗明幾淨,鑲嵌了幾十顆祖母綠的鎏金宣德爐里,也燃起了特製的檀香,異香滿室,聞者精神一爽。而在小皇上的御座與李太后落坐的綉椅之間,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單盆花架,上面放了一個翠青六孔蓮瓣花插,那本是南宋龍泉窯的舊物。花插上插了六支猩紅欲滴的玫瑰,也分外奪人眼目。主僕坐定,李太后瞄了瞄小皇上几案前先已放好的十幾份奏摺,問馮保:「馮公公,奏摺還未拆封?」?
??按規矩,所有呈給皇上的奏摺,先都集中到通政司,再由該衙門轉呈大內。奏摺寄呈時就已封套緘口,通政司收到后再加蓋火印關防。只有呈至御前,皇上下旨才能開拆,此前任何人不得與聞。新皇上登極之初,馮保就把這規矩說給李太後母子聽了。這些時來,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今日李太后突然問這麼一句,看似無心卻是有意,馮保覺得這是李太后故意試探他是否對小皇上竭盡忠懇,便恭謹答道:「沒有皇上的旨意,奴才豈敢拆封。」?
??「啊!」李太后嘴角微微一翹,微微笑道,「那就拆吧,你說呢,鈞兒?」?
??「拆。」?
??朱翊鈞的嘴中硬綳綳吐出一個字,他的心思還在那兩個罰跪的內侍上頭。?
??馮保趨身上前,把那些奏摺逐一拆開並看了一遍題目,李太后問:?
??「有無緊要的?」?
??馮保答:「有三封摺子,皇上和太后想必願意聽聽。」?
??「哪裡呈來的?」?
??「一封是河南府新鄭縣令呈上的密札,備細稟報高拱回籍這兩個月的舉止動靜。」?
??本來慵懶地坐在錦緞綉椅上的李太后,一聽這話迅速坐正了身子,急切地問:?
??「這倔老頭子,回家后可老實?」?
??馮保眯著眼,把那密札讀了一遍,大致陳述高拱回籍之後,足不出戶,閉門謝客,連當地縉紳前往拜望,也一概謝絕。他剛讀完,李太后就微蹙著秀眉問:?
??「這個縣令的話可靠嗎?」?
??「大致可靠,」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討好地說,「上次太后囑咐奴才,要把高拱盯緊一點,奴才就派人去了一趟新鄭,傳諭縣令,高拱回籍閑居,地方官要把他看管緊一點,有關高拱的言行舉止,須得定期寫密札向皇上奏報。為了萬無一失,除了縣令那邊,奴才還另外派了人監視。」?
??「情況如何?」?
??「誠如縣令所奏,高拱表面上的確足不出戶,但他總還有個傳聲筒在外活動。」?
??「誰?」?
??「他的管家高福。」?
??「啊,可有越軌之舉?」?
??「這高福早被高拱調教出來,滑得像條泥鰍。他三天兩頭離開高家莊,一忽兒到廟裡燒香,一忽兒到縣城采東購西,看起來忙的都是高家的雜務,其實,他還是見了不少的人。前兩天,有高福會見過的兩個人跑到了京城,還在廟右街的薰風閣酒樓上,會見了魏學曾和王希烈兩個。」?
??「這不是高拱的哼哈二將嗎?」?
??「正是,因此奴才捉摸著,這裡頭興許有陰謀。」?
??「那兩個人是幹啥的?」?
??「江湖玩雜耍的,是爺兒倆,爹叫胡猻,兒叫胡猻子。」?
??「抓住了?」?
??「這兩傢伙武藝高強,抓著又跑了。」?李太后秀眉一挑,埋怨道:「這辦的是啥事!」?
??馮保趕緊滾下凳子,伏在地上連連自責:「奴才該死,是奴才辦事不力。」?
??看著馮保一副驚恐的樣子,李太后搖頭嘆了一口氣,吩咐馮保坐起來回話,問道:?
??「馮公公,你上次說唐朝有個姓李的,住在衡山上,卻把握著京城的朝政,這個人叫什麼?」?「回太后,叫李泌。」?
??「後人稱他為山中宰相,是不是?」?
??「是的。」?
??李太后突然從花插上拔出一支玫瑰,一折兩斷扔在地上,惡狠狠地說:「在咱萬曆皇帝當政的時候,絕不允許出現一個山中宰相。鈞兒,你說呢?」?
??朱翊鈞仔細聽了這一番談話,一想到高拱鬍鬚戟張,目光嚴厲的黑煞星樣子,就不免心悸,因此答道:「母后說得對,大伴,那兩個人你務必抓住。」?
??「是,奴才遵旨。」馮保欠身回答,又道,「山中宰相,之所以能呼風喚雨,是因為在朝中黨羽眾多,若一舉剪除,則可永保無虞。」?
??李太后頻頻點頭,沉吟道:「高鬍子自恃先帝信任,總攬朝政幾年來,培植了大量黨羽,這可是最大的心頭之患啊。」?
??馮保察言觀色,適時答道:「張先生提出京察,昨兒皇上例朝時宣讀的《戒諭群臣疏》,可謂是清除高拱死黨的絕妙良策。」?
??李太后一笑莞爾,她的眼前閃過一個衣飾整潔五官端正進退有度的大臣形象,心裡頭又難免浮起一片躁動,但她很快剋制住並收斂了笑意,問馮保:「另外兩份要緊的摺子,是哪裡呈來的?」?
??「一封是湖廣道御史黃立階呈上的,向皇上推薦已經回籍閑居四年的海瑞,說他是朝野聞名的清官,希望朝廷能夠重新啟用他。」?
??
??李太后問:「這個海瑞,是不是當年抬著棺材向嘉靖皇帝上疏的那個人?」?
??「正是,他上疏指責嘉靖皇帝寵信方士迷戀丹藥,懈怠朝政,嘉靖皇帝雷霆大怒,把他打入了死牢。」?
??「先帝在的時候,不是放了他么。」?
??「不但放了,還給他官升兩級,當了蘇州知府。」?
??「怎麼又回籍了?」?
??「聽說這位海大人過於孤介,人品雖好,卻不會當官,同僚與當地縉紳對他頗有怨詞。」?
??「啊,鈞兒,你說這摺子該如何處置?」李太后問。?
??「發內閣票擬。」朱翊鈞答。?
??馮保又拿起第三份奏摺,晃了晃說:「這是殷正茂從廣西慶遠剿匪前線寄來的。」?
??「殷正茂,他抓到賊首沒有?」李太后淡淡地問。?
??「沒有,但他已把叛賊圍在深山了。」?
??馮保接著又把那摺子讀了一遍。當聽到「臣旬日前已將總督行轅移至荔波縣城。叛首黃朝猛、韋銀豹已被合圍於水山中。目下臣正部署軍事,設計出奇制勝之良策,以期冬至之前搗毀匪巢,擒獲叛首,使西南妖氛清凈。為萬曆順世之展開,略獻臣之芹心……」這一段話,
??李太后滿意地「嗯」了一聲,問道:「高拱多撥給他二十萬兩銀子,到底是花了還是沒花,怎麼不見他的奏詞?」?
??「是啊,」馮保隨話搭話,「若是有這二十萬兩銀子支撐危局,張先生也不會如此被動。」
??「張先生為何被動?」?
??「還不是為胡椒蘇木折俸的事!」?
??馮保巧妙地把話題引到這上頭,原也是煞費苦心的。章大郎失手打死王崧后,張居正只是寫了個條陳告知皇上,之後再沒有任何摺子呈進。這件事究竟影響多大,牽涉面有多廣,李太妃和皇上並不知曉,因此也就沒有對這件事進行查詢與深究,甚至連章大郎何許人也不甚清楚。對這件事,馮保本可作壁上觀。但因邱得用三天兩頭就跑過來求他,馮保也覺得心裡頭總擱著什麼。他原以為張居正會就這件事來找他,探探李太後有何口風。誰知等了十幾天,也不曾得到張居正的隻言片語。害得這位大內主管,挖著腦殼在想張居正究竟是何心思,有何招數。他這個人的稟性,本像是藥鋪的甘草,一時作冷,一時作熱。日子過得風平浪靜,他就感到無聊。思來想去,他決定擇機向李太后及小皇上「吐點實情」,既不傷害張居正,又要讓這位首輔喝上那麼一點點辣湯。?
??卻說李太后聽了馮保的話后,心裡頭一驚,立即問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官們反應很大么?」?馮保答:「可謂是一片怨言。」?
??「說些什麼?」?
??「有的說這是張居正懷私罔上,藉此離間君臣情義。有的說不是太倉銀告罄,而是國庫陳年積壓雜物太多,張居正實物折俸,是酷臣寡義之舉。這事兒,在兩京各大衙門裡,已被吵得沸沸揚揚。」?
??「這麼大的事情,張先生為何不向皇上稟報,而且,也不見兩京官員的奏摺。」?
??「張首輔沒有稟報,依奴才看,也不是故意隱瞞。」馮保說著咽了一口口水,眼巴巴望著神色嚴峻的李太后,見李太后抬抬手示意他說下去,便繼續說道,「張先生同高鬍子不一樣,對太后與皇上竭盡忠懇,這一點不用置疑。這麼大的事情他之所以不稟奏,據奴才猜度,是因為張先生認為這不是大事。」?
??李太后突然提高嗓門說道:「這還不算大事,那究竟什麼是大事?」?
??「在張先生看來,京察才是大事。」?
??「啊?」李太后一愣,停了一會兒,才又蹙著眉頭說,「張先生人品好,有能力,大小事情可以放手讓他去做。但遇上大事,總不能讓咱母子倆蒙在鼓裡。」?
??聽話聽音,馮保已聽出李太后的話風中藏有某種擔心,心中得意的同時,又感到不能再挑唆下去,於是又改口說道:?
??「其實,張先生不及時稟報,還另有隱情。」?
??「是嗎?」坐累了的李太后,示意一旁侍候的宮女幫她捶捶背,捏捏腰,問道,「有何隱情?」?「就為那個被刑部拘捕的章大郎。」?
??「章大郎,章大郎是誰?」李太后問。?
??一直靜聽對話的朱翊鈞,這時插話說道:「就是張先生上次的揭帖中,講到的失手打死儲濟倉大使王崧的那個人。」?
??「鈞兒好記性,看看,娘倒忘記了。」李太后朝兒子笑了笑,又問馮保,「這個章大郎,不就是北鎮撫司的一名官員么,張先生為何在乎他?」?
??馮保剛欲開口,突然發現小皇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他感到那眼神里藏了一種過去未曾發現的東西,不免心頭一驚,答話時就分外謹慎:?
??「太后與皇上有所不知,這個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
??「邱公公,你說是邱得用?」?
??李太后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小皇上也霍地挺直了身子,東閣里頓時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這種反應在馮保預料之中,他繼續作戲,連連嘆氣道:「唉,千想萬想都不會想到,邱公公會攤上這麼個不爭氣的外甥。這些時,邱公公心都慪腫了。」?
??「可是,邱公公卻一直不曾提起過。」李太后喃喃說道。?
??「借十個豹子膽給他,他也不敢提呀,」馮保振振有詞,「邱公公服侍太后多年,太后也覺得邱公公是難得的好奴才,如今升任乾清宮管事牌子才一個多月,就出了這等醜事。他那一張臉,往哪兒擱呀。」?
??「這倒也是……」?
??李太后說了個半截子話就打住了,馮保聽不出下文來,又道:「處理胡椒蘇木折俸的風波,章大郎是關鍵。」?
??「說說看。」李太后道。?
??馮保接著說:「說實話,兩京各大衙門的官員,之所以敢有怨言,就看著章大郎受不著懲罰,如果把章大郎明正典刑,官員們便都會像秋後的知了,一下子全啞了。」?
??「那張先生為何不這樣做呢?」朱翊鈞問。?
??「投鼠忌器啊!」馮保挪挪身子,從窗欞里射進來的陽光,正好迷著他的眼睛,他用手揉揉眼皮子,才又說道,「張先生是有心人,他上次呈上的揭帖,說章大郎是失誤致死人命,就這一個『誤』字,就說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
??「究竟是不是誤傷呢?」李太后追問。?
??「這個……這個,老奴也說不清楚。」?
??「這個張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萬水,」停了半晌,李太后才緩緩說道,「鈞兒,你要好好跟著張先生學一學。」?
??朱翊鈞瞥了一眼地上被折成兩截的玫瑰花枝,又伸手理了理擺在面前几案上的那些奏摺,答道:「母后,兒正有事要請教張先生。」?
??「那,你就傳旨接見他。」?
??「您呢,母后,您陪兒一同接見。」朱翊鈞說此話時,幾乎是在撒嬌。?
??「這……好嗎?」?
??李太后側身望了望南牆一垂到地的絲幔,端莊秀麗的面頰上,忽然泛起了好看的紅潮。??
??剛過未時,張居正走進會極門,沿著東邊甬道穿過會極中極建極三大殿。節令雖已過了處暑,可是大日頭底下依然暑氣蒸人。所以,張居正走完甬道來到雲台門口時,額頭上已是滲了
??一層細碎的汗珠。趁他揩汗時,領路的牙牌太監低聲說道:?
??「請張先生稍稍留步,奴才先進去稟告一聲。」?
??管事牌子剛進去,須臾間就有一個銀鈴樣的聲音傳出來,這是小皇上朱翊鈞親口說話:?
??「請張先生進來。」?
??張居正先習慣地整了整官袍,撫了撫本來就很熨貼的長須,然後才提起袍角抬腳進門。一進屋子,他就發覺李太后與馮保都在裡頭。三人所坐位置與上次會見時大略相同。他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禮,朗聲說道:?
??「臣張居正叩見皇上,叩見李太后。」?
??小皇上答:「先生請起,坐下說話。」?
??一名小內侍給張居正搬來了凳子,張居正剛坐定,朱翊鈞就開口說話了:「朕要見先生,是有事要請教。」?
??張居正答:「臣不敢當請教二字,皇上有何事垂詢,請明示。」?
??朱翊鈞看看馮保,馮保指指袖子,朱翊鈞會意,便從袖口裡掏出幾張小字條,那都是他今日要請教的問題。這是馮保給他出的主意,怕他小孩子臨時緊張,把要問的問題丟三落四給忘了,故先都在紙條上一一寫好。朱翊鈞把手上的幾張紙條翻了翻,撿起一張來問:?
??「請問張先生,通政司每日送來很多奏本要朕審閱,這些公文事體浩繁,形式各異,應該怎樣區別對待?」?
??一聽這問題,張居正心裡頭一陣高興,小皇帝已經有心練習政事,熟悉掌故了,這實在是一件好事。便應聲答道:?
??「皇上所問之事,乃宮府間移文方式,馮公公在司禮監多年,是再也熟悉不過了。」?
??張居正的話意是要小皇上就近請教馮公公,這是在表示友好。馮保一聽就明,兩眼一眯笑著答道:「老奴雖在司禮監呆了多年,辦的卻都是具體事情。哪道摺子該怎麼批,外頭有內閣的票擬,上頭有皇上的旨意,司禮監只是看樣批?,都是些省心事。昨日皇上問起,奴才也說不全,只記起上次張先生回答『龍生九子』之事,平常處就見先生的學問深厚,便建議皇上親自請教先生。」說罷一縮脖子一擠眼,越發像個沒骨頭的麵糰。?
??比起十幾天前的第一次會見,朱翊鈞膽子壯得多了,接著馮保的話頭,朱翊鈞說道:「方才朕提的問題,還請先生快快回答。」?
??張居正一直正襟肅坐,此時「嗯」了一聲,略一思忖,答道:「皇上在各類章奏上的批複或者御制文章,雖總稱聖旨,但因體裁不同,大略可分十類:一曰詔、二曰誥、三曰制、四曰?、五曰冊文、六曰諭、七曰書、八曰符、九曰令、十曰檄……至於政府各衙門所上奏本,體制亦分十類:一曰題、二曰奏啟、三曰表箋、四曰講章、五曰書狀、六曰文冊、七曰揭帖、八曰會議、九曰露布、十曰譯……」?
??接下來,張居正就自上而下以及自下而上的各十種文體作了詳細的介紹說明,每種文體的法式、對象及作用都引經據典由淺及深剖析明白,朱翊鈞聽得很認真,沒有聽懂或心存疑惑之處便及時提問,這樣言來語往,不知不覺過去了大半個時辰。兩人話頭剛落,馮保連忙插進來說:?
??「萬歲爺,該歇會兒了。」?
??「啊,是的,先生累了。」朱翊鈞望了望透過西窗白色的柔幔照射到纏龍楹柱上的陽光,看看李太后,又朝張居正歉意地一笑,生澀地吩咐道,「看茶。」?
??立刻就有幾位小內侍抬了四桌茶點上來,君臣四人一人一桌。張居正面前的小桌上,擺了三五種飲品和十幾種茶點,他只喝了一小碗冰鎮銀耳湯,吃了一小塊點心,便漱了口。?
??就在張居正慢慢品嘗茶點的時候,細心的李貴妃一直從旁暗暗觀察,她發現張居正特別細心,吃的時候,一隻手始終按著下巴上的三絡長須,這是為防止沾上碎屑。而且,他咀嚼時也不發出任何聲響,只是慢吞細咽,一派斯文。這樣一些細節,難免讓她聯想到自己的夫君,已經冥駕的隆慶皇帝,每次用膳,鬍鬚上都難免沾上食物的碎末和湯水,而且碰上合口胃的飯菜,吃起來聲音很大,樣子難看。兩相比較,她更欣賞張居正的溫文爾雅。憑女人的直覺,她感到這種男人做任何事都會三思而行,見張居正不吃了,她便勸道:?
??「先生多吃些。」?
??「謝太后,臣用好了。」?
??李太后指了指自己食桌上的一碟點心說:「這是先帝在世時最喜歡吃的蜜制羅漢果,張先生不妨品嘗幾顆。」?
??張居正點點頭,伸手拿起一顆,正欲送進嘴中,忽然又放回到碟子里。?
??「怎麼了?」李太后問。?
??張居正長嘆一聲,說道:「先帝與下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誼。他既龍駕大行,吃不成他平生最愛吃的羅漢果,下臣又哪裡吞咽得下。」?
??張居正說著就喉頭髮哽,斂眉唏噓。李太后大為感動,晶瑩的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她假裝陽光炫迷了眼睛,拿出絲絹拭了拭,指著食桌,對候在門口的太監說:?
??「撤下!」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3 06:22
標題: 水龍吟 第十一回 送風葫蘆取悅皇上 練隱忍術籠絡太監 文 / 熊召政
??幾個小內侍抬了食桌出去,雲台內復歸平靜。李太后的情緒也穩定了下來。她看了看御座上的朱翊鈞,這小皇上,只要母后一開口,立刻就如釋重負,好像再沒有他的事兒似的。這時候他歪著身子,一條腿曲起來蹬著御座的扶手,李太后朝他一瞪眼,他人還挺機靈,知道母后這是在責怪他,忙放下腿,端正身子,又從袖筒里摸出紙條來,揀了一張念道:?
??「請問張先生,這些時都在忙些什麼?」?
??張居正一聽這句問話,心中不免格登一下子,他立刻就想到這裡頭可能有兩層含義,一是這些時一直沒有求見,皇上不放心;二是可能皇上聽到了什麼有關於他的傳言,特召他前來核實。不管怎麼說,他從問話中聽出了些微不滿——與其說是小皇上不滿,倒不如說是李太后。因此,他下意識地看了李太后一眼,答道:?
??「回皇上,臣近些時,一是就京察之事,與各值事衙門磋商,聽一些部院大臣的建言咨議,二是為皇上物色講臣。」?
??「啊,你在為皇上物色講臣?」?
??李太后提高嗓門問道。為了今天下午的會見,她特意換了一件製作考究的九鳳翔舞的緋紅錦絲命服。戴在頭上的鳳冠,也是珠光搖曳。臉上薄施脂粉,更是顧盼生姿。張居正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看,頓時覺得這位一向冷峻端莊的年輕太后,今兒個卻顯得特別嫵媚。雖然他感到李太后一雙丹鳳眼正注視著他,他卻不敢正視,垂下眼瞼,掩飾地清咳兩聲,答道:?
??「兩年前,臣建議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皇上出閣講學,蒙先帝恩准,每年春秋開兩次經筵。今年春上,因先帝患病,經筵暫停。現皇上已經登極,宮府及部院大臣,都齊心協力,輔佐聖主開創新紀。雖偶有不諧之音,卻無損於禮法,臣因此思忖,擇日奏明太后及皇上,恢復今秋經筵。」?
??「這建議甚好。」李太后眼波一閃,又問,「參與經筵的講臣,都物色好了?」?
??「選了四個,一講《春秋》,一講《詩經》,一講本朝歷代典章,一講歷朝聖主治國韜略,這四位講臣,其人品學問都為士林注仰。待禮部奏摺上來,請太后與皇上裁定。」?
??「此事就讓張先生費心了,事不宜遲,讓禮部儘快擬折上來,經筵之事,就讓馮公公協理張先生操辦。」?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張居正與馮保幾乎是同時起身回答,看著這宮府兩相一副謙恭之態,李太后心中甚是舒坦。她情不自禁說道:?
??「你倆都是先帝遺囑中的顧命大臣,鈞兒雖貴為天子,但畢竟只有十歲。所以,紫禁城內的事情,馮公公要想周詳,把皇上的家管好。而國事天下事,就要有勞張先生盡心謀劃了。」
??李太后剛說完,馮保又是俯身尖著嗓子道了一聲「奴才遵旨」,張居正卻是兩手按膝,頷首言道:「啟稟太后,臣當盡職盡責,不敢有絲毫懈怠,把首輔分內之事做好。」?
??李太后覺得張居正的話雖然誠懇,但卻讓人感到生分,於是嗔道:?
??「張先生怎好如此說話,你還是鈞——皇上的師傅哪,不要忘了,隆慶四年,你就晉爵為太子太傅!」?
??「臣哪敢忘記,」張居正抬眼看了看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鈞,充滿深情地說道,「今天,我給皇上帶來了一件小小的禮物。」?
??「禮物?」李太后一愣,「啥禮物?」?
??張居正朝門外招招手,頃刻,剛才領路的那個牙牌太監就拎了一個錦盒進來,遞到張居正手上便又退了出去。張居正打開錦盒,從裡面取出一個木葫蘆樣的東西來。?
??「這是個啥?」朱翊鈞瞪大眼睛,好奇地問。?
??
??「空鐘。」張居正答。?
??馮保伸著脖子看了看,嗤地一笑,說道:「這不就是風葫蘆么,京城裡頭,滿街的孩子都玩這個。」?
??李太后少年時在京城巷子里住過幾年,自然也認得這物件。她不明白張居正為何送這「賤物」給皇上,不由得臉上一沉,問道:「張先生,這就是你送給皇上的禮物?」?
??張居正聽出李太后的不快,但他並不驚慌,從容答道:「啟稟太后,臣知道這禮物太輕,這是臣派人在草甸子集市上花兩個銅錢買來的,但臣認為,皇上一定會喜歡它。」?
??朱翊鈞打從出生到現在,從未見過這玩藝兒,此時心中痒痒的想見個稀奇,因此也顧不得看母后的臉色,朝著張居正嚷嚷道:?
??「張先生,這風,風……」?
??「風葫蘆。」馮保墊了一句。?
??「對,風葫蘆,風葫蘆,」朱翊鈞一拍小手,急切地問,「究竟如何玩?」?
??「皇上不必著急,臣這就玩給你看。」?
??張居正說著,便離座起身,走到屋子中間,面對御座上的朱翊鈞,把風葫蘆往空中一摔,熟練地扯動繩索,那隻風葫蘆便隨著他的手勢上下翻飛。張居正為何要送這「賤物」給皇上,說來事出有因。卻說允修生日那天,因為玩風葫蘆家中鬧了一場不快之後。聽了妻子的勸告,張居正終於悟出「孩子終歸是孩子」這個道理。並由自己的小兒子允修聯想到與之同齡的皇上。於是每日散班之後,總要擠點時間,陪允修玩一陣子風葫蘆,這玩具張居正小時候也玩過,只是年代久遠技藝生疏。一連玩了幾次才又有所恢復,只是身子骨兒僵了,手腕也不靈活,很難玩出童年時的那般境界,待看到允修玩過風葫蘆之後,不但不厭學,反而精力充沛思路通達,他遂決定買來一個送給皇上。?
??卻說張居正專註地玩那風葫蘆時,殿堂里的三個人,可謂是心態各異。李太后看著這位長髯及腹身著一襲仙鶴補服的大臣,那麼投入地玩一隻風葫蘆,她既感動又覺得滑稽;馮保沒想到張居正會想出如此絕招取悅皇上,在佩服張居正老謀深算的同時,心裡頭又酸溜溜的。朱翊鈞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隻翻飛騰躍的風葫蘆,整個神情顯得無比興奮。有一次,眼看風葫蘆快要跌到地上,他嚇得驚叫一聲,霍地從御座站起,恨不得一步跳下金踏凳,去搶救那隻風葫蘆。須臾間,但見張居正手輕輕一抖,那隻風葫蘆又貼地飛起。小皇上又高興得拍掌大笑。這發自肺腑的銀鈴一樣爽脆的笑聲,李太后聽了無比驚訝——好多年了(也許從來就未曾出現),她都沒有聽到過兒子的笑聲如此甜美!?
??玩過一通,張居正收了繩索,又把風葫蘆托在手上。此時只見他額上已是熱汗涔涔。馮保吩咐值事小火者送上擰好的濕巾,張居正並未慌著揩汗,而是轉向李太后稟道:?
??「太后,臣想將此禮物呈給皇上。」?
??朱翊鈞早就伸出小手想接過風葫蘆,但見李太后沉吟不語,他又畏葸地縮回雙手,向母后投以乞求的目光。?
??此時李太后心情複雜,她既感受到張居正對小皇上的一片赤誠之心——這不僅僅是君臣之義,甚至可比擬為父子之情。但她又害怕這位當年的太子太傅誤導皇上,讓這孩子玩物喪志,從此讀書不專,不思上進……?
??正在她左右為難不好表態時,張居正又說道:「太后,臣這幾日與部院大臣交談時,曾留心問過他們,小時候除讀書外,是否玩過風葫蘆之類的玩具,幾乎所有被詢問之人,都回答說玩過。」?
??「啊?」李太后微微仰起臉,以猶豫不決的口氣問道,「你是說,玩物不會喪志?」?
??張居正接過小火者遞上的濕巾,擦了擦汗,依舊回到椅子上坐下,款款答道:?
??「玩物肯定喪志,但此物非彼物也,這風葫蘆可舒筋活絡,啟沃童心。偶爾玩習之,有百利而無一弊,臣之犬子允修,今年亦是十歲,與皇上聖齡相同,自玩了風葫蘆后,好像換了一個人。往常總顯得病懨懨的,讀書聽講打不起精神,現在卻不然,一天到晚朝氣蓬勃,與塾師問答,嘴巴十分勤快,犬子由厭學到樂學,皆風葫蘆之力也。」?
??「聽張先生這麼一說,這風葫蘆還是療治孩子貪玩的靈丹妙藥?」?
??「回太后,臣以為風葫蘆有此功效。」?
??「難得張先生想得如此周全,既為皇上物色講臣,又送來風葫蘆,先帝選你做顧命大臣,可謂慧眼獨識。」?
??「太后如此誇獎,臣愧不敢當。」?
??這時,馮保已從張居正手上接過風葫蘆,恭恭敬敬地呈給了朱翊鈞。小皇上把玩一番愛不釋手,真想一步跳下御座試玩一把,但看到母后與張居正對話嚴肅,又不得不強自收攝心神。
??眼見李太后對張居正的讚賞已是溢於言表不加掩飾,馮保心中暗忖:「女人畢竟是女人。」
??便硬著頭皮,插進來說道:?
??「啟稟太后,您不是還有事要問張先生么。」?
??「啊,正是,」李太后淺淺一笑。此時,偏西的陽光照著她肩頭的霞帔,顯得格外光彩奪目,她瞟了一眼馮保,問張居正,「張先生,聽說胡椒蘇木折俸一事,京城裡有一些風波?」
??「看來,太后與皇上今日召見,為的就是這事。」張居正心裡頭嘀咕了一句,便答道:「是有一些浮言訾議,但無礙大局。」?
??「為何不見摺子奏報此事?」?
??「是臣壓下了。」?
??「啊,」李太后一驚,她沒想到張居正如此坦誠,問道,「為何要壓下?」?
??「些微小事,何必驚動聖上。」?
??張居正說得輕描淡寫。李太后覺得他既深不可測,又清澈見底。於是也就不繞彎子,直接問道:?
??「章大郎打死王崧一事,如何處置?」?
??這一問問到筋上,張居正最感棘手的就是此事,但他聲色不露,以退為進答道:「臣讓刑部勘查此事,結果尚未出來。」?
??一直摩挲著風葫蘆的朱翊鈞,突然冷不丁插問一句:「你知道章大郎有何背景?」?
??「臣知道,他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外甥。」?
??既已挑明,李太后索性打破沙鍋問到底:「張先生,你對章大郎遲遲不作處理,是不是就礙著這層關係?」?
??「回太后,臣的確有投鼠忌器之意。」?
??李太後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馮保,這位大內總管,也正拿眼瞧她。四目相對心照不宣,馮保的眼神里似乎藏了這樣一句話:「怎麼樣,太后,張先生的心思,奴才猜得不錯吧?」李太后突然眉毛一擰,口氣嚴厲地說道:?
??「張先生為何要投鼠忌器?你且秉公而斷。不然,六科廊的那幫愛嚼舌頭的言官,又有攻擊咱的口實了。」?
??李太后突然變臉,張居正始料不及,因此稍作遲延,思慮如何答話。馮保見機行事,趁空兒問道:?
??「張先生,你上回給皇上的揭帖中,說王崧之死系章大郎誤傷,果真如此么?」?
??張居正不知馮保問話的用意,因此機敏地反問:「馮公公,東廠對這件事勘查的結論如何?」?馮保答:「手下的訪單報來,也說是誤傷。」?
??張居正悠悠一笑說道:「待刑部勘查結果出來,如果僅系誤傷,章大郎死罪沒有,活罪難逃。」?張居正明裡是對馮保講話,暗裡卻是說給李太后聽的。他巧妙地道出對章大郎的懲罰尺度,看李太後作何反應。?
??李太后猶自氣鼓鼓地說:「張先生一定要秉公而斷,萬不可留閑話給人說。」?
??朱翊鈞瞪大充滿稚氣的眼睛問:「母后,誰有這大膽,敢說你的閑話?」?
??「有哇,」李太后長吁一口氣,忿忿地說:「六科廊的言官,不是人手一冊《女誡》么?」
??「張先生,這次京察,把這些人統統革職。」?
??朱翊鈞腳一跺,那表情竟又成了一言九鼎的人間至尊。張居正並不「領旨」,而是適時調轉話頭,對李太后說:?
??「方才太后提到《女誡》,臣倒有個建議。」?
??「說。」?
??「京城珠林坊印行一千本《女誡》,肯定受人指使。言官們人手一冊如獲至寶,其心情不言自明……」?
??「這是指斥太后干政呢,還有那個伍可,胡謅什麼男變女,說這是陰盛陽衰之兆,真是狗吠日頭!」?
??馮保打斷張居正的話,氣呼呼說道。張居正待他說完,又接著說:?
??「太後為天下母儀,有深沉博大的愛子之情,卻絕無一星半點干政之心。因此,臣冒昧建議,那些心懷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誡》來作文章么,乾脆,太后以自己名義,頒旨內經廠印行五千本《女誡》,賜給兩京及天下各府州縣衙門,看他們還有何話說。」?
??「這……馮公公,你覺得如何?」?
??因救了章大郎一條命,馮保穩穩落下了邱得用的人情,因此這會兒心情十分暢快,見李太后徵詢意見,忙答道:?
??「張先生這主意真是好,太后若是在《女誡》書首寫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乾乾淨淨。」?
??經這一點撥,李太后豁然開朗,她向張居正投以感激的一瞥,說道:?
??「煩請張先生,替咱作個序。」?
??「臣遵旨。」??
??大內刻漏房報了酉時,張居正才離開雲台。斯時夕陽西下,建極殿高高翹起的檐角掛著燦爛的餘暉。領路的牙牌太監又帶著張居正踏上通往會極門的長長的甬道。大約走了一半,忽聽得背後有人喊道:?
??「先生請留步。」?
??僅聽聲音,張居正就知道是馮保,他迴轉身來,只見馮保正急匆匆朝他走來。?
??「馮公公,你還有事?」張居正問。?
??「皇上還有事交待哪。」?
??馮保趕了幾步路,說話氣喘喘的。他倆站著的地方,是中極殿的左側。馮保左右瞧了瞧,吩
??咐領路的牙牌太監:?
??「你去交待中極殿管事牌子,開一間耳房,咱與張先生要說話。」?
??牙牌太監滾瓜樣跑開。一會兒就聽得開門的聲音,馮保領著張居正挪步過去。按區域劃分,
??紫禁城應分三塊。第一塊是午門至會極門之間,內閣與六科廊於此辦公;第二塊是會極門至
??
??乾清門之間,就是宏偉壯闊的會極(后更名為皇極)、中極、太極三大殿,兩旁廂房裡,是內宮二十四監局的值房;第三塊就是乾清門內,這裡是皇上與后妃們的私寢之地。現在,馮保領著張居正進了中極殿的耳房,按常規這是不允許的。為了避免內外串通要挾皇權,內宮掌印太監與外廷首輔絕不準單獨見面。皇上有旨到內閣,有專門的傳旨太監,皇上要接見大臣,有專門的領路中官。這些五花八門的專職內侍,雖然都歸掌印太監管轄,但掌印太監本人,並不像人們想象中那樣可以為所欲為,其實他的行動處處都受到諸多制約。但明太祖洪武皇帝制訂的這些禁令,過了一百多年數代皇帝之後,已是日漸鬆弛。綱紀朽壞的最大表現就是有禁不止。掌印太監與首輔這內外兩大「權相」的配合如何,往往成為政局是否動蕩的晴雨表,這方面例子不勝枚舉。不過,前朝內外「兩相」,雖然暗中通氣互為聲援,表面上還要掩人耳目互不來往。所以,當馮保邀請張居正來中極殿耳房坐坐時,張居正心下猶豫,剛一坐定,他就問道:?
??「馮公公,你我坐在這裡,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是太后與皇上叫咱來的。」?
??「啊?」?
??張居正微微一怔。馮保看透了張居正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張先生,按太祖皇帝訂下的規矩,皇上接見首輔,咱這個司禮監掌印是不該在場的,你說是不?」?
??張居正輕撫長髯,沒有回答。馮保又接著說:「還有,太后直接與大臣會面,且議論國事,這更有悖祖訓,你說是不?」?
??、「這……」?
??張居正欲言又止。馮保的臉上又浮出刻毒的笑意,逼問道:「張先生,如果有人要嚼舌頭,說太后如何如何的,你怎樣回答?」?
??「這有何難?當今皇上聖齡幼沖,太後作為母親,有監管的責任。」?
??「這不就得了,」馮保一拍大腿,興沖沖地說,「你還擔心你我會見,會被人說閑話么?要知道,先帝遺囑中,咱與內閣三大臣同受顧命。如今高鬍子削籍,高儀病死,就剩下你我兩人,為了皇上,為了免除太后的擔心,你我能不見面么?」?
??張居正心下承認馮保的話有道理,但他覺得這位老公公也許憋得太久,一朝得勢,便有些肆無忌憚,他不好指責,甚至規勸也不能,只得委婉答道:?
??「我們作大臣的,為了皇上,背些黑鍋原也不算什麼,只是凡事須得謹慎,小心不虧人。」
??一聽這話,馮保心裡頭有些失望,他信奉「膽小做不成大事」的道理,但轉而一想,也許張居正故意這等低調,便嘆道:「有些個作臣子的,蠶豆大的螞蚱嫌路窄,張先生你卻是獺子過水一重皮,毛都不濕一根,這是高手。」?
??「馮公公過獎了。」張居正不想這麼閑扯下去,便抄直了問,「請問馮公公,皇上又有何旨意?」?馮保頓時把臉上的刻毒一掃而空,換了一副彌勒臉答道:「你前腳走,皇上後腳就跳下御座,扯開繩索就玩那風葫蘆,可是怎麼著也飛不起來,他要咱問你,如何讓風葫蘆飛起來。」
??「這個,光說說不清楚,得示範。」張居正想了想,又說,「皇上身邊不是有兩個小內侍么,讓他們出宮,找兩個高手學一學,再回去教給皇上。」?
??「好,就這麼定了,」馮保說著,見張居正有起身告辭的意思,立忙作手勢讓他坐下,接著說,「張先生,有兩件小事,還望你留意。」?
??「何事?」?
??已起了身的張居正,又坐了下來。馮保瞄了瞄窗外,突然壓低聲音說:「你知道今日召見你,是誰的主意?」?
??「不知道。」張居正無意猜測。?
??「是太后,」馮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太后早就知道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有心保他又說不出口。你那揭帖里用了『誤傷』兩個字,真是絕妙啊。」?
??「這有何絕妙?」?
??「若太后口氣硬,不講人情,誤傷人命也可重懲。若想救人一命,這一個『誤』字,裡頭有多少文章可做。」說到這裡,馮保又把身子湊近一點,好像老朋友談心一樣說道,「張先生,太后的心情咱知曉,她就是要保章大郎一條命。」?
??「還有呢?」?
??「還有……還有的文章,就靠你張先生來做了。菜刀打豆腐,兩面光溜,你張先生有這本事。」?說心裡話,張居正並不喜歡馮保這樣陰陽怪氣的脾性,但深知他有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季老辣手段,所以又不得不深與結納。接了馮保的話頭,他答道:「馮公公,仆初為首輔,許多事考慮不周,太后與皇上處有何思量,還望公公能預通聲氣。」?
??「嗨,你這話一說,反把我老朽當外人了,」馮保彷彿要大笑,又強忍著,肩膀一聳一聳的,手指著乾清宮的方向,說道,「張先生你放心,宮裡頭的事,咱包了。」?
??「仆這就多謝了。」?
??張居正朝馮保抱拳一揖,告辭出門。這一坐,不覺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滿天紅漾漾的晚霞,投到宮殿肅穆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柔和的桔色光芒。張居正剛穿過中極殿左側的長廊,馮保又從身後趕上來,說:「張先生,還有一件小事,差點給忘了。」?
??張居正停住腳步,笑眯眯道:「再說也不遲嘛。」?
??馮保瞧瞧周圍沒人,低聲問:「聽說兩淮鹽運使史元揚四年期滿,首輔是不是打算換人?」
??「仆還不知道此事,」張居正答道。他不是裝馬虎,而是確實不知道,全國那麼多衙門,如果事必躬親,他哪裡照顧得過來。但馮保既專此詢問,就無法搪塞過去,便問,「馮公公如此問來,想必是有人推薦。」?
??馮保嘿嘿一笑,有些不自然地說道:「老朽是想薦一個人。」?
??「誰?」?
??「胡自皋,現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
??「胡自皋?這不是傳言花三萬兩銀子買一串假佛珠送給馮公公的那個人么?」張居正一驚,心裡頭頓時生了嫌惡之意,但臉上卻依然笑容可掬,輕輕問道:「馮公公有意推薦他?」?
??「如果張先生方便,就……」馮保望著張居正臉上捉摸不定的笑容,忽然有些尷尬,頓了頓,又說道,「不過,老朽也只是順便提提,張先生如果為難,就算了。」?
??張居正擺擺手,依舊笑著說:「這有什麼為難的,馮公公交辦的事,仆一定儘力辦好。」?
??「啊!」?
??馮保驚嘆一聲,他沒想到這位推誠輔君竭精盡職的首輔,竟答應得如此爽快。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3 09:02
標題: 水龍吟 第十二回 探虛實天官來內閣 斥官蠹宰輔說民謠 文 / 熊召政
?楊博喝罷早粥,更了衣,剛準備吩咐備轎前往吏部上班,管家忽然來報:禮科給事中陸樹德求見。楊博心想:「大清早不去六科廊點卯,跑來見我做甚?」遂答道:「都啥時候了,哪還有功夫見客。」?
??管家因得了陸樹德的賞銀,故替他說話:「陸大人已經來過三次了,都因老爺在會客而沒有見成,陸大人說,他只跟老爺說幾句話,不會耽誤多少工夫的。」?
??「那就讓他進來吧。」?
??楊博搖搖頭,不情願地坐了下來。?
??這位新近上任的吏部尚書是隆慶八年的進士,今年已經七十二歲了。在朝廷現任的大九卿中,就數他的資格最老年紀最大。他嘉靖三十三年就當上了兵部尚書,十年後又改任吏部尚書。隆慶二年因受徐階的牽連而致仕。兩年後高拱接任首輔時又被召回,因吏部尚書被高拱兼任,楊博只得改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俗稱天官,大九卿擺在第一。由吏改兵,對楊博來講就有點貶的意思。好在高拱有心計,向皇上建議讓楊博掛吏部尚書銜而職掌兵部,這樣既照顧了楊博的面子,自己又不失吏部的權力。雖然高拱覺得這主意兩全其美,但楊博心裡頭總還是有點疙疙瘩瘩。這次張居正調整六部人選,又讓楊博回去執掌吏部。儘管楊博對張居正讓他「官復原職」心存感激,他還是上書皇上請求致仕。一來這樣可以表現他避官去利的士林氣節,二來他也的確感到自己老了,在張居正手下當這個「天官」有些力不從心。但他的摺子被皇上打了回來,請求不允。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任。?
??打從到了吏部,楊博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來使。倒不是他願意這樣,而是情勢所然迫不得已。每天無論是在衙門裡還是在家中,前來拜望的人絡繹不絕。有的人來攀鄉誼,有的人來認座主。也有的人來討他的《百粥譜》,請教養生之道。不過,這些都是幌子,來訪的官員其真實目的都是來打聽虛實尋求保護的。特別是小皇上例朝宣布即刻實行京察之後,楊博家的門檻差不多要擠破了。這樣過了兩天,楊博難以招架,乾脆就下了逐客令。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門緊閉,恁什麼人也不見。說是這樣說,仍有人挖空心思削尖腦袋要見他。譬如這個陸樹德,一大早跑來守門礅,硬是讓他逮著了機會。?
??管家把穿戴齊整的陸樹德領進客堂。他是在上衙的路上先折來這裡的。天氣還很熱,加之又在日頭底下曬了一會兒,這個大胖子科臣已是前胸後背都漬出了汗斑。此時見了楊博,他也顧不得揩汗,納頭便拜。楊博欠欠身子算是還禮,抬手讓陸樹德坐下,問道:?
??「大清早的,有甚急事?」?
??陸樹德與楊博同是山西老鄉,沒有這一層扯得上的關係,陸樹德也沒有理由死乞白賴地求見。他知道時間緊,也就不繞彎子,單刀直入答道:?
??「博老,晚生是來求救的。」?
??「求救的?」楊博一驚,問,「你怎麼了?」?
??陸樹德一臉的晦氣,抱屈答道:「前幾日例朝,卑職的六科廊同僚都聽了聖旨,要舉行京察,回衙來大夥兒一議論,都覺著這是新任首輔張江陵的好主意。博老你也知道,咱們科臣都是敲了登聞鼓的,馮保恨不能把咱們一個個都生吞了。這一回,他就可以借首輔之手,把咱們一鍋端收拾乾淨了。」?
??楊博看陸樹德緊張的樣子,詰問道:「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外頭都在傳,新首輔要把高閣老的故舊門生一網打盡呢。」?
??「這都是捕風捉影望文生義,你堂堂一個禮科給事中,也信這些個謠傳?」楊博一捋長須,生氣地申斥。?
??「博老,六科廊的人並不都是些斫腦瓜子。種種跡象,叫咱們不得不信啊!」?
??「你一口一個咱們,究竟代表誰說話?」?
??
??「實不相瞞,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與博老同鄉,因此攛掇著讓咱來找您。」?陸樹德腆著臉,一把摺扇呼呼呼搖個不停。看他那副樣子是焦急、憤懣、惶恐與卑瑣都交織在一起。楊博雖然打心眼裡瞧不起,但對馮保這個笑裡藏刀的閹豎更沒有什麼好感,他心裡頭一直同情高拱,愛屋及烏,因此對陸樹德也動了惻隱之心,遂嘟噥一句:?
??「即便是這件事情,你找我又有何用?」?
??陸樹德答:「咱們言官們商議,現在滿朝文武,最能說公道話的只有博老與葛守禮兩人們兩人出來說話,首輔張江陵不敢不聽。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員的京察也由你們倆主持,這或許就是咱們科臣趨吉避凶的正途。」?
??「此話怎講?」?
??「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博老能奏明皇上,咱們的京察改由吏部與都察院主持。」?
??陸樹德此話事出有因:六科言官,論其秩只有六品,但其支俸卻按四品待遇。如果按其官職,他們的京察倒是應該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但按其俸祿,他們的京察就要升格到皇上直接處置了。陸樹德他們擔心直接面對皇上,馮保與張居正就可以上下其手從中尋釁公報私仇。
??如果交由吏部和都察院來進行,有博老與葛守禮兩位無偏無黨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從中斡旋奧援,局面或許還有可救之處。?
??楊博久涉朝政,對科臣們這一請求的真正動機自然是透透徹徹地明白,他笑了笑,說道:「六科廊言官的京察,歷來都是由皇上主持,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
??「那,博老豈忍心看咱們成為砧上之肉?」?
??「沒有這麼嚴重吧。你們對新首輔可能還有誤解,他提出京察豈是為了公報私仇排斥異己?時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與你閑扯。」?
??楊博說著就起身吩咐備轎。陸樹德本希望能看到楊博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可是這老頭子說了
??幾句油光光兩不挨邊的話,讓陸樹德既感到有點希望又覺得不踏實。時候又不早,他只得怏怏告退。?
??卻說楊博乘了八人大轎,從他所居的方巾巷出來,大約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東長安街。這時候卯時已過了多半,大街上車迎轂擊熙熙攘攘正是鬧熱。天官出行雖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怎奈路上人多還是快不了。楊博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轎簾閉目養神——目是閉了,神卻不能養。他一門心思還在想著陸樹德的話。?
??自四天前小皇上例朝當庭宣布即刻實行京察,這些時應天順天兩京各衙門已是亂成了一鍋粥。說它亂,並不是表面上那種能夠見得到的嘈嘈雜雜鬧鬧哄哄的局面。事實上較之以往衙
??門裡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點卯之後,官員們便三個五個扎堆湊在一起雲天霧地吹大牛。從某大臣上朝也捨不得脫下馬尾裙到某親王吃海狗腎吃成了癆病;從尼姑偷漢子的絕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領,逮著什麼諞什麼,一諞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丟在了一邊。現在卻不一樣。官員們不管有事無事,都在自己的值房裡正襟危坐,既不串門,也不交頭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緊衙門裡當值的顯官,往日里神氣得不得了,見了人像只大肥鵝一樣頭昂到半天,如今也縮了氣兒軟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臉菩薩。這皆因京察的聖旨既出,兩京官員無論大小都得考慮自己的升降去留。在這關乎前途命運的非常時期,誰能不著急?
??誰又還有閑心插科打諢說笑話?連前些時因胡椒蘇木折俸引發的風波,多數官員們大發牢騷
??,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動想鬧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頭說的亂,是亂在兩京官員們的心裡。?
??究其因,官員們的慌亂主要是心中沒有底。誰都知道十歲的小皇上當不了什麼家,真正決定眾官員命運的還是新任首輔張居正。這種情勢下,針對張居正的各種各樣的猜測紛紛出籠不脛而走。譬如魏學曾與王希烈的擔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聳聽者,楊博都不
??知聽了多少。因為隔著輩分,楊博與張居正並無深交。但同在政府多年,特別是在最近兩年
??任兵部尚書期間,與內閣中分管兵部的張居正有著較多的接觸。他對張居正的練達思想行事風格還是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他雖然不敢保證張居正不會利用京察排除異己,但他更認為張居正這一舉措有其更為深遠的意義。在這一點上,不僅僅是他,兩京稍有資歷的官員都應該清楚。?
??話要說回到隆慶二年,剛入閣不到半年的張居正在當時內閣四名輔臣中位居末次,就向隆慶皇帝上了一道《陳六事疏》。開篇就講「近來風俗人情,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有積重難返之幾,若不稍加改易,恐無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謹就今之所宜者,條為六事,開款上請,用備聖明擇。」接著,張居正便從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等六個方面全面系統地闡述了自己的施政綱領,希皇上能夠「審時度勢、更化宜民」,從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面推行改革。改變自正德、嘉靖兩朝積留下來的吏治腐敗、法令不行、國庫枯竭、武備廢弛,豪強勢力大肆兼并土地,百姓破產,民不聊生的嚴重局面。在這篇洋洋萬言的《陳六事疏》中,張居正對承嗣大統的隆慶皇帝充滿了期望。他惟願隆慶皇帝能夠像成湯那樣做一代英主明君,他自己也作好準備當一個輔佐成湯成就霸業的伊尹。但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隆慶皇帝素無大志,擔驚怕苦捱這麼多年才好不容易登上御座,因此他只想粉飾太平花酒自娛,根本沒有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的念頭。何況還有更深的一層,張居正還沒有取得這位新皇帝完全的信任,那時內閣中的兩位名臣徐階和高拱,雖然因為互相爭鬥而兩敗俱傷相繼致仕,但張居正前面還有李春芳、陳以勤等素有名望雍容進退的老臣。所以,一切大權還輪不到他這位年僅四十四歲的末輔。鑒於這些原因,隆慶皇帝收到《陳六事疏》后,只是敷衍式的嘉獎。他的硃批「覽,卿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懇,著該部院議行」,只是一紙空文,國家政治局面依然是水行舊路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張居正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氣餒。當伊尹霍光這樣的名臣良相是他畢生的政治抱負,他一如既往地以超乎常人的忍耐等待機會的出現。功夫不負有心人,隆慶皇帝駕崩新舊更替之機,張居正終於把握住機會榮膺閣揆之職……?
??楊博迷迷盹盹這麼一路想來,忽然他感到轎子緩了下來,睜眼一看,只見轎夫們正在磨轎杠準備折向吏部衙門所在的富貴街,他趕緊蹬了一下轎板,掀簾叫道:?
??「不要磨了,徑直去內閣。」??
??聽說楊博乘轎來訪,張居正趕緊丟下手頭事情,走到內閣門口迎接。楊博是那種表面謙和內心倔犟的人,高拱任首輔期間,他竟沒有到內閣一次。有關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議,實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高拱屈駕到兵部會議。好在兵部一直由張居正分管,高拱也省了許多尷尬。那時候,張居正雖是楊博的上司,但楊博是老資格,無論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張居正在楊博面前總是表現謙恭,每次相見都執晚生禮。楊博表面上不說什麼,內心中對張居正卻有著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他就不會親自來內閣拜訪。?
??楊博在內閣門口下轎,張居正快走兩步迎了上去,雙手一揖說道:「博老,天氣酷熱,您怎麼來了?」?
??楊博拱手還了一禮,答道:「心裡頭窩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傾吐傾吐。」?
??不說商量而是說傾吐,細心的張居正聽得出楊博既要擺老資格,同時也把他當朋友看待,於是笑道:?
??「您有事,仆可以去吏部嘛。」?
??楊博搖搖頭,既是誠懇也是調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輔,老夫怎能倚老賣老,失了朝廷的規矩呢?」?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了張居正的值房,在會客廳里,張居正把正座讓給了楊博,自己打偏坐在楊博的右首。喝了幾口茶后,楊博也不繞彎子,劈頭就問:?
??「叔大,皇上宣布京察已經幾天了,你都聽到了一些什麼輿論?」?
??張居正答:「博老向來人緣好,且虛懷若谷,一定是知道不少輿情,仆正想聽聽博老的呢。
??
??」?
??
??楊博快人快語:「叔大,輿情對你可是不利啊!」?
??張居正眼角的魚尾紋稍稍動了一下,笑一笑后平靜答道:「是嗎?仆願聞其詳。」?
??楊博皺一皺眉,徑自說了下去:「老夫待罪官場,已經四十五個年頭兒了。親眼見到了翟鑾
??、夏言、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輔的上台與下台。老夫不想在這裡評論他們柄國執政的功過是非。老夫只想說一點,他們上台時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籠絡人心,這一點幾乎無一例外。像嚴嵩,誰都知道他是個大奸臣,可是他一上台就請示嘉靖皇帝,給兩京官員提高折俸的比例,官越小獲得本色俸越多,讓兩京官員對他感恩戴德。還有徐階,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獄,大凡因進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員,死者昭雪封謚,生者加官進爵。那
??個在大牢里整整坐了兩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階之力而出獄,不但平反,而且還從一個六品的戶部主事一下子晉陞為四品的蘇州太守。僅此一點,士林清議就對徐階十分有利。再說高拱,他雖然性格躁急心胸狹窄,但除了整一整徐階的幾個親信之外,對絕大多數官員,他還是優恤有加。譬如說,對那些當了尚書多年再也無法晉陞的老臣,他向隆慶皇帝請旨額外頒賜
??,不是晉為太師就是晉為太傅,這些勛職都是虛銜,但有了這個虛銜,就同你晉陞大學士一樣,由二品變成了一品。俸祿拿到了頂級,一年多了幾百石糧食上千兩銀子,而且除了本人,還有常例恩蔭子孫,讓他一個兒子免了考試就直接進入官場,當一個中書舍人或太常博士什麼的,這又解決了老臣的後顧之憂。這些個策略招數,既無害於朝廷,又有益於官員。因此高拱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卻依然能夠穩定政局,開創一呼百應的局面。?
??「可是你叔大,剛入機衡之地,所有官員莫不引領望之,側耳聽之,看你叔大有何舉措,能夠讓他們從中得到好處。等來等去,好處沒等到一星半點,卻等來了一個胡椒蘇木折俸。武官們在儲濟倉鬧事,按理是違悖了朝廷大法,應當嚴懲,可是在京各衙門的官員,對他們卻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這裡頭不言自明。這一波還未平息,緊接著又是一個聖意嚴厲的京察。直弄得兩京官員人心惶惶寢食難安。誰都知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叔大啊,你這樣做,豈不是要結怨於百官,把官場變成冷冷冰冰荊棘叢生的攻訐之地么?」
??楊博的這一段話,可謂是肺腑之言,雖住了口,兩道吐劍的毫眉卻還在一聳一聳地顯示內心的激動。這老頭兒真是保養得好,說了這半日的話,口不幹舌不燥,精神氣兒還旺得很。張居正聽了這番話,心裡頭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認楊博說的話句句都是忠言,這位三朝老臣若不是把他當成忘年交,決計不會大老遠頂著毒日頭跑來內閣向他進言。但另一方面,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議,是大家並不了解他的真正動機。楊博出於情誼前來規勸,尚且聽得出微詞來,一般人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儘管張居正善於克制自己,心情卻不能不由此沉重。沉吟有時,他緩緩說道:?
??「博老一席話振聾發聵,仆銘記於心,當深思之。但身居宰輔,唯務從命,一應國家大政,總以得體為是,豈敢為保祿位而懷私罔上。昔范文正公當國之時,深患諸路監司所得非人,便拿來選簿一一審視,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筆勾去,他的友人規勸道:『一筆退一人,則是一家哭矣,請公筆下留情。』范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個更令人痛心?嗚呼,我既身居宰相,當以天下為公,豈能懷婦人之仁,為一家哭而濫發慈悲。』范公此等正氣,足以震懾千古。仆以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擔負起宰相的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責任。蓋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氣順則陰陽有序。天地人之極,人為主,一國之政順與不順,檢驗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順者,官也。如果百官一個個怙勢立威,挾權縱慾,惡人異己,諂佞是親,於所言者不言,於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後果,就是皇上的愛民之心得不到貫徹,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導吁救。上下阻隔,陰陽不交,人心不暢,出現了這種局面,身為宰輔不去大刀闊斧除癰去患,而是如范公譏刺的那樣為博一個虛偽的官心,而儘力推行婦人之仁,那國家之柄廟堂神器,豈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
??張居正本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哪怕所說的話挾雷帶火,也只是一個娓娓道來,讓人感到波瀾不驚。楊博雖然讚賞張居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但對他「婦人之仁」的觀點卻頗不以為然,張居正話音剛落,楊博就溫和地反駁道:?
??「叔大,君恩浩蕩無遠弗屆。民有福祉官亦應有福祉。身為宰輔在便利場合下為百官謀點利益,怎麼能說是婦人之仁呢?」?
??楊博振振有詞。張居正知道這樣爭論下去縱然十天半月,也決無結果。他遂起身走進裡間案房裡,打開桌上的卷宗抽出兩張紙來,又回到會客室遞給楊博說:?
??「博老,你看看這兩首打油詩。」?
??楊博接過,只見這兩張紙都是五城兵馬司衙門的文箋。每張箋上都光頭光腦地抄了四句韻文。楊博先看第一張,上面寫著:
??一部五尚書,?
??三公六十餘。?
??侍郎都御史,?
??多似景山豬。
??再看第二張:
??漫道小民度命難,?
??只怪當官都姓貪。?
??而今君看長安道,?
??不見青天只見官。就這麼兩首順口溜,楊博翻來複去看了很多遍。讀過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宰輔的案頭上,怎會放著這樣的東西?接下來第二個念頭是:五城兵馬司的堂官巡城御史王篆,眾所周知是張居正的夾袋人物,這兩張紙十有八九是王篆送過來的。此人最了解張居正的心思,他送這個來肯定是投其所好,也就是說,刻下張居正「好」的就是這個。?
??「叔大,這是王篆送來的?」楊博直言問道。?
??「正是。」?
??「王篆從哪兒弄來這樣的順口溜?」?
??「這是民謠!」張居正笑著糾正,「大凡國運盛衰,官場清濁,民心向背,都可以從老百姓口頭相傳的歌謠,也就是您所說的順口溜中看得出來。賞其歌而知其民,頌其謠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別置了一個采詩官,讓他採集民間的歌謠,從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為其治國綱領的制訂提供依據,這實在是一個好的傳統啊!」?
??經這麼一點破,楊博明白張居正為什麼好此一道了。他嘰咕著說:「王篆也是個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輔想要的歌謠。」?
??「博老,這兩首歌謠不是王篆弄到,而是仆親耳聽到的?」?
??「哦,你在哪裡聽到的?」?
??張居正呵呵一笑,便講了前天晚上發生的一件事情。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3 09:02
標題: 水龍吟 第十三回 訪衰翁決心懲滑吏 棄海瑞論政遠清流 文 / 熊召政
??卻說數月前張居正在方老漢家門前逮捕王九思鬧出一場風波之後,他心中一直掛牽著方老漢一家,不知他們是否受到牽連遭人報復。儘管他曾兩次派王篆前往安撫打探情況,回答說都無問題,他仍放心不下。前天晚上,他又派人叫來王篆,陪他親自去方老漢家一趟。?
??在家中吃過晚飯,張居正換了一身青衣便服,帶了幾名便衣馬弁,與王篆各坐一乘兩人小轎,不多時就到了方老漢所住的巷子口。兩乘轎子在此停了下來,王篆領著張居正來到了方老漢的雜貨鋪門口。?
??雜貨鋪已經上了窗板,大門也關得嚴嚴的。一名便衣馬弁上前敲門,大聲問:「有人嗎?」
??連問了幾聲,才聽見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回答:「誰呀?」?
??「是王大人。」馬弁回答。?
??「哪個王大人?」門裡頭有人躡足走來,聲音充滿警惕。?
??「是我,」王篆對著門縫兒說道,「方老爹,我是上次來過的巡城御史王篆。」?
??「哎喲,恩人哪!」?
??大門吱一聲打開,一個模模糊糊的乾瘦人影走出門口,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王篆上前扶了一把,輕聲說:「方老爹,我們屋裡說話。」?
??王篆與張居正隨了方老爹進了堂屋,馬弁們都留在了外頭。堂屋裡黑燈瞎火的,方老爹摸摸索索點了油燈。一邊點燈一邊解釋道:「這屋裡本是掌著燈的,小可聽見敲門,怕又是歹人,就噗一口吹熄了。」?
??燈一亮,方老漢認清了王篆,納頭就要下跪,王篆趕緊把他扶住,指著張居正說:?
??「方老爹,您看是誰來了。」?
??張居正笑吟吟地站著說:「方老爹,這一向可好?」?
??「好,好,」方老漢嘴上答道,一雙昏花的老眼卻在張居正身上溜來溜去,因為張居正身著青衫便服,顯然他沒有認出來,「王大人,這位貴人是?」?
??「方老爹,這是張閣老。」王篆大聲提醒。?
??「張閣老?」?
??方老爹驚得渾身一顫,不由得又湊近一步,看到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飄然長須,這才猛然記起,頓時在張居正面前雙膝一跪,喃喃說道:?
??「大恩人哪,小可有眼無珠,竟沒有認出來,還望大恩人恕罪。」?
??方老漢磕頭如搗蒜,王篆上前把他攙起。方老漢情緒激動難以自制,竟忘了招待客人猶自嘮叨:「聽說大恩人當了首輔,這是上天有眼,咱這賤地,如何能讓恩人的貴腳來踏……」?
??見方老漢不能自持,張居正與王篆各自覓了凳兒坐下。張居正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打量方老漢,幾個月不見,這方老漢完全變了一個人。只見他眼窩深陷形銷骨立,滿下巴鬍子拉碴,套在身上的褲褂也都是皺巴巴的。他很想在客人面前掩飾自己的重重心事,但強作歡顏的後面依然讓人能感到他有著至深的哀愁。見他如此恍恍惚惚,張居正動了惻隱之心。待方老漢嘮叨完畢,他問道:?
??「方老爹,您雜貨鋪的生意可還興旺?」?
??「雜貨鋪?」方老漢凄然一笑,「還好,還好。」?
??張居正看出其中有隱情,開導說:「方老爹,你不用隱瞞,有話直說好了。」?
??方老漢愣了一會兒,喉管里忽地湧起一口痰來,他猛咳幾聲,才嘆氣說道:「實不瞞閣老大人,小可的雜貨鋪已關了兩個多月了。」?
??「這是為何?」?
??沒想到張居正這一問,倒把方老漢心中的苦楚全都勾了起來。自從他的兒子方大林被王九思當街打死之後,這個案子便成了京城的第一大案。刑部、大理寺、東廠、錦衣衛等一應辦案部衙,走馬燈一樣,幾乎不隔天地到方老漢家問事取證。常言說得好,窮人怕接媳婦,富人怕打官司。只要有驚動官府的事,有多少銀子你都賠得進去。單說方老漢家,來一起胥吏皂隸各色差人,哪怕問了三兩句話,都得打發一頓酒飯,見人封幾個腳力錢。開頭,方老漢一心只想著給兒子伸冤報仇,花再多的錢也不心痛。各衙門辦案的吏卒,都是些能在干骨頭上吮出血來的刁鑽螞蟥。吃了原告吃被告,本是他們的行規。如今這個案子,王九思是個無家無室的人,又已經關在東廠大牢里,人都見不著,又從哪裡去榨油水?因此差人們便都把弄錢的主意打在方老漢身上。一個多月下來,可憐的方老漢做一輩子小生意,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一點家底就被敲得一乾二淨。可是這王九思究竟償不償命,卻還一直沒個說法。其實這案子有東廠把持,任什麼衙門都插不上手。方老漢只是個本本份份的苦主,這裡頭的一淌子渾水他哪能知道?只要是個皂衣皂褲的公門中人,他都當是一個得罪不起的王爺,都是能替兒子伸冤的恩主。所以,大凡進門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的款待,現鈔現銀的打發。又過了一個多月,不但把方老漢的幾個家當吃得乾乾淨淨,而且還欠了一屁股爛債,一家人賴以活命的雜貨鋪也山不顯水不顯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什麼都沒有了,差人們也不再上門。直到此時,方老漢才明白這些衙門中的吸血鬼並不是為了給他伸冤,而是挖空心思前來敲榨錢財。好端端的一個殷實之家,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人財兩空。方老漢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只得領著新寡的兒媳和尚未成年的孫女雲枝苦熬歲月。?
??在張居正一再追問之下,方老漢聲淚俱下講出了這段隱情。看到張居正緊繃著臉,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王篆急了,紫漲著臉,對縮在一角兀自抹著眼淚的方老漢說:?
??「方老爹,你這麼多苦處,為何本官來了兩次,再三詢問,你都不肯直講?」?
??方老漢畏葸答道:「小可不敢講。」?
??「為何不敢講?」?
??「小可心想,冤枉錢已經花去許多,如果講出來,這些當差的老爺一怪罪,又跑來找碴子拿咱,那小可花出去的錢,豈不白白打了水漂兒。」?
??「真是豈有此理!」一直咬著腮幫骨一聲不吭的張居正,這時終於爆發了,他騰地站了起來,恨恨罵道,「京城之內,輦轂之下,竟有這等徇私枉法魚肉百姓的公門敗類。方老爹,這些人你可還記得?」?
??「記……啊,不,不記得了。」?方老漢吞吞吐吐,張居正知道他仍心存顧忌,便壓下火氣耐心開導:「老人家,你不用害怕,有我張居正給你作主,看還有什麼樣的人敢來欺負你。你只要肯講出來是哪些差人敲榨過你,我必將他們捉拿歸案繩之以法,拿走的錢一厘一毫也得吐出來。」?
??「張閣老,您,您,您老的話可是真的?」?
??方老漢看著張居正眼睛里的兩道寒光,似乎看到某種希望卻又不敢相信這是現實,因此激動得語不成句結結巴巴,問得也不甚得體。?
??王篆聽了方老漢的問話,嘖了一聲,加重語氣說:「你個方老爹好不曉事,你以為張閣老什麼人,可以隨便說著玩的?他是當今首輔,一句話頂一萬句,你懂嗎!」?
??「我懂我懂,」方老漢點頭哈腰越是激動越顯得卑微,「首輔就是前朝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都不是凡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小可我何德何能,芝麻大的事竟驚動了宰相,大林啊,你不該死呀。」?
??方老漢語無倫次說著說著就想起冤死的兒子,又癟著嘴嗚嗚地哭起來。看到方老漢被折磨成這個樣子,張居正心中非常難過,他吩咐王篆:「介東,方老爹的事,就交由你來處理,那些敲竹杠的人,不管是哪個衙門的,一律從嚴懲處。他家的雜貨鋪,旬日之內,也必須重新開張。」?
??王篆拍胸脯應承:「下官遵令,一定辦好此事。」?
??聽著兩人的對話,方老漢拭了眼淚,肅然說道:「小可年紀活了一大把,今兒個才信日頭也能從西邊起來。」?
??「老人家此話怎講?」張居正溫顏問道。?
??方老漢說:「小可打從知事時起,就常聽人言,天下烏鴉一般黑,要想不官官相衛,除非日頭從西邊起來。」?
??「方老爹,你不要瞎說。」王篆瞅著張居正的臉色似乎又要陰了下來,便及時提醒。?
??方老爹這才意識到失言,也不知道是否闖禍,只得慌忙掌了自己兩個嘴巴,往地上一跪,說道:「小可一時圖嘴巴快活,說話扎著了張閣老,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
??張居正向王篆投過去一個眼色,意思是責怪他多事,然後又挪身扶起方老漢,好言說道:「方老爹,你不要聽王大人的,您方才說得很好,請繼續講下去。」?
??方老漢頭搖得貨郎鼓似的,說:「都是咱小老百姓嘬牙花子的話,再不敢講了。」?
??眼見方老漢疑慮甚深,張居正索性用起了激將法:?
??「看來,方老爹是不肯信任我這個閣老。」?
??「哪裡哪裡,閣老大人把天大的恩典送到小可家中,小可生生世世都感激不盡,那還有不信任的道理。」?
??「既是信任,為何不肯暢所欲言?」?
??方老漢遲疑了一下,問:「閣老真的想聽?」?
??「真的。」?
??「那,恕小可冒昧,先給大人您念幾段順口溜。」??
??聽完這段故事,楊博知道了兩首民謠的來源,悶頭悶腦想了好一陣子,才撫髯嘆道:「京城天子腳下的老百姓,比之外省,一張嘴也格外地尖刻。什麼『一部五尚書,三公六十餘』,這明顯是譏刺高拱在位時賞典之濫。不斷地給人陞官晉爵,故朝廷多了不少秩高祿厚的閑官。高拱本意是想給當官的撈點實惠,沒想到因此而弄出一個大隱患來。這幾句順口溜也算是言中有物。至於第二首,說什麼當官的都姓貪,長安道上不見青天只見官,此語有失偏頗。」?張居正說:「偏則偏矣,但絕非捕風捉影,老百姓盼清官,把清官比作青天,自古皆然但
??歷朝歷代,清官莫不都寥若晨星。我大明開國洪武皇帝,吏治極嚴,那時有一個戶部主事貪污了十兩銀子,被人告發,洪武帝下旨給他處以剝皮的極刑。可是現在呢?連一個吏都稱不上的公門皂隸,辦趟差也不止敲人家十兩銀子。去年,鄖陽一個知府調任新職,攜了眷屬家資上路,走到襄陽住進驛站,半夜裡被一個偷兒偷了一隻箱籠去,這位知府不敢報案。後來,地方捕快因另一起案子捉住那個偷兒。偷兒一併交待了這件事,大家才知道那隻箱籠里滿登登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這便印證了那句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襄陽巡
??御史給那知府奏了一本,因朝中有人袒護,最後也不了了之。博老,您想一想,這些銀子後頭,藏了多少敲肝吸髓的貪墨劣跡。又有多少老百姓,像方老漢這樣,被敲榨得家破人亡貧無立錐之地。正德嘉靖隆慶三朝差不多七十年,已經沒有正兒八經地整飭吏治了,才導致今日的國庫空虛官場腐敗。如果再拖延下去,必然政權不保社稷傾危!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活生生的事實!此種情勢之下,正好新帝登基,仆深蒙聖恩,愧得治國之柄。此正是刷新吏治重振綱紀,保我大明基業萬世無虞的絕佳時期。?
??「如何刷新吏治,仆已深思多年,主要在於治三個字,一曰貪,二曰散,三曰懈。貪為萬惡之源。前面已經講過,不再贅述。第二是散,京城十八大衙門,全國那麼多府郡州縣,都是政令不一各行其是。六部咨文下發各地,只是徒具形式而已,沒有人認真督辦,也沒有人去貫徹執行,如此則朝廷威權等於虛設。第三是懈,百官忙於應酬,忙於攀龍附鳳,忙於拉幫結派,忙於遊山玩水吟風弄月,忙於吟詩作畫尋花問柳,惟一不忙的,就是自己主持的政務。此一懈字,實乃將我大明天下一統江山,變成了錦被掩蓋下的一盤散沙。此時倘若國有激變,各級衙門恐怕就會張惶失措,皇權所及,恐怕也僅限京城而已。所以,貪、散、懈,可以視為官場三蠹,這次京察,就沖著這三個字而來。」?
??張居正鞭辟入理慷慨陳詞講了一大通,楊博聽了連連頷首。他二十七歲步入官場,從陝西省周至縣知縣干起,四十多年來先後在十幾個衙門呆過。地方官干過省級巡撫,掌兵官當過薊遼總督,都是到了頂兒的。京城裡也呆過吏戶兵三個部,因此,張居正所講的官場種種行狀,沒有一件他不清楚。他年輕時也曾總結過,官場有三多:痞子多、油子多、混子多,併發誓不與這三種人為伍。五十歲之前,他總夢想出一個聖君能夠使出雷霆手段,將這種官場積弊掃滌乾淨。但久而久之他就感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實際。「天命」年一過,他總結自己官場經歷,竟有那麼多公正廉明的官員因不滿現實紛紛上折彈劾巨奸大滑而遭到殘酷打擊,他的一顆熾烈的心也就慢慢冷卻下來,灰暗起來。這時候,他只求潔身自好善始善終。現在,聽到張居正義憤填膺痛斥官場三蠹,他的久已麻木的正義感又豁然而生。但僅僅只是一個火花的閃現,旋即又熄滅了。他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嚴峻的現實使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叔大,」楊博這一聲喊得格外親切,「老夫很讚賞你官場三蠹的說法,老夫年輕時也說過官場上有三多,即官痞子多,官油子多,官混子多,這三多與你的三蠹,庶幾近之。但是,要想去掉三蠹,讓長安道上走的官都是清官,談何容易,不是談何容易,簡直是比登天攬月還要難。」?
??張居正已注意到了楊博感情上的微妙變化,他想盡量說服這位老臣支持他的改革,於是婉轉答道:?
??「難是難,但身為宰輔,如果一味地姑息好名,疾言厲色不敢加於人事,豈是大臣作為!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勞,治國而使聖上任其怨,還能說自己是忠孝之人嗎?」?
??張居正的話句句在理,楊博無從辯駁,只得長嘆一聲,憂戚說道:?
??「叔大啊,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你如果一意孤行堅持這樣去做,無異是同整個官場作對,其後果你設想過沒有?」?
??「想過,都想過了,博老!」張居正神色冷峻,決然答道,「為天下的長治久安,為富國強兵的實現,仆將以至誠至公之心,勵精圖治推行改革,縱刀山火海,仆置之度外,雖萬死而不辭!」?
??楊博凝視著張居正,好長時間默不作聲。張居正這幾句剮肝掏肺的誓言讓他深深感動。他頓時想起了「治亂須用重典」那句話,他相信眼前這個人正是敢用重典之人。要想國家富強紀綱重整,非得有張居正這樣勇於任事的鐵腕人物柄國執政不可。但是,他以一己之力能否蕩滌污濁扭轉乾坤,現在還很難說。看得出來,張居正是已鐵了心要按他四年前的《陳六事疏》行事,楊博雖為他的前途擔憂,但也明白此時此際再也不是潑冷水的時候。思來想去,楊博心亂如麻,愣怔有時,他動了動坐僵的身子骨,徐徐說道:?
??「今天來內閣一趟值得,老夫至少弄清楚了你急著實施京察的真正動機。只是積重難返,幾十年痞積的痼疾,不可能一次京察就解決得了。何況,你大道理講得再多,在別人看來,依然只不過是你藉機整人的幌子。」?
??張居正眉尖微微一揚,聲色不動地問:「博老,你剛進門時,就說外頭的輿情對仆不利。究竟有那些具體實例,還望博老明告。」?
??楊博想了想,就把早上陸樹德去他家講的那番話說了出來。?
??張居正輕輕地搖了搖頭,譏道:「陸樹德這是庸人自擾。博老,您相信仆會藉此機會打擊報復高閣老的門生故舊么?」?
??楊博心中暗道:「按你今日所言,比打擊報復高閣老的門生故舊還更可怕。」但想是這樣想,嘴上說的話都是另外一個樣:「你已經說過,當以至誠至公之心實行京察,所以,老夫並不擔心你會假公濟私排除異己。」?
??「多謝博老的信任,」張居正說了一句敷衍的話,但聽起來卻情真意切,他接著問道,「太原巡撫御史伍可的事,博老知道嗎?」?
??「已從邸報上看到。」楊博答。?
??「仆正想就此機會請教博老,此事是否處置得當。」?
??關於伍可的背景,楊博已從魏學曾處盡數得知。他的那篇男變女的條陳,楊博看過一遍之後便再無興趣翻閱了。現在張居正既然問起,他也就表明態度:?
??「有人說伍可寫這個條陳,是為了替他的座主高拱鳴冤。誰都知道,高拱是倒在馮保手上,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就是當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伍可弄出個男變女的條陳,其意是含沙射影攻擊李太后,這也不假。但依老夫分析,伍可明裡是為高拱鳴冤,暗裡卻是為了讓自己揚名。」?
??「啊,博老的見解倒十分新鮮。」?
??「新鮮談不上,」楊博神情雍容,謙遜了一句,接著說道,「伍可先弄這個條陳試試風向,看看反應。當士林為之叫好,他接著又上了一道正規摺子彈劾你,說你借九卿調整之機懷私罔上,任用私黨。因他被削籍,此折來不及上奏,但已經在京城裡流傳開了。此折一出,該有多少官員為他叫好!這個時候,他希望的就是你出來懲治他,只要你這樣作,他暫時吃點苦頭,削籍也好,廷杖也好,謫戍也好,他一概接納。因為他心底明白得很,像他這樣一個毫無政績可言的御史,唯其如此,才能一夜之間成為名滿天下士林景仰的英傑。你當一輩子官,再辛苦再勤勉,未必就能獲得這樣的影響。憑著這個影響,他日後一旦翻案,就是朝廷中個個敬畏的諍臣。若不能翻案,也是個青史留名的卓越人物。因此,無論從哪一點講,這個年輕氣盛的伍可,才是真正的懷私罔上的奸臣。」?
??「說得好,」張居正拊掌贊道,「滿朝大臣中能夠看透伍可險惡用心的,除了博老之外,恐再無第二人了。那一日雲台召見,皇上聽了這個奏摺甚為激憤,一定要對伍可重加懲處。仆慮著初初柄政,若懲治了伍可,恐怕天下人就會笑我張居正心胸狹窄,因此一再奏明,對伍可只可罰俸以示薄懲。現在看起來,仆的這個作法,倒與博老的見識不謀而合了。」?
??「如此處理甚好,」楊博戴了高帽子,心裡頭很高興,劍眉越發顯得漆亮。他很優雅地捋了一把長須,繼續說道,「你如果重重懲處了他,表面上看是傷害了他,其實是成全了他。對這種小人,唯一的辦法就是鹹淡不理。」說到這裡,楊博好像突然記起了一件事,斟酌了一下,問張居正:「叔大,老夫從邸報上看,湖廣道御史黃立階上折舉薦海瑞,皇上發還內閣擬票,怎不見下文?」?
??張居正斂了笑容,略作沉思,答道:「黃立階上這道摺子之前,海瑞還給仆寄來一封信札表面上是問安祝賀,字裡行間,也約略透露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
??「啊,這位海大人可謂雄心未泯哪,」楊博讚歎了一句,接著問,「你這首輔,打算如何處置?」?「博老有何想法,仆願聞其詳。」?
??張居正說著,吩咐書辦進來續茶。楊博信奉「水多傷腎」的道理,平常很少飲水。不過,說了半天的話,嘴有點幹了,他端起茶杯微微呷了一口,徐徐咽下之後,說道:?
??「方才你讓老夫看的那兩首順口溜,第二首說長安道上,只見貪官不見天。平心而論,這是氣話也是實話。這些年來,貪官像耗子,逮了一窩又出一窩。海瑞為官幾十年,反的就是這個『貪』字。士林也好,民間也好,一遍輿情都稱海瑞是天底下第一清官。叔大你若能把此人收至麾下,打鬼就有鍾馗了。」?
??「博老的意思,是將海瑞重新啟用?」?
??「如此清官,焉能不用?」?
??楊博的反問理直氣壯。張居正笑了笑,答道:「博老,仆決心已下,不打算啟用海瑞。」?
??「這是為何?」楊博大驚。?
??張居正說道:「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因上疏譏刺世宗皇帝迷戀方術而被打入死牢,嚴嵩揣摩世宗皇帝心思,讓大理寺從嚴鞠讞,將海瑞問成死罪。摺子到了世宗皇帝手上,大約是世宗皇帝顧忌到天下輿情,一直未曾批准。其後不久,世宗皇帝大行,嚴嵩劣跡敗露,徐階接任
??首輔,他不但給海瑞平反,並給他官升兩級,由戶部的六品主事一躍而為眾官垂涎的四品蘇
??
??州知府。可是,這位海大人到任后,升衙斷案,卻完全是意氣用事。民間官司到他手上,不問是非曲直青紅皂白,總是有錢人敗訴吃虧。催交賦稅也是一樣,窮苦小民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額分攤到富戶頭上。因此弄得地方縉紳怨氣沸騰。不到兩年時間,富室商家紛紛舉家遷徙他鄉以避禍,蘇州膏腴之地,在他手上,竟然經濟蕭條,賦稅驟減。還有,官員出行,有規定的扈從儀仗,這本是綱紀所定,官家的體面。海大人也嫌這個勞民傷財,一律撤去,出門只騎一頭驢子,帶一個差人,弄得同僚與之結怨生恨。一任未滿而劾疏連發,海大人負氣之下只好掛冠而去。論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無懈可擊。論作官,他卻不懂變通之道,更不懂『水至清,則無魚』這一淺白之理。做官與做人不同,做人講操守氣節,做官首先是如何報效朝廷,造福於民。野有餓殍,你縱然餐餐喝菜湯,也算不得一個好官。如果你頓頓珍饈滿席,民間豐衣足食,笙歌不絕於耳,你依然是一個萬民擁戴的青天大老爺。仆基於以上所思,決定不再啟用海瑞。你給他官復原職,他仍不能造福一方,若給他閑差,士林又會罵我不重用他。所以,乾脆讓他悠遊林下,這樣既保全了他的清廉名節,讓千秋後世奉他為清官楷模,豈不更好?」?
??張居正這一席話,讓楊博聽得目瞪口呆,這一通聞所未聞的道理,足足讓他回味咀嚼了半天,許久,他才訥訥地說:?
??「你這樣做,恐怕會得罪天下的清流。」?
??張居正悠悠一笑,答道:「博老,這次京察,仆就思慮應少用清流,多用循吏。」?
??楊博搖搖頭,指著張居正苦笑道:「你呀,一會兒讓我明白,一會兒又讓我糊塗。」?
??話說到這裡,忽聽得一聲炸雷響在頭頂,驚得兩人一激靈,屁股騰地都離開了座位。一齊拿眼看了窗外,只見本來響晴響晴的天此時已是烏雲密布。隨了這聲驚雷,如澆似潑的豪雨已是洋洋洒洒鋪天蓋地而來。兩人因談得忘情,對窗外天氣的驟變竟渾然不覺。?
??「真是一場好雨!」張居正伸了個懶腰,贊道。?
??「久旱多日,也該下一場透雨了。」楊博精神一放鬆,頓時感到乏困。他雙手握拳揉了揉眼窩,問,「啥時候了?」?
??張居正看了看屋角計時的刻漏,答道:「快到午時了。這一上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博老,雨下得這麼猛,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這裡吃頓便餐了。」?
??「好吧,咱也不要別的,只要一碟鹹菜一根蔥,兩隻窩頭一碗粥,有嗎?」?
??張居正一笑,說:「博老若要燕窩魚翅,仆無法辦理,若只要這個,管保供應。」?
??說罷,張居正抬手一請,兩人便出了門,有說有笑向膳房走去。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3 09:03
標題: 水龍吟 第十四回 薦貪官宮府成交易 獲頒賜政友論襟懷 文 / 熊召政
??這場豪雨下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雨一住楊博告辭而去。張居正回到值房,來不及休息,立刻就埋首在堆積如山的文札案牘之中。自從高拱去職,高儀病逝,內閣中就只剩下張居正一人。泱泱大國,每日亟須處理的軍政要務該有多少,單是把須得內閣簽發的各種文件展讀一遍,當值就不消做得別事。張居正雖辦事幹練,但畢竟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當有許多顧及不到之處。他自恨分身無術,感到選拔一位大臣入閣當他的助手已是迫在眉睫,但選閣臣比選六部尚書更為重要,此事雖急,卻也不能倉促行事。次輔沒有選好之前,張居正仍只能事必躬親處理一應大小事體。?
??卻說今天上午楊博來訪之前,張居正先已約了戶部尚書王國光商量事情,見楊博來,他又派人急速趕到戶部通知王國光,把約見的時間改在下午。?
??張居正約見王國光,為的是馮保所託之事,要薦拔胡自皋出任兩淮鹽運使。這事兒當時答應得爽快,但辦起來卻讓張居正頗費躊躇。誰都知道,兩淮鹽運使是第一等的肥缺,多少人都在找靠山鑽路子挖空心思想得到這把金交椅。張居正提出京察整頓吏治,就是為了杜絕這類跑官要官的歪風邪氣。但馮保也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他既然開了口,就必須特事特辦。而且只能辦好不能辦砸。兩淮鹽運使開府揚州,是一個四品衙門,屬戶部管轄。因此這個官員的任免雖然由吏部行文,但戶部也有參預遴選之責。張居正找王國光來,就是要說服他同意馮保提出的人選,並以戶部名義移文呈報。?
??張居正剛把今天的邸報看到一半,書辦就來報告說王國光已到,張居正推開文牘,挪步來到了會客廳。?
??王國光已在客廳里站著了。?
??自那日在儲濟倉前被鬧事武弁打傷之後,王國光在家休養了幾天。剛到家時,夫人見他頭破血流的樣子,嚇得三魂掉了兩魂,忙不迭聲問他究竟出了何事?王國光雖然一腔怒火煮得熟牛頭,但在夫人面前卻還要硬撐面子。他讓丫環洗了血污,纏了繃帶,才嘻嘻笑著對夫人說:「在路上過,碰上個二八佳人女瘋子,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一邊舞之蹈之一邊唱歌
??許多人擠著觀看,合不該咱停下轎子也想飽個眼福,被那女瘋子發現,一支箭樣衝過來,要和咱親嘴,咱不肯,惹惱了她。這個瘋子,隨手撿了塊石頭,不偏不倚,砸著了咱額頭。」
??夫人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橫眉罵道:「你這老沒正經的,為甚只挨了一石頭,挨一刀才好!」到了晚上,王府家周圍平添了許多持刀執槍的軍士,那是王篆奉張居正之命,特意抽調一哨巡警來保護王國光的安全。夫人大約也從另處打探到丈夫負傷的真相,才又跑到丈夫的床前哭道:「你這當的哪門子官,螞蚱啄了鬥雞,皇上難道不管?」躺在床上養神的王國光,這時候既不嬉笑,也不發怒。任夫人說上天說下地,他直是雙目一閉,並無一語。第二天,張居正匆匆來看過他一次,看到老友遭此不測,張居正心甚怏怏,除了好言安慰,也沒有多說什麼。臨分手時,王國光扔出一句話:「叔大,咱王國光的為人你清楚,咱什麼都信,就是不信邪!」過了三天,頭上傷口結疤了,王國光又回到戶部坐堂值事。凡涉及胡椒蘇木折俸之事,他的態度較之往常更是強硬十分。?
??張居正走進會客室時,王國光正盯著牆上懸掛的一幅書法立軸出神。張居正走到他身邊,著問:?
??「汝觀,看出什麼蹊蹺來了?」?
??王國光一欠身算是見面之禮,然後答道:「上回咱來,這兒掛的是吳道子畫的一幅鍾馗,如今換上了米元章的字,我正在看米元章寫的是什麼。」?
??「是他游虎丘的詩。」?
??「是真跡嗎?」?
??「你看呢?」?
??王國光又湊近把那立軸上的墨跡與印章認真看了一遍,以行家的口吻說道:「這紙用糯汁漿,是宋宣的特點,應該是真跡。叔大,你是從哪兒弄到的?」?
??張居正說:「這哪是我的,是內閣文卷房的藏寶,書辦找了來,掛在這裡裝門面。」?
??王國光嘖嘖稱讚,感慨地說:「取下鍾馗,換上米顛,換得好,換得好。」?
??見王國光搖頭晃腦的樣子,張居正被逗得一樂,問道:「這麼簡單一件事,未必老兄還能看出什麼名堂來?」?
??「當然有名堂,」王國光振振有詞地說,「若論打鬼,叔大兄你本人就是高手,哪還用得著藉助鍾馗。換上米顛就不一樣,這米瘋子是宋代二百餘年來最有潔癖的人,在衙門裡辦事,
??碰到一個叫秦去塵的窮秀才,他覺得這名字取得乾淨,一高興,竟招這位秦去塵做了女婿。叔大兄的潔癖,與米元章原也在伯仲之間,所以,把他的字掛在這裡,正好應了戲文里的兩句詞。」?
??「哪兩句?」?
??「兩個痴心漢,一雙乾淨人。」?
??王國光學了戲文里的念白,尖著嗓子學起了旦角,當他雙手甩了個水袖翹起蘭花指時,逗得張居正忍俊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接著解嘲地說:?
??「說一雙乾淨人還湊合,但兩個痴心漢卻與情不符。」?
??「怎地不符?」王國光故意緊繃著臉爭道,「你們兩個有潔癖的人,巴不得大千世界不存任何一點污垢,這不是痴心又是什麼?」?
??「好你個大司徒,什麼話到了你的嘴裡,酸甜苦辣全都變了味。難怪人家說你有一張油嘴,可以說得白水點燈,此言不虛。」?
??在漢唐前朝,戶部尚書又稱大司徒,故張居正這樣稱呼王國光。初一見面就說了這一場笑話,張居正頓覺心情輕鬆得多。他招呼王國光落坐,待書辦上過茶后,張居正便把話切入正題,說道:?
??「汝觀,今天找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什麼事?」王國光問。?
??張居正因王國光是老朋友,也就不繞彎子,索性挑明了問:「兩淮鹽運使史元楊的任期已到,不知兄台考慮到接任的人選沒有。」?
??「這事應當徵詢博老的意見。」?
??「博老在這裡呆了一上午,我尚未與他通氣,我是想,這件事還是我倆商議出一個方案,再與他會議不遲。」?
??王國光略作思忖,說道:「人道鹽政、漕政、河政是江南三大政。鹽政擺在第一。全國一共有九個鹽運司衙門,兩淮最大,其支配管轄的鹽引有七十萬窩之巨,佔了全國的三分之一還多。所以,這兩淮鹽運使的人選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選拔才是。」?
??「兄台是否已經考慮了人選?」?
??王國光搖搖頭,依舊擺道理:「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果鹽官選人不當,套一句話說,就是『三年清御史,百萬雪花銀』了。」?
??「這些道理不用講了,大家心底都明白,我要問的是人選,這個人選你想了沒有?」?
??張居正句句緊逼追問同一問題。王國光精明過人,猜定了張居正已經有了人選,所謂商量只是走過場而已。因此笑道:?
??「叔大,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你說,準備讓誰替換史元楊?」?
??「仆是有一個人選,」張居正沉吟著頗難啟齒,猶豫了半天,方說道,「這個人,可能你還認得。」?
??「誰?」?
??「胡自皋。」?
??「他,你推薦他?」王國光驚得大張著嘴巴合不攏。對胡自皋他是再熟悉不過了,隆慶二年,他以戶部右侍郎身分總督天下倉場的時候,胡自皋是他手下的一個府倉大使。此人的貪婪是出了名的。王國光只想著張居正一心要把這個肥缺安排給自己的親信,卻萬沒想到會是胡自皋,他不解地問,「胡自皋的劣跡穢行,你知道嗎?」?
??「知道,汝觀,我知道的甚至比你還多。」張居正又起身踱到米元章的書軸之下,盯著那些鐵畫銀鉤出神,其實他並不是在看字,而是藉此穩定情緒,半晌他又開口說話,聲音如同從古井裡出來,「胡自皋是個貪官,而且貪而無才,一方面花天酒地不幹正事,另一方面為保祿位到處鑽營。呸,十足的小人一個!」?
??「那,你為何還要推薦他?」王國光氣呼呼地質問,接著說,「新皇上登基之初,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還上了一個手本彈劾這個胡自皋,說他花了三萬兩銀子買了一串假的菩提達摩佛珠送給馮保……」說到這裡,王國光嘎然而止,他突然間像明白了什麼,抬眼瞅著臉色鐵青的張居正,又小心地問,「叔大,是不是馮……」?
??張居正一擺手不讓講下去,他重新坐下來,審視著滿臉狐疑的王國光,語真意切地問:「汝觀,我且問你,如果用一個貪官,就可以懲治千百個貪官,這個貪官你用還是不用?」
??王國光琢磨著張居正話中的含義,問:?
??「這麼說,胡自皋大有來頭?」?
??「你是明白人,何必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呢?」張居正長嘆一聲,感慨說道,「為了國家大計,宮府之間,必要時也得作點交易。」?
??張居正點到為止,王國光這才理解了故友的「難言之隱」,不過,他仍不忘規勸:「叔大,胡自皋一旦就任兩淮鹽運使,兩京必定輿論嘩然,你我都要準備背黑鍋啊。」?
??張居正不屑地一笑,說道:「只要仆的大政方針能夠貫徹推行,背點黑鍋又算什麼?」?
??「那些清流湊在一起嚼舌頭,也是挺煩人的。」?
??「寧做干臣勿作清流,這是仆一貫的主張。汝觀,年輕時,你不也是這個觀點嗎?」?
??王國光點點頭,也不再就這個問題爭論,而是掉轉話頭問道:?
??「戶部呈文推薦胡自皋,怎麼說呢?」?
??「這件小事也須商量嗎,你胡亂找幾條理由即可。」?
??王國光苦笑了笑,揶揄說道:「當此京察之際,你這位首輔口口聲聲要刷新吏治,我們卻不得不挖空心思薦拔一名貪官。」?
??「說起來此事是有點滑稽,但仆以天下為公之心,惟上天可以明鑒。」張居正詞嚴神峻地說道,「何況讓胡自皋升任此職,也不是讓他繼續貪墨。汝觀,你要想法子把胡自皋盯得死死的,一旦發現他有貪墨穢行,一定嚴懲不怠!」?
??「有這句話,咱就知道該如何辦理了。」?
??王國光狡黠地一笑,正欲調轉話題談談部務,忽見書辦冒冒失失闖進來,對張居正稟道:「首輔大人,傳旨太監王蓁到。」??
??書辦說完,王國光趕緊踅進文卷室中迴避,王蓁人還未進屋,那又尖又亮的聲音已是傳了進來:「張老先生,皇上給旨您了。」話音未落,只見他已是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兩名小火者,各托著一隻盒子。?
??張居正一提袍角,準備跪下接旨,王蓁咯咯一笑,忙道:「張老先生,免了禮罷,今兒個,
??皇上是口諭。」說著,他習慣地清咳兩聲,有板有眼地念道:
??皇上口諭:說與張先生知道,朕每見你忠心為國,夙夜操勞,心實憫之,且慰何如之。今特賜紋銀五十兩,大紅絲二疋,光素玉帶一圍。欽此。
??念畢,王蓁吩咐兩名小火者把幾樣賜品放在茶几上擺好,請張居正過目。這意想不到的賞賜,叫張居正既激動又驚詫,他朝乾清宮方向深深打了一拱,說道:?
??「臣何德何能,蒙聖上如此眷顧。「?
??中官傳旨,不可多說一句話。所以王蓁也不接腔,只向張居正行禮告辭說:?
??
??「張老先生,奴才這就回去繳旨,皇上還在東閣等著哪。」?
??「啊,皇上還在值事?」?
??「馮公公陪著,在練字。」王蓁這老太監是馮保的親信,此時他頓了一頓,又說,「馮公公讓奴才轉告張老先生,皇上忒喜歡那隻風葫蘆,如今玩得熟。」?
??「沒耽擱學習吧?」?
??「沒呢,因此太后也很高興。」?
??王蓁說罷離開值房走了。王國光從文卷室中走出來,看著茶几上的賜品,問道:?
??「叔大,王公公說到的風葫蘆,是怎麼回事?」?
??張居正苦笑了笑,答道:「仆看皇上整日枯燥,便買了個風葫蘆送他。」?
??「難為你如此用心!」?
??王國光本是一句讚歎,張居正聽了卻感到難受,他想了想,問道:?
??「汝觀,你說,皇上這時候突然頒賜於我,究竟有何用意?」?
??王國光脫口而出:「皇上,不,是太后賞識你唄。」?
??「難哪,汝觀,」張居正聽了王國光的話,忽然大發感慨,「古今大臣,侍君難,侍幼君更難。為了辦成一件事情,你不得不嘔心瀝血曲盡其巧。好在我張居正想的是天下臣民,所以才能慨然委蛇,至於別人怎麼看我,知我罪我,在所不計。」?
??「這正是你叔大兄一貫的主張,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一番動情的話,王國光深以為是,因此答道,「做事與做人,若能統一,可謂差強人意。若有抵牾,則只能把做事放在第一了。」?「知我者,汝觀也,」張居正把身子朝太師椅上一靠,看著面前茶几上的賜品,又恢復了怡然自若的神色,彷彿是自言自語道,「這些賜品,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時候到。」?
??「叔大的話是啥意思?」王國光問。?
??「汝觀,章大郎一案三法司會讞,定了個誤傷人命的罪名,呈進宮中,皇上讓內閣擬旨……」?「怎麼擬的?」?
??「削籍,發配三千里塞外充軍。」?
??「皇上准旨了?」?
??「你想想,能不準嗎?」?
??「可憐王崧一條冤魂!」王國光頹然若失,接著又摸了摸額頭上似乎還在隱然作痛的傷疤,
??憤憤地說,「章大郎不就是邱得用的外甥么,牽扯到國家大法上,太后怎麼能存有袒護之心。」?「這不怪太后,她堅持要秉公斷案。」?
??「殺人不償命,這秉公又秉在哪裡?」?
??面對王國光的憤憤不平,張居正既表示同情,又感到這位摯友修鍊還不到家,於是說道:「隆慶二年,我初入內閣,一日,隆慶皇帝忽然來了雅興,傳旨內閣幾位大臣陪侍他去西苑遊玩。仆在西苑,親眼目睹了一場餓虎撲羊的遊戲。西苑裡養了三隻番邦進貢來的老虎,都關在鐵柵圍死的虎屋裡。我們君臣到了那裡,飼虎的小火者便投了一隻羊進去。老虎一下子從屋子裡沖了出來,一個縱躍到了羊的跟前,前爪伏地,屁股聳起,目光如電,張嘴呲牙,那
??只肥羊股慄不止。大家以為那隻虎頃刻就會衝上去把羊撕得粉碎,誰知虎卻掉頭而去。羊看
??到機會,頓時撒開四蹄倉惶逃竄,就在那一剎那,只見那隻老虎屁股往下一沉,長嘯一聲,
??凌空騰起,閃電一樣撲下,須臾間就咬斷了羊的咽喉,七步之內,血濺塵土。觀賞此番餓虎
??攫羊,讓仆悟到后發制人的道理。忍讓,後退,乃是為了積蓄力量,以便更有力的進攻,撲
??殺。」?
??張居正娓娓道出這個故事,王國光咂摸再三,忽地嘻嘻一笑,說道「怎麼著羊也是老虎口中之食。如果羊要戲弄老虎呢?要逃生呢?」?
??「那就趁老虎打盹。」?
??「叔大啊,你不要給人造成誤會,說你是硬處扛槍過,軟處殺一槍。」?
??「我已說過,知我罪我,在所不計。」張居正覺得閑話扯夠了,又談起正事,問道,「汝觀,今夏的賦稅銀,是否有省解付進京。」?
??「還沒有。」?
??「太倉還是空的?」?
??「有一點點小的進賬,須得留下來應付各衙門日常開支。」說到這裡,王國光想起心中擱了很久的一件事,憋不住問,「叔大,有件事,不知當不當問。」?
??「你說。」張居正張大探詢的目光。?
??「高拱多撥給殷正茂的二十萬兩銀的軍費,能否要回來,以解目下燃眉之急?」?
??張居正沉吟了一下,答道:「這些時,殷正茂不但有摺子進京,奏報戰況,打從他接任兩廣總督后,才三個多月時間,慶遠剿匪就節節勝利。昨日,皇上還有旨給他予以褒獎。關於那二十萬兩銀子,他曾給兵部咨文談及,說是添置了軍備。這個人你知道,錢到了他手上,就如同棗兒到了猴子嘴中,摳是摳不出來的。何況當初高拱就講過:『只要殷正茂能把叛匪剿
??滅,縱讓他吞沒二十萬兩銀,也值!』應該說,高閣老知人善任。」?
??「這麼說,那二十萬兩銀子是要不回來的了?」?
??張居正點點頭,說:「仆根本就不動這個心思。設若殷正茂今冬之前能撲滅匪患,生擒匪首
??,這樣的事功,是一千萬兩銀子也買不回來的。」?
??「只是這樣一來,下個月還得胡椒蘇木折俸。」?
??「當初不是計劃好了的,共有兩個月施行折俸么,皇上既准旨,就得按旨行事。」?
??「才一個月,就怨聲載道,再施行一個月,有的人恐怕要把咱王國光生吃了。」?
??「你害怕了?」張居正笑著問。?
??「咱怕啥,怕鼻子掉下來咬了嘴。」王國光自嘲地說,「倘若再有人跳出來鬧事,皇太后再
??讓咱鑽煙筒子,那才叫一跤跌進了毛缸,滿身是屎了。」?
??「汝觀,事情不會糟到這種地步。」?
??「很難說,大凡敢鬧事之人,後頭都有靠山。」?
??「這倒也是。」?
??談完了正事,發夠了牢騷,不覺又是日頭偏西,王國光起身告辭走了。這一天的連軸兒轉,張居正累得身子骨像要散架,他吩咐書辦打盆涼水澆了澆臉頰,正說眯會兒,書辦又領了一名內侍進來。?
??「何事?」張居正問。?
??「啟稟張老先生,」內侍跪地稟道,「馮老公公派奴才前來知會您老,明兒個,李太后要去昭寧寺敬香。」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3 09:18
標題: 水龍吟 第十五回 老鴇母誨淫真齷齪 白浪子嫖妓遇名媛 文 / 熊召政
??崇文門內的東城根,原是一塊鬧中取靜的地方,始建於元代的昭寧寺,就在這裡的一條小街上。這條街就叫昭寧寺街。街的南邊叫溝沿頭,稍北叫鬧市口。自溝沿頭往東各條衚衕,靠南邊的叫毛家灣,再靠東邊的叫抽屜衚衕,再往東叫神路街。抽屜衚衕的南邊叫盔甲廠,北邊是馬匹廠,再往東是寬街。馬匹廠的西邊有梅竹衚衕。從毛家灣往北叫一眼井,再過去是鈴鐺大院。鬧市口的東邊叫蘇州衚衕下坡,與之毗連的是箭桿衚衕,從那裡往東叫鐵匠營和豆腐巷。單從這些地名就大略知道,住在這一帶的人,大都是些販夫老卒,傭工匠役,皂隸火等三教九流的下人。各府州縣進京?食的流民,也大都聚居這裡。說它鬧,是因為每日這熙熙攘攘的人氣。說它靜,是因為比之棋盤街、燈市口那些寸土寸金的商業街衢,這裡又遜色許多。但是,這裡也有一個去處,不但在京城,就是在全國也名聲極大,那便是位於蘇州衚衕下坡與箭桿衚衕中間的窯子街。?
??顧名思義,窯子街乃私男野女苟合交媾的風月之地。這裡原是兩條衚衕間的一處隙地。嘉靖年間,一個在京師混了多年並已混出個路路通的開封府人,在這裡蓋了幾間土坯房,弄幾個丐女做皮肉生意。多少年過去了,窯子一家接一家開張,這裡便成了花柳一條街。街並不長,但三十多家門面,沒有一家干別的營生,齊齊兒開的都是窯子。這些窯子里的妓女,少則十幾個,多則幾十個乃至上百個不等。妓女的來路大致有三:一是從鄉下誑騙來的,二是從人口市上買來的,三是收容的丐女。光顧窯子街的嫖客,京城俗稱「打針」者,是各色人等都有,但多半都是身列賤籍的市井小民。?
??眼下正是兩頭冷中間熱的秋老虎時節,京城已有好長時間未曾下雨。今天下午那場雨,紫禁城那邊雖下得猛,可是這裡連地皮都未曾打濕。窯子街凸凹不平的泥土路,依然是銅一般硬。行人走在上邊,若不小心,不是崴了腳就是踢破趾頭流血。這時候酉時剛過,只見有一個人迎著火辣辣的夕陽,從蘇州衚衕下坡方向東張西望走進了窯子街。?
??歷來窯子的生意,都是旺在太陽落土之後,不過眼下這時分,別看日頭還絆在街口的柳梢上,只需一個響亮的咳嗽,就能把它震落到灰蒼蒼的屋脊後頭。走進街來的這個人,看上去約摸二十三四歲年紀,生得雖然白凈,但身形俱小,嵌在扁平額頭下的一雙小眼睛,圓圓的,兩顆黃豆大的眼珠子滲進不少黃色。此時他穿了一件漿洗得乾乾淨淨的青色夏布直裰,腳上蹬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手上還玩著一把摺扇,偏是他走路不老實,一躥一跳的,一看就知是一個沒有四兩正經的白浪。?
??但是,打從這白浪一踏進窯子街口,頓時一條街都興奮了起來。不為別的,就為他這副「相公」的打扮。來窯子街的嫖客,通常是赤膊上陣臭汗熏天,甚至瘸子瞎子羅鍋乞丐都有,何曾見過這等一襲長衫遮到底的白皮後生。立時,站在各家窯子門前拉客的徐娘小廝,都一窩蜂地迎了上去。?
??「少爺,你高抬貴步,腳下有一道棱。」?
??「相公,你往這邊靠著走,樹下有蔭涼地兒。」?
??「喲,好一位爺,瞧一眼,比喝碗冰水都舒坦。」?
??「嗨,大貴人來,我們家的小姐,個個都眼皮子跳,爺,就這兒,您留步。」?
??面對這一片嘰嘰喳喳的奉承,白浪的黃眼珠子轉得比陀螺還快。他雙手往後一背,兩個指頭玩著摺扇,一副不屑的神氣,聽得那位徐娘要他留步,他總算站定了,一開口就聽得出來是浙江人打的京腔:?
??「你是這家的老闆娘?」?
??「算是吧,咱姓夏,街上人都叫我夏婆。」?
??「唔,夏婆。你叫爺留步,有好貨嗎?」?
??「有,爺,你自個兒瞅去。」?
??夏婆搔首弄姿,扭腰伸了個蘭花指。白浪順著她的指頭看到門頭上懸了一塊匾,叫「街頭香」。緊挨著大門的,是一扇用窗紙糊死的大窗戶。白浪伸頭朝門裡一看,是一間過堂,放了幾張木椅茶几,再往裡有一道門,虛掩著,看不出什麼氣象。?
??「爺,瞅這兒。」?
??早已快步跟上的夏婆,手忙腳亂地把那扇窗門打開了。白浪迴轉身把頭伸進窗戶,這一下看傻了眼。屋子裡頭,竟散漫地坐了十幾個一絲不掛的姑娘。?
??姑娘們有大有小,有丑有妍,有胖有瘦,有高有矮。看見有人伸頭進來,誰也不感到害羞,都慌忙從坐著的長條凳上起來,赤條條地一窩蜂擁到窗口。?
??「老爺,要我吧。」?
??一位年紀稍大,約摸二十來歲的姑娘搶先說道。她的臉色有些發青,好看的只是那一對鼓突突的奶子,但下腹已經鬆弛了。白浪的賊眼朝她身上溜了一圈,頓時感到褲襠里的那根東西硬挺了起來,他伸手往下按了按。又下意識地把腰往後窩了窩,然後伸出摺扇戳了戳那姑娘的奶子。「馬馬虎虎,只是老了。」他淫邪而又挑剔地說道。?
??話音未落,立馬又有一個削肩的少女擠上前來,半似挑逗半似認真地說道:?
??「老爺,我是初出道兒的,比水蔥兒還嫩。」?
??白浪睃了他一眼,臉相、身材都還勻稱,只是乾巴了一點。眾姑娘從他的眼神中看出還是不滿意,便又爭著向前七嘴八舌推薦自己。站在白浪身邊的徐娘這時便拍了一下巴掌。姑娘們立刻就安靜了,夏婆訓斥道:?
??「瞧瞧瞧,來了一位財神,都爭著上,規矩都哪兒去了?是客人挑你們,還是你們挑客?嗯?都朝後站,按章程來。」?
??經這一罵,姑娘們都老實了。往後退到牆根一字兒站定。夏婆又朝她們做了個手式。姑娘們便一個個依次走到窗戶跟前。每位姑娘在白浪面前,都要表演幾個挑逗的動作,展示自己的豐乳肥臀,玉頸纖腰。實在沒什麼好展示的,便手把牝戶,朝白浪投過一注企盼的目光。白浪痴痴地過了一回眼癮,姑娘們已退回到凳子上坐了,他還像一根木樁似的一動不動。夏婆伸手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腰,小聲問道:?
??「爺,看中了哪一位?」?
??「啊!」白浪如夢初醒。一呲牙笑道:「你這位大娘,這些姑娘,我怎麼都聞著有一股狐騷味兒。」?
??「喲,看你這位爺說的,」夏婆扭捏著搡了白浪一把,調情說道,「這味兒是窯子街的正味,沒有這狐騷味,那還叫什麼窯子街!」?
??這時,夕陽已下沉到屋脊後頭,拂面的風也頓時涼爽了起來,街上的流客漸多。看這些人有的是常客,有的也如同這白浪,是新來乍到。大凡常客都有自己的老相好,一進窯子街就挖頭直奔目標而去。新來乍到之人深恐吃虧,故總想挨家走完挑上一個最好的。眼下這位白浪就是這心思。他拿扇子骨拍了一下夏婆的手背,笑嘻嘻說道:?
??「夏婆,本大爺還想看看其他各家。」?
??「大爺,俗話說走多了腳酸,看多了走眼。我家的姑娘,你已經看到了,一個個都是嬌滴滴的,水靈靈的,白膩膩的,勾人魂的,一句話,都是窯子街上最好的。」?
??白浪撲哧一笑,謔道:「常言道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如今是夏婆賣花,自賣自誇。你的話我信,但還是貨比三家為妙。」?
??說罷,白浪已是抬腳走去。頓時只聽得一聲銳叫「挑簾兒??——」,?原是一直站在旁邊撿耳朵的隔壁家拉客的小廝,早已跳到自家門前,撐起襯了白紗的雕花杉木窗前,白浪伸一看,同方才看的一家大致情形差不多。原來窯子街的各家窯子,其建築格局大致相同。臨街正門之側,必定是一扇又大又寬的窗戶,窗戶裡頭是間大廂房,姑娘們都赤條條一絲不掛呆在裡頭。平常窗戶都是關著的,一有客人來,在店前拉客的夥計便會把窗戶撐起來,讓客人挑貨。
??
??白浪如此一家家看下來,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時辰。斯時霞光盡褪,暮靄漸濃。各家窯子門口,都點亮了寫有店號的大紅紗燈。這位白浪從街頭走到街尾,雖然大飽眼福,免費欣賞了各類年輕女人的胴體,但仍沒有發現特別中意的。這大約就是那位徐娘所說看花了眼的緣故。這時進到窯子街的嫖客越發多了,幾乎每家窯子門口,都聚了一堆人在選貨,白浪來得最早,至今卻還沒有著落,不免心裡頭髮慌。不由得加快腳步,匆匆走回到街頭看的第一家窯子跟前。?
??「喲,大爺回來了。」?
??閑倚在門口的那位夏婆迎上一步打了招呼,但口氣已不似當初的熱情了。再看窗戶底下,也沒有圍客。?
??「看看,你家生意就是比別家清淡。」白浪搭訕著,伸頭朝廂房看去,已是空蕩蕩不見一人,「咦,人呢?」?
??「都上房了。」夏婆答應。?
??「一個不剩?」?
??「一個不剩!」夏婆斜睨著白浪,嘴一撅,沒好氣地說,「誰讓你挑肥揀瘦的,到頭來只能把耳朵擱在窗台上。」?
??「此話怎講?」?
??「聽動靜呀!」?
??「呸,大爺我就不信這個邪。」?
??白浪拉下臉來,把摺扇朝手心一搗,又匆匆轉身朝街裡頭踅去。?
??「大爺哪裡去?」?
??「再去找。」?
??「回來,」夏婆搶上一步拉住白浪,一張塗滿脂粉的臉又堆上了笑,「大爺也不看看時辰,眼下還能找到什麼,是三條腿的男人還是四隻腳的蛤蟆?」?
??「你這位夏婆,看來要成心捉弄本大爺了。」?
??白浪兩道稀疏的眉毛一擰,那樣子是真的生氣了。夏婆天天守在門口,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因此倒也不在乎,只是不再開玩笑,而是壓低嗓子,神秘說道:?
??「看得出來,你這位大爺是第一次來窯子街。我就尋思著你會心花眼花,到頭來兩手空空采不著一朵花。來,大爺隨我來。」?
??夏婆說罷,也不容白浪答應,便拉著白浪的手,三步兩步進了自家的窯子,穿過廳堂來到後院,走到最裡頭一間把門推開,裡面黑古隆冬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徐娘喊道:?
??「棗妮兒,掌燈。」?
??沒有人應聲。?
??夏婆只得自己摸索著把炕前小桌上的一盞桐油燈點亮。燈光如豆,白浪眼睛眨巴了好多下才調整過來。看見炕上坐著一位姑娘,臉朝里,雙手抱膝,低著頭不搭理人。?
??「棗妮兒,把頭轉過來。」夏婆喊道。?
??那姑娘木頭人一般,坐在那裡仍是一動不動。?
??「喲,她還會拿架子。」白浪說。?
??「找遍京城,你找不著比她長得更好的,你瞧她,小鼻子尖,小嘴兒圓,蔥尖兒樣的指頭瓜子樣的臉。這樣子,就是皇宮裡的貴妃也給比下了。」?
??夏婆手捏汗巾不住地絮聒,白浪走進炕前伸手把姑娘的頭扳過來看了看,果然是天姿國色。
??「方才在前廂房裡沒見著她。」白浪說。?
??「她是咱家的花魁,哪用得著去前邊,」夏婆的口氣中滿是炫耀,接著又朝炕上喊了一句,
??「棗妮兒,來的是一位公子。」?
??
??棗妮兒肩膀微微一動,仍是不抬頭。?
??夏婆把白浪拉出房來,順手把房門帶上,輕聲說道:「這位棗妮兒心性太高,一般客人瞧不上眼。」?
??「是啊,看她臉上老掛著霜,一點也不喜性。」?
??「要想讓她喜性起來,就看相公你的手段了。」夏婆攛掇著說,「你有本事,就把她辦了,沒本事,就去找爛蝦吃。」?
??「吃什麼爛蝦,要吃就吃這隻天鵝。」?
??白浪說著一搗摺扇,又要推門進去,夏婆把他一攔,問:「相公,你初來乍到,知道價錢不?」?「啊,價碼兒,你說?」?
??「這兒老規矩,打一次釘,十五枚銅錢。」?
??白浪小黃眼珠子一瞪,唬聲唬氣說道:「你欺大爺新來乍到是不是,窯子街上七文錢打一釘,你詐誰呀?」?
??見白浪揭了底,夏婆也不爭辯,只笑著答道:「大爺你是明白人,但棗妮兒價又不一樣。」
??「要多少?」?
??「一兩銀子。」?
??「棗妮兒長的是金還是銀,值這麼多?」白浪一急,便說開了粗話。?
??夏婆瞧瞧門裡,壓低聲音說:「棗妮兒還是女兒身,沒有破瓜呢。」?
??「啊?難怪她那麼靦腆。」白浪一驚,朝夏婆笑道,「若真如你所說,一兩就一兩。」說罷,也沒得工夫再與夏婆理論,一推門重又進了房。?
??那姑娘坐姿未變,仍塑在那兒。?
??白浪聽著夏婆走遠的腳步,便把房門閂了,挪近土炕,輕聲喊道:「棗,棗妮兒?」?
??那姑娘慢慢轉過臉來,答道:「我不叫棗妮兒。」?
??「那你叫什麼?」?
??「叫玉娘。」?
??「玉娘?」白浪嘻嘻一笑,「這名兒太雅,聽了本大爺都不敢動手了,還是棗妮兒好。」?
??白浪說著就動手動腳,玉娘伸手去推他,雖近在咫尺,她的手卻推了一個空。?
??白浪一看不對勁,便伸手在玉娘眼前晃了晃,竟沒有任何反應。?
??「咦,你是瞎子?」白浪問。?
??玉娘點點頭,只見她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原來,那一日玉娘聞訊趕到京南驛要同高拱一起回歸故里,遭高拱拒絕後,又羞又恨,一頭碰向楹柱要自尋短見,雖然搶救及時保住了一條命,卻因此眼睛模糊不清,大約一個月後,竟至雙眼失明。她孤苦伶仃一人呆在京城,終究不是辦法,遂決定返回南京故里,便央人覓車雇船。昨日,她所託之人帶了一個人來,那人說是要帶她去通州張家灣運河碼頭上看船。玉娘未曾細想,便跟著那人上了驢車,三彎九轉,那人竟把她拖到窯子街,十兩銀子賣給了夏婆。自進了妓院,玉娘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夏婆一圖她姿色,二欺她眼瞎,是棵難得的搖錢樹,一來就要她接客,玉娘誓死不從。夏婆怕她真的尋了短見,白丟十兩銀子,因此也不敢硬逼,一心想找個嘴巴甜有手段的嫖客,把玉娘說動心成就那事。女兒家只要過了那一關,往後的事情就好說了。正是這個主意,讓夏婆看中了白浪。?
??卻說白浪聽得玉娘哭訴被騙的經過,心中竟也動了那麼一點惻隱之心。但憋了多時的一把慾火,又讓他按捺不住,趁玉娘不注意,又把手伸向玉娘的奶子上想抓上一把。?
??憑感覺,玉娘知道有黑手伸來,雖然眼瞎,但她身子不瘸不跛,還是靈活得很,她身子一偏,忽地就在炕上跪下了,流著淚求道:?
??「好心的大哥,請你發點慈悲,不要欺侮我這弱女子,你若能救我出去,必有重謝。」?
??
??「如何救你?」白浪問。?
??「告到衙門,讓官府知曉。」?
??「你又如何謝我?」?
??「奴家雖孤身在京,但尚薄有旅資。只要能平安回到居處,奴才送你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銀子?你有?」白浪驚問。?
??「對,我有。」?
??玉娘越是回答得肯切,白浪越是不信。他心想:「你若如此有錢,也不會被人騙到這種地方來。」因此越發想佔便宜,他淫笑著說:?
??「棗妮兒,我也不要你那一百兩銀子,只要你肯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幫你送信到官府。」?
??「哪一件事?」?
??玉娘昂起頭來,眼巴巴地「望」著白浪。看著玉娘天生麗質,氣吐若蘭,白浪更是不能自持了,他把頭湊近玉娘耳邊,悄聲說道:?
??「你現在陪咱大爺睡一覺。」?
??「這不行。」?
??「有何不行。」?
??白浪也不顧玉娘反對,說著就撲了過身,一下子就把玉娘壓在身子底下。一隻手箍死了玉娘的頸子,另一隻手就伸到底下亂摸。玉娘拚死反抗,又撕又咬。白浪一面躲閃,一面動作,竟有許多力氣使不上。雙方這麼撕扯了一陣子,都累得氣喘吁吁的。白浪一隻手眼看就要摸到玉娘大腿的根部,情急之中,玉娘拿嘴將白浪的另一支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白浪痛得一陣嗷嗷亂叫,慌忙鬆了手,跳下炕來。趁這空兒,玉娘連忙站起,退後兩步緊靠牆角站定,一隻手從懷中掏出個物件,白浪一看,是把剪刀。?
??原來,玉娘自從眼睛失明之後,為防不測,便始終藏有一把剪刀。白浪雖然好佔便宜,但畢竟是個銀樣?槍頭,見了剪刀,他身不自主地後退一步,嘟噥道:?
??「瞧瞧瞧,本是個樂事,你這樣子,竟像是上了殺場。」?
??玉娘受了兩天的折磨,本來就氣力不支,加之方才一番爭鬥,此時已是累得筋疲力盡,但她仍頑強支撐,緊攥著剪刀說:?
??「你再敢前來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看著她這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樣子,白浪又氣又恨,卻也再不敢造次,只得狠狠「呸」一口,打開門,悻悻地走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5 13:08
標題: 水龍吟 第十六回 悍婦人邀功反惹禍 王御史視察出蹊蹺 文 / 熊召政
白浪耗神費力折騰了半個時辰,罵罵咧咧走出那間屋子,來到過廳,守候在此的徐娘迎了上來,開口說話前先聳了聳鼻子,因為她聞到了白浪身上粘膩的汗味。她隨手遞給白浪一碗涼茶,淫笑著問:?
??「大爺,這棗妮兒值吧?」?
??「值!」白浪一口氣喝完那碗涼茶,咂了咂嘴沒好氣地說:「進房前,那姑娘叫棗妮兒,折騰這半個時辰下來,本大爺成了棗泥兒了。」?
??「大爺這是實話,」夏婆以行家的口吻說道,「像你這種男人,咱見得多,進了窯子,都是先等不得,后狠不得。其實,你只要不那麼急,咱這裡給你吃一顆丸子,你的那根釘,就真的成了鐵做的。」?
??「什麼藥丸子?」?
??「金槍不倒。」?
??「好葯好葯,下次來一定先吃一顆。」?
??白浪只當是夏婆成心戲弄他,也不想在此久留,說著閃身就要出門,夏婆連忙把他扯住,喊了一聲「大爺留步」,接著把手一伸。?
??「什麼?」白浪眯眼問。?
??「錢哪?」?
??夏婆身子忽閃忽閃的,兩隻耳朵上戴著的鑲金大耳環搖晃晃讓人心煩,本沒個好心情的白浪心裡頭一連罵了幾聲「母狗,母夜叉」,才訕訕地說:?
??「虧你還要錢。」?
??「怎麼啦?」?
??「棗妮兒是丈二金剛,咱大爺摸都沒摸著。」?
??「沒上手?」?
??「是呀,肩上還被咬了一口。」?
??「那,你為何磨蹭半個時辰才出來?」?
??「這你也管得著。」?
??「進了咱的地兒,咱就管得著。」?
??「你想要咋樣?」?
??「交了錢走人。」?
??「好吧,那就先記在賬上,回頭給。」白浪說著抬腳就要出門。?
??「慢著。」夏婆伸手把路一攔,「你想賴賬?」?
??「賴又怎麼樣?」白浪想抖狠。?
??「哼,麻雀吃蠶豆,摸摸自己有多大個屁眼。」?
??夏婆頓時臉色一變,一拍巴掌,立馬就有兩名壯漢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一左一右把白
??浪夾在了中間。?
??「你們想幹什麼?」白浪喊道。?
??「咱們也不想難為大爺,交了銀子,你走人。」?
??我沒帶錢。」白浪拍了拍身上,表示一無所有。?
??「一進窯子街,咱就發現你小子不地道,但沒想到,你竟敢欺到老娘頭上來。黑柱子,你們看著辦吧。」?
??夏婆說罷,抬腿就要走人,白浪慌忙把她喊住,說道:「大娘請留步,大爺我有件東西給你看。」?
??白浪說著撩起夏布長衫,從腰間摘下一隻小木牌遞給夏婆,不無傲氣地說:「你看看我是誰。」?
??
??夏婆接過這隻長三寸寬一寸的被漆得紅彤彤的木牌,她雖不識字,但認得這是「衙門人」通常用的腰牌。便把木牌遞給略識幾個字的黑柱子。黑柱子就著頭頂上燈籠的光亮,嗑嗑巴巴
??
??念道:五城兵馬司崇文門內蘇州衚衕巡警鋪?
??「啊,你是巡警鋪的,」夏婆緊繃的臉色頓時鬆弛了一些,她很內行地對黑柱子說,「你再念念腰牌的反面。」?
??黑柱子瞄了白浪一眼,又一字一頓念道:「劉金貴。」?
??「你叫劉金貴?」夏婆問。?
??「本大爺正是。」?
??夏婆咧嘴一笑,以一種見過大世面的口吻說道:?
??「咱這窯子街的地盤,就歸蘇州衚衕巡警鋪管轄,這鋪里的十幾位兵爺,還有管事的檔頭蔣爺,沒有誰咱不認識,可咱就從來沒有見過你這位劉爺。」?
??「我是新來的。」?
??「新來的,可是蔣爺沒交待呀。」?
??「蔣爺是咱的頭兒,咱上這裡來,是他點頭答應了的。」?
??「既是如此,蔣爺總得有話給你。」?
??「蔣爺說了,要咱玩得盡興。這是咱巡警鋪管的地頭兒,有什麼事擔戴得起。」?
??夏婆聽了這話,訕訕一笑,隨之臉色就冷了。須知這位夏婆是窯子街上的一隻母虎,同蘇州衚衕巡警鋪的管事檔頭蔣二旺關係非同一般。這蔣二旺世襲軍籍,在蘇州衚衕巡警鋪幹了差不多二十年,夏婆年輕時就是他的相好。正是因為有了這層關係,夏婆才有恃無恐,成了窯子街上一粒咬不爛嚼不碎的「銅豌豆」,崇文門一帶喜歡惹事生非的潑皮惡少,也沒有哪個敢到她開的「街頭香」來撞太歲。而且,蔣二旺本人也約束部屬,不准他們到街頭香來佔便宜。這些年來,除了夏婆請客之外,巡警鋪軍卒是斷不會到「街頭香」來白食的。可是眼下這位自稱叫劉金貴的巡警居然敢犯忌,夏婆斷定其中有詐。所以,待白浪話頭一落,夏婆就朝黑柱子使了一個眼色,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黑柱子兩人朝前一撲,頓時把白浪揪翻在地,取來一根麻繩,三下二下把他雙手反剪捆了。?
??白浪鴨子死了嘴硬,兀自在地上抖狠:「日你媽,你們想造反了!」?
??挨了罵的黑柱子來了火氣,朝白浪的屁股猛踢了幾腳,白浪殺豬似的嚎叫。夏婆這時已坐到木椅上,眯眼看著地上亂滾的白浪,又說道:「褪下他的褲子。」?
??黑柱子領命做了,白浪露出了白生生的屁股。黑柱子又把他掀翻過來,白浪兩胯間的那根東西,像一條地蠶耷拉著,情形委實狼狽。?
??「東家,還是老規矩?」黑柱子問。?
??「是。」夏婆答。?
??黑柱子便從搭檔手中接過一把剔骨尖刀,一手抓住白浪的那條「地蠶」就要下貨。?
??白浪感到腎囊根部有一股子冰涼,那是刀片抵在那兒,他頓時驚恐萬分,忙不迭聲討饒叫道:「大娘,手下留情。」?
??夏婆說:「手下留情則可,拿錢來。」?
??白浪哭喪著臉央求道:「我身上的確未曾帶錢,這樣,你派人隨我到巡警鋪里去取。」?
??夏婆一聲冷笑,咬著牙斥道:「你小子還想在老娘這裡瞞天過海,實話告訴你吧,老娘同蘇州衚衕巡警是肉連皮的關係,不要說那裡的人,就是那裡的任何一個物件兒,沒有老娘不認識的,你冒充劉金貴,就這一點,我打死了你都不犯法。」?
??「我就是劉金貴,不信,你去巡警鋪問。」?
??「看來,你小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好,就依你的,現在就去巡警鋪。黑柱子,先把他那鳥
??
??玩藝兒留一留,去了巡警鋪再說。」?
??黑柱子又胡亂地幫白浪穿上褲子,像拎小雞一樣把他從地上拎起來。然後押著他,跟著夏婆,一路推搡著朝蘇州衚衕走去。??
??
??從夏婆的街頭香到蘇州衚衕的巡警鋪,約有里把路,不消片刻時辰,夏婆一行就到了巡警鋪門口,腳一踏進院子,夏婆仗著人熟地熟,也不及細看,就扯著嗓子尖聲尖氣喊道:?
??「蔣二爺,你看看,咱給你領了個二隻腳的騷狗公來了。」?
??剛喊完,夏婆這才發現院子里不對勁,平日里空蕩蕩的院子,如今歇了一乘八人大轎,沿著牆根,還有一二十匹馬。從院門到公廨門十幾步路,站了兩隊刀兵。廊沿下還一溜站了八個兵士,每人手擎一盞寫有「巡城御史」的大白紗燈籠,把個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晝。夏婆一看這架式,知道有大人物光臨,慌忙伸手掩嘴,一扭腰要退出去。正在這時,公堂里傳來一聲厲喝:?
??「何人大膽,竟敢來此喧嘩,帶上來。」?
??也不等夏婆回答,早有兩個刀兵上前把她架住,連拖帶拽帶進公廨。?
??這公廨原也是夏婆熟悉的,在此坐堂問政的蔣二旺是她多年的相好。只是眼下正堂的台案之後,坐著的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大官,而平日坐在這個位子上威風八面的蔣二旺,此刻卻像一隻發了瘟的雞,蔫頭耷腦地站在台案左下角樑柱前。?
??卻說在巡警鋪里坐堂的這位大官,正是巡城御史王篆。下午,內閣書辦來到五城兵馬司衙門,送來了首輔張居正給王篆的手諭。告知明日辰時,李太后要去昭寧寺禮佛敬香,要他務必「清凈道路,盡心保護,慎始慮終,不可有萬一之疏忽」。接到這道手諭,王篆哪敢怠慢,當即就把衙門裡的佐貳官以及掌管京師各路巡邏治安的十八名把總全都找來,就如何清理街道,圈禁流民,防範突發事件,臨時增添徹夜巡邏兵卒等切要事體作了詳細布置。須知京城的治安,原由五城兵馬司、錦衣衛和東廠三家共同負責。錦衣衛、東廠是直接由皇帝控制的警探、刑獄合一的組織。唯有五城兵馬司是政府系統的警事機構,管轄著京師城中的一百二十多個巡警鋪,負責京師巡邏治安,接受民眾報警、追捕和緝拿案犯。五城兵馬司衙門的堂上官,就是巡城御史。打從新皇上登基,王篆這個巡城御史就一刻也沒有輕鬆過,常言道天下事大,大不過改朝換代。在這期間,京城中若有任何有礙聖朝的禍事發生,都會是他這個巡城御史的彌天大罪。謝天謝地,在這新舊交替之際,除了皇城中的爭鬥,京師地面還算風平浪靜。可是明天李太后的出行,卻讓王篆感到壓力很大。就是張居正不打招呼,他也知道這件事的份量,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的。所以,這個緊急會議一開就是兩個時辰,直到覺得萬無一失了,王篆這才命令與會者分頭行事,各負其責。他自己則於散會後,在衙門裡胡亂扒了幾口飯,吩咐起轎來到了蘇州衚衕巡警鋪。這裡是皇城去昭寧寺的必經之地,屬於明日防範治安的重中之重,王篆委實放心不下,便親自連夜來這裡督查。?
??由於事前未打招呼,當王篆的大轎突然停進了蘇州衚衕巡警鋪大院,該鋪的管事檔頭蔣二旺還在對面的一家小酒肆里猜拳喝酒。鋪院門口黑漆漆的,連燈籠也未曾點亮。進得屋來,只見兩位值班的兵卒對坐抱著胯子閑聊,餘下兵士卻是一個也不曾看見,頓時王篆大發雷霆。他讓值班兵士把蔣二旺找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命令他立即派人把全鋪二十名兵卒儘快回來。遭此一嚇,蔣二旺的酒醒了一大半,他跳進跳出,差不多過去了半個時辰,兵卒才找回來一大半。一直踞坐在堂的王篆余怒未消,把個蔣二旺足足罵了半個時辰,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偏偏夏婆不識好歹地撞了進來。?
??兵士把夏婆扭進了公堂,這婆娘哪曾見過這陣式,心中發怵。但她畢竟是渾噩無知之人,不懂見官的規矩,一根樁站在那裡,兩隻眼睛還四處睃看。?
??「跪下!」?
??
??隨同王篆前來的負責崇文門一帶巡警鋪的一位姓張的把總吼了一句,唬得夏婆雙腿一抖,身子趁勢跪了下去。?
??王篆瞄了一眼夏婆頭上滿插著的鑲金首飾和塗了厚厚脂粉的一張冬瓜臉,心裡頭頓時像吃了一隻蒼蠅。他皺著眉,沒好氣問道:?
??「你叫什麼?」?
??「夏——荷女。」她本想說夏婆,一想不對勁,便改口說了個她自己都覺得生疏的名字。?
??「干何營生?」?
??「開窯子的。」?
??「啊?」王篆又抬頭看了夏婆一眼,這女人也正拿眼瞅他,眼神中藏著的那股子淫蕩讓王篆很不受用,他接著問,「你方才在院子嚷什麼?」?
??「咱說給蔣爺送了個兩隻腳的騷狗公來。」?
??「送什麼來?」?
??「騷——狗——公。」?
??夏婆拖腔拖調複述了一遍,公堂里響起一陣竊竊的笑聲,王篆本也想笑,但一咬牙忍住了,一拍案台,大聲斥道:?
??「大膽潑婦,竟敢對本官如此說話,來人,把這潑婦拖下去,狠狠打!」?
??「是!」?
??立時就有幾個兵士應聲上來,慌得夏婆磕頭如搗蒜,哀求道:「大老爺,打不得打不得,老
??身說的是實話,這騷,啊不,這冒充巡卒的傢伙,已被老身捆來了。」?
??「你說什麼?有人冒充巡卒?這究竟是何等樣的事情,你從實招來。」?
??王篆來了興趣,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蔣二旺也頗為吃驚,一雙眼睛死盯著夏婆,銅鈴一樣大。?
??夏婆跪在地上,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說罷,又扭頭朝院子里大喊了一聲:?
??「黑柱子,帶人上來。」?
??一看見帶上來的人,蔣二旺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原來此人叫王大臣。三天前,本鋪巡卒劉金貴得癆病而死,正好有人介紹王大臣前來找他謀個差事,他便讓王大臣頂替劉金貴當了巡卒。按洪武皇帝定下的規矩,各軍衛的在籍軍士,分本兵和流兵兩種,本兵採用世襲制,父死子替,代代相傳,而流兵則隨時召募。本兵每月祿米兩擔,較流兵高出一倍還多。這劉金貴世襲本兵,膝下無子,人一死等於報了絕戶。按例要上報到五城兵馬司衙門註銷軍籍,但蔣二旺想吞占劉金貴的祿米,便大膽讓王大臣頂替了,言明劉金貴的祿米各得一半。王大臣爽然答應。今天下午,蔣二旺才把劉金貴的腰牌給他,言明明日到鋪就職。沒想到這麼快就出了事。?
??王大臣一進來,便很知趣地跪下。王篆掃了他一眼,問道:「你是這個巡警鋪的?」?
??「是。」王大臣瑟縮地看了蔣二旺一眼。?
??「腰牌呢?」?
??「在我這兒呢!」?
??夏婆把手伸進月色夏布襟褂,掏出那隻腰牌,旁邊的軍士接過,雙手遞了上去。?
??王篆把那面腰牌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幾遍,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注視著蔣二旺,只見這位檔抓耳撓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王篆陰陰地一笑,突然大喝一聲:?
??「來人!」?
??「到!」?
??立刻就有四名手持水火棍的兵士挺身向前。?
??王篆指著跪在地上的王大臣,下命令道:「把這廝拖下去,狠狠地打,打斷他的雙腿。」?
??
??四名軍士一聲應諾就要動手,慌得王大臣膝行上前,苦苦哀求道:「請大人饒命,諒小人這是初犯,往後再也不敢了。」?
??王篆小三角眼往上一弔,斥道:「本官可以饒你,洪武皇帝親自製訂的《大明律》卻饒你不得,在籍軍士嫖娼者,斬無赦。打斷你的雙腿,這還是本官的通融,拖下去。」?
??「大人既如此說,容小人秉告實情。」?
??「說!」?
??「小人不是在籍軍士。」?
??「啊,你不是劉金貴?」?
??「小的不是,小的名叫王大臣。」?
??「那你為何要冒充軍士,滋擾生事?」?
??「不是冒充,是頂替。」王大臣囁嚅著。?
??「誰讓你頂替的,劉金貴現在何處?」?
??王篆明是問王大臣,眼睛卻盯著蔣二旺。這位檔頭額頭上早已汗如雨下,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到了這個關節眼上,王大臣才知道闖了大禍,也是緊張得嘴唇發烏,不知說什麼好。?屋子裡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說,劉金貴哪裡去了?」王篆又問了一句。?
??夏婆覷著蔣二旺,她見這位老相好臉色蠟黃,嘴唇哆嗦著不說話,心裡頭不禁罵了一句「膿包」,便替他答了:?
??「劉金貴三天前就死了。」?
??「唔,」王篆點點頭,他要的就是這句話,接著問王大臣。「誰讓你頂替的?」?
??王大臣看了一眼蔣二旺,不作聲。?
??王篆至此已全都明白了個中蹊蹺,但他今夜裡沒有心思審理此事,他吩咐把王大臣押下去收監嚴加看守。?
??當兵士押著王大臣退堂時,站在一旁的夏婆幸災樂禍。王大臣見了心裡不服,忽然腳步一收,迴轉身來犟著脖子喊道:?
??「大人,小的還有要事稟告。」?
??「何事?」?
??「這位夏婆拐賣良家婦女。」?
??王大臣接著就把玉娘的事講了。玉娘這個名字,王篆並不陌生,她不但讓高拱讚歎,同時也得到張居正的激賞,只是不知道此玉娘是不是彼玉娘。王篆也不搭話,揮手讓兵士把王大臣帶下去,然後問夏婆:?
??「窯子街有多少家窯子?」?
??「三十多家。」?
??「每天有多少嫖客?」?
??「少則幾百,多則上千。」?
??「生意有這麼好?」?
??「這一帶流民多,窯子街就賺他們的錢。」?
??「你開的窯子是不是最大的?」?
??「不是最大的,但是肯定是最好的,」夏婆說起「生意」來,頓時就眉開眼笑,嘴巴上毫無遮攔,「我家那個棗妮兒,不是我誇,全窯子街找不出第二個來,大人您是身分太高了,不然,老身就讓你去嘗個鮮。」?
??「放肆,出去。」?
??夏婆嚇得一吐舌頭,不待人來,早已腳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
??
??聽得夏婆領著黑柱子嘰嘰喳喳走遠,院子里又復歸於平靜。王篆喊了一聲:「張把總。」?
??小的在。」坐在案台右下角的張把總連忙起身。?
??「傳我的令,你親自帶五百名巡邏兵,連夜把窯子街給我封了。」?
??「是。」張把總領命而去。?
??王篆又扭頭盯著蔣二旺,冷笑一聲說:「蔣二旺,你玩的這些貓膩,本官暫不追究。明日從你這裡到昭寧寺一帶的治安,若出半點差錯,本官扒了你的皮。」?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5 13:09
標題: 水龍吟 第十七回 還夙願李太后禮佛 選替身代皇上出家 文 / 熊召政
??卯時三刻,只聽得東華門內九聲炮響,接著就見到四名騎著一色棗紅馬,身著金盔甲,腰懸金牌、綉春刀,手執大金瓜斧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作為前驅使,引出兩列約摸有兩百人的肅衛儀仗來。跟著就抬出來一頂十六人抬的雕花錦欄杏黃圍簾的大涼轎,後面跟著二十多乘輿轎,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不等。接下來又是二百名身穿紅盔青甲騎著高頭大馬的扈從禁衛。大涼轎兩側,還各有四個身著紅皮盔戧金甲,手執開鞘大刀的錦衣衛力士充任防護屬車使。這規模氣勢,只是比皇帝出行少了兩百名府軍前衛帶刀舍人,以及隸屬神樞營的兩百叉刀圍子手。因為不必沿途理刑,因此隨駕負責提調緝事的錦衣衛東司房理刑官一員也就免掉了。?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后,此時心情好極了。昨天,她正式得到了禮部特為她頒制的慈聖皇太后的鐵券金書,她一方面心裡頭感謝張居正忠忱皇室,斡旋有力;另一方面,她更加深信這是無遠弗屆的佛力所佑,便聽從馮保的建議,選定吉日前往昭寧寺敬香禮佛。?
??大涼轎抬出東華門后,穿過棋盤街往前門迤邐而來。一路上,但見傘蓋遮路,彩旗蔽天,每前行一里地,便會「嗵、嗵、嗵」響起三聲禮炮。這是告訴前面各路負責巡視警蹕的官兵太后的鳳輦就要到了。鳳輦所經之處,道路肅清,連平日摩肩接踵的棋盤街,此刻也清曠無人。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后,全然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但第一次以皇太后的身份出行,這等威嚴儀仗,自然令她心曠神怡。這李太后乘坐的大涼轎十分寬敝。除她本人外,在她坐著的黃綾襯繡的藤椅兩側,還侍立了兩名宮女,其中有一名就是容兒。如今容兒已晉陞為尚儀局尚儀,是個正五品的女官了。宮中太監有二十四局,女官也有六局,名曰尚官、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尚儀局掌禮樂起居,下設司籍司樂司賓司贊四司。容兒善解人意,又精絲竹之藝,李太后便把這個官兒賜給了她。眼下節令雖過白露,但因久未下雨,暑氣尚有餘威,扈從衛士一個個汗得盔甲盡濕。大涼轎里因擱了一盆冰,倒不覺得燠熱。耳聽得又有三聲炮響,李太后問容兒:「咱們到了哪兒?」?
??容兒輕輕撩起轎簾一角,望到不遠處的崇文門城樓,答道:「啟稟太后,奴婢看到崇文門城樓了。」?
??「啊,應該是快到了,」李太后伸手整了整頭上戴著的鳳冠,又笑著問道,「容兒,你訓練的女樂,現在究竟怎樣了?」?
??皇城大內本有一個教坊司,負責宮中一應大事儀制伎樂。兩宮太后平時都好聽散曲,容兒投其所好,提議選拔通曉鍾呂音律的宮女訓練一支女樂,李太后當即表示贊同。如今已經訓練了一些時日。昨日,容兒徵得李太后同意,今天便帶了這支女樂一塊去昭寧寺,在李太后禮佛拜香時演奏佛曲。現在見李太后問及此事,容兒答道:?
??「一般常聽的散曲,女樂都已演奏嫻熟,只是今兒個演奏的佛樂,因是趕排的,恐怕有污太后的耳目。」?
??李太后笑笑沒有作答。這時又傳來九聲炮響,昭寧寺到了。?
??大涼轎在昭寧寺門口穩穩停住,當容兒掀開轎門簾,攙扶李太後走出涼轎時,只聽得鐃鈸迭響鼓樂齊鳴。但見早來一個時辰的馮保領著一幫內侍,還有一如和尚領著大小僧眾在昭寧寺前黑鴉鴉跪了一片接駕。?
??李太后今日來昭寧寺敬香,內容安排得滿滿的。首先是往各殿敬香拜佛,接著是將大內收藏多年的一尊藤胎海潮觀音像贈予昭寧寺觀音閣收藏,順便還要施贈一千兩銀子的香資——都有儀式舉行。當李太后在一如師傅導引下開始燃香拜佛時,容兒指揮女樂在大雄寶殿一側奏起了佛樂。只見這班宮女樂工一色身著緋紅瑣幅質地月色魚凍布滾邊的六幅拖地長裙,頭上梳的也是一色的雲髻,各插一支玲瓏琥珀如意簪,簪頭上都墜了一顆亮晶晶的垂珠,搖晃晃光芒四射。她們個個身段窈窕,玉手纖纖;齒白唇紅,儀態萬方。饞得坐在另一廂放焰口的那幫小沙彌一個個意馬心猿,眼睛發直,常常唱錯經文。這幫女樂工端的訓練有素,都能目不斜視,一門心思用在奏樂上。這皆因容兒對宋朝姜夔的《大樂議》別有心得,深懂古人
??槁木貫珠之意,對女工要求甚嚴。一時間,只見她們擊鐘磬、吹匏竹、操琴瑟——同奏則五音諧和,迭奏若空靈出穴。儼然仙樂,又不失皇家氣派與典雅。而此時李太后敬香的各殿,經過重新裝點,也是流丹炫紫,錦繡錯綜。那些佛像、懸幛、梁楹與爐尊,若琉璃映徹,水晶洞明;若琥珀光,若珊瑚色;若瑪瑙散輝,文彩晃耀;若淵澄而珠朗,若山明而玉潤;若翠羽之陸離,若龍章之焱灼;若旄旌孔蓋之飄搖,金支翠旗之掩映;若景星慶雲之炳煥,紫葩瑤草之斑斕。鈴索撞搖,寶輪層疊。?瓦鱗比,欄檻縱橫;玲瓏疏透,神動光溢。置身於這股子天花燦爛的佛國莊嚴氣象之中,本來就雍容華貴不容逼視的李太后,越發顯得神采飛揚。李太后拜佛特別認真,不要說在如來佛、歡喜佛、藥師佛與觀音菩薩面前一律三拜九叩,就連護法韋馱,四大金剛,十八羅漢面前,也必稽首行禮,獻上檀香三支。這一趟三大殿的禮佛下來,足有大半個時辰。李太后也有些乏了,便由侍女攙扶著到客堂落座休息。一如與馮保也相陪著進來,李太后給他們賜座。待喝了一小盅從宮中帶來的冰鎮菊花茶后,李太后命侍女把容兒喊了進來,問她:「容兒,你們方才演奏的,是什麼曲子?」?
??容兒輕輕提起裙子,正要跪下作答,李太后說:「這磚地不比宮中地毯,會弄污你的羅裙,還是坐下答吧。」?
??容兒蹲了個萬福謝過,坐下來答道:「啟稟太后,奴婢們演奏的曲牌,叫《善世佛樂》。」
??「善世佛樂,唔,這名兒好,也好聽。我拜佛多長時辰,你們就演奏了多長時辰,不短哪。」?「這是套曲,一共有七支曲子組成。」?
??「哪七支曲子?」?
??李太后心情忒好,所以不厭其煩地問下去,容兒只得細細回答:?
??「這開頭的第一支曲子,就叫善世曲,接下來是昭信曲,第三是延慈曲,第四是法喜曲,第五是禪悅曲,第六是遍應曲,最後有一個圓滿的收曲,叫善成曲。本來,配合這套善世佛樂,還有一套悅佛舞,用舞女二十人,手上或執香,或執燈,或珠玉,或明水,或青蓮花,或冰桃,一起在佛像前載歌載舞。若是舞得好,蓮花座上,便會有佛光出現。」?
??「啊,有這等神奇?」李太后眼神發亮,追問道,「今天,你們為何只是演奏而不起舞呢?」?容兒答:「這套善世佛樂也才剛剛排練出來,悅佛舞還來不及排演。」?
??「啊,」李太後點點頭,臉上略呈遺憾之色,「回宮后,你們加緊排演,何時排演好了,再演給我看。」?
??「奴婢遵太后令旨。」容兒又起身蹲了個萬福。?
??一直坐在旁邊靜聽對話的馮保,這時插進來問道:「王尚儀,請問你這套善世佛樂用的是何處的譜本?」?
??「就取自宮中教坊司。」?
??「啊,怎麼從來沒有聽到教坊司演奏。」?
??「這套曲子是洪武五年,洪武皇帝龍駕親臨蔣山禮佛時,由蔣山寺的僧人度譜創作的。宋濂學士當時躬逢其盛,便在筆記中記下了這次佛會,並將曲譜帶回來交給了教坊司。」?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奴婢是先讀了宋學士的筆記,然後再去教坊司,從那十多隻盛譜的大紅櫃中,找到了這套曲譜。」?
??「王尚儀不愧是有心人。」馮保口中讚歎,心裡頭卻酸溜溜的。?
??容兒雖是太後跟前的紅人,但對這位笑裡藏刀的「內相」向來謹慎有加。她聽出馮公公的話中含有譏諷之意,趕緊賠著笑臉答道:?
??「馮公公的琴藝天下無雙,跟您老比起來,我們這班女樂都成了兒戲。今後,還望馮公公多指教才是。」?
??「王尚儀太謙虛了,方才太后還誇讚你們演奏得好。」?
??「是演奏得不錯,」李太後接過話茬,「容兒,回宮后,讓邱得用給你們賞銀。」?
??「謝太后。」?
??容兒道福謝過,然後知趣地退出。歇了這半會兒,李太后緩過了勁,問馮公公:?
??「現在該做啥?」?
??「贈觀音。」?
??馮保說著,朝門口一抬手,立刻就有兩名小內侍抬了一個高約四尺的紅木匣子進來。在磚地上小心翼翼地放穩,然後打開木匣,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像就赫然映入眼帘。以下情形不必細說,一如師傅先是給李太后叩首謝恩,然後讓兩名小沙彌進來抬起那尊觀音請去大士殿落座,一時間,僧眾夾道長跪接送,女樂工們再次鼓吹奏樂。?
??短暫的儀式過後,一如師傅又回到客堂,剛坐定,馮保就提起話頭說:「一如師傅,今兒可是昭寧寺千載難逢的喜事,一下子來了兩個觀音,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已經永久留在寺中,還有母儀天下的李太后,本就是觀音轉世……」?
??「算了,算了,馮公公瞎嘮叨什麼,」李太后明是嗔怪暗是高興地打斷馮保的話說,「在佛門清凈地講這種話,不怕犯忌?」?
??「太后本來就是觀音轉世嘛,」馮保猜透了李太后的心思,因此也就敢放肆講話,「一如師傅,聽說你是練出了天眼通的得道高僧,想必你看得更准。」?
??「是啊。」一如忽然變得心思重重,抬眼再三,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馮保尚在興奮中,也顧不得看一如的表情又搶著說:「既是這樣,太后,奴才倒有個建議。」?「說。」?
??「既然太后親自把大內收藏的藤胎海潮觀音送到昭寧寺供奉,乾脆,這昭寧寺就此更名,叫靈藏觀音寺,豈不更好?」?
??「這……」?
??李太后把目光轉向了一如,這一下可讓一如為難了。京城梵剎,昭寧寺並不是最有名的,以一如的影響地位,他本可以住持一座更大的廟宇,但他寧可住在昭寧寺,原因是這一帶窮苦百姓多,在他們中宏揚佛法,正好符合他的「普度眾生」的佛家襟抱,若更名靈藏觀音寺,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座皇家寺廟,一般百姓庶民就會敬而遠之,這實非一如所願。但馮保這一提議,明顯是為了拍李太后的馬屁。一如若表示異議,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一如只得合掌念道:?
??「阿彌陀佛,一切聽李太後作主。」?
??李太后看出一如似有什麼難言之隱,便追問了一句:「一如師傅,馮公公的提議有何不妥嗎?」?「啊……沒有。」?
??「那,就改作靈藏觀音寺吧。」?
??「謝太后。」?
??一如雙手合十,又念起「阿彌陀佛」來了,老和尚的這份木訥與虔誠,倒讓李太后大受感動,她對馮保說:?
??「馮公公,回宮后,您瞅機會奏請皇上,給這靈藏觀音寺賜個匾額。」?
??馮保答:「奴才記住了。」?
??「唔,還有什麼?」?
??李太后欠欠身子,那樣子有回宮的意思,一如努努嘴唇似有話說,又是馮保趕緊奏道:「啟稟李太后,還有一件事情,還望您老人家在此定奪。」?
??「何事?」?
??「萬歲爺登基那天,您讓奴才替萬歲爺找個替身剃度出家,這孩子,奴才找著了。現就在外頭,等著太後過目。」?
??「啊,傳他進來。」??
??馮保出去片刻,便領了一個孩子進來。?
??
??這孩子身材偏瘦,但皮膚白皙,挺挺的鼻樑,大大的眼睛。驟然見到這些大人物,難免畏葸緊張,站在李太後面前,禁不住渾身發抖。李太后慈母心腸,她讓孩子站得更近些,一面幫他扯了扯弄皺的衣衫,一面親切問道:「你叫什麼?」?
??「牽牛。」?
??「為啥叫這名字?」?
??「俺娘七月七生了我,所以叫牽牛。」?
??「今年多大?」?
??「十歲。」?
??「喲,你同當今萬歲爺同年。」李太后憐愛之心溢於言表,「牽牛,你哪裡人?」?
??「?縣。」?
??「?縣?」李太后又大吃一驚,越發親切起來,「原來你是咱的小老鄉。」?
??牽牛點點頭算是作答,馮保一旁插話道:「奴才領旨后,心裡頭琢磨著,給萬歲爺找一個替身,也不是什麼地兒的人都行。若能在太后的家鄉縣物色一個,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於是就吩咐手下人一門心思去了?縣,花了這一個多月時間,終於從數千名孩子中,找出了這個牽牛。他年紀同萬歲爺一樣大,長相雖不及萬歲爺,但奴才看他眉宇間也還有佛相,奴才覺得理想,就把他領過來了。」?
??李太后微微頷首,算是對馮保的讚賞,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牽牛身上。她見牽牛身上穿的衫褲並不是家鄉農家自織的土布製成,而是松江府產的細梭子布。這麼熱天,還穿了一雙城裡少爺才穿的鴨頭襪。因此問道:「牽牛,你這身穿戴,是從老家帶過來的?」?
??牽牛搖搖頭。?
??馮保仍是包攬著解答:「牽牛穿得破爛,這身衣服是來京后新買的。」?
??「牽牛,你爹做甚?」?
??「種莊稼。」?
??「收成好不好?」?
??「不知道,俺來的時候,地里正旱著呢。」?
??「哦,」李太后心裡頭像被螫了一下,她自十三歲隨父親逃荒從?縣流落京城,十五年過去了,她再沒有回過?縣。牽牛的出現,勾起她對故鄉的懷念,「?縣這地方,三年倒有兩年旱,庄稼人日子不好過啊。牽牛,能吃飽飯不?」?
??「吃……」牽牛欲言又止。?
??「說真話。」?
??「吃,吃不飽。」牽牛答話聲音細弱。?
??「可憐的孩子,」李太后把牽牛攬進懷中,眼角溢出細碎的淚花,「現在餓嗎?」?
??「現在不餓,到京城來,我頓頓都吃得好。」?
??「你知道你來幹什麼嗎?」?
??「知道,」牽牛開始興奮起來,「咱是來替萬歲爺出家的。」?
??「你願意嗎?」?
??「願意。」?
??「為啥願意呢?」李太后叮問道,「當和尚並不好耍,長大了也不能娶媳婦。」?
??牽牛使勁地點頭,說,「咱還是願意。」?
??李太后笑了起來,對在坐的一如和尚和馮保說:「牽牛一口一個願意,說的都是孩子話。」
???「不是孩子話,咱娘就這樣教的。」牽牛眼睛睜得溜溜圓,認起真來。?
??這樣子逗得李太后很開心,她用手指頭戳了戳牽牛的鼻樑,笑問:「啊,是你娘教的,她怎麼說?」?
??
??「咱娘說,要是真能替萬歲爺出家,那可是十代人修來的福氣,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還有,還有……餘下的話,咱娘不讓說。」?
??牽牛說著又止住了。他的這份天真質樸讓李太后很喜歡,因此更加饒有興趣地追問:?
??「有什麼好話兒,你娘不讓說?」?
??「咱娘說,咱若是被李太后相中,真的出了家,咱家就可以免差免賦,日子會好過一些。」
??「就這話?」?
??「就這話,咱娘說,這是悄悄話,不讓咱告訴任何人。」?
??李太后聽了大受感動,她畢竟是窮苦人家出身,深知丁門小戶過日子的艱辛。她讓人把牽牛帶下去休息,然後問一如:?
??「一如師傅,你看牽牛這孩子如何?」?
??一直靜坐一旁認真聽著談話的一如,往常只覺得李太后不苟言笑甚為威嚴,今日卻看到她和藹可親極富人情的一面,心中平添了對她的十分好感。同時他也覺得牽牛純真可愛,不過對這孩子他是同情大於讚賞,便答道:?
??「這孩子讓人疼愛。」?
??「牽牛的確是個好孩子,」李太後由衷地讚歎,接著問,「一如師傅,你願意收牽牛為徒嗎?」?「這個……」一如略一思忖,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佛家也講緣分。」?
??「牽牛這孩子既然讓一如師傅疼愛,這就是緣份,」馮保雖然對一如尊敬,但對他不痛不癢的答話又甚為不滿,「太后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想讓牽牛在昭寧寺出家。」?
??「如此善哉,善哉。」?
??一如迫於無奈,算是作了一個委婉的表態。?
??談話至此,李太后想告辭了,她便對一如師傅說起道別的話:?
??「一如師傅,咱只想到昭寧寺來敬香還願,沒想到宮裡來了這麼多人,對寺中多有叨擾,還望師傅海涵。」?
??一如師傅雙手合十,悠悠說道:「太后玉輦親臨,實乃寒寺的無上榮幸。新主登基,萬方吉慶,老衲深信,有太后表率天下,從此後,人皆敬三寶,佛門重振之日,為時不遠。」?
??「現在,京城各寺廟香火不是都很旺么?老和尚為何要說佛門重振?」逮住一如的話把兒,李太后問道。?
??「這個,老衲不好明言。」?
??「越是不好明言,咱越是喜歡聽,一如師傅,但講無妨。」?
??李太后本說道別即走,但從一如師傅的話風中聽出難言之隱,頓時來了興趣,遂調正坐姿,一定要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5 13:09
標題: 水龍吟 第十八回 大和尚進言多建廟 老國丈告狀說輿情 文 / 熊召政
一如見李太后催問得緊,便道:「老衲所言之事,涉及先帝,怎好隨便開口。」?
??「先帝?」李太后緊張起來,「哪位先帝?」?
??一如瞄著李太后,小心翼翼卻又字字分明地說:「當今皇上的爺爺嘉靖皇帝。」?
??「啊,是世廟皇帝爺,」李太后長出一口氣,接了先前的話頭問,「佛門重振,與老皇帝有何干係?」?
??「不但有干係,而且干係重大。」一如和尚也許是有事在心中憋得太久,現在見有機會傾吐,頓時滿臉憔悴換成了紅光,口齒也利索得多,「慈聖太后若能恕老衲無罪,老衲就把在心底窩了多年的話,一古腦地傾吐出來。」?
??李太后愣了愣,說道:「咱依你,恕你無罪,你要把該講的都講出來。」?
??「謝太后,」一如又欠身道了佛禮。只見他捻動佛珠的手慢了下來,額上青筋也突然凸起——這是肝火驟旺之象,他緩緩說道,「我大明聖朝的開國皇帝朱洪武,本是佛門子弟,他得天下之後,以孝悌為治國根本,洪武皇帝深知,要想芸芸眾生天下庶民人人都做到孝悌,唯有佛教,可盡除人心壅蔽之妄。我佛慈悲,以大悲智力拯拔沉苦,躋諸彼岸;以大光明燈普照沉迷,示之覺路。鑒於此,洪武皇帝秉乾建極,融皇風佛法於一體,轉輪宏教,尊崇三寶,虔誠向佛之心,實乃垂範萬世。洪武皇帝歸天之後,朱家子孫襲承帝位者,莫不尊崇祖制,遠近承風,光大浮屠之教。偌大中國,始終是大乘氣象,西天凈土。而大明天下,也因之皇祚綿長,國泰民安,這都是佛光披覆蔭佑所至。?
??「但是,當國璽傳至第八代皇帝,也就是嘉靖皇帝世廟手中,這位皇帝爺不幸誤信妖術,沉湎齋醮,受陶仲文、邵真人一幫妖道唆使,對佛教大加摧殘,毀梵宇,焚舍利,荼毒僧侶。大明開國以來的佛教之大劫,實乃由這位皇帝一手造成……」?
??一如和尚接下來就曆數嘉靖皇帝戕害佛教的種種罪孽,他特別講到了嘉靖十四年發生了最大的毀佛事件:?
??紫禁城內舊有大善佛殿,其中藏有歷代皇帝敕造的金銀佛像以及從各地搜求迎進珍藏的佛骨佛牙等物。世廟早就有心拆除,只是礙於諸先帝之為,一時難下決心。恰好這一年皇太后提出想建宮另住。世廟立即抓住這一契機,下令拆除大善佛殿建皇太後宮,並命大學士李時、禮部尚書夏言等入視基址。夏言投世廟所好,建言請敕有司把佛骨佛牙搬出大內,埋入無人之荒野,以杜愚惑。世廟召見夏言頒旨曰:「朕思此物,智者認為邪穢,必不欲觀;愚者以為奇異,必欲尊奉。今雖埋之,將來豈無竊發,不如舉火焚之,以絕後患。」聖旨既出,紫禁城中大善佛寺頃刻拆毀,內藏的一百六十九座金銀佛像,各種頭牙佛骨舍利一萬三千餘斤,也被盡數搬至燈市口鬧市中心,當眾焚毀。?
??從此,終嘉靖一朝,佛教一蹶不振,各府州縣僧亡寺傾。即使這樣,嘉靖皇帝仍不放鬆鉗制。在嘉靖四十五年秋,這位已病入膏肓的皇帝爺,還不忘下詔順天府撫按兩院,嚴禁僧尼至戒壇說法。並令廠衛巡城御史嚴查京城內外僧寺,有仍以受戒寄寓者,收捕下獄。四方游僧,一律捉拿治罪……?
??常言道「蓄之既久,其發必烈」。一如這番話說了足有半個時辰,慷慨激昂,怒火不可遏止。說到傷心處,竟哽咽唏噓,淚下如雨。李太后被這情緒感染,心中讚歎道:「這老和尚平常慈眉善目,謹言慎行,原來卻還是一個血性老漢。」頓時對他愈加敬重。關於嘉靖皇帝厭棄佛教之事,她在宮中也有一些耳聞,但她嘉靖二十四年才出生,因此知道得並不多。入宮以來,無論是皇上還是老太監,都諱言先帝之事,許多事就無從得知。趁一如在拭淚穩定情緒,她問馮保:?
??「馮公公,一如師傅方才所言,是否鑿實。」?
??馮保點點頭,答道:「句句都是事實,嘉靖十四年毀大內大善佛寺,焚燒佛骨時,奴才已經入宮六年了,這些事都親眼得見。」?
??
??李太后盯著馮保,頓時臉色冷若冰霜。馮保不免心裡發怵,坐在那裡雙手按住膝頭,兩眼傻傻地瞄著一如手上捻著的佛珠,後悔自己答話太快。其實,李太后的臉色並不是做給他看的,她是沉入了傷懷往事:論輩分,嘉靖皇帝是她的公公。可是,自她進了裕王府,甚至替這個老皇帝生下了皇孫,公公眼中也沒有她這個兒媳。他聽信方士的妖言,說什麼「二龍不相見,見之則損陛下陽壽」,因此生前從不立太子,裕王後來實際上成了嘉靖皇帝的獨子。有的大臣幫裕王講話,上疏請立太子。這一來惹惱了嘉靖皇帝,把上疏大臣廷杖削籍,並頒旨外廷,今後有敢言立太子者,斬無赦。不立太子也罷,他死前整整八年,從未召裕王見上一面,更不用說她這個兒媳了。故事:太子得子,須得老皇帝賜名。可是皇孫長到三歲尚無名字。裕王多次上疏請賜,均沒有下文。直到駕崩,世廟終究沒有給皇孫取出名字……?
??每每想起這些往事,李太后心口就隱隱作痛。平心而論,她對嘉靖老皇帝沒有敬愛而只有憎恨。但因為她的特殊身份,要讓皇室和諧,母儀天下,她只能把這種恨深埋心中。但深藏不露並不等於冰消瓦解,這股子睚眥之恨,始終還在心中作祟。她一直找不到泄憤的途徑,因此靜夜無人時,她常常會無端地怒滿胸臆。今天,一如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發泄對嘉靖皇帝謗佛毀佛的不滿。她的心底深處,那一點真情頓時間爆發膨脹……但即使心如沸鼎五臟若焚,她仍不忘克制與掩飾。沉吟有時,她便借品飲茶水之機壓下心火,並掏出黃綾綉帕輕輕地拭了拭雙頰,然後威嚴自重地喊了一聲:?
??「馮公公。」?
??「奴才在。」馮保趕緊起身。?
??李太後用力放下茶杯,正色問道:「誹謗先帝,按大明律,該當何罪?」?
??「這……」?
??馮保看看李太后,又看看一如,不知如何作答。一如吐盡心中塊壘,已是如釋重負。太后這種反應,早在他預料之中,便坦然答道:?
??「訕謗先帝,可處大辟之極刑,但老衲方才所言嘉靖皇帝所作所為,沒有一句是訕話,更沒有一句是謗言。」?
??李太后冷冷一笑,斥道:「和尚妄言,咱且問你,朝中皇帝與西天如來,哪一個為大?」?一如一愣,他沒想到李太後會問出這麼個刁鑽問題,好在他慧根通透法養深厚,立即不加思索答道:「這個不好比擬,一個是人王,一個是法王。人法對壘,必然天道阻滯,災害頻仍。人法和諧,則天地曉暢,萬物昭蘇。人可欺法但法不欺人,人若違法則必遭報應。」?
??「唔,這話聽起來倒有幾分道理。」?
??「就是沒有道理,太后今天也不能處置老衲。」?
??「這是為何?」?
??「因為老衲有言在先,請得太后懿旨,恕言者無罪。」?
??李太后本來就是做戲,見一如如是說,便淺淺一笑,說:「老和尚不愧是得道之人,心機甚深。」?
??「太后若肯虛懷納諫,老衲還有一言忠告。」?
??「講。」?
??「如今宮廷內外傳言,太后是觀音再世,這並非妄言,天降大任於太后,望能匡正世廟遺毒,廣結佛緣,讓我大明之皇天厚土,重凝大乘氣象。」?
??「如何廣結佛緣?」?
??「把世廟所毀之寺盡行恢復重建。」?
??李太后蹙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這事兒得從長計議。」說著站起身來準備返宮,忽然門外有人來報:?
??「啟稟李太后,武清伯李老太爺求見。」?
??
??「啊,快請!」??
??李太后即忙肅衣整冠。一如師傅適時告退。一會兒,只見一位約摸六十歲左右身著輕綃蟒衣的乾瘦老頭兒風風火火走了進來。他一眼瞥見李太后,頓時情緒激動又顯得局促不安,這便是李太后的父親武清伯李偉。按國禮,他應該給李太後下跪,按家禮,李太后又該給他下跪,這正是李偉的為難之處。李太后大約看出了父親的尷尬,主動起身給父親蹲了個萬福,親自把父親扶到一張藤椅上坐下,說道:?
??「爹,這裡不是宮中,又沒有外人,您不必拘禮。」?
??「好,好,咱聽閨女的。」李偉忙不迭聲回答。?
??「爹,你怎麼來了?」李太后問。?「聽說你來昭寧寺燒香拜佛,咱特意趕過來相見。搭幫著咱也在菩薩面前磕幾個頭,燒一爐香。」李偉回答,接著東張西望,看到客房裡陳設琳琅滿目,每一件都非常考究,不由得羨慕地說,「這和尚們的鋪排,竟如此華貴,咱武清伯府上,比起這裡來,不知道寒酸了多少。」?
??馮保聽了一笑,說道:「李老太爺要是看著這些傢具不錯,待會兒都搬了去。」?
??李偉眯眼覷著馮保,一咧嘴便露出了滿口的黃牙,他熟絡地說,「你馮公公總喜歡拿咱開涮,這些物件又不是你的,你才這麼大方。」?
??「不是我的,也不是寺里的嘛,」馮保把身邊茶几上一塊黃綾綉凰鋪墊揭起抖了抖,說,「老太爺您看看,這是哪兒用的?」?
??李偉伸頭細看,稀鬆一笑:「啊,原來都是大內物件。」?
??「對呀,李太後來,這昭寧寺里的物件哪擺得出來?」馮保一面說著,一面看李太后的臉色,「您老太爺看中的,都是從宮中搬來的。」?
??「咱說呢,這些東西怎麼就看著眼熟。」?
??李偉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人又生得乾巴,怎麼看都不是一個福相。若是脫掉蟒衣換上尋常裝束,走在街上,活脫脫就是一個高粱花子,哪裡看得出來他是當今聖朝第一皇親。關於他的發跡史,偌大京師無人不曉,說得神乎其神。傳到他自己的耳朵里,他也只是笑笑,從不辯解。?
??李偉是北直隸縣人,在庄稼人堆中長大,一個大字不識,長到十二歲,因家中生計糊弄不開,就跟著干泥瓦匠的父親學手藝。從此守著一把砌刀,在磚石堆里討生涯。這李偉天性聰明,好琢磨問題。幾年之後手藝竟超過了父親,成為當地有名的泥瓦匠了。俗話說「家財萬貫,不如薄藝隨身」,有了這宗手藝,李偉雖不能置田買地,卻總還能尋幾個小錢來養家口。他二十一歲結婚,老婆十年未曾懷孕,李偉雖不說什麼,老婆卻沉不住氣了,一天到晚到處求神拜佛。三十裡外的觀音娘娘廟,她差不多每月都要跑去兩三回,功夫不負有心人,第十一個年頭,肚子里終於有了消息。十月懷胎,分娩的頭一天,她夢見一朵五色祥雲飄進房中,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端坐雲頭,俯身朝她點頭微笑,慌得她趕忙下拜,人還沒拜下去,卻見觀世音菩薩一抬手竟放出一隻七彩鳳凰。那鳳凰繞屋飛了一圈,上下蹁躚,然後落在她的懷中不見了。第二天胎氣一動,她便生下一個女兒。李偉滿心希望是個兒子能接過砌刀。女兒是賠錢貨,原本不想要的,既然生下來了,老婆又做了那麼一個好夢,那就只好養著了。李偉給女兒取名李彩鳳,應的是老婆夢中的吉兆。這李彩鳳聰明伶俐,剛學會說話就能善解人意。天長日久,李彩鳳越長越大,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與村子里的其他女孩兒迥然不同。兩口子也就把她寵愛得不得了。?
??丁門小戶的日子苦巴巴的過得很快。轉眼間李偉已是四十齣頭的人了。閨女李彩鳳也真是個吉星,她兩歲時,李偉又得了個寶貝兒子,取名李高。泥瓦匠的活路雖苦,但生計不愁,加上膝下有一兒一女,倒也盡享天倫之樂,沒什麼煩心事。可是好景不長,那一年春上,忽然
??變了天,昏天黑地下了一場雹子,鄉親們的房子被冰雹砸得大窟窿小穿,倒的倒,殘的殘。按理說,李偉這個泥瓦匠不愁活計了,但他心底兒透明,這場冰雹把正在秀穗的麥子砸得稀巴爛,鄉親們口食也無,哪裡還有閑錢來蓋房?何況自家的房子也砸垮了,思來想去李偉心一橫,如其窩在鄉里餓死,不如出外闖蕩闖蕩,興許還能弄出個活路來。於是攜家帶口,風餐露宿地到了北京。?
??初到京城,李偉舉目無親。一天到晚夾把砌刀,挨門挨戶地問有沒有泥水匠的活兒。京城人家自恃是天子腳下的順民,對各地進京述職的地方官和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尚不忘逮著機會揶揄盤詰一頓,何況他這個說起話來嘴裡像含了塊大蘿蔔的鄉巴佬?所以開頭一些日子,他真是受了不少折磨。用他自家話說「甭說是人,連打著京腔的狗也欺侮咱」。幹活兒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半年時間,大多數日子只能蹲在租房前的門檻上,抱著膝蓋看大地。這時候,李彩鳳已經十五歲,出落得眉清目秀,要多水靈有多水靈。惹得街坊上的一些浪蕩子弟,整天在他家門口打旋兒。李偉擔心這樣下去會出事。一日便領著李彩鳳來到裕王府。他向裕王府門口當值的管事牌子說明來意,自願送女兒來這裡當宮女。那管事牌子瞧著李偉一副憨頭憨腦的模樣,便一搡三推要趕他出門。這時正碰上年輕的裕王從街上閑逛回來,問清原由,看了看李彩鳳。此時的李彩鳳緊緊地依偎在父親身後。一看她窈窕的身材,白膩膩的脖頸和扎在腦後的那一條烏黑髮亮的大辮子。好色裕王頓時就骨頭酥軟,當即就把她留在了裕王府中。?
??從此,李偉峰迴路轉,他後半生的榮華富貴都通過這件事開始了。在李彩鳳為裕王生下朱翊鈞之前,裕王還有兩個兒子,但都沒有成年就夭折了。裕王登基成了穆宗皇帝,立即冊封已有了都人稱號的李彩鳳為貴妃,接著又冊立朱翊鈞為太子,母以子貴,父以女榮。作為穆宗皇帝的岳父,李偉於隆慶元年就被封為武清伯。不到十年時間,他由一個滿手老繭的泥水匠變成了聲名赫赫的顯貴。搬進皇上御賜的大宅子住下,過起了錦衣玉食,僕役成群的貴族生活。開頭李偉還真有點不習慣,他畢竟是個勞動人,一天不碼磚塊兒手就癢。但時間一久,他也就適應了老國丈的身份。知道什麼場合下說什麼話,見了什麼人擺什麼樣的譜。知道他底細的人都道這位皇親變了一個人。但也有一樣沒有變,那就是愛錢如命,且始終不忘「富時莫忘窮」的古訓,日子過得十分慳吝。自李貴妃在宮中得寵之後,身為老國丈的李偉,只要逮著機會,三天兩頭就會跑進宮中變著法子討封賞。李貴妃儘管心存孝悌,但對老父親的苛求依然感到難以招架,因此常常避而不見。自隆慶皇帝駕崩以來,差不多兩個多月父女未曾私下見面。今天父親趕來昭寧寺相見,李太后儘管知道父親的特點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心裡頭還是高興,這是因為她如今已晉陞為太后,與以往相比感覺自有不同。?
??李太后原打算禮佛一完就回宮,現在當著父親面說不出口要走,遂臨時決定在廟裡吃一頓齋飯。好在馮保事前已作了安排,讓御膳房的火者帶了食品隨輦而來。不多時就備齊了一二十樣精緻素菜。父女倆在客堂邊上一間特為大施主備下的香積室里一邊用餐,一邊敘話。李太后在宮裡多年,已學會了矜持,吃飯時慢嚼細咽,並不多言。只是李偉一直絮聒說個不休,議論家常,都是陳芝麻爛豆子舊話。他本想借敘舊來聯絡父女感情,誰知李太后嫌父親?嗦只顧低頭用膳,一俟放下碗筷,就即刻回到客堂喝茶。儘管有父女名分,但女兒畢竟是太后,所以李偉生不得閑氣,胡亂扒了幾碗飯,也回到客堂里來了。?
??「爹,你還有啥正事兒要說?」李太后問。?
??李偉今日來找閨女,的確有件正經事兒。卻說昨日晚上,大約有四五個四品以上的京官大員上他家拜訪,領頭的便是禮部左侍郎王希烈。這些人湊了一千兩禮銀送給他,老國丈見錢眼開,立馬就和這幫官員熱乎起來。言談中,王希烈把話題引到胡椒蘇木折俸上頭,他說:「武清伯大人,您的外孫登極當了萬歲爺,您的閨女如今已晉陞為皇太后,按常例,這樣天大的喜事,應該給文武百官封賞,可是如今,咱們不但沒得到一厘一毫的賞銀,反而連本來應該得到的月俸銀都變成了胡椒蘇木。明事的人,知道這是新任首輔的主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皇上寡恩呢。」一聽這話,李偉氣不打一處來,因為他這個老國丈,這個月拿的也是胡椒蘇木折俸。頓時他把大腿一拍,大包大攬地說:「你們也甭牢騷了,連咱拿的也是胡椒蘇木,你看邪不邪,明兒個,咱就去找閨女。」?
??這就是李偉今日來昭寧寺的理由,現在見閨女主動問話,他就知道機會到了。?
??「咱就等著閨女這句話,」李偉把小火者送上的茗湯一口氣喝了,抹著嘴說,「你升了太后,滿京城都是喜氣洋洋的,可是咱家,雖然門口也應景兒掛了一大溜紅燈籠,卻一天到晚鬧得雞飛狗跳牆。」?
??「這是為的啥?」?
??李偉嘆口氣,哭喪著臉說:「還不是你那不爭氣的弟弟,成天跟我鬧彆扭。」?
??李太后的弟弟李高,今年也有二十六歲。李偉受封武清伯的同時,李高也封了個錦衣衛千戶。從此拿著朝廷俸祿養尊處優不干事,還結交京城一幫惡少滋擾生事,李太后對這個弟弟很不滿,曾多次切責,現在聽父親這麼一說,不由得雙眉蹙起,問道:「他又發什麼瘋?」?
??「發什麼瘋?」李偉連連嘆氣,說道,「你弟弟說,『姐姐如今是太后了,可是你這當爹的,還有咱這當弟弟的,不但沒沾上一點兒光,反而連月俸銀都搞掉了。』」?
??「怎麼,你們的月俸銀也沒有了?」李太后大驚。?
??「是啊,」李偉怒氣沖沖,「宗人府給咱送上門的,也是一大堆沒用的胡椒蘇木。」?
??李太后心裡頭咕噥了一句:「張居正是如何辦事的?」但表面上她卻惱著臉一言不發。?
??李偉繼續說道:「昨兒個,我將宅子後頭的花園清理了一下,什麼這花那花的,也不管珍貴不珍貴,統統鏟掉。」?
??「這是幹啥?」李太后問。?
??「鏟掉種菜。如今,咱這天字第一號的皇親國戚,連買菜的錢都沒得了。」?
??李太后心底明白,父親再缺錢也不至到這種地步,但她相信父親的話並非兒戲,這老頭子為了錢,什麼樣的惡作劇都做得出來。她長嘆一聲,對一直陪坐在側的馮保說:?
??「馮公公,回去后,從咱的私房錢裡頭,拿一百兩,給武清伯送過去。」?
??「奴才遵命。」?
??馮保欠身答話,剛說完這四個字,李偉又道:「閨女你別誤會了,你爹今番不是討小錢來的,咱要討的是公道。」?
??「你討啥公道?」?
??李太后頓時生了煩躁,問話口氣生硬起來。李偉到此時也就不看臉色,兀自說道:?
??「咱萬歲登極,閨女你晉陞太后,這都是大喜事,為啥咱們一點光都沾不上,不要說賞賜,連月俸銀都變成了胡椒蘇木,你知道外頭怎麼傳?」?
??「怎麼傳?」?
??「說你寡恩呢。」?
??「這與咱有何相干!」李太后話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妥,又說道,「太倉銀告罄,又有什麼辦法?何況,胡椒蘇木都是俏貨,很好變現。」?
??「這是誰說的?」李偉氣鼓鼓地說:「俏貨,哼,儲濟倉里一下子放出幾萬斤來,如今滿街都是,變得比蘿蔔白菜都便宜。」?
??「啊?」?
??李太后習慣地咬著嘴唇沉思起來,李偉知道她被說動了心,猶自添油加醋說道:?
??「退一萬步說,就算太倉銀告罄,京官們月俸銀給胡椒蘇木,咱們這些皇親國戚,總得照顧照顧吧,你總不能看著我這六十多歲的人,拎著袋子上街賣蘇木胡椒去……」?
??就在李偉這麼嘮叨時,又有一位內侍進來,李太后打斷父親的話,問那內侍:?
??「有何事?」?
??「外頭又有兩個人求見?」?
??「誰?」?
??
??「英國公張溶與駙馬都尉許從成。」?
??這兩人都是朝中顯貴勛戚。一聽說他們來了,李太後頭皮一麻,問道:?
??「怎麼他們都來了?」?
??「小的不知。」?
??「馮公公,去問問他們究竟有何事?」?
??馮保出去片刻,回來稟道:「太后,他們兩人求見,也是為胡椒蘇木折俸之事。」?
??李太后一下子癱坐在綉榻上,額上已是香汗涔涔,她本不想見這兩個人,卻又不能不見,只得把手虛抬一下,說:?
??「讓他們進來吧。」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5 13:10
標題: 水龍吟 第十九回 積香廬今宵來顯客 花月夜首輔會玉娘 文 / 熊召政
??崇文門東城角的泡子河,本是元代通惠河的故道,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大興土木擴大內城,遂將這條河攔腰切斷,一半留在城裡,一半留在城外了。城裡的這一段河流就叫泡子河,它的上游與紫禁城大內南端的金水河相通。這泡子河清波粼粼,且青藤結瓜似的連著十數個百畝大小的池沼。河岸密匝匝兒地長滿了高槐垂柳。在房屋鱗次櫛比,車水馬龍紅塵滾滾的北京內城,這一段兩三里長的河流,委實是一處難得的野逸蕭曠之地。?
??河兩岸,也有一些京城富室大戶築了一些園子,南岸有方家園、張家園、房家園,以房家園最勝;北岸有蔣家園、傅家東園與傅家西園,以傅家東園最勝。泡子河的西頭,有一座呂公祠。這祠里供奉的是呂洞賓仙人。祠中有一處夢榻,傳說於此祈夢頗為靈驗。呂公祠再往北不到一里路,即是貢院。每逢春秋會試,全國各地的舉人聚集京城,都要到這貢院應試。不少人為了慎重應考,都提前幾個月跑來泡子河南岸賃屋居住,也懷了虔敬的心情來呂公祠祈夢。因此,來泡子河遊玩的士子,便留了這樣一首詩:「張家酒罷傅園詩,泡子河邊馬去遲。踏遍槐花黃滿路,秋來祈夢呂公祠。」?
??每年春秋兩季,來泡子河邊賞玩景色的遊人不少。河邊的十幾座名園,終日里飛紅舞翠,笙歌不絕。但是,這河邊最好的一座園子,卻極少有人能夠進去一瞻宏麗,這便是緊挨著房家園的積香廬。積香廬佔地約六十餘畝,在京城的私家園林中,算是最大的一座了。園子本是前朝奸相嚴嵩的別業。傳說嚴嵩動心思造此園時,請來了當時蘇州的造園高手紀誠。紀誠問他欲造一座什麼樣子的園林時,嚴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寫了兩句宋詩:「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紀誠便憑這十四個字,花了五年時間將這座園子造成。此園運用借景之妙,在泡子河邊,水之上下左右,高者為台,深者為室,虛者為亭,曲者為廊,橫者為渡,豎者為石,疏密相間,錯落有致。一俟建成,便成了京城第一私家名園。?
??嚴嵩被罷官,家產抄沒后,積香廬也被充公,一直由內閣管轄。嚴嵩之後的首輔徐階、李春
??芳等,都是士林推重的詞賦大家,好吟風弄月。每年都要邀請相好的王公大臣到這積香廬中遊玩幾次,或賞春花,或吟秋月,或聽荷風,或瞻霽雪,寄情魚鳥,品藻英華。公務之暇,盡享文人雅士之樂。高拱接任首輔之後,卻是一次也不曾來過這裡。一來是因為他不好玩,二來也因他太忙,內閣吏部兩頭跑,從沒個閑的時候。積香廬本來就一年難得開幾次門,到了高拱手上,更是「門雖設而常關」了。?
??卻說這日薄暮,只見一乘兩人抬小轎急匆匆抬過呂公祠,沿著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積香廬門前停下,一個人從轎子里下來,這便是張居正。只見他穿著一件寬袖元青?絲直裰,腰上系了一條極為名貴的滲著飯糝的深綠色玉帶。單看這身打扮,如果不認識,還以為他是賦閑的王公。?
??張居正為何輕車簡從,突然到這積香廬來,起因還是與王篆有關。?
??昨天夜裡,王篆因為盤查蘇州衚衕巡警鋪而意外得到玉娘的消息后,頓時大喜過望。他雖從未見過玉娘,但這名字他卻是耳熟能詳。他不只一次聽張居正談起過這名女子。張居正評價玉娘用了「色藝雙佳」四個字,讓王篆驚奇不已。他跟隨張居正這麼多年,還從未聽到他對哪位女子如此讚歎。所以,他立即派人前往窯子街,把玉娘從夏婆的手上解救了出來,然後連夜告知張居正。張居正聞訊后,稍作思忖,就下令王篆把玉娘送往積香廬調養。當夜無話,第二天,張居正照舊到內閣值事,下午散班時他才換了便服,乘小轎直奔積香廬而來。?
??張居正剛下轎,先已來此等候的王篆與管理積香廬的胥吏劉朴兩人便上前施禮迎接。斯時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盡掛餘暉,而水中蘆荻漸白,蒹葭蒼蒼,一片醇厚秋色,讓人心曠神怡。張居正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門前稍作蹀躞,讚歎一番,才抬步進了積香廬大門。?
??徐階與李春芳擔任內閣首輔時,他們在積香廬舉行的每一次雅集,張居正都躬逢其盛。高拱主政兩年,張居正再也沒到積香廬來過。此番一走進院子,面對暮靄中的這一片參差樓閣,以及點綴在小橋流水周圍的嘉樹繁花,心裡頭當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們一行三人剛繞過一叢翠竹,踏上生滿苔蘚的磚徑,準備走進積香廬的主體建築——山翁聽雨樓時,忽聽得河邊的那座秋月亭里,傳來悠悠忽忽琵琶聲,接著有人唱曲,張居正當即佇步靜聽:
??來了去、去了來,?
??似游蜂兒的身分;?
??吃了耍、耍了吃,?
??把我當糖人兒的看成。?
??東指西、西指東,?
??儘是誑人的行徑。?
??究竟是你負我還是我負你,?你自心問口、口問心。?
??休像這雲密密的天兒也,?
??雨不雨睛不睛糊塗得緊。
??曲聲凄婉,像孤雁,像中天的鶴唳,更像是深山古寺中的雨打霜枝。張居正聽得怔忡,臉色也是愈加嚴峻。王篆在一旁小聲說:「那就是玉娘。」張居正微微點點頭。小亭子那邊,曲聲又起了:
??老冤家我待你金和玉,?
??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
??到如今你坐牛車回故里,?
??我淚眼兒已枯,容顏兒憔悴。?
??自古紅顏多薄命,有誰知?
??我命薄如紙,氣弱如絲。?
??蒼天哪,痴心人是我?
??誰又能說,負心人是你……??
??接下來是??琮琮的琵琶聲,萬語千言盡在指間繚繞,或激憤,或幽怨,或痴情,或凄絕…
??張居正一直靜靜地聽著,直到曲聲終了好一會兒,他才撫髯嘆道:?
??「吳儂軟語,痛哉斯情!」?
??劉朴看天色已經黑盡,在一旁賠著小心稟道:「首輔大人,請進屋先歇著,小的這就去把玉娘喊過來。」?
??「她眼睛看不見,不要嚇著她,」張居正抬腳踏上山翁聽雨樓的石階,臨進門時,又回頭問,「玉娘旁邊好像還有兩位女子,她們是誰?」?
??「啊,這是學生家中的兩個丫環,」王篆趕緊回答,「我臨時差他們到這兒來服侍玉娘。」
???「如此甚好!」?
??張居正滿意地點點頭,一抬腳走進了山翁聽雨樓的大門。該樓三層,底層有七楹之大,是嚴嵩用來宴集賓客開堂會的地方。二樓曲檻迴廊,有多間蘭薰密室,本屬金屋藏嬌之處。三樓琴棋書畫爐鼎尊彝樣樣俱全,是嬉恬娛樂之所。嚴嵩建成積香廬時,已屆晚年,在內閣中呆了三十多年,已是雲煙過眼風雨不驚,所以才將這座樓命名為山翁聽雨樓。他倒台後有人提議把這樓名改掉,繼任首輔徐階卻聲言積香廬里的一切都不用改動,他說:「置身偎紅倚翠聲色犬馬之中,而不為之所動,才做得鬚眉丈夫,堂堂君子。」他不但如此說,還為此寫了一首絕句:
??誰遣青鸞換鶴儔,?
??得風流處且風流。?
??他年杖履江南道,?
??閑話山翁聽雨樓。
??如今,這首詩刻在山翁聽雨樓入門處的一座碩大的黃梨木屏風上。張居正進得門來,首先看到的就是這首詩。他在屏風前,對著恩師的外秀內剛的手跡,睹物思人,心裡頭又產生了些許惆悵。?
??華燈初上,在山翁聽雨樓一樓花廳旁的一間小室內,已經擺上了一桌淮揚風味的菜肴,這
??張居正特為玉娘備下的。張居正先已入座,少頃,侍女把玉娘扶進來與張居正對面而座,然後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張居正與玉娘兩人。?
??「屋子裡有誰?」玉娘問。?
??「你和我。」張居正答。?
??「你是誰?」?
??玉娘警覺地問,並習慣地摸了摸胸前。張居正細細地審視玉娘,兩個多月未見,這位美人兒雖然憔悴了一些,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也神色黯然,但她依然是那麼清純。柔和的鼻翼,溫潤的香腮,兩彎淡淡蛾眉,一張櫻桃小嘴,縱是迷惘處,也別有銷魂之態。?
??「你,你是誰?」見無人回答,玉娘又問了一句。?
??「再說一會兒話,你就知道我是誰了,」張居正說著,從冷碟中夾了一片薄薄的肉糕放在玉
??娘面前的盤子里,說,「先嘗嘗吧。」?
??「這是硝肉。」?
??玉娘聳了聳鼻子,淺淺一笑說。但並不動筷子。?
??「怎麼不吃,怕人下藥是吧?」張居正說著,便拈了一塊到嘴中。?
??打從張居正說第一句話,玉娘就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聽過,她努力搜索回憶,卻始終記不起來。但這聲音沉穩,有某種不可抗拒的魅力。憑女人的直覺,她知道對面的這位男人不是浮浪紈絝之流。於是,她摸索著拿起筷子,將那片硝肉送進嘴中。?
??「好吃嗎?」張居正問。?
??玉娘答道:「打來京城,就沒有吃過這麼正宗的家鄉菜了。」?
??「你是南京的?」?
??「是。」?
??「何時進京的?」?
??「四個多月了。」?
??「這段時間,正值京城風狂雨驟,玉娘,你來得不是時候啊。」?
??玉娘凄婉一笑,說:「什麼風狂雨驟,奴家不知。」?
??「你知,你比我們堂堂七尺鬚眉,知曉得更清楚明白,」張居正忽然提高嗓門,感嘆地說,
??「你不是唱過『皇城中爾虞我詐,衙門內鐵馬金戈』嗎?」?
??玉娘猛地一怔,腦子裡浮現出在京南驛唱《木蘭歌》時的情景,頓時臉色漲紅,問:?
??「你,你是張,張……」?
??「對,我就是張居正。」張居正接過話頭答道。?
??玉娘霍地站起,猛地從懷裡抽出那把始終不離身的剪刀,隔著桌子,朝張居正直刺過來。張居正身子一偏,玉娘刺了一個空。她知道刺不中他,便惱怒地拾起桌上的菜盤,朝對面猛砸過去。張居正儘管躲閃得快,但還是濺了一身菜湯。?
??守候在門外的王篆與劉朴聽得屋內響聲不對頭,慌忙推門進來,一見此景,臉色都嚇得白煞煞的,王篆腳一跺,斥道:?
??「大膽玉娘,你怎得如此無理!」?
??劉朴更不言語,只是衝上前奪下玉娘手中的剪刀,把她拚命地抱住。?
??「你們不要錯怪了她。」張居正撣了撣直裰,仍舊不溫不火地說道,「讓侍女來,幫玉娘收拾收拾,我去換件衣服就來。」?
??大約一盅茶工夫,重換了乾淨道袍的張居正又走進了餐廳。屋子裡已經收拾乾淨,桌上也換
??了新的菜肴。玉娘坐在屋角,猶自掩面而泣。張居正示意兩位侍女出去,他自己斟上一杯酒,一揚脖子盡飲了下去,問道:?
??「玉娘,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玉娘抬起臉來,怒氣沖沖地說:「是你奪去了高閣老的首輔之位。」?
??張居正臉色一沉,責備地說:「玉娘,你怎能如此說話。」?
??「你做得,難道我就說不得。今天,你把我弄到這裡來,又想如何?」?
??玉娘說著,習慣地又把手放在胸前。張居正瞅著她,越發產生了好感。他慢慢呷下一口酒,
??說道:「玉娘,我知道你此時心境,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怎樣,請坐下說話。」?
??玉娘猶豫了一會兒,又摸到桌邊坐了下來。張居正往她盤子里夾了一些菜,溫和地說:?
??「我們邊吃邊聊,好嗎?」?
??玉娘未置可否,低頭不語。張居正語重心長地說道:「玉娘啊,你一個弱女子,哪裡真正懂得什麼叫爾虞我詐,又哪裡見過真正的鐵馬金戈!方才,你說我搶了高閣老的首輔之位,焉知這堂堂宰輔,上有皇上的把握,下有百官的監督,是搶得來的么?」停頓了一會兒,張居正又接著問,「玉娘,你家中還有一些什麼人?」?
??玉娘搖搖頭,打從九歲被賣進青樓,她就和家人失去了聯繫。張居正接著說:「如果你有一位弟弟,今年才十歲,他老擔心受別人的欺負,你作姐姐的,該如何辦理?」
???玉娘想了想,答道:「把弟弟保護好,不要讓人欺負他。」?
??「這就對了,」張居正話鋒一轉,說道,「當今皇上才十歲,他老擔心受高閣老欺負,這才是高閣老下台的真正原因。」?
??「哦?」?
??玉娘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張居正。?
??張居正接著說:「高閣老與我共事多年,他既是我的良師,也是益友,我何曾有半點心思加害於他。那一天在京南驛,你突然出現,我很是為高閣老高興,掛冠南下,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相伴,縱然是終老林泉,又有何憾?遺憾的是,高閣老視男女私情為不道,竟然辜負了你的一片痴情。」?
??「別,別說了。」?
??玉娘輕輕擺了擺手,由於戳到了痛處,她低頭嚶嚶地哭泣了起來。?
??「玉娘,我把你請來這裡,是想幫助你。」?
??「幫助我?」玉娘抬起頭。?
??看著她滿臉淚痕,張居正更是動了惻隱之心,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古哲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無情未必真豪傑,這一點,正是我與高閣老的不同之處。昔年在翰林院,同事們曾笑言,男歡女愛之事,應有四個層次:皇上之歡,當是游龍戲鳳;君子之歡,應當憐香惜玉;文人之歡,屬於尋花問柳;市井小民之歡,大多是偷雞摸狗。我張居正雖然不才,但畢竟懷有一顆憐香惜玉之心。」?
??「大人!」玉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不要喊我大人,喊我先生即可。」?
??「先——生。」?
??玉娘澀澀地喊了一句,滿臉羞赧。?
??這一變化被張居正看在眼裡,他起身踱至窗前,撩開帳幔,推窗而望,只見中天已掛了一彎
??明月,山水亭榭顯出淡淡的朦朧之美。張居正感嘆道:?
??「今夜月光很美,可惜你……唉!」?
??玉娘摸索著也走到窗前,聽窗外涼風習習,秋蟲唧唧,回想過去見過的淡雲秋月,頓時悲從
??中來,不由得雙手捂臉,再次抽泣起來。?
??張居正近在咫尺,聞到玉娘身上散發出的幽蘭般的體香,直感到身上熱烘烘的難以自持,他伸手輕輕地撫了撫玉娘瘦削的雙肩,溫情地問:「玉娘,聽說你想離開京城?」?
??玉娘點點頭。?
??「方才說過,我可以幫你。」張居正盯著玉娘掛著淚痕的臉龐,聲音越發柔和了,「不管你是回南京還是想去河南新鄭找高閣老,我都可以派專人護送。」?
??「不,我不去河南。」?
??「啊?」張居正眼眶中露出興奮,「你不想見高閣老了?」?
??「奴家眼睛雪亮時,他尚且不要,如今,奴家已是兩眼一摸黑,他更不會搭理了。」說罷,玉娘珠淚滾滾,抽泣著說,「我要回,只能回南京。」?
??「南京可有親人?」?
??「沒有,只有一個邵大俠算是恩人,是他花銀錢把奴家從青樓中贖了出來。」?
??「邵大俠?」張居正一愣,對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這些時,他來找過你沒有?」?
??「沒有,」玉娘苦笑了笑,「他還以為奴家隨高閣老回了河南老家呢。」?
??你想回哪兒,是將來的事,現在,你不能走。」?
??「為何?」?
??「為你的眼睛。」?
??「眼睛,我的眼睛?」玉娘神經質地用手按了按雙眼,痛苦地說,「我的眼睛還能怎麼樣?」?「下午,是否有郎中來過?」?
??「有,是那個王大人領來的,那位郎中看了我的眼睛。」?
??「是啊,那是太醫,是我讓他來的。」張居正把玉娘扶回到餐桌邊重新坐下,繼續說道,「
??太醫說,你的眼睛有救。」?
??「真的?」玉娘不敢相信。?
??「太醫說,你的眼睛失明,是心火上躥和頭上瘀血交雜而至,只要平靜下來,吃他的湯藥,將息調養,或可重現光明。」?
??「先生……」?
??喊了一句,玉娘已是哽咽無語。同為首輔,兩相比較,她覺得高拱過於絕情,而眼前這位張居正——誠如他自己所言,有著憐香惜玉的君子之心。?
??「玉娘,你知道你目下住在何處嗎?」?
??「知道,在積香廬。」玉娘掏出羅帕,揩了揩淚痕,問,「為何要叫積香廬?」?
??「這是嚴嵩投世宗皇帝所好,世宗晚年以焚香煉藥為樂事。所以,這積香廬之香,是齋醮之香,而非妝奩之香。」?
??張居正這句話稍稍有點挑逗,玉娘並沒有往心裡去,而是擔心地問:?
??「奴家住在這裡,會不會給先生帶來不便?」?
??「沒有什麼不便,你只管盡心養病。」?
??「多謝先生,」玉娘欲起身斂衽行禮,不知是由於激動還是看不見,竟三次沒有站起來,她只好自嘲地說,「看看,我都像個老太婆了。」?
??「你想幹什麼?」張居正問。?
??「奴家想執壺,為先生斟酒。」?
??「啊,這個不必。」張居正勸阻道,「如果玉娘你還有精神,就請再唱一曲《木蘭歌》吧。」?玉娘搖搖頭,說:「傷心事,還提它做甚。奴家再也不唱它了。先生若要聽曲子,奴家唱別的。」?
??「好哇。」張居正立即朝門外喊道,「來人。」?
??劉朴應聲而入,張居正吩咐他去把玉娘的琵琶拿來。劉朴出去一會兒拿了琵琶回來,遞到玉娘手上,又退了出去。?
??玉娘調了調弦,問道:「先生想聽什麼?」?
??「隨你的意。」張居正自斟自飲。?
??「你出個題兒吧,試試奴家應景兒的本事。」?
??「也好,」張居正一扭頭,看到窗外遠處河邊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走過,便道,「你就唱個燈籠如何?」?
??「燈籠?」?
??「對,燈籠!」?
??玉娘懷抱琵琶,斂眉沉思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動纖纖玉指,往那四根弦上輕輕一撥,立刻,屋子裡漾起柔曼如玉的樂聲,玉娘慢啟朱唇,婉轉唱了起來:
??燈籠兒,你生得玲瓏剔透,?
??好一個熱心腸愛護風流。?
??行動時能照顧前和后。?
??多虧那竹絲兒纏得緊,?
??心火上又添油。?
??白日里角落裡枯坐守寂寞,?
??到夜來方把那青衫紅袖,?
??送過長橋,聽鼓打譙樓……?
??玉娘聲音甜美,雖是即興唱來,仍不失她天生的凄婉本色。張居正手執酒壺,卻忘了斟酒,閉著眼睛,已是聽得痴了。忽然,聽得門外有嘈雜之聲傳進來,玉娘首先停了唱。張居正睜開眼睛,生氣地斥道:?
??「外面何人喧嘩?」?
??「老爺,是我?」一個聲音急切地回答。?
??「游七?」張居正一驚,立忙坐直身子,喊道,「進來。」?
??游七推門進來,也不敢看玉娘一眼,只朝張居正一揖到地,稟道:?
??「老爺,馮公公派徐爵給你送來急信。」?
??「信呢?」?
??「是口信。」?
??看游七滿臉驚恐的樣子,張居正心一沉,暗忖:「宮中又出了何等大事?」便把游七領到外頭的花廳。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5 13:10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回 繞內閣宮中傳聖諭 出命案夜半又驚心 文 / 熊召政
在花廳里,游七向張居正敘述了一切:?
??大約一個時辰前,徐爵派人把游七約了出去會面,告訴他乾清宮內剛剛發生的事情。?
??卻說李太後去昭寧寺禮佛回到宮中,已接近酉時,儘管疲憊不堪,她還是留下了馮保,並把正在玩耍的小皇上找到東閣來,向他備細講了武清伯以及英國公張溶和駙馬都尉許從成告狀的事。朱翊鈞聽了,惶惑地問:?
??「外公真的要把花園平了種菜?」?
??「但願他不會,不過,也很難說,你不知道你外公的脾氣,逼急了,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李太后說著長嘆一口氣,「張溶和許從成也都說了狠話,說這個月若再胡椒蘇木折俸,他們就上街擺攤兒。鈞兒,你說,如果他們都這樣做了,會丟誰的丑?」?
??「丟他們自己的。」朱翊鈞氣呼呼地說道,「我就不信,他們會這麼窮。」?
??「這不是窮不窮的問題。鈞兒,你就不想想,你登極還不到三個月,就有這麼多王侯鬧嚷找你要飯吃,如果真的鬧到外頭去,天下人會怎麼看你?」?
??「這……」?
??「常言道眾口鑠金,這事兒,咱們不能不管了。」?
??「怎麼管?」朱翊鈞眉頭蹙得緊緊的,「要不,傳旨請張先生來,一同商議辦法?」?
??李太后搖搖頭,說:「不用找他來了,鈞兒,依咱看,你直接下旨戶部,凡王侯勛戚,一體取消胡椒蘇木折俸,月俸仍以銀鈔支付。」?
??「太倉銀不是告罄嗎?」?
??「讓戶部想辦法。」?
??「那,餘下京官怎麼辦,王侯勛戚都拿了月俸銀,他們依然胡椒蘇木折俸,豈不要鬧事?」
??「鈞兒,你是皇上!」李太后秀眉一豎,加重語氣說道,「王侯勛戚的事,得皇上親自來管,文武百官那頭,還有內閣哪。」?
??「內閣,內閣,」朱翊鈞不停地嘟噥著,不無焦慮地說,「張先生恐怕也不好處置。」?
??「如果朝廷中儘是順心的事,還要內閣首輔幹什麼?」李太后重重地拍了拍綉椅的扶手,斷然說道,「疾風知勁草,張先生如果真是匡時救弊之才,就一定能想出辦法,把事情擺平。」?「哦,兒知道母后的意思……」?
??朱翊鈞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態,正欲說下去,李太后伸手阻攔了他,又道:?
??「內閣就張先生一個首輔,也真虧累了他,我看,得給他找個助手了。」?
??一直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的馮保,這時插話道:「張先生自己也好像有這個意思。」?
??「你怎麼知道?」?
??李太后嚴厲的目光掃過來,馮保嚇得一哆嗦,趕緊垂首答道:?
??「張先生今兒個送了摺子進來,請萬歲爺增補閣臣。」?
??「啊,他都提了哪些人選?」?
??「提了楊博、葛守禮、呂調陽三人。」是朱翊鈞回答。?
??「鈞兒看過摺子了?」?
??「看過,母後去昭寧寺敬香,兒在東閣看了一上午摺子。」?
??「很好,」李太后冷冰冰的臉色稍有緩解,「鈞兒,這三位大臣,你看哪位合適?」?
??朱翊鈞又恢復他那小大人的神態,扳著指頭說:「摺子上擺在第一的,是楊博。」?
??「這個不能用。」李太后乾脆地否決。?
??「為何?」朱翊鈞問。?
??「既是擺在第一,就肯定與張先生私交深厚。內閣大臣,還是互相牽制一點好。」?
??朱翊鈞雖是孩子,但心性靈活,經母后這麼一點撥,他立刻就明白箇中奧妙,於是一拍巴掌,笑道:?
??
??「母后,我就用呂調陽。」?
??「有何理由?」?
??「這呂調陽在摺子上頭擺在第三。」?
??「還有呢?」?
??「兒還是太子的時候,呂調陽是詹事府詹事,是兒的老師,他在經筵上講課最好。」?
??「還有呢?」?
??「還有,還有,還……沒有了。」?
??「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咱聽說呂調陽這個人一身學究氣,從不拉幫結派。」?
??「那,母后同意用他?」?
??李太后咬著嘴唇思忖了一會兒,才字斟句酌地說:「選拔呂調陽入閣任次輔,從目下情勢來看,或許是最佳選擇。馮公公!」?
??「奴才在。」?
??馮保屁股離了凳子,欠身應答。作為大內主管,聽了太后與小皇上母子之間這一場對話,可謂是風狂雨驟,驚心動魄,他感到前胸後背粘乎乎地都濕透了。?
??也許是他回答的聲音有些異樣,李太后又瞟了他一眼,問:?
??「你臉色白煞煞的,累了?」?
??「唉,有一點點,啊不,奴才向來有頭暈的毛病,進屋時發過一陣子,現在好了。」?
??馮保極力掩飾,處處顯得不自然,好在李太后並不深究,而是令他:?
??「準備紙筆,替皇上擬旨。」?
??東閣內,紙筆墨硯啥時候都是現成的,馮保坐到書案前,李太后又道:?
??「擬兩道旨,一道給戶部,一道給內閣,就按方才咱與皇上商量的擬文。記住,這兩道旨今夜就得送到通政司,明兒一早,就傳到當事衙門。」??
??聽完游七的陳述,張居正陡然感到了天威不測的沉重壓力。自接任首輔以來,他一直謹慎從事。入則懇懇以盡忠,出則謙謙以自悔。哪怕深蒙聖眷,也始終不敢忘記國事之憂,將一片肫誠之意,流露於政事之間。汲取前任削籍的悲劇,他最擔心的是讒譖乘之,離間君臣關係
??。現在,這件事果然發生。他的腦海里頓時浮出《易》中的兩句話:「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君失此臣,尚有彼臣可代;臣若失身,何可代之?慮著這一層,張居正驚出一身冷汗。他暗透一口氣,望著緊張得合不攏嘴的游七,問道:?
??「我家的胡椒蘇木,拿出去變賣了嗎?」?
??「沒有。」游七囁嚅著。?
??「為什麼不賣?」?
??游七猜不透主人的心思,但知道他眼下心情不好,故小心答道:「小的慮著,一個宰輔之家,若真的去賣胡椒蘇木,恐被人笑話。」?
??「混賬!」張居正一拍茶几,由於用力過猛,茶几上的杯子震落在地,這隻比蛋殼兒還薄的卵幕杯,落地就碎了。張居正還恨恨地將那堆碎瓷踩了一腳,怒氣沖沖罵道,「什麼宰輔之家,我同所有京官一樣,都是靠朝廷俸祿吃飯。朝廷實行實物折俸,我們堂而皇之拿出去變賣,有何羞恥?」?
??游七劈頭蓋臉挨了這一頓臭罵,儘管內心感到委屈,卻半句聲也不敢做,抖抖索索站在那裡,像秋風中的一條絲瓜。瞧他這可憐又可嫌的樣子,張居正朝他揮揮手,說:?
??「你先回去吧。」?
??「唉。」?
??游七如釋重負,朝主人深鞠一躬,就退了出去。剛走出花廳門,張居正又喊住他,吩咐道:
??「徐爵那裡,你要和他熱乎點,每次送了信,封點賞銀給他。」?
??「小的知道了。」?
??游七唯唯喏喏退出,聽著他篤篤篤的腳步聲已是離開了山翁聽雨樓,一會兒,又聽得馬蹄得得離開了院子。此時已是夜深人靜,偌大的山翁聽雨樓雖然燈火通明,卻是死一般寂靜,一應侍奉既不敢睡覺,又不敢走近,只是縮在進門的過廳里等待傳喚。張居正呆坐半晌,才開口問一直侍坐在側的王篆:?
??「介東,皇上這兩道旨意,你如何看?」?
??王篆向來不肯深研大局,只是個看主子眼色行事的角色,此刻他心裡惶惑得很,答道:?
??「昨兒個,皇上頒賜紋銀與玉帶給你,今兒個,又繞開內閣直接下旨。皇上的臉色,下官實在看不懂。」?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張居正心裡頭,忽然蹦出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的這句話來,但表面上,他卻反省自己,「我們作大臣的,理所當然應該做到善則歸君,過則歸己。那幾位王侯勛戚串通一氣,跑到太後跟前告狀,如果你是太后,你又會如何處置?」?
??「是武清伯這糟老頭子,攪混了這凼子水。」王篆答非所問。?
??「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張居正眼波微微一閃,「國家國家,皇上既要治國,又要治家,家事摻進到國事之中,國事就難辦了。」?
??王篆順竿兒爬,幫腔道:「這個李偉,京城沒有誰不知道他,是個錢窟眼裡翻筋斗的人物。」?「事到如今,何必責怪人家,」張居正嘆了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三個人湊到一塊兒告狀,我看這後頭有人指使。」?
??「啊?」?
??「英國公張溶,是個樹葉兒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從不出面招惹是非。駙馬都尉許從成,有五千畝封田不說,光在兩京等處的商鋪,就有幾十家之多。李偉每年收上萬石稞糧,上個月還在糶賣糧食,三個人都富甲一方,怎麼會為區區一點月俸銀而興師問罪呢?」?
??聽如此一分析,王篆才感到這場風雨大有來頭,把腦瓜子抓撓了半天,才狐疑地問:「究竟是誰呢,有這大的能耐。」?
??「你說,我當首輔,哪些人心裡不舒服?」?
??「還不是高……」?
??「噓!」?
??張居正做了個手勢,指了指裡間小屋,王篆這才記起裡頭還有一位玉娘,頓時吐了吐舌頭,小聲說,「他的親信門生故舊,以魏學曾、王希烈為首,還有一大把哪。」?
??「扇風點火之人,就在他們之中。唉,還是玉娘唱得對,皇城中爾虞我詐,衙門內金戈鐵馬。」?「既如此,首輔就該向皇上解釋。」?「解釋什麼,讓皇上收回成命,更改旨意,這可能嗎?虧你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連起碼的事君之道都不懂。現在能做的只有一條,就是設法度過危局。呂調陽入閣,本是仆之所願,這是好事,難的就是王侯勛戚的胡椒蘇木折俸,此事牽一髮而動全身。」?
??受了訓斥的王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正想表明心跡說點什麼,忽聽得小屋虛掩著的門被推開,玉娘摸摸索索走了出來。?
??「玉娘。」?
??張居正喊了一聲,連忙起身走過去,把玉娘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玉娘說道:?
??「先生,奴家還是離開這裡為好。」?
??張居正一愣:「你為何又突然改變主意?」?
??玉娘凄然一笑,說:「方才您們在這裡的談話,奴家在裡頭隱隱約約聽到了不少。先生宰輔
??當得如此之難,這麼多煩心事壓著您,奴家哪裡還能夠再來麻煩您呢。」?
??「玉娘,這是兩碼子事。」張居正解釋道,「你留下,不會給我添什麼新的麻煩,相反,你若走了,倒真是添了我的心病。」?
??「先生,您?」玉娘疑惑不解。?
??張居正不加掩飾地說:「我是為你的眼睛擔心。」?
??王篆為了討好張居正,也從旁說道:「玉娘,首輔對你的關懷是無微不至,你怎能輕言走開。」?
??玉娘深深嘆一口氣,臉上又不自覺地泛起紅暈。張居正想著玉娘這一晚也沒吃什麼東西,便吩咐王篆:?
??「喊侍女過來,給玉娘沏一杯參茶。」?
??少頃,侍女端了參茶過來,遞到玉娘手上,玉娘呷了一口,又擱回到茶几上,感慨說道:「平常總聽人說,讀書人十年寒窗,就為了博取功名,在頭上戴一頂烏紗帽光宗耀祖。現在才知曉,這頂烏紗帽戴在頭上,是何等的不自在。」說到這裡,玉娘苦笑著搖搖頭,補了一句,「看來,教曲兒的人,有時候也很無知。」?
??「教曲兒的人為何無知?」王篆追問。?
??玉娘答道:「奴家在南京時,就跟著師傅學過一曲帶把兒的《馬頭調》,專唱烏紗帽的。」
??「啊,玉娘能否唱給咱們聽聽。」王篆說著瞧瞧張居正,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忙去裡屋拿了琵琶出來,遞給玉娘,說,「首輔這一晌說話累了,正好聽聽曲子解乏。」?
??玉娘猶豫著說:「夜已深了吧。」?
??張居正看了看悄無人影的廳堂,說:「不妨事的,玉娘,你唱吧,這裡離人家甚遠。」?
??「那好。」?
??玉娘端正坐姿,撥動琵琶,唱了起來:
??喜只喜的烏紗帽——兩翅高搖,?
??愛只愛的大紅蟒袍——腰中帶一條。?
??喜只喜,象牙笏板懷中抱,?
??——清晨早上朝。?
??愛只愛,黃羅傘罩著八抬轎,?
??——旗幟兒前頭飄。?
??喜的是封侯,愛的是當朝,?
??——天子重英豪。?
??喜只喜,出將入相三聲炮,?
??——鼓樂鬧嘈嘈。?
??愛只愛,十三棒銅鑼來開道,?
??——人人站起來瞄。
??這支曲子明快詼諧,玉娘的情緒雖然沒有調整過來,但大致還是唱出了韻味兒。她稍稍表露出的那份俏皮勁兒,張居正很是喜歡,但這曲本來好笑的《馬頭調》,卻是讓他笑不起來。平心而論,唱詞兒中表述的那些令人眼饞的東西,如今他樣樣都有。可是,眼下正是這些東西讓他心煩意亂。一曲終了,他應付地拍拍手,嘆道:?
??「昔時范蠡放著丞相不做,而是帶著西施泛舟五湖,他倒是看透了官場,像他這樣把烏紗帽棄之如敝履的人,實在是不多。」?
??「先生為何不能這樣做呢?」玉娘問。?
??「也許是孽障未凈吧,」張居正自嘲地笑了笑,「以道事君,士君子之通願也。居正不才,卻不該也懷了一顆匡時救世之心。」?
??正說著,又聽得院門外有的的得得的馬蹄聲急馳而來,三人遂都打住話頭,側耳傾聽。一會兒,便聽得有人敲門。?
??「這麼晚了,還有誰來?」王篆狐疑地問。?
??「該不是游七又回來了吧,」張居正心裡頭又掠過不祥之兆,便對王篆說,「你去看看。」
??
??王篆急匆匆地朝院門方向走去,尚不及一盅茶工夫,他就轉了回來。?
??「是誰來了?」張居正問。?
??「是學生手下的一位檔頭。」?
??「何事?」?
??王篆一臉的緊張,答道:「今兒個夜裡,在桂香閣酒家,章大郎被人刺死了。」?
??「什麼?」?
??張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王篆繼續稟道:「章大郎被皇上赦了死罪,發配三千裡外充軍,這傢伙從刑部大牢出來,竟四五十抬轎子前往迎接。今兒個晚上,他的狐群狗黨包下了桂香閣為他接風壓驚,就在酒席上,突然有個人闖進來,拔刀刺向章大郎,等眾人反應過來施救,章大郎已倒在血泊之中抽搐著死了。」?
??「兇手呢?」?
??「被當眾擒獲。」?
??「是誰?」?
??「是死去的儲濟倉大使王崧的兒子,他這是為父報仇。」?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章大郎一死,邱公公不知又會在李太後面前挑唆什麼,張居正心情更加沉重起來。他吩咐人把玉娘扶下去休息,然後踱步到山翁聽雨樓門外。此時月明中宵,夜涼如水,河邊草叢中,點點流螢時隱時現。張居正忽然感到有一片黑影迎面撲來,他一閃身,拂面而過的是一陣清風,他迴轉身來,對一直緊緊相隨的王篆說:?
??「介東,你現在出發,把王之誥、王國光兩位大人請來這裡,要快。」?
??「是。」?
??王篆倏忽間消失在夜幕之中。?
??張居正回到山翁聽雨樓,命人鋪展紙筆,趁兩位部堂大人還未來到的這段空隙,他想把《女誡》一書重印版的序言寫出來,這是李太后交辦之事,必須儘快完成。?
??在案前稍有沉思,他開始奮筆疾書:
??嘗聞閨門者,萬化之原。自古聖帝明皇,咸慎重之。予賦性不敏,侍御少暇,則敬捧洪武太祖皇帝敕修《女誡》一書,庄頌效法,夙夜竟竟。庶幾勉修厥德,以肅宮闈……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2 11:11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一回 老蒼頭含淚賣蘇木 大總管領命會鉅賈 文 / 熊召政
??禮部散班,童立本騎著一頭小毛驢,顛兒顛兒回到位於羊尾巴衚衕的家中。節令過了白露,北京的天氣已是兩頭冷,中間熱。童立本體弱多病,上值早已穿上了夾衣。這會兒在家中卸去官袍,露出貼身的夏布汗衫。這件汗衫穿了好幾年,不但汗跡斑斑,且還打了四五處補丁。他胡亂套上一件褪得灰不灰白不白的舊道袍,慢慢從卧室踅到廂房門口,仄耳聽聽,屋裡沒什麼動靜,他這才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房中光線太暗,童立本一時什麼都看不清。他眨巴著眼睛,輕輕喊了一句:「柴兒。」?
??「嗯。」?
??有人應了一聲。只見房中的一隻木圈椅里坐了一個人,手腳瘦得像麻稈,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口角歪斜,往外流著長長的涎水。這是童立本的大兒子童從社,小名柴兒。柴兒生下時聰明伶俐可愛,兩歲時患病,請了個江湖郎中診治,用反了葯,從此便成了個手腳癱瘓的傻子。如今三十多歲了,只能坐在木圈椅中,吃飯拉屎都得靠人侍候。童立本進來時,柴兒正在勾頭打盹,父親的喊聲把他驚醒。?
??「柴兒,餓吧?」?
??童立本走到木圈椅跟前蹲下,關切地問。柴兒面頰痙攣,涎水順著下巴一掛一掛流了下來,他嘴唇哆嗦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
??「爹,餓。」?
??望著身碼兒看似只有十三四歲的殘疾兒子,童立本忍了兩泡老淚,難過地說:「爹知道你餓,再忍耐一會,桂兒娘有東西喂你。」?
??正說著,門外又傳來????的腳步聲,童立本回頭一看,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
??「老爺回來了?」女人倚著門問。?
??童立本站起身,走出廂房來到堂屋,那女人跟在身後。他說:「回來時沒見到你。」?
??女人答:「去了街口,瞧老鄭回來沒有。」?
??「回來沒?」?
??「沒。」?
??兩人一時沉默,這女人就是方才童立本提到的桂兒娘。她名叫桂兒,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環。童夫人過世,童立本無錢續娶,家中又少不得一個女人,加之與桂兒相處時間較長,眉來眼去也有些感情,遂乾脆納她為妾。乍一看,桂兒還有幾分姿色,但不能細看。蓋因桂兒五歲時,元宵節隨父母上街看花燈,被一隻飛過來的二踢腳崩瞎了左眼。若不是這個缺陷,她也不會來童立本家當丫環。?
??因為秋燥,桂兒的眼睛生翳,這會兒正在用手袱兒揉拭,望著她一臉菜色和枯黃的頭髮,童立本心疼地說:「中午,你和柴兒都沒有吃飯?」?
??桂兒搖搖頭。?
??童立本頹然坐到椅子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不敢看桂兒哀愁的眼光。他想說點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而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卻像夢魘一樣,死死地纏繞著他。?
??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金榜題名,已經三十五歲。放了一任縣令之後,又當了一任的山東登州同知。九年考滿,升為禮部儀制司主事。由從六品的地方官變成六品京官,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但實際上經濟收入卻大為降低。在地方官任上,多少有點外快,日子
??過得多。禮部儀制司是一個清水衙門,不要說關係到國計民生升降罷黜這樣實實在在的大權,就是諸如撫邊納貢,開漕請恤這樣可以得到實惠的小權,也一概不沾邊。儀制司所做的事,就是為諸如太子登基,皇室人員加封,皇帝婚喪大禮這樣一應大典提供典章及儀式的規範。有關涉及到國家禮節的大事,都得由儀制司出面來做。按理這份權力也不小,但這都是為皇帝服務,根本撈不到任何油水。事情做好了,得褒獎的是禮部堂官,做砸了,這個六品主事還得承擔責任。因此,童立本自來這個禮制司主事任上,除了一年一百二十石米的俸祿,再沒有任何收入來源。俸祿按月支取,若能全部足額拿到,一月十石米,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雖不富裕,勉強還過得去。但自嘉隆之後,京官俸祿往往折值不符,甚至發生拖欠現象。每逢此時,童立本就捉襟見肘了。?
??朱洪武立國之初,就為官員的俸祿等級及支取方法,制訂了一整套實施細則。官員俸祿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本色俸包括三樣:一是月米,二是折絹米,三是折糧米;折色俸含有兩樣:一是本色鈔,二是絹布折鈔。所謂鈔,就是銅錢。這樣,官員們每月拿到的俸祿,就由米、絹(或棉布)、銀、鈔四樣組成。按規定,官員無論大小,每月支米一石。餘下俸祿折為絹、銀、銅錢支付。有時太倉銀告罄,沒有銀錢,臨時也會改用其他實物支付。這就要看國庫里有什麼了,有什麼分什麼。鹽、油、蠟燭甚至香料都曾折為米價分給官員們作為俸祿。官員們叫苦不迭,卻也無可奈何。還有一個讓官員們怨聲載道的,就是折色俸中的銅錢。隨著物價的變換,銅錢的變化極大。上個月十貫銅錢可以買一擔米,到下個月可能就要二十貫銅錢買一擔米。但折色俸一旦確定,多少年都不會輕易改變。到隆慶四年,市面上的米已賣到三十五貫一石,而官員們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貫折一石米的比價領取折色俸。這樣,官員的實際收入比之俸祿數額已大為降低。即便如此,官員們俸祿也常常不能如期足額拿到。從隆慶初年開始,拖欠官員俸祿的事經常發生。但高拱自隆慶四年秋任內閣首輔后,著著實實為官員們辦了幾件好事。一是提高本色俸的比例,每月官員們現銀拿得多了;二是折色俸中,將實物折俸這一塊拿掉,全部改為四十貫錢鈔折一石米。這麼一來,等於變相提高了官員們的俸祿,他的人望也因此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張居正接任后,官員們心想,可能會得到更多的實惠。可是,二十多天前,戶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門,本月官員俸祿改用胡椒蘇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兩斤蘇木也是折三石米。這樣,童立本每月十石米的俸祿,除領到一石米外,餘下九石,折成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分到這四斤東西,童立本差一點滾出了老淚,當時礙著一幫僚屬胥吏在場,強自忍著沒有把痛苦表現出來。?
??官員的晉陞制度,按成憲來自於考察。每三年對官員考察一次,優勝劣汰。若一連三次考察均無過錯,稱為九年考滿,例該晉陞一級。到了隆慶五年,童立本在儀制司主事任上滿了九年,頭兩次考察都順利過關。這第三次考察卻出了問題。蓋因這年春節,在過了多年窮困的生活之後。他寫了一幅聊以自嘲的春聯貼在大門上:「白水清茶權當酒,蘿蔔青菜且為葷。」橫匾四個字「也是過年」。誰知這麼一件小事卻被禮科給事中陸樹德糾住,一本參上去說他這是故意訕謗朝廷,往聖明天子臉上抹黑。隆慶皇帝看了摺子后批道:「這廝胡謅,念他以往並無大錯,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饒他。」懲罰雖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個陞官的機會就這樣一風吹了。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認命,繼續在禮部主事的位子上艱難度日。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兩人,兩個兒子,還有丫環桂兒和一個六十來歲的蒼頭老鄭。夫人過世后尚有五人,全靠俸祿生活。年初,小兒子童從稷回鄉參加鄉試,童立本將積攢多年的一百兩銀子讓他帶回家。一來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來作為童從稷鄉試的費用。這樣一來,家中經濟狀況更是每況愈下。每月的俸祿精打細算才勉強度日。上月,禮部尚書高儀去世,衙內官員湊份子公祭。童立本素來敬重高儀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發懷念高儀的雍容大度。為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摳櫃縫兒,把藏著的最後五兩銀子翻出來交出湊了份子。當月的生計就出了問題,蒼頭老鄭出去借了一兩銀子的高利貸。原以為拿到七月份的俸祿后迅速還上。沒想到一厘俸銀沒拿到,只領回兩斤胡椒,兩斤蘇木。放高利貸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還沒進門,討債的已坐在家中了。聽說沒有錢還,那伙就動手拉他的驢子。京官上班,原先規定二品大員以上才能乘轎,余者皆騎馬。后漸漸禁令鬆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轎了。從此京城中轎輿塞道。為了臉面,再不濟的官員,得弄一頂二人抬小轎坐著招搖過市。像童立本這樣騎驢子上班的官員,倒真是寥寥無幾了。
??
??這會兒見討債人要牽走驢子,童立本急了,連忙放下官架子與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蘇木抵債。那人死活不要這些東西。說到最後,那人便把剛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這樣一來,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沒有了接濟。米缸里的存米還可應付半個月,童立本當即對桂兒說,家中從此每天改吃早晚兩頓,中午的飯免了。另外讓老鄭提著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到街上叫賣。桂兒窮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輕易度過。兩餐飯被她改成兩頓粥,除了保證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飯,餘下三人連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湯。再說老鄭每日提胡椒蘇木出門,晚上回來,手上拎著的仍是蘇木胡椒。這樣一連二十幾天過去,不但桂兒連童立本也沉不住氣了。再拖延兩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斷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經暮色朦朧,仍不見老鄭回來,兩夫妻坐在堂屋裡。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頭小叫驢,拴在院子裡頭嗷嗷亂叫,它也餓得青腸見白腸,尋不到東西吃。?
??大門吱呀一聲,接著是熟悉的腳步聲,老鄭回來了。天已黑盡,桂兒起身找了半截子蠟燭點上。可是等了一會兒,卻不見老鄭進門。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門口一看,只見老鄭一尊木偶樣佇立在院子里,一動也不動。?
??「老鄭,你這是幹啥呢?」童立本問。?
??「老爺。」?
??老鄭澀澀地喊了一聲,當即就在泥地上跪了。他是童立本在山東登州同知任上招來家中的老僕,已跟了他十五六年。?
??「跪啥呢,餓得前胸貼後背,還講禮節做甚,進來回話。」童立本沒好氣地訓斥。?
??老鄭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著腦袋站著,童立本見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知道又沒有賣出去,臉頓時沉了下來,申斥道:「怎麼又沒有賣出去?」?
??老鄭抬起頭望著童立本,委屈地說:「老爺,這十幾天,小的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鋪跑遍了,就是賣不出去。」?
??「為什麼?」童立本犟脾氣又發了,「這胡椒蘇木,都是國庫里拿出來的上等好貨,難道偌大一個北京城,找不到一個買主?」?
??老鄭眼淚巴沙答道:「老爺,難哪。」?
??「胡說,」童立本一拍桌子,氣咻咻地說:「分明是你老糊塗了,找不著地方。」?
??老鄭仍跪在地上,借著一閃一閃的幽明燭光,只見他已是老淚縱橫。因為又累又餓,他的身子左右搖晃。他翕動嘴角,本想說點什麼,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慌得童立本夫婦趕緊上前攙扶。怎奈兩人也是忍飢挨餓氣力不支,折騰了好半天,才把老鄭弄到躺椅上。
??童立本此時已是虛汗淋漓眼冒金花胸口一陣一陣發慌。桂兒也是臉色慘白氣喘吁吁,但兩人都顧不得自己。躺椅上的老鄭還是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桂兒去廚房舀了一碗涼水來,兩人把老鄭嘴巴撬開灌了幾口,少頃,老鄭才悠悠醒來。他見童立本蹲在身邊,感到不妥,掙扎著想坐起來,但依然是頭重腳輕撐坐不起。?
??童立本按住他,負疚地說:「老鄭,看你滿頭虛汗,一天沒吃東西,餓暈了。」?
??「是啊,躺著養養神吧。」?
??桂兒也在一旁安慰,連連嘆氣。?
??老鄭向他夫妻倆投來感激的一瞥,仍咬著牙撐坐起來,艱難地說:?
??「老爺,聽小人斗膽說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購你的蘇木胡椒了。」?
??「這是為甚?」?
??「開頭幾天小人不願意告訴你,現在不說不行了。」老鄭又喝了幾口水,止了止心慌,接著說道:「老爺其實應該明白,在京的官員,大大小小有好幾千人,每個人都領了胡椒蘇木回家,加起來有幾萬斤之多。家家都想把胡椒蘇木變成現銀,說起來真不是容易事。現在,整個北京城,大街小巷走的都是賣胡椒蘇木的人。十個人賣,卻不見得有一個人買。雖也有一些店鋪收購,但人家只收購那些官大勢大人家的,收了吏部官員的,再收戶部的,然後又是兵部、刑部。老爺所在的禮部,人家瞧也不瞧。還有就是那些朝中的一品大員,加上那些地位雖低,但手上有實權的官員不用出去賣,自有人家上門來用重金收購。出的價錢竟比市價高出好多倍。這些官員拿到胡椒蘇木折俸,竟比直接拿到俸銀還要划算。只苦了老爺你這樣的官,既無實權,又無顯赫品秩,說起來是六品官,在京城裡住了十來年,就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我拿著胡椒蘇木送到貼著告示收購的店家。人家開口就問:『哪個府上的?』小的回答:『禮部儀制司童大人府上。』人家嘴一癟:『什麼銅大人鐵大人,沒聽說過。』就再也不肯搭理。我站在一旁苦苦央告也無濟於事。這一連十天,我處處碰壁。見到這般光景,倒真是絕望了。今天後晌,小人路過北玉河橋回來,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想到這樣被人瞧不起,心中像被捅了一刀。若不是要把這四斤胡椒蘇木背回來,我真想一頭跳進河中,尋個短見倒也省事。待小人回到院子里見到驢子,知道老爺已經回來了,心裡頭對小人存著指望,因此也就不敢進門。」?
??老鄭說一下,停一下。待積蓄了一點力氣再接著說。這樣斷斷續續說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才把這段話說完,說到傷心處,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巴嗒巴嗒掉在地上。待他吭吭哧哧說完,桂兒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大哭起來。院子里的那頭小叫驢受了驚擾,也跟著低一聲高一聲的嚎叫。??
??就在童立本閤府哀嚎之時,位於棋盤街上的淮揚酒肆,正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猜令划拳喧騰酬酢鬧熱得不可開交。這裡是京城吃淮揚菜最好的地方。如果是白天,遠遠就可看見店前高高樹立的酒望子上,赫然書寫著「淮揚古風」四字,這是嘉隆轉承期間內閣首輔徐階的手書。這位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筆意腴中含秀,柔里藏鋒,極得江浙膏澤之地的文化韻致。京城還有一個醬菜名店叫「六必居」,招牌為嚴嵩所書。這嚴嵩雖為奸相,但卻是嘉靖一朝難得的書法高手。因此,這兩塊招牌在京城極為有名,兩個店子也因此興旺發達。多少年來,生意一直紅火不衰。?
??華燈初上,在淮揚酒肆二樓一間寬大的雅間里,一桌酒席剛剛開張。席面上坐了三位男子。其中兩位是游七、徐爵,還有一個陌生面孔,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穿了一件簇新的團花改機的杭綢?衫,頭上戴著時下流行的四片瓦的玉壺巾,手上搖著一把蘇制的上等烏骨泥金摺扇,乍一看,這裝扮倒有幾分儒雅,像是文墨中人,但若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此人一雙猴眼眨巴眨巴總沒個停的時候,手上還戴了一枚嵌著碩大一顆祖母綠的金扳指,僅此一點,便讓他的十分斯文減了九分。且讓人感到他是一個砍掉樹兒捉八哥的厲害角色——這評論不假,此人就是京城最大的綢緞店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
??這樣三個人為何湊在一處?說起來有故事:?
??卻說那一天,內閣差吏將三十多斤蘇木胡椒親自送到紗帽衚衕張居正府上,交把游七簽收,告知這是首輔本月的折俸。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就有幾撥子人轉彎抹角攀親扯友地來找游七,願意用高出幾倍的價錢來收購這批貨物。游七雖然心動,但一想到堂堂首輔之家居然要靠變賣這些蘇木胡椒來生活,說出去名聲不好聽,故都婉言謝絕了。直到前些天在積香廬的那個晚上,游七被張居正罵得狗血淋頭,限令他即速賣出胡椒蘇木時,游七再也不敢怠
??慢。第二天,先差手下人跑到街上轉悠,為的是摸摸行情。手下人走這一趟不打緊,看到多少人背著胡椒蘇木賣不出去,心裡頭不免打鼓,回來向游七稟了,游七也不想上街丟人現丑,一心等著買主上門偷偷賣了完事,但等了兩三天卻是人毛也沒等到一根。原來自那天下午他辭了那些買主之後,此事一傳十,十傳百,京城裡那些想通過這筆買賣來巴結新任首輔的商人只當是張學士府家規極嚴,不屑與他們打交道,故都死了這份心。蠅營逐臭把心思用在別的炙手可熱的大臣身上,反倒把首輔家晾了乾魚。這情形讓游七焦急起來,由於張居正素來管教極嚴,不允許家裡人在外牽藤放蔓惹事生非,故游七認識的人也不多,特別是做買賣的商人,他竟是一個都不認識,所以事到臨頭不免抓瞎。正在這時候,恰好徐爵來張學士府中有事,游七便說明情況求他幫忙。徐爵聽了嗤地一笑,譏道:「瞧你這話說得多寒傖,堂堂一個首輔家的大總管,居然賣不掉三十斤蘇木胡椒,這事兒交給我了。」第二天,他便領了這個郝一標來到府中。?
??對郝一標的大名,游七早就知道,用衚衕里話講,是個肚臍眼肥得流油,放屁都能打出金屑子來的人物。今天親自見面,看他衣飾派頭,那闊綽勁兒倒真是讓人咋舌。即便這樣,徐爵還惟恐游七看輕了他。剛一坐下,便數蘿蔔下窖把郝一標吹噓了一番。?
??論籍貫郝一標是杭州人,其祖父本是府學生,中了秀才之後,一連兩次鄉試都未曾中舉。遂棄文經商,來京開了一爿綢緞店,取名七彩霞。他因是讀書人出身,凡事好動腦筋,不消幾年,便把生意場上的溝溝道道陰陽八卦弄得一清二楚。加之他廣結人緣,店裡貨色品種備得全,價格又總比別人低廉一些,這麼著做了十幾年下來,七彩霞居然就變成了京城第一大綢緞店。一應服飾面料,從數百兩銀子一疋的上等絲綢到丁門小戶消費只七分銀子一疋的中機布;從制裙的馬尾絲到天鵝絨、瑣袱等鳥紋布;從產自琉球、日本的兜羅絨到販自暹羅、高麗的西洋布與高麗布,七彩霞店裡是應有盡有。經過兩代人的辛苦創業,七彩霞店到了郝一標手上,越發地興旺發達,不僅僅在京城,在南京、揚州、蘇州、杭州、荊州、番禺、洛陽、大同等四方通邑大都,都先後開上了分店。由於字型大小老名氣大,每一個店都賺錢。單是設在
??棋盤街的北京總店,門面就有四五十間,京城的達貴官人王公巨族,每年製作衣飾的一半面料幾乎都購自七彩霞。京城人說起郝一標來,無不嘖嘖稱嘆。?
??郝一標雖然財大氣粗,但在游七面前卻表現出十二分的謙恭。略一寒暄,他就讓隨來的朝奉把那一袋子蘇木胡椒拎走,留下兩百兩白花花的紋銀。值價比市場高了好多倍,游七自是高興不盡。送客到門口,徐爵又往游七手上塞了一張摺紙,低聲說道:「這是給你的二百兩銀票,上棋盤街寶祥號即兌即付。」游七一驚,慌著要把銀票退還徐爵。徐爵擠擠眼說:「老游,你也不必客氣,這張銀票是他給你的。」說著指了指旁邊站著的那位商人。游七一聽此言,更是不敢接受,推推搡搡一定要原物奉還。徐爵看準了游七的心態:心裡頭既貪著這張銀票,又怕其中有詐,便笑著說:「老游不要擔心太多。咱這朋友花銀錢像潑水似的,哪在乎這點銀子。他只不過慕你老游的名聲,想結交你,並不圖你什麼。銀票收著吧,不會咬手的。」話既說到這個份上,游七也就不再堅持,半推半就地把銀票藏進了袖子。?
??昨日里張居正散班回家,忽然記起了胡椒蘇木之事,吩咐人把游七找到書房來,問:「胡椒蘇木賣了嗎?」?
??「賣了。」?
??「賣給誰了?」?
??「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
??「郝一標?」張居正知道這個人是京城第一富商,常在王侯勛戚間走動,於是又問,「賣出多少銀子來?」?
??「二,二百兩。」游七縮著脖子答。?
??「多少?」張居正似乎沒有聽清。?
??「稟老爺,二百兩銀子。」?
??「混賬!」張居正頓時就爆了,一掀長須罵道,「這哪叫買賣,分明是賄賂,你給我退回去。」?游七本以為辦了件好事,誰知又招來了一頓臭罵。也不敢答話,只哭喪著臉倒退著走出書房。?也難怪張居正火氣忒大,這些時他的心情糟透了。皇上那兩道旨下發之後,呂調陽即日就到內閣上值。戶部那邊,王國光有心上疏自辯,張居正擔心有抗旨之嫌,故把他壓下了。只一心謀划如何籌集銀兩度過難關。其間他用八百里馳傳給殷正茂去了一信,望他以大局為重,能否從那二十萬兩銀的軍費中拿出一部份來,以解京城燃眉之急。信出去五天,尚不見迴音。他如此做,也是不得以而為之,再說李太后那裡,這些時對他依然不冷不熱。張居正心底清楚,除了三位勛戚告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章大郎被殺。邱公公畢竟是李太后的心腹奴才啊!這事兒既然發生,若能夠煙熄火熄偷偷處置也還罷了,偏偏一些官員紛紛上疏替王崧的兒子求情,說他這是替父伸冤孝心感動天地,伏望皇上給他免死特赦。張居正內心也很同情王崧之子,但他知道官員們的同情摺子上奏,多半是為了鬧事,諸多蛛絲馬跡證明,京城這些時發生的大小事情,似乎都是有人在幕後操縱組織安排,其目的就是一個,利用胡椒蘇木折俸一事大做文章,以求混淆視聽擾亂聖心,達到抵制京察的目的。面對危局,張居正雖然焦慮窩火,但始終方寸不亂。他既看清了問題的實質,也大致猜測得出幕後操縱者是哪些人。他認為平息這場風波並不是難事,只要李太后和皇上仍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一切事情都好辦。但這個「結」如何解開,這幾日倒讓他頗費腦筋。?
??卻說游七退出書房,也沒急著離開,而是躲在廊柱後頭,偷偷地抹了幾把眼淚。張居正素來不管家務,家裡一切用度開支,全憑游七謀划。說實話,張居正很少得過「孝敬」,這麼大的家府臉面,撐起來決非易事。游七為此不說操碎了心,也算是想盡了主意,使盡了解數。偏偏張居正還橫挑鼻子豎挑眼,動不動拿他開涮,叫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委屈得不得了。正在他偷偷拭了淚痕,準備去找郝一標退銀子時,書僮又跑過來,說老爺叫他回書房裡去。?游七磨磨蹭蹭迴轉來,站在張居正面前,懷裡頭像揣了只兔子。張居正看了看他,問:「慪氣了?」?
??張居正一向嚴厲,這麼輕描淡寫問一句,就算是遮過了剛才的那頓火氣。游七深知主人的脾性,恭謹答道:「老爺罵得對,小的這就去找郝一標退銀子。」?
??「值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兩銀子也不能要。」張居正態度仍是堅決,但口氣緩和多了,「游七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多拿一點點銀子,也算是受賄,要不了多久,這事兒就會傳遍京城,後果不堪設想,你知道嗎?」?
??「小的知錯了。」游七唯唯諾諾。?
??「知錯了就得改,再犯一次,我定不饒你。」張居正說著,就轉了話題,「你怎麼認識郝一標?」?「是徐爵介紹的。」?
??「蘇木是上等染料,郝一標的七彩霞正好用得著。」?
??游七不知張居正說話的意思,隨話搭話說:「郝老闆說,他一年用的蘇木,也得大幾千斤。」?「是嗎?」張居正語調中透出興奮,「這次他收購了多少?」?
??「這個,小的還不知曉。」?
??張居正起身在房裡踱了幾步,沉思著說:「這些時,我聽說有的官員拿到胡椒蘇木后卻賣不出去,因此怨言不少,如果有人大量收購,許多怨詈豈不就冰消瓦解?」?
??「老爺,你的意思是,讓郝一標都買下來。」?
??「對,」張居正一轉身,滿懷期冀地說,「你去找郝一標談談,看他肯做否。」?
??「好,小的這就去聯繫。」?
??得了張居正的指示,游七便去找徐爵商量,徐爵積極參預聯絡,於是便有了今夜的餐聚。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2 11:11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二回 談交易奸商偷算賬 狎坤道行酒用弓鞋 文 / 熊召政
??因是第二次見面,游七和郝一標還不熟絡,雙方都還有些拘謹。酒席開始,賓主互相敬酒盡說些酥酥麻麻的恭維話。徐爵潑鬧慣了,見不得這道酸景,才喝了一杯酒,就嚷開了:?
??「郝老弟,你一個錢窟窿里翻筋斗的人,幹嗎要學著楚濱先生子曰詩云的滿嘴肉麻?三個男人三根?,咱啥時候喝過這種寡酒!」?
??游七是秀才出身,自然免不了要弄一些文縐。他給自己取了個別號叫楚濱。方才徐爵以挖苦的口氣道出「楚濱先生」指的就是他。游七聽了,臉紅紅的不好意思,但他因有主人交待的重任在身,也不敢玩個痛快。只是嘿嘿笑著,提醒徐爵說:?
??「徐爺,可別忘了,我們還有正事兒哪。」?
??「你那點事兒,算得了什麼。先同郝老弟把酒喝好,來來來,咱們猜趟拳。」?
??徐爵說著伸手挽袖就要鬧騰,郝一標察言觀色,先把徐爵攔了攔,問游七:?
??「請問游總管,有何事兒?」?
??「想請郝老闆幫個忙。」?
??「說吧,」郝一標大包大攬,「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剩下的你開口。」?
??「你能否再收點胡椒蘇木?」?
??「你家還有?這還用說,有多少收多少。」?
??「不是我家。」?
??「誰家的都行,只要你游總管開口。」?
??「有郝老闆這句話,我游某感激不盡,來,郝老闆,游某敬你一杯。」?
??游七說著,一口把那杯酒吞了。徐爵在一旁偷著樂。郝一標問:?
??「徐爺,你笑啥?」?
??徐爵擠擠魚泡眼,說:「郝老爺,楚濱先生這杯酒一喝,你恐怕就得放點血了?」?
??「啊?」?
??「他要你打起牌子,把滿京城的胡椒蘇木都收起來。」?
??「這是為何?」郝一標不解地問。?
??「為的是幫首輔度過難關,」徐爵嬉皮笑臉說道,「眼下有多少官員拿了胡椒蘇木賣不出去,這些傢伙陰著肚子憋王八,琢磨著要鬧事兒呢。」?
??「原來是這樣。」?
??郝一標說著,猴眼一眯,肚子里盤算起來。?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郝一標有了這一份龐大家業,其實活得並不輕鬆。第一是怕人敲榨,所以必須找衙門裡頭的人作靠山;第二,要想生意越做越紅火,也必須有大主顧關照。說穿了,這兩點都離不得官府。因此這麼些年來,郝一標花在生意上的心思並不多,大部份時間都用在交朋結友上。撥雲見月水滴石穿,久而久之,京城十八大衙門,內府二十四監,幾乎沒有哪一處關節他不能打通。前年,他通過皇店寶和店的總管孫隆認識了馮保的管家徐爵。過不多久兩人就成了密友,皆因兩人情趣相投,都是吃喝嫖賭,聲色犬馬樣樣都來的大玩家。加之郝一標揮金如土用錢大方,兩人挖窟窿生蛆臭作一堆,竟好得像連了褲襠不能分開。張居正當上首輔后,郝一標提出想認識他的管家游七,徐爵素知張居正對下人管教甚嚴,游七又是一個膽小鬼,要想勾他出來做朋友有一定難度,遂說這事要瞅機會急不得。前幾天正好碰上游七托他賣胡椒蘇木,徐爵心想這才真是瞌睡來了遇枕頭,第二天趕緊把郝一標領進了張大學士府。這樣等於是既幫了游七又幫了郝一標,所以徐爵是火攻紙子鋪,樂得做人情。游七既半推半就收了兩百兩銀子的見面禮,郝一標憑著商人的機敏,斷定這個游七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因此便想趁熱打鐵把這層關係拉緊。所以,當徐爵來約見時,郝一標求之不得,便精心準備了這頓晚宴。不過,他萬萬沒想到,今番會見,游七竟是秉承主人之命而來的。這次胡椒蘇木折俸,郝一標已花去了一萬多兩銀子,那些王侯勛戚以及重要衙門的堂官,凡他認識的,他都花高出幾倍的價錢收購了他們的蘇木胡椒。現在,首輔大人卻拐個彎兒要他「救濟」那些八不相干的窮官,這實在是他不願做的事。商人天生的習性,就是只肯做錦上添花的事,任何時候決不肯雪中送炭。但轉而一想,若是做了這個「傻事」,從而贏得新任首輔的信任,就等於打開了一個金庫——偌大朝廷,一年中該有多少生意,隨便哪裡切一塊兒給他,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喜!思來想去,郝一標心中有了底。便故意扯開話題,嚷嚷道:?「這事兒待會兒再論,今兒個晚上,咱哥兒們先玩好,你說呢,徐爺?」?
??「對對對,先玩個痛快。游老兄,你那點事兒,郝老弟知道安排,先入鄉隨俗吧。」徐爵粗中有細,鬧嚷中,已把球踢給了郝一標。?
??游七心雖然懸著,但也不好拂徐郝二位的意思,他習慣地摸了摸嘴角那顆硃砂痣,一咬牙,硬撐出一股豪氣來說:?
??「徐兄,你說怎麼玩,今夜裡愚弟聽你的。」?
??徐爵魚泡眼一眨,笑道:「老游總算肯同流合污了,郝老弟,你安排。」?
??郝一標對徐爵的每一個眼神都能心領神會,他有心讓游七開開眼界見個世面,便問道:?
??「楚濱先生,你看是喊小唱還是粉唱?」?
??游七雖然極少進入娛樂風月之地,但畢竟居京多年,揀耳朵也揀到了不少東西。他知道京城裡玩家,呼孌童為小唱,歌伶為粉唱。但小唱他只是聽說,還從未見識過,於是反問:?
??「怎麼,這淮揚酒肆里也有小唱?」?
??「老游這才是少見多怪,如今小唱在京城裡何處沒有?」徐爵嘴一癟,接著說道,「不過也難怪,張閣老平常把你管得太嚴,看來,今兒晚上,咱哥兒倆要給你啟蒙了。」?
??郝一標嬉嬉一笑,頓時滿臉都是淫邪,他對游七說:「這淮揚的小唱不算太好,但也有幾個差強人意,不過都是南唱。」?
??游七答:「小唱自然是男的。」?
??郝一標笑著糾正:「咱說的南是南方的南,而非男人的男。南唱是寧波幫,近兩年時興北唱,這北唱大都出自臨清。」?
??「南北兩唱有甚區別?」游七好奇地問。?
??「區別當然有,」郝一標答,「南唱衣裳艷麗,臉上擦脂粉,忸怩作女態。北唱天姿清秀,調笑可人,是地道男色。」?
??「還有呢,」徐爵眯著魚泡眼作補充,「這北唱十之八九屁股都肥嫩,與他來事,只感到肉墩墩的甚是快活。有兩句話單道這妙處。」?
??「哪兩句?」?
??「三扁不如一圓,操屁股勝似過大年。」?
??兩人繪聲繪色的描述,把游七撩撥得慾火燃熾,他咂巴著嘴唇嘆道:「沒想到這裡頭還有這大的學問。」?
??「要不,找幾個小唱來?」郝一標問。?
??「這裡頭有沒有北唱?」游七問。?
??「沒有,淮揚酒肆,豈容北唱進入。」?
??游七一想到南唱塗脂抹粉作女人態,心裡頭便起疙瘩,他說:「既沒有北唱,今夜裡就免了。」?
??「也好,看來楚濱先生同咱一樣喜歡北唱,趕明兒找個地方,讓你盡享北唱之樂。」郝一標許下這個諾,又說,「看來,今夜只能招粉唱了。」?
??「好吧。」游七點點頭。?
??「喊那一路的?」?
??「這也有講究?」?
??
??「有,」郝一標又津津樂道介紹起來,「天下妓女,各地叫法皆有不同,在京城就叫粉唱。卻說粉唱既有官妓,也有私窠子。官妓都是獲罪官員的女眷或俘獲虜敵的妻女,歸教坊司管轄,年紀有大有小,美醜參差不齊,其品質遠遠比不上私窠子。私窠子都是鴇母四處物色十歲左右的女娃兒,買來精心培養,讓其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會,且接人待物舉手投足都極有韻致,三五年後讓其出道,一般都能名動一時。由於培養方法不同,色藝標準不同,招徠客人的路數不同。粉唱也分有四大流派,即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揚州瘦馬、杭州船娘。」?
??「這四大流派有哪些不同?」游七問。?
??郝一標正欲逐一介紹備細說了,徐爵把他攔住,說道,「老游,你若這麼問下去,郝老弟跟你說上三天三夜也沒有一句重複,干嚼舌頭沒意思,乾脆要幾個粉唱來如何?」?
??游七吞了一口口水,乾笑著,那樣子是巴不得。?
??郝一標說:「這酒肆里原是揚州瘦馬的地盤,為了接待尊兄,前幾天,我專門派人從泰山斗姥宮弄了幾個姑子下來。」?
??游七心想泰山離京城少說也有七八百里,郝一標此舉一是說明他交友之誠,二來也證明他財大氣粗,手眼通天,於是說道:?
??「郝老闆如此奢費,只是在下孤陋寡聞,不知泰山姑子是何來歷。」?
??郝一標接著就介紹了泰山姑子的來歷。?
??唐宋兩朝以降,泰山就是名聞天下的道教名山。國朝以來,特別是嘉靖皇帝崇尚道教之後,這泰山的宮觀香火越發地旺了。來山上進香的遊客,一年四季絡繹不絕。特別是春秋兩季,朝天門陡峭的山路上真箇是摩肩接踵人如流水。香火既濃人氣就旺,如此一來,那隨著人氣走的鶯花事業也跟著蓬勃了。泰山腳下,處處是密戶曲房,裡面住的都是妓女。這些店房有一個糊弄人的總稱,叫戲子窩。每天,各戲子窩門前,妓女皆倚門賣笑挑逗遊人。眾多香客登山之前,先已被這戲子窩的千般旖旎百種綢繆所迷醉。許多香客倒把敬香當成應景兒的事,登到山頂上把香一插,就慌著下山往戲子窩趕。這般情形,弄得山上一班道人心裡頭很不舒服。卻說登山盤道東側有一處聲聞遐邇的斗姥宮,原本就是女道觀。嘉靖三十年後,這觀里老道長仙逝,接任的坤道叫靜塵。自她主觀后,斗姥宮風氣為之一變。首先,她把斗姥宮兩廂房重新裝修,用以接待敬香的遊客,並別出心裁創設了賀席酒。其意是恭賀燒香的人求子得子,求官得官,求利得利。大凡敬香的人,有誰不想得個好兆頭。因此這本來還算清靜的斗姥宮一下子變得門庭若市了。這還只是表面,更有一般妙處是,靜塵讓三十歲以下的道姑重新蓄起發來,設計眉眼學習彈唱,為吃席的客人佐酒。這些年輕道姑連穿戴都改了,都穿著一色的蓮瓣精葛緇裙,衣皆長領,以元緞為滾邊,項間金鏈璀燦,時露於外。這種打扮既不失出家人的莊重,又平添了幾分俏雅。她們接待吃賀席酒的香客,未及彈唱,先已眉目傳情。男人們至此,哪有不手軟腳麻心蕩神馳的理?一般的香客,由這些道姑們陪著吃頓酒也就了事,遇著那捨得大把花錢的施主或者極有來頭的公門中人,晚上她們也可在廂房伴宿。久而久之相沿成習,這斗姥宮的生意竟比山下戲子窩強了千百倍。「泰山姑子」也就成了香客們的垂涎之物。俗話說前面烏龜爬出路,後面烏龜照路爬。眼見斗姥宮生意如此興隆,原先的戲子窩便依著葫蘆畫瓢,不多年間,那些曲戶密室錦窗綺帳的戲子房便都改成了青瓦低檐尊爐清供的道觀。倚門調笑的歌伎也搖身一變成了庄衣素色的泰山姑子。?
??游七聽說這泰山姑子來歷,立時就有了興趣。郝一標喊來店小二吩咐下去,不多會兒,就領了七八個身著青佈道袍,一色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的年輕坤道進來。?
??「楚濱先生,你挑一個。」郝一標說。?
??見慣了錦衣綉裙環佩叮?的女色,乍一看這些緇裙素裹粉黛不施的小姑,游七頓覺眼花繚亂,他覺得個個都好,竟一時委決不下。?
??徐爵一看游七的神情,就知他是初入道不省事體,便越俎代庖替他選了一個。這姑子小巧玲瓏,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是這幫姑子中年紀最小的。低頭抬眼之間,既秋波傳神又含著不盡的羞澀。游七一見就很喜歡,不得不佩服徐爵眼光獨到。徐爵自己點了一個瘦瘦白白的鴨蛋臉,郝一標點了一個眼睛大胸脯高一看就很風騷的小姑。這時三位小姑各陪了主人入座,餘下的都退了下去。?
??在他們挑選小姑的時候,店小二聽了郝一標的吩咐,把席上三位主人的酒具換了。原先的青花白瓷細膩如玉的酒盞、湯匙和托盤盡數撤下,換上了一套彩繪白瓷。比之前套,這幾件白瓷越發地滑膩如脂。更有不同之處:酒盞、湯匙與托盤上的彩繪俱是春宮畫。裸男裸女,作交媾銷魂之狀。游七面前的酒盞,繪的是「貴妃醉酒圖」,他貪看幾眼,說道:?
??「這是隆慶窯宮中專用瓷品,如何這酒肆中也有?」?
??郝一標朝徐爵擠擠眼睛,神秘地說:「徐兄在座,楚濱先生此話不是問得多餘么?」?
??這批繪滿春宮畫的隆慶窯,在大內藏品甚豐,在民間卻根本無從見到。偶爾有內侍從宮中偷出一件來,有錢人便紛紛高價收購,小小一柄湯匙,竟然被炒賣到一百兩銀子之多。因此有人戲稱隆慶窯的瓷品是「白瓷黃金」。徐爵得主人馮保之便,隔三差五便能從內監庫中弄出幾件來倒賣。這淮揚酒肆所收藏的隆慶窯,便是通過他的手弄到的。郝一標話雖未說透,游七隱約也聽出了名堂。他不再追問,而是伸手偷偷地摸了一把挨著他坐下的小姑的大腿,不無炫耀地說:?
??「這隆慶窯的瓷品,不才雖然今日才見到,但我家主人卻講了一個故事說及到它。」?
??「啥故事?是不是高拱看著它吃不下飯?」?
??「是的。」?
??徐爵嘴一癟,不屑地說:「這叫黑饃饃一道菜,醜人偏作怪。這事兒當時就在內廷傳開了,內侍無論貴賤,個個都笑掉了大牙。笑高鬍子少見多怪。同時,也都敬佩張閣老雍容大度,面對酥胸袒乳的美人關,眉頭都不皺一下。」?
??郝一標接了話頭,趕緊討好地說:「楚濱先生,不才看你家老爺,才是真正的大……」?
??他本想說「大宰相」,但后兩個字還未說出來,游七趕緊乾咳一聲,示意他停住。游七不想在這些個姑子面前暴露身分,問身邊小鳥依人的道姑:?
??「你叫什麼?」?
??「妙蕙。」小道姑輕聲答道。?
??「你真的是道姑?」?
??「俺們都從斗姥宮來。」妙蕙答非所問。?
??游七又睃眼看了席面上另外兩個。郝一標身邊的道姑大約看出遊七是今晚的主賓,便迎了他的目光,主動搭腔:?
??「奴家叫妙蘭,這個叫妙芝。老爺方才說到隆慶窯,奴家在山東時就學了一支曲兒,專唱隆慶窯的酒具。」?
??「啊,你唱給咱們聽聽。」郝一標插進來說道。?
??妙蘭起身蹲了個萬福,退後幾步坐了,調了調隨身帶來的阮琴,邊彈邊唱道:?
??掌上醉楊妃,透春心露玉肌。瓊漿細瀉甜如蜜。鼻尖兒對直,舌頭兒聽題,熱突突滾下咽喉內。奉尊席,笑吟吟勸你,偏愛吃紫霞杯。?
??春意透酥胸,眼雙合睡夢中,嬌滴滴一點花心動。花心兒茜紅,花瓣兒粉紅,泛流霞誤入桃源洞。奉三鍾,喜清香細涌,似秋水出芙蓉。?
??妙蘭歌喉婉轉嘹亮。雖不能勾人魂魄,但也跌宕柔爽大可人意。一曲才了,徐爵拊掌贊道:
???「唱得好,詞兒雖然文縐縐的,卻也脫了酸氣道出實情,有味道。」?
??「不能有味道,有味道就不好了。」?
??郝一標狗扯羊腸語涉挑逗,說著伸手就在妙蘭的臉蛋上擰了一把。妙蘭趁勢一躲,不想卻倒在了徐爵這邊。徐爵順手就把她攬進懷裡,三下五除二就要解她的道袍。?
??
??妙蘭忙丟了阮琴,雙手死死捂住胸前,口中哀求道:「爺,這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徐爵嚷道,他生性粗魯,本是調情的事,他弄得像鬥毆。這會兒他一隻手去掰妙蘭的指頭,一隻手在她胸脯上亂捏。嘴裡還喋喋不休,「喲,奶子還不小,緊繃繃的,老游,你來摸一把,肯定好。」?
??游七對徐爵一味的胡鬧看不過眼,便說道:「徐兄,你且放了她,我有話問。」?
??徐爵鬆了手,妙蘭向游七投來感激的一瞥,慌忙整了整弄亂的裙衫,把凳兒往郝一標這邊挪了挪,坐穩當了。游七問她:?
??「姑娘,你方才唱的這曲子,曲牌是否叫《黃鶯兒》,曲名是《美人杯》?」
??妙蘭點點頭。游七又問:「你知道這曲詞兒是誰填的?」?
??妙蘭惶惑地搖搖頭。?
??游七環顧一下在座諸位,不無炫耀地說:「寫這詞兒的人,我認得,他叫馮惟敏。」?
??「馮惟敏,這名兒好像聽說過。」徐爵皺著眉頭思索。?
??「這個馮惟敏現在保定府通判任上。方才妙蘭唱的這曲《黃鶯兒》,是他在山東汶水知縣任上寫作的。」?
??「老游怎麼對這姓馮的如此清楚?」?
??「前不久,這馮惟敏來京公幹,想見我家老爺,老爺不見,我與他敷衍幾句,打發走了。」
??徐爵摸了摸蓄著短髭的下巴,口氣傲慢地說:「頭上戴了烏紗還寫這等淫詞兒,可見不是個好官,這種人,瞅機會打發他回家了事。」?
??說話間,小廝又端了一盆熱湯上來,是白蘿蔔絲鯽魚。此前已上了獅子頭,雪蛤蒸魚唇,菜炒螺絲肉,桂花烘鱔糊和紅燒青魚划水五道熱菜。後面還有五道熱菜,中間夾送這道湯名曰「爽口湯」。其意是怕食客吃膩了口味,插入一道湯來涮一涮吃鈍了的舌根。淮揚菜以清淡軟嫩著稱,即便這樣,庖廚仍擔心食客吃了肥膩上火,故用白蘿蔔配兩條半斤重的鯽魚用慢火煨出一道湯來,取鯽魚之鮮與蘿蔔之甜,既爽口又清火。?
??湯剛上桌,郝一標這才發現三位姑子並未動筷,就說:「姑子們既來陪酒,為何不吃?」說著吩咐小廝給三位姑子添上熱湯。?
??小廝剛拿起湯瓢,妙蘭忙制止說:「但給三位老爺添上,奴家姐妹不用。」?
??「為啥?」徐爵白眼一翻。?
??妙蘭望了徐爵一眼,怯怯地說:「實話告訴老爺,奴家的這兩個妹妹,尚未開葷。」?
??「你們不吃葷?」游七滿臉驚奇,一雙眼睛在姑子們身上溜來溜去,嘆道,「看來,你們還真是出家的姑子了。」?
??郝一標兒喝了一口酒,笑道:「尊兄,你又差了,此葷非彼葷也。」?
??「啊?」?
??「請尊兄附耳上來。」郝一標做了鬼臉。?
??游七把耳朵順過去,郝一標把嘴巴湊近他的耳門低聲說道:「開葷就是開了包兒,妙芝和妙蕙兩個,還是處子哪。泰山的規矩,不開包兒的姑子,不得沾半點葷腥。」?
??「真的?」?
??游七如聽仙樂,眼睛都笑眯了。徐爵剛喝了一碗濃湯,這會兒吸溜著舌頭說道:?
??「都明白了吧,老游?咱們今晚上打鬥的對象,不是山東響馬,而是泰山姑子。不要說這兩個妙芝妙蕙,就是妙蘭,也才是昨兒夜裡被咱郝老弟開葷的。」?
??聽徐爵這番話,游七方明白是他與郝一標兩人早就串通好了要賺他入套的,他也樂得有此消受。眼看三位姑子一個個掩面低眉紅暈飛腮,他笑得乾巴巴的身子一個勁地搖晃。看他這副神情,徐爵與郝一標對視一眼,心裡頭都有幾分欣喜。郝一標想巴結首輔家的大總管不必細說,就是徐爵無論是從主人還是從自己著想,也想把游七套得更緊。眼看游七已完全放棄了戒備拘謹之心,徐爵覺得應該趁熱打鐵,他伸頭看了看游七面前的隆慶盞,說:?
??「老游,看著這盞上的貴妃醉酒圖,旁邊又擁著一位泰山處子,這吃酒的感覺如何?」?
??「妙,妙不可言。」游七得意忘形,捻了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子,搖頭晃腦地說,「我看這個造字的倉頡,肯定也是登徒子一類貨色。」?
??「此話怎講?」?
??游七伸出手指從盞中蘸了一點酒,一邊在桌上寫划,一邊說道:?
??「你們看,什麼是好,女子就是好。什麼是妙,少女就是妙。如今,這屋裡三妙俱全,豈不是妙不可言。」?
??「唔,老游肚子里的墨水兒派上用場了,好!妙!」徐爵朝游七豎起大拇指。?
??郝一標也很興奮,一揚脖子又幹了一杯,說道:「酒吃到這份上,才算有點滋味。」?
??「早著呢!」徐爵伸著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朝三位姑子嚷道,「你們三個,都把腳伸過來,讓本老爺看看。」?
??三位姑子不敢違抗,都乖乖地把腳伸到徐爵面前。徐爵勾頭審視一番,忽然伸手從妙蕙腳上脫下一隻鞋來,嘖嘖稱讚道:?
??「還是老游的這個妙蕙,好一雙小腳。」?
??他這個舉動又讓游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中咕噥道:「徐爵怎麼這麼齷齪呢。」傻著眼問:「徐兄,你脫人家的鞋幹嗎?」?
??徐爵起身走到窗前,撩起上等的絲絨窗帷把那隻鞋的鞋底鞋面仔仔細細擦了個遍,然後拿到酒桌上放好。這是一隻白布底青緞幫的彩綉弓鞋。徐爵把自己用的那隻隆慶窯酒盞斟滿酒後小心翼翼放了進去。然後說:?
??「方才老游咬文嚼字,惹動了俺徐某的詩興。俺們哥兒幾個,現在玩玩酒令如何?」?
??「如何個玩法?」游七問。?
??「說四言八句。輪到誰說,就該他名下的姑子掌酒,這酒如果灑了一滴,罰她喝酒三杯。」
???「這酒如何掌?」游七問。?
??郝一標答:「到時候你自然知道,且聽徐兄說下去。」?
??徐爵接著說:「今晚上道姑相伴,俺們的四言八句,自然離不得男歡女愛這個題兒,還有,俺們也得來點難度,第一句用字兒,得左手的偏旁相同,第二句得頭上的部首相同,三四句又得合著一二句的意思。郝老弟,你說如何?」?
??「徐兄提議極好,楚濱先生,這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啊。」?
??游七一想這不是難事,就點頭同意了,徐爵要他先說,游七駁道:「在下未曾玩過這遊戲,怎地攤著先說,是你徐兄提議的,自然該你起頭。」?
??「好,那我就拋磚引玉了。」徐爵說著捋了捋袖子,仔細地把那隻盛了酒的鞋放在妙芝的頭頂上,對她說,「你且起來。」?
??妙芝顫巍巍起來,徐爵與她比了比肩,妙芝矮了他半截。他又扶著弓鞋把妙芝肩頭一按讓她坐下。他自己則站在那裡,反剪著雙手,兩眼翻白對著屋頂出神,想了一陣子他又坐回到席
??面上,抓耳撓腮說道:?
??「娘的,俺這是自己難自己,什麼四言,我竟憋不出來。」?
??「憋不出來罰酒。」游七說著就要去拿弓鞋。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2 11:12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三回 繁華酒肆密室開紅 寂寥小院主事懸樑 文 / 熊召政
徐爵把他手一攔,擠眼笑道:「莫急嘛,俺這裡有了四句。」說罷念了出來:?
??左手相同姊妹姑,?
??頭上相同大丈夫。?
??不是我大丈夫,?
??如何弄得你許多姊妹姑。
??才念完,郝一標就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嘴中連喊著:「妙,妙!」游七也忍俊不住,掩著口嗤嗤地笑。那三位道姑,除了掌酒的妙蕙梗直頸子一動也不敢動,餘下兩個都把頭低到桌面之下。?
??「游兄,徐兄說的好不好?」郝一標笑得喘氣,問道。?
??「好,只是太粗了。」游七睃著妙蕙,忍住笑答。?
??「俺是粗人,只能說這等粗話,你是秀才出身,下面就看你狗子進毛廁——聞(文)進聞(文)出了。」?
??徐爵說著,又把弓鞋移到妙蕙頭上放好。?
??游七盯了一眼妙蕙,關愛地說:「你頂好了,當心灑出來要吃罰酒。」說罷,伸手慢慢摩挲著臉頰上那顆硃砂痣。不一會兒,他清咳一聲,便有板有眼地吟誦起來:
??左手相同糠?糲,?
??頭上相同屎尿屁。?
??不吃這糠?糲,?
??如何放得出許多屎尿屁。
??游七吟聲才落,徐爵就一驚一咋說道:「老游,你這傢伙,是在變著法兒罵俺哪!」?
??游七回道:「徐兄才會說笑話,我哪敢罵你?」?
??「不是罵我,未必你說你自家放屁?何況,這四句搭不上男歡女愛,犯規了,罰酒!」?
??徐爵話音一落,郝一標趕緊起身執壺,對妙蕙說:「小姑子,你得連喝三杯。」?
??「怎麼該咱喝?」?
??「這是規矩,你與游老爺配對子,他犯了規,就得罰你三杯。」?
??「老爺,小奴家不會飲酒。」妙蕙紅著臉答。?
??「不是老爺欺侮你,這是事先講好的規矩,咱不能改變,徐兄,你說呢?」?
??「對,不能變。」徐爵故意唬起臉,粗聲說道,「你不喝,俺們就往你嘴裡灌。」?
??妙蕙小小年紀,沒見過這陣勢,竟嚇得眼眶裡噙滿淚水。妙蘭見此連忙解圍,伸手過去拿那酒盞,說:?
??「妙蕙年小,從來酒不沾唇,這三杯酒,我替她喝了。」?
??「慢!」郝一標攔住妙蘭的手,說,「你跟我是一對兒,他們那對兒的事與你有何相干?要代,也輪不到你代。」說著,拿眼睃著游七。?
??游七見妙蕙嚇成那個樣子,心裡早已動了惻隱之心,想替她代酒,只是無從開口,這會兒逮著郝一標的話把兒,連忙說道:?
??「郝老弟的意思,是要我游某吃下這三杯酒是不是?」?
??「你吃嘛,就不是三杯。」郝一標擠著眼,拖腔拖調地說。?
??「多少?」?
??「翻倍,六杯。」郝一標做了手勢。?
??「你這是欺負人。」?
??游七想爭辯,但徐爵與郝一標兩個不由分說,站起身來,架著他一連灌了滿滿六杯,灌得太急,游七嗆著氣管,猛猛地咳了好一陣子。?
??把游七捉弄了一盤,徐爵心中甚為快活,又轉向郝一標,說道:「郝老弟,現在輪到你了。」?
??郝一標趁笑鬧時早已想好了四句,這時他主動把弓鞋放到妙蘭頭上,清清嗓子,念道:??
??左手相同綾絹紗,?
??頭上相同官宦家。?
??不是這官宦家,?
??如何用得許多綾絹紗。
??才說完,徐爵嘴一癟,揶揄道:「郝老弟,方才罰了游七六杯,就因他文不對題,看看你,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不行,也得罰酒。」?
??游七聽到「綾絹紗」,頓時又想起收購胡椒蘇木的事,忍不住又問道:?
??「郝老闆不提便罷,這一提又讓我想起正事兒,讓你收購胡椒蘇木的事,你究竟答應不答應?」?
??郝一標趁著瘋鬧,壯著膽問:「我若是答應了,你家首輔大人,給我何等回報?」?
??游七不正面回答,只是反問道:「你聽說過,我家老爺啥時候兒虧待過人。」?
??「既如此說,這個忙我幫了。」?
??郝一標話音一落,徐爵立即跟上一句:「郝老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只提醒你,不要馬吃石灰,落得一張白殼子嘴。」?
??這話暗含威脅,郝一標哪能聽不懂,他把茶杯一舉,說道:「我郝某向來說一不二,來,先喝酒。」?
??三人又一起碰杯,?兒盡了。?
??游七與徐、郝兩位說話時,一隻手老是在妙蕙的大腿上揉揉捏捏,他以為有桌面遮著別人看不見,卻不知徐爵是個中老手,單看他上半截晃動的肩膀便已明了一切,等他酒杯放下,徐爵就取笑道:?
??「老游,看你那隻左手,像得了羊癲瘋,在底下抓撓什麼?憐香惜玉也不是這個憐法。」?
??郝一標早就看到了這個「貓膩」,徐爵剛說完,他就笑得喉嚨里嗝兒嗝兒直響。這回,姑子們也跟著竊笑起來。?
??游七臉紅紅的賠著一笑,把手抽了回來,搭訕著說:「我游某今夜著了你們的道兒,你們伙起來欺侮老實人。」?
??郝一標止住笑,說道:「尊兄可別錯怪好人,愚弟與徐兄哪敢擠兌你。來來來,你先把三杯酒吃下,下頭還有好事。」?
??「怎麼成了我吃罰酒?應該是你!」?
??游七手指著郝一標,徐爵插進來說:?
??「不是罰酒,是喜酒。」?
??「喜酒,哪來的喜,不吃不吃。」?
??游七認準他們聯手誆他,伸手按了酒盞,說什麼也不肯喝。?
??「這好的喜酒你不喝,好,你不喝我喝。」?
??徐爵一手執盞,一手執壺,頃刻間就滿飲了三杯。他這一舉動把游七搞糊塗了,狐疑地問:
??「究竟有何喜事?」?
??「你先喝,喝了我講。」?
??游七無奈,只得咬著牙又吞了三杯。?
??看他酒入喉嚨,郝一標一拍手,可著嗓子叫道,「現在,新郎新娘入——洞房。」?
??「洞房,哪兒有洞房?」游七吃了一驚。?
??「游郎,請牽起妙蕙娘子的手,這邊走。」?
??郝一標油腔滑調逗人捧腹。游七睃眼看徐爵,只見他早就摟著妙芝的腰肢,急不可耐繞過酒桌後面的一道七折玉雕屏風。游七也牽著妙蕙跟了過去。踅過屏風,游七這才發現,裡面竟
??有兩間房子。走在頭前的徐爵把並排兩間房門推開,只見房內雕床錦帳妝台奩盒一應俱全——原是店家為客人幽會準備的密室。徐爵朝游七擠了一下眼,笑道:「游兄,你的事兒都辦妥了,現在快活快活吧。」說罷,把妙芝往靠外的一間房裡一推,自己也閃身進去,腳後跟把門一帶,門軸兒一吱,關了。?
??站在另一間房門口的游七,早已被撩撥得按捺不住,恨不能立刻就把小巧玲瓏溫馨可人的妙蕙抱起來一氣亂啃,但他還顧忌著面子,強咽了一口唾沫,回頭望望倚著屏風的郝一標,澀澀地問:?
??「郝兄,這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一標謔道,「只是不知道游兄就爐鑄劍的功夫怎樣,今夜裡開紅,不要當銀樣?槍頭。」?
??游七嘿嘿笑著,又問:「你呢?」?
??郝一標答:「俺昨夜已開過葷,你們且玩著,我在廳堂里喝酒,聽妙蘭唱曲,等你們出來吃后五道熱菜。」??
??鼓打三更,夜涼如水。罩在朦朧月色里的北京城,除了極少數酒樓歌榭還在酒醉紅帷弦歌不絕,大街小巷已是?無人跡一片寂靜。偶爾一兩聲狗吠穿過參差不齊的屋脊,在夜空中遠遠地盪開,更讓人感到帝京的肅穆。?
??此時此刻,童立本還沒有入睡。他木樁似的站在小院里舉頭望天:但見浮雲掩月月穿浮雲,幽邃的夜空變幻不定。一襲一襲涼風吹來,夾帶著一股一股臊臭味。京城雖說是遍地公侯寶馬香車抬眼即見,但街衢幾無公廁。繁華鬧市因有兵卒巡邏夫役打掃,衛生狀況尚可。但無人管理的背街陋巷,人們隨處方便,穢臭溢滿溝渠。行人至此無不掩鼻逃遁。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衚衕便處在陋巷之中,所以臊臭難免。但此時的童立本,似乎是視覺嗅覺聽覺一概失靈。他只是痴痴地站著,腦子裡迷迷糊糊如同一盆子漿糊。?
??卻說天黑盡時老鄭回來說的那席話,把個童立本聽得如五雷轟頂。他知道自己向來窮酸,沒本事巴結人,卻萬萬沒想到一個六品京官堂堂的禮部儀制司主事,在那些奸商眼裡竟然是狗屎不如。他感到這是平生從未受到的奇恥大辱,氣得臉上五官挪位,胸中一股燥熱直衝喉管,嘴一張,竟「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老爺!」?
??桂兒與老鄭嚇得齊聲尖叫,桂兒從袖裡摸出手袱兒要為童立本擦拭嘴邊的鮮血。童立本推開她,自己用手抹了一下嘴角,一跺腳,突然又仰面大笑起來,這凄厲的笑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桂兒與老鄭兩人驚恐萬狀,看著童立本翹在空中一抖一抖的花白鬍子,桂兒顫抖著問老鄭:?
??「老爺是不是瘋了?」?
??老鄭也不知所措,只跪在地上,抱著童立本的腳一聲一聲地哭喊:?
??「老爺,老爺呀!」?
??童立本突然停住笑聲,喘了一陣粗氣后,伸出手來,一手拉了桂兒,一手拉了老鄭。兩人只覺童立本的手指寒沁若冰。見他平息下來,桂兒的心略略安定,她強忍哭泣說道:?
??「老爺太餓,賤妾去替您熬粥。」?
??「慢著,」童立本終於吐出兩個字,他低下頭,望著雙雙跪在膝前的侍妾與老僕,凄然說道,「當了二十年的朝廷命官,直到今天,老夫才豁然明白,我既非銅大人,也非鐵大人,更非銀大人、金大人,我只是一塊不討人喜歡的狗骨頭。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哇!」?
??說著,又是一陣狂笑。?
??這笑聲刀子一樣扎人。老鄭累了一天,氣力虛脫,已是哭不出聲來。桂兒欲哭無淚,只是哀哀求道:「老爺,求求您不要笑了,您嚇著奴家了。」?
??童立本的笑聲嘎然而止,他低頭看著桂兒,一向冷漠刻板的臉色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他伸出枯樹枝一般的手指替桂兒拭去滿臉淚痕,嗓音沙啞地喊道:?
??「桂兒!」?
??「賤妾在。」?
??桂兒仰著臉,童立本撫摸著她蓬亂的頭髮,愛憐地問道:「你來童家多少年了?」?
??「十二年。」?
??「對,十二年。八年丫環,四年侍妾,未曾過上一天舒心日子,老夫對不住你。」?
??「老爺,你這是啥話……」?
??不待桂兒說下去,童立本打斷她的話繼續說道:「常言道,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可哀之事,何止百件。千件萬件都有啊,桂兒,著實難為你了。」?
??「老爺,你今兒是怎麼了?」?
??見童立本說話有些不對頭,桂兒心下又慌了起來。但童立本此時已撇過她,把眼光轉向另一側的老鄭,問道:?
??「老鄭,你跟老夫多少個年頭兒了?」?
??「回老爺,十六個年頭兒了。」老鄭答。?
??「光陰荏苒啊,老鄭你說是不是?」童立本湊近老鄭,幾乎是臉挨臉說道,「記得在登州你來我府上時,才五十掛邊。那時多壯實呀,一拳頭能打死牛,一頓還能吃八個燒餅。如今牙也掉了,背也駝了,眼也花了。老夫也沒得燒餅給你吃了。」?
??老鄭凄楚答道:「老爺,小人是窮人出身,什麼苦都能吃,只是老爺你受這等折磨,小人心裡委實難受。」?
??「老鄭你越是這麼說,老夫越發無地自容。」童立本嘆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僕人,老夫卻是天底下最不濟的老爺。」?
??「老爺這話折煞小人了。」?
??童立本再不回答,只是拍拍老鄭的肩頭表示談話結束。然後又掉頭問桂兒:?
??「缸里還有多少米?」?
??「大約還有兩升。」?
??「去,都煮上,今晚上我們飽餐一頓。」?
??「老爺……」桂兒不挪身。?
??「叫你去你就去吧。」童立本催促。?
??「那,明天怎麼辦?」?
??「你不用擔心,老爺我自有辦法。」?
??桂兒遲疑著,終於還是下廚做飯去了。童立本走進卧室翻箱倒櫃找出了二十多枚銅板,他回到堂屋盡數交到老鄭手上,吩咐道:?
??「銅鈔就這麼多,你去打半斤酒,餘下買點滷菜什麼的,由你作主了。」?
??老鄭遵命而去,童立本又踱到廂房看看木圈椅上坐著的殘疾兒子。?
??「柴兒。」童立本喊。?
??「餓。」?
??柴兒答。方才堂屋裡又是笑又是哭鬧作一團,柴兒是傻子,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他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懼。看到老爹進門,恐懼感沒有了,但鑽心的飢餓更讓他難受。?
??童立本搬了把椅子與柴兒對坐,說道:「再忍耐一會兒,爹有飯有肉喂你。」?
??柴兒聽說有肉吃,竟嗚嗚地哭起來。童立本只當他是餓狠了,一時找不到語言來安慰,沉重的負疚之感,更讓他六神無主。他一邊擦拭著柴兒嘴角流出的涎水,一邊說道:?
??「我的好兒子,別哭,別哭,爹給你唱曲兒聽,好不?」?
??哭聲止了,柴兒有氣無力地轉動著眼珠子,動了動麻稈樣的手,咕噥道:「聽,我聽。」?
??童立本清清嗓子,低啞地唱了起來:?
??大雨落,細雨落。?
??街上姑兒好白腳。?
??手牽手兒上山去,?
??要把林間松鼠捉。?
??你也捉,我也捉,?
??個個松鼠都溜脫。?
??忽然冒出個胖娃娃,?
??不會哭嚷嚷,只會笑嗬嗬。?
??個個姑娘愛煞了,?
??都要裝進自家籮。?
??胖娃娃忽然開口道:?
??眾位大姐不要搶,少?嗦,?
??吾是吾家小寶貝,?
??啷兒里個啷,梭兒那個梭,?
??你們送吾回家去,?
??吾爹給你們糖水喝。
??這首兒歌童立本自小就會唱,柴兒還在襁褓中,童立本就經常唱給他聽。後來雖然柴兒痴獃了,童立本這個做爹的感到是自己害了孩子的一生,因此對他愈加疼愛。只要一落空,就會唱這首兒歌給柴兒聽。說來也怪,柴兒只要一聽到這首兒歌,立刻就會安靜下來,臉上的呆傻氣也減去許多,眼眶裡竟也能溢出讓人憐愛的稚氣。自來京城之後,童立本再也沒有唱過,一來是柴兒已經長大,二來他仕途不順,心情總沒個朗爽的時候。?
??柴兒雖然近二十年沒有聽過這首兒歌,但童立本剛一開口,他的眼神看著就變。他的腦子裡開始閃現久已泯滅的一些童年印象。一陣笑聲,一塊點心,一縷陽光……這些支離破碎的回憶,重新讓他甜蜜。一俟童立本唱完,柴兒翕動嘴角,說話居然連貫了許多:?
??「爹,你還唱,我愛聽。」?
??童立本已是口乾舌燥虛弱無力,但為了讓柴兒多一些快活,他又費力地哼唱起來。這次更像搖籃曲,柴兒耷拉著腦袋,快要睡著了。?
??這時桂兒做好了夜飯,老鄭精打細算,找便宜買回了半斤高粱燒酒,餘下銅板買了些鹵豬大
??腸與牛肝,這是旬月以來最豐盛的一頓晚餐。平常都是兩口子一塊吃飯,老鄭先餵了柴兒以後自己再吃。今夜裡童立本不要老鄭動手,自己親手添了飯夾了滷菜一口一口地餵給柴兒。
??待柴兒吃飽,他這才上桌,與侍妾老僕三人一同進餐。席間,童立本有說有笑,似乎什麼都
??不曾發生。他與老鄭把盞對酌,還力勸從不沾酒的桂兒也飲了半杯。桂兒與老鄭雖覺得老爺的行為有些反常,卻也只當是他想通了什麼事理而卸去心病。桂兒甚至還以為童立本一定還在什麼地方藏了私房錢,明日就會拿出來買糧度過危機。因此,主僕三人在輕鬆祥和的氣氛下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又說了一陣子閑話,這才各自安歇去了。?
??桂兒因連日憂慮失眠睏乏得很,加之又喝了半杯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童立本卻沒有絲毫睡意,輾轉反側到了三更天,他躡手躡腳爬起來,摸摸索索來到庭院里,看著天邊斜
??的下弦月,他站著像個泥人似的。?
??除了胡椒蘇木給他帶來的憤懣與沮喪,白天里發生的另外一件事也令他極度傷心。?
??卻說京察實行之後,像童立本這樣的六品京官,要過的第一關就是自述近三年來的秉職情況。行謀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有何等職績,慷慨任事於法制之內;有何等缺失,毀瘁置君於暗墨之中。如此種種,都得一一道來。童立本雖寡於交際,但聽得同僚議論,知道這次京察來頭不善,弄得不好就會捲鋪蓋回家,因此不敢怠慢。仔仔細細磨了幾天墨水
??,才把一份自述寫出,交把本司郎官轉呈上去。今日下午散班前,郎官前來喊他,說是堂官
??王希烈找他去訓示。呂調陽入閣后,禮部這邊臨時又讓王希烈牽頭。童立本進了王希烈值房。王希烈讓他坐下,把他的自述退還給他,斟酌說道:?
??「童大人,你的自述被吏部退回來了。」?
??「為何?」童立本緊張地問。?
??「他們認為,你的自述中有語焉不詳之處,上月首輔親自主持東閣會議,討論皇上生母李貴妃晉陞皇太後事,足下在會上固執己見,不肯在李太后尊號前多加兩個字,引起首輔不快,這次京察,首輔授意吏部,要追查這件事。」?
??童立本一聽急了,大聲申辯道:「那次東閣會揖之前,是你王大人親自授意卑職,要吾堅守朝廷法度,按章辦事,不可屈服權勢,以名爵諛人,卑職謹遵堂命,如何現在又把這砣屎搭在卑職頭上?」?
??在王希烈眼中,童立本是個吃豆腐都塞牙的晦氣簍子,加之迂腐好認死理,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但眼下他想利用他,因此也不計較童立本的態度,只一味撩撥道:?
??「童大人,不是咱王某要和你過不去,你該知道,咱禮部呈上的京察移文中,對你還是肯定有加。」?
??「那……」?
??「咱說過,是上頭不肯放過,」王希烈用手指了指紫禁城的方向,接著搖搖頭,板著臉說,
??「不要說你童大人,就是咱王某,也作好了削籍回家的準備,因為不肯高抬李太后的身分,為主的是咱!」?
??「有、有這嚴重?」?
??「比你童大人想的恐怕還要嚴重,」王希烈連連嘆氣道,「這次京察,凡是與首輔有過節的,恐怕一個也不能倖免,聽說京師十八大衙門,都分到了罷黜降職削籍的指標,三個官員中要去掉一個,六科廊那幫敲了登聞鼓的言官,一個也逃不脫。」?
??「都撤?」?
??「撤還是輕的,弄不好還得謫戍充軍。」?
??「大限來臨了,大限來臨了。」童立本臉色蠟黃,喃喃自語道,「胡椒蘇木折俸,日子已是沒法過了,再來京察,這真是前有蛇蠍,後有虎狼啊!」?
??「童大人,咱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就好自為之吧。」王希烈趁機撩撥。?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童立本也不知道是如何離開王希烈值房的,也不知道是如何騎上小毛驢的。他神情恍惚回到家中,又聽了老鄭的一番哭訴,心情更是雪上加霜。這時他的腦海里反覆盤旋的就是那句話:「士可殺而不可辱。」聖人之訓,豈可不效?幾乎就在那一刻,他已抱定了自盡的決心。
??不知不覺,譙樓上的四更鼓已是隱隱傳來。月影移上?牆,周遭靜謐而朦朧。已經在小院中站了一個時辰的童立本,此時已是萬慮皆空。他最後望了一眼幽邃夜空,回身走進了堂屋。
??約摸五更天氣,睡得死死的桂兒,忽然被一陣寒氣刺醒。伸手一摸,身邊沒有人。老公分明
??是和自己一同解衣上床的,深更半夜跑去了哪裡?桂兒感到有些不妙,趕緊披衣起床,點了一根蠟燭尋找。尋了兩間屋子不見人,走進堂屋,燭光一閃,忽見樑上吊了一個人,嚇得她撕肝裂膽大叫一聲,仰面跌倒了。睡在廂房照顧傻子柴兒的老鄭聽得女主人慘叫,慌忙奔了出來,扶起昏厥的桂兒,又摸索著點亮熄滅的蠟燭。這才發現他服侍了十六年的老爺童立本已經懸樑自盡。身上穿的仍是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青佈道袍,胸前掛著兩隻小布袋,老鄭認得,這正是盛裝胡椒蘇木的那兩隻袋子。而老爺的六品官服卻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案桌上,上頭還放著那頂半新不舊的烏紗帽。旁邊還放了一張寫了字的白紙,用蓋尺壓在那裡。老鄭認不得字,不知道這張紙上寫的正是童立本的絕命詩:
??沿街叫賣廿三天,?
??蘇木胡椒且奉還。?
??今夜去當安樂鬼,?
??勝似人間六品官。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2 11:13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四回 細說經筵宮府異趣 傳諭舊聞首輔欷 文 / 熊召政
??卯時剛過,一名小內侍就跑來內閣知會張居正,說馮公公在文華殿西室候著,要與他商量皇上經筵事。張居正把手頭緊要事向書辦作了交待,便快步過去。?
??打從小皇上繞過內閣下了兩道旨后,這幾天君臣未曾見面。但皇上給張居正賞賜紋銀實物以及直頒諭旨兩件事,同時刊登在最近一期邸報上,這截然不同的兩則消息,引起了京官們極大的興趣。大凡官場中人,都有捕風捉影望文猜度的嗜好。尤其是對權勢人物的行止動靜,更是密切關注。所以,這一期的邸報,一到各衙門便都爭相傳閱,不到一天就差不多翻爛了,一些人恨不能從字縫兒里盡行摳出那些「意在言外」的東西。如此這般之後,便廣泛得出結論,李太后對張居正已經有些不滿了。在李偉、張溶、許從成等王公貴戚與張居正之間,李太后是寧可得罪後者也決計不肯結怨於前者。有了這個結論,官員們對新任首輔的敬畏之感頓時減輕了許多,本來已經當起了「縮頭烏龜」的那些人又開始活躍起來。?
??但張居正本人並不這麼看。當他在積香廬里乍一聽說那兩道旨后,內心著實惶惑了一陣子,但冷靜下來慎重思考,他又覺得這並非外人所想像的那種「政治危機」。李太后如此做,並非動搖了對他的信任,而是在國與家兩者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凡朝廷大政,只要不觸動王侯勛戚的根本利益而給皇上添麻煩,餘下的事情還是聽憑內閣處置。因此,皇上下旨只是免去王侯勛戚的胡椒蘇木折俸,而並非盡行更改悉數推翻。還有補呂調陽入閣之事,從內心深處講,張居正也覺得呂調陽是最佳人選,因為他所需要的閣臣是助手而非對手。呂調陽與高儀為人處事差不多,都是遠離朋黨案牘勞形的人物。他之所以在推薦摺子中把呂調陽列在第三,是因為楊博、葛守禮都是三朝老臣,資望遠在呂調陽之上,從禮儀與輿情上都不得不這樣排位。誰知歪打正著,李太后硬是幫小皇上挑出了這位位居末席的呂調陽。雖然各有心思,結果卻是一樣。從另外一個角度,這件事也消除了張居正的擔心,那就是皇上增補閣臣並沒有另闢蹊徑,而是仍在他舉薦的人中選出一個。這般思考下來,張居正重又恢復了那種「挾泰山以超北海,捨我其誰乎」的心態,讓王篆把王之誥、王國光兩位心腹大臣連夜召來積香廬商議如何渡過難關。免去在京王侯勛戚的胡椒蘇木折俸,得拿出兩萬多兩現銀來,這筆錢怎樣儘快籌集攏來,是王國光的事。張居正認為真正棘手的事,是王崧之子刺死章大郎。若讓王崧之子殺人償命,必然得罪士林,因為大家都覺得王崧死得冤。若對王崧之子從輕發落甚至宣判無罪,又會得罪邱公公甚至李太后。通過這次會面言談,張居正發覺李太后雖然雍容大度精明過人,卻也仍難擺脫女人的通常毛病——生性多疑,以情代理。這件命案若處置不當,保不準就會真的結怨於李太后。二王知道張居正的難處,王國光嘆道:「這件事要做到菜刀切豆腐——兩面光溜,確非易事也。」王之誥手托下巴想了半天,說:「這事兒我看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拖。」見張居正投以詢問的眼光,王之誥接著說道:「眼下京城亂攘攘一片,這時候做啥事,都會有人站出來橫挑鼻子豎挑眼,惟一萬全之策,就是拖。當年嘉靖皇帝要殺海瑞,三法司問讞會審就用了一年多時間,時過境遷,當事人慢慢淡忘這事兒,解決起來就容易多了。辦案的人要是性子急,十個海瑞都沒命了。」張居正心領神會,同意王之誥如此辦理。這些時,單從面上看,刑部處理王崧之子殺人案積極得很,不但議定了三法司會審辦案的人員,而且天天都有摺子往宮中呈奏稟報進展……?
??經過如此周詳的謀划,雖然京城各衙門口風囂雜,但張居正始終控制著大局。這兩日,他思慮著如何寫揭帖求見皇上,沒想到馮保先通知他會面。他知道這次會面定有許多要緊事談,因此立即擱下手頭事情,前來赴會。?
??此時整個大內悄沒人聲,白晃晃的陽光映照著文華殿黃色琉璃瓦的大屋頂,再反射到周圍的花叢秀樹,愈覺蔥翠熾亮。磚道上,偶爾有巡街內役走過,都經過嚴格訓練,步子不疾不徐且無多大響動。每日窩在值房中忙昏了頭的張居正,根本沒有閑暇觀賞繁茂秋景。這會兒沿著文華殿側花圃前行,林蔭夾道清風徐來,特別是當他看到滿園子的雞冠蜀葵罌粟鳳仙玉簪
??十姊妹烏斯菊等都在爭奇鬥豔逍逍遙遙地開放,不覺有了一種樊鳥出籠的感覺。他揉了揉酸脹的雙眼,提起小腹作了幾次深呼吸,頓時又覺得精神氣兒格外地旺了起來。?
??大約離文華殿西室還有百十步路,只見候在門口的張宏撒著腿兒跑上來跪下磕頭,口中說道:?「奴才張宏恭候首輔大人張師父,馮老先生在屋子裡候著您老哪。」?
??宮中俗習,稱有資望的大太監為老先生,對閣臣則稱老師父。這張宏二十多歲,就已混到了腰懸牙牌的司禮監值房答應的地位,在內侍裡頭,也算是春風得意了。他到內閣傳過幾次信,張居正已經認識了他。但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個人過於乖巧,因此並不喜歡,這會兒他示意張宏起來,敷衍著問:?
??「馮公公來了多時吧?」?
??「也才是剛剛到。」?
??答話的不是張宏,而是站在西室門口的馮保。只見他穿著一件豆青坐蟒貼里,衣料細薄柔和且很有墜性,一看就是上乘絲品。他是聽到張宏的聲音,才從西室中走出來的。張居正走上前去,誇讚道:?
??「馮公公這件貼里的料子真是講究,穿起來很有大家風度。」?
??「這是七彩霞今年新進的面料,咱試著做了這一件,瞎穿而已。」?
??七彩霞?張居正一聽這店號,馬上就想到那個郝一標。今早出門前,游七向他稟報,說昨夜與郝一標見了面,郝已同意掛牌收購胡椒蘇木,這應該是一個喜訊,那些口口聲聲說賣不出胡椒蘇木的人,現在可以閉嘴了。張居正素來不肯同那些富商巨賈打交道,但這會兒情形不同。接了馮保的話,他笑道:?
??「聽說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是個生意精。」?
??「不是生意經,哪能做出這大的場面?」馮保看似隨話搭話,其實另藏深意,「咱內廷制衣局,都不如他哪。」?
??「內廷在江南有好幾個織造局,難道還沒有他郝一標的貨色齊全?」?
??「真是沒有。前幾日,李太后想制幾件換季的秋裳,咱吩咐從制衣局調了十幾種面料,又從七彩霞選了幾種。結果,制衣局呈上的面料,李太后只看中了一種,倒是七彩霞的面料,送上的五種她看中了四種。你看看,這個郝一標是不是會辦事?」?
??「哦。」?
??張居正心中格登一下:「這郝一標又攀上李太后了?」頓時覺得此人不可不防。?
??馮保此時又道:「這郝一標雖然腰纏萬貫,卻也是道義中人。咱聽說他已答應掛牌大量收購胡椒蘇木,這是平息京官怨忿的善舉。」?
??「是啊,古人言盜亦有道,何況商賈。」?
??張居正回答得輕描淡寫,他不想在這件事上與馮保過多討論。?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西室中坐下。張居正一眼瞥見馮保面前茶几上擺放著一隻盛裝奏摺的紅木匣子,心裡想著那裡頭究竟放的是什麼。??
??兩人坐下,還來不及呷茶,張宏就跑進來稟道:?
??「奴才得馮老先生之命,已著人把值殿監、尚衣監、鐘鼓司三衙門的管事公公都請了來,現都在門外候著。」?
??「讓他們進來,」馮保吩咐過,又對張居正說,「今日請先生來,就是商量皇上經筵的具體事項,首先是文華殿陳設的添制與修繕,所以請了幾位內局的管事來合議……」?
??馮保話未說完,張居正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心知肚明,今兒個這個會,牽扯的必定又是花錢的事兒。?
??經筵,就是給皇帝進講經書。之所以加一個「筵」字兒,該因講完書後,皇上一般都要給講官及陪侍大臣賜一頓豐盛的酒?饌——?這頓飯同平常的賜宴不同,不但參與的臣工可以吃
??,他們還可帶夫人前來同吃,甚或轎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還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還可以拿餐具酒器。京官們有一句口頭禪叫「吃經筵」,莫不引以為幸事。因此,舉行經筵,在君臣兩方面都是大事。?
??自永樂皇帝以來,歷代皇上的經筵,每年舉行春秋兩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講三次,逢二進講,稱為大經筵;每天還有日講,稱為小經筵,已成定製。大經筵最為隆重,每次進講官兩名,一講四書,一講經章。講本都得提前寫好,由內閣審閱后再轉付中書繕錄正副各二本,先一日送進司禮監呈至御前。經筵循例都在文華殿舉行,皇上出經筵的頭天晚上,文華殿內寶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設金鶴香爐一隻,左香爐之東稍南,設御案講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講之書稿,壓以金尺一副。經筵之日,除近侍內官及講官外,一應勛臣及內閣學士、六部尚書、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鴻臚卿、錦衣指揮使及四品以上寫講本官都要陪侍參加,都要穿綉金緋袍,這是一等的。二等者是展書翰林、侍儀御史、給事中、序班鳴贊等官,都穿元青綉服。卯時三刻,皇上從乾清宮起駕,一路鳴鞭,由二十名大漢將軍導駕至左順門。皇上於此更換朝服,然後再入文華門進文華殿。這一路上,都有先期到來的參加經筵的官員跪迎。皇上入殿之前,先有四十名金瓜衛士進去,負東西牆而立。皇上升座后,眾官員在鴻臚寺鳴贊官的引領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禮,然後各就各位。這時候鳴贊官唱:「進講官出列——」,進講官站出來,鳴贊官又唱:「展書官出列——」,展書官出至地平,膝行至御案前,展四書講章……?
??經筵之創設,本意是給皇上講經書學問治國之道,發展到後來,竟成了一種儀式,繁文縟節不必細說,極盡奢華鋪排之能事。張居正覺得這是陋習,想恢復永樂時期的講求實效的經筵風格,但方才馮保提了個頭,他就知道小皇上的經筵又得水行舊路了。?
??說話間值殿監、尚衣監、鐘鼓司三位管事牌子已進到室內,對著坐在上首的張居正與馮保一列兒跪了。馮保讓他們覓凳兒坐下,清咳了咳,說道:?
??「前幾日,為萬歲爺出經筵的事,老朽找你們幾位議過。這件事,李太後有旨,今秋經筵,
??
??是萬歲爺登極后的第一次,要規製得像個樣兒。凡用的儀式,要添置的物件,都得想周全些。今兒個奉李太后之命,老朽請來了首輔張先生,你們作奴才的,都要把各自要辦的事向張先生稟報奏實,都聽明白了?」?
??「奴才明白。」三位太監一起欠身回答。?
??「好,那就分頭說吧,」馮保在太監們面前,舉手投足盡顯威嚴,他伸手指了指值殿監管事牌子,「王公公,你先說。」?
??王公公四十來歲,一看就是個篤實辦事兒的人。值殿監管各殿清掃陳設。王公公也不繞彎子,開口就道:?
??「文華殿里的陳設,遵李太后懿旨,凡該更新的一律更新,奴才查點了一下,大部分物件庫中都有備件。但需重做的也有四件。一是御案,這得用黃梨木,四角包金;一是講案,也是用黃梨木,四角包銀;還有就是金交椅、金腳踏,金交椅承祖制,奴才不贅言。金腳踏高一尺二寸,寬兩尺,長三尺,這兩樣都得用純金。」?
??「金腳踏?」張居正一時沒有會過來,問道,「哪裡用的?」?
??王公公答:「御案御椅的製作有定規,不可更改。但那是根據成人設計,當今萬歲爺若是坐上去,兩條腿會懸著著不了地,所以,御椅底下,須得有腳踏。」?
??「那也不必用金子製作呀。」張居正突然提高嗓門。?
??「這……」?
??王公公支吾著,拿眼覷著馮保。馮保嘿嘿一笑,調侃地說:「老朽聽說京城裡頭一些有錢人物,用的夜壺都是金制的,萬歲爺鐘鳴鼎食帝王家,用只金踏凳也只是平常事。」?
??張居正只覺得心火一躥一躥地難以遏制,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只平靜地問:?
??「這得用多少金子?」?
??「大概得兩百斤。」王公公答。?
??「張先生,太倉中有嗎?」馮保問。?
??張居正難堪地搖搖頭。馮保也不再追問,又用手指了指尚衣監管事牌子:?
??「胡公公,輪到你了。」?
??胡公公抬抬屁股算是禮敬,一開口,那副娘娘腔嗲得出奇:「奴才管的是萬歲爺的穿戴,萬歲爺出經筵,按規矩得穿袞冕玄衣?裳。這套章服的規格,嘉靖八年就定下了。頭上的冠制是圓匡烏紗帽,頂上有覆板,長二尺四寸,寬二尺二寸,玄表朱里,前圓後方。前後各七彩珠玉十二旒,用黃赤青白黑紅六色玉製成玉珩、王簪,導以朱纓,遮耳處則用兩顆蜜棗兒大小的祖母綠大玉珠,這是帽子。再說衣服,底色是玄色,底色上頭還得織出六色來。日月在肩,各徑五寸,星山在後,龍華在兩袖,長不掩裳。章裳是黃色,七幅。前三幅后四幅,連屬如帷。上頭的刺繡也是六章,分作四行,火宗荇藻為二行,米黼黻為二行。中間用單素紗做襯。領是青綠領,織黻文十二道。蔽膝與裳色一致。上綉龍一條,下綉火二道,繫於革帶
??。革帶前用玉,后無玉,以佩〖JP2〗綬系而掩之。朱襪赤鞋,黃絛玄纓,結圭白玉。玉上刻山形……」〖JP〗?
??「好了好了,」馮保大約看出張居正已經聽得不耐煩了,便打斷了胡公公的話,「這套章服怎麼承製,你依規矩就是,你只需說,這套衣服要花多少銀子?」?
??胡公公咽了口唾沫,他很遺憾不能把話說完,抖不出肚中的學問,這會兒舔了舔嘴唇,答道:
??「光那兩顆大祖母綠寶石,就得八千兩銀子。」?
??「一套制下來呢?」?
??「兩萬兩銀子。」?
??「唔,知道了,」馮保又轉向鐘鼓司管事牌子,「劉公公,現在該你說。」?
??自那一次小孌童事件發生后不久,馮保一出任司禮監掌印,頭一個就把鐘鼓司值事李厚義撤換下來,把他發配到南海子種菜,讓這位叫他向左不敢向右的劉公公接任。今天來的這三位太監,就他資歷最淺。所以,輪到他說話,就分外顯得拘謹:?
??「萬歲爺出經筵,攤到奴才名下的差事,就是朝樂。第一次大經筵,得用大樂。須得樂工四十六人。分工是引樂二人、簫四人、笙四人、琵琶六人、箜篌四人、杖鼓二十四人、大鼓二人、板二人。這四十六名樂工的穿戴,都是戴曲腳襆頭,穿紅羅生色畫花大袖衫,系塗金束帶,腳上是紅羅擁頂紅結子皂皮靴。樂工的訓練,前幾日就已開始,只是有些樂器得添置,還有那四十六套行頭,也得趕早兒備下。」?
??「這個花不了多少錢,撐破天二千兩銀子。」馮保一副「些許小事何足掛齒」的神態,「你們三位,把要添置的物件兒,所需銀兩,都填單兒寫好報上來。」?
??「回老先生,小的們都填好了。」?
??王公公帶頭摸出加蓋了值殿監關防的報單,餘下二位也照樣做了。馮保接過看了看,說:「沒你們的事兒了,去吧。」?
??三位公公磕頭而退。馮保把那三張報單遞給張居正,張居正認真看了一遍,說:?
??「這幾樣開銷加起來,又得五萬兩銀子。」?
??「該省的咱都省過了,這些是省不下來的,」馮保說著嘆了一口氣,「張先生你也知道,隆慶皇帝登極后第一次出經筵,總共花了三十萬兩銀子。除了文華殿修繕,主要是用在賞賜上。凡參與者都有程度不等的頒賜。這一回,慮著太倉空虛,老朽向李太后建言,一應賞賜就免了,總開銷只打到十萬。」?
??「這十萬兩銀子也很難籌到啊。」?
??張居正手撫額頭,心裡頭謀算著這筆開銷。他原意是想說服皇上,今秋的經筵不搞排場,節約從事,為天下官民樹立個清廉簡樸的聖君形象。但現在看來,顯然還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那兩道繞過內閣的諭旨,始終是他心中的兩道陰影,這一疙瘩不解開,他做任何事都只能取
??個守勢。他這麼思慮著,馮保又在一旁說話了:?
??「張先生,咱就不相信你十萬兩銀子也籌不到,戶部上次給皇上申請胡椒蘇木折俸的摺子中,不是說只需二個月,今年的夏稅就可陸續解京么。」?
??「銀子還沒到,等著用銀子的請示移文,戶部已接了一大摞。」?
??「這個我相信,但任何時候,為皇上用錢天經地義就該擺在第一。」馮保突然嗆起來,接著口風一轉,委婉說道,「張先生,咱倆也不是外人,關起門來說話沒人聽見。你說說,當時太倉里只有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寧可得罪朱衡,不付潮白河的工程款,也要用來給李太後置頭面首飾。他能這樣做,你為何不能?」?
??張居正只輕輕地「嗯」了一聲,沉思有頃,才答道:「多謝馮公公提醒,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只是戶部那頭,的確困難甚大。」?
??「戶部?」馮保冷笑一聲,伸手打開茶几上的紅木匣子,取出一份奏摺遞給張居正,說:「這是彈劾王國光的摺子,你先看看。」?
??國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題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門堂官領銜呈上稱為公折,以個人名義呈上稱為手本。每種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紙大小規格皆有定製。現在馮保從匣子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長約七寸的摺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
??張居正接過手本翻開一看,是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呈奏的,就胡椒蘇木折俸一事對王國光進行嚴厲彈劾。大意是說王國光出掌戶部,不思進取思慮如何開源取銀充庫,反而自圖省便,以庫中積年陳貨胡椒蘇木折俸,導致兩京官員宦囊羞澀,竟日為生計奔波,怨聲不絕於途。值新帝登基之初,出此下策,實乃離間君臣,渙散人心。政府無所作為,朝廷體面盡失。
??因此懇請皇上,對王國光追伐罪責,以求正本清源收攬人心。?
??張居正把這個手本認認真真覽閱一遍,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既不顯得慌張,也沒有看出生氣。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宦海生涯幾十年,他一直處在政治鬥爭的漩渦,哪能看不透這裡面的伎倆。大凡對手要想扳倒朝中某位重臣,必欲先讓級別較低的言官寫一份彈劾摺子上呈御前試試風向。如果聖意反對,則不過犧牲了一個馬前卒。如果聖意猶豫,則讓級別稍高的官員題折再上;若聖意仍是不決,則再讓高官上折,直至目的達到方鳴金收兵。現在,對手首先讓南京方面的言官發難。如果有隙可乘,第二步肯定是北京的言官出面了,跟在後頭的,還有十三道御史,十八衙門堂官佐貳。這一套把戲雖然簡單卻行之有效。張居正心下清楚,此事是否有個圓滿解決,關鍵要看李太后的態度。?
??「張先生,摺子讀了,您有何想法?」馮保問。?
??張居正答道:「這些人借胡椒蘇木折俸鬧事,本意是離間君臣關係反對京察。」?
??「老奴也是這樣看的,」馮保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說道,「張先生,只要太后和皇上對你信任不疑,隨那幫烏鴉嘴怎麼聒噪,也傷不著你一根毫毛。」?
??這話明是關心,暗含威脅。張居正不接這個話茬,只是說道:「仆正想寫帖進去懇求晉見皇上。」?
??「皇上也想見你。」?
??「啊?」?
??「但這幾日見不著。」?
??「為何?」?
??「李太后不讓見。」?
??繞來繞去終於繞上了正題。張居正擔心地問:「馮公公,李太后對仆有了看法?」?
??「這,奴才不知。」馮保耍滑頭。?
??「李偉他們告狀,李太后好像很生氣。」?
??「啊,這倒有一點。所以,咱讓你學學高拱嘛。」馮保意味深長地說道,「今天咱來見你,除了經筵的事兒,再就是來傳李太后的旨意。你代太後為《女誡》一書作的序,太后很滿意。這兩天五千冊書就會印好,分發到在京各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縣。昨天下午,太后在東閣講了一個故事,讓老朽講給您聽。」?
??「啊?」張居正又是一驚。?
??馮保想了想,說道:「這個故事講的是唐朝的玄宗。這位皇上體諒大臣,賓禮故老,特別尊重姚崇。每次晉見,玄宗都會親自把姚崇送到門外。後來,玄宗升姚崇為宰相。這姚崇為人謹慎。一天,趁玄宗接見他,他就一個郎吏的序升問題向皇上請示。玄宗一雙眼睛望著殿中楹柱,看也不看姚崇一眼。姚崇再三言之,玄宗就是不表態。這一下姚崇慌了,很狼狽地退出大殿。待他一走,侍立丹墀之下的高力士奏道,『陛下初承鴻業,宰臣請事,應當面言可否。而姚崇再三請示,陛下一言不發,也不拿眼看他,臣恐姚宰相必定大懼。』玄宗聽后答道,『朕既然升任姚崇為宰相,碰上大事他應該來奏,朕與他共決之。如郎署吏秩甚卑,他姚崇就該獨自決斷處理,何必來煩我呢。』高力士聽罷此言,瞅空兒跑到姚崇值房,把聖意告訴了他,姚崇一顆忐忑不安之心這才安定下來。自此大事上報,小事獨決,真正地做到了替皇上分憂,成為一代名相。」?
??聽罷這段故事,張居正心中湧出一股暖流。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玄宗與高力士的態度,比之今天,就是李太后和馮保的態度。也就是說,由於李太后的信任與馮保的斡旋,他這個首輔應該勇敢擔當起攝政的責任。張居正頓時如釋重負,肅然動容說道:?
??「方才馮公公傳達李太后所講故事,典出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舊聞》。於此可見,李太後讀書之寬,學問博洽。」?
??「李太后在宮中好讀書,最喜愛的是兩種書,佛經和史著。讀書做到了一日不輟。」說到這裡,馮保又問了一句,「張先生,李太后講的故事,你可明白了?」?
??「臣下明白,」張居正彷彿是在直接回答李太后的問話,故態度恭謹,「感謝李太后與皇上對下臣的信任,也感謝馮公公足德懷遠鼎力相助。」?
??「老奴只做了份內之事,用不著感謝,」馮保謙遜了一句,接著說,「桂元清這摺子如何處置,你回去擬票進來。殺雞給猴看,不要手軟。」?
??「太后與皇上如此信任下臣,居正縱肝腦塗地也無以報答。」?
??張居正說著,禁不住哽咽起來。?
??「張先生的忠心,老奴回去就奏明太后與皇上,」馮保說到這裡,待張居正情緒稍稍穩定,他又問道,「經筵的事,咱如何回復太后?」?
??「所需銀兩,仆儘快籌措。」張居正回答得很乾脆,看到馮保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又說道,「不過,不穀還有一個建議,請馮公公轉告太后。」?
??「好哇,啥建議。」?
??「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茲事體大,恐怕得慎重選擇一個黃道吉日。」?
??「張先生提得好,太后就信這個。」?
??說罷,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彼此剛要拱手作別,忽見張宏領了東廠掌作陳應鳳進來。?「你怎麼來了?」馮保驚問。?
??陳應鳳跪地稟告:「馮公公,小的特來知會,禮部儀制司主事童立本上吊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12 11:14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五回 辦喪事堂官招數惡 抨時政侍郎意氣昂 文 / 熊召政
一大早,王希烈的大轎子剛抬到禮部,立刻就有司務官紀有功上前稟報童立本上吊自盡的消息。?
??「死了?」他問。?
??「死了。」紀有功答。?
??「死在哪?」?
??「家裡。」?
??「唉,尋短見幹嘛。」?
??王希烈嘟噥一句,再不說二話,背著手走向自己的值房。前幾日呂調陽入閣后,雖然名義上他仍掛著禮部尚書,但每日到內閣上班,已不大過問這邊的事兒,王希烈這個左侍郎又臨時負起全責來。這名不正言不順一會兒管事,一會兒「讓賢」的堂官,不曉得讓王希烈幾憋氣,他直感到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
??隆慶皇帝病重期間,王希烈就被高拱派往天壽山督修隆慶皇帝的陵寢。按本朝慣例,這是一個陞官的信號。其時高儀已入閣,他所擔任的禮部尚書照例不應兼任。已擔任禮部佐貳官三年的王希烈,自以為督修陵寢歸來,即可升任尚書。誰知其間高拱去職,高儀去世,禮部尚書一職竟給了本無競爭力的呂調陽。王希烈因是高拱線上的人,對張居正本就沒什麼好感,這一來意見更大。那天晚上假座薰風閣聚飲,就有意聯絡魏學曾尋釁滋事,鐵定了心與張居正作對。?
??這些時他可沒少活動,一是聯絡一班官員湊份子給武清伯李偉送禮,慫恿這個見錢眼開的老國丈入宮告刁狀,這一招可說是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那道給王侯勛戚免去胡椒蘇木折俸的諭旨到了戶部,王希烈可謂欣喜若狂。與此同時,他又利用鄉誼去信勸說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上折彈劾王國光,這摺子也送進了宮中。其間,他還與魏學曾一起去王崧家中撫慰,痛罵章大郎的凶蠻無理,激起王崧之子王岩的憤怒,在章大郎出獄之日,不惜以身試法,替父報仇刺死了章大郎。這一連三件事的發生,的確給張居正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他的目的就是要離間君臣關係,讓李太后與小皇上對張居正產生懷疑,從而達到把他逐出內閣的目的。
??前幾天,魏學曾向他透露,呂調陽入閣后,吏部議薦了三個人接替他,打頭第一個就是他王希烈;第二個是從詹事府詹事的任上已退下來十八年的陸樹聲,此人是士林中清流領袖,這是吏部推薦的理由;第三是現任南京禮部左侍郎的萬士和。和后兩人比,王希烈覺得自己有優越之處,這就使得他的本來已經落寞的心情重又興奮起來。但他知道皇上幼小,此中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張居正,因此又不作多大指望。他的一幫朋友與部屬,卻勸他暫忍一口氣,把職務扶正再作打算。他想想也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該低頭時就得低頭。前天夜裡,他坐一乘小轎,攜了貴重禮品偷偷摸摸來到紗帽衚衕張學士府邸拜謁。原想捐棄前嫌重新修好,以期能得到令他久已垂涎的大司伯一職。沒想到張居正拒見,讓管家游七丟出一句話來:「若談公事,明日去內閣朝房,若談私事,首輔無私事可言。」說罷,狗眼看人低的游七,也昂頭一丈轉身離去,把他堂堂一個禮部佐貳晾在轎廳里。他當時氣得四肢冰涼,五官挪位,吼了一句:「回轎!」?
??自吃了這個閉門羹,王希烈已是去盡最後一點僥倖心理,發誓要同張居正拼個魚死網破。因為他知道,這次京察帶給自己的下場,不外乎兩個,輕則外謫,重則削籍。從對高拱的處置來看,這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事情既到了這個地步,想不通也得通。這兩日他像吃了狂葯似的,不知疲倦地四下活動,還真不能小瞧他,京師大臣中,像他這樣能夠興風作浪的,委實沒有幾個。?
??卻說他前腳剛進值房,紀有功後腳就跟了進來。他本是王希烈的心腹,所以被安排到司務一職,負責本衙各司間的協調,一應上傳下達的事兒也都該他負責。因這層關係,他見堂官的禮節也就隨便一些。?
??「你還有啥事?」王希烈坐下問。?
??「有,」紀有功站在案前,請示道,「有兩件事,一是泰山提點楊用成昨日到京,他是來京向戶部交納泰山的香稅錢。有些賬目,在同戶部核對之前,想先徵詢部堂大人的意見。」?
??賬目有問題嗎?」?
??「大問題也沒有,但有一筆開銷,大約有五千多兩銀子掛在賬上,一時還無法沖銷。」?
??「做什麼用的?」?
??「是今年四月,李太後派慈寧宮邱公公前往泰山為先帝禳災祈福,花掉的禮品錢。」?
??「啊,有這等事?」?
??「楊用成就這麼說的。」?
??王希烈覺得這裡頭有戲,當即下令:「你去告訴楊用成,今兒下午,到這裡來見我。」?
??「是。」紀有功點頭哈腰,接著說,「第二件事,是朝鮮國的特使,昨日已在京南驛宿下,陪同官派人來請示,何時進京面聖。」?
??卻說萬曆皇帝登基后,鄰近一些外域的國王或番主都派特使前來恭賀。此前安南、西涼等地番王已先後進京,盤桓幾天就打發走了。聽說暹羅、寮國等國的特使也已上路,正在進京路上。這朝鮮國仰我天朝,世代友好,睦鄰關係更進一層。該國特使每次進京,皇上都要接見兩次,並贈送諸多禮品。這次前來朝覲恭賀,更是不能怠慢。循常例,外國特使到京,禮部都要派專員陪同,住專門接待外國使者的會同館。吃皇上恩賜的鴻臚寺大宴,然後遊覽名勝,置辦禮物,一應開銷,由禮部報單戶部撥款。這次也不能例外。王希烈把這事兒掂量一番,覺得這裡頭的「戲」,比楊用成那裡還要足,於是興奮問道:?
??「特使來了幾個,帶了些什麼?」?
??「特使就一個,但跟班兒的有二十多個人,禮物有兩大車,有馬尾絲、螺鈿、老山參什麼的,都是朝鮮的特產,聽說還有一隻貓。」?
??「貓?什麼貓?」?
??「小的只是聽差官言說,也未見過。這貓也沒啥好名字,直直兒就叫貓王。」?
??「貓王?它何以稱王?」?
??「聽說每日夜間,把關著貓王的籠子搬到屋子裡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這籠子四周,密匝匝兒都是伏著的死鼠。」?
??「這是咋回事?」王希烈驚愕。?
??「這就是貓王的厲害,」紀有功雖是道聽途說,卻像真的看見過一般,起勁兒渲染道,「它根本不用出籠去捕抓什麼的,只要蹲在哪兒,附近的老鼠都會主動跑到籠子跟前來,見著它就死。」?
??「這才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王希烈感嘆道,「這禮物送到小皇上跟前,他還不要喜得跳起來。」?
??「是啊,朝鮮特使會辦事。」紀有功隨聲附和。?
??王希烈興奮得滿臉通紅,示道:「你去告訴差官,今天就讓朝鮮特使進京。一應如儀,接待費用嘛,你詳細造個單子,到戶部要去。」?
??紀有功搔搔腦袋,憂心說:「聽說戶部沒有錢,里裡外外演的是空城計。」?
??「這不是你管的事兒,」王希烈橫了紀有功一眼,「你的任務是造好報單,到戶部要錢。」
??「是,小的這就去辦。」?
??紀有功挪轉身,剛要出門,王希烈又把他喊住,說道:?
??「給我備轎,去童立本府上。」??
??半上午時分,秋高氣爽的北京城熙熙攘攘熱熱鬧鬧一如往昔。王希烈乘著八人大轎,帶著禮部一幫官員各乘官轎像示威似的,浩浩蕩蕩來到童立本家。頓時間,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衚衕被各色官轎塞滿,引來不少街坊鄰里駐足圍觀。?
??童立本的侍妾桂兒,早已哭啞了嗓子,這會兒躺在床上起不來。坐在木圈椅上的童從社,傻乎乎地嚷著「餓」,並不明白父親的死是怎麼回事。內內外外,只蒼頭老鄭一個人忙。以至
??王希烈一幫官員湧進門來,既無孝子還禮,也無半點哭聲。這情形反倒比合規合矩的喪禮更覺凄慘。這些官員雖然都是童立本的多年同事,但誰也沒有來過他家,乍一看這股子窮酸光景,四壁蕭然,蛛網聯窗,里裡外外沒有一件像樣?具,頓時心裡都酸楚得不得了。再聽老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了童立本尋死的前後經過,大家更是難過。王希烈當即倡議大家湊份子錢來幫助料理童立本的喪事,並帶頭捐了二十兩銀子。眾官員不拘多少,你十幾兩,他三五兩,竟也湊出了一百兩銀子。王希烈又指示禮部儀制司的幾位吏員說:「你們是童大人的屬下,童家沒有人,這喪事就由你們來操辦。我看先布置個靈堂,讓前來弔祭的人有個落腳處。你們還要花錢請幾個哭婆子來,本官聽說,哭是很有講究的,你們務必請幾個會哭的,要哭得昏天黑地、撕肝裂肺那才叫好,並且要保證一天十二時辰哭聲不斷。另外,再請一班吹鼓手,有人來祭奠,就大奏哀樂。童立本在禮部這些年,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因此喪事儘可能辦得隆重,以慰他在天之靈。」想了想,王希烈又補充說:「當下最要緊的還有一件事,就是以他兒子的身份寫一份訃告,遍告在京各衙門官員。要把童立本的苦處寫得淋漓盡致,以爭取更多官員的同情,都來捐助點銀兩,給童立本留下的孤兒寡母弄點贍養費,使他們不致於凍餒而死。這些事都務必做好。」王希烈說完,準備起轎回衙,忽見蒼頭老鄭把半死不活的桂兒扶了出來,朝王希烈面前一跪,氣若遊絲地說道:?
??「部堂大人,奴家有份東西給您。」?
??「什麼東西?」王希烈俯身注目。?
??桂兒從懷中摸出一張紙,王希烈接過,原來是童立本的絕命詩。王希烈吟哦一遍,頓時如獲至寶,讓在場官員傳閱。眾人看了,好一陣竊竊私語。王希烈看出大家的不滿,趁機抖著那張紙說道:?
??「你們看看,這是胡椒蘇木折俸以來,死的第三個人。第一個是儲濟倉大使王崧,第二個是章大郎,童立本童大人是第三個。這是誰的罪過,誰的呀?」?
??屋子裡鴉雀無聲,大家心裡明白王希烈矛頭指向的是誰,但誰也不敢接這個茬。這時候,一直跪在地上的桂兒又嗚嗚地哭起來,王希烈趕緊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關切地問:?
??「童夫人,童大人死時,除了這首絕命詩,可還有遺言。」?
??桂兒木訥地搖搖頭。蒼頭老鄭在一旁小聲答道:「部堂大人,咱家主人死時,是把那兩小袋胡椒蘇木掛在脖子上的。」?
??「看看看,這就是遺言,」王希烈情緒激動,義憤填膺說道,「童大人遺囑,要把胡椒蘇木退還給戶部,咱們不能拂死人之意,王得才!」?
??「小的在。」?
??一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子從人縫兒站了出來。此人是一個老典吏,在禮部司務手下當差多年。王希烈盯著他,說道:?
??「你現在就把童大人的這兩袋胡椒蘇木,送還給戶部。」?
??「這……」?
??王典吏知道這是個麻煩事,怕惹火燒身。王希烈看透他的心思,譏道:「你怕擔干係是不是?拿著童大人的絕命詩去給他們看,就說是咱王希烈讓送的,你怕什麼!」?
??「小的遵命。」?
??王典吏退回一步,這時有人小聲插話道:「聽說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今兒早上貼了告示,大量收購胡椒蘇木。」?
??商人有幾個是好東西?」王希烈沒好氣地斥道,「咱寧可丟到糞窖里去,也不賣給他。」
??「部堂大人說得對,無論無何,不能讓銅臭熏染士林。」有人大聲附和,「有種的,就學童大人,把這胡椒蘇木,退還給戶部!」?
??「對,退回去,為童大人伸冤!」?
??眾官員的情緒終於被撩撥起來,童家小屋裡,已是一片沸騰。??
??第二天,在京各衙門官員,幾乎都收到了如下這份訃告:
??諸世伯世叔:?
??家父禮部儀制司六品主事童立本因所領俸祿兩斤胡椒、兩斤蘇木不能變為現鈔,生活無著,求借無門,萬般無奈,只得含恨於昨夜懸樑自盡。嗚呼,六品烏紗,舉家如同乞丐;廿載宦海,到頭三尺白綾。豈不悲哉,豈不慟哉!??
??不孝之子
??童從社?
??童從稷泣告
??這份訃告由吏員起草,本司郎官修改,最後送給王希烈親自審定再行謄抄,然後送達京城各大小衙門。訃告雖短,卻相當煽情。許多官員讀後都動了惻隱之心,莫不相邀前往童立本家祭奠。按京城吊儀,每位前往的官員都會送去一道挽幛。靈堂里放不下,就擺在院子里,院子里擺不下,就擺到大門外,到後來,整個一條衚衕都擺滿了靈旗挽幛。前來弔喪的人絡繹不絕。被請來哭喪的十幾個哭婆子特別賣力,只要人一來,她們就撕肝裂膽地乾嚎,加之吹鼓手們也各盡其責,吹吹打打弄得氣氣勢勢,特別是那一隻嗩吶,時而嗚咽時而凄厲,直聒噪得幾條街都不得安寧。?
??這天上午,在祭弔的人中,來了兩個顯眼的人物,一個是吏部左侍郎魏學曾,另一個則是張居正的親家刑部右侍郎劉一儒。兩人都是三品大員,到目前為止,前來祭弔的官員就數他倆品秩最高。一看到他倆的轎子抬進衚衕,在現場指揮操辦喪事的王典吏趕緊讓吹鼓手們大奏哀樂,在嗚哩哇啦的嗩吶聲中,十幾個哭婆子尖著嗓子,一齊放了悲聲:
??哎喲——
??我的童大人嘞,我的童大人,?
??你憑什麼這樣的狠心,?
??丟下傻子兒,丟下苦命的老婆?
??一腳踏上奈何橋,?
??要去陰曹會閻羅,?
??滿街的人都在說,?
??這是胡椒蘇木惹的禍……
??哭婆子們個個嘴巴滑溜,編詞兒應景都是高手。加之哭功到了家,嘴一癟就哭,一哭就有眼淚。聽得她們凄凄慘慘的哭訴,前來的弔客有幾個不動情的。?
??卻說魏學曾與劉一儒兩人在哀樂聲中一前一後進了靈堂,祭拜完畢,早有人把靈堂中擠滿的挽幛挪走了兩副,臨時把他們的挽幛換了上去。挽幛上照例都書了輓聯,眾人擠上前來吟讀,劉一儒寫的是:
??天下斯文同骨肉?
??人間涕淚動參商
??魏學曾寫的是:??〖HT5F〗〖GK2!〗
??赴黃泉已無告,管不得社稷生死?
??賣胡椒而不售,又遑論官帙榮衰?
??這兩副輓聯,劉一儒純粹是舉哀,其心也沉,其情也殷。魏學曾則不然,字裡行間,都是借題發揮的怨氣。劉一儒做人一貫拘謹,不巧在這裡碰上了京城裡有名的「魏大炮」,且知道他專門與自己的親家作對,心知再呆下去會惹出是非來。連忙把隨身帶來的十兩銀子放在操辦喪事的王典吏手上,拔腿就出了門,正欲登轎,後面傳來重重的一聲喊:「劉大人,請慢走一步!」一聽就知道是魏學曾的聲音。劉一儒無法,只好放下剛剛撩起的轎簾兒,迴轉
??
??身來,魏學曾已站在對面了。?
??這些時,魏學曾雖然不像王希烈那樣上躥下跳幾近瘋狂,卻也不曾閑過。一是就京察之事向王希烈通風報信,二是凡來吏部拜會他的人,一概接待毫不閃躲。這個人同王希烈不同,他不搞陰謀,但「陽謀」卻一天也不曾停止。王崧死後,他本著對太監內侍天生的仇恨,一次次到王崧家裡慰問,正是受了他的影響,王岩才鋌而走險為父報仇。今日來弔唁童立本沒想到會遇到劉一儒,便想通過他把自己的怨氣傳給張居正,於是攔住了他。「啊,魏大人,」
??劉一儒彎身一揖。喊了一句,竟沒有了下文,只站在那裡乾笑。?
??「劉大人,舉哀一完,你就趕緊撤身,是怕咱魏大炮把你吃了?」魏學曾開口就嗆。?
??劉一儒仍是乾笑著,答非所問地說:「童立本實在可憐,所以下官略具薄儀,前來一奠。」
??「現在的京官,又有幾個不可憐呢?如果不拿胡椒蘇木折俸,童立本會死嗎?」魏學曾說著,抬頭望了望高遠的藍天,長嘆一聲,接著說:「以實物折俸,國朝一百多年來,僅有那麼幾次,沒想到我輩會輪上。先帝在的時候,寧可減後宮嬪妃的頭面首飾,也不肯虧欠外廷官員們的俸銀。如今大行皇帝音容猶在,高閣老愴然離京,你那位親家江陵先生輔佐幼主開展新政,原也無可厚非,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這個令百官萬民舉世矚目的新政,竟從蘇木胡椒折俸開始。劉大人,你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劉一儒是荊州府夷陵縣人,與張居正既是同鄉又是同榜進士,因此兩人過從甚密結為親家,張居正唯獨一個寶貝女兒張若蘭嫁給了劉一儒的大兒子劉勘之。劉一儒向來居官自守頗有清名。張居正入閣數年,他從來不攀附,不結納,只是老老實實做自家職位份內之事,因此在京官同僚中頗有好評。魏學曾正因為這一點,才敢在劉一儒面前潑辣說話。?
??劉一儒聽了魏學曾夾槍夾棒一席話后,心裡頭頗不是滋味。但問上臉的話不答又不行,只得敷衍道:?
??「聽說國庫空虛,胡椒蘇木折俸,實不得已而為之。」?
??魏學曾指著滿巷的懸幛,悻悻說道:「首輔這一個不得已,害得童大人丟了一條命啊!」?
??劉一儒一言不發,他從來就是遇到是非三緘其口。魏學曾也不指望他有什麼表態,又換了個話題說:?
??「劉大人,先不與你談胡椒蘇木的事兒,目下外頭有些傳言,對你不利啊。」?
??「啊,有何傳言?」劉一儒問。?
??「如今的刑部,堂官王之誥,佐貳官你劉大人,都是首輔張江陵的兒女姻親。因此有人說刑部成了首輔的私囊之物。」?
??魏大炮這一「炮」轟得劉一儒面紅耳赤,嘴唇嚅動了幾下,說道:?
??「高閣老的姻親曹大人,不是也在刑部么,怎好說這是張江陵的私囊之物。」?
??「曹大人尚在刑部不假,但這次京察,他恐怕同我魏大炮一樣,都是第一批遭受清洗之人。」?魏學曾話音一落,劉一儒馬上回答:「魏大人放心,我劉某恐怕比你們走得還早。」?
??「啊?」?
??劉一儒的回答多少令魏學曾有些詫異。還不及理論,忽見得巷子口又落下一乘官轎,內中走下一名身穿雜色文綺白鷳五品官服的半老官員。魏學曾一眼認出這是都御史衙門的僉事李大人。李大人也認出了眼前兩位三品大臣,忙拱手行禮。?
??魏學曾抱拳一揖,問:「李大人也來祭弔?」?
??李大人恭謹回答:「葛大人委派卑職前來代祭。」?
??「是都御史葛大人?」魏學曾問。?
??「正是。」?
??李大人答罷,便命掾吏將手中挽幛送進靈堂,只聽得哀樂齊奏,哭婆子又一陣乾嚎。魏學曾與劉一儒禁不住好奇,又一齊回到靈堂觀看。只見靈堂正中最顯眼的位置,已是高高懸起了左都御史葛守禮送來的挽幛,上面也書了一對輓聯:
??任上清官,瘦骨蒼顏形影只?
??胸前遺物,蘇木胡椒袋子雙
??這一聯寫得冷峭,寓意深沉,自不可以同情憐憫指斥時事等簡單解之,魏學曾玩味再三,不
??「終於有一個大九卿出面了,劉大人,這聯句如此老辣,可見葛老別有襟抱。」?
??話說完,卻不見有人應聲,掉頭一看,卻不知劉一儒何時已經走掉了。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45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六回 捉檔頭嚴查吃空額 示密札緊縛老臣心編審:2005-06-21
  童立本一死,特別是那首討嫌的絕命詩一傳開,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的京官大僚們,終於找到了泄憤的機會。魏學曾、王希烈等人也紛紛從幕後走到前台,在官員中扇風點火串連鬧事。京城本來就不平靜的局勢,驟然更加緊張起來,幾乎每天都有人提著胡椒蘇木到戶部鬧事。三朝老臣左都御史葛守禮的輓聯送到羊尾巴衚衕之後,輿情對張居正更為不利。誰都知道,大九卿中,就數楊博與葛守禮兩位老臣最孚名望。這位葛守禮比之楊博更為耿直,隆慶皇帝在位之日,每逢廷議,只要葛守禮在場,就顯得特別謹慎。這次葛守禮為童立本送了輓聯並十兩賻銀,無異於火上加油,大大激發了鬧事者的鬥志。一些本來還在觀望的官員,這一下也壯著膽子加入到鬧事行列中。卻說這天上午,張居正剛來到值房不一會兒,入閣不到十天的呂調陽畏畏葸葸地走了進來。?
  「和卿,有何事?」張居正做個手勢請呂調陽入座。?
  「愚職想請首輔看樣東西。」?
  呂調陽謙恭地說,接著就把手上的一張紙遞上,張居正接過一看,是一首詩:
  吊童主事??
  古拙寧爭飯一甌??
  乘風南去弄清流。?
  君魂謝過皇恩去,?
  過罷孤山有莫愁。
  讀完詩,張居正心中極度不快,但他盡量剋制,臉上堆滿笑容說道:?
  「詩寫得不錯嘛,聽說羊尾巴衚衕里的輓詩輓聯已經不少,你這首詩再送去,當是上乘之作。」?呂調陽聽出話風不對,只得佯笑著,畢恭畢敬答道:「首輔,愚職就是想來請示此事。」?
  呂調陽故意用了「請示」二字,以示尊卑之別,張居正聽了心下稍安,問道:?
  「和卿想請示什麼?」?
  呂調陽想了想,說道:「童立本之死,有些不明事體的官員想趁機鬧事,苗頭有些不對,好像是針對首輔來的,愚職也就非常謹慎,並不往這裡頭攪和。但是,左都御史葛大人的輓聯往童立本家的靈堂上一掛,一些針對愚職的閑言碎語就都出來了。愚職畢竟在禮部管了一個月的事,因此那些嚼舌頭的,說愚職為官寡義,對部屬無情。這話叫愚職聽了滿肚子的不舒
  服。為了服眾,愚職便寫了這首輓詩,今天特來請示首輔,這首詩是送還是不送,請首輔定奪。」?
  呂調陽表面上木訥,但內心委實玲瓏。他這一番表白,既說了自己的難處,又顧忌著首輔的面子,最後還要首輔表態。這麼做明裡是尊重首輔,其實是把該自己來做的難題交給了張居正。這點子小九九,張居正還能看不透?他正琢磨著如何回答,書辦探頭進來稟報王篆求見,張居正吩咐讓王篆進來。呂調陽見有人來,提出告辭,說等人走了再來領示。張居正卻要
  他留下,說:「王篆今日彙報之事甚為重要,和卿你也應該聽聽。」?
  話音剛落,王篆已是風風火火跨進門來,這王篆坐鎮五城兵馬司,平常總是想方設法找樂子享清閑。但每次見張居正,他都要裝出一副忙得腳不沾地的樣子。這會兒他不知又從哪兒弄了一頭的汗,一進門也來不及揩,就朝張居正和呂調陽各行了一個一揖到地的官禮,說道:
  ?「首輔大人,呂閣老大人,卑職前來請示。」?
  又是一個「請示」。張居正朝呂調陽看了一眼,呂調陽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對,呂調陽自謙地一笑,抖開一把蘇制的摺扇來搖。張居正掉頭問剛落坐的王篆:?
  「是否是蔣二旺一事?」?
  「正是。」?
  王篆一欠身正欲稟報,張居正截住他的話頭說:「且慢,呂閣老尚不清楚,你先將此事的來龍去脈作個交待。」?
  且說那天夜裡在積香廬,王篆把前一日在蘇州衚衕下坡巡警鋪里發生的事當笑話說了一回。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張居正當即問道:?
  「蔣二旺吃空額一事,你深究沒有?」?
  「沒有,」王篆回答,隨即解釋說,「卑職已將那個王大臣打了三十大板,逐出巡警鋪,死去的警卒已經除名,這事就算具結了。」?
  「介東,你好沒腦袋,」張居正當即就責怪起來,「你也不想想,一個小小的巡警鋪檔頭,就敢大著膽子吃空額,那麼京師三大營,總共有十萬兵士,生老病死該有多少空額吃?單是你五城兵馬司管轄的一百二十個巡警鋪,一個巡警鋪吃一個空額也有一百二十個。每月一個人一擔米二厘銀子,伙起來一年是多少,這筆賬你算了沒有?國庫空虛,一半是奢侈浪費,還有一半是被這些蛀蟲吃掉了。你今天回去,先把蔣二旺抓起來收監,著實拷打問來,他究竟這麼多年吃了多少空額?另外,你手下那些巡警鋪也都要一個個查證。查出多少懲處多少,一個也不叫漏網。」?
  「這個……」王篆看著張居正的臉色,欲言又止。?
  「這個什麼?」張居正追問。?
  王篆恃著與張居正關係親密,斗膽說道:「常言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個小小檔頭比起官袍加身的大小臣工,得的那點便宜根本不算什麼,卑職若如此小題大作鬧騰一場,豈不把部屬的心都搞涼了,今後還靠誰來維護京城治安?」?
  張居正知道王篆講的是實情,但正是這種攀比納賄本位護貪之風,才使吏治情況一年糟過一年。?
  「介東,今天你跟我說實話,你吃過空額沒有?」張居正惱著臉問。?
  「我?」王篆一驚,立即矢口否認,「卑職受首輔教誨,立志作清官,哪會昧著良心去做這等齷齪之事。」?
  「唔,」張居正點點頭,詞鋒嚴厲地說,「你若有此等劣跡,我照樣嚴懲不貸。你既為官清白,就大膽按我說的去做。你要抱定決心,寧可把一百二十個檔頭換光,也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懲治貪墨,就從你五城兵馬司做起,做好了,我奏明皇上升你的官。做不好你就別怪我無情,我肯定要揮淚斬馬謖。」?
  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斬釘截鐵絕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王篆哪敢怠慢。童立本上吊自盡后,他又試探著問張居正:「首輔,蔣二旺的事還查不查?」「查,現在就查。」張居正仍是不改口。王篆見馬虎不過去,只得硬著頭皮黑下臉來清查自己的部屬。?
  王篆之所以猶猶豫豫,也有他不可告人之處。其實,部下吃空額或者借治安為名敲榨客商的事情屢有發生。個中貓膩,他也大致清楚。但他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有人告到衙門裡來,他還儘可能包庇。這皆因部屬們隔三差五就得提了禮盒封了銀錠到他府上孝敬。一個月下來,這種外快收入竟比他一年的俸祿還要豐厚。如果整治部屬貪風,一來是拿了人的手短臉皮撕擄不開,二來無異於自斷財路。這實在令他痛心。但首輔把話已經說絕,他也不能不做。權衡利弊,為了保全自己討好首輔博取皇上歡心,他決定把五城兵馬司的家醜盡行抖落出來。?
  王篆遵示把這件事大致向呂調陽作了介紹,呂調陽心中產生不小的震撼,忖道:「一個小小檔頭的貪墨之事,首輔都親自詢問不肯放過。朝中大臣,有幾個屁股底下乾淨的?將來設若有哪位大臣的把柄落在他手裡,豈不是死路一條?」想到這裡,呂調陽暗自打了一個寒顫,對張居正越發產生了敬畏。?
  王篆剛介紹完,下面該是他的正式彙報了,偏他不接著往下說,張居正也不催他,一邊品茶,一邊拿眼睃著呂調陽。這位新閣臣知道非表態不可了,心裡一急,口頭上又結巴起來:?
  「咳,咳……方才王、王大人所言,就、就那、那個姓蔣、蔣二、二旺的一點小、小貪墨,首輔就、就指示嚴、嚴查到、到底,可見首、首輔整、整飭吏治的決、決心……」?
  「好了好了,和卿,」張居正笑著打斷呂調陽的話。如果讓呂調陽這樣結巴下去,不知要耽誤多少時間。察其言觀其色,他看出呂調陽敬畏焦灼的複雜心情,心中也就得到了滿足,「往後議事,你不要激動,心平氣和地講,沒有誰來逼你。」?
  「好,好。」呂調陽如釋重負。?
  張居正又轉向王篆說道:「事情進展如何,你講下去。」?
  王篆答道:「卑職自那日得了首輔指示后,回到衙門就傳令把蔣二旺抓了,並親自審問。這伙開頭還抵賴喊冤,給他吃了一頓棍子,他就招了。他吃了兩個空額,順便還檢舉了另幾吃空額或倒賣馬料的檔頭,這兩日我讓衙門裡的人傾巢出動,一個一個巡警鋪追查,到昨夜裡為止,共查出吃了八十九個空額。」?
  「做得好,」張居正興奮得一捋長須,說道,「兩天就查出這麼多,依我之見,肯定不止這個數,介東,你要一鼓作氣追查到底。」?
  「卑職遵示。」王篆又起身打了一恭。由於受到表揚,他頗為激動,接著說道,「首輔英明,卑職依首輔指示去做,剛一動手,就提溜出一大串小貪吏。若是在京十八大衙門都這樣去做,還不知要揪出多少大貪官來。」?
  王篆話音剛落,只見呂調陽的臉上陡然變色。雖然,他覺得王篆所言多少有些根據,但若真的這樣一家一家地清查,京城就會咫尺之內狼煙四起,衙門公堂也就變成了互相揭發攻訐之地,發展下去,大小京官的臉面全都沒有了,今後還怎樣為朝廷效力?此時,他眼巴巴地望著張居正,生怕他順著王篆的話頭表態。?
  其實,呂調陽的擔心張居正也有。不僅如此,他還多了一層投鼠忌器的憂慮。此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了李延送給高拱的那三張田契,於是感嘆說道:?
  「介東此言甚是,但卻不能如此去做。懲治貪官,應是朝廷長久堅持的國策,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你介東揪出了一個蔣二旺,那只是一隻蚊子,隱藏在十八大衙門裡的貪官,卻是一群老虎。蚊子可以一群一群地打,而老虎卻只能一隻一隻地逮。殺雞嚇猴,敲山震虎,依目前的情勢,也只能如此去作了,你說呢,和卿。」?
  聽了張居正這席話,呂調陽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來,他答道:?
  「首輔所言極是,蚊子只是吸血,而老虎則要吃人。所以,打老虎要特別慎重,不要老虎沒打成反遭傷害。」?
  王篆這個鬼精,短短几句話就刺探明白兩位閣老的心思,下一步如何做心裡也有了底,便說道:「請首輔和呂閣老放心,殺雞給猴看,卑職一定會把這隻雞殺好。」說罷起身告辭。?
  待王篆走後,張居正對呂調陽說:「和卿,當前的頭等大事,是整飭吏治懲處貪墨,把京察搞好。有人想借童立本之死鬧事,把京城的水攪渾,你我必須頭腦清醒,不要去上這個當。」?呂調陽默不作聲,他聽出張居正這是拐著彎兒提醒他不要去?這凼子渾水。雖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拿起桌上的那張詩箋說道:?
  「那,這、這首挽、輓詩,愚職就算、算沒有,寫、寫了。」?
  「怎麼白寫了,你送去呀。」張居正說。?
  「不,燒、燒掉。」?
  「你不是害怕有人嚼你的舌頭嗎?如果你真的覺得這樣有損你的清臣形象,仆建議你還是把這首詩送去。」?
  張居正說話時面帶微笑,但呂調陽卻感到有一股寒氣刺來,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唯唯諾諾退下,回到自己的值房,把那首詩付之一炬。??
  天一煞黑,楊博府邸所在的北梅衚衕就被戒嚴了。這皆因張居正約好今夜前來楊博私宅拜會,五城兵馬司為之採取的保護措施。酉時剛過,張居正的八人抬大轎落在了楊府的轎廳,當張居正掀簾下轎,楊博已在轎前候著了。此時的楊博,依然身著一品命服,與同樣身著一品命服的張居正行拱手禮。兩人的穿戴說起來也有故事可言:國朝品秩規定,六部尚書等大九
  
  卿都是二品銜,只有九年考滿之後,才能晉陞太師、太傅、少師、少傅等勛職,襲一品。現任大九卿中,只有楊博與葛守禮兩人擔任大九卿超過九年,一個晉為少師,一個晉為少傅,因此都是一品大員。現在滿朝文武,除了這兩個一品大員外,還有一個就是張居正。他隆慶二年就被破格晉陞為太子太師,隆慶五年又晉陞為太師,年紀只有四十六歲,就獲得如此高的勛銜,在國朝中幾無先例。洪武三十年,皇上頒旨施行的《大明會典》,規定了官場禮儀:凡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級相近,相見時行禮,則東西對立,品秩稍卑者居於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見時卑者居下。品級相差四等,相見時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禮,有事則跪著稟告。如此循例,一品官與二品官相見,二品官居西行禮,一品官居東答禮。與三四品官相見,三四品居下行禮,一品官居中答禮。與五品以下官相見,一品坐受其跪拜之禮。司屬官品級低於上司官,稟事時必須跪。近侍官員,不必拘品級行跪拜禮。同僚官品級雖有高下,但不必拘禮。大小官員在內府相見,不許行跪拜禮。官員出入街道,不許抗慢。官員隔一品避馬避轎,隔三品跪。但到後來,特別是武宗之後,這一套禮儀也稍有改移。比如說諸寺大卿均為三品官,卻得避尚書、侍郎。六部侍郎三品官,得避吏部尚書。公侯勛臣官在一品之上,道上若與內閣首輔相遇,也得避讓。仿此而行,當今公侯第一顯赫的老國丈李偉,若是在道上遇到張居正,也得避道躲讓。可見,內閣首輔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今晚上他來楊博府中拜謁,是他擔任首輔以來第一次入大僚私宅,於情於理,楊博都不敢怠慢。因此在張居正的大轎進門之前,就先穿好命服,來到轎廳迎候。張居正下得轎來,一看楊博站在西邊行拱手禮,連忙還禮說:「博老焉能如此。」楊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豈不讓人笑話老夫無禮。」兩人這麼寒暄著,聯袂走進客堂。?
  敘過茶,張居正盯著楊博紫紅的臉膛,笑著問道:「博老,聽說你們家每天門庭若市,今日為何這般冷清?」?
  「還不是因為你來,衚衕口戒嚴了,不然,這廳里早就像開堂會似的,」楊博自嘲地搖搖頭,又道,「虧得老夫有神仙粥調養,不然,身子骨兒早散了架。」?
  「您應該閉門謝客。」?
  「老夫何嘗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擠門縫兒的本事。」楊博苦笑了笑,「京察與胡椒蘇木折俸兩件事攪在一起,京官們一個個都像是火燒屁股。」?
  「好嘛,惟其亂才可以求其治。」?
  楊博努力捕捉張居正話中的玄機,說:「皇上諭旨,嚴厲切責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並給予削籍處分。今兒下午,這道旨已到了吏部。」?
  張居正點點頭,這件事他知道,那道旨還是他讓呂調陽擬的。他只是沒想到,皇上會這麼快地批複下來。今晚上來,他就是想就此事以及京城的局勢與楊博交換一下意見,因此問道:
  ?「博老如何看待此事?」?
  楊博坦言相告:「皇上先前下到戶部那道旨免王侯勛戚的實物折俸,倒是讓老夫為您捏了一把汗。胡椒蘇木折俸,雖未傷及國本,但輿情對你這位首輔,卻不能說沒有威脅。現在這道給桂元清削籍的諭旨,至少給那些鬧事的官員,兜頭澆了一瓢冷水。」?
  「是啊,」張居正心有感觸,伸手撫了撫乾澀的眼角,「鬧事的人,現大都站到了前台,為首的就是魏學曾和王希烈兩個。」?
  「叔大既已知道,準備如何處置?」?
  楊博神情忽然變得嚴肅。張居正進來之前,他就讓閑雜人等一律迴避。這會兒,他又做手勢,讓侍奉在側以備不時之需的一名小廝也離開。張居正臉上泛起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輕聲答道:?
  「博老,如果說品秩卑下的官員,對胡椒蘇木折俸有意見,尚可理解,這些人薪小祿薄,的確有些難處。但像王希烈、魏學曾這樣的三品大員,究竟何難之有?仆聽說,王希烈為了煽動武清伯李偉鬧事,邀了幾位官員湊了一千兩銀子送禮,這窮嗎?依仆之見,他們反對胡椒蘇木折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在於京察!」楊博迅速接了一句。?
  「對,在於京察。」張居正像是要發脾氣似的,突然滿臉怒氣,但旋即就平靜下來,「他們害怕丟了烏紗帽,故弄出這些伎倆。如果我們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豈不正好中了他們的圈套!」?楊博耐心聽著,心裡頭暗暗為張居正的冷靜與剋制吃驚。這場京察,若真的按皇上諭旨進行,可以說,三分之二的官員都不稱職,大小官員們也都烏龜吃螢火蟲——心裡明白,故巴不得有人領頭出來鬧事。若不是這一層,魏學曾與王希烈兩位左侍郎,就決計沒有這麼大的號召力。此情之下,楊博處境頗為犯難,他既希望京察能順利進行,又擔心張居正真的會藉機把高拱的門生故舊一網打盡,正是這種心態,他家的門才堵不住。?
  思忖一番,楊博又開口說道:?
  「叔大所言極是,只不過童立本一死,的確給鬧事的人找到了口實。這事兒若放在平常,也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但在這京察施行之中,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京城官場,歷來風氣不正,曾有人戲言說『上午內閣里有人一聲咳嗽,下午傳到富貴街上,就成了龍捲風』,捕風捉影望文生義,結黨營私拿奸耍滑,這些官蠹實在害人。這次,讓老夫這個七十多歲的人,坐纛兒負責四品官以下的京察,實在是一個苦差事。現在,這些人都裝得像龜孫子,擠著笑臉兒來找咱,一旦知道他的官位沒了,還不恨得要生吞了咱。若處置得當,老夫也不怕誰,若處置不當,老夫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所以,這些時老夫行事真可謂如履薄冰。」?
  楊博說話時,張居正不停地點頭,他喜歡聽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待楊博說完,他沉思片刻,問道:?
  「聽博老的口氣,好像仍在擔心仆會藉機整人?」?
  「是啊,誰都知道魏學曾與王希烈是高拱的哼哈二將,他們鬧得那麼起勁兒,又有那麼多人聽他們的,不都是害怕這一點嗎。」?
  楊博口無遮攔,雖有點倚老賣老,說的卻也是實話。張居正笑了笑,說:?
  「博老,您還沒有賜教於仆,對王希烈與魏學曾這兩個人,您究竟如何看。」?
  「這兩個人嘛,」楊博頓了頓,只見他粗大的喉結滑動了幾下,才遲疑著說,「應該說都是
  有能力的人,也都是大九卿的後備人選,但在人品上,魏學曾要強於王希烈。」?
  「博老所見甚是,魏大炮搞陽謀,王希烈搞陰謀,分別在此而已。」?
  「聽叔大的口氣,這次京察,這兩個人都得離開京城了?」楊博以試探的口氣問道。見張居
  正不置可否,又接著說,「你這樣做,豈不印證了士林的擔心,說你利用京察收拾高拱餘黨。」?張居正黑黢黢的眸子一閃,讓人感到他的眼光既冷酷又不可抗拒。此時他不答話,卻從袖口裡掏出一封信函,遞給楊博說:?
  「博老,你看看這個。」?
  楊博一看信套上的火漆關防是兩廣總督行轅,知道是殷正茂寄來的,便抽出信箋抖開來看。不看不打緊,一看完臉上就勃然變色。?
  「怎麼,李延用二十萬兩銀子賄賂於他。」?
  「沒想到吧,博老,」張居正神色嚴峻,「李延是高閣老最信任的人,也是隆慶朝最大的貪官。您說,仆果真要整治高閣老的門生故舊,還用得著勞神費力施行京察么?」?
  「你是說……」楊博欲言又止。?
  「仆只需追查李延貪墨行賄一案,京城各大衙門,恐怕就會真的人心惶惶了。」?
  「你有把握嗎?」?
  「不敢說有十分把握,八九分還是有的,」張居正胸有成竹,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李延的命案尚未了結,他的那兩位師爺都還關押在衡陽府大牢里,其中的董師爺一直幫李延管理賬務,知之甚多,只要將他提審,肯定會爆出驚天大案。」?
  楊博知道張居正從不說過頭話,他既如此講,就必定實有其事。何況,湖南按察使李義河又是他的心腹干臣,保不準已經從董師爺嘴中掏出了證據。想到此,楊博心中忖道:「難怪他如此鎮定,原來竟有這樣的殺手鐧!」?
  這時,張居正又說話了:?
  「博老,朝廷綱常早已朽壞,洪武皇帝創立的清正廉明的政治,已不復存在。如今,貪墨官員多如過江之鯽。貪風一起,於官場,必結黨營私;於百姓,必橫徵暴斂;於皇上,必獻媚爭寵。如此發展下來,就形成了今日這種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懷私罔上,黨同伐異的混亂局面。依仆之見,這次京察,應著重懲處貪墨官吏,選出那麼幾個劣跡昭著之人,繩之以法,必要時,就該斬首西市,以儆效尤!」?
  一席話金聲玉振,楊博看著張居正眉宇間突然騰起的殺機,緊張地問:?
  「叔大,你決心追查李延賄賂一案?」?
  「查是要查的,但不是現在。」張居正直率地說,「這事兒牽扯到高閣老,仆想他能夠頤養天命,不再有橫禍纏身。博老,殷正茂這封信,除了你知我知,斷不會再讓第三個人知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楊博大大鬆了一口氣,又不解地問,「放下李延一案不查,你還怎麼懲處貪墨呢?」?
  「吏部咨文下去,讓各衙門自查,五城兵馬司王篆那裡,一查就查出名堂來了。」?
  張居正接著就把蔣二旺的事講了一遍,楊博聽了,憂慮地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若要肅貪,大傢伙恐怕還在上頭。」?
  「查嘛,查出誰來就辦誰。」?
  說到這裡,張居正起身告辭。把他送出大門后,楊博回到客堂,又獨自悶坐了多時。殷正茂的那封信在他心中老是拂之不去,他突然想到,李延巨大貪墨案正是在自己擔任兵部尚書時發生。這些軍費,都是從自己手上劃撥出去的,自己雖未接受李延賄賂,但至少要擔當失察之罪。張居正今夜前來,實際上就是給他暗示:只要查處李延案,他楊博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係。慮到這一層,楊博驚出一身冷汗。在佩服張居正深沉練達工於心計的同時,又深為擔憂,他的仕宦前程究竟有何等樣的結局?他清楚,自己實際上已控制在張居正的手中。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45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七回 治頑擒凶軍門設計 殺雞嚇猴督帥揚威
大約一個多月以前,殷正茂就把總督行轅遷到了距慶遠街約四百里之遙的荔波縣。這是慶遠府最西北端的一個縣,三面與貴州接壤。境內萬山重疊,處處奇峰插天,道路窄如羊腸。僮、瑤、苗、僚等土蠻雜居於此。經過兩個多月的圍剿,韋銀豹、黃朝猛率數萬叛匪退縮到荔波縣的水?山中。殷正茂層層堵截步步進逼,統率十萬大軍對叛匪形成合圍之勢。?
  荔波縣歸南丹州管轄,屬於那種「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的地方。縣城在縹碧的荔溪邊上,縈水枕山,風景如畫。只是地方過於促狹,縣城常住人口不過三千人左右。把毛廁茶亭統算在內,也不夠一千間房屋。可是此番前來的人馬,先不說糧食輜重堆積如山的大軍,單是廣西布政使、慶遠府巡撫、南丹州知州、府治鎮撫司以及駐軍千戶等等隨軍而來現場辦公的各級官員,連同僚屬一塊大大小小也有上千人,縱是把縣城居民全都趕走,房屋也不夠。殷正茂也不管許多,只是命令這些地方官員悉數住進縣城,而把自己的總督行轅安置在城外三里地的關帝廟中。?
  關帝廟在一處山坡上,底下是清清淺淺的荔溪,溪對岸又是連綿的崗巒,再往裡走,便是進入水?山的官道。這天上午剛過辰時,殷正茂正在關帝廟內與幾位參將商議軍事,忽有親兵進來稟報:「啟稟督帥,所請客人已到山下。」?
  「傳令,奏樂歡迎。」?
  殷正茂說罷,便帶著幾位參將出門迎接。由於這裡已是兵匪對峙的前線,總督行轅的保衛比之在慶遠街又不知嚴密了多少。只見到處都是持刀荷槍的軍士,戒備森嚴。不要說人,連只螞蟻也休想鑽進來。殷正茂走到行轅門口,只聽得軍樂大作,兩列鎧甲鮮明刀槍閃亮的儀兵肅立兩側,中軍參將劉大奎領了兩隊客人魚貫而入。這兩隊客人,左邊的一隊,是以慶遠府知府打頭的身穿朝廷命服的地方各府州縣官員;右邊的一隊,約摸有二十幾個人,穿著各異,都是當地各土著蠻族的首領。殷正茂拱手將這兩撥客人領到關帝廟前臨時擴大的操場上分左右坐下。他自己落坐在中間的太師椅上,背後站了一列身材魁梧的虎賁勇士。傳過茶后,殷正茂說道:?
  「今天請諸位來,是想商量一下剿匪事宜。本督帥到任將近四個月,由於在座諸位同心協力,眾位將士奮勇殺敵,已經大有斬獲。這些時與叛匪大大小小的戰鬥進行了十幾次,僅天河縣北陵山、河池縣屏風山、南丹州孟英山三仗,斬賊首級三千餘顆,生擒四千餘人。至此,叛賊已如驚弓之鳥,節節敗退,如今龜縮於水?山中,憑險據守。據情報,叛匪雖屢受重創,但仍有三萬之眾。匪首韋銀豹、黃朝猛兩人糾集殘部,妄圖負隅頑抗。這一個多月來,官軍已對叛匪形成合圍之勢,水?山出口有三條,西北方向通貴州獨山,有總兵俞大猷率三萬兵馬駐守,東北方面可從茂蘭突圍,進入九萬大山,有新近提升的衛指揮僉事黃火木率三萬兵馬駐守。餘下四萬大軍,由本督帥親自率領,就駐紮在這荔波縣城附近,扼守水?山西南往南丹州的咽喉。韋銀豹、黃朝猛所率余部,已成瓮中之鱉。本督帥決定,近期將對叛匪發動總攻。水?山易守難攻,並不適宜大規模作戰,但具體作戰規劃,本督帥已部署停當,各位不必過慮。今天請來諸位,主要有兩件事情磋商。一是軍糧的運送,二是對叛匪的封鎖之前,本督帥要問問來龍去脈。」?
  說到這裡,殷正茂突然臉色一沉,掃視了一下坐在左邊的一列官員,問道:?
  「荔波縣主薄吳思禮來了沒有?」?
  「卑職在。」?
  只見坐在末席中一位身著八品官服的老年官員應聲離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叩見之禮。殷正茂也不喊他起來,只是拿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問:?
  「你在荔波縣當了多少年主薄?」?
  「十二年。」?
  「聽說你包庇私鹽販子,車載船裝整整販了三年私鹽,被人告發,本當治罪,虧你省府州縣一路銀錢打點,才把事情擺平。但九年考滿終究不能陞官。此事可是真的?」?
  殷正茂這幾句話不但揭了吳思禮的瘡疤,就連在座的官員也都捎上了。頓時只見一干官員臉色突變,跪在泥地上的吳思禮更是羞愧難當,勾著頭一言不發。殷正茂臉色嚴峻,接著追問:「說呀,是否真有其事?」?
  吳思禮囁嚅著回答:「事情已過去了三年,卑職知錯,已經改了。」?
  「不是錯,是罪!國朝刑典明載,販私鹽者,罪當死刑。你這位理刑的主簿,難道不清楚?」殷正茂罵人可謂敲骨吸髓,語氣刻毒不留情面。此時不容吳思禮分辯,又接著說道,「而且你並不知錯,貪心未改。本督帥再問你,讓你押運到俞大猷軍營的糧食,為何一千石變成了八百石?」?
  問話既畢,只見吳思禮身子一顫,臉色愈加慘白。殷正茂的問話事出有因。卻說大軍入駐荔波縣后,三軍糧草均由附近各州縣調集解決。駐紮在水口鎮的俞大猷所部,糧草由部隊派出一名運糧官協同荔波縣令指派的吳思禮一塊督辦。運糧官員負責武裝護送及起解驗收,吳思禮負責徵集民?和糧食調配。四日之前,有一千石糧食從荔波縣城起運,殷正茂命令他們必兩天內運送到水口鎮軍營。從荔波縣到水口鎮有兩條路,一條路是官道,長一百四十里;一條路是崎嶇山道,在密林中穿行,比官道近了四十里。吳思禮考慮到所征民?都是當地人,馱運糧食的馬匹也都是當地走慣了山路的矮腳小馬,加之這一路離叛匪巢穴較遠,自官入駐這一個多月來,沒有發生過路人被劫事件。為了爭取時間,他向運糧官提議走山道。軍情緊急,運糧官便同意了他的建議。誰知運糧大隊走到半路,卻遭到叛匪的伏擊。護糧的百名軍士雖浴血奮戰拚死抵抗,還是被叛匪搶走了兩百石糧食,而且兵士與民?加起來還傷了幾十個人。前任總督李延在任時,這種事情屢有發生,從不見他懲處,最多是把當事叫到行轅來申斥一頓。因此這次劫糧事件發生后,吳思禮雖然有些緊張,但比照過去,認為大不了挨一頓訓斥而已。現在見殷正茂一雙掃帚眉高高吊起,三角眼中射出兩道凶光,頓時不寒而慄,小聲分辯道:?
  「卑職本意是抄近路,力爭提前把糧草送到水口鎮,沒想到中了叛匪的埋伏。」?
  殷正茂一聲冷笑,逼問道:?
  「放著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讓幾千人馬鑽深山老林,你說,你居心何在?」?
  「卑職實在是想走一條近道……」?
  「放屁!」殷正茂重重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來,伸出劍指指著吳思禮的腦袋,大聲吼道,「三萬叛匪糾聚山中,這荔波縣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前線,你身為朝廷命官,未必連這點常識都不懂?本督帥看你賊眉鼠眼,沒個好樣子,就斷定你不是個好東西,來人!」?
  「到!」?
  立刻就有幾名中軍護衛兵士擁上前來。殷正茂命令道:「把這狗官給我綁了。」?
  一位兵士上前像拎小雞一樣把吳思禮拎了起來,另一名兵士拿出麻繩正要動手,殷正茂又開口說道:?
  「慢著,先把他這身官皮給扒了,再綁到那邊柱子上。」?
  兵士得令,一伸手就從吳思禮頭上摘下烏紗帽摜在地上,接著就開始撕扯官袍,吳思禮兩手死死抱在胸前,大聲嚷道:?
  「殷大人,卑職冤枉。官袍是皇上給卑職的恩德,殷大人你不能無禮啊。」?
  「無禮?」殷正茂一愣,旋即哈哈哈一陣大笑,又突然打住,眉頭一擰說道,「你這狗官,
  不但損失了兩百石軍糧,還害得三十幾條生命死於無辜,反倒說本督帥無禮?今天,這無禮的事我做定了,軍士們,給我脫,脫不下他的官袍,用刀給我割下來。」?
  殷正茂已是怒不可遏,吳思禮情知再犟下去就會皮肉受苦,只得鬆了手,任兵士們扒去官身,然後又聽憑他們把他綁到行轅大門左側的一根木柱上。因為捆綁得太緊,吳思禮疼痛難忍嗷嗷亂叫,連呼「冤枉」。殷正茂嫌他聒噪,又對身邊軍士吩咐道:?
  「去,讓他閉嘴。」?
  那位軍士上前,一使勁扯脫吳思禮汗褂的一隻袖子,揉作一團塞進他的嘴裡。?
  面對眼前發生的一幕,眾位在座的官員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打從殷正茂接任兩廣總督,特別是當街給牛瘋子開膛剖肚以來,他的刻毒的名聲就在當地傳開。人們背地裡都喊他「殷閻王」,不管是誰,上至文武官員下至皂隸軍士,只要有事犯在他手上,一個也不會輕饒。正因為他的冷酷無情,李延交給他的這支人心渙散意志消沉的剿匪大軍,才有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被調教得紀律嚴明鬥志昂揚。而且,這位督帥行事詭秘,常常是神龍不見首尾,讓人捉摸不透。就說今天的這次會議,兩天前就下達了蓋著兩廣總督關防的通知,言明隨軍前來的地方各級主要官員,還有當地各土著首領都得參加,說是商量軍務,誰知把人圈到這裡,卻是為了看他抖威風抓人。?
  再說殷正茂,扯了這半天嗓子,感到喉嚨冒煙一口氣喝了兩碗茶水,口渴是止住了,但心頭怒火一時卻還不能平息。他掃了一眼請來的諸位「客人」,只見官員們一個個蔫頭耷腦愁眉苦臉,而那些土著酋長洞蠻首領,有的抓耳撓腮不知就裡,有的事不關己哈欠連天。殷正茂覺得今天的第二齣戲應該開演了,於是清咳一聲,問道:?
  「絲苗洞的洞主盤丫吉來了沒有?」?
  殷正茂一開口,整個操場立刻就鴉雀無聲,眾人的眼光都射向了酋長席。少頃,只見坐在第二位的一位頭扎五彩大纏頭,佩著腰刀,穿著圍裙的一個壯年漢子站了起來,操著生硬的漢語答道:?
  「在下就是盤丫吉。」?
  「你就是盤丫吉?」殷正茂身子前傾,拊掌贊道,「一進轅門,本督帥就覺得你勇武不凡。聽說你脫手能抓住一頭活著的金錢豹,真是英雄蓋世啊!」?
  「督帥過獎了。」?
  綳著臉的盤丫吉咧嘴笑了起來,一直按著腰刀柄的手也放下了。他的這些細微表現沒能逃脫殷正茂的眼睛,這位督帥憑直覺,就知道自己身後的一排虎賁勇士也都是怒目圓睜按劍待命。他不由得笑了起來,又指著盤丫吉問:?
  「聽說你的刀法也很好,能否讓本督帥見識見識?」?
  「這有何不可。」?
  盤丫吉話音剛落,殷正茂抓起桌上的茶碗劈頭就朝盤丫吉擲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盤丫吉飛快拔刀,接著寒光一閃,那隻碗被他一劈兩半。?
  「眼到手到,好!」殷正茂笑道,「盤丫吉,可否願意與本督帥帳下的護衛比試比試?」?
  「這有何不可?」盤丫吉還是這句話。?
  「好!」殷正茂喊了一聲,「牛勇!」?
  「卑職在。」?
  只見站在那排虎賁勇士的第一位應聲上前,單腿跪在殷正茂面前。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此人正是那日被殷正茂當街開膛剖肚的牛瘋子。卻說事發當天夜晚,殷正茂就趕到牛瘋子病床前來探望,指示醫士郎中無論無何要把牛瘋子救活。一來是搶救及時,二來因未傷著臟腑,牛瘋子第二天就醒了過來,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了。在他養病期間,殷正茂經常前來探望,有時還親自侍奉湯藥。開頭,牛瘋子對殷正茂記恨不肯搭理,但人心是肉長的,久而久之,看到這位威震三軍的督帥大人對自己一個大兵如此熱心耐煩噓寒問暖,他也就回心轉意,由充滿敵意到感激涕零。心情一好,加之葯好飯好,牛瘋子身體恢復很快,兩個多月後,又是氣壯如牛的一條好漢。殷正茂便把他調到自己帳下當一名貼身侍衛,且賞他一個小校軍銜。牛瘋子因禍得福時來運轉,殷正茂在他眼中成了天字第一號的大恩人,因此也就死心踏地在帳前效命。通過接觸,殷正茂也知道牛瘋子不只是有一身蠻力,且有一身好武藝,也就格外器重。這次單單點他出來和盤丫吉比試刀藝,可見信任之深。?
  「牛勇,你敢不敢與盤洞主較量刀法?」殷正茂問。?
  「回督帥,卑職長到這麼大,還從未怕過人。」?
  「先別吹牛,對過陣再說。」?
  「卑職遵命。」?
  牛勇說畢,轉身走到盤丫吉席前,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盤丫吉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問:「如何比法?」?
  牛勇答:「由盤洞主定。」?
  盤丫吉說:「要比,就得事先說定,生死不負責任。」?
  「如此甚好,請盤洞主下場。」?
  牛勇說罷就拔刀出鞘,騰挪兩步站好了架式。盤丫吉本來就桀驁不馴講不得斯文,見牛勇弄些花架子顯擺,心裡頭頓時就來了氣,一按桌子平地躍起,一個倒空翻已是奔到了牛勇的面前,也不搭話,掄刀就搠向牛勇的咽喉。牛勇身子一閃躲過這一刀,也挺刀戳向盤丫吉的腰部,盤丫吉身子一窩,那刀片從他腋下穿過。雙方一交手便都用上了奪命刀法,兩邊席上的觀眾,一下子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
  兩人交上手,剎那間就斗得不可開交,兩把刀舞得像兩條出水蛟龍,風馳電掣間不容歇,你來我往搏殺凌厲。大戰數十回合下來,卻是不分勝負。盤丫吉本是赤手縛虎的驍勇之士,一般人能接他十數招也就不錯,如今頭一遭遇到對手,久久不能取勝,心下不免焦躁。斗到酣處,他突然大吼一聲,作一騰跳之勢,牛勇剛準備跳起接招,卻不知盤丫吉此招乃是虛晃。剎那間只見他身子已經倒地,只一滾便到牛勇跟前,舉刀直向他胯下刺來。牛勇心下一驚,再躲閃已來不及,只得用刀來擋,頓時只聽得「?」的一聲,盤丫吉的刀尖刺在牛勇的刀片上。一刺一擋雙方較上了手勁,堅持了一會兒,還是不分勝負,於是又各自跳開。喘過一口氣,又奔上前來再次廝殺。斗過這百十回合,牛勇對盤丫吉的刀法已大致清楚,他擅長正面攻擊,主打頭胸胯下三點。因此就改變策略,專從兩側進攻。只見他閃跳騰挪時左時右走位飄忽。這樣避實就虛,盤丫吉應招便有些吃力,又鬥了一二十回合,眼見盤丫吉想扭轉局面,掄刀耍了個烏龍擺尾,誘牛勇來攻。須知這一招裡面也藏了殺機,牛勇如果按常理奔向盤丫吉故意留下的右側空檔,只要他一挪步,盤丫吉就會一個鯉魚打挺跳起,從半空中劈下一刀,進攻者就會被他劈成兩半。牛勇看出這是一個奪命之招,但他藝高人膽大,竟真的貓腰舉刀奔向盤丫吉的右側,盤丫吉大喜過望,頓時凌空躍起朝撲過來的人影劈下一刀,誰知卻劈了一個空。原來就在他躍起的那一剎那,牛勇早已倒地滾開。盤丫吉剛剛落地,牛勇已在他身後站了起來,不等盤丫吉轉身,牛勇猛地一腳踹向他的後背。盤丫吉猝不及防,頓時摔了個嘴啃泥,牛勇趁機又迅速撲上去,猛地一腳踩住他握刀的手,盤丫吉疼痛難忍頓時鬆了手,牛勇就勢把刀奪了下來。?
  眼見牛勇得手,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的殷正茂立即大吼一聲:?
  「上!」?幾個虎賁勇士應聲搶步出列,三下兩下就把尚未緩過神來的盤丫吉兩隻手反剪了個結結實實。?
  「督帥為何要綁我?」盤丫吉問。?
  「為什麼要綁你,難道你自家不明白?」殷正茂抹掉額頭上滲出的冷汗珠子,惡狠狠問道,
  「五天之前,是誰派人給水?山的叛匪送鹽巴?」?
  盤丫吉一驚,稍愣了愣,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哼,」殷正茂朝後一揮手,下令道,「帶人上來。」?
  眾人目光移向關帝廟門口,只見兩位軍士押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上來,這人的打扮穿戴同盤丫吉差不多,他一出來就看到了也被捆綁起來的盤丫吉,連忙跑到洞主前跪下。?
  盤丫吉一看來人遍體鱗傷,問道:「你招了?」?
  來人也不答話,只點點頭。盤丫吉飛起一腳踢向那人的胸口,那人慘叫一聲仰面倒下,七竅
  流血而死。?
  殷正茂抬手讓人把死屍拖下去,一雙三角眼死盯著盤丫吉,問:「盤洞主,你為何要派人去給叛匪送鹽巴?」?
  盤丫吉伸著脖子板筋疊骨地發嗆:「是人就得吃鹽。」?
  「可他們是叛匪。」殷正茂吼了起來。?
  盤丫吉不甘示弱,又頂了一句:「叛匪也是人。」接著又罵道,「你這狗官,設計把我拿下,又算什麼東西。你有種,就把我殺掉!」?
  「仗著你絲苗洞人多勢眾,本督帥不敢殺你?哼,真他娘的井底之蛙。你絲苗洞三千男丁,縱然個個都是天兵天將,我大明十萬官員,個個都是孫悟空轉世。收拾你一個絲苗洞,還不等於是捏一隻螞蚱。牛勇!」?
  「在。」?
  「把他推過去,綁了。」?
  「遵令。」?
  牛勇與兩個帳前親兵一塊,把盤丫吉推到轅門右側的一根木柱上綁了,與先前綁著的吳思禮正好成了一對。至此,眾位「客人」才明白為何行轅門裡頭要新豎這兩根柱子。?
  殷正茂設計把這兩人賺來,為的是敲山震虎,在發動總攻之前,先肅清內部隱患。這件事可謂辦得乾淨利索,見兩人均已綁定,殷正茂又道:?
  「這兩名人犯,一個貽誤軍機造成慘重損失,一個通敵為虎作倀。大家說,該如何懲處?」
  ?「斬!」在場軍士齊齊兒吼道。?
  「慢!」?
  忽聽有人高喊,殷正茂定睛一看,說話的是慶遠府知府許辛之。只見他緩緩離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了下官晉見之禮,說道:?
  「殷軍門,下官有些言語,可否借一步說話?」?
  殷正茂知道許辛之是來求情的,正猶豫著如何作答,忽見轅門外又滾瓜似的跑進來一名小校,手上提著一個兵部信使專用的牛皮囊,高聲稟道:?
  「報告督帥,京城邸報快馬送到。」?
  「拿過來,」殷正茂吩咐。接過牛皮囊后對許辛之說道,「許大人稍安勿躁,待本帥看過邸報后再與你會話。」說著又喊了一聲,「劉將軍。」?
  「末將在。」劉大奎閃身出列。?
  「你代本帥好好招待客人,已值中午,擺上酒席,讓大家喝個痛快。」?
  殷正茂交待完畢,閃身走進了關帝廟,牛勇拎著牛皮囊緊隨其後。??
  國朝初年,承宋朝公文傳遞制度,在全國設制了數百個速遞鋪。傳遞的方式有三種,一是人遞,步行;二是馬遞,由遞卒騎專馬送信;三是馳傳,即到站換一匹馬,日夜不停。這第三種速度最快,晝夜之間最快的能走八百里,所謂八百里馳傳指的就是這一種。殷正茂距京城有三千里之遙,加之又擔當剿匪重任,所以,他與京城聯繫的方式,用的便是八百里馳傳。儘管這是最快的速遞,他收到京城的邸報移文一應函件也得四天半時間。?
  卻說今天信使送來的牛皮囊中,除了通政司的邸報以及兵部的咨文外,另還有張居正的親筆信一封,他首先拆開張居正的信閱讀:
  石汀兄見字如晤,先後奉手教,皆有釘封,捧讀數回,不勝於邑。仆數日前,曾面奏主上曰:「今兩廣督撫,乃臣所力薦,能為國家盡忠任事,主上宜加信任,勿聽浮言苛求,使不得展布。」主上深以為然,且獎諭云:「先生公忠為國,用人豈有不當也。」故自公當事以來,雖毀言日至,而屬任日堅,然仆所以敢冒嫌違眾而不顧者,亦恃主上之見信耳。主上信仆,故亦信公。來函言叛賊西遁於荔波水?山中,力屈智窮,情勢已見。但崇山亂壑,雖驅入羅網,成擒尚難。萬里指授,恐緩不及事,賴公審圖之耳。韋黃二賊,若能撲殺或生擒,幸惟密示,以慰主上懸念,切記切記。又所寄二十萬銀票,仆深思仍以多撥軍費之名義還歸戶部,若以李延賄銀白於政府,必因此遷禍仆之前任。玄老既歸故里,當讓其安享天年。若藉機構陷,非〖JP2〗仆所願也。此中苦衷,望公體諒,先此附言,余容后裁。〖
  讀罷此信,殷正茂至少悟到了四層意思:第一,京城裡對他的「浮言苛求」一直不曾間斷,至還反映到皇上那裡;第二,張居正對他的態度是「毀言日至,而屬任日堅」且取得皇上的支持;第三,張居正不想趁人之危,對高拱落井下石;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張居正希望他能儘快擒殺韋、黃兩賊首,蕩平匪患。想到這裡,殷正茂一方面佩服張居正總攬全局運籌帷幄的能力;另一方面,又覺得張居正機心太深難以捉摸。就說二十天前,當他看到邸報,知道高拱的故舊門生利用童立本弔死一事大做文章,憑他直覺,就感到這些人是想趁張居正立足未穩,煽動兩京官員群起攻之,以達到趕他下台的目的。正在這時候,張居正來信,希望他能顧全大局,從高拱多撥給他的二十萬兩銀子軍費中拿出一部份還歸戶部以解燃眉之急。?其實,在高拱去職之前,那二十萬兩銀子已被他花得精光。一是派人去浙江買回三百桿火銃,組建了一個火銃營。那時,火銃才剛剛問世,比起長矛大刀來,威力不知大了多少。二是他從黔、桂兩省徵募了數千名僚人,組建成了一個健勇營。僚人為古中原的苗裔,陸續遷移到川、桂、滇、黔一帶深山居住,漢代被夜郎國所統治。僚人大都身形矮小,但捷若猿猴,皆剛勇好舞劍,漢高祖曾招募僚人以平三秦。自此,僚兵英勇善戰的名聲便屢見史書。只是僚人暴烈剛戾很難統馭,非軍事大纔則不敢招募他們建製成軍。殷正茂與總兵俞大猷多次計議,分析僚人的習性,認為只要能遵其俗而順其性並不難系縻,遂大膽招募。如今,這兩個營組建成功。今日在行轅里拱衛的兵士,便都是這些僚兵。二十萬兩銀的軍費雖花光了,但李延向他行賄的二十萬兩銀卻分文未動。思慮再三,殷正茂覺得這正是幫老友一把的絕好機會,於是迅即寄去李延向他行賄的二十萬兩銀票,並在信中約略檢舉李延曾向高拱門生故舊大量行賄的事實。他相信只要把這件事兜出來,高拱的「殘黨」就會不戰自垮。誰知張居正不稀罕這個「殺手鐧」,竟把李延賄銀偷梁換柱說成是多撥的軍費。如此一來,他不但沒有人情,反而從中「夾黑」,因此心裡頭並不朗爽,甚至有些後悔不該寄出這張銀票,反正李延已死無從追查,自己不交,斷沒有第二個人知曉。但事情既然做了,吃後悔葯也沒得用。「二十萬銀子到了戶部,總算能幫叔大兄度過目前的財政困難,投桃報李,只要日後仕途通顯,這一舉措何錯之有?」這麼一想,殷正茂心情反而通暢,又把張居正的來信仔細讀了一遍。當看到「萬里指授,恐緩不及事,賴公審圖之耳」這一行時,他精神一振,放下信,又疾步走出關帝廟。?
  此時,午宴已經擺起,但因吳思禮與盤丫吉兩人還綁在木柱上,與會官員與酋長誰也沒心思喝酒。殷正茂掃了一眼席上各位,問:?
  「諸位怎地悶悶不樂,是酒菜不好?」?
  坐在前面的許辛之趁機站起來,朝殷正茂一拱手,小心求道:?
  「殷軍門,下官想給綁著的二位求個情。」?
  「如何求法?」殷正茂嘻嘻笑著。?
  「饒他們一命,讓他們戴罪立功。」?
  「許大人,軍法如山,我殷正茂賣不得這個人情。」殷正茂說著,突然把三角眼吊起,大聲令道,「把這兩名人犯斬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早已待命的兩名刀斧手手起刀落,切瓜似地兩顆人頭落地。?
  殷正茂瞧著地上滾動的血淋淋的頭顱,惡狠狠地說:「今後,有誰再敢通匪貽誤軍機,殺無赦!」?
  眼見這慘烈場景,與席眾人,一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蟬。

[ 本帖最後由 Blue Ivy 於 2008-3-14 03:47 編輯 ]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46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八回 黑寡婦勇斗金翅王 畢大爺敗走秋魁府
從燈市口大街東二郎神廟廣場向南折,是廟右街,向西對過稱為廟前街。這裡是京城有名的鬥蟋蟀的場所。蟋蟀又名促織,鬥蟋蟀的遊戲源自唐代,到了南宋開始大盛。宋理宗時的奸相賈似道可以說是超一流的蟋蟀專家,他專門著了一部《促織經》,就織類、辨色、抓捉、調養與鬥技諸方面作了詳盡的闡述。宋亡元興,鬥蟋蟀遊戲由杭州傳至燕京,元亡明繼,特別是永樂皇帝遷都燕京之後,這鬥蟋蟀的遊戲,在這勛爵貴胄紳士戚畹紈絝膏粱充斥的京師,已是歷兩百年而不衰。特別到了宣宗一朝,此戲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宣宗聽說蘇州地面出產上等蟋蟀,遂密詔蘇州知府況鍾捕捉一千頭貢至京師。一時間,蘇州蟋蟀奇貨可居。蘇州衛中的武弁,逮一頭蟋蟀的獎賞如同斬殺一個虜首。曾有一個善逮蟋蟀的衛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獲得衛所百戶的世職,這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而宣德窯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傳至現在,區區尺五之盆,竟值數百兩銀子。當時就出了一首歌謠單道此事:
  促織瞿瞿叫,?
  宣德皇帝要。?
  百貨皆作賤,?
  蟋蟀盆子俏。?
  由於宣宗的提倡,京師入秋以來,家家戶戶皆捕養促織,斗促織場也比比皆是。當時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縣人閔景賢,寫了一首《觀鬥蟋蟀歌》,專道京師斗促織的盛況,歌曰:
  燕市斗場戶挨戶,?
  正酒色天好決賭。?
  各提斗盆繡花簍,?
  摩挲入手澄泥古。?
  高下參差列兩廡,?
  似為秋蟲判疆土。?
  昨夜尋聲向秋圃,?
  金翅麻頭合蟲譜。?
  蹲踞盆中勢虎?,?
  未許他蟲跳梁侮。?
  作勢登場勢逾怒,?
  雙須立似旌旗豎。?
  積怒不動目相拒,?
  一陣一陣驟風雨。?
  戰勝長鳴鳴以股,?
  主人奪采盆安堵。?
  保抱小蟲歌大武,?
  指盆笑謂將軍府。?
  嚶嚶躍躍何比數,?
  飲之食之氣則鼓。?
  有雄傑然起行伍,?
  心有主人目無虜,?
  斗場四塞主寰宇。
  隆慶之後,京城斗促織盛況雖不及前朝,但每當七八月間,依然是賭門大開,滿城如狂。而廟前街則是京城斗促織最為集中之處,小小一條街,家挨家戶挨戶皆是促織斗場。因此,久而久之,人們倒忘了廟前街的本名,而直呼曰促織街。??
  
  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織街上華燈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織場,每一家都滿囤囤的儘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織場,叫「秋魁府」。入門即是照壁,繞過照壁再入一道門便是一間五楹大廳,是促織主斗場,正中擺一矮腳紅木條桌,三把椅子,主斗雙方主人打對面而坐,正中坐著的是店中牙郎,擔當仲裁的角色。四周擺了許多長條凳兒,由里及外一層高過一層,這都是為觀眾預備的。兩廡靠里,以及樓上還有許多分隔的雅間,這是為那有身份的人備下的。他們既可以在此飲酒作樂,也可以互斗促織,如果主廳里的促織大戰開始,他們更會參加下注。須知所有進促織場的人,都是攜帶了銀錢前來趕場的賭客。如果說促織街其餘各家的賭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麼這秋魁府則是一擲千金的豪賭之所。曾有人在這裡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這裡得到的卻是傾家蕩產的悲慘下場。?
  今晚在秋魁府里擺擂台的,是一個名叫畢愣子的人,他的綽號叫「促織王」。單聽這綽號,就知道他在此一道中的名氣。畢愣子世代居住京師,從小頑皮潑野,讀了三年私塾,連個《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掏鳥窩抓蜻蜓訓狗兒逮耗子,他樣樣都是能手。打從九歲上玩起了促織就一發而不可收,乾脆逃了學堂一心鼓搗這蟲子,父母奈何不得只得由他。畢愣子十五歲上,就提了秸籠竹筒蟋蟀盆子來這促織街上搦戰,雖是小打小鬧,卻也贏多輸少。此後又經過十幾年曆練,他終於混出個「促織王」的頭銜,偌大京師,再沒有第二個人比得過他。就憑著這宗本領,他居然也積攢起萬貫家財,成了人人敬畏的畢大爺。?
  不覺酉時已盡,秋魁府中燈火亮熾人頭攢動。只是大廳里紅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卻還空著。皆因畢愣子在這裡擺擂,已是一連贏了十二場。京師內外許多不信邪的高手都無一倖免敗下陣來,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都流進了畢愣子的口袋,如今已無人敢來應戰了。店裡的牙郎恐冷了場,站在紅木桌前上?著鼻子大聲喊道:?
  「席前各位先生相公,畢大爺說了,凡今夜裡應戰之人,一律皆有讓頭。你道如何一個讓法?只要你這位爺馴出的蟲王能咬傷他的金翅大將軍,哪怕只是掉了腿兒折了翅兒損了牙口,這其中任何一樣出現,即便閣下的寶蟲戰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畢大爺輸了,你就能拿到畢大爺的一千兩彩銀。大傢伙兒說說,這讓頭大不大?」?
  「大!」?
  「畢大爺有沒有量?」?
  「有!」?
  眾賭客一齊吼起,聲如轟雷。牙郎又攛掇著高喊:?
  「哪位爺出來應戰?」?
  大廳里鴉雀無聲。凳兒上坐著的人都知道畢愣子的蓋世絕技,誰肯上這個當。?
  牙郎見無人吱聲,跑進廳右第一間雅室,「促織王」畢愣子就呆在裡面。須臾間牙郎又出來,兀自高喊:?
  「小的請示了畢大爺,把采頭加大,一千二百兩,哪位爺應戰?」?
  人群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但仍沒有人應聲。牙郎一急,鼻子更?了,只聽他加碼喊道:?
  「一千五百兩。」?
  仍無人搭理。?
  「一千八百兩。」?
  ……?
  「一千九百兩!」?
  ……?
  「二——千——兩!!!」?
  牙郎不斷抬高賭碼,人群中開始騷動。這些賭客本都是為錢而來,耳聽這大一筆財喜,能有誰不動心?一時間,只見眼冒綠火者有之,頰泛紅潮者有之,交頭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
  亦有之。激動歸激動,終是沒有人有勇氣站出來。偏是牙郎伶嘴俐牙,撩撥得人心中發庠:
  「各位爺們,畢大爺的那幾頭戰蟲,你們早都見識過了,未必就真的是天下無敵?你們都將自己的竹筒兒秸籠子繡花提簍仔細瞧瞧,說不定裡面就有一位孫大聖能贏得這二千兩銀子。白花花的兩千兩現銀哪,我的爺們!」?
  牙郎喊得口乾舌燥,不覺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仍是沒有人應戰。牙郎正自泄氣站在一廂揉他的鼻子,忽然從人縫兒里鑽出個人來,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白白凈凈,清清瘦瘦,穿著一件細葛布的元青圓領直裰,頭上戴著東坡巾,整個穿戴氣質,活脫脫就是一個落第秀才。只見他手上提著一隻二寸來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著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紅木桌前,問牙郎:
  ?「你說是二千兩?」?
  「對,二千兩!」牙郎口上雖答得堅決,一雙綠豆眼卻在來人身上睃來睃去。須知敢來這裡叫陣的,都是京城裡的富家浮浪子弟。可眼前這個人一副窮酸相,他免不了狐疑問道,「你來挑戰咱畢大爺?」?
  「是。」來人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說,「你去跟畢大爺講,二千兩太少。」?
  此語一出,全場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眼光都射向這位「落第秀才」,眾人無不納悶:這是哪裡冒出來的一個窮措大,敢跑到這裡來打誑。?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著來人說道:「客官,小的提醒你,賭場無戲言,賭資對等,畢大爺出多少,你就得出多少。」?
  「少?嗦,去跟畢大爺講。」應戰者口氣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聲,剛剛轉身卻見東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人。只見他冬瓜身材南瓜臉,狐狸眼睛豬肚腮,手中搖著一柄尺五大摺扇,一搖一晃走過來。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織王」畢愣子。他是聽到了牙郎與來客的對話才走出門的。他一出門,立刻引來大廳里一陣喧嘩,眾賭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躊躇滿志地朝賭客們揮揮手算是還禮,然後收了摺扇,朝來客一拱手,貌似謙恭內實倨傲地問:?
  「在下姓畢,請問客官貴姓?」?
  「姓金。」來客拱手還了一禮。?
  「如何稱呼?」?
  「就叫我金秀才好了。」?
  畢愣子點點頭,又搖起摺扇問道:「閣下嫌彩頭小了?」?
  「是的。」?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千兩。」?
  「三千兩。」畢愣子眼光一閃,一股難以掩飾的興奮挑上眉尖,他嗖地一聲又收了摺扇朝手心一搗,喊道,「拿銀票上來。」?
  「好咧。」?
  只聽得他手下一個小廝答應,旋即把一張三千兩的銀票交到牙郎手中。金秀才哪肯示弱,也從袖裡摸出一張銀票給了牙郎。?
  牙郎把畢愣子的銀票收拾好,卻把金秀才的銀票打開,正面反面倒過來翻過去看了半天,金秀才斜睨著他,不滿地問:?
  「看出假了?」?
  牙郎賠笑說:「沒有沒有,初次打交道總得小心。」?
  「寶祥號的,見票即兌,假不了!」金秀才淡淡地說,接著掉頭問畢愣子,「請教畢大爺,如何一個玩法?」?
  「按規矩三局定勝負。」?
  「是三頭蟲還是一頭蟲?」?
  「三頭亦可,一頭也可,這由咱倆商定。」?
  「那就請畢大爺定下。」?
  「哪有這道理,閣下你來攻擂,理當由你來定。不然,這些觀戰的爺們,就會笑話咱欺負人。」?畢愣子志在必得,所以顯得寬宏大量。金秀才笑一笑,望了望擠得水泄不通的大廳,說道:「畢大爺既然謙遜,在下就得罪了,一局定輸贏如何?」?
  畢愣子正中下懷,因為他的那隻金翅大將軍所向無敵,七月以來已連贏過五場,為他賺了上
  萬兩銀子回來。如今已歇了三天,正是養精蓄銳等著痛快淋漓搏殺一場。於是道了一聲「好」,讓人給他提上那隻精緻的秸籠。兩人就在紅木桌兩頭落坐了。?
  牙郎主持,兩人交換竹筒秸籠互看各自的戰將。?
  促織既為蟲戲,這裡頭也有許多學問,單說促織種類,從顏色來分,就有紅紫頭、黃麻頭、青黃頭、白麻頭、淡黃麻頭、紅麻頭、青金麻頭、紫麻頭、栗麻頭、柏葉麻頭、黑麻頭、半紅麻頭、烏麻頭等數十種之多。其中青為上,黃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為下。金秀才接過牙郎遞上的畢愣子的秸籠,透過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細沙上蹲著一頭戰蟲,身子如蟹殼青,頭圓牙大,腿長項寬,紅鉗赤爪,金翅燥毛。只見它困在裡頭焦躁不安,輾轉騰挪,恨不能一頭撞破籠壁。不由得心裡頭嘖嘖稱嘆:「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大將軍還是虧了,應稱它為金翅虎!」再說畢愣子接過金秀才的竹筒兒一看,裡面的一隻促織身黑如墨,屈腿卧著,埋首如老狐,惟一談得上品相的是它的如同澆過油的一顆大方頭。畢愣子心下忖道:「這蟲兒只是個中品,且還懶洋洋不在狀態,若上起陣來,不消三兩下,就會被金翅大將軍撕個稀爛。」心中有了底,他決定賣個人情,把眼前這個想佔便宜的書生戲弄一番。他退還竹筒時,一雙狐狸眼睛眨個不停,譏笑著問:?
  「這蟲兒叫啥?」?
  「黑寡婦。」?
  「名兒俗,」畢愣子心裡頭咕噥,接著說,「金先生,你這隻蟲兒在筒里悶養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氣。」?
  金秀才看出畢愣子的輕蔑,取笑道:「是啊,這是只雌蟲,待字閨中,看樣子在懷春。」?
  「金先生會說笑話,金翅大將軍你已看過,有何評價?」?
  「的確一頭好蟲,活像猛張飛。」?
  「既是這樣,你不是白白送銀子么?」?
  金秀才瞟了畢愣子一眼,說道:「賭場無戲言,銀票既已交出,就決無反悔之理。」?
  畢愣子頓覺這位白面書生還有幾分豪氣,於是答道:「好,金先生是痛快人,我畢某索性把采頭加到一萬兩,怎麼樣?」?
  「一萬兩?」金秀才一愣,紅著臉說道,「對不起,在下今日只帶了三千兩來。」?
  畢愣子笑道:「金先生誤會了咱的意思,你的三千兩不變,咱這頭加到一萬兩。咱若是贏了,就拿你的三千兩,你若贏了,就拿走一萬兩。」?
  「這樣不公平吧?」?
  「就沖你金先生這等勇氣,咱畢某認了。」?
  金秀才眉宇間溢出驚喜,抱拳一揖說:「恭敬不如從命,金某這廂領情了。」?
  兩人剛把條件談妥,那牙郎立馬站起身來,扯著嗓子大喊:「各位爺們,趕快下注呀,金秀才挑戰促織王,今夜裡有一場好戲看!」?
  大廳里頓時又亂成了一鍋粥,各位賭客紛紛解囊掏出銀錢。只見秋魁府幾個一色號衣的小廝拿了竹篚挨個收錢併發放等值的銅牌。這銅牌乃秋魁府特製,以作結帳時兌付的憑證。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賭注押在畢愣子這邊,偶爾有那麼幾個押給了金秀才,便落得旁邊人的譏笑:「你看那小白臉,從上看到下沒一點氣勢,你押上他,豈不是拿了銀錢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氣,搖著手中的銅牌,反唇相譏道:「他既攬這瓷器活,肯定就有金剛鑽,等著瞧吧。」?
  一陣嘈雜后,大廳復歸沉寂,數百雙眼睛直直地都盯著那隻紅木桌。只見牙郎將一隻口闊一尺的青花蟋蟀淺底盆擺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圓的銅絲罩,罩子左右各開了一個小門。畢愣子先將靠自己這邊的小門打開,拿起竹筒抽開浮草,那隻金翅大將軍一躍而出,落入盆中,頓時上躥下跳活潑非常,這股子剽悍之氣,贏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頭的金秀才,看著金翅大將軍在盆子里活蹦亂跳,倒顯得沒有把握了,猶豫再三,才打開小門,把自己的那隻「黑寡婦」放在盆中。?
  正在自個兒鬧騰的金翅大將軍,突然發現盆子中又來了一位同類,立刻興奮異常。它頓時把四隻螳螂腿往後一退,踞在盆邊兒上,兩隻紅鉗叉開撓動,呲著小黃牙,對黑寡婦虎視眈眈,大有一躍上前將對方撕成粉碎之勢。相比之下,黑寡婦瑟瑟縮縮一副怯懦之相,它低著頭,微眯著眼睛,翅膀貼身斂得緊緊的。雙方如此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只見那金翅大將軍縱身一躍,像一道閃電朝黑寡婦奔來。只聽得輕輕一聲脆響,是金翅大將軍四腿落地的聲音。它本以為如此一撲,一定會壓斷對手的頸項,殊不知撲了一個空,急忙回頭一看,黑寡婦卻不知何時已閃躲到它的後面。?
  這第一個回合,一個進攻一個躲,均無傷害,算是個平手。?
  金翅大將軍本來就是個暴戾的主兒,加之養蓄了多日,攢足一身的勁,沒想到第一撲就落了空,頓時撩起了怒火,只見它蹲在那裡,坐著兩條後腿,兩條前腿不停地撓動,寬大的身段綳得緊緊的,伺機發動比第一撲更為猛烈的進攻。?
  黑寡婦則倦怠如前,眼眯眯地看著三寸之遙的金翅大將軍,一副極不情願過招的神態。?
  等候間,人們發現金翅大將軍兩條前腿撓動的速度慢了下來。突然,就在它兩條前腿點地的那一剎那,這蓋世英雄如同饞貓見鼠一般橫空一躍,黑寡婦也刷地挺起身來張了翅子,金翅大將軍似乎明白對手又會玩第一招時的把戲,在它落地前跳走。於是,它這一躍在空中就改變了線路,只見它翅膀一仄,劃了個優美的弧線,又兇猛地回撲下來。?
  依然是微微的輕脆的一聲,金翅大將軍落在了原地。而黑寡婦又斂了翅子,依舊趴在原處一動不動,只不過受了這兩撲,它不再那麼懶洋洋,這會兒它也將一直收起的兩隻毛茸茸的鉗子舞動起來。?
  經此兩招,金翅大將軍已是徹底激怒。它第二撲四腿剛一落地,就又騰地射將出去,這回它不再躍起,而是瞄準黑寡婦直直地撞過去。須知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大將軍,是蟋蟀中的極品,俗有銅頭鐵臂之稱。所謂鐵臂,就是它的兩隻紅鉗,若這麼平撞過去,黑寡婦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大將軍就會把張開的雙鉗迅速合攏一夾一撕,黑寡婦非死即傷。這一回金翅大將軍使出了「殺手鐧」,黑寡婦焉敢怠慢,說時遲
  那時快,眼看金翅大將軍捨命撞來,黑寡婦振翅一躍,就在它整個身子剛剛離地之時,金翅大將軍已是挾雷帶電衝到它的腹下,它還來不及飛得更高,金翅大將軍的紅毛鐵鉗已是掃到了它的後腿。黑寡婦縮收不及,早見右後腿已被夾斷半截。?
  「呀,黑寡婦的腿斷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這時突然舉著雙手,對著大廳黑壓壓的人群興奮地喊叫起來。立刻,整個大廳里爆發出歡呼,畢大爺的擁躉們一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
  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畢愣子,看到一對促織連過兩招后,心裡不免犯嘀咕,單從顏色形狀兩樣辨識,這黑寡婦雖不是俗流,卻也說不上是佳品,若是擺出來賣,也不過值三五個銅板。畢愣子相信自己辨蟲的功夫,絕不會看走眼。但從它連躲金翅大將軍的兩撲來看,居然露出了那種以靜制動的上乘功夫。畢愣子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輩子的雁,今兒個晚上未必要讓雁啄瞎眼睛?正晦氣得沒個頭緒,忽然看見黑寡婦踉踉蹌蹌掉了半截后胯兒,他頓時又心花怒放。恰在這時,牙郎也來了那麼一呼,惹起大廳里一片聒噪。畢愣子覷了金秀才一眼,只見他正襟危坐,盯著蟋蟀盆子兩眼發直。也不知絆動了哪根筋,畢愣子竟動了惻隱之心,朝著牙郎吼了一句:?
  「你瞎嚷嚷個什麼!」?
  牙郎挨這一吼,滿臉尷尬地伸伸舌頭,他又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
  盆子里,兩隻促織各踞一方,盆中間,是那一條斷腿。?
  「金先生!」畢愣子輕輕喊了一句,語氣中讓人咂摸出那種勝利者給予失敗者的同情。?
  「別急,往下看。」?
  金秀才一臉的冷靜,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畢愣子與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兩隻戰蟲上。
  ?由於鉗斷了黑寡婦一條腿,金翅大將軍得意洋洋。只見它飛躍騰挪精神倍加。黑寡婦雖然斷了一肢,卻也相當鎮定,蹲在那裡,如同一團時刻都會爆炸的驚雷。金翅大將軍本想把黑寡婦撩撥出來作戰,見黑寡婦紋絲不動,它按捺不住,又一次納頭沖了過來。這次黑寡婦再也不閃躲,而是挺身站起,雖然只有三條腿,卻銅澆鐵鑄一般屹立。當金翅大將軍的一對大紅鉗像兩支長矛刺來之時,黑寡婦迅若矯龍伸出雙鉗相接。頓時,四隻鉗子緊緊糾在一起。金翅大將軍左扳右扳,終是擺脫不了箝制。按行家說法,這叫攢夾。兩蟲相鬥,按品類分文口武口,兩者區別,如拳教中軟功硬功。牙甫相交,敵蟲即走竟至絕茨者,這是文口。猛不可當,合鉗即頭開項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現。今日場上的兩隻戰蟲,很明顯,黑寡婦是文口,而金翅大將軍則是百戰百勝的武口。應該說,舉鉗相迎,應非文口的強項,如此硬碰硬,文口肯定吃虧。但此時的黑寡婦,卻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英雄氣概,居然敢同金翅大將軍進行肉搏。而且雙鉗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大將軍,讓其掙脫不開討不到半點便宜。雙方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黑寡婦的大方頭突然向左一偏,同時也鬆了金翅大將軍的左鉗——這也是鬥技之一種,稱為敲鉗。金翅大將軍畢竟身經百戰,黑寡婦變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當黑寡婦的鉗子一松,它反過來又把它抓住。黑寡婦發現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調整姿式,再次將頭側轉,作犀牛望月之勢,以自己的牙外盤,頻頻敲擊金翅大將軍的牙根。金翅大將軍對這一招沒有料到,因此來不及防範。連敲幾下,金翅大將軍牙口鬆動疼痛難忍。本來強有力的一對鉗子忽地就軟了。此時它也鼓足力氣將頭撞向黑寡婦的頸子——這是自救之法,只要黑寡婦保護頸項,兩隻鉗子必然就會分開。這一招果然有效,黑寡婦立馬收了雙鉗護住頸項。金翅大將軍趁勢一跳離開黑寡婦的攻擊範圍。但是,愈戰愈勇的黑寡婦哪肯放過,趁跳到盆子另一側的金翅大將軍喘息未定,它已是餓虎撲羊一般奔來。金翅大將軍牙口負痛無心戀戰,只得跳起來躲避。慌亂中,它的矯健的金翅被黑寡婦的大黑鉗刺破一隻,這才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斗到此時,金翅大將軍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
  雙方糾纏了一會兒,金翅大將軍被黑寡婦逼到盆邊無路可逃。這小小畜物,儘管已是遍體鱗傷,但畢竟是寧死不屈的「硬漢」。它受不了這等羞辱,於是拼盡全力朝黑寡婦撞來,此時的它,大概想與黑寡婦同歸於盡了。但黑寡婦豈肯上這個當,只見它身子一磨躲過這致命的一擊。金翅大將軍由於用力過猛收身未穩,打橫蹲踞的黑寡婦,看準金翅大將軍的腰部,挺起大方頭狠命一撞,立時,只見金翅大將軍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兒被撞成兩截。?
  「呀——」?
  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聲尖叫。扭頭一看畢愣子的一張冰臉,嚇得趕緊捂住嘴巴。?
  通過牙郎的表情,大廳里的諸位賭客大約猜得出發生了什麼,紛紛擁上前來觀看,當他們看到金翅大將軍已經身首異處而黑寡婦仍在蹦?時,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一時間,大廳里除了把賭注壓在黑寡婦身上的少數幾個賭客外,大都悵然若失噤如寒蟬。畢愣子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因此痴坐在那裡像個木頭人。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站起來,朝金秀才道了一聲「後會有期」,反剪起雙手,一聲不吭走出了秋魁府。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48
標題: 水龍吟 第二十九回 游管家矯情幫巨賈 金秀才大侃蟋蟀經 文 / 熊召政
金秀才與牙郎辦妥了銀票交割,已是喜不自勝,正說要離開,忽然有人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一個比自己年紀稍長的人,從衣著穿戴上看似乎是大戶人家的管家。?
  「先生,樓上有人請。」那人說。?
  「誰?」金秀才問。?
  「我家老爺。」?
  「誰是你家老爺?」?
  「七彩霞的老闆。」?
  「是郝老闆?」?
  「正是。」?
  「我不認識他。」?
  「這又有什麼要緊,上去必然就認識了。」?
  金秀才還有猶豫,那人瞧了瞧四周,壓低聲音說:「你以為這一萬兩銀子好賺么?外頭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收拾你。」?
  金秀才抬眼望去,果然發現周圍有許多不懷好意的目光,遂說了一聲「好吧」,隨那人上樓進了靠里的一個房間。?
  屋子裡頭坐了三個人,是那日在淮揚酒肆的原班人馬郝一標、徐爵與游七。三人圍桌而坐,桌上放著幾碟精緻的茶點。??
  這三個人,這些時經常混在一起。平素還算老實的游七,自認識郝一標后,短短十幾天時間,已是吃喝嫖賭樣樣都經歷過。張居正治家甚嚴,家裡人若在外頭滋事,他從來都是嚴懲不貸。去年,曾有一個家丁收受人家十兩銀子的賄賂,打著他的牌子,跑到房縣去干涉一樁官司,被他知道了,先是痛打一頓,然後送到官府治罪。如此一來,的確起到了殺雞嚇猴的作用。張居正當了首輔之後,默許游七與徐爵交往,為的是建立管道,保持他與馮保的密切聯繫。至於郝一標,則是因為胡椒蘇木折俸需要他幫忙。這樣一來,游七經常離家與這兩個人鬼混,便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今天下午,徐爵差人送信到張大學士府,要游七晚上到秋魁府見面,說是有要事相商。游七向張夫人告了假,如約乘小轎來到這秋魁府。?
  當小廝把游七領進秋魁府二樓這間雅室時,郝一標與徐爵已先到了。三人坐定,游七問:
  「兩位老兄怎會在這裡,未必你們都有鬥蟋蟀的雅興?」?
  「閑來無事,這裡也是京城找樂子的最好去處,」郝一標笑哈哈地說,「何況咱也曾言明,凡京城有名兒的玩賞之地,都要讓你游兄從容領略。」?
  「總是讓你破費。」游七客氣了一句。?
  「老游,兩天沒見,怎麼背也彎了?」?
  徐爵一雙魚泡眼在游七身上溜來溜去,游七被他看得不自在,反唇相譏道:?
  「我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哪有你徐總管快活,夜夜笙歌,快活得像神仙。」?
  「嗨,你瞧瞧這老游,」徐爵手指著游七,眼看著郝一標,嬉皮笑臉地說,「把天底下最苦
  事兒,卻當成了神仙日子。夜夜笙歌有什麼好,那一夜,你給妙蕙開包,累不累?咱在隔壁,聽得那個小道姑殺人似的嚎叫,就知道你老游使了多大的勁兒,一夜下來,底氣都掏空了,腰不彎才怪呢!老郝,今兒晚上,你弄點什麼給老游補補?」?
  徐爵一向好捉弄人,他看準了游七是個好捏的柿子,因此一見面就拿他開涮。游七肚子里的餿主意雖然不少,但天生一條呆舌頭,打嘴巴官司不是徐爵的對手。受了徐爵這一頓嘲弄,除了搖頭傻笑也別無他法,虧得郝一標出面解圍,換了話題說道:?
  「游老兄,鬥蟋蟀的活兒,玩過沒有?」?
  「小時候玩過。」?
  「來京城以後呢?」?
  「沒有,」游七搖搖頭,「這秋魁府的大名,我是早就聽說了,今兒還是第一次進來。」?
  「這門道兒里,也有大學問。」?
  郝一標說著,便以行家的口氣,大侃了一通蟋蟀經。游七本無心緒,又怕他們笑話他「老土」,只得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待郝一標話音一落,他便問道:?
  「聽說玩蟋蟀的一套行頭也大有講究,僅一個蟋蟀盆子,便宜的三兩個銅板,貴的,就得好幾兩銀子。」?
  「好幾兩銀子,」郝一標哈哈大笑,「游老兄,改天我請你到寒舍,看看我收藏的十幾隻宣德窯的蟋蟀盆子,最貴的,值二百兩銀子。」?
  「我的天,」游七驚得一伸舌頭,「這純是抬起來的,就是金盆子,也不值這個價。」?
  「我收藏的最好的宣德窯蟋蟀盆子,產自蘇州,」說到這裡,郝一標把腦殼一拍,像突然記起了什麼似的,瞅著游七說,「提到蘇州,愚弟有件事,想請游七兄幫忙。」?
  「什麼事?」游七問。?
  「事情倒不大,只要游兄肯幫這個忙,就易如反掌。」?
  「啊,這麼簡單。」?
  游七摸了摸臉上的硃砂痣,眯眼兒笑著,等候下文。?
  郝一標斟酌著說:「眼看就要換季,咱從杭州、蘇州等處置辦了一些衣料,擬運來京師,想請游老兄幫忙弄三條船,杭州兩條,蘇州一條。」?
  「讓我弄船?」游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郝老兄,你這是開的啥玩笑,我上哪兒弄船去。」?「老游,郝老弟既開了口,就知道你一定弄得到這三條船。」徐爵插話道。?
  「我上哪兒去弄?」?
  「找你家老爺,首輔大人。」?
  「找他?」游七一驚。?
  「對,找他!」徐爵回話乾脆,「京杭大運河上,管理漕運的,是衙門設在揚州的操江御史。眼下正是夏糧起解,運河上的漕船有幾千條,只要首輔大人給操江御史寫封信,讓他調撥三條船給郝老弟用用,還不是小菜一碟?」?
  游七猶豫著問:「運河上不是還有商船么,幹嗎非得用操江的漕船呢?」?
  徐爵見游七問這等蠢話,又好氣又好笑:「老游,你到底是裝傻呢,還是真的不懂?」?
  「真的不懂。」游七一口咬定。?
  徐爵只得解釋:「那二千多里的京杭大運河上,南來北往的船只有上萬條,但沿途靠船吃飯的官匪,更是多如牛毛。如果是一條普通的商船,從杭州出發,沿途要經過蘇州、揚州、濟南衛、通州、張家灣五處榷關,這都是朝廷的稅關。過一關就得交一次稅,四次稅下來,一船貨的價值已被弄走了一半,這還算是輕的。若碰上雁過拔毛的傢伙,興許一船貨都給你沒了,這是官卡。還有匪,一路上,江中不知什麼時候會冒出一股子強盜來,殺人越貨,不劫了船去,押船的人連命都得搭上。所以,一般的商人,絕對不敢雇船運貨。但運河上有兩種船非常安全,一是驛船,這是運送官員的;還有就是漕船,專為運送糧食和官辦貨物駕這兩種船的,都是由兵部管轄的漕軍,都是吃皇糧的兵大爺,哪個敢惹?郝老弟之所以弄幾條漕船運貨,一來是為安全著想;二來是,咱明人也不說暗話,單是那四處榷關,就能省下一大筆稅銀。」?
  徐爵說的這些,游七早有耳聞。南北商人常常托京城裡有權有勢的大臣給操江御史寫條子弄漕船,一年要掙不少的黑錢。他之所以裝糊塗,就是想逼著郝一標說出實情來。當性急的徐爵和盤托出后,他就在心裡盤算:每條漕船大號的能裝上萬石糧食,即便是小號的,也能裝
  六千石。郝一標弄三條漕船,裝載的肯定都是上等絲綢面料。取個中價,一條船的貨也值十萬兩銀子,不說別的,單是那四道榷關,得要多少銀子打發?想到這裡,游七心裡有了譜,於是撇了這話頭,宕開一句問道:?
  「徐兄知道么?王篆手下一個檔頭,叫蔣二旺,前幾日被拘進了刑部大牢。」?
  徐爵點點頭表示知道,說:「聽說他吃空額,咱今天看了王篆給皇上的摺子,說是要嚴查這事。」?
  「你能看摺子?」游七冒失問道。?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徐爵白了游七一眼,「凡是皇上能看的摺子,咱家老爺都能看,只要咱家老爺能看,咱就能看。」?
  「這麼說,咱們徐老兄,也算是半個皇上了。你游老兄,也是半個首輔。」?
  郝一標說句玩笑話,本是討好的意思,沒想到兩位大管家一齊變了臉,游七趕緊說:?
  「郝老弟,這玩笑開不得。」?
  「是啊,這話有欺君之罪,咱擔當不起,」徐爵也附和了一句,又接了先前的話頭,對游七說,「王篆那道摺子,內閣擬了票,明日諭旨就會出來,要各衙門按五城兵馬司那樣去做,嚴格清查本署貪墨官吏。」?
  「這是京察的主要內容。」游七答道。?
  「也是首輔大人的神來之筆,」徐爵忽然有點悻悻然,「不過,鑼做鑼打,鼓作鼓敲,京城十八大衙門反貪墨,並不妨礙你游七做這個人情。」?
  游七不說為難也不說不為難,只是笑著問:「徐老兄,你說,明兒個皇上聖旨一發,咱家老爺還能給操江御史寫信么?」?
  「有啥不能?」徐爵理直氣壯,「前些時,京官們為胡椒蘇木折俸鬧事,你家老爺要郝老弟掛牌收購胡椒蘇木,郝老弟沒說個不字兒,第二天就照辦了,現在請他老先生寫個條子,也算是回報嘛。」?
  游七就知道徐爵會提這檔子事,他也覺得這的確是找老爺寫條子的正當理由,但他仍不肯爽快答應,敷衍道:?
  「咱老爺規矩嚴,不要說我是個下人,就是他的親戚,也從不敢開口求他辦事兒。」?
  「游老兄真有難處就算了,」一直在旁邊靜聽談話的郝一標,這時開口說道,「不過,如果這事兒辦得成,我郝某絕不會讓你空勞。」?
  「郝老弟這話就見外了,」游七嘴上埋怨,心裡要的就是這句話,「明日得便,我將這事兒向老爺婉轉表達。若辦得成,是你郝老弟的運氣,辦不成,你也別怪我。」?
  「行,有你這句話,郝老弟就吃了定心丸。」徐爵說著伸了個懶腰,怨道,「干嚼了這半天舌頭,該弄點酒來吃了。」?
  小廝篩了一壺熱酒,掇了幾樣茶點上來,三個人剛喝上一盅,忽聽得樓下一片聒噪,原來金翅大將軍與黑寡婦的搏殺,已到了緊要關頭。??
  金秀才剛一進門,郝一標就起身朝他打了一拱,說道:「恭喜金先生,今晚上大獲全勝。」
  
  「這就是咱府上郝老爺。」管家介紹。?
  「啊,認識郝老爺很高興,」金秀才拱手還了一禮,說道,「雕蟲小技,不過爾爾,哪用得上郝老爺恭喜。」?
  郝一標請金秀才入座,指著徐爵與游七說:「這兩位是鄙人的朋友。」?
  徐爵與游七都欠欠身子以示歡迎。?
  郝一標與徐爵都有養促織的嗜好,雖算不得一流高手,卻也在圈子內小有名氣。今夜裡忽然冒出個誰也沒聽說過的金秀才,把在京城促織場中稱王稱霸十幾年的畢愣子拉下馬來,倒真是讓兩人吃驚不小,因此一定要把金秀才請上來一會。至於游七,雖然是個門外漢,但既然坐在這屋裡,也只能逢場作戲。?
  金秀才入座,四個人正好各佔一方,郝一標的管家退出去重新把門掩好。金秀才把手中提著的竹筒放上桌面,徐爵睜著魚泡眼,乾笑著說:?
  「金先生,那隻黑寡婦可在竹筒里?」?
  「在。」金秀才點點頭。?
  「能否讓咱們見識見識?」?
  「有何不可。」?
  金秀才說著就把竹筒推到徐爵面前。徐爵雙手捧起,透過草隙朝里細看,只見黑寡婦此刻又是十分的懶意,伏在筒底一動也不想動。徐爵於是又把竹筒遞給了郝一標,郝一標弄根草伸進去撥弄,黑寡婦也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
  「這黑寡婦,怎麼讓人看不出個大王相來?」郝一標問。?
  金秀才呷了一口茶,問道:「請問郝老爺,大王相應該是什麼樣子?」?
  郝一標答道:「畢愣子的那隻金翅大將軍,論顏色是一絲不雜的蟹殼青,翅子金晃晃,鉗子紅彤彤,嘴像獅子嘴,頭像蜻蜓頭,腿像蚱蜢腿,而且毛燥燥的,一看就讓人眼熱。可是你這隻黑寡婦,老是這麼萎萎縮縮無精打采。咱真不知道,它如何就能把金翅大將軍打敗。」
  ?金秀才淺淺一笑,回道:「郝老爺大約是中了賈似道的毒太深。」?
  「此話怎講?」?
  「方才郝老爺品評促織是否王者相,用的都是賈似道所著《秋蟲譜》里的原話。這賈似道稱得上南宋的第一大玩家,對促織之精通,實乃集前人之大成而又有獨創之見,時人無出其右。但賈似道畢竟死去近三百年,這期間滄海桑田該有多少變化?蟋蟀雖為微末之蠢,也不可能一成不變。況且蟋蟀之幽微,賈似道也有發掘未盡之處。」?
  郝一標與金秀才對話時,徐爵一直專註傾聽。這時插嘴問道:「依金先生之見,黑寡婦勝在哪裡?」?
  金秀才答:「畢大爺的金翅大將軍,的確是神品,但一看它的動靜,就知它產自敗窯。」?
  「敗窯?何以見得?」徐爵問。?
  「一座窯敗后,窯火盡淬於磚中。雖天長日久雜草漫生,但磚中燥氣仍是旺盛。在這種磚縫兒里長成的促織,具純陽之氣,且青色身子紅色鉗子金色翅膀,處處都如火燎油潑,呈現一派英勇之氣。畢大爺的金翅大將軍,正具備這些特點,說它萬里挑一還有些虧,說它可遇而不可求則庶幾近之。從品相上看,金翅大將軍的確有王者風範。」?
  「既是這樣,它為何會死於黑寡婦之手?」?
  「這就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金秀才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說,「在下那隻黑寡婦,產自古冢。」?
  「什麼古冢?」徐爵一時沒聽明白。?
  「就是年代久遠的老墳。」游七幫著解釋。?
  金秀才看了游七一眼,繼續說道:「這位先生說得不錯,古冢年代久遠,凝至陰之精。產於其中的促織,顏色偏暗,四肢偏短,以通體黑色為上品。由於穴中至冷,促織似醒似眠並不喜動。一旦捕捉到手,順其性以養之,養其鋒蓄其勇,使之投入搏殺,可收奇效。」?
  「你這黑寡婦捉自何處?」?
  「香山。」?
  「唔,那裡的老墳多,」徐爵點點頭,又狐疑問道,「老墳之產就能斗過敗窯之產,這不一定吧?」?
  「如果都是上品,古冢之產就一定會勝過敗窯之產,以陰克陽雖屬道家言,卻也是兵家大法。」?金秀才侃侃而言頭頭是道,聞者無不折服。趁徐爵呷茶時,郝一標又問:?
  「方才金先生說順其性以養之,這究竟是如何一個養法?」?
  金秀才看眼前這三個人是真心請教且無惡意,也就和盤道出真經:?
  「養法因蟲而異,不可拘泥。就說這黑寡婦,既出自古冢,又屬雌,可謂陰上加陰。首先要設法給它治懶病,激發其鬥志。對症下藥,又分水療與食療。先說水療,黑寡婦初逮上來,
  
  從冷沁沁的地穴到驕陽普照之地面,一下子熱不可耐,致使倦怠加倍。為了讓它適應地面熱度,須得以青草擂碎絞汁,入蜜糖水調勻,再滲入河水慢慢給它洗浴。這裡頭要緊的一點,是必須用河水,井水泉水都不行。因這兩種水太涼,澆上去蟲身難免悚栗,輕者得寒症,重者甚至會丟命。河水性溫,一次一次澆過,不消三日,黑寡婦對地面就適應如常。再就是食療,黑寡婦長處地穴,多吃陰涼小蟲,如果一味順其所好,則仍不能培養鬥志。正確之法是取旱蓮草嫩花喂飼,每餐再配以四五隻繞飛於干糞上的蒼蠅。餐后,取男嬰便水雜以清水調合讓其啜飲。如此數日,黑寡婦表面上雖然還是懶洋洋打不起精神,但體內已是元氣大充。一遇戰鬥,三兩回合之後就能擺脫惰性,且愈戰愈勇,必欲置敵蟲於死地而後快。」?
  金秀才不疾不徐,從容不迫道出這一番高論,在座的玩家們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郝一標又把那竹筒兒拿起再把黑寡婦仔仔細細瞧了一遍,嘆道:?
  「如此一隻好蟲,可惜斷了一條腿。」?
  「這也無妨,只要調養幾天,它仍是蓋世英雄。」?
  「請問如何調養?」?
  「用籬落上斷節蟲,再配上扁擔蟲,一起烘乾研和喂之,再用薑汁濃茶配以銅壺中浸過三日的童便作為飲品,如此調養七日,黑寡婦仍驍勇如初。」?
  「可他畢竟斷了一條腿。」?
  「人之斷臂而為英雄者,不也屢有出現么?」?
  「這倒也是,」郝一標啞然一笑,旋即試探問道,「這隻黑寡婦,不知金先生能否割愛?」
  ?「怎麼,郝老爺想買?」?
  「是呀,金先生若有意,可出個價。」?
  金秀才又把在座三人瞅了一眼,說道:「郝老爺既然有心購買,理當由您開價。」?
  郝一標舉起一隻手,說道:「五百兩銀子,你看怎樣?」?
  金秀才笑不作答。?
  郝一標愣了愣,性急地說:「上回畢愣子的金翅大將軍,咱出過八百兩銀子他不肯讓出。黑寡婦既然戰勝了它,我索性再加二百兩,一千兩銀子,你賣不賣?」?
  金秀才突然哈哈大笑,在座三人都讓他笑蒙了。?
  「你笑啥?」徐爵臉一板,問道。?
  金秀才收住笑,說道:「郝老爺財大氣粗,肯出一千兩銀子買只蟲兒,也算是豪氣干雲,只是我金某不肯賣!」?
  徐爵見金秀才張狂起來,便威脅說道:「金先生大概不知道郝老爺的名聲吧?」?
  「我金某雖才疏學淺,但郝老爺的名聲還是曉得的,富可敵國揮金如土。前幾天還張貼告示大量收購胡椒蘇木,以解戶部之困。京城十八大衙門,內監二十四司局全都有哥們朋友,是個通天人物。」?
  「你既知道這些,為何不肯賣?」?
  「賣了,在下就得罪了在座諸位。」?
  「啊?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哪有什麼得罪?」郝一標問。相比之下,他倒顯得彬彬有理。?
  「方才我金某賺了一萬兩銀子,那是賭。賭桌上只有輸贏,沒有道義。現在你郝老爺要花一千兩銀子買黑寡婦,這是買賣。既是買賣,就得講公平交易。一隻從破棺材里逮著的蟲兒,哪兒能值一千兩!縱是你郝老爺肯出這個價,我金某若是要了,豈不是坑你?」?
  「金先生是讀書人,講道義。」游七嘆道。?
  「那你說值多少,總得開個價。」郝一標催促。?
  金秀才把竹筒兒往郝一標跟前一推,大度地說:「我看郝老爺是道中人,有千金買馬骨的俠士遺風。也罷,這隻黑寡婦就送給你了。」?
  「這……」?
  金秀才如此慷慨,倒讓郝一標不好意思。沉著臉的徐爵又勉強擠出笑容,贊道:?
  「金先生畢竟是爽快人。」?
  「這位老爺不必誇獎,金某奉送黑寡婦,也有一個小小的條件。」?
  郝一標手一抬:「請講。」?
  金秀才說:「在下進這間房之前,承蒙郝老爺管家提醒,說金某贏了這一萬兩銀票,恐怕出門就有危險。因此請求郝老爺,能否派人護送在下回到寒舍。」?
  「這有何難,不用郝老爺,咱老徐就可以做到。」徐爵大包大攬答道,接著一拍巴掌,喊了一聲,「來人!」?
  應聲門響,只見東廠那個「刮刀臉」走了進來,徐爵對他說道:?
  「你派幾個弟兄護送這位金先生回家,如有閃失,我拿你是問。」?
  「是。」刮刀臉應諾退到門外等候。?
  金秀才立忙站起身來,對在座三人拱了拱手,說道:?
  「多謝諸位,金某先走一步。」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48
標題: 水龍吟 第三十回 交稅銀楊提舉耍滑 對賬冊王部堂蹙眉 文 / 熊召政
 這些天,王國光每天都是在點卯之前就早早兒來到值房。國庫耗竭,他的當務之急就是籌措銀兩以資國用。全國田地課稅分夏秋兩季徵收,夏季課銀應於八月底前徵收完畢。但實際上往往拖至九十月份也徵收不齊。王國光讓十三司分頭催促各自對應省份,戶部也咨文各省撫台,希望切實督促如額徵齊夏課,務必於八月十日前解赴兩京太倉驗交。眼看期限已到,可是還沒有哪個省的課銀解來。由戶部直管的兩淮、浙江、長蘆等九個鹽運司以及揚州、九江、德安等十大稅關,雖經多次督催,因各種各樣原因,也都無鹽課與商稅解來。數口之家,每天開門也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事等著花錢,何況一個國家。京城中五府六部大大小小數十個衙門,一天得要多少銀子的開銷?特別是皇上諭旨取消王侯勛戚的胡椒蘇木折俸,又新增了幾萬兩銀子的虧空,王國光為此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加之童立本事件發生之後,一些官員藉機鬧事,放冷箭打橫炮冷嘲熱諷寫匿名帖子,目標都對著他這個部堂大人。此情之下,王國光縱然是鐵打漢子,也不免心力交瘁,幾天下來,竟掉了十幾斤肉,平日豐潤的兩腮塌陷了下去。?
  今天他剛到值房,日值司務就進來稟報說泰山提舉楊用成已在值事廳里等著候見。王國光吩咐把楊用成帶進值房,司務遵命而去,到了門邊又停了下來。?
  「還有何事?」王國光問。?
  「觀政金學曾一定要卑職轉告,他說他有要緊事要見部堂大人。」?
  一聽到這個名字,王國光立刻就想到儲濟倉事件,對這個敢於太歲頭上動土的愣頭青,他有幾分好感。只是這些日子事務繁雜,還來不及召見。?
  「他有什麼要緊事?」王國光問。?
  司務答:「他不肯講,說只能稟告部堂大人。」?
  王國光皺了皺眉,他眼下忙得分身無術,哪有功夫聽一位閑職的「要事」,對司務揮揮手說:「你告訴他,待我有空再傳他,你快去將楊用成帶來。」?
  司務出去不一會兒,便領進來一個瘦高個兒,兩條羅圈腿的半老頭子進來。他身著精葛布製成的五品白鷳官服,許是早起怕涼,官服外頭還套了一件罩甲,看上去不倫不類。他一進來就磕頭,用濃重的山東萊州口音說道:?
  「卑職禮部泰山提舉楊用成叩見戶部部堂王大人。」?
  一聽這自報家門,什麼禮部戶部分得清清楚楚,王國光明白藏在話縫中的暗刺,也不便發作,只說道:?
  「請起,坐下說話。」?
  「是,卑職遵命。」?
  楊用成艱難地爬起來,按司務的指點尋了把椅子坐下,雙手抱著右膝蓋頭一陣揉捏,只因剛才下跪太快,膝蓋頭被磚地硌得生痛。王國光瞟了他一眼,吩咐司務:?
  「你去把金部段大人找來,一塊與楊大人談話。」?
  今日這場談話,原也是為了稅銀問題。自永樂時期起,泰山上大大小小几十座道觀,乃國中第一香火旺地。每年上山進香者不下數十萬人。各道觀每年接受的香火燈油錢,多者上萬,最不濟的也有上千兩銀子。因此徵收泰山的香稅銀,也是永樂皇帝的主意。按各道觀收入多寡而核定納稅數額,一定三年不變。三年後再根據變化重新核定。如此循環往複,一百多年來,每年所征的香稅銀,最多征至三萬,最少的也能徵到一萬二千兩。從隆慶三年起,核定泰山香稅銀所征總額為每年兩萬兩。儘管各地各種稅銀很難如額徵收,但泰山香稅銀卻總是能夠如期實數入庫。去年底,經戶部禮部泰安州三方一起核查,從隆慶六年始,泰山香稅銀實征數額為每年二萬二千兩,比前三年每年增加了二千兩。這一增額當時各方均無異議。泰山香稅銀雖然由戶部列收,但其徵收者卻是主管山政的泰山提舉。按其慣例,全國各大佛道名山,都由禮部選派提舉前往管轄。提舉是從五品銜,有自己單獨的衙門。其主要職責是管
  理山中一應宮觀事務,徵收香稅銀只是代理。這位楊用成正是按規定期限解銀到戶部交付的
  。他此番應交今年上半年的香稅銀一萬一千兩,但昨日交到太倉的只有六千兩,少了整整五千兩。太倉大使問原由,他支支吾吾說了一大堆還是沒交待清楚。由於數額懸殊太大,太倉大使不敢作主,遂上報部主管金部司,司郎也不敢決斷,趕緊又報到部堂。王國光正在為
  子著急,恨不能沙裡淘金針尖削鐵,從什麼地方能挖出一窖元寶來。一聽此事,不由得火冒三丈,遂讓司務安排了今日的會見。?
  一會兒,金部司郎中段直遵命前來,敘坐之後,王國光也不講客套,劈頭就問:?
  「楊大人,泰山解部的香稅銀,為何一下子少了五千兩?」?
  因顧及楊用成是禮部官員而非自家部屬,王國光雖然心中窩火,但還是喊了一聲「楊大人」以表示客氣。但楊用成昨日卻從本部堂大人王希烈那裡領受了機宜,到戶部來交差不必低聲下氣,因此也就騎了驢子不怕老虎。他覺得眼前這位王部堂一開口就好像吃了銃葯,言語生硬很不受用,因此冒失頂了一句:?
  「本來就只有這麼多,卑職又沒貪墨一分。」?
  「大膽!」王國光窩了一肚子火終是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吼了起來,「香稅銀交不齊,你反倒有理。五千兩銀子哪裡去了,你今天必須交待明白!」?
  楊用成扯了扯嘴角,就是不吭聲。「說呀,啞巴了?」王國光逼問。?
  楊用成突然霍地站起來,紫漲著臉大聲說道:「王大人,卑職乃禮部官員,你戶部無權指斥,嫌卑職收稅不力,王大人你直接派人去收。」?
  「你?」?
  王國光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泰山提舉竟然敢同他叫板,頓時氣得打哆嗦,恨不能揚手摑楊用成幾個耳光。金部司郎中段直更沒有想到看似蔫蘿蔔樣的一個人竟像吃了豹子膽,敢在王國光面前如此傲慢,也是又氣又急,連忙吹鬍子瞪眼睛嗔罵道:?
  「楊大人,你怎敢如此對部堂大人說話,看你歲數也不小了,竟這樣不識好歹,連尊卑都分
  不清了?」?
  「卑職怎的不懂?」楊用成犟著脖子振振有詞辯道,「兩部之間磋商事情,叫會揖。卑職依約前來,官職雖卑,但畢竟是禮部所遣。王大人指斥卑職,實際上是不給咱禮部面子。卑職挨罵事小,禮部體面事大。就為這個,卑職在這裡呆不得了,王大人,容卑職告辭。」?
  楊用成說罷,提著官袍抬腳就要出門。?
  「回去!」?
  忽聽得門外一聲厲喝,驚得楊用成身子一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定在那兒。抬頭一看,只見一位身材頎長須髯及腹身著一品仙鶴官服的人黑煞似的站在面前。他並不知道這位大員是誰,聽得王國光在屋裡頭驚呼一聲「首輔!」他才知道這位氣勢奪人的大人物是新任首輔張居正,頓時駭得後退幾步,趕緊跪下磕頭並報了自家身份。金部司郎中也跟著跪了下去。?
  「首輔。」?
  王國光拱手一揖,欲說什麼,張居正示意他等會兒。他臉色鐵青,繞著長跪在地的楊用成踱步兩圈,然後坐到一張紅木椅上,說道:?
  「方才本輔在門外聽得真切,你這個不大不小的從五品官,竟敢在部堂大人面前放潑撒野。僅這一點,就可以讓錦衣衛將你拿了。」?
  楊用成從最初的震懾中緩過神來,小聲嘟噥道:「回首輔大人,卑職方才的態度實乃事出有因。」?
  「什麼事?你且站起來回話。」?
  楊用成剛要一抬屁股站起來,一眼瞥見張居正用手指著的是段直,遂又雙手按著膝頭跪了。段直站起來縮著身子恭謹答話,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張居正聽了,臉色越發陰沉得怕人,他目光如炬盯著楊用成,問道:?
  「楊用成,你說,為何短了五千兩銀子?」?
  楊用成支吾道:「這……」?
  「是各道觀不如期上交?」?
  「都、都交上了。」?
  「是解銀路上遇著了強盜?」?
  「沒,沒。」?
  「那銀子呢?」?
  「銀子,」楊用成抬頭看了一眼張居正,見這位首輔冷若冰霜目光灼人,又嚇得把頭埋了下去,囁嚅道,「稟首輔大人,這五千兩銀子,肯定有去向,只是卑職來戶部前,咱禮部堂官作了交待,不讓卑職說出。」?
  「啊,原來這裡頭還有貓膩,」張居正冷冷一笑讓人不寒而慄。接著明知故問道,「禮部哪個堂官?」?
  「左侍郎王大人。」?
  「王希烈,」張居正與王國光對視了一眼,更感到其中大有蹊蹺,頓時逼問得更緊,「你現在回話,五千兩銀子究竟去了哪裡?」?
  「這個,這個,」楊用成急得語無倫次,「還望首輔直接去問,嗯,去問王大人。」?
  「我現在問的是你,你必須回答!」?
  張居正咄咄逼人,字字吐火。楊用成前胸後背早已是冷汗浸浸。情知扭捏不過,只得道出事情原委:今年五月,隆慶皇帝病重時,曾派出八名太監率隊前往八座佛道名山敬香禳災祈福。派往泰山一隊的領隊,是李貴妃所居慈寧宮的管事牌子邱得用。這一行人到達泰山後,一應接待費用都由泰山提舉衙門支付。敬香既畢,邱得用提出要給陳皇后帶點禮品回去。楊
  成哪敢不辦?遂與隨邱得用一道前來的禮部差官商議,一共置辦了三千兩銀子的禮品讓邱得
  用帶回京城。這樣連同接待費用一塊,大約花掉了五千兩銀子。禮部差官回來后將此事向當
  時的部堂高儀作了稟報。高儀雖然心下不快,但錢既然已經花了總得設法出賬,於是將此事告訴高拱尋求解決。高拱口頭答應從今年的香稅銀中列支。楊用成此次押解香稅銀來京,先到禮部向暫時負責的左侍郎王希烈說明此事。王希烈一聽就感到這裡頭大有文章可做。他心中盤算,王國光眼下是滿世界找財源,為一兩銀子恨不得掘地三尺,對這五千兩銀子的去向他定然要追查到底。但這筆錢既然花在李太後身上,誰來追查都不消怕得。王國光如果一定
  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勢必就會得罪李太后。眼下李太后權傾天下……想到這裡,王希烈巴不得王國光追查這件事而惹起李太后的肝火,於是向楊用成面授機宜:「如果王國光問起那五千兩銀子的下落,你無可奉告。他若緊追不捨,你就把責任推到我這裡來,讓他直接來找我。」楊用成生性愚憨,又是個馬屁精,除了自家上司,任誰都不認。王希烈的話對他來說就是聖旨。因此今日來戶部本就抱定了不吐實情的宗旨,所以根本不買王國光的賬。若不是張居正來得及時,他早就一摔袖子走了。?
  楊用成磕磕巴巴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了個大概。他當然不知道王希烈想藉此鬧事的險惡用心,只當是兩部之間的齟齬,因此執行本部堂官的命令忠心耿耿。張居正聽罷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五千兩銀子後頭還藏有這等玄機,頓時把王希烈的蛇蠍之心更看得透徹。他腦子一轉,說道:?
  「楊用成你且起來,在戶部里找間房,將這件事的始末情況寫成帖子交來。」?
  「是。」?
  楊用成跪了這大半個時辰,已是腰酸腿疼,爬起來一瘸一瘸隨著段直出門找房子去了。??
  待段直與楊用成走出值房,王國光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叔大,您怎麼突然來了?」?
  張居正答道:「有幾件要緊事,特來戶部與你商量。」?
  「那你來之前總得通知一聲,咱這裡好作準備。」?
  「準備什麼,到大門口迎接是不是?」張居正笑道,「老朋友了,還講什麼客套。」?
  卻說上次深夜在積香廬與王國光見過一面后,差不多十幾天時間,兩人一直未曾謀面。其間風起雲湧禍機頻起。特別是童立本上吊之後,王國光作為胡椒蘇木折俸的首倡者,承受的壓力最大。污言穢語嘲罵不說,甚至大轎子抬過街上,愣不丁就會有一塊石頭投擲過來,有一次居然砸著了轎頂,種種威脅不一而盡。在如此艱難情勢下,王國光一不妥協、二不氣餒、三不埋怨、四不叫苦,仍是一門心思為國庫籌措銀兩。僅此一點,就令朝中所有正直的大臣深受感動,張居正更不例外。他今天前來,一是的確有要事商議,二來也含有優撫體恤之意。誰知一進戶部就碰上這麼一件令人頭痛的事,因此越發體會到王國光的辦事之難。此刻,當他看到故友塌陷的眼窩和松垮的雙頤,不禁動情地說:?
  「汝觀,二十天不見,你竟變得這般憔悴。」?
  王國光伸手摸摸兩腮,自嘲地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這滋味咱算嘗到了。」
  「這倒也是。」張居正喟然嘆道,「昨天皇上諭旨,給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削籍處分,戶部有何反應?」?
  「戶部官員當然高興。但咱聽說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衚衕,每日里仍像開廟會似的。」?
  「這個不用管它。」張居正冷冷一笑,「樹倒胡猻散,汝光你應懂得這個道理。」?
  「擒賊擒王,如今的王就是魏學曾、王希烈兩個,」王國光搖搖頭,一臉怒色,接著說,「不過,小心不虧人,咱已準備了辯折呈給皇上,另外還準備了兩本賬。」
  「什麼賬?」?
  王國光起身從案几上抱來一摞賬冊,從中抽出兩個貼黃本遞給張居正,說道:「部里各司協同會查,趕日趕夜,將歷年積欠盤查清楚,都在這兩本賬冊里了。」?
  張居正接過,所謂貼黃本,乃是區別於數據浩繁之明細賬的簡約本,是呈上御前便於皇帝閱覽的專用本式,封面一律貼上黃綾條簽。張居正拿起面上的一本,一頁一頁翻看,其中一頁的一張表引起了他的注意:??
  時間〖〗歲入銀(兩)〖〗歲出銀(兩)〖〗虧空銀(兩)〖〗
  
  〖BHDG2〗隆慶元年〖〗2014200〖〗5530000〖〗-3515800〖〗
  
  〖BHDG2〗隆慶二年〖〗2300000〖〗4400000〖〗-2100000〖〗
  〖BHDG2〗隆慶三年〖〗2300000〖〗3790000〖〗-1149000〖〗
  
  〖BHDG2〗隆慶四年〖〗2300000〖〗3800000〖〗-1150000〖〗
  
  〖BHDG2〗隆慶五年〖〗3100000〖〗3200000〖〗-100000〖BG)F〗??
  張居正接著往下看,翻過幾頁,他看到了歷年賦稅積欠的數字:嘉靖時期至隆慶元年積欠的銀兩是三百四十餘萬兩,隆慶二年至隆慶五年是二百七十多萬兩。?
  看完這冊貼黃本,張居正又拿起另一本翻看,是當年徵收銀兩的總額與列支情況。因今年隆慶皇帝大行與萬曆皇帝登基,兩件大事用銀大增,兩相比較,又是兩百多萬的虧空。放下
  冊,張居正只覺眼睛疲倦,一邊揉著雙眼,一邊沉重說道:?
  「國朝家底,積貧積弱幾近崩潰。僅隆慶一朝,國庫虧空的銀兩就達八百萬兩之巨。加上今年,差不多是一千萬兩了。真是觸目驚心!說它土崩魚爛也不為過。如今太倉銀告罄,兩京官員胡椒蘇木折俸,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是有那麼幾個人不但不為朝廷分憂解難,反而售奸賈禍,煽動不明事體的官員們尋釁鬧事,巴不得天下大亂,王希烈就是一個例子。泰山香稅銀這件事,本來一句話就說得清楚的,他卻指使屬下故意隱瞞,意欲挑起事端製造矛盾。這
  種乖戾之人,竟然還能在官場大行其道,你說邪也不邪?看來不治一治他們,這股子邪氣還真的壓不下去了。」?
  儘管張居正說話語氣沉緩,但王國光已看出他是在盡量剋制憤怒。於是又起身去案几上拿來兩張箋紙遞給他,說道:?
  「叔大,你再看看這個。」?
  張居正接過一看,上面寫著:??
  永樂二十二年,「令在京文武官折俸鈔俱給胡椒、蘇木,胡椒每斤准鈔十六貫,蘇木每斤八貫。」?
  宣德六年,「令以承運庫生絹折在京文武官十一月、十二月本色俸,每匹折米二石。」?
  宣德七年,「令文武官月支本色俸一石,以兩京贓罰庫衣服、布、絹等物折給。」?
  宣德九年,「令仍以胡椒、蘇木折兩京文武官俸鈔,胡椒每斤准鈔一百貫,蘇木每斤五十貫。」景泰元年,「令以龍江鹽倉檢效批驗所存積鹽,折支南京文武官本色俸,每鹽五十斤折米一擔。」?
  景泰六年,「令以張家灣鹽倉收積掣摯客商余鹽並私鹽,給通州並通州五衛及附近密雲等六衛官折俸,每鹽一百四十斤,准米一石。」
  看罷這些折俸的事例,張居正讚歎王國光辦事縝密想得周全,笑道:?
  「看來汝觀早就作好了反擊的準備。這些事例詳實有力證據鑿鑿,說明實物折俸是祖制,不是你王國光獨出心裁。那幫想鬧事的官員,這回是嚼上了一顆銅豌豆。」?
  王國光並不樂觀,說道:「從武清伯李偉到桂元清,咱看出有人在扇陰風,點鬼火。打的是我,其實要整的,是你。」?
  「這個我知道,」張居正想起那日馮保講的唐玄宗時宰相姚崇的事,很有把握地說,「其
  這些招數也沒有什麼新意。」?
  「武清伯李偉的告狀,還是添了不少麻煩,」王國光憤憤不平地說,「王侯勛戚有幾個靠俸祿吃飯?三年不給薪銀,他們照樣花天酒地錦衣玉食。真正有困難的是那些小官吏,現在倒好,他們不搞實物折俸了,苦了的是底層官員。」?
  「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打出招牌大量收購胡椒蘇木,這些小官吏的實物變現應不成問題。」?「不成啊。」王國光苦笑著,「官員們再窮,卻也不肯沾上銅臭。童立本死後,每天都有員跑來戶部鬧事,要退胡椒蘇木。」?
  「你如何處置?」?
  「盡數收下,待太倉有了銀鈔進賬,再給他們兌銀。」?
  「這樣一來,胡椒蘇木折俸豈不是名存實亡?」?
  「是啊,叔大,咱們得承認這一招兒失敗了。一個李偉站出來,就把什麼都給攪黃了。」?
  王國光忽然顯得蒼老,暗褐色的前額上,彷彿敷上了一層陰影。張居正面對故友的傷感,臉色也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他的腦海中早就有了與王國光同樣的想法,只不過他不願向人提及而已。這些時的事實已經證明:他什麼都可以碰,惟一不能碰的是皇權;他什麼都可以更改,惟一不能更改的是皇室的利益。這樣一來,他的富國強兵的願望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但他不肯接受這一現實,仍試圖在夾縫中實現理想。不過,他今天不想與王國光討論此事,他瞄了瞄几案上放著的貼黃本,平靜地說:?
  「汝觀,仆今天來,有三件事要與你商量。」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49
標題: 水龍吟 第三十一回 減免田賦匠心獨運 咆哮公堂微臣求謁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所說的三件事,第一是殷正茂歸還給戶部的二十萬兩銀。對王國光來說,這算是意外收穫。?
  他因此就想著取消胡椒蘇木折俸這一舉措。說這事兒時,張居正要他不要指望拿這二十萬兩銀子解決胡椒蘇木折俸問題,官員俸銀另想渠道解決——主意還是打在郝一標身上。游七昨夜回來,稟報郝一標想用漕船的事,他當時就想到可以答應,條件是郝一標必須出現銀購買戶部儲存的蘇木胡椒。王國光聽了這個主意,想到堂堂一個首輔,竟然還得為這樣一些小事操心,心裡頭頓覺難受,暗自嘀咕道:國朝二百年來,像他張居正這樣當首輔的,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張居正所說的第二件事,便是那天與馮保在文華殿西室會談的內容,關於皇上今秋首次經筵所需費用。馮保讓內宮監造了一張耗銀十五萬兩的購物單,過幾日就會送到戶部。張居正事先通個氣,讓王國光有個心理準備。這筆錢不一定用得上——他正在設法調停此事,是否能讓李太后鬆口不花這筆錢,現在尚未可知,因此還得備著。說到第三件事,張居正稍稍斟酌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李太後上次去昭寧寺敬香,在寺中聽說家鄉縣今年大旱,農民收不上糧食,因此讓馮保帶信給我,意欲給?縣減免一年的賦稅。仆最近派人前往?縣作了調查,雖然的確有些春旱,但麥子尚不致歉收。而山東、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卻是從春旱到夏,一些田地顆粒無收。如果只給?縣減免賦稅,這些州府怎麼辦?如果不給?縣減免,李太后肯定不高興。她對馮公公講,她自入宮以來,無論是生了皇太子,還是晉封為貴妃,如今又晉陞為太后,從未給家鄉謀過任何福祉。因此現在提出這個請求也不為過。汝觀,你說此事應該如何辦理才是?」?
  聽完陳述,王國光一肚子不自在。這個李太后,有時候看起來很開通,有時候又有點蠻橫不講理。皇上經筵本可從簡,她非要弄出排場來,她只想到皇上的面子,卻全然不顧戶部的困難。眼下,他為收稅的事急得跳腳,她那裡又想著要光宗耀祖做人情。思前想後,一股子無名火便竄了上來,出口的話硬邦邦硌人:?
  「如今李太后一言九鼎,乾脆遵從懿旨不就得了?」?
  張居正不急不躁,仍笑著問:「這倒簡單,那又如何對待那些真正旱情嚴重的州府?」?
  「那就一併減免。」?
  「以憫農愛民之心,這倒是善舉,」張居正應了一句,神情更讓人捉摸不透,「如果只減免?縣賦稅,豈不是以廟堂神器而謀私德,這有悖於天下為公的聖君思想。若所有受旱州府一體減免,又有違法度。國家財政如此拮据,再容不得敗家子。汝觀,你說如何選一個萬全之策,來解決這一難題?」?
  張居正一問再問,王國光不好意思再敷衍,於是認真想了想,答道:?
  「首輔如果別出心裁處理此事,恐怕又會招致非議。」?
  「怎麼能別出心裁呢?值此朝政窳敗之際,我們行事,必須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務必遵從祖制,方不致授人以柄。汝觀,你平常留心國朝財政典籍,你說,這方面有何祖制可循?」?
  王國光又想了想,答道:「新皇上登基,可減免天下賦稅,以示天子愛民之心。前朝有永樂、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過,雖非洪武欽定之祖制,卻有故事可依。」?
  「這故事就等於祖制。」張居正顯然已經知道這些事例,此時胸有成竹答道,「胡椒蘇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誰敢說它不是祖制?凡前朝事例一經決定而付諸實施,便成定製。所以,仆之意,就是請戶部擬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換代,新主承嗣大統之際,例減天下賦稅,以示皇上順天愛民之心。」?
  「如何一個減法?」王國光問。?
  張居正指了指賬簿說:「隆慶元年之前,各州府所欠積銀三百四十餘萬兩,我看可請聖旨一體免掉。至於隆慶二年以後的積欠,也可在聖旨中加以說明,限定時間徵收入庫。」?
  張居正話音剛落,王國光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積欠既久,徵收起來一般比較困難。哪怕朝廷飭令再三,各府州縣也是百計推諉。如果幹脆劃一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積欠免掉,某年之後者加緊催收,地方官就不再有請託之詞,再附以有效措施,事情或可圓滿解決。如此一來,收效有三:一、歷年積欠一舉解決;二、取悅皇上;三、收攬民心。仔細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王國光心裡頭十分贊同,只是擔心地說:?
  「此舉甚好,但沒有單獨減免?縣,李太后那裡會不會有想法?」?
  「我想不會。」張居正自信地答道,「太后乃一國之至尊,她是天下萬民的太后,而非?縣人的太后,這是個簡單道理,李太后極為通情達理,不會不懂。」?
  「叔大兄既有如此信心,這幾天,咱就將公折擬好,呈報皇上。」說到這裡,王國光略一沉思,又道,「方才說到催交積年欠稅,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亦請首輔定奪。」?
  「何事?」?
  「上次講過,全國十大稅關,一年所收商稅總共也有六十多萬兩銀子。這些時,咱讓金部將隆慶元年以來稅關收稅情況列表備查,發現漏洞很大。一是漏收少收,二是地方扣,做假賬矇騙朝廷。其癥結在於這十大稅關都由所在州府通判掌管。通判位卑,上頭有知府同知,這些人屁股底下坐著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根本不會全心維護朝廷利益。就像這位楊用成,事先不作任何申報,就敢擅自作主,挪用本該收歸國庫的香稅銀。說到底,就因他是禮部官員,戶部管不了他。要想解決這一弊政,保證朝廷賦稅收入,咱認為只有更改稅關的管理體制。」?王國光所言之事,張居正也是久縈於胸。這種人事管理上的弊病,不僅反應在戶部,就兵部工部等其他各大衙門也都有。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又不管事,導致靡政綿延法令不暢。一些任事之臣想有所作為,往往是處處受掣,未建其功而謗議四起。張居正早就有心改革,只是一時無暇顧及。現在王國光既然提了出來,他覺得讓戶部帶個頭先行改革也好,於是問道:?
  「你覺得應該如何更改?」?
  王國光答:「再不能讓地方代收,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各大稅關的徵稅御史。」?
  「這一建議甚好。汝觀兄既然已想得透徹,我看事不宜遲,趕緊操辦才是。不過,此體制從開國之初沿襲至今,雖然扯皮拉筋,各衙門也都習慣了。一朝更改,各地方州府少了一塊肥肉,肯定會強烈反對。所以,這裡頭的困難要想得多一些。我看,這十大稅關的主政者,級別也不能太低。否則一到地方,那些知府還會居高凌弱,衙門之間齟齬更多。總之,你要想得細一些。待呈報皇上取得旨意之後,再會同吏部一同詳議,一俟確定便成制度。」?
  張居正思路清晰分析入微,王國光聽了頗為振奮,接著問道:「這十大稅關的人選,是由戶部主持選拔還是由吏部?」?
  「當然是由戶部,」張居正斬釘截鐵回答,「既然要改,就索性改得徹底一點,戶部選官,吏部派遣並給關防,就按這一思路辦理。汝觀哪,這十位官員的人選你也得慎重物色之見,他們既要擅財政之長,又要能獨擋一面勇於任事。」?
  「難就難在人上頭。」王國光搖頭嘆道,「如今這世道,要想找個真正的人才,真是比登天還難。」?
  「不會難到這種地步吧,」張居正笑道,「常言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古人還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都是選材之道。只要我們不拘一格,人才總是找得到的。聽說你戶部裡頭,就有一個怪人。」?
  「誰?」?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聽得本來寂靜的院子里突然一陣喧嘩,間或還聽到尖銳的斥罵聲。在耳房裡當值的書辦聞聲迅速跑了出去,頃刻又疾步踅回來,稟道:?
  「王大人,有人在前院里打架。」?
  「什麼人如此放肆?」?
  「是觀政金學曾,和禮部前來的官員打起來了。」?
  「怎麼,是楊用成?」?
  「不是,是另一個。」?
  王國光正欲發作,卻聽得張居正先說道:?
  「這個金學曾,果然是個惹事之人。」?
  「首輔認識金學曾?」王國光愕然問道。?
  「不認識,但聽說過。仆說的怪人就是他。」?
  「咱早上剛到值房,司房就稟報說金學曾有急事求見。咱想他一個閑得發霉的觀政有何要事,因此擋了。沒想到他竟然和別部官員打起架來,真是豈有此理。」?
  「你傳話讓他進來,本輔倒想見見這個人?」?
  「這好辦。」王國光說著大喊一聲:「來人!」?
  「卑職在。」?
  司務早就候在門口了,這會兒應聲而入。王國光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去,把那個金學曾帶進來。」??
  司務在值事廳里找到金學曾,他正在接受部里佐貳郎官的申斥,聽說部堂大人傳他,便朝佐貳深深一揖,故意咬文嚼字說道:「深蒙雅訓,卑職去也。」那一副弔兒郎當的滑稽樣子,
  逗得佐貳笑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背過臉去假裝看院子里的薔薇花架。?
  在戶部,這位金學曾本是無名之輩,但自從儲濟倉事件發生后,他就成了名人。有人誇他有膽量,敢於同章大郎鬥狠,也有人埋怨他多事,說王崧之死他應負間接責任。但不管怎麼說,儲濟倉的差事他是干不下去了,又回到戶部坐冷板凳。一連好幾天,他呆在書算房裡沒有事做,便跑去文牘房借了些檔案邸報來看。但房中整日價算盤珠子噼哩叭啦一片亂響,聒噪得他五心煩亂,便找到上司要求換崗。上司實在找不到一處地方安排這個閑人,只得讓他到值事廳里當值,將每日到部公幹的各路官吏逐一登記並領到相應部司。這差事雖然淡得出水,但總算有了事做。他利用來訪官吏等待會見的工夫,同他們在值事廳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從中竟了解到不少宦情民意。?
  今天早晨點過卯后,金學曾找到值日司務請他務必稟報部堂大人說有要事求見,誰知吃了個閉門羹。他頓覺悵然,坐在值事廳的長條上,琢磨著如何能走進部堂大人的值房。?
  其間首輔張居正到了戶部,一頭扎進部堂大人的值房竟不見出來。金學曾很想闖進去向兩位大人陳述「要事」,到部堂門口轉了幾趟,終沒有勇氣闖進去,只得退回值事廳兩手支著腮幫子獨自出神。正左思右想沒個頭緒,忽然門吏領了一個人進來,穿著六品官服,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金學曾起身招呼他落座,然後坐回到几案援筆登記。?
  「哪個衙門的?」金學曾問。?
  「禮部。」來者口氣很大。?
  金學曾對這位來者本就沒有好感,一聽說是禮部的,越發是氣不打一處來,頓時問話就成了
  審案子:?
  「尊姓大名?」?
  來者遞了名刺過來,金學曾接過,一邊念一邊往登記簿上填寫:?
  「禮部司務紀有功,銜六品。看你這神氣,比郎官還要勢派。請問有何公幹?」?
  「申請用銀。」?
  「用銀?」金學曾抬眼瞟了紀有功一眼,又問,「請問申請額度多少?」?
  「五百兩。」?
  「用途?」?
  紀有功覺得這位登記官已是越權詢問,因此老大不高興,譏道:?
  「作何用途,與你有何相干?」?
  金學曾把手中湖筆一擱,嗤然一笑,回道:「紀大人,聽卑職一句話,回吧。」?
  「回,為何要回?」紀有功問。?
  「戶部改名了。」?
  「戶部改名?改什麼名了?」紀有功大吃一驚。?
  「叫空部。」?
  「叫什麼,空、空部?這是什麼意思?」?
  「太倉是空的,裡頭只有蜘蛛網和耗子,你要不要?寶泉局裡還有幾個印鈔的版模,你要不要?」?
  紀有功這才明白金學曾是在涮他,頓時烏頭黑臉,厲聲斥道:「你這人好沒正經,竟敢打誑語糊弄本官。待會兒見你堂官,一定直言陳上,讓他對你嚴加管教。」?
  金學曾滿不在乎地嘻嘻笑著,說道:「那就拜託了,請問紀大人要見誰?」?
  「度支司郎中。」?
  「見他沒用,你得見部堂大人。」?
  「為何?」?
  「咱戶部有了新規矩,凡各衙門前來申請用銀超過一百兩者,都得由部堂大人親自審批。」
  ?「那,本官就拜謁你們部堂王大人。」?
  「凳子上坐著去。」?
  「你要怎樣?」?
  「不怎樣,部堂大人正忙著呢,待會兒讓司務官去幫你申請。」金學曾說著就翹起二郎腿,閉目養起神來。?
  紀有功只當是撞上了白日鬼,窩著一肚子氣坐回到板上。卻不料這一坐竟坐去了大半個時辰。既不見金學曾外出稟報,又不見有人進來。更氣人的是,這個疏眉淡目的九品小官居然仰在椅子上打起鼾來,氣得他上前狠狠搡了一把,嚷道:?
  「喂!」?
  「怎麼啦?」金學曾兩眼一睜,他是在裝睡。?
  「你怎麼不去傳話?」?
  金學曾答:「司務不出來,我一個九品芝麻官,怎敢進去找他。」?
  「呸,小人!」?
  紀有功終於按捺不住,歇斯底里罵了一句。金學曾就是想要激怒他,這會兒收起二郎腿,霍地站起,把兩道稀疏的倒八字眉一擰,以牙還牙罵道:?
  「瞧你那德性,榆木腦袋棒槌腿,鱔魚眼睛狐狸嘴,上下左右看不出個人樣兒,還敢罵咱爺是小人!」?
  金學曾天生一張損人的嘴,直罵得紀有功七竅生煙。這?伙在禮部一向傲慢,也是個衣裳角打得死人的角色。今日無端受辱,哪裡還忍得下這口氣,頓時沖了上去把金學曾衣領一封拖著他原地轉了個圈,嘴中吼道:?
  「你罵,我叫你罵!」?
  金學曾個子比紀有功小,論打架不是對手,但他不想跌這份志氣,只得一手去護脖子,一手去抓撓紀有功的臉。兩人交上手頓時打得難解難分。他們的打鬧聲傳遍戶部前後幾重院子,一時間上百人跑到值事廳前觀看。待到上去幾個人連拉帶拽把他們分開,只見紀有功的臉已被金學曾撓出了幾道血印子,而金學曾的官袍也被紀有功撕開了一個大豁口,樣子都極為狼狽。但他們兩人誰都不服輸。雖被人扯住,仍在破口對罵。若不是度支司郎官趕來把紀有功勸到另一間房去歇息,還不知要鬧騰出個什麼結果來。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49
標題: 水龍吟 第三十二回 禮部請銀心懷叵測 命官參賭為國分憂 文 / 熊召政
 金學曾跟著司務穿過兩重院子來到王國光的值房,跨過門檻納頭便拜。進門之前,因打架使了力氣周身冒汗,他隨手把頭上的烏紗帽朝上推了推,為的是揩拭額頭上的汗珠。沒想到如此一來卻在磕頭時出了問題,因下跪伏身太快,那頂沒有戴緊的烏紗帽竟衝出去掉在地上。金學曾看著帽子不敢伸手去撿,只得烏眼雞似的慢慢伸頭前去想把那帽子勾起來。他一面伸直脖子做這動作,一面高聲唱喏:?
  「卑職九品觀政金學曾叩見首輔張大人和部堂王大人。」?
  報過了家門,那頂烏紗帽卻被他的腦袋越推越遠。那副滑稽樣子,逗得兩位大臣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王國光說道:?
  「你別現世寶了,快把帽子撿起戴上。」?
  「謝部堂大人。」?
  金學曾趕緊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王國光見他官袍撕爛,又把臉沉下來問:?
  「為何打架?」?
  「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憤。」?
  「你說什麼?」王國光驚問。定睛看去,只見金學曾一張白皮瘦臉綳得緊緊,於是斥道,「
  本部堂有何憤怒,要你這九品觀政幫著宣洩。」?
  「部堂可以對卑職不屑一顧,但卑職既觀政戶部,卻不能不為部堂解憂。」?
  「啊,瞧你還振振有詞,」王國光望了一眼正專註聽著對話的張居正,又問道,「你和誰打架?」?「禮部六品司務紀有功。」?
  「為何要打?」?
  「他來咱戶部要錢。」?
  「他為什麼要錢?」?
  「說是有急用,開口就要五百兩銀子。」?
  「他要錢與你何干?」?
  「與卑職雖不相干,但卑職卻不能不氣。」金學曾也不管兩位大臣的臉色,顧自說了下去,
  「這個禮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戶部過不去。胡椒蘇木折俸,它那裡弔死了一個六品主事,禮部的佐貳官王希烈便借故挑頭鬧事。其實,童立本之死,主要原因不在胡椒蘇木折俸上。可是……?
  「等等,」張居正打斷金學曾的話,追問道,「童立本之死,難道還別有所因?」?
  「是的。童立本上吊那天散班之前,王希烈找童立本談了一次話,將童立本自陳不職的揭帖退回給他。說是他在上兩宮尊號一事上違悖聖意,堅持不肯給李太后加慈聖二字,揭帖中應將此事寫進。童立本當時就急了,申明這是你部堂王大人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怎好讓他去當替罪羊。後來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童立本從王希烈值房裡出來,已是面如死灰當夜就懸樑自盡了。」?
  這可是童立本死因新說,張居正頓感興趣,問道:?
  「此事你從何處聽來?」?
  「禮部儀制司的司郎大人,是卑職的同鄉。如上所言,都是他親口告知。」?
  「好,你且坐著繼續講。」?
  「謝首輔大人,」金學曾從地上爬起來,覓了凳兒坐下,接著說道,「方才說到禮部,一是借童立本之死鬧事,矛頭就對著咱戶部,他們不管太倉銀已經耗竭凈盡,只一味地尋釁鬧事。其二,由禮部官員代收的泰山香稅銀無端地克去一半,天下賦稅若都是這樣一種收法,首輔大人意欲開創的萬曆新政,豈不是一句空話?其三,今日這位紀有功,開口就要五百兩銀子,說是禮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樣子,倒像是債主,戶部欠著他的。因此卑職實在慪不過,
  言語上爭論幾句,這紀有功竟衝上來封卑職的衣領子,卑職不甘示弱,於是扭打起來。」?
  聽這一席話,再聯想到儲濟倉事件,王國光對眼前這位其貌不揚的九品觀政竟有了幾分好感,不知不覺說話的口氣緩和了許多:?
  「咆哮公堂,毆打來衙門辦事的官員,怎麼說都是你的不對。本部堂申明紀律,要給你罰俸三月的處分,你服也不服?」?
  「不服。」金學曾斷然回答。?
  「為何不服?」?
  「是紀有功先來打我。」?
  「那是因你傷言傷語撩撥了他。」?
  「君子動口不動手,乃古訓也。卑職謹遵古訓只是動口,有何過錯?」?
  兩人頂起牛來。看到金學曾雞公比勢的樣子,王國光又好氣又好笑,對坐在身邊的張居正說:「首輔,本部堂治部無方,竟出了這樣一個叫雞公。」?
  張居正微微一笑,問金學曾:「你方才說禮部前來要錢的官員叫什麼?」?
  「紀有功?」?
  「他為何要錢?」?
  「卑職不知。」?
  「他申請用銀的咨文呢?」?
  「在這裡,」答話的是耳房裡的書辦。他走出來遞上一張紙,說道,「方才紀有功將咨文給了度支司,司郎派員轉送過來。」?
  張居正接過一看,咨文寫明因萬曆皇帝登基,各國友邦均派使節前來恭賀。今有朝鮮禮官抵京,因此緊急申請五百兩銀子以作接待宴請之用。張居正看完后遞給王國光,待王國光看完,張居正說:?
  「難怪紀有功態度倨傲,因為禮部申請用銀是關乎朝廷體面,人家占著理。」?
  金學曾盯著王國光,見部堂大人眉心裡蹙起疙瘩沉默不語,便從旁答道:?
  「回首輔大人,禮部雖然占理,但這也正是禮部的刁鑽之處。昨日楊用成交了六千兩泰山香稅銀到太倉,今天就派人前來申請支銀。這不是掐著咱戶部的脖子做事嗎?要說用銀,京城五府六部幾十個衙門,有哪個沒有正當理由前來戶部支銀?如果這五百兩銀子給了禮部,不過今夜,全京城都知道戶部開始放銀了。到明日,你看吧,戶部衙門就成了城隍廟的廟會。」?王國光覺得金學曾的話有道理,斟酌一番后,說道:「首輔已經講過,禮部支銀是關乎朝廷體面,這上頭如何能討價還價?」?
  金學曾想了想,答道:「卑職聽說過刑部部堂王之誥大人的一件事。」?
  「何事?」?
  「聽說王大人從南京過來初掌刑部,便去視察大牢,看到死囚牢中一些重犯,手腳潰爛,且還露出白厲厲的骨頭。蓋因他們枷鎖加身四肢動彈不得,大牢里的老鼠便趁機竄出來吃他們身上創口的腐肉。囚犯們呼天喊地也無人搭理,就這樣被老鼠啃死的犯人不在少數。囚犯身上的腐肉成了老鼠的美味,這大牢的老鼠越來越多,大的竟有一尺多長。久而久之,老鼠膽子越來越大,每日里竟以攻擊重囚為樂事。王之誥大人進入大牢,親眼目睹這一慘景,當即就捐出五十兩銀子,讓獄卒四處買貓。一時間,京城的貓幾乎都被獄卒們買盡了。如今大牢里,放養的各類貓兒怕有上千隻,兇殘暴戾嗜血成性的老鼠遂告絕跡。幾十年來不能解決之頑症,在王大人手上幾天就解決了。按理說,買貓的銀子,王大人也可理直氣壯來戶部申請,可是他體諒戶部難處,竟自掏了腰包。這樣和衷共濟共度危艱,才是部院大臣的真正風範。臧否大臣,本不是卑職這樣一個九品芝麻官該做的事。但這些話,卑職久蓄於心,不吐不快。」?「為朝政建言,何論品帙高低。」張居正很欣賞這位年輕下級官員的憂患意識,故鼓勵了一句。接著又說道,「五十兩銀子,個人還拿得出。但禮部申請用銀是五百兩,總不能讓個人掏腰包吧?何況,大臣們只要奉公守法潔身自好,單憑俸祿,也決不會富到哪裡去。眼下要緊的,是戶部如何開掘財源征繳夏課入庫,而不是討論哪位大臣能夠慷慨解囊捐資國用。」
  「首輔大人高屋建瓴,卑職茅塞頓開。但恕卑職斗膽再講一句,禮部此番咨文請銀,仍是心懷叵測。」?
  「究竟如何一個心懷叵測,你說說看?」張居正追問。?
  「京城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要說最有錢的,還是禮部,」金學曾牽開架式,扳起指頭說道,「吏、兵、刑、工四部,花錢除了戶部劃撥,別無他途。禮部卻不同,它有三大塊財路,一是天下僧道度牒的發放,事權歸禮部。每份度牒每年交紋銀一厘,全國現在僧道約二十餘萬人,一年也能收起二萬多兩銀子。這筆收入雖然要收歸太倉,但禮部從中也還有手腳可做。新發一個度牒,收銀是二兩。每年新增僧道指標由禮部核定,本來批了五百個,他上報只說是四百,這黑下來的一百個度牒,也有二百兩銀子可嫌,此其一。其二是各大佛道名山的香稅銀,也歸禮部代收,過手的活水錢,可以先花了再說。這回楊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職饒舌。如果說這兩項收入要上繳國庫,做起手腳來還有所顧忌,那麼第三項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監控,成了他禮部的私房錢。」?
  說到這裡,金學曾只覺口乾舌燥,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乾巴的嘴唇。王國光吩咐書辦給他端了一杯涼茶,他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又接著講道:?
  「這第三項,便是花捐。洪武皇帝建國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煙輕粉十六樓,還有大量的樂戶。樂戶每年須得納稅,稱為花捐。花捐月收一次,也歸禮部徵收。
  洪武皇帝創立此制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銀子來解決每三年一次的會試費用。花捐每年多則上萬,少則七八千兩銀子。而三年一次的會試費用,也正好三萬兩銀子左右。兩兩相抵若有虧損,再由禮部咨文申請補額。從正德朝開始,每次會試之後,幾乎沒有一次禮部不申請補額,少則一千兩千,多則三千五千。戶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試事大,每次並未認真審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來,便讓禮部找到了一個玩貓膩的竅門。一方面,每年徵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從來沒有人認真查驗過;二來每次會試用銀是一個明賬。這其中到底是虧是盈,近百年來一直是本糊塗賬。上次會試是隆慶五年,如今過了一年,禮部積存的花捐少說也有上萬兩銀子。可是,現在禮部堂官卻放著這大一筆銀子不用,反倒咨文戶部申請五百兩用銀招待朝鮮禮官,這簡直成了財主找叫花子討銀子,不是居心叵測又是什麼?現在,若是派人到禮部查賬,查不出問題,就卸下卑職的腦袋!」?
  金學曾這長長一篇議論,意氣風發洞察幽微,說得兩位大臣心裡頭直聲叫好。王國光一方面把個禮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盤算如何去把那筆花捐收繳過來以解燃眉之急。張居正壓抑了多日的怒氣這一下更被撩撥得火燒火燎,一門心思想著如何給王希烈一個下馬威。正在這時,司務又進來稟報:?
  「首輔大人,部堂大人,楊用成的帖子已經寫好,請問該如何發落?」?
  司務說著就把三張墨跡未乾的揭帖遞了上來。張居正接過往案几上一擱,吩咐道:?
  「去把楊用成帶過來。金學曾,你暫到耳房迴避。」??
  金學曾踅到耳房,與書辦還沒交言幾句,便見楊用成隨著司務蔫頭耷腦走進值房。此時張居正一雙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他,弄得這位泰山提舉跪在那裡頭也不敢抬。?
  「好你一個楊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飛跑,自己犯了天條,還敢跑到戶部來叫囂賭狠。如此張狂,就少不了你的懲處!」張居正先給一頓殺威棒,接著又問,「五千兩香稅銀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待明白?」?
  「大、大致明白。」楊用成汗如雨下。?
  「什麼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燈草,說得輕巧。我告訴你,五千兩銀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待清楚。戶部將委派專人複查,若查出你從中有貪墨行為,哪怕是一兩銀子,也一定嚴懲不貸。」?
  「是,是。」?
  楊用成唯唯諾諾,已是面色蠟黃如芒刺在背,額上滾下豆大汗珠,張居正鄙夷地盯著他,又道:?
  「你現在回去,不要離開京城,等候聽參。」楊用成剛要從地上爬起來,張居正又把他喊住,問道,「你是何日來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經來了四天。為何昨日才到太倉交付銀兩,前兩天幹什麼去了。」?
  「這,卑職會了會朋友。」?
  「這倒是實話,你會朋友去了,」張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說,「給朋友們送了什麼禮物?」?「沒、沒、啊,不、不不,送了點土產。」?
  「什麼土產,用泰山木魚石打制的石敢當,是不是?」?
  楊用成心下一驚:怎麼連這點小事首輔也知道?情知矇騙不過,只得承認。張居正唬著臉,繼續斥道:?
  「我看你楊用成,也真是累呀。從泰山到京城千里迢迢,你居然不辭辛苦將整整一車石敢當押運進京。聽說禮部郎官以上,你一家送了一個,這人情算是做到了家。你現在老實交待,這批石敢當的錢是你自己出的嗎?」?
  楊用成囁囁嚅嚅不敢置一詞,這批石敢當本就是從那五千兩香稅銀中開支的,他怎麼敢說出來呢?幸好張居正只是點到為止,揮手讓他退了下去。?
  看著楊用成踩棉花似的出了月門,一直沒有作聲的王國光開口說道:?
  「叔大,誠如金學曾所言,這個禮部肯定是一本爛賬,若要嚴厲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窩貪官來。」?
  「是啊,」張居正答道,「自呂調陽入閣之後,這個王希烈在禮部鬧得烏煙瘴氣。仆近日推薦陸樹德去禮部執掌,皇上還未批旨下來。」?
  「皇上能准旨嗎?」?
  「應無問題吧。」張居正的口氣也不敢肯定,「不過,你這裡可先派人到禮部查賬。」?
  「王希烈在位肯定會阻撓。」?
  「就去禮部查賬一事,仆今日就去請旨。」?
  「有了聖旨,就不怕王希烈搗蛋了。」?
  張居正稍一思索,又說:「汝觀,戶部派到禮部查賬的人,我看就讓金學曾來承擔,你意下如何?」?
  「這是個攪屎棍,」王國光善意地嘲笑了一句,接著說道,「不過,他倒是合適人選。」?
  兩人商量既定,便又把金學曾從耳房喊了出來。王國光把派他去禮部查賬的事說了,金學曾不假思索就應承了下來。說道:「請部堂大人允許卑職從度支司選派幾個精通賬路子的書算謄錄吏員一同前往,禮部這個馬蜂窩,卑職捅定了。」?
  王國光點頭承應,又關照道:「記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賬的,不是去幫什麼人泄私憤。看首輔還有什麼吩咐?」?
  「我送你八個字,秉公辦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國光的話,張居正說道,「只要你按這八個字去做,設若遇到什麼障礙,本輔與部堂都會為你撐腰。」?
  「多謝首輔與部堂栽培。卑職去了禮部,一定錙銖必較,把這趟差事辦好。」?
  金學曾說著磨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禮部。瞧他這神態,張居正又道:「看來你是個肯幹事的人,有這一點就很好。年輕人少一點風花雪月清流習氣,多一點憂患意識務實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辦得多。」?
  金學曾從首輔的話中隱約聽出期許,心中不禁一熱,旋即就從袖筒里扯出一張銀票來,走上前雙手遞給王國光,說道:?
  「部堂大人,方才首輔教誨,卑職銘記在心。這是一張一萬兩的銀票,卑職把它捐給太倉,
  
  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王國光接過一看,是京城最大銀鋪寶祥號開出的見票即兌的巨額銀票,不免大吃一驚,說道:?「看不出來,你小子這麼有錢?」?
  「卑職其實是窮光蛋。」?
  「那這一萬兩銀票怎麼來的?」?
  「賭來的。」?
  「賭來的?」王國光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彷彿不認識金學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細打量一遍,又問道,「你賭什麼?」?
  「蟋蟀。」?
  「啊,你去了促織街?」?
  「是的。昨夜裡卑職進了秋魁府,與稱霸京城的促織王畢愣子一局定輸贏,贏回了這張一萬兩的銀票。」?
  王國光雖不玩促織,但知道畢愣子的名聲如雷貫耳,不免又驚問道:?
  「你能贏過他?」?
  金學曾一副不屑的神氣,回道:「畢愣子不過爾爾,贏他又有何難?」?
  「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國光怎麼都不相信這個其貌不揚的九品觀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訓斥道,「你說實話,這張銀票從何而來?」?
  「王部堂不必光火,這張銀票的確是金學曾從畢愣子手上贏回來的。」一直專註聽著談話的
  張居正,這時笑吟吟地插話了,「不過,你金學曾還是說了假話。」?
  金學曾愕然回答:「回首輔大人,卑職從未說過假話。」?
  「你方才對部堂大人說你是一個窮光蛋,這就是一句假話。」?
  「卑職真的很窮,在京城裡賃屋居住,行囊里大概還有三五兩銀子。「?
  「果真如此嗎?那你昨晚上三千兩銀票的賭資從何而來?」?
  張居正這麼一問,金學曾心下一格登,暗想:方才首輔追查楊用成拉了一車泰山石敢當來京城送禮,如今又查問卑職的三千兩銀子,怎麼這些剛剛發生的細微末節之事他都知道?常聽人說京城東廠特務橫行,大小臣工所作所為盡在控制之中,看來此言不虛。亦可證明這位新任首輔事必躬親作風凌厲。好在金學曾並未做什麼虧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那三千兩銀票是假的?」?
  「假的?」?
  「是的,」金學曾說著,又從袖筒里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張居正,說,「請首輔過目。」?
  張居正拿起兩張銀票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綻來,他又遞給王國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金學曾瞅著兩位大人,不無得意地說:「就這麼看,一般外人很難看出破綻,這是加厚楮皮紙,須得剝開,中間藏有密押。兌銀之時,朝奉就會發現。只要不兌銀,拿到外面便可誑人。」?「這張假銀票也是你製做的?」王國光問。?
  「非也,」金學曾神秘地搖搖頭,答道,「如今京城裡頭,作偽高手大有人在,先是制假古董,什麼夏鼎商彝,秦戈漢鏡,弄出來幾可亂真。然後尋那些附庸風雅的冤大頭賣出去,賺大把的銀子。發展到後來,這些人什麼贗品都作,上至誥命券書印信關防,下至婚書契約凡有用之憑據,幾乎無一不具。卑職的這張假銀票,就是花一弔錢請他們製做的。」?
  金學曾所言,兩位大臣聞所未聞,王國光嘆道:「沒想到世道如此之亂。」?
  金學曾昨日去秋魁府參賭,本是東廠「刮刀臉」偵查出他的真實身份后告知游七,游七再回家告訴張居正的。張居正出於好奇,趁來戶部會揖,便想找來這個金學曾一問。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張居正便想刨根問底探個明白,於是又問:?
  「你弄了一張假銀票,設若輸了,畢愣子兌不出銀子,你豈能活命?」?
  「卑職參賭之前,已連去秋魁府看了幾場,把畢愣子的那隻金翅大將軍琢磨透了,料定卑職飼養的黑寡婦必勝無疑。」?
  「你如何深諳此道?」?
  「卑職是浙江人,自南宋賈似道好玩促織形成風氣,整個浙江便代有高手。卑職識養促織實乃家傳。」?
  「官員參賭理當治罪,這一點你難道不懂?」?
  「卑職知道。但卑職此舉,實不得已而為之。」?
  「此話怎講,難道還有人逼著你?」?
  「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職看到國庫耗竭,想通過此舉,為戶部解決危艱略獻芹心。」?
  「一萬兩銀子又能解決什麼大問題?」王國光嘆道。?
  「目下財政形勢,依卑職來看仍十分嚴峻。各省夏課尚未解銀入京,而九邊近六十萬將士衣甲換季,江淮幾處治理工程,廣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銀子。縱是夏課全部足額徵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職冒昧推斷,下月京職官員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蘇木折給。鑒於童立本事件的發生,雖有人尋釁鬧事,但亦說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處。所以,卑
  職斗膽再給兩位大人建議,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門認真核查,對本署官員確有困難者,月俸仍給銀鈔。卑職弄來這一萬兩銀子,或許於此可派上用場。」?
  金學曾一早上來到部衙求見王國光,原就為了提出以上建議。這雖是一件小事卻也關乎全局,難為金學曾如此有心並依靠一己之力籌謀在先。兩位大臣聽了很受感動,張居正問王國光:?「王大人,金學曾建議如何?」?
  王國光答:「此情之下,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張居正坐得久了,這時想起身鬆鬆筋骨,他緩緩踱步到金學曾跟前,指著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說:?
  「你現在趕快回家,把這身衣服換換。」?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50
標題: 水龍吟 第三十三回 卜玄機近侍先探路 擇吉日母子出深宮 文 / 熊召政
 這天下午,李鐵嘴測字館門前,一前一後落下了兩乘小轎。前一乘轎子里走下母子兩人,后一乘轎里走下來的是一個福福氣氣的老頭兒。此時,這條橫街上人來人往,挑剃頭擔子的、扛磨刀凳兒的、耍猴戲的、賣新鮮桂花的,各色小商販都在沿街叫賣。從轎上下來的孩子,看到這些感到很新鮮。他們的華麗衣著,也引起了街上人的注意,有些賣小吃食的便圍過來:?「豆糕兒嘞,香噴噴熱烘烘落口爽的豆糕兒嘞,一個銅板賣兩筒。」?
  「糖葫蘆,糖葫蘆,一個銅板一串,不甜不要錢。」?
  小孩子看著眼饞,望著端莊的少婦說:「娘,糖葫蘆是啥?」?
  婦人答:「糖葫蘆就是糖葫蘆,甜果子。」?
  「咱想吃一串。」小孩子央求。?
  「這哪兒成。」婦人搖頭不肯,「臟著的,吃了會拉肚子。」?
  這句話一出口,賣糖葫蘆的老漢聽了可不依,湊近來嚷著說:「你這位夫人說話可不中聽,不買就不買,憑啥說咱臟?」?
  婦人瞄了那老漢一眼,沒好氣地說:「瞧瞧你那指甲縫兒里,儘是些黑泥,還說不臟?」?
  「喲,這就叫臟?」老漢彷彿遇到怪物似的,「連點泥都算臟,那你只有住到皇城裡去,御膳房裡做出來的東西,才說得上乾淨。」?
  「去去去,不要在這裡?唣了。」胖老頭兒揮手把老漢趕開,躬身對小孩子謙恭地說,「少家,咱們還是進測字館吧。」?
  小孩子點點頭,望著走開的賣糖葫蘆的老漢,吞了一口口水,隨著婦人走進了李鐵嘴測字館。街上的人,只覺得這三個人行為舉止不一般,但他們萬萬想不到,這三個人是李太后、小皇上和馮保。?
  他們為何喬裝打扮出現在測字館門前,說起來有一段故事。?
  那日為小皇上今秋經筵事,李太后命馮保約見張居正。會見后,馮保回到乾清宮向李太后稟報情況。李太后畢竟是女人,凡事相信神靈在上。張居正提出的選擇吉日的建議,深合她意。因此放下別的不談,單問這個:?
  「張先生說,出經筵要擇吉日?」?
  「是。」馮保答。?
  「他說該找誰來選呀。」?
  「啟稟太后,張先生沒說。」?
  「那該找誰呢?找欽天監?」?
  「欽天監的人恐怕靠不住,」馮保小心提議道,「這事兒,恐怕得找個世外高人。」?
  李太后淺淺一笑,說:「咱也知道該找個世外高人,可是這種人,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馮保順著李太后的話答道:「是啊,高人真的難找。不過,奴才聽說京城裡有個李鐵嘴測字很有些本事。」?
  「測字?這裡頭也有神靈?」?
  「有,你給他報個字兒,他就可以把你的吉凶禍福剖析得清清楚楚。」?
  「還有這樣的人。」李太后頓時就動了心,吩咐道,「明兒你就去找他試試,把邱公公也帶上,兩人一道兒去。」?
  「奴才遵旨,」馮保睃了一眼邱公公,心裡頭有點不愉快,但臉上看不出來,他接著說,「請太后定個字兒。」?
  「讓咱定個字兒?也好,」李太后看著馮保木樁似的站在那兒,就說道,「就定個立字兒吧。」?第二天,馮保約了邱得用,兩人換了便裝乘小轎來到棋盤街旁的這條橫街,找到李鐵嘴測字館。坐下來也不用什麼寒暄,李鐵嘴劈頭就問:「兩位客官,想必是聽了我李鐵嘴的大名,
  
  特意前來問事兒的?」?
  「是呀,」馮保覺得這李鐵嘴太自負,但瞧他鶴髮童顏著實有幾分仙氣,也免不了恭維,「你這測字館是老字號了。」?
  「這個當然,招牌越老信譽越高,客官你要問什麼?」?
  「問……」馮保略一思慮,說,「問吉祥。」?
  「好,那你報個字兒。」?
  「立,站立的立。」?
  「立,一點一橫一點一撇又一橫,」李鐵嘴嘴裡嘮叨著,起身走到正牆上貼著的倉頡像前,緩緩捋著一把白白的山羊鬍子,沉思有頃,又迴轉身來問馮保,「客官,您是幹啥的?」?
  「你猜猜?」馮保反問。?
  「老夫可以斷定,你不是一般的人。」?
  馮保一驚,與邱得用對望了一眼。隨即又問:「何以見得?」?
  「你問立字兒,這位客官,」李鐵嘴指了指邱得用,「他坐在你的左首,立字左邊有個人,合起來是位字,你是個有位子的人。」?
  「他有個啥位子?」邱得用開口問了一句。?
  李鐵嘴一笑,說:「立字旁的人開口說話,人言為信,這位子同信字有關。大戶人家裡頭,上傳下達者為信,坐這位子里的人,是管家。若論到朝廷,與信字兒有關的衙門,外有通政司,內有司禮監。這位老先生坐在啥位子,老朽不知道,也不敢猜。」?
  李鐵嘴嘴上雖這麼說,但瞧他的神氣,卻好像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肯把玄機說破。馮保已是驚得合不攏嘴,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端起茶盅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
  「這位客官,老朽所言不妄吧?」李鐵嘴問。?
  咱乾的是管家的事兒,這一點你說對了。」馮保唯恐李鐵嘴還往下說,連忙指著邱得用說,「現在,輪到李先生給他測了。」?
  「你測個啥字兒?」李鐵嘴轉向邱得用。?
  「同他一樣,也是個立字兒。」?
  邱得用說這話時,正碰上小廝提著銚子上來給他的茶盅續水。李鐵嘴一看就立即變了臉色,反剪著雙手,一字不語。?
  「怎麼了?」邱得用擔心地問。?
  「唉,不好說。」?
  李鐵嘴搖搖頭,臉色也灰了下來。他這副神情,越發弄得邱得用忐忑不安。馮保也是滿腹狐疑,問道:?
  「李先生,有啥不好說的。咱報的是立字兒,他報的也是立字兒,未必相同的一個立字兒,還會有不同的解釋?」?
  「有哇,」李鐵嘴長吁一口氣,嘆道,「你們兩個的立字兒,有天壤之別。你報了個立字兒
  ,旁邊有人,湊成了位字,他報立字兒的時候,旁邊正好有個人續水,這字兒就變了。」?
  「變成啥字兒了?」邱得用問。?
  「立字傍加水,你說是啥字?」?
  「泣。」馮保脫口而出。?
  「對,泣,哭泣的泣,」李鐵嘴盯著邱得用,頗為關切地說,「這位客官,此刻你心裡頭,必定有肝腸寸斷的痛心事兒。」?
  自外甥章大郎死後,邱得用一直在痛苦之中。他恨不能把殺死外甥的王崧之子王岩撕碎,可是聽說刑部雖然拘禁了王岩,辦案問讞卻進展緩慢。后多方打聽,才知道這是張居正故意讓刑部拖延,因此內心把張居正恨死了。他總想找個機會在李太後面前告上一狀,可是到了李太後面前,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此,他就把希望寄托在馮保身上,指望他能在李太後面
  前幫著說句話,為這事他求過馮保幾次,馮保每次都是滿口答應,可就是不見他辦事……這
  會兒,當李鐵嘴說出一個「泣」字兒,邱得用受了刺激,忘了情,竟嘴巴一癟,巴嗒巴嗒掉下了淚珠子。?
  「邱……」馮保一急,差點喊出了邱公公,虧他收口快,「邱,啊,老邱,你這是幹啥呢?」?「人不傷心淚不流,讓他流吧。」?
  李鐵嘴同情地說。看邱得用這副樣子已是沒法談事了,馮保喊人把他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準備告辭,摸了五兩銀子放在桌上,然後又問:?
  「泣字兒還有何解?」?
  「方才說過,泣與位有天壤之別。若要位子穩,得遠離哭泣之人。」?
  「多謝先生指點。」?
  馮保一拱手,出門登轎回到了紫禁城。當即就把測字館發生的事情向李太後作了詳細稟報。李太后沒想到京城裡頭竟真的還有這等神奇之人。腦子一熱,決定帶著小皇上搞一次微服私訪。為了不致走露風聲發生意外,除了馮保和邱得用,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次行動。而邱得用,也因那個「泣」字兒和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第二次的出行,李太后也不讓他參加。?
  且說李太后一行三人進了測字館,李鐵嘴早就在客堂里候著了。他見昨日來的胖老頭兒領進的這母子二人,雍容華貴氣質高雅,情知來了大主顧,忙堆下笑來,拱手說道:?
  「歡迎夫人與公子光臨,老夫這廂有禮了。」?
  李太後點點頭,她見這客堂窗明幾淨,陳設典雅,未及答話先已有了好感。?
  待落座后,馮保開口說道:「咱家老爺的夫人和公子,聽說你李鐵嘴的大名,今日特來拜會。」?「夫人太客氣。」李鐵嘴不知怎的,竟去了平日的傲氣,變得謙恭起來。問道,「夫人今日前來,不知想問什麼?」?
  「問家事兒。」李太后回道,轉臉對還在東張西望的朱翊鈞說,「孩子,你給報個字兒。」
  朱翊鈞瞧著從天井裡投到桌上的陽光,信手寫了一個「日」字。?
  「日字?」李鐵嘴正沉吟間,忽聽得街上傳來汪汪汪幾聲狗吠。頓時一愣,問李太后,「夫人可聽到了?」?
  「聽到什麼?」李太后全神貫注等著李鐵嘴解析玄機,什麼動靜都沒聽到。?
  「狗叫,方才街上有狗叫。」李鐵嘴說。?
  「是嗎?咱沒聽見。」李太后說。?
  「娘,咱聽見了。」朱翊鈞證明。?
  「老……」馮保差一點又說出老奴,虧他機警,立忙改口,「老先生的話不假,咱剛才也聽到了狗叫。」?
  「狗叫與測字有啥關係。」李太后嘟噥一句。?
  「夫人,關係大著呢,」李鐵嘴目光一閃,振振有詞答道,「小公子報了一個『日』字,那邊就有狗叫,這正好應了一句?話……?唉!」?
  李鐵嘴畢竟不脫賣藝人習氣,到了節骨眼上就賣關子。在座的三人都急了,李太后追問:「哪句話?」?
  「天狗吠日,」李鐵嘴一字一頓答道,又解釋說,「老百姓說天狗吃日頭,就是這意思。夫人,老夫看得出,貴府的前程,都在這位小公子身上。可是,眼下卻有人想欺侮他呢!」?
  「誰?」李太后警覺地問。?
  「是誰咱不知道,」李鐵嘴看了看朱翊鈞,「不過,老夫有一言忠告。」?
  「請講。」?
  「貴府僕役奴婢一定不少,查一查他們裡頭若有屬狗的,還是儘早打發為妙。」?
  「有誰屬狗呢?」李太后蹙眉思索,突然目光掃向馮保問,「你屬什麼?」?
  「屬雞。」?
  「哦,」李太后微微頷首,又問,「張先生屬什麼?」?
  「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該是屬兔。」?
  「屬兔好。」李鐵嘴一旁插話,「日之精為龍,月之精為兔,對於公子來說,兔是吉祥。」
  李太后抿嘴兒一笑道:「老先生真會說話。」?
  這時,一直思索著的馮保,突然一拍腦瓜子,叫了一聲「哎呀!」?
  「怎麼啦?」李太后問。?
  「邱……他可是屬狗哪。」?
  「是嗎?」李太后眼裡掠過一絲疑惑。但她並不接著這話題往下說,而是問李鐵嘴,「你方才說,龍為日之華,咱家公子並不屬龍啊。」?
  「但他寫給老夫的那個字兒是『日』啊,日是什麼?羲和駕六龍以巡天,咱們這些凡眼望天
  ,能見到龍么,只能看到日頭。夫人,你不是要問吉祥么?只要除掉了狗,你家公子要多吉祥有多吉祥。」?
  「托你的吉言,多謝了。」李太后臉上泛起難得的笑容,又道,「咱還要問一件事。」?
  「啥事?」?
  「咱公子讀書的事兒,」?
  「那還請公子說個字兒。」?
  朱翊鈞想了想,在先前那個「日」字裡頭又加了一橫,變成了一個『目』字。?
  李鐵嘴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自言自語道:「明明問的是讀書,怎麼扯到錢上頭。」?
  「錢?」李太后心中一格登,小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肯定要花一大筆錢。只是這事兒不能跟李鐵嘴說破,便問道,「你怎麼測出錢來了?」?
  「目字下面加個八字,是啥字?」李鐵嘴問。?
  「?字。」朱翊鈞答。?
  「這不就對了,古人以貝為錢。」李鐵嘴一臉狐疑之色,不解地問,「按說,像夫人這樣的大戶人家,公子讀書進學,不存在錢的問題。可是,府上現在卻出現了無錢的徵兆。」?
  「咱家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你怎麼扯出貝字兒來了?」馮保問。?
  「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不假。但眼下是八月,所以得加個八字兒。夫人,你說對不對?」?
  李太后不置可否,接先前的話題問:「李先生,你從哪裡看出了無錢?」?
  「還是這個八字兒。八月問目,所以成了。但終究這個八隱而不顯。所以,八月也就無可言。」?李鐵嘴雲里霧裡胡侃一通,李太后聽了卻覺得句句都是玄機,心裡頭對這位李鐵嘴已是大為欽佩。此時略顯惆悵地說道:?
  「咱原來打算選一個黃道吉日讓孩子進學,現在看來卻與天意不合了。」?
  「夫人所言甚是,應該另選吉日。」?
  「選啥時候呢?」?
  李太后完全是商量的口氣,李鐵嘴迎著李太后探詢的目光,答道:?
  「這個,還得請公子寫個字兒。」?
  「就這個目字,不再寫了。」朱翊鈞說道。?
  李鐵嘴搖搖頭,解釋道:「公子,一字問一事,這是天機。若一字問數事,就不是天機了。」?「孩子,再寫一個字。」李太后說。?
  朱翊鈞謹遵母命,又拿起了毛筆,在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朝」字。?
  瞧著朱翊鈞龍翔鳳舞的筆意,李鐵嘴讚歎道,「公子雖然年少,書法卻已如此老到,將來必定是鳳凰池中人物。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李太后不接這個茬,只是說:「請李先生測定吉日。」?
  李鐵嘴把「朝」字端詳了一遍,問:「請問公子,為何要寫這個『朝』字?」?
  「問這作甚,咱想寫就寫。」?
  朱翊鈞說話頤指氣使,李鐵嘴被噎了一下,不但不氣惱,反而顯得更加謙卑,說道:「老夫斗膽猜一句,你這位公子,是不是咱大明開國皇帝朱洪武的子孫?」?
  「你?」?
  朱翊鈞瞠目結舌。李太后也大吃一驚,不動聲色問道:「李先生從那兒看出來的?」?
  「朝字裡頭,去掉雙十,就是一個明字。因此,老夫斷言這位公子是朱明之後。不是個親王之後,至少也是個郡王後裔。」?
  「真不愧是李鐵嘴,猜得還真有幾分像。」李太后淺淺一笑,隨即問道,「吉日呢?」?
  「吉日也在這字裡頭,」李鐵嘴拿起寫有「朝」字的那張紙指給李太后看,「夫人你看,這
  個朝字,實際由四個字組成,一個日,一個月,還有兩個十字,因此,你所要舉事的吉日,便是十月十日。」?
  李鐵嘴話音一落,李太后就禁不住感嘆道:「真是不可思議!」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51
標題: 水龍吟 第三十四回 武清伯薦官為私利 邱得用削職因屬狗 文 / 熊召政
李太后一行離開李鐵嘴測字館回到皇宮后,當夜無話。第二天用過早膳,就有內侍來報,武
  清伯李偉和錦衣衛千戶李高父子二人,已來到乾清宮門外候著。「怎麼來得這麼早?」李太
  后在心裡頭問了一句。一連好幾天,李偉都猴急馬急地帶信到宮裡頭要求見面。李太后被他
  纏得沒法,只好答應今天上午見他,誰知他來得這麼早。每天上午,小皇上要在東閣聽折
  子,李太后不想讓他爹與身為九五至尊的外孫見面,便傳旨在西閣會見。
  一刻兒工夫,李偉父子便在邱得用的帶領下走進了西閣。一坐定,李太后就問:
  「爹,你有啥事兒,這麼急著要見我?」
  李偉眼睛四下睃巡了一遍,問:「咱外孫呢?」
  「每天上午,他都得聽摺子呢。」李太后瞧李偉雖然蟒袍玉帶一身顯貴,但行動舉止卻一點
  不見長進,比當年當泥瓦匠好不了多少,心裡頭便不大舒服。礙著父女之情又不好多說,只
  得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問,「爹,你到底有啥事兒?」
  見閨女不想敘親情,李偉那老國丈的優越感頓時減去了許多,只得搓著手說:
  「這事兒,是你弟弟狗蛋提出來的。咱舌頭短說不清白,狗蛋,你說。」
  狗蛋是李高的小名,李偉一句一句地喊,弄得李高滿臉臊紅很不受用。李太后也覺得不雅,
  埋怨道:「爹,李高好歹也是錦衣衛千戶,正五品的官,你怎能老這麼狗蛋狗蛋地喊呢?」
  「喊慣了,改口難呢。」李偉自嘲地笑笑,指著李高說,「你托姐姐的福,如今不當狗蛋了
  。你要說的事,還要求你姐姐開恩呢。」
  李太后把眼光投向弟弟李高,等著他開口。
  「姐,」李高先甜甜地喊了一句,然後欠欠身子,既是討好又不無羨慕地說道,「你如今是
  太后了,咱外甥是皇上,但他年紀太小問不了事,朝廷的政局,都是你把舵呢。」
  「這是誰說的?」李太后陰著臉問。
  「都這麼說呢。」李高在外頭雖然呼鷹逐犬人五人六,但一向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姐姐,所
  以同她說話很謹慎,「都說你母儀天下,是個好太后。」
  李太后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答道:「好太后不止我一個,還有仁聖陳太后。」
  偏李高聽不出話風,兀自奉承道:「但你是皇上的生母,情形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外頭亂嚼舌頭,是不懂朝廷禮法,未必你們也不懂?你再胡說八道,從此就
  不要見我!」
  李太后怒形於色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李高嚇得兩腿發軟差一點滾下凳兒來。李偉看了心疼,
  表面上卻說:
  「罵得好,罵得好,狗——啊,李高,你就是榆木腦袋不開竅,你姐替大明江山把舵,你知
  道就行了,還用得著往外吹喇叭?閑言少敘,還是把那事兒給你姐說說。」
  「爹,還是你自己說吧。」?
  李高嘟噥了一句。他臉色白煞煞的還沒緩過神來,坐在那裡,勾頭看著地上的磚縫兒。李偉
  見狀,只得硬著頭皮說道:?
  「彩鳳,你爹還是個伯呢。」?
  突然來這麼一句,李太后沒聽懂,忙追問:「什麼百啊千的,爹,你說清楚點。」?
  李偉揉揉鼻子,提了提嗓門:「咱是說,閨女你都當上太后了,咱還是個武清伯。」?
  「啊,你是說的這個。」?
  李太后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自李太后那年進了裕王府,隨著她的地位節節攀升,李偉
  父以女貴,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女兒封了都人,他被賞了個錦衣衛百戶;女兒生了太子,
  他晉陞為錦衣衛千戶;女兒於隆慶元年升了貴妃,他便升為錦衣衛都督同知。除了在京城裡
  賞了一處大宅子外,還在滄州賜了三千畝好地。過了三年,太子正式確立,李偉又晉陞為武
  清伯。除了俸祿享受一品待遇,另又在通州加賜兩千畝好地。不過十年時間,他從一個小小
  的錦衣衛百戶而達到今天這樣的高位。須知國朝兩百年以來,凡國丈這一身份的人,所能獲
  得的最高勛職就?是——?伯,再往上就是公、侯。這兩樣多半屬世襲,在位的都是開國功
  臣之後。父親急得火上房似的要見她,原來是想再把身份抬高一級……見女兒深思不語,李偉試探著問:?
  「彩鳳,你看你爹頭上這個伯字兒,是不是換一個?」?
  「換個啥呢?」李太后不動聲色地問。?
  「當然是侯字兒啊。」?
  「侯,那不又升了一級?」?
  「閨女你從貴妃晉為太后,還不升了一級?當爹的按舊例,也該上個台階了。」?
  「爹,咱問你,鈞兒如今當了皇帝,他還能不能再往上升一級呢?」?
  「皇帝到了頂兒,還往哪兒升?」?
  「國丈的最高級別就是伯,這是朝廷制度定下來的,你這個武清伯已到了頂兒,還怎麼升?
  你想和定西侯蔣佑,成國公朱希孝等人的身份扯平,他們的祖上要麼是開國元勛,要麼是靖
  難功臣,你不是!咱祖上是庄稼人,沒這份榮耀!
  李太后同父親講話雖然存著客氣沒有發火,但李偉仍能從她的言談中聽出不滿,心裡頭不受
  用,便直捅捅頂撞道:?
  「你那個理兒咱不贊同,老百姓都知道隔夜的饃饃不新鮮。那些世襲的公侯們,把當年他們
  老祖宗那點兒功勞本錢吃了兩百年,現在還在吃。就說成國公朱希孝,上朝站在第一,他有
  啥功勞?他和咱比差得遠了,咱生了個好閨女,咱閨女又生了個皇帝,就這一點,誰跟咱比
  ?嗯?他公得,咱也公得!他侯得,咱也侯得!
  別看李偉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但若較起勁兒來,扯歪理說蠻話他還是一套一套的。聽他
  這通牢騷,李太后又好氣又好笑,只得耐心解釋:?
  「爹,家有家法,國有國法,什麼都得按章程辦事,不能亂來!」
  「國法,國法誰定的,皇帝定的。現在咱外孫是皇帝,他的話就是聖旨,他說讓他外公當個
  武清侯,誰還敢說個不字兒?」?
  「你以為皇帝就沒人管了?」李太后秀眉一豎,嗔道,「天下人眼睛雪亮著呢!皇帝做錯了
  事兒,不要說百年之後遭人詈罵,就是當朝也難以過關。鈞兒的爺爺嘉靖皇帝爺,喜道術好
  齋譙,領著一幫妖道把丹灶燒到大內來了。結果怎樣,出了個海瑞,抬著棺材上朝,遞摺子
  指責皇帝爺。如今,嘉靖皇帝爺死了,可是讀書人一提起海瑞,還讚不絕口。爹,這就叫人
  心!」?
  李太后一席話,李偉聽了很傷心,他連嘆幾口氣,說:「講這些大道理,咱當爹的講不過。
  你方才講到皇上想做的事兒怕百官反對,可是,給咱提個級弄個侯字兒,也是他們當官的建
  議。「
  「誰的建議?」李太后警覺地問。?
  「咱說不清,狗蛋,你說。」?
  李偉一急,又喊起了兒子的乳名。一直在旁靜聽這場對話的李高,心裡頭埋怨姐姐不近人情
  ,但臉上卻不敢有半點表露。這會兒,當爹的又慫他出來說話,推脫不得,只好說道:?
  「前幾天,王侍郎到過咱家。」?
  「哪個王侍郎?」李太后問。?
  「禮部左侍郎王希烈。」?
  「他去作甚?」?
  「他去,他去……」?
  李太后一逼問,李高舌頭又不靈便了,含含糊糊地說不成句,李太后恨這個弟弟不成器,申
  斥道:?
  「聲音大點。一個大男子漢,說話蚊子似的嗡嗡嗡,像什麼話!說,王希烈去作甚?」?
  「他說,咱爹可以升個侯。」?
  「他還說了些什麼,你詳細道來。」?
  「王侍郎說,按國朝慣例,國丈的最高勛位只能是伯,但咱爹情形不一樣。第一,在咱爹之
  前,沒有哪一個國丈的外孫當了皇帝,有的還沒有等到外孫登基就去世了,有的雖有外孫卻
  不是太子。所以,咱爹這是特例;第二,王侍郎還說到你。」?
  「說咱什麼?」李太后問。?
  李高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王侍郎說,姐姐你晉封為慈聖皇太后,與晉封為仁聖皇太后
  的陳皇後身份抬平,這也是特例。既有這個特例在前,咱爹從武清伯晉陞為武清侯,也是順
  理成章的事兒。」?
  「他真是這麼說的?」?
  「就這麼說的,除了李高,還有咱這兩隻耳朵呢。」李偉趕忙插話。?
  李太后又問:「王希烈既這麼說,為何不見他有摺子呈上?」?
  「他想寫,但晉封的事兒,不能用手本,應用禮部公折。說到公折,王侍郎當不了家。」?
  「為何?」?
  「公折必須由禮部尚書具名,王侍郎不是。」?
  「繞了半天,他是想當尚書,」李太后冷笑一聲,問李高,「你知道王希烈是誰的人嗎?」
  ?「知道。京城裡傳,他和魏學曾兩人,是高拱的哼哈二將。」?
  「既知道這一層,為何還要與他來往。」?
  這一問,李高不敢講話了。李偉又開始接腔:?
  「彩鳳,你不要定眼看人,王希烈先前跟著高拱跑,這不假。有奶便是娘,這是人的天性。
  高拱現在沒奶給他王希烈吃了,他憑啥還跟著那糟老頭子?他只會睜大眼睛,找個新靠山。
  」?
  「這種人更不能用!」?
  「閨女盡說傻話。」李偉呲著黃牙一笑,說道,「閨女你大概記不得了,你三歲的時候,爹
  帶你走親戚,他家一隻黃狗撲上來咬你,爹去攔,被那畜牲咬了一口,至今,腳脖子上還留
  了一個疤。後來,爹把那隻黃狗牽回來了,先吊著打了一頓,再好好地餵食兒給它。不出兩
  個月,那條大黃狗便習慣了新主人。村裡頭一些娃兒想欺侮你,大黃狗就撲上去咬。那幾年
  ,爹在外做泥匠,常常不回家,多虧了那隻大黃狗保護你。」?
  李太后懂得武清伯說這個故事的用意。但因昨日在測字館聽了李鐵嘴的忠告,已是特別忌諱
  這個「狗」字。她看看銅爐里的計時香,差不多過了一個時辰,覺得這場談話該結束了,於
  是說了一句:「爹,提這些陳芝麻爛豆子的事兒幹嘛。」接著喊過內侍,吩咐送客。?
  李偉還有許多話要說,但閨女要他走又不敢不走,磨磨蹭蹭到了門口,又回頭對李太后說:
  「彩鳳,王侍郎有意讓咱當侯,這事兒,你得放在心上。」?
  「去吧,去吧。」?
  李太后不耐煩地揮揮手。李偉有些生氣,不由得提高嗓門吼了一句:?
  「狗蛋,咱們走!」??
  
  看著武清伯父子匆匆遠去的身影,李太后心裡頭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兒。自從昨
  日下午在測字館讓李鐵嘴測了三個字,回來后李太后一夜失眠。因為兒子未成年需要監護,
  她們母子同居一室。她夜裡幾次下床,輕輕走到對面兒子的床前,看著兒子熟睡的憨態,心
  靈既充溢著慈愛、甜蜜與驕傲,同時也更加明白自己應該擔負的神聖責任。兒子登極不過兩
  個多月時間,京城裡卻沒有一天平靜。國庫空虛、官場爭鬥、介胄大臣同朝異主、州府旱災
  積欠難收,一場又一場暴風驟雨不期而至。所有這一切,無不讓她整日提心弔膽,寢食難安
  。就說前些時張居正請旨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因武清伯等人的告狀,她一怒之下,讓兒子
  繞過內閣直接諭旨戶部,取消了勛貴們的實物折俸。她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她也知道這樣勢
  必會給張居正施政帶來麻煩。所以,一連多日,她與兒子深居大內,不接見任何大臣。她要
  藉此機會考驗一下張居正,一來對他們母子是不是真正竭盡忠忱;二來面對如此危局,看他
  如何運籌帷幄度過艱難。通過這些時各條渠道傳來的消息證明,張居正對皇上沒有半句怨言
  。他一方面想方設法開闢財源,另一方面對京察毫不放鬆,把懲治貪墨放在第一。他的所作
  所為,讓李太后心下稍安。她讓馮保向張居正講述唐朝姚崇的故事,一是婉轉地表示信任;
  二是提醒張居正,大事要向皇上稟報,小事則可獨斷處理。她相信張居正的才能,不放心的
  ,就是怕他專權自用,架空皇上。因此,她對張居正採取了拉一下打一下的手段。「對這種
  幹練之臣,不可一味地籠絡。」她常常在心裡告誡自己,儘管她對張居正一直抱有好感,但
  為了兒子,她不得不收斂一己私情。近些時,她常常感到身心疲憊,皆因應付如此混亂的朝
  局,她覺得力不從心。按照一個女人通常的做法,遇到危難時總是乞求神靈的保佑,她也是
  這樣做的。父親剛才提到那條大黃狗,又讓她想到昨天李鐵嘴說到的「狂犬吠日」,究竟誰
  是狂犬呢?她陷入深深地思索
  正在李太后坐在西閣中左思右想沒個頭緒時,忽聽得有人輕輕喊了一句:「太后!」抬頭
  一看,不知邱得用何時已跪在跟前了。
  自從外甥章大郎出事後,邱得用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往日里他見人總是一臉笑,現在卻
  蔫頭耷腦提不起精神。他心裡頭老覺得章大郎死得冤,卻又無處傾訴。前天在測字館弄了個
  「泣」字兒,更讓他止不住傷悲。昨天下午,李太後去測字館不讓他跟著,他就知道犯了忌
  ,心中忐忑不安。正在這時候,禮部派人來向他通風報信,說到上半年他去泰山祈福禳災的
  事兒。他悶頭悶腦琢磨一陣子,又找廖均等幾個好友商量,大家都覺得這事兒牽扯到李太后
  ,或許是個機會,便慫恿他直接找李太后告狀。邱得用想想也別無他法,便答應依計行事。
  當他看見武清伯父子走後李太后獨自一人坐在西閣里,就鼓起勇氣走了進來。?
  「你有啥事?」李太后冷冰冰地問。
  「啟稟太后,泰山的事兒犯了。
  「泰山什麼事兒?
  「就是上半年四月底,奴才得旨去泰山為隆慶皇帝爺禳災祈福,回來時,給太后你帶了點禮
  物。」
  經這一說,李太後記起來了。邱得用那次從泰山回來,帶給她一對翡翠玉鐲,還有一些土特
  產。便問道:?
  「這點小禮物,犯了什麼事兒?」?
  「在戶部王國光大人眼裡,這可不是小事兒。」邱得用於是把楊用成交稅銀碰到張居正挨了
  一頓的事兒備細講了,最後緊張兮兮地說,「如今楊用成已被扣在北京交待問題,戶部還
  派了人到禮部查賬。」?
  「查賬又怎麼的?」?
  「啟稟太後娘娘,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
  「首輔張先生明知道泰山少了的這五千兩香稅銀,是給娘娘買了禮物,他還指使戶部派人前
  往禮部查賬,這矛頭不是沖著娘娘來的么?」?
  「放肆!」李太后勃然大怒,霍地站起,伸手指著邱得用大聲罵道,「大膽奴才,竟敢妄議
  首輔,該當何罪?」?
  本來跪著的邱得用,這一下嚇得伏在地上,頭叩著磚地,顫聲回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
  李太后瞧他那篩糠的樣兒,心裡頭可憐他又恨他,厲聲喝道:「跪起來回話。」?
  「是。」?
  邱得用雙手撐地,又抖抖索索跪直了身子。?
  李太后坐回到黃綾綉椅上,問:「你方才說的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是,是……禮部的司務官紀有功。」?
  「你怎麼認識他?」?
  「奴才並不認識他,是他託人找到奴才。」?
  「哼,為什麼要找你,就因為你是乾清宮管事牌子。按《大明律》,內侍交結外官,當凌遲
  處死,你知道嗎?」?
  李太后冷冷的幾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邱得用被震得面如土色,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出於
  本能,他小聲辯白:?
  「啟、啟稟太后,奴、奴才並未、並未交結外臣,是他紀有功找、找奴才,我只同他見、見
  過一次面。」?
  「邱得用,你也不用申辯了,」李太后長吁一口氣,問,「你屬啥的?」?
  「屬、屬什麼?」邱得用沒聽明白。?
  「咱問你的屬相,十二生肖中你屬啥?」?
  「啟稟娘娘,奴才屬狗。」?
  「知道了,退下吧。」?
  邱得用誠惶誠恐退下,他不明白李太後為何突然問他的屬相。他服侍李太后已經六年了,因
  此看得清楚,自隆慶皇帝死後,受人愛戴的李娘娘,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卻說早膳后連著的兩次會見,李太后的心情已完全被破壞。在西閣里緩緩踱了一會兒步,
  呷了一杯清火的金銀花茶,這才在容兒的陪侍下來到了東閣。?
  東閣里坐了四個人,除了小皇上朱翊鈞,還有馮保,捧折的牙牌太監和朱翊鈞的貼身內侍
  孫海。見李太後進來,馮保領著兩位奴才跪下迎接,小皇上也離了綉椅垂手肅立。?
  李太後走上前扶著小皇上重新坐上綉椅,她自己也在旁邊的一張綉椅上坐下了,又指了指凳
  兒,讓馮保落座,然後問他:?
  「今兒個,給皇上念了些什麼摺子。」?
  「啟稟娘娘,共念了五道。」馮保瞅了瞅堆在几案上的一堆奏摺,欠身答道,「第一道摺子
  是殷正茂寄來的稟告荔波縣主簿吳思禮與絲苗洞酋長盤丫吉兩人通匪,他按軍法從事,斬了
  兩人首級。第二道是慶遠府知府許辛之彈劾殷正茂的手本,說殷正茂奪皇上威福,怙權自專
  ,濫殺無辜。吳思禮雖有過錯,卻無死罪,建議皇上將殷正茂撤職查辦。第三道摺子是吏部
  的,稟報京察施行情況。言明犯有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玩忽職守、懷私進邪這四種劣跡的
  官員,宜加重懲處。第四道摺子是禮部司務紀有功呈上的,言朝鮮恭賀皇上登極的特使進京
  ,所需招待費用本該戶部如數撥付,但戶部拒不承給,反而要禮部從本應用於會試的花捐稅
  中開支,這有違朝廷禮法,請皇上降旨切責戶部。第五道摺子是都察院監察御史歐燧上章彈
  劾泰山提點楊用成,說他私吞泰山香稅銀五千兩用於賄賂京城要緊官員,已屬貪贓枉法。尤
  其令人氣憤之處,是他竟敢胡說這筆賄銀用於慈寧宮,如此明目張膽攻擊慈聖皇太后,更該
  罪加一等。」?
  馮保一口氣說完這五道摺子的內容,李太后聽了,問小皇上:「鈞兒,這些摺子該如何處置
  ?」?
  「回母后,朕已命大伴,悉數發內閣擬票。」?
  「對,任張先生處置。」李太後接過容兒遞上的溫茶呷了一口,問馮保,「歐燧是什麼人?
  」?
  「監察御史。」?
  「這個摺子上已寫了,還有呢?」?
  「奴才聽說他是隆慶二年的進士,張居正是他座主。」?
  「啊,難怪!」李太后感嘆一聲,眼中掠過一絲感激的神情,隨即說道,「依咱看,先讓錦
  衣衛把這楊用成抓起來,著實拷問。如此貪墨之人,焉能輕饒,你說呢,鈞兒?」?
  「母后說得對,就這麼辦!」?
  朱翊鈞對母親言聽計從,李太后滿意地點點頭。突然又蹙著眉問:?
  「鈞兒,今兒五道摺子,有兩道關乎禮部,今兒上午見了武清伯,還有邱得用,都扯到禮部
  ,這禮部到底要幹什麼?」?
  李太后的話說得含糊,朱翊鈞聽了似懂非懂,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馮保卻心知肚明,見小皇
  上發獃,他小聲說道:?
  「這也難怪,王希烈本屬高拱死黨。」?
  李太后聽了,腦海里立刻閃出父親講述的那條兇惡的大黃狗。她心中忖道:「興許這個王希
  烈,就是那條大黃狗。」她本想就此事多說幾句,但連續兩個時辰的談話,她已感到疲乏。
  打了個呵欠后,她揉了揉發酸的眼眶,對馮保說:?
  「這兩日,你物色一個人來,當乾清宮的管事牌子。」?
  「那邱公公呢?」?
  「唉,邱得用是本分人,他的外甥章大郎被人刺死,這樣大的傷心事,他慪在心裡不敢跟咱
  講。咱本說發道旨,給章大郎優恤,現在看來也不必了。」?
  「母后,這是為何?」朱翊鈞瞪大了眼睛問。?
  李太后撫了撫小皇上的頭,輕輕地說:「鈞兒,不是你娘心狠,誰叫他邱得用屬狗呢。」?
  細心的馮保看見,李太后說這話時,眼眶裡已是淚花閃閃。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52
標題: 水龍吟 第三十五回 眾官員公祭童立本 無情火燒毀老衚衕 文 / 熊召政
今天是童立本的公祭日。
  童立本已經死去九天,每天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童宅所在的羊尾巴衚衕,本來就不甚寬
  敞,如今早已被挽幛招魂幡紙人紙馬等一應冥器填滿。這些時京城天氣好得出奇,白日里天
  空一片瓦藍,晚上一片繁星。不遭雨淋的素紙素花,把里把路長的一條衚衕堆砌得一片縞白
  ,叢叢複復,間不容腳。今天一早,參加公祭的官員們從四面八方陸續趕來,都只能把轎停
  放在衚衕口外的大街上。而一應十幾個簽單答應迎賓叫子,也都從童立本院門前遷到衚衕口
  。不時聽到他們錯落有致,有板有眼地高喊:
  「吏部員外郎姜大人到——」
  「刑部郎中趙大人到——」
  「禮部員外郎夏大人到——」
  「兵部武備司主事賈大人到——」
  「大理寺少卿方大人到——」
  「都察院僉都御史顧大人到——」
  每次唱名之後,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嗩吶哀樂和哭婆子們熟練至極的乾嚎。童立本雖然生前
  命運滯蹇,但死後的哀榮,比起先他一月而死的禮部尚書高儀來,又不知強了多少。?
  這次公祭由王希烈發起,他自然來得較早。對衚衕里這股子哀榮瀰漫之氣,他甚為滿意。這
  些時,王希烈的心情是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與張居正較勁,他雖然處在劣勢,但童立本
  事件的發生,又多少讓他佔了一些上風。戶部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實際上讓他給攪黃了。
  這些時,與張居正作對的事他委實做了不少,而且每出一招,張居正就被動一回。為此,他
  心中頗為得意。但他也清楚,自己本來沒有這麼大的能耐,皆因張居正上任伊始施行的胡椒
  蘇木折俸與京察兩件事,是一竹篙打一船人,幾乎得罪了所有京官。俗話說魚有魚路蝦有蝦
  路,若論如何聚斂錢財搜刮民膏,在貪墨成風的官場,大多數官員都有一身故事。甭說拿兩
  個月胡椒蘇木折俸,就是再拿兩年,他們照樣每天吃香喝辣,屁中都會打出油酥味來。京官
  們之所以怨氣衝天,一是覺得張居正這位首輔太不近人情,上任伊始就擺出個鐵雞公的架式
  ,不肯給臣僚百官一點實際利益;二是京察正在進行,四品以上大員的《自陳不職疏》都已
  呈到御前,四品以下官員的自陳揭帖也早都匯總到吏部衙門。他們中誰能留任誰將遭貶誰會
  削籍,不消幾日就會揭蓋子。明眼人都知道,京察之初小皇帝下頒的那道措辭嚴厲的戒諭群
  臣的旨意,原是張居正的傑作,由此可知這次京察的調子是由他定出來的。前幾日,吏部更
  是咨文各衙門,申明犯有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玩忽職守、懷私進邪四樣者加重懲處,而貪
  墨之人懲處尤嚴。京官們攬鏡自照,無不有危機之感。出於防衛需要,那些自認為在京察中
  過不了關的官員,便主動向王希烈靠攏,利用童立本之死大做文章,攻擊這是「苛政」。如
  此做法在官場上也有一說,叫「反制」。知道你要整治我,我便搶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
  的問題大做文章,務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這時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權對攻擊者彈劾罷免
  ,勢必引起公憤。當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罷。一般情況下,這種「反制」的鬥爭策略,大都
  會收到功效。
  看到官員們的不滿情緒一日比一日高漲,王希烈心裡頭甭提有多高興。開頭,他寄希望於魏
  學曾挑頭鬧事,現在才發現自己能力並不差,也就當仁不讓,把禮部當成了反對派的大本營
  。他與魏學曾計議,讓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上折彈劾王國光,試試風向。三天後,皇上降
  旨給桂元清削籍處分。官員們從邸報上看到這份聖諭后,都是敢怒不敢言。此情之下,王希
  烈又與魏學曾商量再找六科十三道言官中的「自己人」跟著上折,給桂元清鳴不平,再就胡
  椒蘇木折俸之事彈劾王國光。總之,他之所思所想,就是要把這場「反制」鬥爭弄得如火如
  荼形成燎原之勢。那頭寫彈劾摺子的人還在搜羅證據鋪排詞藻,這一頭,他又向楊用成面授
  機宜教他如何倨傲,並跟著派紀有功前往戶部申請用銀,一應事情都把矛頭對準了戶部。「
  打蛇要打七寸,張居正這條毒蛇的『七寸』正是戶部。」王希烈一高興,便向心腹說出了這
  樣的話。他自以為用的都是殺手鐧。誰知那天楊用成、紀有功先後鎩羽而歸,向他稟報了各
  自的遭遇,他頓時又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金學曾一個小小的九品觀政辱罵毆打禮部一個六品
  官員,不但不受處罰,反而受到張居正、王國光兩人的親自接見;楊用成被宣布不準離開京
  城,等候聽參處理,甚至還要追查那五千兩香稅銀的去向。昨天,更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
  李太后親下懿旨,將楊用成逮進錦衣衛大獄。而金學曾帶領的查賬班子也已組成,不日就要
  來禮部稽查。夜裡,他去武清伯府上拜訪,得知他們父子與李太后見面的情況也不盡人意。
  種種蛛絲馬跡都說明,張居正重新取得了李太后的信任,要拿他戶部開刀了。王希烈突然產
  生了大限臨頭的感覺,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形勢發展到這種地步,就只能拼個魚死網破了。
  王希烈一狠心,準備利用童立本的公祭,再向張居正發動一次猛烈地進攻。好在新的禮部尚
  書尚未任命,一應部務由他這左侍郎說了算。因此,他讓禮部吏員全部出動,凡前往童立本
  家弔唁過的官員,都送一份禮部分發的參加公祭的請柬。?
  如今,王希烈走在羊尾巴衚衕中,望著漸聚漸多的一張張熟悉不熟悉的面孔,心裡頭又多少
  增強了一些自信。邊走邊看,不覺來到童立本院子門口,一眼瞥見坐在木圈椅上穿著一身孝
  服的童從社,口角流涎,望著他痴痴地笑,心裡頓時起了膩味。他問一直在此操辦的王典吏
  :
  「他怎麼這個樣子?」
  王典吏答:「他現在還算好的,剛抬出那會兒,他一會兒嚎著『我要——父——』,一會兒
  又看著這些紙人紙馬,傻笑著嚷道,『好看——』。他並不知曉他父親死了是怎麼回事。」
  
  王典吏學得維妙維肖,王希烈越發看了不自在,吩咐道:「把他挪個地方吧,等會兒各位大
  人來了,看著太不雅觀。」?
  「回大人,小的覺得讓他呆在這裡很好,」王典吏狡獪地眨眨眼,回道,「公祭不能沒有孝
  子在場,童大人眼下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
  「他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王希烈問。
  「是有一個。但遠在故鄉番禺參加鄉試,離京城萬里之遙,這會兒只怕還未收到父親的死訊
  呢。」?
  兩人正在說話,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冷不丁朝著王希烈嚷了一聲「爹——」,王希烈頓
  時像被蠍子螫了一口,慌忙閃開一步。
  「別亂叫,再叫,就把你——」
  王典吏朝柴兒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柴兒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童立本倒霉到家,還是死了好。天底下的孝子,這是我見到的最體面的一位。」王希烈嘆
  息著走開。
  羊尾巴衚衕里的人越來越多。王希烈正四處轉悠與前來的官員們寒暄,忽聽得衚衕口又傳來
  一聲洪亮的唱名:「吏部左侍郎魏大人到——」王希烈趕忙迎了上去。只見魏學曾昂首挺胸
  臉色漠然走了過來,兩人敘過禮后,王希烈興奮地說:「啟觀,你看今天這陣勢,足見官心
  向背。」
  魏學曾四下看了看說:「來是來了不少,但我剛才翻了一下籤到簿,也看出一些蹊蹺來。一
  是京師各衙門堂官,沒有一個正職出面;二是戶部和工部,竟沒有一個官員前來參加。」
  王希烈回答:「這個不難解釋。六部九卿各部門堂官,都是張居正新近更換的,自然都要阿
  附這位首輔。至於戶部就更明顯了,王國光是胡椒蘇木折俸的始作俑者,京官們的氣都發在
  戶部頭上,他們怎有顏面來參加公祭?說到工部倒是一個例外,聽說朱衡這個倔老頭子下了
  死令,他衙門裡有哪個官員膽敢來參加祭奠,一定嚴懲不貸。因此工部裡頭雖有同情童立本
  的官員,這下也不敢明著來了。想不到朱衡這頭老犟牛,竟然讓張居正調教得這麼服貼。」
  
  魏學曾說:「這就是張居正的過人之處。擒賊擒王,這一套他用得很熟。」說到這裡,他又
  問道,「聽說張居正前幾天去了一趟戶部,你知道嗎?」
  「我不但知道,這裡頭還有故事呢。」王希烈看了一下周圍,憂心忡忡答道,「我琢磨著,
  張居正去戶部,一定是向王國光面授機宜,如何拿咱禮部開刀。」
  王希烈接著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備細說了。魏學曾聽后,冷笑著說:「聽說李太後下旨逮捕楊
  用成,是因看了張居正門生歐燧的摺子。張居正沉默了多日,現在終於動手了。」
  王希烈心下黯然,悻悻說道:「張江陵處處都是后發制人,啟觀兄,咱們鬥不過他,卻也不
  能讓他好過。」
  魏學曾點點頭,半是生氣半是憂慮地說:「你大概還不知道,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也被免
  職了。」
  「什麼,邱公公被免職?」王希烈渾身一震,急忙問道,「這是啥時候的事?」
  「剛發生。」
  「是啊,昨兒上午,他還與紀有功見了面呢?」
  「他倆為何見面?」
  「我讓紀有功向他透露戶部要清查泰山香稅銀的事。」?
  魏學曾長嘆一聲,說道:「邱得用被免職,可能與這件事有關。歐燧的摺子裡頭,就說到楊
  用成自己貪墨巨額稅銀,反而誣陷李太后。汝定兄,無論何事,只要牽扯到乾清宮,就一定
  要慎之又慎啊。」
  魏學曾如此說,是因為他知道王希烈想利用泰山香稅銀一事作一個「局」陷害張居正,沒想
  到落得個雞飛蛋打,自己反而被動。王希烈愣了一會兒,咕噥道:
  「唉,女人畢竟頭髮長,見識短。」
  「是啊,大內裡頭,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還有個沒根的男人,這官是沒法當了。」魏學曾
  發牢騷口無遮攔,接著又說,「今天一早,通政司就把皇上慰留王國光的諭旨送到了吏部。
  」
  「皇上才十歲,懂得什麼?皇上諭旨,哼,說穿了,還不是張居正假借名義!」王希烈不勝
  忿然,說話也就夾槍帶棒,「高閣老柄國時,朝中一有風吹草動,各路言官一窩蜂地上摺子
  。如今出了這般大事,給事中們屁都放不出一個來。有那麼一兩個答應寫折的,至今幾天過
  去,仍扭扭捏捏拿不出東西來,真是豈有此理。」
  「這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魏學曾忽然間變得坦然起來,「汝定兄,既然做了的事情
  ,就不要後悔。今天到這裡之前,咱就作了最壞的打算。大凡新主子登基,總要施行仁政,
  如今卻是苛政,咱們做大臣的,焉有畏畏縮縮認奸為忠之理。」
  「依啟觀兄之見,下一步如何進行?」
  「反正你我都無退路可言。」
  「這個咱知道。咱的意思是,如何把事情鬧得更大些。」
  魏學曾指著塞滿衚衕的黑幛輓聯,饒有深意地說:「為一個上吊自盡的六品主事舉行這麼大
  的公祭,國朝史無前例。老兄,這件事還不夠大么?」
  王希烈乾澀地一笑,接著壓低聲音問:「你覺得張居正會不會出面干涉?」
  「他怎麼干涉?」
  「比如說派兵來驅散什麼的?」
  「如果他那樣做,豈不正好?」
  兩人心有靈犀。交談過後,王希烈帶著拂之不去的沮喪情緒,又忙起公祭的事兒。
  
  翻了巳牌,公祭開始。衚衕里擠滿了一百多名官員,趕來看熱鬧的市民也把衚衕口裡三層外
  三層的堵得水泄不通。衚衕兩邊住戶人家的牆頭上,也站了不少觀望的孩子。小小一條衚衕
  ,擠了大幾千人。王典吏給童立本尋了一口質量不錯的棺材,如今抬到院子外街面上。當司
  儀宣布公祭開始,眾人肅穆靜立。哀樂大奏一通之後,站在棺材前面的王希烈,便開始大聲
  吟誦他精心炮製又經幾位幕友再三潤色過的祭文:、
  某月某日,故禮部儀制司主事童公之喪。禮部左侍郎王希烈為文以祭曰:童公立本,字吉祥
  ,廣東番禺人氏。幼入庠序,飽讀詩書。二十七歲得中舉人,嘉靖三十二年會試進士。初補
  知縣,繼升州同,后調禮部,榮膺主事。列籍二十餘年,不逢迎、不諛諂、不唯上;宦海生
  涯之中,有正聲、有廉節、有操守。壬申七月,因胡椒蘇木折俸,舉家生計陷入絕境。公既
  兩袖清風,又不肯告困於強梗。遂借三尺白綾,斷然了卻殘生。嗚呼嗚呼,本是淵衷靜默之
  臣,頓作懸樑枵腹之鬼。屍身未寒,訛言踵至。人議公愚,予為辯之;人議公拙,予為直之
  ;人議公險,予為申之:
  嗚呼童公,本欲以經術遭逢聖主,卻屢屢見嫉於輔弼之臣。開府地方,為民請命,條陳有理
  ;升職京師,佐君制禮,文藻竟工。奈何雄狐九尾,不得與彪虎雁行;狡兔三窟,亦難逃螻
  蟻薄命。公之為人,陽仇而陰德,此乃大智之愚;公之行世,跡愚而事巧,此乃大巧之拙;
  公之為官,言拙而行方,此乃大忠之險。然公之品格,不為官場所容。歷歷二十春秋,竟只
  得六品主事而終。古人云:「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如今撫公之棺,難免哀
  慟而喟嘆:李太白常有,而思賢若渴之韓荊州,卻百年難得一見……
  
  王希烈搖頭晃腦吟誦至此,竟自哽咽起來。這蓋因觸景生情,其悲不在死者,而在自己的遭
  遇。見主祭官如此聲淚俱下,在場眾官員,也莫不為之動容。人群中於是有了一片小小的騷
  動,間或可聽到悄悄的議論:?
  「王大人如此善待部屬,童立本若泉下有知,也感欣慰。」?
  「他這韓荊州一典用得好,如今荊州則荊州矣,只是物是人非。」這話暗刺現任首輔,他也
  是荊州人。
  不知誰嘀咕了一句:「也有人說,若王大人平常稍加恩典,童大人也不至落此下場。」
  各種議論不一而足。
  王希烈本來就有做戲的成份,這一下更是感慨唏噓進入角色。正當他掏出手絹揩淚之際,坐
  在木圈椅中的柴兒沒來由地又興奮起來。他從未出過院門,更沒有見過這種場面,見這麼多
  人一起抹眼淚,便覺得好玩。頓時腦殼一陣亂搖,嚷叫道:「爹——」?接著只聽得底下
  一聲悶響,眾人不知就裡,但一會兒便都聞到了奇臭。
  「你幹什麼?」王典吏問。
  「我,我拉——屎——了。」柴兒嗚地哭起來,口角又掛起長長一串涎水。
  王典吏捏著鼻子,又朝柴兒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站在跟前的王希烈頓覺一陣噁心,他挪
  開兩步,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把那股子翻腸倒胃想要嘔吐的感覺強壓下去。雖然沒了心緒
  ,但還是縮著鼻子屏住呼吸把祭文念下去:
  嗚呼童公,六品清官,蕭然寒士;落宕閑曹,類同布衣。看裘馬輕狂之客,歌筵永日;裙屐
  風流之輩,競夜銷魂。公卻衣不求新,食不裹腹。兒瘸兩腿,妾眇一目。五尺微命,一匹瘦
  驢。本是朝廷之命官,竟成帝鄉之餓殍。卸下官袍而自盡,掛起蘇木而懸樑。請問誰之過耶
  ,誰之罪耶
  念到這裡,王希烈已是聲嘶力竭,只見他臉上肌肉痙攣,雙眼充血,幾欲捶胸頓足。這情緒
  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不知是誰憤怒地高喊一句:
  「誰之過,誰之罪,務必追查清楚!」
  立刻又有人接了一句:「是啊,我輩朝廷命官,豈能成為涸轍之魚,砧上之肉。」
  這些話富有煽動性,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的官員們這一下都被撩撥得怒氣沖沖,衚衕里頓時
  像炸開的鍋。眼見這場面,王希烈興奮不己,他同站在身旁的魏學曾交換了一下眼色,揮手
  示意大家安靜,清清喉嚨,正慾念下去,不知是誰殺豬似的嚎了一聲:
  「不好了,失火了!」
  聞者無不大驚,衚衕里頓時又騷動起來。王希烈以為又是誰的惡作劇,正想做手勢讓大家安
  靜下來,聽他把祭文念完。一抬眼,只見衚衕口果然躥起一股濃煙,堆放在那裡的紙人紙馬
  不知為何燒了起來。他立馬丟了手中的文稿,強自鎮定大聲疾呼:「大家不要慌,趕忙弄水
  來,把火澆滅。」但響晴響晴的秋燥天氣,在衚衕里擺放了八九天的這些紙紮布做的冥器,
  已是干焦得一折就斷。如今既有火苗子舔過來,加之狹窄衚衕又是一個抽風口,很快就成了
  燎原之勢。衚衕口已被圍觀的市民堵住。火勢往衚衕里撲,官員們都爭擠著往衚衕深處逃命
  。但無腳的烈火比有腳的官員們跑得更快。不消片刻,衚衕里已是一片火海。冥器杌椅車轎
  ,都浸在熊熊烈火之中。很快烈火又躥上房,整個一條衚衕都浸在烈焰之中,到處都被燒得
  嗶嗶剝剝嘩嘩啦啦一片喧騰炸響之聲。轟隆隆這裡的牆倒了,潑剌剌那裡的房塌了。逃命的
  官員民眾一個個慌不擇路,許多人讓濃煙嗆昏了頭,本是逃生,卻偏偏往火海里鑽。王希烈
  素以文雅自命,何曾見過這等慘烈的場面?頓時嚇得兩腿如泥癱倒在地。奪路逃命的官員民
  眾此時已是自顧不暇,哪還管得了他?竟紛紛從他身上踐踏而過,不一刻他便被踩得鼻青臉
  腫遍體鱗傷。虧得禮部幾位官吏拼盡全力把他從地上拽將起來,扶掖著倉惶逃遁。
  衚衕里也有一個人不跑,這就是魏學曾。這位在遼東大營帶過兵任過總督的大臣,一見出了
  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逃命而是把火撲滅。他見眾位官員撒鷹似的逃竄,連忙跳到童立本的
  棺材上大聲吼道:「都不要跑,跟我一起救火!」但任他喊破嗓子,也沒有人聽他的。這些
  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官員們,此時只恨爺娘少生了兩條腿。瞧他們如此熊包自私不爭氣,魏學
  曾氣成黑臉包公,後悔不該與這幫窩囊廢攪和在一起。恰在這時,擱棺材的凳子腿兒被燒斷
  ,棺材倒了,魏學曾被摔在地,剎那間就被衝過來的火焰燎成一個火人。「魏大人,逃吧!
  」有個下等官員跑過來幫他。他跳起來摑了那人一個耳光,恨恨罵道:「你看看,百姓人家
  的房子都起火了,身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火勢越來越大,挨了耳光的那個下等官
  員也不敢站在原地計較,捂著臉,踩著輪子一般溜了。童家門口只剩下魏學曾一個人,他頂
  著烈焰跑進童家拎出一桶水來,潑向一位渾身是火躺在地上痙攣的年老官員。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4 03:52
標題: 水龍吟 第三十六回 借擬票宰揆開新政 得密札明月照愁心 文 / 熊召政
 早晨,張居正一到內閣,傳旨太監便前來向他傳達皇上的兩條口諭:第一,今秋的經筵推到十月十日舉行;第二,每見先生票本,墨跡光彩異常,香氣彌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聽了這兩條聖諭,張居正大喜過望,吩咐書辦賞給傳旨太監五兩銀子。傳旨太監來內閣傳旨多次,從未得到獎賞。張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驚奇,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喜顛
  顛地走了。他哪裡知道,張居正為了得到這道聖諭,花費了何等樣的心血。
  那日在文華殿東室,馮保與張居正商量皇上經筵的事。對於十五萬兩銀子的開支,張居正知道硬抗不行,於是有意無意間提了一條建議,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選個黃道吉日。馮保回宮向李太後作了稟報。李太后覺得張居正建議甚好,便在馮保的提議下微服出宮,去了李鐵嘴測字館。
  先一天,當游七從徐爵口中得知馮保與邱得用已去測字館探聽了虛實,李太后的決定親自前往的消息后,立馬就稟告了張居正。這位被眼下混亂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輔,突然間看到了一線生機。他當即向游七面授機宜,讓他連夜去找李鐵嘴。游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開李鐵嘴的大門,告訴他,明天會有什麼什麼樣的人來他館里測字,不管這母子二人報了什麼樣的字讓他測,他一定要做到兩樣:一是論及花錢之事,就說眼下無錢可花,若硬要花錢,則有災咎;二是若要選擇黃道吉日,則盡量往後拖。李鐵嘴開館二十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出於職業道德與一己尊嚴,他完全可以拒絕這位陌生人的建議。但游七的言談舉止,又讓他感到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猶豫再三,他問道:「咱為何要這樣做?」游七從懷中拿出一碇五十兩的紋銀放在桌上——這還是皇上那天頒賜給張居正的。游七說:「按我說的去做,這個權作賞銀。」李鐵嘴居京師多年,認得這錠紋銀是內府出品,越發覺得這事蹊蹺。心想來者所求也不是什麼難事,加之有這大一錠紋銀可賺,便點頭應允下來。第二天他如計行事,展示他鐵嘴功夫,說話緊扣字意絲絲入扣,把游七交待之事當成「玄機」說出
  ,被李太後母子驚為天人。當天夜裡,游七又去李鐵嘴那裡討了回信,張居正聽了將信將疑
  。現在聽了這道聖諭,才相信李鐵嘴所言不誑。想到如此大的一個難關,竟能憑藉一個江湖藝人的油嘴度過,心裡頭不但不感到輕鬆,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負疚感。
  如果說第一條聖諭讓他心安,第二條聖諭更是令他難抑激動。問墨雖是小事,但從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當「師傅」對待了。這小小的變化,預示著李太后對他曾一度動搖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復。他望了望乾清宮的方向,沐浴在燦爛秋陽下的紫禁城,此刻蔦蘿不動、纖塵不飛。他的心情頓時恬適下來,略一沉思,就援筆伸紙,寫出如下揭帖:
  
  仰望吾皇陛下,臣張居正僅就聖諭問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宮墨,蓋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號水晶宮客,家富而好文雅,與士大夫游,每年制善墨相贈,然所制僅數十挺,故坊間無售。曾聽友人言,文晶宮墨製法特精:用上好純正松煙,干搗細篩,每一斤煙兌膠五兩,浸皮汁中,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既解膠,又益墨色。煙浸之後,又用雞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兩,皆別治合調,鐵臼中搗三萬杵,可過而不可少。大凡墨以堅為上,古墨以上黨松心為煙,以代郡鹿角膠煎為膏汁而和之,其堅如石。此為易水人祖氏所創,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後有汪超者得祖氏真傳。唐末與其子延遷居來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論者言廷器制墨其堅如玉,其香如蘭,其紋如犀,長不過尺,細如箸。用三年乃盡,其磨處邊際似刀,可以截紙。用其墨書版牘,歲久牘朽而字不動,皆言其堅也。
  
  寫到這裡,張居正把值房書辦姚曠喊了進來,問他:「所存水晶宮墨還有幾挺?」?
  「兩挺。」
  「好。」
  張居正答應一聲,又寫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宮墨,從翰林院學士許國處得來。許為歙人,學問精湛,為士林推重。皇上經筵,臣所選講師三人,許國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宮墨尚有兩挺,現呈獻皇上試用,若稱聖意,可諭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宮墨為專貢。張居正伏拜。
  寫畢,張居正檢查兩遍並無紕漏,便吩咐姚曠:「你將這份揭帖連同那兩挺水晶宮墨封好,
  一併送到司禮監轉呈皇上。」
  姚曠剛走,張居正身子都未挪動,就開始翻閱由司禮監送出的待擬票的奏摺。第一道摺子,
  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獻言,其中一段寫道
  祖宗設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謂之法司,其責糾正官邪、清平獄訟也。設立東廠、錦衣衛,謂之詔獄,所以緝捕盜賊、詰問姦宄也。夫職業之廢,謂之曠官;職掌之奪,謂之侵官。今後凡貪官冤獄,仍責之法司提問辯明。若有隱情曲法,聽廠衛勘查報上。凡盜賊姦宄,仍責之廠衛緝訪捕獲,然必審問明白,送法司擬票報上。唯其法司與廠衛職責分明,方能事體允當,各衙值事不至混亂。
  讀完這道奏摺,張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來讀。這道摺子是山東道御史謝柬之寫的《陳時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庫日空,乞敕各部備查近來比隆慶初年相比情況: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職官吏,戶部新增各官並各王府俸祿幾何,禮部新增供應並祭祀賞賜等項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軍職並柴薪皂隸多少,工部新增工官並營造料價多少。各部應逐項清查總數上報,如此可以革冒濫貪墨之弊,量入為出,止各衙門攀比妄費之心,懇望人主親加裁抑。
  張居正一口氣讀完九道待擬票的奏摺,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覺得精神氣兒格外旺盛。這九道摺子除了上述兩道,餘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蘇州衚衕巡警鋪檔頭蔣二旺吃空額一事引發議論,建議清理天下營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額貪墨餉銀者,一律嚴懲;有兩道涉及理財,就清理全國各府州縣累年積欠課銀獻計;還有兩道希望聖上諭旨京師各大衙門盡去奢靡浮費之風,厲行節約,以省國用。這裡頭有一道摺子是光祿寺丞羅先吉所寫,言隆慶五至六年兩年間,由光祿寺進上供物用於皇上膳食並修齋等項器皿,共二萬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內侍截留未出。羅先吉用詞尖刻,稱這等取物不還的做法,類同貪墨,望聖上發旨,將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監清理歸還。
  不難看出,這九道摺子雖議事各異,卻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揭露時弊,抨擊朝政。如今把它們擺在一起,就感到份量頗重。局外人哪能知曉,它們的出籠,原也出自張居正的一片苦心。卻說朱洪武創設的首輔制,與唐宋兩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輔與宰相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國方式卻差別甚大。宰相握有提調任免生殺予奪之權,而首輔名義上只不過是皇帝的顧問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員,調動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對各大衙門及全國各府州縣直接發號施令。但是,首輔也有一樣顯赫的權力,那就是擬票。國朝政事,無論大小,皆以皇上的聖旨為準。但皇上的聖旨,除極少個例,一般都往內閣擬票。皇上同意這個擬票,就命司禮監照樣謄抄一遍,是謂批?。皇上若不同意,仍得發回內閣重擬。有時候,皇上也可繞過內閣逕發「中旨」,但不可能經常這樣,大量的聖旨,還得照票批?。這樣一來,首輔就可以通過擬票間接地控制朝綱政局。這樣一種執政方式,對皇上與首輔雙方均有制約。若雙方發生矛盾,失敗的只能是首輔。皇上雖不能更改這種先祖創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換首輔。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為的首輔,首先要審時度勢,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觀點影響皇上。其次就是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訴相關官員,讓他們向皇上寫折呈奏,自己再來行使擬票權批准這一建言。高拱在任時,之所以能呼風喚雨獨攬朝局,就在於他既得寵於皇上,又有一大批門生故舊為之效勞。張居正久居內閣,焉能不知箇中奧秘?他雖然痛恨朋黨,私下裡又不得不承認,如此體制之下,沒有朋黨必然一事無成。因此他給自己定了兩條原則:用術存正氣,結黨不營私。基於這一點,多年來他也用心結納同志,培植勢力
  。上任首輔兩個多月以來,他彷彿經歷了漫長的二十年。說嚴重一點,他每天都處在焦灼、希望、感奮與痛苦中。但作為一個韜光養晦多年的人,他並沒有被這暫時的困境所嚇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後,他感到形勢有可能發生轉變。經過深思熟慮,他向全國各地發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門生故舊。他向他們密授機宜,教他們如何向皇上寫折進言。現在擺在他桌上的這九道奏摺,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數發來內閣擬票,其態度不言自明。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禁雙眸炯然,腦海里頓時升騰起一個壯麗的憧憬:萬曆新政就要開始了!?
  於是,在極度的興奮中,他提筆擬票。
  給施琅奏摺的擬票是:
  
  國朝創設法司與廠衛,職責各有定製,著該衙門聽了,詔如議行。
  給謝柬之《陳時弊疏》的票擬是:
  這道疏切中時弊,著各部院大臣看了,詳議報來,不得延誤。
  給光祿寺丞羅先吉呈疏的票擬是:器皿偷盜昧沒之事,屢有發生,這都是孟沖任上事。所言器皿,應悉數歸還。今後遇著這等事,俱附寫驗入,尚膳監並各宮值日太監照數發出,如有損少,聽提督太監參奏。
  剛擬了這三道票,張居正擱筆,才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有人敲門。
  「誰?」
  「是我。」
  姚曠推門而入。
  「揭帖送進去了?」
  「送了。」姚曠一臉緊張之色,畏葸說道,「首輔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衚衕燒起了大火。」
  這場大火足足燒了大半天。風助火勢越燒越猛,虧得京師大營派了數百兵士趕來撲救,才把火勢控制住,薄暮時分完全熄滅。據初步統計,這場大火燒死官員五人,圍觀及住戶民眾二十四人,燒毀民房一百八十七間,踩傷燒傷的人數以百計。其中十幾個傷勢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俱被燒成一堆黑炭。他的蒼頭老鄭在混亂中被踩死,侍妾桂兒被燒得體無完膚,躺在床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羊尾巴衚衕變成了火葬場,生前懵懂愚鈍,死後受人利用的童立本,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三十個人為他陪葬
  。
  大火燒得正盛時,張居正親臨現場察看火勢,並就救火事宜及善後處置作了一番緊張安排。
  直等到灰飛煙滅一片狼藉,被燒得衣不遮體毛髮俱焦的官員一個個被抬走,他才登轎離開。
  回來路上,他思慮著這件慘案究竟如何發生,應怎樣調查事發真相,處理善後事宜。同時他又暗自慶幸,這場大火倒是幫了大忙。他現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責任而不必顧忌各種浮言詈議。想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他不禁搖頭苦笑,心中忖道:「還是古人說得對,多行不義必自斃,唯蒼天不可欺也。」
  一回到家,張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吃罷晚飯來到書房,堂役就進來稟報王篆已到,張居正吩咐傳他來書房會見。
  剛落坐,王篆就迫不及待地說:「首輔,今天的這場大火,真是天遂人意。」
  張居正儘管心有同感,但仍把臉色一沉,說道:「一場烈火燒死這麼多無辜,你身為大臣,怎麼還能幸災樂禍?」
  王篆本想拍馬屁,卻沒料到招來申斥,好在他臉皮厚,竟嘿嘿地乾笑著掩飾尷尬。
  「外頭都有何輿情?」張居正又問。
  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訪單都還沒有送上來,卑職來之前已經吩咐,一有密報,直接送來這裡。」
  王篆手下有一幫便衣耳目,專門察訪京師各色人等動靜,雖不及馮保掌握的東廠權勢大,眼線廣,卻也讓京師官紳大戶感到莫大威脅。馮保的東廠本是直接為皇上服務,蓋因皇上小,
  張居正實際上總攝朝綱,再加上與馮保打得火熱,所以,本來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覽閱的東廠訪單密札,馮保也會送一份給他。正因為控制了兩條暗線,京城百官的一舉一動都在張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著說:「這場大火把參加公祭的官員們都嚇蒙了。死的、傷的不說,僥倖逃出來的,
  也都成了驚弓之鳥。」
  「魏學曾呢?」
  「他燒得傷勢不輕,聽說他一連從火堆搶出了六個人,煙熏火燎暈倒過去,兵士用水把他澆醒了。他仍不肯走,堅持要和兵士們一起救火。他鬍子燒光了,臉上儘是大水泡。」
  「魏學曾這個人,與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語。」張居正心中很是欣賞魏學曾這股子敢作敢為的英雄俠氣。
  「楊博、葛守禮等,都稱讚魏學曾是一條漢子。」王篆隨話搭話。
  「魏學曾現在何處?」
  「在家裡,楊博老找來太醫給他療傷。不過,聽說他家門口,已經有了一隊錦衣衛。」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
  錦衣衛同東廠一樣,也是直接歸皇上掌管。既然錦衣衛已出動,就證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
  猜想皇上一定是聽了馮保的話要嚴懲肇事者了。於是又問:
  「王希烈呢?」
  「他的傷勢不重,但聽說他得了驚嚇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門口有錦衣衛嗎?」
  「有,」王篆眨眨眼睛,討好地說,「首輔,錦衣衛出動,皇上聖意已是十分明朗。」
  「唔,」張居正點點頭,深思著說,「今天這場火,發得有些蹊蹺,果真是觸怒天意?」?、
  「京城秋燥,連狗鼻子都幹得流血。何況那些布扎紙糊的冥器,濺上一個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勢。」
  「究竟是何原因發火,介東,你務必調查清楚。」
  「是。」
  兩人正說話時,司閽又報外頭有人要見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來,激動得臉色通紅,嚷道:
  「首輔,王希烈死了。」
  「怎麼死的?」張居正驚問。
  「懸樑自盡,這是卑職手下人剛剛得到的消息,」王篆輕蔑地說,「這個膿包,一看錦衣衛封了門,就知道自己罪責難逃,與其送進三法司讞獄問罪,倒不如自我了結。」
  張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東,關於這場火災始末情由,你連夜寫一個摺子,明天
  一早送來內閣,轉奏皇上。」
  「卑職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說他應起身告辭,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還有事嗎?」張居正問。
  「有。」王篆伸頭朝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昨天,我去了一趟積香廬。」
  「啊?」張居正這才記起在積香廬里養病的玉娘,忙問道,「玉娘現在怎樣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點東西了。」
  「很好,」張居正眼前浮現出玉娘美麗的倩影,一種溫情油然而生,他叮囑道,「還得加緊
  治療,爭取早日康復。《詩經》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雖有巧笑,但盼盼美目
  還得假以時日啊。」
  「首輔說得是,」王篆隨聲附和,又道,「玉娘讓卑職帶信,她想見你。」
  「是嗎?」張居正微微一笑,「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你轉告她,這些時要靜心養病。」
  ?「是。」
  王篆準備退下,張居正又喊住他,問道:「介東,聽說蔣二旺關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說,應如何處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張居正已鐵定了心懲處貪墨。蔣二旺是一個突破口,緊接著是楊用成,後面不知道還要牽出多大一串呢。他雖內心深處同情蔣二旺,但此刻卻狠著心說:
  「他喊什麼冤枉?兩個空額吃了五年,這是鐵證如山的事。他雖然是卑職屬下,但卑職不護短,建議首輔給他嚴懲。」
  「好一個介東,秉公為國,不徇私情,這才是循吏!」張居正稱讚了一句,接著說,「上次我已講過,你做得好,就給你陞官。我說到做到,這次京察,兩京官員調動較大,我準備向皇上推薦你去揚州擔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御史管理漕運,與同樣開府揚州的江淮鹽運使都是最令人眼熱的衙門。操江御史三品銜,這樣王篆不但官升一級,還得到了一個肥差。他雖然心中狂喜不己,嘴裡卻說道:
  「卑職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輔指教,這一下去得遠了,豈不空落得慌?」
  「這豈是大丈夫說的話,沒出息!」
  張居正善意地罵了一句,揮揮手讓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書案前,打開擱在案上的一個卷宗,取出一張紙來,上面寫了二十幾個人名,都是兩京各衙門三品以上大臣——他準備向皇上
  建議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瀏覽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陝西巡撫
  禮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國子監監事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改任四川巡撫
  禮部右侍郎畢昭改任山西巡撫
  都察院右都御史蔣孔蘇改任江西監察御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祿改任南京戶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劉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戶部右侍郎陳瓚改任左侍郎
  戶部左侍郎郭朝賓總督天下倉場
  南京戶部右侍郎李晉改任雲南巡撫
  湖南按察使李義河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江西巡撫潘季馴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撫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看罷這張名單,張居正提筆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學曾名下改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
  都御史」字樣。他正準備就這份名單給皇上寫一份密帖,游七敲門進來稟道:
  「老爺,您的親家劉大人來了。」
  「人呢?」
  「在花廳里。」
  張居正起身到花廳相見,剛一落座,他就笑著說:「孟真,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過從?」
  自張居正出任首輔,幾乎所有湖北老鄉都登門恭賀,唯獨劉一儒沒來過。此時劉一儒答道:
  「您初登首輔,政事千頭萬緒,卑職不便前來打攪。」
  「親戚之間,不必過於拘禮。」
  張居正溫和地責備,接著問了一些女兒女婿的家常話。張居正閉口不談今日的大火,劉一儒
  更不肯有片語關涉。扯過閑話,劉一儒吩咐隨從家人拎了一個錦匣進來,說道:「先生致位宰輔,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一件大事,我一時想不到如何表達心意。前些時逛琉璃廠骨董鋪,
  看到這件東西,就把它買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歡。」說著解開絲帶,從錦匣里小心翼翼捧出一隻尺五大小的缽盂。張居正饒有興趣的上前觀看,這隻缽盂乃陽羨砂製品,用為水注。缽盂兩邊之耳,左綴一綠菱角,右綴一淺紅荔枝,兩者之間,又綴了一枝淡黃如意。底盤上是兩隻纏繞著的黑螭龍虎。四爪伸開,恰成缽盂的四足。虎腹上鐫有「熙寧二年」四字,原來是宋朝舊物。細看這些飾物,無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斷,熙寧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歷史了,這隻缽盂卻保存完好,沒有一點損傷。
  「唔,這是寶物,虧你孟真覓到。」張居正讚賞地說,「我早就訂下規矩,禮物一概拒收,
  但這次我破例收下。」
  劉一儒謝過,接著說:「卑職還有一事相求。」
  「請講。」
  「這次京察,卑職想離開刑部。」?
  張居正彷彿已經料到劉一儒會提出這個請求,說道:「孟真,聽說那天在童立本家門前,魏學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順便把我和王之誥都捎上了。」
  「實有其事。」劉一儒回答,「刑部裡頭,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貳,確實有些不妥。」
  「這事你不說,仆也尋思要動一動。告若從南京調來出掌刑部,雖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資歷名望,卻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這佐貳官,也不是我的裙帶關係當上去的,這一點,我不怕外人議論。我擔心的是兩個親家同處一部,遇事推讓都當好好先生,於公於私都不利。我本來就想趁這次京察調動你的職務。今天你來得正好,我要當面徵詢你的意見,京城各衙門,這次京察會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願意去哪裡。」
  一聽這話,劉一儒心中猛地一緊。外頭都說張居正借京察排除異己,他現在露嘴說出「會空出許多位子」,可見傳言不謬。聯想到這些時京城風風雨雨,他脫口說道:
  「我願意去南京。」?
  「南京?你願意去南京?」張居正懷疑聽錯了,連聲問道。
  「是的,我願意去南京。」劉一儒顯然已經考慮成熟,從容說道,「在自陳的摺子中,卑職
  已將擔任刑部左侍郎兩年來的過錯得失向皇上陳述明白,並懇請皇上降黜使用。今天來找你
  ,是想再次向首輔表明心跡,卑職真的願意到南京,任一閑職足矣。」
  劉一儒說得懇切,張居正心中升起一絲不快,怏怏說道:「我還準備舉薦你去吏部接替魏學曾,看來只得作罷。」劉一儒見目的已經達到,再呆下去恐節外生枝,遂起身告辭。望著他離去的背景,張居正心中忖道:「這個劉一儒,畢竟也是清流作風。」一眼瞥見劉一儒留在案上的那隻骨董,喊過游七說道:「你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物件,綴上的這四件東西,不倫不類,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義?」游七端詳半天,忽然悟到什麼,正待開口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麼?」張居正追問。
  「老爺,不好講。」游七吞吞吐吐。
  「但講無妨。」
  見張居正有些不高興了,游七不敢違拗,便說道:「老爺,這四件東西,綠菱角取一『菱』
  字,紅荔枝取一『荔』字。黃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龍虎取一『螭』字,加之這骨董本身
  是一隻缽盂,且取一個『缽』字放在中間,把這五個字聯起來讀,其諧音就是:伶俐不如痴。」
  聽完游七的解說,張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劉一儒這哪是送什麼骨董,而是假借名目極盡嘲諷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輔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所作所為,竟被親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舉,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場語言講,「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痴」就是持重,就是風骨。就在一場大火之後,劉一儒送來這一句「箴言」,張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傷害。他真想拎起那隻缽盂,狠命朝地上一摜。但手一伸出又改變了主意。
  他撫摸著這隻設色古巧傳世久遠的缽盂,感慨萬千地說:
  「游七,把它擺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讀這座右銘。」
  游七還未離開,司閽又急匆匆走進來,稟道:「老爺,廣西急報。」
  「啊!」
  張居正接過,一看關防就知是兩廣總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馳傳密札,他迅即拆開來讀。殷正茂
  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領的剿匪大軍已攻破水?山中的匪巢,兩個叛首,韋銀豹被殺,黃朝猛被生擒。
  看罷此札,張居正大喜。他負手走出花廳,忽聞得一陣馥郁的香氣。他問游七:
  「是不是後花園中的桂花開了?」
  「是的,老爺,開得正旺呢!」游七答道。
  「啊!」張居正舉頭望月,但見一輪欲圓未圓的明月掛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記起還有三天
  就是中秋節,便吩咐道,「游七,不要辜負滿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後花園中擺上茶點,
  請夫人出來,一同品花賞月。」
  游七領命而去,不過片刻,又有人來說徐爵求見。
  「領他進來。」?
  言未畢而徐爵已抬腳進門,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給他帶來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時的那場大火,是馮保指使東廠特務混在人群中暗地點燃的。
  張居正頓時愣了,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徐爵啥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爺!」
  游七輕喊一聲把他驚醒,他扭頭問道:「你有何事?」
  「後花園中的茶點已擺好,夫人已經入座了。」
  張居正煩躁地一揮手,嘴中冷冰冰吐出兩個字:
  「撤了!」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5
金縷曲 第一回 李國舅弄玄扮妖道 孫督造報憂啟釁端?    文 / 熊召政


  「馮老公公到——」?
  一聲高亢的吆喝,穿過早晨的淡淡白霧,從廣袤鄉野間的大道上傳到白雲觀門前廣場,頓時引起一片騷動。先前這裡已黑鴉鴉落了一大片各色轎子,內中坐的都是身著貂袍的朱衣太監。他們早早兒來到這裡,為的是迎候他們的主子。聽得吆喝,他們都慌忙鑽出轎來,伸長脖梗兒朝大路上瞻望。須臾間,只聽得一陣匆促的馬蹄,早有二十餘騎武弁馳進廣場。他們都頭戴圓帽腳蹬白靴,身穿圓領十二顆紐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東廠的番役。領頭的掌貼刑雖然穿著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著的這些內府貂?來,身份還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東廠的官員,有見官大一級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們放在眼裡,只公事公辦地拱了拱手,說了一句:「公公們來得早。」然後就吩咐手下:「廣場上太亂,你們盯著些個。」?
  話音剛落,一長列氣勢森嚴的儀仗已是進了廣場。臨近山門,只見瓜斧號旗一刷兒閃開,遮轎的六把大金扇兩邊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黃圍簾大暖轎來。頓時,廣場上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內侍走近前打起轎簾,大傢伙兒先聽到一聲輕輕的卻頗顯威嚴的咳嗽,為數不少的太監禁不住身子一哆嗦——這當兒,萬曆朝的赫赫「內相」,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保已是躬身出了轎門。?
  為了今日的出行,馮保在穿戴上似乎用了心思,他並沒有穿官服,而是在貼身的水獺皮小襖外,罩了一件上等湖絲製作的絲綿道袍,腳蹬一雙羊羔皮的短?靴,靴上的圓泡釘全用純金製作,代替了慣常的黃銅,頭上的暖帽用粹白的狐狸皮製成。這身打扮雖無官氣卻更顯得雍容華貴。加之他一張保養得很好的白皙的胖臉,舉手投足頤指氣使,都不得不讓人對他敬畏有加。就在他跨出轎門的這一剎那,眾貂?好像羊見虎鼠見貓一般一起跪下,齊聲喊道:
  ?「小的們恭候老公公。」?
  馮保也不言聲,只把手虛抬一下讓貂?們平身,這時,一名站在台階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門內大喊一聲:「奏樂——」,候了多時的道家樂手立馬兒弦索高奏響器齊鳴。更有十幾名小道人次第點燃手中舉著的纏滿鞭炮的長篙,噼里啪啦炸了個昏天黑地。震得廣場上看熱鬧的人個個都捂了耳朵。在肅穆的大內呆久了,馮保不大習慣這種鬧哄哄的歡迎場面。鞭炮一響,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樂聲停了,他才隨著迎候的道長聞天鶴進了山門。??
  京城四郊,名勝甚多,不可枚舉。單說畿南,舊有三大:乃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薩,這是遠郊。近郊的第一大名勝,即是西便門外二里許的這座白雲觀。
  白雲觀,在道教裡頭素有「仙都」之稱,是全真道龍門派的祖庭。這座道觀始建於唐代,
  天長觀,用來祀奉道教祖師爺老子。此後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名氣並不大。真正名聞遐邇是在著名道人丘處機來此掌院之後。這個丘處機是道教龍門派創始人,被成吉思汗奉為「神仙」。元朝初年,在中國影響極大。他死後,每逢他的生辰正月十九日,京師庶民都會攜著香紙爆竹,三牲酒漿到白雲觀來致祭。久而久之相沿成習,正月十九也就成了京師人必過的燕九節。屆時白雲觀山門之外,廣場四周,各色帳篷帷屋都搭蓋起來,迤迤邐邐幾里路長。全國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趕來這裡,或祭祀,或齋醮,或煉丹藥,或賣符?,坐地論吉凶休咎、分曹談出世之業,鎮日間磬缽起伏,道曲盈耳。在這股子仙氣繚繞之中,更有京城的紅男綠女紛至沓來,打情罵俏嬉鬧玩耍,或艷幟招搖或席地哄飲,日以繼夜聲勢不衰。還有那數以千計的小商小販,也莫不趕來這裡,肩著棍把兒賣糖葫蘆的,挑著溫火擔子賣蒸糕兒的,打酒賣茶,搖糖稱鹵,應有盡有。至於日用百貨,從綢布衣服、几筵篋笥,到盤盂銅錫、骨董字畫等瑣細之物,無不種類齊全塞滿道兒,從早到晚叫賣聲不絕於耳。因此,這緊接著元宵節之後的燕九節,又把京城的遊冶聲采熱鬧氣兒,喧喧鬧鬧延長了幾日。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這燕九節又添了一項內容,即宮內的太監們每到這一天,也必定轎馬塞道趕到白雲觀來祭奠一番。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位沒根的貴?考證出來,說丘處機出家之初的生日這一天,為絕塵心竟然自閹。因此,太監們便把他認作本門「閹幫」的幫主,年年祭奠如儀,一絲兒也不馬虎。今年是馮保出掌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第二年,領銜主祭責無旁貸。較之前幾年,今天的場面就顯得格外鋪排與顯耀。?
  在道人陪侍與百十位貴?的簇擁下,馮保走進了七層四柱氣勢軒昂的欞星門。枋額上所書「洞天勝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跡。由此入觀,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靈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閣與四御閣五重正殿,還有鍾、鼓二樓及豐真殿、儒仙殿。東路主要建築有南極殿、斗姥閣與藏經樓。西路有呂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觀後頭還有一座偌大花園,名雲集園。園內小橋浮綠,游廊迷樹,亭閣掩映,山水纏綿,滿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萊」之稱。整個建築佔地有數百畝之多,且參差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雲觀內,處處裝飾一新。石階砌玉,檐牙塗金;崔嵬殿閣流碧飛丹,雕牆畫壁熠熠生輝。如此蓬萊仙國,塵世瑤池,端的是龍紋虎脈,氣象萬千。站在欞星門下的馮保,一看這些景緻,頓時心情一爽,問站在身邊的聞天鶴:?
  「聞道長,這道兒一塵不染,香客們怎樣進來拜神呢?」?聞天鶴恭敬回答:「啟稟馮老公公,貧道已得東廠指示,馮老公公在觀期間,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馮保微微一笑,說:「道長知會錯了,咱是說,這麼潔凈的道兒,香客們一踩,不就髒了?」?「哦,是這樣,」聞天鶴緊張的心情稍有鬆弛,回道,「觀內有十幾個小道士隨時打掃,不至於污穢到哪裡。」?
  「這樣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說話間,一干人等已是款款走過窩風橋,穿過三重大殿,來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門前。早在幾天前,徐爵就知會聞天鶴道長,馮保此次來白雲觀只祭祀丘祖,餘下各殿一律不進。知情人一聽便知,當今皇上聖母李太后一心向佛,與道教略不關涉,馮保跟著她,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本在情理之中,但對於白雲觀來講,多少有些遺憾。丘祖殿面闊五間,進深七楹,是白雲觀中最為恢弘的單檐歇山式大殿。為了這次祭祀,眾貂?合夥捐了五千兩銀子裝修白雲觀,馮保單獨捐了兩千兩銀子裝修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只見迴廊藻井,飛檐礎柱,莫不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塗了金粉,愈覺富貴華麗。馮保跨進殿中,頓時道樂大作,眾貂?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儀。?
  卻說馮保跪在蒲團上還未起身,忽聽得門外頭傳來吵鬧之聲,兩個小內侍將他攙將起來,他眼睛瞄著丘祖,嘴中問道:?
  「什麼人喧嘩?」?
  與馮保一起來的徐爵正準備派人出去查看,卻見東廠一黑靴小校飛快跑來稟報,說是園門外頭有一個瘋瘋癲癲的道人,非要闖進來不可。?
  「是個啥樣兒人?」馮保問。?
  「說不上,頭上戴著一隻銅圈,箍住一頭亂髮,披著一件青色大氅,手上還舉著一面幡竿,上面書了『替天行道』四字。」?
  馮保聽了皺眉,喝道:「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著問話。」?
  言猶未了,只聽得門外有人嬉笑道:「馮老公公,不用打著問話,貧道已經來了。」?
  說話間,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已是閃身進門,站在馮保跟前,舞動著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馮保正想發作,一眼瞥見這人的音容相貌很是熟悉,只是一時倉促記不清是誰,便狐疑地問:?
  「你是?」?
  來人呲牙一笑,把粘在臉上的亂髮往後攏了攏,揶揄道:「馮老公公,你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馮保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武清侯李偉的獨生兒子,當今聖上萬曆小皇帝的嫡親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
  「哎呀呀,原來是國舅大人,看老夫這眼神兒,竟是這等的不濟,罪過,罪過!」?
  丘祖殿原不是會客的地方,幸好聞天鶴早在雲集園中備下了陳設典雅的齋房。馮保與李高蹙了進去,聞天鶴安排好茶點就退下了。馮保抿了一口滾熱的八寶茶,問道:?
  「國舅爺,你為何要弄出這一身打扮來?」?
  「過節呀,」李高脫口回答,見馮保一時沒有領會,又補充道,「今兒個是燕九節,我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
  這麼一說,馮保才恍然大悟。傳說每逢燕九節這一天,丘神仙就會喬裝打扮回到白雲觀來度化道眾,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著他白日飛升成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貧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總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
  大戶膏粱子弟,逢著這一天,都會跑到白雲觀來向這些「賤民」布施,如果碰巧從「賤民」中遇上一個丘神仙的化身,豈不是一本萬利的便宜事?不過,最樂於施捨的,還是內廷太監。這些人既認了丘祖為本門幫主,當然就想著如何攀緣接福,一年就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幫潑皮無賴,在這一日故意扮窮騙錢。李高顯然不屬於這種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馮保看來,純粹是閑得無聊找樂子,因此應付道:?
  「難怪你硬闖白雲觀,番役們不敢攔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
  李高也沒聽出馮保話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才在白雲觀門外,咱這身行頭,著實還唬了不少人呢!你看,這是咱收的利市錢。」說罷,解開青色大氅,只見胸前還有一個褡褳,他
  解下來朝地上一抖,寶鈔、銅板和碎銀竟滾了一地,他嬉笑說道:「這些功德錢,咱捐給白雲觀了。」?
  瞧著李高這副痴不痴獃不呆的現世寶樣子,馮保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不愉快。李高資性就不是個讀書種子,仗著李太后這個姐姐,鎮日里呼朋引伴駕鷹逐犬,總是個不成器的紈絝子弟。如今萬曆皇帝登基,他這位國舅,更成了拳頭上跑馬糞門裡吹火的人物,越發地了不得。
  馮保雖然不喜歡這種人,但礙著李太后,也不敢得罪他。他不知李高闖進來找他有什麼事,只轉口問道:?
  「令尊武清伯大人這一向可好?」?
  李高聳了聳肩,揀了一塊黑脆脆的芝麻糕放進嘴中,一邊嚼一邊答道:?
  「好啥,一直心口疼!」?
  「啊,怎地沒聽說?」?
  「馮公公你深居大內,哪兒聽說去?」?
  「沒請太醫看看?」?
  「太醫都是些爛嘴龜子,哪能看咱爹的病。」李高口無遮攔,說話聲音比劈干竹子還響,這會兒打了一個咳嗽,接著說,「咱爹的病,馮老公公你倒能治一半。」?
  「咱?」馮保不禁一怔,他聽出李高話中有話,便警覺問道,「武清伯究竟犯的啥病?」?
  「心病!」?
  「哦?」?
  馮保應了一聲,再不接腔。李高見他不再問了,索性自己捅了出來:「馮老公公,你說咱姐晉陞太后都兩年了,咱爹為何就不能水漲船高,從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
  一聽這話題兒,馮保總算明了李高此行的目的。就這件事,前年秋天李太後去昭寧寺進香時,武清伯當面向她提過要求。李太后當時敷衍過去,後來也沒有下文。他曾向張居正提過一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這位首輔也是不置一辭,他就再也不好說什麼了。眼下見李高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他知道搪塞不過去,便回道:?
  「冊封的事是朝廷大禮,條條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后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嘗不想自己的親爹封上侯爵,但禮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后不開口,別人又哪敢胡亂從事。」?
  李高覺得這話不中聽,卻也不便發作。他心知肚明,自己雖貴為國舅,但進宮一次也是難上加難。平素間往宮內頭傳話兒,還得靠這位手眼通天的內相,於是咽了一口氣,說道:?
  「馮老公公,咱跟你直說了吧,如果不是前年的那一場大火,逼得王希烈上吊,咱爹的武清侯,恐怕已經到手了。」?
  「哦?」一聽見「火」字兒,馮保眼皮子直跳,「這王希烈就是活著,也未必能辦成此事?」?「為啥?」?
  「他一個禮部侍郎,有多大的權力?」?
  「不管權力多大,王希烈畢竟當了多年的禮部左侍郎。朝廷一應禮法,他是爛熟於胸。他說過,常規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貴妃,一下子拔成太后,與陳皇后扯平身份,這還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為何就不能特例?」?
  「國舅爺,你可不能這樣攀比,你姐姐畢竟是當今聖上的生母。」?
  「老公公不要忘了,當今聖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親生女兒。」李高說著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勁朝地上杵了杵,翻著白眼嗆道:「咱爹的事兒辦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個人身上。」?
  「誰?」?
  「張居正。」?
  馮保當下就冷了臉,嗔道:「國舅爺,這話可不好隨便說的,首輔張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顧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對他深為倚重。你如此說話,豈不讓你姐姐傷心?」?
  李高既不犟嘴,又不服氣,只嘟噥道:「花花轎兒人抬人,人家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
  馮保不想閑扯是非,抬了抬眼皮,勉強笑道:「國舅爺也不用說氣話,待瞅著機會,老夫再向太后請旨。」說著就有送客的意思。?
  李高連忙說道:「老公公不要理會錯了,咱今兒個大老遠趕來,並不是專為找你生閑氣的,咱的正經事兒還沒說呢。」?
  「啊,你還有事?」?
  馮保剛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門外,低聲說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兒,究竟如何做,讓咱找您討個見識。」?
  「啥事兒?」馮保俯了俯身子。?
  李高瞅了瞅門外,神秘地說:「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滄州看了塊吉地,想修墳呢。」?
  李高話音一落,馮保就知道意思了,當今的老國丈,又要變著法兒向皇上伸手要錢了。按朝廷規矩,皇親國戚修建墳寢,朝廷可適當補助。既不是為難事,馮保心下略寬,問道:?
  「武清伯修墳,好哇,擇的地怎麼樣?」?
  「說是塊好地,風水先生說,得把那架山整個兒買下來,山上有幾戶人家,得遷走。」?
  聽話聽音,馮保知道武清伯要獅子大張口了,便說:「江湖上的風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飯吃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經過欽天監踏勘核實。」?
  「咱爹說了,事情該怎麼辦,咱們按朝廷的章程,只是這花錢的事……」李高說到這裡把話頭打住,看了看馮保的臉色,又接著說,「咱爹說,請老公公您預先給咱姐通個氣兒。」?
  「這個好辦,我回去就講。」馮保一口應承,又出主意道,「你回去告訴武清伯,他那裡先把摺子寫好,通過宗人府送進宮裡頭。」?
  「多謝老公公了。」?
  李高正事談畢,見門口總有人晃來晃去,知道馮保還要會見別人,便道謝告辭,臨行前,端起面前那盅八寶茶一飲而行,隨手就把那隻薄胎的福祿壽青花盞朝地上一摔,「叭」的一聲茶水污了一地,馮保瞧著一地碎片,皺著眉頭問:?
  「國舅爺,這是為啥?」?
  「圖個吉利,歲歲(碎碎)平安!」說罷扮了個鬼臉,仍舊揮舞著幡竿告辭走了。?
  他前腳剛出門,徐爵後腳就領了一個人進來。只見這人穿了一件墨色西洋布的絲棉直裰,絎
  邊用的是鵝子黃的蟒絨,罩在直裰外頭的裘襖是用荔枝紅的雲緞面料製成,頭上戴了一頂用氂牛尾毛織成的高檐桶子珍珠冠,腳上穿了一雙墨絨布襪兒,踩著雙千層底的蘇州官樣布鞋,系在腰間的帶子也是用加厚的墨色西洋布製成,上下滾了兩道細密的荔枝紅彩邊,帶頭絛子上的吊墜兒是一隻板栗大小的翡翠麒麟,這身華貴脫俗的打扮,立刻引起了馮保的注意。
  來人一進門,就提了提直裰的下擺,在馮保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納拜,振聲唱喏:「小可郝一標,叩見馮老公公。」?
  「起來起來,都老熟人了,講這客氣做甚。」馮保雖坐在椅子上不動身子,但笑容可掬,吩咐徐爵,「給郝員外看座。」?
  徐爵忙引著郝一標坐到馮保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即便這位七彩霞老闆是京城裡頭富可敵國的首富,且平常與徐爵過從甚密,但真打真想見馮保一面卻也不易。去年聽說馮保要捐資修繕丘祖殿,郝一標主動提出代捐兩千兩銀子。馮保領了這份人情,因此,才肯在這白雲觀里賞臉見他。?
  賓主坐定,小道人進來重沏了滾茶。馮保小呷一口,瞅著一身光鮮的郝一標,問道:?
  「郝員外,你這身直綴,是用何布料做成的?」?
  「西洋布。」郝一標恭敬回答。?
  哪兒產的?」?
  「聽說是波斯國那邊過來的,但究竟是不是波斯國產的,小可一時也考證不出。」?
  「唔,波斯國,那是多遠的地頭兒啊!」馮保讚歎著說,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倭國的鳥布,高麗國的馬尾布,質量都好,常言道蘇松杭嘉四府衣被天下,為啥就生產不出這等好布。」?
  「各國有各國的出產,彼等夷島番邦,雖是小國,卻也有稀世珍品。」郝一標儼然以行家的口氣回答。?
  馮保笑了笑,又道:「前年秋上,李太后選了你七彩霞的七八種布樣兒,已是十分的滿意,現在,可又有新的?」?
  「有是有,只是不知太后喜歡什麼樣兒的。」?
  「改一天,你把各種新樣布料都送到宮裡頭,咱讓李太后親自挑選。」?
  「小可謹遵吩咐。」?
  說到這裡,馮保又把郝一標身上的衣服瞅了一遍,問:「你這西洋布,一縑值多少錢?」?
  「五十兩銀子。」?
  「這麼貴?」?
  該如何回答這一問,可叫郝一標犯了難:因自國朝以來,朝廷就有明禁,不準民間與外國通商。到了嘉靖朝,因為東南沿海洋麵上海盜猖獗,時常有倭寇來犯,不但在海上劫掠船隻殺人越貨,更屢屢登陸騷擾,甚至攻城拔寨,為害劇烈。嘉靖皇帝便下詔實行了最嚴厲的海禁。凡敢於與倭寇通商者,一經查出,不但貨物全繳焚毀,當事者本人處以大辟之刑,全家流放口外。隆慶朝後,海禁雖稍有鬆動,但海上貿易仍屬於禁止之列。一些商人為利所趨,有時仍不免偷偷摸摸出海通商。這樣就面臨雙重危險:一是官府的追查,二是海盜的搶劫。這兩樣只要遇上一宗,立刻就會招致殺身之禍。但是,賺錢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賠本的生意沒有一個人去做,只要能賺到大把的銀子還是有不少人甘冒殺頭的危險。郝一標便屬於後者。他在江浙一帶的外海經營私貨貿易已有四五個年頭了。為了對付海盜,他招募了一批不怕死的強徒充當商船護衛,為了貨物順利登岸,他收買了一大批臨海府縣的官員,打通了所有關節,總之是處處逢迎通行無阻。隆慶之後,南北二京爭奇鬥豔追慕浮華的風氣愈演愈烈。郝一標從海上弄回的各色外國布料,總是供不應求。聽說李太后也穿上了七彩霞的「倭布」,郝一標的生意越發地紅火了。儘管他的生意是一口價,一應布疋貴得離譜,也總沒個滯銷的時候。這會兒從馮保嘴中蹦出個「貴」字兒,他便眼皮子發跳。屏神靜氣一會兒,他自認為斟酌透了,才小心答道:?
  「西洋布都是從海上弄回來的,風險大,所以貴。」?
  馮保早就知道郝一標海上販私大發橫財,作為保護傘,他從中也得了不少好處。但他擔心郝一標太過張狂弄出事情來,便想趁機敲打敲打,他挪了挪身子,正顏說道:?
  「郝員外,你這些西洋布鳥布希么的,雖然質量上乘,但畢竟來路不正,若認真追查下來,你恐怕也難逃干係。你也知道,朝廷從來都沒有取消過海禁。」?
  郝一標頓時額上滲出了冷汗,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他愣了一下,只乖巧應道:?
  「小可的生意,全賴馮公公扶持。」?
  「咱不扶持你有今日?」馮保在心裡頭嘀咕了一句,嘴裡卻說:「你要明白,豬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啊!」?
  「馮公公所言極是,」郝一標做出一副依頭順腦的樣子,請教道,「小可思著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講吧。」?
  「馮公公是當今皇上的大伴,又深得太后的信任,何不向皇上建議,乾脆取消海禁。」?
  「拈根燈草,說得輕巧,」馮保嘴一癟,不以為然地道,「海禁是朝廷大法,豈能輕易改動。再說,海禁於你郝員外,有哪門子不好?」?
  「這……」?
  郝一標解不透話中含義,一時語塞。馮保睨著他笑道:「海禁一取消,商賈們一窩蜂地跑到海上,只怕從此後,你的五十兩銀子一縑的西洋布,賤得就像蘿蔔白菜。」?
  「還是公公高瞻遠矚,」話一挑明,郝一標明白馮保的心還是向著他的,因此滿嘴恭維說道,「多謝公公照拂,讓小可做這獨門生意。」?
  一直陪伴在側的徐爵這時插了一句:「老郝,獨門生意可以做,但獨食兒不能吃。」?
  「這個自然,郝某再顢頇,也不敢少了馮公公的孝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至理。」
  「你懂得這個理就好,」馮保優雅地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齊的指甲,怡然說道,「千萬不可學那些市儈,見了點銀子,好似蒼蠅見血。」?
  「公公教誨,郝某銘記在心,」郝一標說著,朝徐爵睃了一眼,見徐爵有鼓勵的意思,便鼓著勇氣說,「馮公公,小人還有一事相求。」?
  馮保抬抬下巴示意郝一標講。?
  郝一標言道:「小可聽說,每年三月,南京鰣魚廠的貢船就會屆時發運,經運河到北京。而且這貢船歸大內尚膳監管轄,地方官不能插手。」?
  馮保淺淺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麼主意來著?」?
  「小人想在這貢船上搭載一些貨物。」?
  「什麼貨物?」?
  「在蘇杭二州採購的綢緞衣料。」?
  「郝員外又跟咱玩貓膩,直說了吧,是不是又從海上弄了些寶貝來?」?
  「是……是的。」郝一標尷尬地笑著。?
  馮保聽徐爵說過,去年,張居正曾致信漕運總督王篆,幫郝一標弄了兩條漕船,運了諸多海上私貨到京。須知漕船與內廷貢船從南京起運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張家灣,沿途官府與榷場稅關都無權查驗,一趟下來,少繳一筆老大的榷稅不說,還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費和各類勒索。
  這個中好處,馮保焉能不知,便問道:?
  「去年,首輔張先生不是幫你弄了兩條船么,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
  聽馮保口氣中似乎含了一絲醋意,郝一標趕緊辯解:「首輔大人去年是幫小可弄了兩條船,但他言明,這是對前年秋上我幫他收購胡椒蘇木的回報,下不為例。」?
  「張先生知道你運的什麼嗎?」?
  「我告訴他是蘇杭綢緞。」?
  「南京鰣魚廠的貢船,一共才三條,而且都載得滿滿的,哪裡還能搭載貨物。」?
  「馮公公,你老只要發個話,天上星星都摘得下來,哪裡還在乎幾條貢船。」?
  「這事兒,回頭再議吧,」馮保伸了個懶腰,問徐爵,「咱來時,看到山門外支了幾里地的帳篷,都是賣貨的?」?
  「是的,」徐爵坐得筆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著回道,「滿京城的商販,都趕來這裡趁燕九。」?「是否有骨董攤兒?」?
  「有。」?
  「走,咱們去看看,郝員外,一起去吧?」?
  「好,」郝一標說著已是離座,用手撫了撫腰間晃動的那隻翡翠麒麟,大獻殷勤說道,「我來時見著了那些骨董攤兒,也擺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畫,只不知是真是假,馮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鑒定鑒定,若是真的碰上幾件,您都拿上,不拘價格小可一應付賬。」?
  「郝員外真大方啊!」?
  「老公公莫說見外話,錢本是身外之物。」?
  三人這麼說著,已是跨步出門。正要喚聞天鶴道長辭行,卻突然看見一個人跑進雲集園。只見這人約摸三十來歲年紀,穿著一襲小蟒朝天的玄色內五品補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體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幾分儒雅之氣。馮保定睛一看,不免驚道:?
  「這不是孫隆嗎?他怎麼跑這兒來了?」?
  說話間孫隆已氣喘吁吁跑到馮保跟前,雙腿一跪,稟道:「奴才孫隆,叩見老公公。」?
  此時的雲集園中,尚有不少太監在嬉鬧玩耍,孫隆的慌張樣子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園子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卻說這孫隆也是太監中的新貴,他入宮前讀過兩年私塾,又在內書堂學了三年,同別的小內侍相比,他的特點是留心學問,好談掌故,於骨董字畫多有愛好,因此很得馮保賞識。但因年輕資歷淺,在孟沖手上得不到重用,只在內監庫的丁字型檔里當了一名司庫,專管內廷紙墨筆硯的文具發放,是一份油鹽不進葷腥不沾的閑差。但孫隆人很機靈,那一日趁送箋紙之機到了馮保的值房,從懷中摸出一把摺扇來,雙手遞給馮保,言道:「奴才覓到一把扇子,請馮老公公賞鑒。」馮保接過一看,是一把十分陳舊的黃羅扇。有兩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黃羅也褪去了光澤,積了幾塊小紅斑。扇面上書有一詩:「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銷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態拂人頭。」字體亦草亦行,豐腴有致。落款兩字:李煜。馮保看過大驚,問:「這是南唐李後主的?」孫隆答道:「奴才吃不準,但宋人筆記中記載過這件事,這把扇叫慶奴黃羅扇,是李後主賜給宮女慶奴的。宋朝時,這扇子落在東京汴梁,也由內廷的中貴人收藏。」馮保又把摺扇仔細看了一遍,說道:「這是李後主的真跡,你是怎麼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庫藏,發現了這個。此後翻遍所有的冊簿均不見登記,是個無主兒的物件,因此便攜來這裡。老公公若覺有趣,就留下。」馮保本就愛不釋手,一聽此話也不推辭就收下了。過了些時日,他打聽到這把慶奴黃羅扇並不是宮中舊物,而是孫隆花二十兩銀子從骨董市上買來的。對於一名小內侍來講,恐怕搜盡積蓄也很難湊足二十兩銀子,馮保嘴上不說,心裡頭對孫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區區二十兩銀子,而是看中孫隆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沖當了司禮監掌印后,一心要給孫隆謀個上等差事兒。年前,馮保奏明皇上,把內廷掌管的杭州織造局的掌印太監撤了,薦了孫隆前往接任。這內廷的織造局共有三個,一在蘇州,一在松江,一在杭州,杭州規模最大。這三個織造局專管內廷的絲綢布料供應,上至皇上后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賞賜的緞帛均由此供給。織造局所給關防,均有「欽差」二字。因此,一應地方官員見了他們,管你幾品幾級,莫不都縮脖兒避馬讓轎。孫隆得了這份美差,自是對馮保感激涕零。過罷元宵節,他就去馮保府上辭行,說是選了燕九節這一天動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說,他這會兒應該到了張家灣運河碼頭,卻不知為何又突然出現在白雲觀。?
  馮保讓孫隆平身,然後問他:「你不是今日動身么,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孫隆喘息未定,哭喪著臉答道:「啟稟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點麻煩。」?
  「什麼麻煩?」?
  「工部不肯移文。」?
  「啊,有這等事?」?
  馮保一雙眯眯眼突然睜大了,怔怔地望著孫隆。?
  卻說杭州、蘇州、松江三個織造局雖屬內廷管轄,但職責各有不同。杭州織造局主要是為皇上製造「龍衣」。皇上平居的?裳,大朝時的章服,祭祀時的冠冕等等,每年都得添置。「龍衣」造價昂貴,僅一套章服,就得花一萬多兩銀子。這次孫隆履任,按馮保的授意,呈上一份製造清單,各色質地的章服就有二十多套,加上其他各項,總共要耗費八十萬兩銀子之巨。小皇上也不深究,照樣頒旨。歷來規矩,三個內廷織造局用銀,一半由皇室支付,另一半由工部撥給。因此每年織造局用銀計劃,須得內廷織造局會同工部商量妥當后才報呈皇上。這次孫隆先請得聖意,再知會工部,這種作法已引起工部極度不滿。加之所請用銀高得離譜,比之隆慶皇帝時每年的四十萬兩銀子,高出一半還多,因此工部拒不移文。織造局雖是欽差,但地方州府於此項配合,只認工部移文。孫隆自恃聖旨在握,滿以為工部移文是十拿九穩的事,誰知昨日進了工部衙門,卻碰了一鼻子灰。?
  聽完孫隆的陳述,馮保這才感覺到事先不同工部商量是一個失誤。其實,這個「失誤」是他故意所為。他並不是不知道辦事章程,而是想提高司禮監的權力,意欲通過此事作一試探。
  ?「工部你見著誰了?」馮保問。?
  「堂官朱衡。」孫隆答。?
  「這個老屎橛子。」馮保在心裡頭罵了一句,又問,「他不同意移文,說了些什麼?」?
  「這老倔頭態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細說緣由,只是說他就此事有奏本給皇上。」?
  「這樣的大事,為何昨天不來見咱?」馮保一下子惱了。?
  「昨天,奴才在工部守到天黑。」?
  「你真他娘的熊包!」馮保惡狠狠罵了一句,再也沒有了逛骨董攤兒的雅興,一跺腳吩咐道:「備轎,回宮!」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5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回 說龍袍李太后動怒 送奶子馮公公示敬? 文 / 熊召政
  馮保從白雲觀回來,徑直去了乾清宮。小皇上朱翊鈞在孫海、客用兩個貼身太監的陪侍下,正在東暖閣練書法。李太后則坐在花廳里,同尚儀局女官容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馮保先去拜會李太后,行了禮,李太后給他賜座,問道:?
  「馮公公,聽說你今兒個去了白雲觀?」?
  「是的,今日是燕九節,奴才去白雲觀主祭。」馮保畢恭畢敬回答。?
  「祭誰呀?」?
  「丘處機。」?
  「啊,咱知道,丘處機是個大神仙,該祭,該祭!」李太后瞅著馮保汗兮兮的樣子,說著就笑起來,「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馮公公享盡人間富貴,又想往神仙堆里插一腿,這才叫吃在碗里瞅在鍋里。」?
  幾句風趣話,逗得容兒失口笑了出來。馮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后的話意兒是否有嘲諷的意味。李太後接著問道:?
  「白雲觀還像往常一樣熱鬧么?」?
  「依奴才看,較之往日,更添了幾分熱鬧勁兒呢。萬歲爺登基,風調雨順,小民們哪個不是自里向外冒喜氣兒。」?
  馮保幾句拍馬屁的話,李太后聽了熨貼,回道:「入宮前,咱跟著爹也曾去白雲觀趕過燕九節,各種雜耍小吃應有盡有,瘋玩一天也不覺著累。」?
  「奴才今日在白雲觀裡頭,還見著國舅爺了。」馮保趁機稟道。?
  「你說是李高?」李太后問。?
  「是的,他扮成個道人模樣,穿著件黑色大氅,手中拿著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兒。」?
  李太后聽了雙眉一蹙,說道,「這李高終究是一個不成器,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了兩件事,一是為武清伯晉封的事,後頭又說武清伯看中了一塊吉壤。」?
  馮保接著就把李高與他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稟報。李太后聽過,沉思了半晌。她記得去年秋上,父親與弟弟兩人還為晉封的事專門進宮找她談了一次,並說禮部右侍郎王希烈願意辦成這件事。對於這樣伸手要官討封,李太后心生反感,當時就把他們申斥了幾句。過了幾天,王希烈自殺,父親與弟弟自知理虧,也就不再糾纏此事了。如今跨過了年頭兒,李高又轉彎抹角求馮保帶話兒重提舊事,李太后感到不妥善處置,父親與弟弟還會無窮無盡地糾纏下去,但究竟如何辦,她心中也沒有底,於是問道:?
  「這件事,不知道張先生是怎麼想的?」?
  「奴才不知道,」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試探著問,「要麼,奴才去問問張先生?」?
  「不要問了,馮公公你先查一查,像這類晉封的事,國朝有何規定,老國丈封侯有無先例。如果沒有,有無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總之,你要查細一點。」說到這裡,李太后又轉到第二個話題上,「關於武清伯選吉壤的事,倒是要快辦,他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選吉壤選了七八年,總是定奪不下。這次選了一塊,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大事,萬不可糊塗。」?
  「奴才已同李高講過,要讓欽天監派人去復勘。」?
  「這些事如何辦理,你是行家,要快辦。」?
  「是,奴才這就去辦。」?
  馮保說著,裝出一副要走的樣子,卻是不挪步,他心裡頭一直惦記著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後跟前告朱衡一個刁狀,又一時轉不上話題。看他磨磨蹭蹭的樣子,李太后問:?
  「你還有何事?」?
  「奴才去看看皇上。」?
  馮保答非所問正欲退下,李太后又把他喊住,說道:「咱們一道兒去東暖閣,看看皇上的字兒,又進步了多少。」?
  馮保與容兒,便陪著李太后挪步到了東暖閣。還沒進門,就聽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隻被小皇上賜名為大丫環的白鸚鵡,伸著脖子喊道:?
  「太后,太后。」?
  正在臨摹王右軍《蘭亭序》的朱翊鈞,一聽白鸚鵡的叫喚,趕忙擱筆。李太后一行已是挑簾兒走了進來,孫海與客用趕緊跪了下去。?
  「母后。」?
  朱翊鈞走前兩步垂手躬立,柔聲喊道。李太后疼愛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書案跟前,看了幾張剛剛臨摹的書法,問馮保:?
  「馮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
  「哎喲,豈只合法度,萬歲爺照這麼練下去,書法肯定要獨步千古呢,」馮保一張麵糰兒似的臉上,堆滿了媚笑,「太后,你看萬歲爺臨摹的這個永字,點勾撇捺,都恰到好處,精氣神無一不佳,縱是王羲之再世,也不過如此。」?
  馮保這些評論,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掛滿笑意,牽著小皇上的手坐到綉榻上,說道:「立春已過,再過幾天就是雨水節,天氣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經筵也該開了。馮公公,你和張先生要趕緊會商,把日期早定下來。」?
  「奴才遵命。」馮保應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問:「今兒個有摺子遞進來么?」?
  「有,」朱翊鈞指著几案上的紅木匣說,「有三道摺子,兒等著與母后一起覽閱。」?
  「都是些什麼摺子?」李太后問馮保。?
  大凡給皇上的奏摺,都由通政司交給司禮監,再由司禮監轉呈皇上。今日上折的內容,馮保自白雲觀回來就打聽到了,這時候從容答道:?
  「今日共有三份摺子,一份是漕運總督王篆就漕軍編製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戶部申請增修通州糧倉,這都是例行公事,處置有定例。」?
  「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念了,先送內閣票擬。」李太后吩咐,接著問,「第三份呢?」?
  「是工部尚書朱衡具名上奏。」?
  「啊,他所言甚事?」?
  「為杭州織造局申請用銀一事。」?
  「他怎麼說?」?
  「戶部不肯分擔應由該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萬兩嗎?」?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關於今年杭州織造局為皇上製作冠冕服飾鞋襪一事,馮保去年底就向她請示過。當時雖然她也覺得馮保的預算造得太大,但慮著小皇上自登極以來,也從未認真做過幾套衣服,因此還是答允了。沒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書朱衡那裡卡了殼。她雖沒有見過朱衡,但對他的聲名卻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發生的一件事情,更讓她對這位老尚書沒有好感。卻說她當了太后以後,心裡頭一直記念著當年從?縣逃難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廟投宿一晚的事。那時一家四口盤纏已盡,又累又餓,虧得廟中老尼收留賜給茶飯,第二天上路時,老尼還送了幾十個銅板。她顯貴之後,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廟進香,使者回來說,那位老尼已經故去,廟也殘破不堪,她聽了就發願捐資重修。在馮保的建議下,小皇上諭旨工部派員前往涿州踏勘,制訂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后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資」重建,此事就不該工部負責。由於朱衡的作梗,這事兒就擱下了,到現在都未解決,李太后心裡一直怫然不樂。前思後想,她?著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慍色問道:?
  「這個朱衡,怎麼老是作對?」?
  馮保趁機攛掇:「依奴才看,朱衡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萬歲爺放在眼裡。」?
  「哼,」李太后秀眉一豎,露出潑辣勁兒,「倚老賣老,再老也是個臣子,皇上做事,未必還要看臣子的臉色?馮公公,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個治河專家。」?
  「啊,難怪,」李太后頓了頓,又伸手撫了撫小皇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龍袍,說道,「可憐鈞兒,雖然當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舊的。讓工部撥四十萬兩銀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當個皇帝還這麼背氣!」?
  一直陪侍在側一言不發的容兒,這時忽然搭訕著說:「啟稟太后,有句話不知奴婢當不當說。」?「說吧。」李太後點頭。?
  容兒微微聳了聳小巧勻稱的鼻翼,不緊不慢地說道:「奴婢偶觀閑書,有記載說唐安樂公主織了一條裙子,花錢一億緡,這價值聽了讓人咋舌。傳說這條裙子上織滿了花卉鳥獸,都只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圖案套著小圖案,怎麼著瞧都栩栩如生。而且這裙子從正面看是一種顏色,從旁邊看,在日頭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現不同的顏色。每逢朝會,安樂公主穿出來,真箇兒是傾城傾色。比之安樂公主,萬歲爺花八十萬兩銀子製作龍袍,又算得了什麼!」?
  容兒是李太後跟前最為得寵的女官,她未曾開口說話前,馮保心裡頭直打鼓,他怕容兒打橫
  炮攪黃了局,卻是沒想到容兒講出這麼一個絕妙的例子。他頓時覺得這容兒比什麼時候都嫵媚可愛,不由得讚歎道:?
  「看不出容尚儀還是個飽讀詩書的女才子,這安樂公主的裙子,記載在哪本書上?」?
  「忘了,」容兒半是認真半是撒嬌地說,「但我的確看到過,因事兒特別,看過一次也就記住了。」?
  李太后問道:「這一億緡是個啥數目,比起八十萬兩銀子,是多是少?」?
  「多老鼻子了,」馮保扳著指頭瞎諞一通,「億底下是千萬,過了千萬是百萬,過了百萬才是十萬。緡是銅錢,現在十五吊錢值一兩銀子,這一億緡往低處說也值幾百萬兩銀子。」?
  李太后抿著嘴唇想了想,搖搖頭說:?
  「這是個極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發生在本朝,雖可比較,但不足為憑。朱衡的摺子如何處置,看來還得問過張先生。」?
  「太后,您怎麼什麼事兒都得問張先生呀?」話剛出口,容兒就感到失言,?得一伸舌頭,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幸好李太后沒有責怪她,只是柔聲說道:「張先生是先帝親自選定的顧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師,內閣的首輔,不問他問誰呀?」?
  善於察言觀色的馮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對張居正存有一份異樣的眷顧之情,便說道:?
  「要不,讓張先生找朱衡談一談,張先生滿肚子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張先生是有主見的人,」李太后贊同馮保的意見,轉向小皇上說,「鈞兒,你應召見張先生,當面聽聽他的意見。」?
  「母后也一起參加召見嗎?」朱翊鈞懇切地問。?
  「當然。」?
  李太后極輕地回了一句,說完,豐腴白皙的面頰上忽然飛起了兩片薄薄的紅暈。馮保看在眼裡,心裡頭麻酥酥的,問道:?
  「啟稟太后,奴才是不是現在就去傳旨?」?
  「慢,」李太后輕輕地擺了擺手,說,「等把摺子送到內閣,看張先生如何票擬,然後再作定奪。」?
  「朱衡那邊怎麼辦?」?
  李太后深深嘆一口氣,說道:「這倔老頭子,看來還得對他薄加懲戒。」?
  天色黑盡,馮保才乘轎回到家中。客廳里先已坐了三個人,一個是孫隆,一個是內官監掌監吳和,一個是尚衣監掌監胡本楊。這三人都是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后提拔起來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內中官上至掌印太監下至內使小火者,攏共有一萬二千餘人。人役囂雜衙門眾多,常設機構有二十四監局。內府衙門竟是比政府衙門還要多。這二十四監局分別是司禮監、內官監、神宮監、尚寶監、尚衣監、尚膳監、值殿監、內承運庫、司鑰庫、巾帽局、針工局、織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運庫、甲字型檔、乙字型檔、丙字型檔、丁字型檔、戊字型檔、廣源庫、皮作局、兵仗局、寶源局、鐘鼓司等。在這些監局之外,還有外派如杭州、蘇州、松江等地織造局,南京鰣魚廠,應天順天兩府及各處皇陵守備太監,派駐九邊替皇上督軍的中使以及東廠掌爺等,都是些要緊的肥缺。這一應監局的級別,有高有低。當初洪武皇帝定製,各監設掌印一人,稱為令,正六品銜。令之下設監丞二人,從六品。丞之下設典簿一人,九品銜。各局、庫級別要低得多,掌局稱為大使,正九品,底下還有兩名副使,從九品。但自正德之後,特別是劉瑾專權的那幾年,內府監局的級別大為提升,各監令掛四品御,監丞從四品。就連一個掌庫大使也掛了六品銜。凡內使有品級者,稱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稱太監。餘下雜役,統稱為火者。凡內使小火者掛烏木牌,頭戴平巾,不得穿圓領?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補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監穿鬥牛補服,若再晉陞則穿膝?飛魚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帶穿小蟒朝天的極品補服。混到這個份上,威權相當於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內可以騎馬。不過,騎馬的路線有嚴格規定,並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招搖的。夠騎馬資格的太監,不過一二十個。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內乘坐肩輿的,眼下能享受這份特權的,惟馮保一人。總之,宮內衙門眾多,其等級之森嚴,比之外廷政府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監局分工極細,只要用心鑽營,每個衙門都有油水可撈。外廷政府銓選官員由吏部負責,內廷則由內官監掌其事。再往上就是馮保一人拍板定奪。司禮監掌印歷來就有「內相」之稱。再加上馮保擅於弄權,又深得李太后寵信,因此一萬二千名內使,無論貴賤尊卑,誰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
  今天到他府上的這三位,都是比較得寵的,特別是內官監掌印吳和,最得馮保信任。馮保當秉筆太監與掌印太監孟沖爭權奪利時,這吳和還是神宮監的一個典簿。他如同賭徒下注,看準了馮保日後能夠騰達,於是拿身家性命作賭注,一寶押在馮保身上。那段時間他成了馮保的包打聽,每天支著耳朵到處聽動靜偵伺孟沖的行動,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向馮保稟報。說實話,他這種明目張膽的作法在當時冒了很大的風險,一旦馮保失勢,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偏偏該他走運,馮保斗垮了孟沖並取而代之,投桃報李,馮保把內廷中最為重要的肥缺內官監掌印賞給了他。如此平步青雲,無異於天上掉金子。吳和感激涕零,乾脆認馮保作義父,馮保也樂意接納這個乾兒子。?
  馮保一走進客廳,三位太監都趕忙站起來垂手侍立。馮保抬抬手說:「你們先坐著,老夫進去換換衣服。」馮保這一進去差不多又是半個時辰,他換了衣服后,又去餐廳用了晚膳,然後才打著飽嗝回到客廳。三位太監是交了酉時才接到通知讓來馮保府上,誰也不敢怠慢,顧不上吃東西就趕了過來。如今過了兩個時辰,一個個都飢腸轆轆,餓得前心貼後背,但誰也不敢吱聲要點吃食兒。馮保慢悠悠走到南牆下正中鋪了貂皮褥子的太師椅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們來得很久了?」?
  「是的。」吳和畏謹答道。?
  「都吃過了?」?
  「吃……吃過了。」?
  吳和掩飾著吞了一口唾沫,看看孫隆和胡本楊二人,也都在那裡干舔著嘴唇。?
  說了幾句客套話,馮保言歸正傳:「今天找你們三位來,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的工價銀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你們看看有何辦法,迫使朱衡這倔老頭子就範。」?
  孫隆估摸著找他們來十之八九是為這件事,故在客廳閑坐時就已議論過了。由於慮著是自家分內之事,故孫隆首先說話:?
  「稟老公公,奴才去工部同這朱衡打過幾次交道,這糟老頭子油鹽不進,要想扳倒他,除非請皇上發下諭旨。」?
  「這是你的主意?」?
  「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
  「這也叫主意?猴頂燈!」馮保一拍椅子把手,沒好氣申斥道,「皇上若肯發旨,還要你們來商量個啥?朱衡這老屎橛子,早已把摺子遞到皇上那兒去了。」?
  「皇上怎麼說?」吳和緊張地問。?
  「皇上什麼也沒說。」馮保並不想把東暖閣中李太后的談話說給手下人聽,只是言道,「這朱衡也佔了個理兒,說這八十萬兩工價銀事先沒有同工部磋商,壞了辦事的章程,故可以頂著不辦,胡本楊!」?
  「奴才在。」胡本楊趕緊屁股離了凳兒,站起身哈著腰回答。?
  「你說說,尚衣監里還存了多少件龍袍。」?
  「奴才去年底才清點過庫房,有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說具體數字。」?
  「當今萬歲爺的龍袍,僅大朝的章服就有八套,平時接見大臣的龍袍有八套,出經筵時穿的裳也有八套。」?
  「一樣八套,太少了。」馮保加重語氣說道。?
  「是,是少了,但不敢多做。」?
  「為何?」?
  「隆慶皇帝在世時,就定了個規矩,各式龍袍,每年定做不得超過兩套。」?
  「啊?先帝爺定了這章程,咱怎麼不知道?」馮保挖了胡本楊一眼,這位說老實話的太監頓時好像短了一截舌頭不敢應聲兒,馮保又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接著問,「製作一件章服,要花多少銀子?」?
  「這也沒個定數。」胡本楊一緊張,額上冒出虛汗,他用手揩了揩,哆嗦著說道,「尚衣監庫房裡頭,還存有正德、嘉靖、隆慶三位先帝的龍袍,有數百件之多,最貴的一件龍袍是正德皇帝的,那年他親率神策軍出大同口外征剿也先虜子,命織造局造了一件,竟花了八萬兩銀子。最便宜的也有,隆慶皇帝大行前一年製作的龍袍,只花了八千兩銀子。當今萬歲爺,去年出經筵趕製了兩件,都只花了二萬兩銀子。」?
  「皇上多節省呀。」馮保感嘆著說,接著用手指著三位太監,動情地說,「皇上的龍袍貴重不貴重,不在於皇上本人,而在於咱們這些內廷辦事兒的人會不會張羅。正德皇帝能穿八萬兩銀子的龍袍,憑什麼當今萬歲爺只能穿二萬兩的?隆慶皇帝的龍袍價碼兒那麼賤,還不是孟沖不會辦事?萬歲爺穿得寒酸了,咱們這些辦事兒的,臉面往哪兒擱?百年之後,讓後世的人比較起來,說咱們侍候皇上不周全,還不讓人戳著脊梁骨罵?這樣的惡名聲,你們肯背,老夫可不敢背!」?
  馮保說著說著眼圈兒竟紅了,三位太監從未見老公公如此動情,莫不大受感動,吳和想擠幾滴眼淚與乾爹同悲,怎奈眼眶兒不爭氣,澀澀的來不了半點潮潤,只得搶著表態:?
  「乾爹,您老人家發個話兒,這件事兒該如何去做,小的們就是跑斷腿,也在所不辭。」?
  馮保狠狠地瞪了吳和一眼,惡狠狠斥道:「吳和,老夫真是眵目糊迷了眼兒,怎麼就收下你這麼個不長心眼兒的乾兒子,這事兒不是跑斷腿就能辦好的!」?
  「乾爹罵得好,奴才是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是酒囊飯袋,是一盞沒捻子的油燈,乾爹罵一回,奴才就長一回見識。」吳和見巧放巧,把自己臭罵了一通,接著把腦門子一拍,嚷道,
  「咱們得使點招兒,把朱衡整一整。」?
  「唔,開始有點譜了,」馮保眼眶裡突然射出兩道凶光,挑唆著說,「瘟神既擋了道兒,只有一個字,搬!」?
  吳和心領神會,他睃了胡本楊與孫隆一眼,興奮地說:「有乾爹這句話,小的們就知道該怎麼作了。咱想了一個招兒,雖然陰損,倒是能把朱衡整得趴下。」?
  「什麼招兒?」孫隆湊趣地問。?
  「你們聽聽,外頭颳起了老北風……」?
  吳和說著聲音就低了下來。三個人都把腦袋湊過去聽他嘰嘰咕咕說完想法,第一個表態的是胡本楊,他擔心地說:?
  「這樣會不會弄出人命來?」?
  「死了才好。」孫隆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氣。?
  馮保對吳和說出的主意沒有明著讚揚,只是囑咐道:「李太后的懿旨,對朱衡薄加懲戒,你們就按這個懿旨行事,不要到時候弄得羊肉沒吃上,反惹一身膻。」?
  接了馮保的話,吳和大包大攬說道:?
  「乾爹你放心,這事兒包給咱了,保准到時候整垮了朱衡,還沒有誰來擔這個干係。」?
  「如此甚好。」?
  馮保讚揚了一句,接著打了一個呵欠。這樣子是要送客,三人知趣,一起作揖打拱辭了就要出門,剛走出客廳門口,只見徐爵追出來喊道:?
  「吳和,老爺讓你回來一下。」?
  見馮保要單獨留下自己,吳和受寵若驚,在門口與孫隆、胡本楊兩人拱手作別,復又蹙了回來,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
  馮保坐久了腰疼,站起身來在客廳?圈兒,把吳和晾在那裡不看也不問。急得吳和抓耳撓腮,滿腦子胡思亂想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馮保?夠了,坐回到椅子上呷了兩口熱茶,這才看了吳和一眼,慢悠悠問道:?
  「聽說你有了對食兒?」?
  吳和一聽,頓時頭皮發麻。宮裡頭的閹官,雖然都去勢挑了卵袋兒,但一應常人的七情六慾都還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覺得什麼,一俟夜幕降臨獨守空床,就自嘆孤獨可憐。久而久之難免胡思亂想,於是找一個同在深宮空老紅顏的宮女做伴兒。雖不能行雲播雨得床笫之歡,但抱抱摟摟摸乳咂舌的事兒卻還做得。不知從何時起,閹人們對這種影子夫妻取了個妥帖的名稱:對食兒。大凡宮中有權有勢的太監,都有自己固定的對食兒。這種伴當雖然不能名正言順,但也無人禁絕,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宮中悄悄兒流行。吳和還不到四十歲,又驟為新貴,於是在紫禁城中也博了個「花哥」之名。見了容貌姣好的宮女,難免顧盼生情。馮保不止一次聽到議論,一直說找個機會當面問問。吳和知道馮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阿堵之物卻從不「貪色」,因此上也從不敢在乾爹面前談論這種事。現在乾爹問上臉來,心知支吾不開,只得老老實實回道:?
  「啟稟乾爹,奴才是有個對食兒。」?
  「在哪兒?」?
  「尚功局。」?
  「幹啥的?」?
  「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縫針線女紅之類的事。」?
  馮保「啊」了一聲,又不說話了。宮中除了太監二十四衙門,還專為大量的宮娥彩女設置了六個局,依次為尚衣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寢局、尚宮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銜。女官們專為皇上皇后及眾多的嬪妃服務,名義上雖然也歸司禮監統一管轄,但因女官們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難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後作主,司禮監也不大插得上手。但凡事因人而異,慮著馮保深得李太后寵信,女官們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吳和的腦子在飛速打轉,他揣摩馮保突然問起對食兒的事情來,是不是驚動了「上頭」惹出麻煩來,因此也不敢亂說話,坐在那裡暗暗跌腳。?
  馮保善於引而不發震懾手下,見吳和悶頭悶腦痴坐著,又追問了一句:?
  「怎麼不說呀,啞巴了?」?
  吳和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佯笑著答道:「乾爹,奴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要不,乾爹您指點指點。」?
  馮保覺得吳和在耍貧嘴,便有心收拾他,問道:「那個尚功局的掌制,叫趙金鳳是不?」?
  「是,是的。」?
  「宮裡頭人都喊她小鳳兒?」?
  「是,是的。」?
  「聽說這小鳳兒生得標緻,一雙杏眼兒又黑又亮,煞是好看,你怎樣?上的?」?
  「這小鳳兒心氣高,多少人想對上她都弄不成,我弄了一顆祖母綠送給她,事兒就成了。」
  「一顆祖母綠,你花了二千兩銀子呀。」馮保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這麼貴重的禮品,不要說是一個八品掌制,就是五品尚儀,也難免不動心啊!」?
  「是,是的。」吳和的舌頭不靈便了。?
  「聽說你在城東白馬巷還買了一所大宅子?」?
  「買了……剛,剛剛買下的。」?
  「花了一萬多兩銀子?」?
  「是,是的。」?
  「你當內官監掌印多少年了?」?
  「一年半。」?
  「啊,才一年半。」馮保忽然長吁一口氣,嘆道,「這麼短的時間,你就弄了這麼多的銀子置家置業,花大價碼兒玩起對食兒來,吳和,你小子有本事啊!」?
  話說到此,吳和才知道馮保查他對食兒的真正目的乃是清他的資產,頓時如同雪獅子向火酥了一大截,他一抬屁股離了凳兒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哭腔哭調地訴道:?
  「乾爹,奴才是弄了些銀子,但奴才從不敢糊弄乾爹,奴才只得了自家名下的。」?
  吳和話出有因:內官監掌著內府各衙門的中官薦舉提拔,是紫禁城中第一等肥缺。內使們為了弄個一官半職,若攀不上司禮監掌印,莫不都削尖腦袋變著法兒給內官監掌印送禮。馮保久居宮中深知個中貓膩,因此甫一就任司禮監掌印,就把他認為最忠實可靠的吳和提拔到這個位子上。在宮中二十四衙門,幾乎沒有一個官位不是用錢買的,不同的衙門不同的官位,收受的賄銀也不相同,到後來也就約定俗成:凡送銀三千兩,可獲一等衙門的掌印,二千五百兩可獲二等衙門的掌印,監丞典簿副使等一應官職,都明碼實價,多至二千兩少至二百兩多少不等。這馮保雖然貪財但明裡還要博一個「清廉」的名聲,自出任司禮監掌印后,從不接受請託而賣官鬻爵,而把薦拔的權力盡數交給吳和。因此,這吳和一夜之間就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所有求官的內使,都爭著巴結他。而吳和也不忌諱收受賄銀,且明碼實價,銀錢到位官袍加身,這在紫禁城裡頭已成了公開的秘密。中官們背地裡都罵吳和是「吳剝皮」。
  但誰也不會想到,吳和只是一個傀儡,真正的幕後操縱者仍是馮保。每賣一個官,所收銀錢吳和只得五分之一,大頭兒都得如實交給馮保。吳和剛才說話的意思,是表白自己只得了應該得的那一部分。至於馮保的那一份,他是一分一厘也不敢侵佔。?
  馮保對於吳和的辯解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雖然他內心相信吳和不敢誆騙他,但覺得吳和過於張揚,小節不察則生大隙,長此下去後果難以設想,於是尋這機會敲打他,當下言道:?
  「你是否吃了黑食兒,這個只有你自家知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個古理兒誰不懂得?老夫今兒個把你留下,也不是找你算賬的,我只問你一句,一年半之前,你在神宮監當典簿,家中蓄了多少銀子?」?
  「回乾爹,奴才那時候窮得屁股搭兩腚,翻箱倒櫃搜不出五十兩銀子。」?
  「這就是了,一個窮光蛋當了一年半的內官監掌印,就變成了大闊佬,又買宅子又買祖母綠,隨手甩出去就是一萬多兩銀子,這叫外人怎麼看,嗯?」?
  「這……」吳和語塞。?
  「這,這個屁,」馮保瞪他一眼,怒氣沖沖斥道,「你如此孟浪,等於是站在大街上向人表白,你吳和在內官監坐了把金交椅。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貪了大把的銀子么?老夫這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來。你倒好,踩著銀子當路走。」?
  經這一罵,吳和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諱,他跪在地上篩糠一般,額上粘達達儘是冷汗,說話聲音打顫:?
  「奴才的確沒想到這一層,往後再也不敢了。往後,奴才一定學著乾爹,夾起尾巴做人。」
  ?「往後,哼,往後你再敢胡鬧,做那些花呼哨兒的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回去吧。」?
  「是,是。」?
  吳和諾諾連聲,從地上爬起來,倉促中自己踩掉一隻鞋子,也顧不得再穿,拾起來提在手上,一溜煙地跑了。?
  吳和一走,馮保才感到身子骨兒乏累得很,徐爵忙叫人來給他捶腰捏腿。馮保閉目養神,不覺迷盹起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忽然驚醒了,女婢還跪在地上在他腿上揉捏著,徐爵抱著一隻壺站在旁邊。?
  「好了,去吧,」馮保朝女婢揮揮手,又問徐爵,「抱的可是奶子?」?
  「正是,」徐爵恭謹答道,「天煞黑時奶子府送來的,奴才想著老爺快醒了,派人去溫了一下,現在還是熱的。」?
  徐爵說著就把那隻精緻小巧的陶壺遞了過來,馮保欠起身子接過陶壺啜了幾口,愜意說道:
  「和牛乳比起來,這人奶要好喝得多。」?
  「這個肯定,」徐爵淫邪笑道,「奶子府的奶娘都年輕健壯,吃得又好,奶子格外的濃。老爺喝的這壺奶,是從一個十五歲奶娘身上擠出來的,最嫩了。」?
  「十五歲,」馮保鮮鮮地打了一個嗝,問道,「是不是最小的?」?
  「是最小的。」?
  「難怪味道這麼好。」?
  馮保說著笑了起來,徐爵也咯咯地跟著大笑。?
  卻說皇城東安門外北頭,有一處戒備森嚴的大宅子叫禮儀房,俗名奶子府,是一座專為內廷皇室供應人奶的常設機構。這奶子府直接歸司禮監管轄,掌印的官名叫禮儀房提督。提督之下,還有掌房貼房等官職,掛的卻是錦衣衛指揮銜。按規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選奶娘四十名,一季一換。徵選奶娘要求非常嚴格,年齡須得是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已婚婦女,身材要豐滿,長相要端莊,生下頭胎三個月後方可候選。屆時集中到指定地點,先脫得一絲不掛接受穩婆查驗,身上有無異味,是否有隱疾。若是這一關過了,便梳取高髻穿上宮衣正式住進奶子府,每天由光祿寺支付米八合肉一斤雞蛋兩隻,吃好睡好奶水也就充足。一天擠奶兩次,及時送到宮中。原先規定奶娘只在大興宛平兩縣徵選,后因人源不足,遂又擴大到京城市民。隆慶皇帝在位時,只喜歡吃驢腸而不喜喝人奶,這奶子府常年只養了二十名奶娘。萬曆皇帝一登基,馮保稟告李太后,說皇上年紀小應滋養身體,故又把奶娘擴大到四十名。自去年冬季開始,又提高到六十名。除供應兩個皇太后和小皇上享用外,一些位高權重的大?也沾恩啜飲。每天,奶子府派專人給馮保府上早晚各送一壺。長期飲用,馮保已是上了癮,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奶子一壺,勝過人蔘一斤」。?
  啜完了一壺奶子,馮保問:「六十名奶娘,一天擠出的奶,少說也有幾大桶,太后皇上才喝多大一點,都是誰喝了?」?
  「喲,喝的人可多了。」徐爵憤憤不平地答道,「奶子府提督韓公公,恨不能一天喝一桶。
  就連吳和一天也喝好幾壺,打一個嗝,噴出的都是奶子味兒。」?
  馮保皺皺眉沒有接腔,頓了一會兒,又轉了話題問道:「那個郝一標,今天離了白雲觀后在忙什麼?」?
  徐爵謹慎回答:「小的在白雲觀山門前與他分手,就一直沒見著。」?
  「他要多少只船?」?
  「他只說要船,具體要多少只還沒說。」?
  「明日個你問他,究竟要幾隻船,再有個把月,鰣魚廠的船就該出河了,要早作安排。」?
  「是,小的明日就到郝員外府上去。」?
  「價碼兒要談好,」馮保盤算著說道,「這郝一標精兔子一隻,裝一船倭國的洋布來,一路免稅,要賺多少銀子?」?
  「是,老爺。」徐爵一臉狡黠地答道,「小的和他打交道,從來是先交錢后辦事。」?
  「這樣就好,」馮保點點頭,又道,「還有,你知會奶子府,從明天起,開始給張先生送奶子,也是早晚兩次。」?
  「是,奴才這就派人去奶子府通知,」徐爵說著忽然陰笑起來,言語間也就冒邪氣兒,「張先生是該啜啜奶子,補補元氣了。」?
  「此話怎講?」馮保一瞪眼睛。?
  徐爵四下里看看,壓低聲音說:「張先生弄了個相好的,如今正熱乎著呢。」?
  「啊?」馮保一下子挺起了身子,急切地問,「張先生有相好的了?是誰?」?
  「叫玉娘,那小姑娘風情萬種,唱得一手好曲兒。」徐爵說著吞了一口口水。?
  「有這等事!」?
  馮保腦子裡忽然閃出李太后脈脈含情的眼神,頓時心裡頭像被什麼東西螫了一口。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6
標題: 金縷曲 第三回 老臣受騙驟臨禍事 宅揆召見面授機宜 文 / 熊召政
  寅時約略過半,天色還是黑得如同老鍋底兒。位於崇文門大街之側石缸衚衕工部尚書朱衡的府邸,大門忽然被擂得山響,門子打開門眼一瞧,見是兩個宮內的烏木牌火者,便問其故,火者答:「皇上傳旨,要朱大人立即趕往左掖門候見。」說罷驅馬而去。門子不敢怠慢,遂叫醒管家稟報主人。尚在睡夢中的朱衡,被叫醒后也顧不得多想,以為是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皇上要當面質詢,便連忙沐浴更衣乘轎而去。到了左掖門外,仍是黑天黑地,只五鳳樓上掛在檐前的八盞大紅燈籠,搖曳生出一些光芒。轎夫代為叫門,門內守值禁軍回答,請朱大人先在外頭候著,等接到旨意再行開門。朱衡無奈,只得站在門洞里乾等。?
  卻說永樂十四年建成的這座皇城,雖然是南京皇城的仿製,但體制規模更為莊嚴宏偉。皇城外圍牆高七丈,周長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門,分別為大明門、長安左門、長安右門、東安門、西安門、北安門。皇城之內還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說的紫禁城。
  皇極、中極、建極三大殿及乾清、坤寧二宮俱在紫禁城內。這內城牆南北長二百三十六丈二尺,東西長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進紫禁城共有八座門,分別是承天門、端門、午門(即俗稱所謂的五鳳樓),午門之東為左掖門,西為右掖門,再東是東華門,再西是西華門,向北叫元武門。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見大臣,有時在文華殿,有時在平台。一般被接見大臣,接到通知先來到左掖門前等候。?
  朱衡來到左掖門不久,五鳳樓上才敲響五更鼓。這正是寒氣最重的時候。加之後半夜變了天,尖刀似的北風吹得山搖地動,掃在臉上哈氣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臟六腑都涼透了。偏這左掖門外比之別處,更是冷得非常。蓋因端門午門之間,是一個偌大廣場,四周城牆高聳,中間空空蕩蕩了無一物。從端門裡擠進的寒風,打著唿哨撲過來,受阻於緊閉的午門,又旋轉著回撲,那股子狠勁兒幾可拔樹。在這巨大的風口中搖搖晃晃站了不大一會兒,朱衡就凍成了冰棍兒。轎班班頭眼見主人老大一把年紀受此折磨,於心不忍,便上前問道:「老爺,這左掖門旁邊,不是有專給候旨官員備下的值房么?」?
  「是呀,是有幾間。」朱衡嗆咳著回答。?
  「俺去叫他們開門。」?
  班頭說著就上前去敲左掖門,敲了十幾下,才聽到裡面有人應聲:「誰呀?」?
  「俺是朱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頭說完,就聽得裡面不耐煩地吼道,「皇上還沒有旨意下來,候著吧。」?
  「俺家老爺已候了半個時辰了,外頭北風這麼大,他都快凍成冰棍了。」?
  「咱有什麼辦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這狗日的北風。」?
  「候旨的官員不是有值房么,煩你們打開,讓俺老爺進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煩你們找一找……」?
  「上哪兒找?叫你家老爺忍一忍,挺一挺,立馬兒天就亮了。」?
  完,任憑班頭再三求告,裡頭總是一個不應聲。縮在門洞旮旯里的朱衡,聽得這段對話,長嘆一聲,頓時有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班頭人機靈,咂摸著今日的事情有些費解,不管怎麼說,朱衡還是朝廷的二品大員,守門官如此橫蠻對待,於情於理都說不通。思來想去,他似乎找到了箇中原因,便湊近朱衡耳邊,輕聲說道:?
  「老爺,依小的看,這幫沒根的傢伙,是故意整治你。」?
  「是嗎?」朱衡凍得嘴唇打磕。?
  「狗日的嫌你不給路票。」班頭說著在身上搜出點碎銀,向朱衡徵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們,把這點『路票』遞進去?」?
  「多嘴!」朱衡白了班頭一眼,罵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豈能遭污。」?
  班頭再不敢多言,心裡頭卻埋怨主人迂直。且說這紫禁城內戒備森嚴,門禁甚多,光是歷朝皇帝題匾的大門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門均有禁軍把守,守門官都由內?擔任。這些牙牌太監雖然官職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門,借天子之威,縱是三公九卿,他們也不放在眼裡。大約在永樂後期就形成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進入大內受皇上接見的官員,一入端門,每過一道門就得給該門值日官送上一份銀錢,說一聲「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則回一句「你走好」,然後笑臉相送。久而久之,這份子錢便有了一個非常恰當的稱謂,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論,少則一兩二兩,多則十兩八兩。從端門到雲台,要穿過六道門,雖然每道門所送不多,但加起來也是個不小的數目。身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見固然是無上殊榮,但這守門官的路票盤剝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一些清廉官員每每為此叫苦不迭卻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員想硬著頭皮闖過去不給,守門官就會把他攔住百般刁難,往往誤了覲見時間而遭到懲處。曾經有一位知縣覲見皇上,隨身帶了四十兩銀錠。守門官欺他是個鄉巴佬小官,連哄帶唬,才過四道門,所帶的銀子就被敲詐得一乾二淨。過第五道門無路票可送,守門官是個挖窟窿生蛆的陰損主兒,便故意指錯路,讓這位縣令走進一位貴妃住著的院子。擅闖禁宮,這可是犯了天條,理當受刑大辟,雖然許多官員上折疏救,這位縣太爺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斷了一條腿,並革職回籍永不敘用。這等慘痛教訓,叫官員們聽了誰不心驚膽戰?因此都抱著息事寧人蝕錢免災的態度,凡入大內都備足「路票」錢。當然,官員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宮經過那些重門,都犟頸驢子似的揚長而去。當年的海瑞是那樣,眼下在左掖門外候旨的朱衡也是這樣一位軟硬不吃的硬漢。?
  朱衡與高拱是同年進士,歲數卻比高拱大了五歲,今年已過了六十七。他兩度擔任工部尚書,這第二次已當了七年,如今還在任上。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初,為穩定局勢,留任了三位老臣。一是吏部尚書楊博,二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第三便是這個工部尚書朱衡。眾京官都還記得,隆慶六年穆宗皇帝駕崩前夕,這位倔老頭為了潮白河工程款一事氣得要敲登聞鼓。在部院大臣中,朱衡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他的腦子裡只有事體沒有人情。凡工部職責許可權之事,他把關極嚴,若不合規矩,哪怕是御旨他也敢違抗。因此在京城官場中,大至三公九卿小至部曹掾吏,莫不都對他敬畏三分。?
  興許是天可憐見,就在朱衡在門洞里備受煎熬的時候,一陣緊過一陣的北風忽然間弱了下來。朱衡一直跺著凍得發麻的雙腳,不停地揪著一掛掛的清鼻涕。這會兒略略感到好受些。忽然,隔著厚重的門壁,聽得裡面隱隱約約傳來對話的聲音:?
  「他娘的,這北風怎麼停了?」一個尖尖的嗓音沒來由地咒罵起來。?
  「是啊,」另一個更顯得油滑的聲音接腔,「老天爺該不是姓朱吧。」?
  「這老屎橛子,咱們討個值房住住,他從中作梗,這回逮著機會,讓他吃吃苦頭。」?
  「這苦頭還沒吃夠呢,老天爺幫著他。」?
  「……」?
  朱衡聽得真切,只覺得心窩子像是被人踹了一腳。他咬著發烏的嘴唇,愣怔怔地望著黑漆漆的長天,想起去年冬月發生的一件事情:?
  京城各大衙門及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無論是興建或修繕整理,統歸戶部管轄。這午門之左一直有五間值房,本系候朝官員暫時休息之處,同時也收貯了一些卷箱,凡入經筵侍班講讀,亦在此伺候。去年冬月,這午門的新任值門官王起忽然上了一道內折,向皇上討這五間房居住。皇上發折出來,著工部斟酌。朱衡一看摺子就有氣,心裡頭直罵閹豎們膽大妄為,竟然把主意打到官員候朝的值房上來。遂以工部名義上了一道公折,言這五間值房是永樂皇帝對候朝官員心存體恤而建造,之後歷經百餘年八個皇帝,此值房都未曾更易。現在怎能更改祖宗法度,變眾官候朝之值房為守門員之私宅?小皇上看了這個公折后,批道:「既是各衙門公會候朝之所,今後不許奏討。」這一場小小風波才算平息。朱衡每天有多少大事要辦,此等小事一經過去,他就忘得乾乾淨淨。沒想到由此得罪了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值門官。今日得此機會意欲往死里整他。?
  跺了一會兒腳,朱衡稍感暖和。他不想窩在門洞里聽「閑話」生氣,便一邊搓著臉,一邊踱步到廣場上,班頭跟著他一步不離左右。此時天色慾亮未亮,正是一天中最為賊冷的時候。朱衡高一腳低一腳走近端門,弱下去的風勢忽然又猛烈起來,吹得朱衡踉踉蹌蹌站立不穩,萬般無奈,只得在班頭的攙扶下挪到牆角兒暫避。眼見那股子寒風愈吹愈烈,轉瞬間又形成地動山搖之勢。朱衡倚著高牆,感到那厚重的牆體也在抖動。他忽然產生了一絲恐懼,眼前出現了天傾地陷的幻景。班頭緊緊摟著瘦骨嶙峋的朱衡,感覺是摟著一根冰柱子。心裡擔心老頭子頂不住要出事,便大聲嚷道:?
  「老爺,咱們回吧!」?
  「回,回哪兒?」?
  「回家。」?
  朱衡拚命地搖頭,他的舌頭僵硬,已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但他仍斷斷續續說道:?
  「咱、咱、咱等、等皇、皇上……」?
  偏這時候,五鳳樓上的一盞碩大宮燈被吹脫了鉤子,任風撕扯著轟然墜下,重重地摔在朱衡面前。眼見半空中冷不丁飛下一顆火球,朱衡猝不及防,嚇得驚叫一聲。頓時一口痰堵在喉
  嚨口上瓷瓷實實吐不出來,片刻兒就憋昏了過去。班頭一隻手摟著他,另一隻手又是搖他腦袋又是捶他的背心,好不容易才讓他把那口痰「咳」了出來。人雖然蘇醒了過來,但已是軟綿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差不多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才慢慢放亮。在刀攪一般的北風中,但見黑黢黢的城牆,高聳聳的樓閣,密沉沉的飛檐,光溜溜的地磚,都像是用寒冰砌成。班頭費了老鼻子勁把朱衡搬到轎子里蜷起,然後又去敲門,兩隻拳頭擂得生痛,半晌才聽得裡頭有人走過來,隔著門縫兒喊道:?
  「朱大人您請回吧,皇上今日有事,會見取消了。」?
  班頭也不答話,只命令轎夫趕快起轎,如飛一般回到石缸衚衕。?
  朱衡回到家中,已是嘴唇發紫四肢僵硬,眾人七手八腳把他抬到熱炕上焐了幾床厚棉被,足有半個多時辰都沒緩過勁兒來。本說是去見皇上,一家人興奮得不得了,誰知竟是這樣站著出去抬著回來,閤府百十口主僕無不慌炸了把兒。朱衡的誥命夫人本已上了年紀,哪經得這般驚嚇?守在床邊六神無主,除了一把一把地抹眼淚,再也想不起該幹什麼。虧得管家朱祿方寸不亂,張羅著讓廚子熬了一碗濃濃的薑湯,端到床邊來,撬開朱衡的嘴一點點地灌下,然後把被子焐得緊緊的發汗。這麼翻來覆去的折騰,大約翻了巳牌,一直昏迷著的朱衡才悠悠醒來。他腦子裡一片空白,竟忘了發生的事情,看看床邊圍著的人臉上都掛著淚痕,不解地問:?
  「你們是怎麼了?」?
  看他犯迷糊,老夫人更是心如刀絞,只癟著嘴嗚嗚地哭。還是朱祿擠上前來答道:?
  「老爺,今兒五更天,你在午門外凍壞了。」?
  經這一提,朱衡才醒了神,記起了早晨在午門外受到的侮辱和磨難,頓時頭痛得針扎一般。
  他本來就有哮喘病,經此一凍便是發作得厲害。嗓子里像扯風箱似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也吐不過氣來,婢女給他墊高了枕頭,老夫人又張羅著找出家中常備的「六神順氣丸」,讓他服下,這才又慢慢平穩下來,待他喘咳稍停,朱祿問道:?
  「老爺,您不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么?」?
  「唔?你是說,說……」?
  朱衡又是一陣嗆咳,婢女趕緊給他捶背,待吐出痰后,管家繼續說道:?
  「小皇上才十二歲,朝中又無甚急事,怎麼可能這麼早傳旨見你呢?既然傳了旨,為何又突然不見了呢?」?
  「啊?」?
  「我看八成是太監使壞。」朱祿肯定地說,「老爺,你平日進宮,從來不給值門官施捨路票,這幫傢伙的心都是秤鉤做的,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有幾分道理,」朱衡微微頷首,又狐疑問道,「不開值房的門讓老夫受凍,這是太監使壞,但我看他們還沒這麼大的膽子亂傳聖旨,這有欺君之罪,誰敢?」?
  朱祿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吱聲。這時候門子來報:工部左侍郎潘季訓來訪。朱衡知道潘季訓此來肯定不是一般的探望,不能拒見。按士人規矩,正式會客應在客廳,倘是密友,也可延至書房。同朱衡一樣,潘季訓也是有名的治河專家,只是在治河方略上,與朱衡不盡一致,但潘季訓是一個正人君子,自前年京察從江西巡撫調任工部左侍郎,勤勉做事遠離是非,朱衡對他很是器重,工部一應大事都與他商量,堂官佐貳相處得十分融洽。朱衡本想安排在客廳見面,但沒有力氣撐坐起來,只好請家人迴避,把潘季訓請到床前會見。?
  潘季訓在朱祿的引領下走進房中,一眼瞥見躺在床上的朱衡面色蠟黃眼窩塌陷,形色枯槁眼神也是憔悴不堪。禁不住心下一酸,趨向床前握著朱衡的手,噙著兩泡熱淚說道:?
  「朱大人,你受苦了。」?
  「這苦受得窩囊,」朱衡自我解嘲說道,「閹豎們就因為老夫不肯給路票,就買通了老天爺來整我。」?
  「朱大人,事情恐怕不這麼簡單,」潘季訓在床前坐了下來,憂慮地說,「今日剛剛點卯,杭州織造督辦太監孫隆又到部詢問,特製皇上龍袍的移文何日下發?」?
  「這個移文不能發!」朱衡雖然身在重病之中,但談起公事來,還是那麼決斷。?
  「部堂大人的意思,我們都知道,因此回絕了孫隆,告訴他此事還要上奏皇上,就工費銀問題再行磋商。那孫隆悻悻而去,臨走留下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你們部堂大人已在左掖門外守了兩個時辰的門墩兒,未必還想多候幾次?聽他的口氣,朱大人受此折磨,肯定與江南織造的移文有關。」?
  「這麼說,是孫隆假傳聖旨?」?
  「下官有這個懷疑。」潘季訓想了想,又道,「不過,沒有人撐腰,孫隆決不敢這樣干。」
  「這人會是誰呢?」朱衡問。?
  「那還有誰?詐傳聖旨,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潘季訓為人謹慎,說話留有分寸。朱衡想著那個人是馮保,卻也不便說出口。頓時又煩躁不安血往上涌,兩眼一直再次暈厥過去。慌得家人又是灌參湯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才又把弄醒。潘季訓怕留在這兒添亂只得悄悄兒告辭。朱衡睜開眼珠子見不著潘季訓,窩了一肚子話找不到人傾訴,喘了一陣子,他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竟一掀被子下了床,讓婢女拿過官袍替他穿上。?
  「你要幹什麼?」夫人問。?
  「上內閣。」?
  夫人急了,數落道:「瞧你這樣子,風都能吹倒,哪能出門,快躺到床上去。」?
  「你放心,老夫這口氣,一時半會還斷不了。」?
  朱衡說著,又是一陣嗆咳,但他不顧家人的勸阻,硬是犟著出門登轎而去。?
  張居正一大早入得值房,雜役早把地龍燒得很暖,張居正先去內屋解下擋風的斗篷,又脫下穿在官袍里的羊羔皮襖子,這才出來問一旁候著的書辦姚曠:?
  「莫文隆來了嗎?」?
  姚曠回答:「昨兒個通知的是辰時過半,眼下離辰時還差一刻呢。」?
  「他人一到,就領到我這裡。」?
  張居正說罷,就蹙到紫檀翹頭大文案後頭,在那把黃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落座。案台上先已放了一隻貼了封條的折匣,皇上看過的奏摺,都由司禮監蓋了關防裝匣封出,每日早晨送到張居正的值房擬票。張居正命姚曠啟封開匣,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摺,只見封皮題籤上寫著:「工部尚書朱衡請酌減杭州織造局用銀疏」,頓時就打開來閱讀:
  昨者,杭州織造局提督太監孫隆到部傳諭:今年杭州織造局用銀數增至八十萬兩銀。循例本部出半,應調撥四十萬兩銀。臣奏稱:此項增費太大,無章可循,欲乞聖明按常額取用。臣等看得:祖宗朝國用,織造俱有定額。穆宗皇帝常年造衣,用銀不過二十萬兩,承祚之初年,亦只費四十萬兩。且此項用度,須司禮監與本部會商定額,然後奏明聖上請銀。所費銀兩,內庫出一半,本部出一半。今次用銀,突然增至八十萬兩之巨,且事前司禮監不與本部會商,竟單獨具事上聞,請得諭旨。如此做法不合規矩。因此,本部拒絕移文。?
  仰惟皇上嗣登大寶,屢下寬恤之詔,躬身節儉,以先天下。海內忻忻,方幸更生。頃者以來,買辦漸多,用度漸廣,當此缺乏之際,臣等實切隱憂。輒敢不避煩瀆,披瀝上請。伏願皇上俯從該部之言,將前項銀兩裁減大半。今後上供之費,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舊制,止於內庫取用。臣等無任惶悚隕越之至。?
  讀完這篇奏疏,張居正在心裡頭連連叫了三個「好」字,又把這摺子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這才放下。正思慮如何擬票,姚曠把杭州知府莫文隆領了進來。?
  莫文隆五日前進京述職,張居正三天前就已接見過他,該談的也都談了,本不該再見的。蓋因他昨日聽說孫隆到工部辦理移文讓朱衡轟出來的事,情知會有一場風波發生。朱衡與馮保都不是息事寧人之輩,何況這件事涉及國家財政,是發生在萬曆二年新春上元的第一件大事。張居正心底清楚,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在這件事情上都不能袖手旁觀。當然,他可以耍滑頭,兩邊都不得罪,把最後的仲裁權交給皇上,但他不想這樣做。自前年六月上任首輔,到萬曆元年年底這一年半時間,他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飭吏治上頭。為了解決積弊多年的文恬武嬉政務懈怠現象,他首創「考成法」約束官員。這個「考成法」的內容是:凡皇帝諭旨交辦,政府日常公務以及各衙門執掌之事,必須專人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以備查驗核實。今後,所有官員的升遷去留,獎勵或罷黜,都憑這本「考功簿」的檔錄作為依據。這項改革看似簡單卻很管用,自推行以來,京城各大衙門一掃過去那種疲疲沓沓冷水泡蘑菇的辦事作風。每接手一件事,當事官員再不敢敷衍塞責。過去那種有令不能行有禁不能止的局面有了根本轉變。究其因,是官員們害怕在「考功簿」上記下穢行劣跡,斷了晉陞之路。人既管住了,張居正便想從今年也就是萬曆二年起開始整頓財政。?
  但是,他已考慮了多年的深思熟慮的一攬子計劃還來不及推出,杭州織造局用銀的矛盾就發生了,他立刻就敏銳地感到,這件事為他的財政改革提供了絕妙契機。基於這層考慮,他不但沒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那份閑情,反而寢食難安,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因勢利導把這裡頭的「戲」做足,因想到杭州織造局的事情歷來由杭州府衙幫辦,為了摸清情況,他臨時決定再次接見莫文隆。?
  莫文隆五十歲出頭,通籍之後,從正九品的縣主簿干起,他從未破格提拔,硬是憑著三年考滿晉陞一級的士人通途,一步步爬到現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這任上兢兢業業干滿六年,年例當晉陞,但因杭州是江南財賦重地,爭搶這一職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時委決不下。張居正遂決定讓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給他晉陞一級,掛從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參政銜。這一安排自然讓莫文隆高興,心裡頭對張居正存了一份感激。?
  因是第二次見面,也就不用寒暄。張居正很快把話切入正題,問道:?
  「杭州織造局衙門,離你們府衙有多遠?」?
  「不算太遠,都在清波門附近。」?
  「平常來往多不多?」?
  「不多。」?
  「為何?」?
  「他們是欽差。」?
  張居正聽出莫文隆話裡頭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問,只是謔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認。?
  張居正接著問:「杭州織造局的公事,你們府衙如何配合?」?
  莫文隆搖搖頭,略一遲疑苦笑著問:「首輔大人,您允許下官說實話否?」?
  當然要說實話。」?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頭,決然地說:「四個字,苦不堪言。」?
  「苦在哪裡?」?
  「第一,難的是給織戶派活兒,給皇上制龍衣,布料特別講究,就說一匹大紅妝花過肩蟒緞吧,從繅絲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絲毫不得馬虎。一匹緞子千辛萬苦織成,欽差的督造太監過目檢查,若找到一個米粒大的疵點,這匹緞子就算廢了。織戶忙活了半年,不但領不到報酬,那報廢的緞子還不給退回。」?
  「為什麼?」?
  「欽差說的理由是,這是專給皇上織造的面料,說什麼也不能讓它們流傳到民間。」?
  「這麼說,杭州的織戶飽受這欽差之苦?」?
  「可不是。」莫文隆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接著說,「一匹緞子就算驗關過了,織造局也只肯付給二十兩銀子。」?
  「實際價值多少?」?
  「值八十兩。」?
  「那織戶豈不虧本?」?
  「是啊,不然下官怎麼說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著機會訴苦,索性一吐為快,「所以,每年為織造局攤派織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頭痛事。八十兩銀子一匹的緞子,織造局只肯給二十兩,杭州府衙這裡摳一點,那裡摳一點,再給織戶湊二十兩。即便這樣,也沒有哪一家織戶願意干。」?
  「那你們是如何攤派的?」?
  「每年織造局的計劃下來,府衙就派人去把織戶按里甲召聚起來,分片抓鬮兒,抓著誰就該誰。」?
  「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下官知道這不是辦法,但別無良策,方才說的是第一難。第二難是綉女,一匹緞子按式樣裁製成衣,然後再將金百花圖案刺繡上去……」?
  「行了,這些你就不用說了。」張居正打斷莫文隆的話,「據此倒推也約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關極嚴,織造局所付工錢又很少,是不是?」?
  「是。」?
  「你當了六年杭州知府,對織造局的內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對我說實話,制一件龍袍,到底要花多少兩銀子?」?
  「從織造局的賬面上付出來,不到兩千兩銀子,咱府衙還得往裡貼兩千兩。」?
  「總共才四千兩?」?
  「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這已是滿打滿算了。」?
  張居正好一陣默然,然後長吁一口氣,嘆道:「隆慶皇帝生前比較節儉,給他製作的龍衣,價碼兒最低,卻也是二萬兩銀子一套。」?
  「是啊,」莫文隆瞧著張居正沉重的臉色,謹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給隆慶皇帝做了四年龍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價是八千兩銀子。」?
  「實際值多少?」?
  「這件龍袍只用了三千兩銀子。」?
  「造價二萬兩銀子的龍袍呢?」?
  「下官方才已說過了,四千兩銀子。」?
  「四千兩銀子,從織造局的賬上付出來,實際上只有二千兩。只有二萬兩銀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銀子都哪裡去了?」?
  張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問道。其實他並不是問莫文隆,而是一腔憤懣脫口而出。
  莫文隆不知端的,卻以為問的是他,頓時嚇得冷汗一冒,挺直了身子答道:?
  「回首輔大人,杭州織造局直受內府管轄,該局的賬目,下官無權過問。」?
  「我並不是問你,」張居正見莫文隆誤解,又解釋說,「我是在想,一件龍袍的造價與請銀的價格之間,懸殊如此之大,怎麼就沒人管。」?
  「這個沒法兒管。」莫文隆小聲嘟噥。?
  「為何?」?
  「自開國聖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龍袍的價格都高懸不下。這已成了定規,沒有人去懷疑它是否合理。」?
  「這中間巨大的差價,難道都讓欽差督造們貪墨了?」?
  「首輔大人沒到過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監們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莫文隆憤憤說道,
  「這些人經常大宴賓客,炮龍烹鳳只當常事。西湖上最豪華的遊船,就是他們織造局的。」
  此前,張居正就一直懷疑織造局用銀有虛報成分,但沒想到漏洞會這麼大。國家稅賦有限,每年入不敷出,戶部恨不能一個子兒掰成幾半兒花,可是,這些太監們卻如此揮霍無度。太倉縱然是金山銀山,這金山銀山縱然堆得比景山還高,也不夠這些敗家子們冒額鯨吞。想到這裡,張居正脫口喊道:?
  「莫文隆。」?
  莫文隆趕緊起身應道:「下官在。」?
  張居正示意他坐下,又問:「仆聽說,你與致仕的應天巡撫張佳胤是同鄉?」?
  「是。」?
  「張佳胤是有名的幹練之臣,隆慶五年,由於仆的舉薦,他由兵部職方郎中晉陞為應天府尹。到任一年時間,就政聲鵲起。深得地方愛戴。隆慶六年四月,因處理安慶兵變觸怒了高拱而被免職。仆主持內閣后,意欲給他復職,卻不湊巧他家慈升仙,須得奪情三年。上個月他還有信致仆,言在家治《易》,頗有心得。」?
  聽得首輔如此稱讚張佳胤,作為同鄉,莫文隆亦覺臉上有光,答道:?
  「張佳胤是家鄉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注仰。」?
  「他不單是才子,更是難得的循吏。」?
  「循吏?」莫文隆一愣。?
  「對,循吏!」張居正答得斬釘截鐵,「莫文隆,你應該以他為楷模,勇於任事。」?
  「是,下官謹記首輔教誨。」莫文隆剛說罷這一句應景兒的話,忽然又明白到首輔話中有話。猶豫了一下,又答道,「下官待罪官場這麼多年,一不貪,又不怕吃苦,惟獨缺的,就是一個『勇』字。」?
  「而仆現在向你要的,恰恰就是這個『勇』字,」張居正說張佳胤,目的就是啟迪莫文隆要做一個諍臣,「杭州織造局的內情,你既摸得清楚,就應該上書直諫,以張皇上耳目。」?
  「諫什麼?」莫文隆倉促中問了句糊塗話。?
  「織造局製作龍袍的工價銀。」?
  「這……」?
  「有難處嗎?」?
  張居正掃過來的目光,火一樣灼人。莫文隆渾身不自在,畏葸答道:?
  「下官說過,龍袍工價銀自洪武皇帝開始,就是這麼定價的,都二百年了,經歷了九個皇帝,未曾更易,這已成了祖宗規矩。」?
  莫文隆的這段話中藏了心機,蓋因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初,第一次覲見皇上陳述自己的治國方略時,曾說過「一切務遵祖制,不必更易」,這席話登在邸報上,已是布聞天下。對當時紛亂妄測的朝局,的確起到了穩定作用。這一年半時間,張居正的治國大略,與這句話也基本相符。因此,莫文隆特別提出「祖宗規矩」四個字,意在提醒張居正,這件事不可亂碰。張居正心思通透,哪能聽不懂莫文隆的話外之音?他覺得不僅是莫文隆,就是整個官場,都存在著不知如何審時度勢掌握通變之法的問題,因此便藉機闡述自己的觀點:?
  「祖宗規矩並不是鐵板一塊,其中有好有壞。好的規矩,一個字都不能更改,壞的規矩,不合時宜的規矩,就得全都改掉。譬如織造局用銀這種瞞天報價的做法,不僅僅是壞,簡直是惡劣透頂,焉能不改?」?
  聽這擲地有聲的口氣,莫文隆知道首輔已經下定了決心,加之他平素對織造局欽差的飛揚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
  「首輔欲開萬曆新政,下官無任歡忻。矯枉黜侈竭誠事啟本是臣節。下官明日動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寫折上奏。」?
  「你回杭州要多少天?」?
  「水路半月,陸路十天。」?
  「太晚了,」張居正臉色露出急切的神氣,「我看事不宜遲,你這就回到客棧,寫好了摺子送到通政司,然後再動身回杭州。」?
  莫文隆不明白首輔為何要得這麼急,卻也不敢問。正說告辭,只見姚曠神色慌張跑了進來,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大人,工部尚書朱衡被人抬進了內閣。」?
  張居正這一驚非同不可,急忙問道:「什麼,抬進來的?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他在左掖門前被凍壞了。」?
  姚曠接著就把五更天里左掖門前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張居正聽罷,斥道:?
  「發生這麼重大的事情,為何現在才來報告?」?
  姚曠答:「小的也是半個時辰前才知道,因見著首輔在與莫大人談話,就沒有進來打擾。」
  張居正情急中不得細問,只對莫文隆說:「你回去照仆說的辦,要快!」說罷起身離坐,在姚曠引領下出門迎接朱衡。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6
標題: 金縷曲 第四回 白髮銜冤昏死內閣 紅顏薄命灑淚空樓
 張居正剛出門,便見次輔呂調陽也聞訊出了值房,兩人穿過走廊來到門廳,只見朱衡被人架著,正艱難地朝前挪步。廳堂里本來就聚了不少候見的官員,這會兒都紛紛起身看熱鬧,一片竊竊私語聲。看到兩位輔臣疾步走了過來,又都嚇得紛紛迴避。卻說朱衡一定要拖著病身子來到內閣,原是要找張居正吐吐冤屈泄泄疾忿,誰知一出門再遭風吹,頓時哮喘又犯了,喉嚨堵得厲害,臉憋得青紫。朱祿和另一名家僕把他攙進內閣值樓,那副狼狽樣子自不待言。這會兒見張居正與呂調陽上前迎接,一時激動說不出話來,哽咽喊了一聲「首輔」,竟已是老淚縱橫。張居正忙將他請進就近的客廳,吩咐雜役把地龍燒得更暖些。?
  剛在客廳落坐,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祿趕緊掏出手絹給主人接痰,一向講究整潔的張居正覺得不雅相,便別過臉去。咳嗽聲才停,就聽得坐在一旁的呂調陽結結巴巴問道:?
  「朱大人,您、您、您這、這是怎、怎麼了?」?
  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熱茶,喘氣略順了順,劈頭蓋臉就來了一句:?
  「兩位宅揆均在,老夫是來辭官的!」?
  張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門事件」,對朱衡的這個態度並不吃驚,但仍肅容問道:?
  「朱大人,您怎麼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閹豎們逼著我走啊!」?
  朱衡重重地戳著拐杖,花白鬍須一翹一翹的。看到兩位輔臣都臉露狐疑之色,朱祿便壯著膽子插嘴說道:「咱家老爺在左掖門前凍壞了。」接著講了事情經過。他的話音一落,一向木訥的呂調陽已是氣得五官挪位,一跺腳說道:?
  「豈、豈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門官竟、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裡還、還有王、王法!」?
  朱衡本就在氣頭上,聽得呂調陽這句話,更是血沖腦門,幾乎是聲嘶力竭訴道:?
  「我輩青青子衿,一輩子飽讀聖賢之書。三十餘歲列籍朝班,戴罪官場。治淮河,在田家硤截流差一點被洪水淹死。修濟寧衛碼頭,遇著饑民造反,又差一點被亂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過去,老夫身歷三朝,實心為朝廷辦事,從不敢有半點疏忽。誰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嚴不可冒犯,何況我輩?古人言,鼎烹斧銼可也,但萬不可受凌辱。皇城之內,午門之下,小小閹豎竟然如此放肆,老夫還要這身官袍幹什麼?」?
  朱衡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竟顫巍巍站起來,抖索著要脫下身上的官服。呂調陽趕緊上去阻攔,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對張居正激憤言道:?
  「首輔,國朝兩百年來,還從未發生這等事情。若不嚴懲,朝綱何在!」?
  張居正看到朱衡強撐病體跑來內閣討公道,心裡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把朱衡勸回家調養將息,聽到呂調陽書生氣說話,給老朱衡火上澆油,心裡頭已生了幾分不快,便宕開說道:?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嘉靖四十年,左掖門守門官假傳聖旨,讓御史李學道候見。當時正值盛夏,日頭又毒又辣,李學道曬了兩個時辰,幾欲中暑。後來知道是守門官戲弄他,一怒之下,兩相扭打起來,因此驚動皇上。結果是守門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學道竟然官貶三級,外放州同。」?
  「這種處置有違祖制,李學道受此凌辱,為何還要貶官三級?」呂調陽不服氣地嘟噥。?
  「?宦受寵,古今皆然。」張居正嘆一口氣,繼續言道,「唐憲宗時,元稹出使四川,途中為住官驛事,與一位寵宦發生爭執,寵宦寐肀薨言?〉牧郴鞽鮃壞烙稚鈑執蟮難?凇J慮櫬?驕┏牽?塹?杌旅揮寫?恚?炊?言?」嵛?坎埽?皇奔涫苛終鶓?T?〉暮門笥尋拙右咨鮮檠浴?惺沽樅璩?浚?晃勢渥錚???肯缺幔?緔舜χ茫?腫越穸?螅?匣魯齬??嗪岜??薷錘已哉摺!?葡蘢謔樟艘淮蠖顏庋?惱圩櫻?帳侵萌糌櫛擰!豹?br>  呂調陽與朱衡聽張居正這一席話,都咂摸不出味道來。他究竟是想嚴懲肇事者還是息事寧人忍讓為先?朱衡內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過話茬氣呼呼說道:「老夫自認倒霉,惹不起未必還躲不起?今日先來內閣照會,明日就給皇上遞摺子,辭官回家。」說罷站起身來,欲挪步離去。張居正趕緊過去又把虛弱的朱衡攙扶著坐下,好言勸道:?
  「朱大人千萬別說氣話,不穀方才所言,絕沒有袒護?宦的意思。我輩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麼可能與胸無點墨的閹豎們沆瀣一氣?不穀之所以說了兩個例子,意欲說明宦官得寵,實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萬曆皇帝初嗣大統,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綱。怎麼能容許這等事情發生?朱大人受此凌辱,不穀雖未在場,但感同身受。不過,內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處理,而是由內官監直接秉斷,不穀馬上派員同內官監交涉。」?
  這一番撫慰的話,朱衡聽了心下稍安。呂調陽趁機問道:「朱大人,有一句話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說。」朱衡抬了抬乾澀的眼皮。?
  「這一個小小的左掖門守門官,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蹺。」?
  「是的,」朱衡喉嚨里一片痰響,費勁地說道,「事情發生后,我也仔細想過。開頭以為是路票問題,老夫這麼些年入宮覲見皇上,從不肯給閹豎們送什麼買路錢,我知道他們恨死我了。后又轉而一想,這是多年的事兒了,他們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門新任守門官王起向皇上奏討門外那五間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摺子攪了他的如意算盤,他因此懷恨在心,故選了這麼個惡劣天氣整治老夫。但是,一個多時辰前潘季訓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開了真正謎底。」?
  「是何原因?」張居正問。?
  「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申請八十萬兩用銀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種下禍根。」?
  「啊,竟是為這件事?」張居正咬著腮幫骨略一沉思,說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摺發來內閣擬票,朱大人,你這道摺子寫得非常之好,不穀贊同你的建白……」?
  他的話還未完,只見乾清宮一名傳旨太監已是一腳跨過了門檻。這太監並不認識朱衡,卻也不迴避,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張先生,皇上讓奴才前來傳旨,聽說工部尚書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前鬧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講體面,究竟為何?望查實奏來。」?
  這名太監乾巴巴地說完這幾句話,便轉身出門走了。被張居正苦口婆心勸了半天情緒才稍稍穩定的朱衡,頓時一下子傻了。張居正想著要撫慰幾句還來不及張口,只見朱衡兩手突然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後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
  過了午時,張居正也無心思吃飯,在值房裡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後,張居正一面命人飛速去請太醫,一面命人趕緊把朱衡背上轎抬回府中。新年上歲的,總不能讓一個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內閣。大約半下午時分,派到朱府的人才傳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過來,但還滿嘴囈語。太醫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離開。張居正這才心下稍安,立馬兒就感到疲乏,正說打個盹兒,又有司禮監內侍前來稟報,說是馮公公在文華殿恭默室等他,有幾件事情要商量。張居正讓姚曠揪條毛巾擦了把臉,便信步走了過去。?
  天色還是陰沉沉的,老北風松一陣緊一陣吹得人心裡頭髮煩。內閣與恭默室並不很遠,走這短短一截子路,張居正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看到他來,守值太監連忙挑簾兒躬身迎他進去,先到的馮保,也屁股離了靠椅站了起來。瞧著他笑吟吟說道:?
  「張先生,這北風刀子似的,您出門,咋也不帶個護耳?」?
  「就這幾步路,何必費事。」?
  兩人寒暄著重新落座。春節歇衙半個月,如今開衙五天了,這前後將近一個月時間兩人未曾謀面。乍一相見,免不了都做出親親熱熱的樣子互相說些吉利話兒。小內侍擺了茶點上來,張居正本來就有些餓,便撿了桃酥芝麻糕胡亂吃了幾塊。馮保看到張居正臉上約略有些倦容,便關切地說:?
  「張先生,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累。」?
  張居正點點頭,把話引上正題:「是呀,朱衡今天暈倒在內閣,忙得我午飯也顧不上吃。」
  ?「朱衡他咋了?」?
  馮保裝作什麼都不知,一副吃驚的樣子。張居正知道他是在做戲,也不點破,只蹙緊眉頭說道:?
  「朱衡跑來內閣告狀。」?
  「告誰呀?」?
  「告左掖門值日官。」?
  「告他怎的?」?
  「假傳聖旨。」?
  「哦?」馮保陰笑著說,「原來是為這件事,左掖門的值日官王起大清早就對我講了,說朱衡發神經,深更半夜跑來說是皇上要召見他,要王起開門。」?
  馮保說得稀鬆,張居正聽了好不自在,便沉著臉說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沒有中官傳旨,他頂著北風跑到左掖門幹啥?」?
  「是啊,老夫也這麼尋思。」馮保極力掩飾幸災樂禍的神情,譏道,「王起有王起的說法,這事兒,原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上午,傳旨太監來到內閣傳了皇上的旨意,說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鬧事,要仆查處此事。」?
  「不單皇上,連太后在內,聽了此事都很生氣呢!」?
  「是誰向太后和皇上稟報的?」?
  「咱。」?
  「馮公公,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奇怪嗎?」?
  「有啥奇怪的?」?
  「朱衡三朝老臣,名傾朝野,他一舉一動誠為風範,沒有人去他家傳旨,他怎麼可能跑到左掖門來呢?而且昨夜變天,北風如刀。依仆來看,肯定是有人詐傳聖旨,存心坑害朱衡。」
  「這個人是誰呢?」?
  「肯定是中官。」?
  「張先生這麼肯定?」馮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見馮保閃爍其辭一味推諉,張居正心裡頭很不受用,又不好發作,只得旁敲側擊言道:?
  「這件事情一旦傳開,恐怕對你馮公公不利。」?
  「是嗎?」馮保警覺地望了張居正一眼。?
  「中官詐傳聖旨,這是犯了欺君之罪。您是內廷總管,至少,那些亂嚼舌頭根的,可以說您馮公公管教不嚴。」?
  「我回去查一查,看是誰幹的。若鑿實,就把他關起來。」馮保應付地說,頓了頓,又道,
  「張先生,你還得按皇上的旨意查一查朱衡那一頭。」?
  「馮公公,有這個必要嗎?仆敢斷定,朱衡是受害者。」?
  張居正說得斬釘截鐵,馮保聽了不對胃口卻也不好爭辯,借喝茶定了定神,然後說道:?
  「張先生,老夫今番見您,原是奉了太后和皇上之命。」?
  「啊,太後有何吩咐?」?
  「三件事情,第一是定一定皇上今春經筵的開筵日期,第二是武清伯李偉的修墳事,第三就是為杭州織造局的用銀事。」?
  張冠李戴居正知道這三件事太后都是要聽迴音的,略一思索,便篤定答道:「今春的經筵,昨日就找來三名講官議過,開筵日期定在二月花朝後一日,講官們都在按這個日期作準備。你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麼,武清伯修墳?」?
  「對,」馮保接著說,「武清伯說是在滄州看中了一塊吉壤,太后讓問問您,該如何定奪。」?
  「皇親國戚一應勛爵的婚嫁喪葬大事,宗人府皆有定規,按規矩辦就是了。」?
  聽這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馮保就知道張居正對李偉沒有好感,只是礙於李太后的情面不作表露罷了。他本想提一提李偉的「伯」升「侯」問題,想了想覺得不是時機,故壓下了這念頭,徑直問道:?
  「關於杭州織造局用銀事,張先生有何看法?」?
  一俟扯上這個話題,張居正馬上就想到上午與杭州知府莫文隆的談話,心裡頭便波濤騰涌。他知道織造局用銀增至八十萬兩是馮保的主意,此刻若按本心來談,肯定是一談就崩。因此便耍了個滑頭,繞個彎子反過來問馮保:?
  「聽說孫隆去工部辦理移文碰了釘子?」?
  「是呀,」馮保裝成局外人的樣子,「據孫隆講,他讓朱衡轟了出來,朱衡還就此事給皇上寫了一道摺子,這摺子,今日早上已轉到您手上了。」?
  「是的。」?
  「您準備如何擬票?」?
  「朱衡跑來一鬧,摺子還來不及看呢。」張居正一句話搪塞過去。?
  馮保大略已猜出了張居正的態度,便向前傾了傾身子,故作神秘地說:?
  「張先生,老夫在這裡先給你透個底兒,李太后覺得朱衡倚老賣老,不大喜歡他。」?
  「是嗎?」?
  張居正嘴上這麼應著,心裡頭卻是起了波瀾:?
  卻說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初,留任楊博、葛守禮、朱衡三位老臣,其意是藉助鍾馗打鬼。當時人情洶洶,說是他聯合馮保耍陰謀使絆子擠走了高拱。張居正對這三位老臣禮敬有加,的確起到了「壓倒群猴莫亂啼」的效果。不消半年時間,他就控制住了局勢。一些犟脖子賣拐明裡哼哼哈哈暗中發冷箭的刺兒頭,都被他拔蔥一般收拾得乾乾淨淨,貶的貶謫的謫,哪怕剩下幾個,也都變成了秋風中的老絲瓜,孤零零吊在那裡孤了勢,終究也鬧不成事了。如今在京城十八大衙門中,張居正真箇是一呼百應,指手向左沒有一個官員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權比之素以鐵腕著稱的高拱,不知又高出了多少。這種局面得之不易,皇上年幼一應國事仰賴
  輔固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還在於張居正審時度勢因勢利導,該忍時就忍到極致,該辣時就辣到十分。他常說自己是霹靂手段菩薩心腸。霹靂手段是真,而菩薩心腸則山不顯水不顯讓人看不出來,人們背地裡喊他「鐵面宰相」,可見懼怕之深。?
  局勢既定,張居正在推行新政振衰起隳的過程中,卻又明顯感到三位老臣不但不能繼續發揮穩定人心的作用,反而常常因為政見不合而生掣肘。譬如說,對有著穢行劣跡的官員,張居正要求一律嚴懲,甚至對那些雖無惡績但碌碌無為平庸昏聵的官員,也大都勒令致仕,絕不允許他們尸位素餐貽誤政事。負責對全國官員進行督察稽查手握彈劾大權口含天憲的左都御史葛守禮,卻覺得張居正過於嚴苛。再說吏部尚書楊博,與張居正算是有幾分私交,但對張居正薦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也頗有腹誹。他知道張居正銳意改革,一議既出勢難收回。因此便動了歸隱之意,向皇上遞摺子請求致仕。此舉正中張居正的下懷,但他不願意背過河拆橋的惡名,因此在為皇上擬旨時,說的都是動情慰留的話。怎奈楊博去意已決連連上疏,最後皇上只得應允。楊博走後不久,葛守禮也緊隨其後遞摺子請求告老還鄉,皇上照樣諭旨慰留,如此兩三個回合,最終皇上「恩准」。兩位老臣歸鄉時,皇上頒贈盤纏並派太監登門撫慰。上道之日,張居正親率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員全部參加盛宴送行,場面之熱烈隆重,氣氛之融洽動情,的確為三朝皇帝以來之僅見。這樣一些表面文章,張居正儘可能做得轟轟烈烈。給足兩位老臣的面子,讓他們盡享尊榮。?
  楊博、葛守禮在位時,張居正一心想著怎麼與這兩位「諍臣」周旋,倒把朱衡給疏忽了。及至兩位老人去職離京,碩果僅存的朱衡一下子就到了眾星捧月的地位。這朱衡為人刻板,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誰也休想糊弄他。當年幾次以右都御史的身份總理河道,治黃河淮河運河,都有可圈可點的實績可言,因此在官場上也是受人尊敬的楷模。對他的治河功績以及剛直不阿的性格,張居正深為敬佩。工部衙門的事也用不著過多操心,朱衡是一根實打實的頂樑柱。但是磕磕碰碰的事情屢有發生,時時弄得張居正好生難堪。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去年秋上,李太后忽然發下懿旨,要以自家名義捐資在涿州修一座娘娘廟。接著皇上也發了諭旨:「著工部踏勘建造。」朱衡拿到諭旨就跑來內閣,朝張居正嚷道:「太后既是自家捐資建廟,就不該攤到工部頭上。」張居正不急不惱,笑著問:「工部派員踏勘,有何不可?」「僅是踏勘也就好說,但諭旨上踏勘後頭,還有建造兩字,建造就得花大把的銀子,誰出這個錢?近年財政空虛,太倉里銀錢匱乏,這一點,你當首輔的比我更清楚。工部正常開銷尚且不能保證,眼看春汛就到,但幾處河道的修整因缺銀兩尚不能竣工,哪裡還有一兩銀子的閑錢,去建這座無關國計民生的娘娘廟。」朱衡所說都是實情,說句本心話,張居正對李太后篤信佛教好做功德也是很有意見,心中始終不肯判一個「肯」字。但他從不表露,每次懿旨一出,他總表現出十二分的熱情。這次皇上「著工部踏勘建造」的諭旨,還是由他親自票擬。他的本意是先不讓李太妃拿錢,讓工部派兩個人去涿州選址,再繪製圖樣,待圖樣確切再做預算。這一應事體進展的快慢,還不由工部掌握?你慢悠悠磨蹭半年拿出個圖樣來,再送呈李太后審定,不滿意還得修改,這一來一去不又過去了幾個月?真正動工修建最快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到那時,國家財政好轉,哪裡還擠不出幾萬兩銀子來?張居正用意在一個「拖」字,偏朱衡死腦筋猜不透首輔的心思,一口咬定沒有錢就決不辦事。若是戶部兵部刑部的事情,張居正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明說了。對這位朱衡,他就不便掏心窩子說實在話,只能暗示。
  但朱衡認死理決不肯變通。鬧過內閣后,他還親自給皇上寫摺子,力陳工部經費奇缺實難從命,惹得李太后老大的不高興。虧得張居正想出辦法把原屬內官監管轄的京城寶和店劃到李太后名下。這寶和店專為採購宮內日用貨物,一年收入有十幾萬兩銀子,李太后拿到了這個店,就解決了每年的香資施捨問題。這麼做雖然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畢竟一勞永逸解決了大問題。有了這筆收入,李太后也就不好意思讓別人替她捐資做功德了。自這件事情發生后,張居正就動了心思想把朱衡的工部尚書換掉,但一時找不到恰當理由,這事兒就這麼拖著。
  這次左掖門事件的發生,倒是為他撤換朱衡提供了良機。但事情並非想像的那麼簡單,關於杭州織造局擴增工價銀一事,張居正心裡頭也是十分的反感。其因有二:一是覺得司禮監不與工部商量單方面定下經費,這樣做不單有違祖制,而且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歷來宦官干政,有哪個不是從小事上試探?一俟如願以償,接下來就是得寸進尺有恃無恐,最終弄得朝局大亂;第二是工價銀突然增幅這麼大,稍加分析就推斷得出,這是馮保利用李太后愛子之心而又不諳織造內情,故獅子大張口,好從中撈取大把的銀子。這事情若發生在別人身上,張居正早就使出了霹靂手段,但對馮保,他卻不能不謹慎從事。秉持朝綱者若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一味意氣用事,到頭來不僅禍及其身,且社稷尋亦覆敗。因此,對處理這件事的分寸感的把握,張居正心中有數。最終,這件事情的圓滿解決,他必須達到兩個目的:一是朱衡離任致仕,二是杭州織造局的用銀額度必須大幅降低……?
  張居正悶葫蘆似的坐在那裡想了半天,馮保枯坐難挨,正沒排遣處,忽然一名小內侍冒冒失失地從外頭闖了進來,馮保認出這是李太後身邊的管事牌子王三,便問他:?
  「你跑來幹嗎?」?
  王三向兩位大人行過參見之禮,然後垂手說道:「老公公,太后讓奴才來傳個話兒。」?
  「說吧。」?
  「宮裡頭鐘鼓司的那些戲文,太后都聽膩了,她老人家聽說京城裡頭有個叫張九郎的,一張嘴有絕活兒,叫得出百鳥投林,便要老公公安排張九郎進宮表演。」?
  、王三說完就走了,馮保瞄著他的背影一笑,對剛剛回過神兒的張居正說道:?
  「張先生,老夫不能在此久坐了,太后要聽張九郎的口技,老夫這就去安排。」?
  「啊,張九郎的口技早有耳聞,只是一直未曾聽過,」張居正目光幽幽一閃,笑道,「太后倒是滿會欣賞。」?
  馮保已是起身要出門,臨走留下一句話:「張先生,別看太后閑,唯其閑著,她才有工夫琢磨事兒。她想辦的事,任誰也不敢違拗。」?
  出得恭默室走回內閣,張居正一路上品味著馮保的話,他聽出了其中的提醒,更聽出了其中的威脅。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了《禮記》中的一句話:「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回到內閣,早已過了散班時辰。他對守候在此的轎班班頭說:?
  「去積香廬。」?
  
  從紫禁城到泡子河邊的積香廬,少說也有十幾里路,張居正散班后乘轎來這裡,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天色就已黑盡,隨行護班點了四盞氣死風的油紙大紅西瓜燈探路,一路熙熙攘攘,戌末時分才來到積香廬大門前。?
  自從玉娘住進這裡,張居正就會隔三岔五到這裡來與她幽會,有時也在這裡會見知己至交處理公務。因此,本已閑置多年的積香廬忽地又熱鬧起來。出於安全考慮,五城兵馬司也為這裡增派了守護兵士,一天到晚戒備森嚴,普通庶民下層官吏想偷窺一眼都不可能。?
  張居正在門口的轎廳里下了轎,負手繞過照壁,踱步到山翁聽雨樓。一大幫侍應在樓門口已是垂手肅立多時,一個個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地恭迎,人堆兒里唯獨不見玉娘。張居正來到一樓花廳里坐下,問跟在他屁股後頭進來的積香廬主管劉朴:?
  「玉娘呢?」?
  「在樓上,」劉朴畢恭畢敬回答,「要不,下官派人去喊她下來。」?
  「不用了。」?
  張居正說著又起身步出廳堂,踏入簾幕深深的迴廊,在盡頭處轉折上樓。自玉娘住進這山翁聽雨樓,積香廬中一應男侍再沒有上過樓來。玉娘的起居照應,一概由當年王篆贈送的兩名婢女負責。至於樓上一應打掃布置事宜,則由劉朴新招的幾名粗婢管領。張居正一心想看看玉娘這會兒呆在房子里幹些什麼,所以上樓時躡手躡腳生怕弄出響動來。山翁聽雨樓造得既恢弘又精巧,沿著裝了雕欄隔扇的曲折花廊,這二樓大大小小也有十幾間薰香密室,玉娘住在頂頭兒一間名叫萃秀閣的房子里,這是二樓最大也是裝設最為華麗的一間,它三面環水一面環山。當然,這山不是天造地設的丘山,而是造園大家紀誠疊出的黃石假山。山高盈丈,峻峭凌雲,再加上芭蕉修篁襯映,倒也透出幾分江南的山林之美。那三面之水,也不是一覽無餘的浩茫,曲橋小榭,蟹嶼螺洲,莫不錯落有致。所以,置身在萃秀閣中,猶如身在畫圖美不勝收。張居正走到萃秀閣前,門虛掩著,他並沒有急著推門進去,而是借著梁間垂下的宮燈,看了看門兩旁那一副板刻的對聯:?
  紅袖添香細數千家風月?
  青梅煮酒笑看萬古乾坤?
  這副對聯是他新寫的,原先掛著的一副是「爽借秋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他嫌這對聯太過閑雅,有點與鷗鷺為盟的名士氣,便把它撤了下來,親撰一副換上。站在門前的張居正,一看到那「紅袖添香」四字,一股子溫婉之情便自心底油然而生,他側耳聽了聽,門內竟無動靜,便輕輕地把門推開,屋子裡黑燈瞎火悄沒聲息。?
  「玉娘。」張居正站在門口喊了一聲。?
  沒人應聲。?
  「小燕兒。」張居正又喊了女婢的名字。?
  「?!」?
  脆脆的一聲答應,小燕兒從另外一間房子里跑出來。見到張居正,她忙行禮。?
  「玉娘呢?」張居正問。?
  「她在房裡呀。」?
  小燕兒探頭一看房內一片漆黑,便趕緊把燈掌上。借著搖曳的燈光,張居正這才看清,玉娘一動不動坐在梳妝台前。?
  「玉娘,你怎麼了?」?
  張居正一聲驚問,快步走過去,只見玉娘淚流滿面,手上還拿著一條白綾。?
  「小姐!」小燕兒也驚叫起來。?
  張居正伸手制止她並讓她退了出去,他看到玉娘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便走到她身後站定,輕撫著玉娘的香肩,柔聲問道:?
  「玉娘,你究竟怎麼了?」?
  玉娘稍微抖動了一下,仍沒有說話。?
  「誰欺侮你了?」張居正又問。?
  玉娘搖搖頭,突然手拿白綾一蒙臉,嚶嚶地哭出聲來。?
  玉娘這一反常的表現,弄得張居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三天前他離開這裡的時候,玉娘還有說有笑。怎麼就突然變樣兒了呢?張居正也不知怎麼解勸才好,這時,他突然瞥見梳妝台上放著一張紙,便伸手拿過來看,原來是一張簽文,上面寫道:?
  第三十五簽陌頭楊柳下下??
  離巢燕子任翻飛?
  喚盡東風總不回?
  暮鼓晨鐘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歸??
  
  一看這簽文的式樣,張居正就知道是呂公祠製作的。傳說呂公祠求籤極為靈驗,三年一度的會試期間,許多士子都去那裡卜問前程。張居正當年參加京試之前也被同伴拉著去求過一簽,在他看來,都是些模稜兩可的話,看過也就忘了。現在聽到玉娘哀哀欲絕的哭聲,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邊低聲問道:?
  「玉娘,你去了呂公祠?」?
  玉娘點點頭,仍止不住抽泣。張居正哪裡知道,玉娘心中的凄楚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化開的。卻說前年秋天被王篆從窯子街搭救出來住進了積香廬后,玉娘就很少出去過。起先是因雙目失明行動不便,后經過太醫精心調治,半年後眼睛復明,又繼續服了一些時間的葯,雙眼終於完好如初。這期間,張居正經常來看望他,噓寒問暖調羹問葯,心細如髮極盡溫柔。這一份殷勤,終於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處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張居正的魅力所在,這位聲名顯赫威權自重的宰魁,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內里卻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剛烈冷酷的一面,在玉娘面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著她梳妝時的憐愛的眼神,是他在酒席上行令時那種孩子式的狡黠……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玉娘對張居正的感情也在起著微妙的變化。起初她只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愛上了他,接著她便身心投入地愛他,到後來,也就是現在,她已是一天也離不開他。她認為「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詩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詩,相愛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廝守,那還叫什麼樣相愛!遺憾的是,張居正並不能每天來積香廬陪伴她。每逢張居正來,她快樂得像一隻蝴蝶,迷不知終其所止;張居正不在的日子,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獨守香閨慵懶無語。恨只恨相見日少分手時多,短暫歡娛換來長久離別。更多的夜晚,她只能把無窮思念化在憑欄的遠眺或者繞指的琴弦中……這兩日張居正沒來,她便感到百無聊賴,一腔懷春的幽緒無從排遣。今天大清早兒起來,看到昨日還晴朗的天忽地就變了,心裡頭便生了惆悵。今天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在積香廬里,從主管劉朴到一般傭人,誰見了她都是滿臉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們是害怕張居正的威權而不得不這樣做。常言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一想到自己十八歲的生日形單影隻,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不免悲從中來。一個人坐在房子里胡思亂想,忽然記起有人說過呂公祠的神簽靈驗,這呂公祠與積香廬隔不太遠,都在泡子河邊,便心血來潮要去呂公祠求籤。吃過午飯,在兩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轎來到呂公祠中,施了香資之後,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搖起了簽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張居正能夠明媒正娶,一頂花轎吹吹打打把她迎進大學士府中。但是,當她看到那一隻竹籤落地,老道人按竹籤的標號給了她這一紙簽文時,她當時就傻了。回到積香廬的萃秀閣中,她忽然產生了人生如夢物是人非的感覺。如果說以往她已朦朦朧朧地感到紅顏薄命,那麼現在看到這簽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觸摸到痛苦。整整一個下午,她把那張簽文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忽然覺得,她與張居正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一場愛情,倒不如說是一場遊戲。她愛他卻得不到他,年復一年,她只能在暮鼓晨鐘里憔悴,對於一個痴情少女來說,還有什麼比「年年空盼旅人歸」更能折磨人呢?思來想去,她已是萬念俱灰,再加上生日的冷清,喑喑啞啞的天色也似乎是一種暗示。她陡然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她從柜子里翻出一條白綾,想用它懸樑結束生命,可是在付諸行動之前,她的心中又掛牽著她所鍾愛的人,她希望他此時此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為她哼起在她江南老家每逢生日親人們就會唱起的那支小調「阿儂小小,阿儂嬌嬌……」就在這揪心揪肺一腳踏生一腳踏死的煎熬中,她等待的那一個人突然出現了,一聽到他沉穩且又充滿魅力的聲音,她再次淚流滿面。?看到玉娘的眼淚像不斷線的珍珠,張居正掏出手絹輕輕替她擦拭,低聲問道:?
  「玉娘,你為何要去呂公祠抽籤?」?
  玉娘咬著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問姻緣。」?
  張居正這才明白玉娘為何傷心,他心裡格登一下,連忙說:「呂公祠的簽不靈驗。」?
  玉娘的聲音充滿哀怨:「全北京的人都知道呂公祠的簽靈驗,就你說不靈驗。」?
  張居正苦笑了笑,認真答道:「若是問功名前程,呂公祠的簽倒還有幾分準頭,若論婚姻家事,呂公祠的簽真的不靈。」?
  「哪兒靈呢?」玉娘眼中忽然射出一絲期望。?
  「香山寺。」見玉娘滿眼疑惑,張居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疼地說,「玉娘,你想出去求籤,也該選個好日子,今天北風這麼大,還不把你凍壞了。」?
  玉娘一聽這體恤話兒,頓時心頭一熱,丟了手中的白綾,一把撲到張居正的懷中,雙手搗著張居正的胸口,用她那好聽的吳儂軟語哭道:?
  「老爺啊老爺,今天是奴家的生日啊!」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7
標題: 金縷曲 第五回 談笑間柔情真似水 論政時冷麵卻如霜
  大約一個時辰后,張居正與玉娘下得樓來,但見到處張燈結綵一片節日氣氛。皆因張居正聽說今天是玉娘的生日,連忙傳令劉朴趕緊把山翁聽雨樓裝點起來。他在樓上與玉娘軟語溫存
  ,嘴兒舌兒地說著體己話兒。卻是苦了樓下的劉朴,巴巴急急一會兒跑進門裡,一會兒跑出門外的張羅。元宵節過去了六七天,才收撿起來的各色彩燈又都搗騰出來盡行掛上。虧得皂隸僕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腳忙而不亂,也就大半個時辰,便把山翁聽雨樓布置得水晶宮一般,特別是樓下大廳,紅紈綠綺火樹銀花,端的是天上宮闕瑤池氣象。儘管那一支下下籤給玉娘心中投下的陰影一時還難以除盡,但乍一見到這股子隆重熱鬧的氣氛,特別是有張居正陪侍在側,心中已是十分陶醉。為了表示親熱,張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當著一應僕役的面,拉著玉娘的纖纖玉手,並肩款款步入膳廳。張居正來之前,晚膳就已備下,但那已是不作數了。承張居正之命,廚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歡吃的淮揚大菜。只是這等豐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張居正和玉娘,斷沒有第三人前來叨光,侍應都退到門外恭候應差。兩人入席對面而坐,張居正親自執壺,把已溫熱的紹興極品黃酒女兒紅斟滿兩杯,然後雙手擎起一杯,動情言道:?
  「玉娘,這一杯酒,我倆同飲。」?
  「為何?」玉娘撒嬌地問。?
  「為祝賀你的生日,更為了白居易寫下的那兩句膾炙人口的詩。」?
  「哪兩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
  玉娘淺淺一笑,香腮上露出兩隻好看的酒窩兒,她夢囈般說了一句:「多謝老爺。」也雙手拿起酒杯與張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飲了。?
  酒過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紅暈飛腮更顯嫵媚,借著酒力,她向張居正丟了一個媚眼,俏皮地問:?
  「老爺,聽人說你是鐵面宰相?」?
  「你是不是說我寡情?」張居正笑著反問。?
  「我不知道。」玉娘也嬉嬉笑了起來。?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張居正瞅著玉娘臉上那一對好看的酒窩兒,不免心旌搖蕩,謔道「人上一百,種種色色,因稟賦、地位、才情各不相同,這男歡女愛的形式,也就因人而異。」?
  「有哪些不同?」玉娘覺得新鮮,便追問道。?
  「在不穀看來,這男歡女愛,分有四種境界。第一種游龍戲鳳,這是天子的境界。」說到這裡,張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擠眼,神秘地問,「玉娘,你知道奴兒花花么?」?
  玉娘想了想,答道:「聽說過,她是一個波斯美女,是被韃子進貢來的,她一來就成了隆慶皇帝的心肝寶貝,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死掉了。」?
  張居正生怕玉娘聯想又生傷感,連忙評價道:「這隆慶皇帝與奴兒花花之間,就叫游龍戲鳳。龍鳳之戲,只能發生在皇帝身上。」?
  「那麼你呢,首輔大人?」玉娘含情問道。?
  「我嘛,」張居正「?」兒飲了一杯酒,半是自負半是調侃地說道,「或可列入第二種境界。」?「什麼叫第二種境界?」?
  「憐香惜玉。」張居正一字一頓答道。?
  「憐香惜玉,」玉娘立刻聯想到自己,不由得眉頭一蹙,嘆了一口氣言道,「奴婢在南京時,曾聽說過一副對聯,上聯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聯是『女卑為婢,女又可作奴』。首輔大人,您說這副拆字聯好么?」?
  張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馬兒答道:「好什麼呀,這都是一些無聊文人的遊戲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實實在在就是一個奴婢呀。」?
  玉娘眼眶裡又噙滿了淚水,張居正下意識看了看門外,隔著帘子倒也看不見什麼,但他仍心生顧忌,壓低聲音說道:「玉娘,你不要在這些稱謂上計較,嬪妃們在皇上面前也自稱奴婢,你說,她們是奴婢么?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稱奴婢;絕代佳人西施,在名相范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稱。可唐明皇與范蠡,從沒有把自己的意中人當成奴婢來看。」?張居正言詞懇切,玉娘聽了好不感動,她強忍眼淚,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怎麼了,人不爭氣,眼淚也不爭氣。」?
  「世上動情之物,莫過於女子之淚也。」張居正今晚上鐵定了心要逗玉娘開心,因此盡揀好聽的話說,「玉娘你這一哭,我這心裡頭,就結了老大一個疙瘩。」?
  「這是為何?」?
  張居正拈鬚答道:「不穀政事繁雜,一入內閣,就忙得像轉磨的驢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來看你,讓你一個人獨守寂寞,慚愧慚愧!」?
  看著張居正痛心疾首的樣子,滿懷春夢的玉娘怎不感動非常!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竟起身離席走到張居正跟前,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火辣辣地親了一口。?
  張居正頓感全身酥麻,他趁勢把玉娘攬進懷中,笑道:「這一吻千金難買,來,再來一個。」?「你要我偏不給,」玉娘淘氣勁兒上來,竟咯咯地笑個不停,鬧夠了又嬌聲說道,「老爺,你方才的話還未說完,這男歡女愛的第三種境界是什麼呀?」?
  「第三種境界嘛」,張居正心思還未完全收攏,用手摩挲著玉娘嫩白白的臉蛋兒,色迷迷地說,「就是尋花問柳。」?
  「尋花問柳?」玉娘一雙杏眼撲閃閃地,仰著臉說,「比起憐香惜玉來,這尋花問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對呀,墨客騷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詞人柳永,是尋花問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經邦濟世之才,卻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的詞,除了他,還有誰做得出來!這柳永不是一個好官,卻絕對是一個多情種子。傳說他死時,前來送葬的都是青樓歌妓。」?
  「老爺不喜歡尋花問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著張居正黑得發亮的長須。?
  「不喜歡!」張居正回答乾脆。?
  玉娘不吭聲,過一會兒才問:「那第四種境界呢?」?
  「偷雞摸狗。」?
  「偷雞摸狗?」玉娘噗哧笑出聲來,嗔道,「這叫什麼境界,羞死人的。」?
  張居正淺淺一笑,用指頭輕輕戳了一下玉娘臉上的酒窩兒,說道:「大凡偷雞摸狗之人,都是市井無賴,看中良家婦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爺所言極是,」玉娘掙脫張居正的懷抱,撫了撫雲鬢,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著指頭說道,「四種境界,把你們男人的種種世相都概括盡了。老爺是真正的憐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卻沒有冰清玉質,老爺錯愛了。」?
  張居正盯著玉娘,溫存地說:「偌大京城雖然美女如雲,但玉娘你是一花獨秀。說句丟醜的話,不穀第一次在京南驛見到你,就為你的美色與才藝傾倒。」?
  張居正此話並非戲言。還有一種感覺他不便說出,那就是他與玉娘第一次共擁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處子,溫溫婉婉盡顯羞態。此後,只要與玉娘同床共枕,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一種令人魄盪神馳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膚如雪,香氣如蘭,只要和她在一起,張居正無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痴。每每在積香廬得了幽會的樂趣,回到內閣處理公務,他就格外顯得精神飽滿。?
  大概是因為評價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問道:?
  「老爺真的這麼看?」?
  「君子無戲言。」張居正目光如火,說話如同發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爺如此眷顧!」?
  玉娘想到那隻下下籤,心裡頭不免又鬧起彆扭。張居正看到玉娘臉色又有異樣,正想著如何
  弄點噱頭調和氣氛,忽聽得帘子外頭有人清咳一聲,輕輕叫喊了一聲:?
  「老爺!」?
  張居正一聽是管家游七的聲音,頓時臉色一沉,心想這獃頭鵝怎地這麼不知竅,偏在這時候來掃他的興頭。才說要拒,又怕他有要緊事稟報,便不情願地喊他進來。?
  游七雙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隻青花瓷壺進門,看他唿噓噓的樣子,一身寒氣還未除盡。張居正與玉娘的事倒也沒有瞞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條狗,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這也是游七敢來的理由。游七一進門便沖著玉娘巴結地一笑,然後往角落裡站。?
  「你抱的什麼?」張居正問。?
  游七答道:「奶子,馮公公派人送來的奶子。」說著就把那隻壺擱到膳桌上。?
  張居正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監親自帶著兩名小火者到他家來送奶子,言明這是馮公公的關照,從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壺。他讓提督向馮公公轉致謝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還想著就此事當面向馮保表示感謝,誰知一談事兒就把這給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壺,還是熱的,便問道:?
  「你是專門送這個來的?」?
  「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緊事要向老爺請示,順便就把奶子帶了來,剛用開水燙過,還是溫的,老爺現可享用。」?
  游七嘴中說著老爺,眼睛卻睃著玉娘。張居正吩咐婢女拿來兩隻乾淨瓷杯,把奶子倒上,遞了一杯給玉娘,調侃地說:?
  「玉娘,這是醒酒湯,你喝一杯。」?
  玉娘接過,一看滿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兒來,便問:?
  「這是什麼呀?」?
  「你喝下,我再告訴你。」張居正笑道。?
  「你不說,我就不喝。」?
  玉娘骨嘟著小嘴,假裝生氣,張居正也不答話,只悶頭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咂著舌頭贊道:
  ?「玉娘,這是真正的玉液瓊漿,你快嘗嘗。」?
  玉娘看著張居正愜意的樣子,將信將疑抿了一口,小嘴一噘嗔道:?
  「什麼瓊漿玉液,不過是牛乳嘛。」?
  「牛乳,牛乳有這好的味道?」張居正故意大驚小怪,「你再品一口。」?
  玉娘並不品,只偏著頭問:「那你說是什麼?」?
  「奶子!」?
  「什麼奶子?」?
  「人奶嘛。」?
  張居正說罷,朝玉娘擠了擠眼,哈哈大笑起來。游七極少見到主人這麼開心過,也在一旁陪著諂笑。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看到一個長髯過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子,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們又這麼肆無忌憚地大笑,玉娘便覺得張居正這是故意調戲她,頓時臉紅得像熟透的櫻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氣,於是氣鼓鼓斥道:?
  「你們男人,都是些邪貨簍子,正兒八經的人,哪會動這等歪心思!」?
  玉娘這一罵,張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來幫主人打圓場,笑道:?
  玉姐兒,你這話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國,億萬生民,最有資格嘬奶子的,是誰嗎?
  「你說是誰?」玉娘白了他一眼。?
  游七陶醉地說:「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該是咱家老爺,當今的首輔大人了。」?
  「是嗎?」?
  「京城裡專有一個奶子府,養了一大批奶媽,這些奶媽都是萬里挑一選上來的。」?
  「這麼說,皇上與首輔都成了嬰兒了。」?
  「是啊,惟其嬰兒,才能備受呵護嘛。」?
  游七搖頭晃腦,口氣中滿是炫耀。張居正看他扯遠了,便收回話題問道:?
  「你還有何要緊事?」?
  經這一問,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趕緊說明原委:卻說五天前,荊州府知府趙謙派了個姓宋的師爺來京,他是乘馬車來的,隨車帶來十幾個沉甸甸的大禮盒兒,都是荊州特產。還帶了一大筐一色兩斤多重的大鱉,說是從江陵縣海子湖中撈上來的。張居正喜歡吃紅燒鱉裙,做出一碗鱉裙來,少說也得一二十斤鱉。張居正常說,最美味的鱉裙還是家鄉海子湖的,故從江陵來的人,都會帶大鱉給他。這宋師爺尋到張大學士府卸下禮盒兒,即向游七說了來京公幹。他的東家趙謙已聯絡湖廣一幫熱心官員,湊了一萬多兩銀子要給張居正在荊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學士牌坊,如今工程過半,特來懇請首輔本人向皇上討下御筆,題一個大學士匾。當時各地修牌坊成風,走百十里官道,少說也見得上十幾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鄉建造一座紀念性的建築以資顯耀。趙謙的想法並非別出心裁,而且又是幫張家做功德
  游七覺得是件好事,便應允了宋師爺的請求,讓他覓店住下等消息。一連幾天,張居正要麼不回家,要麼回家很晚,除了廳堂會客就是書房訓子,竟找不到個說話的機會。宋師爺又催得緊,每天過張大學士府來討信。今兒下午又來了,說是明日就得返程,無論如何得帶個實信兒走。游七這才急了,覓了轎子趕到積香廬來。?
  本來逢場作戲一門心思要討玉娘歡心的張居正,聽完游七的陳述,當即就沉下臉來。歷來,他把光宗耀祖視為卑污心理,因此對建牌坊一事大為不滿。隆慶二年他升任大學士后,湖廣道官員裡頭就有人倡議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誰知這個趙謙又舊事重提,且還籌集了巨額銀兩。當年,趙謙在江陵知縣任上與他通過信,後來,家父也常常來信誇他幹練會辦事,因此在他薦舉下,趙謙於隆慶五年升為荊州府同知,去年又趁著地方官員調整的機會,再次將他從同知任上遷升知府。誰知這個趙謙這般不對心性,竟弄了這等爛污事來煩他。?
  「牌坊已經開工了?」張居正問。?
  「宋師爺說,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
  「簡直亂彈琴,」張居正氣不打一處來,罵道,「誰讓他籌集銀兩來著?知情的知道這是他趙謙自作主張,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我張居正授意的,這是往我臉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訴錢師爺,讓他轉告趙謙,立刻把那牌坊拆掉。」?
  「是。」?
  游七挨罵慣了,倒也不覺得難為情,朝玉娘點點頭,躬身退了出去。?
  一桌子菜早就涼了,好在兩人早已酒醉飯飽,正準備撤席離去,劉朴又進來稟道:?
  「大人,光祿寺丞李大人來訪。」?
  「到了嗎?」張居正問。?
  「已在廳堂里候著。」?
  張居正轉身對玉娘說:「你先上樓歇息,我見過客人就來。」?
  「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
  玉娘含情脈脈瞟了張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幾分醉意,裊裊娜娜上樓去了。?
  
  張居正踅過客廳,只見光祿寺卿李義河,已先自在那裡坐定了,見他進來,又忙著站起,指著頭上璀璨的宮燈笑道:?
  「叔大,這樓里又弄得喜氣洋洋的,怎麼,又過一次元宵節了?」?
  張居正與李義河既是荊州府的小老鄉,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進士,屬於那種可以掏心窩子說話的密友,他與玉娘的事也沒有瞞他,於是答道:?
  「玉娘今天生日,湊個興,熱鬧熱鬧。」?
  「啊,應該應該,」李義河嘻嘻哈哈謔道,「沒想到首輔年過五十,卻大交桃花運,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無上妙品。」?
  「什麼二八佳人,現在是二九佳人了。」張居正趕緊轉移話題,指著李義河肥胖的身軀,笑道,「三壺兄,幾日不見,看你又胖了一圈。」?
  三壺是李義河的綽號,他是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不能缺。且胃口極佳,一上席面就捨不得放筷子,所以胖得喘氣兒都難。前年張居正實行京察,撤換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義河從湖南按察使任上調來北京,一時間沒什麼好位子可以安頓,便給了他一個工部左侍郎的職銜,實際任職光祿寺卿。這光祿寺專管皇上的宴會與頒賜給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門來,是個
  差。但好歹從地方官變成了京官,且還列班「小九卿」,李義河心中覺得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說得過去。何況他本是一個饕餮之徒,當一個專管吃喝的光祿寺卿,倒也十分實惠。張居正說他又胖了一圈,便含了這層意思。李義河雖然有心計,但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哈哈三個笑的隨和人,對張居正的調侃,他用濃重的應城鄉音答道:?
  「叔大兄,若不是老朋友,我真懷疑你是在故意整我。」?
  「此話怎講?」?
  「光祿寺管什麼的,不就是吃喝嗎?一聞到肉香酒香,我焉能忍住不吃?」?
  「看你這肚皮,好像懷了龍鳳胎,你累也不累?」?
  「累呀,」李義河哭喪著臉,雙手摟著腆得高高的肚皮訴起苦來,「每天回家,我就跑到磨房裡去,卸下驢子,自己頂上去轉磨兒,一轉一個時辰,累得身架散了箍,可就是瘦不下來。」?
  李義河天生大嗓門,加上誇張的表演,逗得張居正捧腹大笑。笑夠了,才問道:?
  「幼滋兄,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今天又有什麼事來煩我?」?
  「為朱衡的事,」李義河頓時收了笑意,換了一副面孔說道,「下午,劉炫前來找我。」?
  劉炫是隆慶五年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張居正,按士林規矩是劉炫的座主,加之劉炫通籍后外放荊州府嘉魚縣當縣令,又在張居正的老家干過兩年,因此張居正對他甚為器重,去年將他調來北京,升任為工科給事中,當上了口含天憲的言官。?
  「他來找你做什麼?」張居正問。?
  朱衡被中官騙往左掖門挨凍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門已是吵得沸沸揚揚。很多官員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劉炫也是一個。」?
  「他想怎麼辦?」?
  「他想寫一道彈劾摺子呈給皇上。」?
  「彈劾誰呀?」?
  「馮保。」?
  「啊?」張居正眼眶裡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問道,「劉炫為何就能認定,是馮保要整朱衡」?
  「劉炫說他有鐵證。」?
  「什麼鐵證?」?
  「他有一名小老鄉,也是一名太監,叫賈水兒。在尚衣監管事牌子胡本楊手下做事,他說昨日夜裡胡本楊從馮保府中回來,長吁短嘆睡不著覺,便拉著賈水兒喝酒聊天,看到變天了,胡本楊就嘮叨著說,朱衡大司空這大一把年紀,若弄到左掖門,會不會出人命?一邊說,一邊還罵吳和做事陰損。賈水兒當時並不明白鬍本楊說話的意思,還以為他是喝醉酒說胡話,至到朱衡出了事兒,他才知道整朱衡是吳和的主意,而且是在馮保家定下的。」?
  「這麼重要的事情,賈水兒怎麼可能告訴劉炫?」?
  「這個我沒有細問,但這大的事,劉炫決計不敢亂說。」說到這裡,李義河咧嘴一笑,用嘲諷的口氣說道,「這劉炫是個人精,他說,若是中官把他騙到左掖門,他保證凍不著。」?
  「是嗎?」張居正心不在焉應了一句。?
  李義河坐在那兒已是喝乾了兩壺茶水,這會兒又讓侍應續滿一壺,咕了幾口,接著說道:?
  「劉炫是工科給事中,工部尚書出了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問明朱衡去左掖門走得太急,只穿了絲棉襖子,這哪兒能抗北風啊。他說,他從小就知道,禦寒得穿獸皮襖子。而且,獸皮也有分別,若是羊羔兒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狸皮襖子可抗到
  三更,最冷的天莫過於四更五更,若想抗過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襖子。一聽這席話,就知道劉炫是官宦人家長大的,不懂生活的艱難。朱衡雖然貴為大司空,平常卻節儉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襖子,得五六十兩銀子,他哪裡捨得……」?
  李義河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卻發現張居正根本沒有聽他的。而是悶坐在那裡皺著眉頭想心事,也就把話頭打住。屋子裡靜默了一會兒,侍應又提著銚子推門進來續水,帶進一陣風來,吹得宮燈略略有些晃動,搖曳的燈光讓張居正猛然驚醒,他揉了揉眼袋,問李義河:?
  「你怎麼不說了?」?
  「你不聽,我說它幹嘛。」李義河回道。?
  張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說道:「不穀方才在想,這劉炫獲得的情報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處置,尚須三思而行,你方才說,劉炫已去過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賈水兒的話告訴了朱衡?」?
  「沒有,」李義河打了一個茶嗝,舔了舔嘴唇說道,「劉炫一心想寫摺子製造轟動,哪會先泄了這天大的機密!」?
  「這還差不多,」張居正自言自語地點點頭,接著又問:「幼滋兄,劉炫找你討見識,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裡找我討見識,」李義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過我探探你首輔大人的口氣。」?
  張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復了那種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著李義河,一本正經地說:?
  「事關重大,不穀想先聽聽老兄的高見。」?
  「我嘛,」李義河略頓了頓,爽然答道,「我支持劉炫寫這道摺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閹黨無視朝廷綱紀,詐傳聖旨,將大臣體面視如敝屣,此風不殺,萬曆朝就開了危險先例。長此下去,閹黨亂政,我輩士人豈不淪為刀俎下之魚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講過,自今年始,要推行財政改革。這財政改革無非兩條,一是開源,二是節流。內廷繞過工部申請杭州織造局用銀,竟高達八十萬兩,這不但沒有節流,反而是獅子大開口。如果不向皇上說明事體取消增額,你的財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犂鉅搴鈾禱叭韁褳駁苟棺櫻?啪誘??找∫⊥罰?氐潰骸罷┐?ブ加牒賈葜?煲?橇交厥攏?br>  不能扯到一起。」?
  「怎麼是兩回事?」李義河據理力爭,「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撓織造局用銀增額一事得罪了馮保,閹黨們怎麼會出此毒招整他。」?
  見李義河振振有詞,除了激憤卻沒有獨立見解,張居正便拿話「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場呆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麼還像那些青年士子,說話意氣用事。」?
  李義河一時揣摩不透張居正的心思,咕噥道:「意氣用事也並非全是壞事,人心中存一點意氣,才不至於失了讀書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弟直言,我看你舉棋不定,心中定有難言之隱。」?
  「什麼難言之隱?」?
  「你是怕得罪馮保。」李義河口無遮攔,語重心長勸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當了首輔。不過,有句話我還得勸你,對閹黨不能一味遷就。高拱千不是萬不是,但是對閹黨制約有方,決不姑息養奸,就這一點,足可讓人稱道,比之人家高鬍子,你叔大就軟了一些,難怪有人說,對各衙門官員,你是霹靂手段,對內廷太監,你是菩薩心腸。這一次左掖門事件,你若再態度曖昧,不理直氣壯站出來為朱衡說話,士林中人就會背地裡罵你是軟骨頭,授人以柄的事情,千萬做不得啊!」?
  張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義河,卻沒想到招來李義河一通議論,反被他搶白一番。在京城裡,能用這種口氣同他講話的人,除了李義河,斷沒有第二個。這位威權自重的首輔平常聽慣了順耳的話,現在當面被人數落,他一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譏誚地評了一句:?
  「幼滋兄這一番話,聽來真如轟雷貫耳啊!」?
  李幼滋也感到方才話說得過火,心生悔意正思補救,便腆著臉回道:?
  「我是個直腸子,話說得難聽,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這一解釋,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張居正隨口謔道,想了想,又說,「你剛才的指責,並不是沒有道理。歷朝歷代,宮府之間,不可能不生齟齬。宮府之強弱,原也因人而異。高拱柄國期間,千方百計限制閹黨權力,向隆慶皇帝推舉孟沖這個草包擔任司禮監掌印,事情就要好辦得多。馮保則不同,他為人幹練工於心計,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擺開架式與他爭鬥,就算你用盡心力,最好的結果也是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說,誰是這個漁翁呢?」?
  「高拱。」李義河脫口而出。?
  張居正微微一點頭,長吁一口氣,嘆道:「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目下形勢,偌大中國之內,能取代不穀而任宰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內閣輔臣,他已是兩進兩出。不穀稍有不慎,就會給他創造機會而三登堂奧了。」?
  「這倒也是,」李義河頷首稱是,但仍不免擔心言道:「小人懷利,君子懷憂,叔大的擔心也不是多餘。但若與閹黨沆瀣一氣,亦終非人臣之正途。」?
  說得好,」張居正擊節贊道,「但要記住,三軍奪帥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對馮保,只能施以羈縻之法,一方面要籠絡他,另一方面,還得牽制他。」?
  「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樂趣嘛,不然,老子為何要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呢。」?
  張居正說罷,很開心地笑了起來,李義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張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討論這些「玄學」,只抄直問:?
  「依叔大的意見,這劉炫的摺子,是可以寫的了?」?
  「摺子要寫,但劉炫不能寫。」?
  李義河一愣,脫口問道:「為何劉炫不能寫?」?
  「劉炫是不穀的門生,他的彈劾摺子一上,馮保就會知道,他的幕後支持者,就是我張居正。」?「啊,我怎的沒想到這一層,」李義河一拍腦門子,埋怨自己愚鈍,又問,「那,誰來寫這道摺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門生遍天下,師座遭此大辱,有多少門生都想替他討公道呢。」?
  「對呀,讓朱衡與馮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殺馮保的驕橫,自家又不會損兵折將,這一鷸一蚌爭鬥起來,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漁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張居正捻著長須,笑吟吟說道,「得利的漁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義河大惑不解,「怎麼會是我?」?
  張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內閣,提出要致仕回家,這場鬥爭之結局,他也只能是告老還鄉了,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不穀擬向皇上推薦,由你來繼任。」?
  「我?」李義河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儘管他早就埋怨張居正沒有照顧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機會來臨,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問了一句傻話,「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薦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會答應么?」?
  「決定權在李太后,只要馮保不從中作梗殺橫槍,這事兒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個人把風放出去,讓朱衡的門生儘快寫出彈劾摺子送呈皇上,而且千萬不要彈劾馮保。」?
  「那彈劾誰呢?」?
  「吳和。」?
  「我聽說,這吳和是馮保的一隻看家狗,見了銀子像蒼蠅見了血。」?
  「是啊,吳和名聲極壞,且在貂?裡頭不結人緣,如果告他詐傳聖旨,大多數貂?都會黃鶴樓上看翻船,持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馮保再喜歡他,為自身計,他也會丟卒保車。」?
  「此舉甚好!」?
  一番話談下來,李義河不得不佩服張居正洞若觀火運籌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擔心都是杞人憂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來伸個懶腰,踱到窗前,但見園子里一片清輝,颳了一天一夜的大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一彎下弦月鑽出了天幕。他這才感到夜已深沉應該離去了,正說辭行,忽聽得樓上弦聲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來:??
  一輪明月紗窗外,照入繡房來,?
  玉人兒換了睡鞋,卸了濃妝,?
  燈下早解了香羅帶。?
  眼看著窗外、手托著香腮。?
  睡眠遲,可意的人兒今何在??
  默默無言,痴痴獃呆,?
  俏冤家,總有些不自在。?
  你來了,鴛鴦枕上?
  小奴家好把秋波賣?
  你不來,卻讓奴家把相思害……??
  曲聲低下去了,接續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義河聽得痴了,回首一看,張居正不知何時也離了太師座,站在了他的身後,李義河望著他,大發感慨道:?
  「叔大兄,這位玉娘真是可人兒啊,你看看,我在這裡多坐了一會兒,她就在樓上唱曲兒送客了。」?
  張居正抬頭看了看樓上,頗為得意地說:「置身於帝王之鄉能屈能伸,遊戲於溫柔鄉中能進能出,方為大丈夫也。」?
  「怎麼,你和玉娘是遊戲?」?
  「是,不過不是人間遊戲,而是神仙遊戲。」?
  「好,好,你現在去繼續你的神仙遊戲,我這就告辭。」?
  說罷,李義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兒皮的大襖子,披著漸漸寒重的月色登轎而去。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7
標題: 金縷曲 第六回 聽口戲外廷傳劾折 撫瑤琴黠仆獻鴆謀
 乾清宮后牆下的左披檐,又名養德齋。隆慶皇帝在時,這養德齋是他讀閑書並與宮娥采女戲耍拉嗑子的地方。李太后帶著小皇上住進乾清宮后,便把養德齋重新布置了一番,把隆慶皇帝嗜好的脂粉氣除得乾淨,而換上了一色的蘇樣桌椅——這是李太后聽了容兒的建議——精精巧巧的都是閨中物。從此,這裡成了李太后私下會見官紳女眷的場所。李太后除了焚香禮佛凈手抄經外,還有一大愛好就是看戲聽曲兒。若看大戲,就去坤寧宮後頭的遊藝齋,若只是三兩人的檀板清唱,就安排在這養德齋里。?
  這天下午剛過未時,只見李太后在容兒等一應侍女的攙扶下,出了乾清宮西邊的月華門,裊裊娜娜走進了養德齋。說是齋,其實也是一間弘敞的廳堂,三二十人坐進去也不見擁擠。南牆下安放的正座。兩乘黃花梨的透雕綉榻,既可坐也可卧,上面卻鋪了錦黃緞面的豹皮褥子。李太後進了齋門后,落座時卻把她慣常坐的左邊的綉榻讓了出來。宮裡的習慣同外頭一樣,以左為貴。負責安排照應的容兒知道,這左邊的綉榻,是留給陳太后的。?
  李太后剛坐定,就聽得門口喧鬧有落轎的聲音,便知是陳太後到了。自萬曆皇帝登基之後,李太後身價陡長,無論宮內宮外已是一言九鼎,但她並沒有得意忘形,對陳皇后——這位隆慶皇帝的正宮皇后,她一如既往虛心善待禮敬有加。每逢看戲聽曲兒等樂事,都要吩咐手下把陳太后從慈慶宮中請出來。說話間,陳太后在幾位侍女的簇擁下已是步款輕輕進得門來。容兒趕緊迎上去請她到左邊綉榻安座,陳太後站在綉榻前,對笑吟吟望著她的李太后說:?
  「你總是講禮,讓我坐這位子,心裡不安。」?
  「你是姐姐,這位子姐姐不坐,未必讓咱這當妹子的坐上去?快落座吧。」?
  陳太后聽了李太后這親親熱熱的體己話兒,心裡涌過一股暖流,她因身體不好,平常很少走出慈慶宮,但對於李太后的邀請,她卻是有請必到。兩人坐定,陳太后問:?
  「妹子,今兒個聽的什麼曲兒?」?
  「不是曲兒,是口戲。」?
  「口戲?」?
  「對,口戲!」李太后見陳太后渾然不懂,便有意賣關子,笑道,「這口戲也忒耍,姐姐待會兒看過便知。」?
  李太后說著朝容兒一努嘴,容兒知會意思便出門,少頃又回來,身後跟著馮保,還有另外一個人。這人瘦巴巴的,看樣子有六十多歲,穿一件鴉青色的?絲衲襖,手上提著個青布小
  ,走路一高一低閃閃跌跌,原來是個跛子。?
  馮保走到綉榻前作了大揖,言道:「啟稟兩位太后,這位就是張九郎,京城裡有名的口戲大王。」?乾巴老頭早撲地跪了下去,顫聲奏道:「賤民張九郎,叩見兩位太後娘娘。」?
  李太后睨著張九郎蔫不拉幾的樣子,心想:「這倒是個燒火不冒煙的楊樹蔸子,有什麼能耐?」抿嘴兒一笑,問道:「看你這把年紀,早就該稱爺了,怎地還叫郎?」?
  張九郎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眼睛瞄著磚縫兒答道:「啟稟太后,張九郎是咱的藝名。」?
  「藝名?你攢了多少藝?」?
  「就一種,口戲。」?
  「好,咱們今天就想聽聽你的口戲。」?
  這時,早有兩名火者抬了一座六折屏風上來,在太後面前約一丈遠的地方支定。屏風裡放了
  一隻木桌,一隻凳兒。張九郎被引領到凳兒上坐定,他解開青布包袱,從中拿出一隻驚堂木
  ,一把扇子。隔著屏風,張九郎因見不著兩位皇太后,也就不再驚慌失措了,他抹了抹額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冷汗,高聲問道:?
  「不知太後娘娘想聽什麼段子?」?
  屏風這邊,李太后問:「你有哪些段子?」?
  張九郎便拿起那把扇子給了火者,火者轉過屏風雙手遞給李太后。李太后打開摺扇,只見上頭用楷書工工整整寫了一二十個戲名,什麼《百鳥投林》、《雨打芭蕉》、《縣令升堂》、《深山古寺》等等,不一而舉。擺在頭一名的,叫《虎嘯叢林》,李太後生肖屬虎,便想點這一折,但又想聽聽《縣令升堂》是啥故事,便對火者說道:?
  「你去告訴他,先演《縣令升堂》,接下來就演那個《虎嘯叢林》。」?
  不用火者告訴,張九郎隔著屏風已聽得真切。他喝了一口小火者端上的熱茶,閉上眼睛在那裡醞釀情緒。?
  養德齋里這時已是鴉雀無聲靜得出奇,兩位皇太后盯著屏風出神,擺在面前的茶水糕點動也不動。一應隨侍包括馮保容兒也都覓凳兒坐下,眼巴巴等著「好戲」開場。?
  忽然,一聲驚堂木響,接著聽得兩扇厚重的大門被人軋軋地推開。眾人一齊朝門口看去,這養德齋的大門卻是關得嚴絲合縫,大傢伙兒這才明白,是張九郎的口戲開場了。接下來,便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到大門口忽聽得一聲脆響,分明是掌了銅墊的皂靴磕在石門檻上。一個趔趄——皂靴?地的聲音十分清晰。這中間有瞬間的空白,想是那差點摔跟頭的堂役站定了,不知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麼,接著便聽到他扯著嗓子大聲唱喏:「升——堂——」餘音裊裊傳得極遠,其間夾雜了斷斷續續的馬蹄聲,鳥雀從枝頭驚起的撲稜稜的鼓翼聲。一大片踢踢沓沓的腳步聲,一隻小碗被踩碎的聲音,一隻公雞撒翅兒逃竄時咯咯咯的叫喚聲。這當兒,又聽得「咚、咚、咚」三聲炮響,聲音激越,厚重——在這神聖的炮聲中,所有的聲音都化為烏?有……?頃刻,又聽得一道小門吱?兒一聲開了,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皮靴踩在磚地上,發出了「橐、橐、橐」的聲音。這腳步慢慢挪了過來,愈來愈響。又聽得椅子搬動聲,輕微的咳嗽聲。屁股落座聲,茶杯擱桌聲,紙在翻動的聲音——想必是縣太爺已安坐高堂,正在煞有其事的翻閱卷宗文牘。大堂里靜里出奇,突然,只聽得「咕—
  —」的一聲,下邊廂不知誰打了一個響屁。翻紙的聲音停止了,一個略帶痰響的沙喉嚨問道:「什麼響,給本官拿來!」另一個聲音卻是個?鼻子,回道:「啟稟縣太爺,拿不著。」
  啪地一聲驚堂木響,縣太爺惱了,喝問:「爾等皂役,如何作弊矇混本官,定要給我拿來!」一陣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聲,其中有腳步聲飛跑而去又飛跑而回,一片喘息聲中,只聽得那
  鼻子說:「啟稟老爺,剛才弄那響聲的正犯已逃走,現只拿得家屬在此。」縣太爺咳出一口痰,說道:「把家屬拿來,讓本官一看。」?鼻子答:「恐污了大人的手。」縣太爺問:
  「是什麼?」?鼻子答:「屎!」話音才落,便是一陣鬨笑——這鬨笑不再是張九郎的口戲,而是養德齋中的所有聽眾,上至兩位皇太後下至小火者一起發出的。?
  從未聽過口戲的陳太后,簡直不敢相信這一折惟妙惟肖活靈活現的縣太爺升堂戲,竟是張九郎一張嘴「演」出來的。她看到屋子裡的人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想著那滑稽可笑的對話,也是忍俊不住,笑得直抹眼淚。笑夠了,她又狐疑地問已是笑得岔氣的李太后:?
  「妹子,這張九郎真的是一個人,沒人幫腔?」?
  「你問他。」李太后一手捶著胸口,一手指著馮保。?
  啟稟陳太后,這張九郎就是一個人,不信,你老人家自己瞧著。」?
  馮保說著,命小火者撤去屏風,只見張九郎屁股離了凳兒局促不安地跪到地上,桌子上只有一方驚堂木和一杯茶水。?
  李太后被逗得了心情大好,吩咐馮保給張九郎賜座,又賞了他一碟御膳房的饌點——幾塊用棗泥製成的色如琥珀的花糕,張九郎謝了,拈了一塊兒受用。?
  「張九郎,你這一張嘴,怎地可以同時做出幾種聲音來?」李太后問。?
  「小的學來的。」?
  別看張九郎身懷絕技,一旦與太後面對面,他的氣性就癱了下去。本想回答得俏皮點,誰知出口的話卻乾巴巴的。?
  怎麼學的,有沒有師承?」李太后又問。?
  「有,」張九郎拘謹回答,「小的小時候是個淘氣鬼,一次上樹掏鳥窩踩失了腳,跌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從此就成了殘廢。俺爹一見我就愁眉苦臉的,怕我長大了養不活自己,成了家中累贅。一日,我去城隍廟集市上逛,看到一個老乞丐在演口戲,學驢叫馬叫,倒像是真的來了一群驢馬,俺便跟著他,在外雲遊了好多年。」?
  「古話說得不差,家有金山銀山,不如薄藝防身。」李太后忽然對張九郎產生了同情,問道,「你學得這門絕技,能養家糊口嗎?」?
  「能,」張九郎臉上露出燦爛笑容,「京城大戶人家多,隔三岔五就有人請小的去表演,多多少少都會賞小的幾兩銀子。」?
  「唔,」李太後點點頭,又問,「你什麼聲音都能學嗎?」?
  「能!」?
  「你學學喜鵲叫。」?
  話音一落,只見張九郎已嘬起嘴。頓時,養德齋里便響起了一陣嘰嘰喳喳的喜鵲聲。?
  一直靜聽談話的陳皇后這時插嘴問道:「張九郎,你會學小女子唱曲兒么?」?
  「回太後娘娘,這個簡單。」?
  「你唱一段來聽聽。」?
  「不知太後娘娘要聽哪一段?」?
  「隨你唱,要好聽的。」?
  「小的遵命。」張九郎稍一斟酌,說道,「小的就用蘇州話唱一支南曲,叫《嫁窮夫》,不
  知太后願意聽否。」?
  「好的,就唱這一曲。」?
  得了陳太后的首肯,張九郎便打開那把大摺扇遮住臉,先聽得一陣三弦撥弄聲,接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用吳儂軟語唱了起來:?
  奴奴薄命嫁窮夫,?
  明日端陽件件無。?
  家家都飲雄黃酒,?
  惟奴奴,一杯清水共菖蒲。?
  奴也不怨公來不怨婆,?
  不怨爹娘錯配夫。?
  只因奴,八個字內安排定,?
  罰奴今世嫁貧夫。?
  可恨冤家無道理,?
  終日吃酒賭錢去游湖。?
  仔細思量無了局,?
  倒不如削髮作尼姑。?
  長齋一口把彌陀念,?
  修得來生嫁個好丈夫。??
  卻說這南調起源於蘇松地區,到後來在北京也很流行。士紳人家的堂會,也常請專唱南曲的絲竹班子。這曲《嫁窮夫》是南曲中有名的段子,稍解南曲的人都會哼它。張九郎選了這支曲子來唱,原也是想通過大家耳熟能詳的曲子來體現自己口戲的絕技。應該說,他的這點心機沒有白費。就在他咿咿呀呀唱得如泣如訴時,在場的人都產生了幻覺——她們忘記了這是一位長著山羊鬍子的老頭子的唱口,直當是堂會上的裙釵名角兒。這也難怪她們,那唱聲實在是甜美傳神:玉磬一般的音質,讓你陶醉於江南佳麗的哀婉;銅鈴一樣的嗓子,讓你感受到千嬌百媚的秋?波……?一曲終了,養德齋里仍悄沒聲息,大家還沉浸在歌曲中沒有醒過神來。?
  「好像啊!」?
  不知是誰大聲冒了一句,屋子裡這才熱鬧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稱讚張九郎的「女聲」惟妙惟肖。容兒是蘇州人,李太后便問她:?
  「容兒,這張九郎學的蘇州話,像不像?」?
  「像,」容兒興奮得臉上泛起紅潮,「若不是眼見為實,我真不相信這是個男人唱的。」?
  經過這兩段表演,李太后對眼前這個張九郎已是刮目相看,她正想吩咐他上演今天的壓軸戲
  痘⑿ゴ粵幀罰?黽?竺瘧煌瓶??』噬仙肀叩氖逃λ錆;嘔耪耪排芰私?矗?北嫉叫彘角骯螄淪韉潰邯?br>  「啟稟李太后,萬歲爺讓奴才前來請您過去。」?
  「何事?」李太后問。?
  「通政司派人送來兩道急折,都加蓋了十萬火急的關防。」?
  「啊,有這等事。姐姐,你們在這裡繼續聽張九郎的口戲,咱去去就來。」?
  李太后說罷,便帶著馮保出了養德齋,由孫海領著穿過月華門來到東暖閣。一進屋,只見朱
  翊鈞站在書案前,急得直搓手。下午李太後去養德齋聽口戲,卻把朱翊鈞留在東暖閣中溫書
  。大凡宮內的娛樂活動,她總是有選擇地讓朱翊鈞參加,能夠不去的盡量不去,她是怕孩子
  的心玩野了收不攏。朱翊鈞年紀小,對聽曲兒看大戲之類的娛事不感興趣,因此也樂得耍單,暫離母后的管束,與孫海客用一幫小太監玩自己高興的事。剛才,他正在東暖閣外抖空竹,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急匆匆送過來兩道摺子,說是要作速閱處,朱翊鈞拿不定主意,便派孫海去把母后喊了進來。?
  「什麼摺子?」李太后一進屋就問。?
  「在這裡呢。」朱翊鈞指了指書案。?
  李太后坐到綉榻上,讓馮保打開折匣,兩道摺子躺在裡面尚未開封。上面都蓋了通政司的緊急關防。按公文處理規矩,凡加急文書不必等到每天早上一併送至司禮監,而是隨到隨呈不得耽擱。馮保取出奏摺拆封,只見題籤上標有《懇請懲處中官吳和詐傳聖旨疏》,《杭州織造局用銀甄別疏》,打開正文一看,前一道疏為都察院監察御史蔡啟方所擬,后一道疏則是杭州知府莫文隆呈奏。?
  「是什麼摺子?」李太后問。?
  馮保硬著頭皮念了一遍疏名。李太后臉色一灰,望了望小皇上,說道:?
  「先念那道詐傳聖旨疏。」?
  馮保只看這疏名,就知道摺子裡頭說些什麼。這事兒與他有關,也不知摺子裡頭是否對他有所指涉,因此心裡頭忐忑不安,卻又不得不念,他剛讀完,李太后就問:?
  「詐傳聖旨,把朱衡老頭子騙到左掖門,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吳和的主意?」?
  一聽這咄咄逼人的口氣,馮保立即就強烈地感受到了李太后的潑辣,幸好摺子中沒有涉及他,於是趕緊申明:?
  「老奴怎麼可能出這等餿主意,依咱看,吳和也不一定會出,蔡啟方可能是捕風捉影誣告了他。」?
  小皇上把那道摺子拿過去翻了翻,狐疑地問:「大伴,你前天不是說,是朱衡到左掖門前鬧事么?怎麼是騙來的?」?
  「吳和就這麼稟報上來,奴才是聽了他的。」馮保回答得小心翼翼。?
  朱翊鈞又問:「吳和為何要整治朱衡?」?
  馮保覷了李太后一眼,答道:「那天,太后說要對朱衡薄加懲戒,奴才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氣,便在吳和面前,把朱衡數落了幾句。」?
  「吳和就詐傳聖旨是不是?」李太后問。?
  「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待奴才回去查查。」?
  李太后看出馮保有心袒護吳和,嘴裡便放起了連珠炮:「咱說對朱衡薄加懲戒,那是一時氣話,又沒有傳旨出去,你就當了真?如今弄出事兒來,外頭文臣們還不知怎麼議論咱娘兒兩個呢?朱衡是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理是理,法是法,哪能按倒牯牛強喝水?詐傳聖旨是不是吳和乾的,你要趕快調查。」?
  「是,是。」馮保喏喏連聲。?
  「還有,」李太后頓了頓,又道,「咱聽說這個吳和還做下了爛污事,他在宮中找了個宮女作對食兒,你知道嗎?」?
  「奴才聽說過,前天還罵了他。」?
  「光罵是不成的,得按家法管教!」李太后看了看在認真聽著談話的兒子,忽然口氣更嚴厲了,「大內宮廷,無論哪一方面,都應成為天下楷模,豈能成為藏污納垢的場所。」?
  馮保心裡明白李太后這幾句話是說給小皇上聽的,但這教訓的口氣同樣讓他感到緊張。這時候,李太后又讓他把第二道折?子——?莫文隆的《杭州織造局用銀甄別疏》念了一遍。?
  莫文隆這道摺子所奏,基本上都是那天在內閣與張居正的談話內容,揭露了杭州織造局提督太監如何欺凌小民中飽私囊的種種劣跡,其中有這樣一段:?
  造作龍衣之制,定自洪武太祖皇帝,如今已歷九帝而無稍改,遂成永制矣,然臣等因此反切憂慮。此中之弊,誠如上述。臣冒昧建言,制衣之價,宜從新核實,織造局之提調,亦應重新規制。此中要務,實為杜絕中官冒瀆,擅作威福盤剝地方……?
  這道摺子讀完,東暖閣一片寂靜,彷彿空氣都已凝固。半晌,李太后才沉重地問:「一件龍衣的工價銀,懸殊竟這樣大?」?
  馮保在讀這份摺子時,儘管不像讀第一道摺子時那麼緊張,卻也深感沮喪。畢竟,他還想通過杭州織造局大撈一把,誰知這個並無鬥士之名的莫文隆,卻也跳出來當了一頭咬蟲。所以,李太后一問,他就趕緊答道:?
  「莫文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話不足信。」?
  「為何不足信?」李太后追問。?
  「一件龍衣製造的工價銀,除了莫文隆所說的衣料價,還有珠寶這一項,龍衣上綴著的珍珠瑪瑙,都采自南海或者暹羅,價格昂貴,衣料價比之珠寶價來,不過十分之一二。「?
  「啊,是這樣。」?
  聽了馮保的解釋,李太后心下稍安,但疑慮並未完全消除,她知道對馮保這個「當事人」,一時還不能說得太多,便又試探地問:?
  「這兩道摺子同時都作十萬火急處理,看來幕後有人指使,這人會是誰呢?」?
  「會不會是朱衡?」馮保小聲回道。?
  李太后沒有接腔。這時,只見容兒跑了過來,在李太後面前福了一福,說道:?
  「啟稟太后,陳皇后讓奴婢過來問問,您還去不去養德齋聽口戲了。」?
  「去,怎麼不去呢?」李太后說著,指了指馮保,又道,「馮公公你就不用過去了,吳和的事,你先去調查,人家送來的是急折,咱們就不能慢吞吞地處理。」?
  「是。」?
  馮保答應一聲退出。他剛出門,李太后就從綉榻上拉起兒子,柔聲說道:?
  「鈞兒,跟娘去聽聽張九郎的口戲,看他那一曲《虎嘯叢林》,究竟如何一個演法。」?
  一連幾天,由於蔡啟方和莫文隆的兩道摺子,京城各大衙門又都處在興奮與騷動之中。大凡急折呈到御前,不須半日就得批複。可是這兩道摺子送進去三天,卻也不見發至內閣擬票。
  如此「留中」之舉,就讓百官們生出許多臆測。首輔張居正對此事似乎也很淡化,三天內召見了戶部、兵部、刑部以及太僕寺的十幾名官員,談的都是各項賦稅收支、漕運多寡、南方鹽務以及北方邊境茶馬交易等財政要務——這些調查摸底,原是要為他即將推行的財政改革獲取第一手資料。相比之下,石缸衚衕中的朱衡府邸卻要熱鬧得多。兩道急折送進大內的第二天,朱衡申請致仕的摺子也遞了進去。皆因他當面聽到皇上派太監到內閣所宣的諭旨,竟顛倒黑白說他不顧大臣體面跑到左掖門鬧事,受此冤屈,即便是泥塑的也忍不住了。何況朱衡是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硬氣漢子,當時就氣得暈死,醒來已是心中一片寒灰,遂鐵下心來要辭官歸里。他的這個舉動,引起了京官們的普遍同情,不論是門生故舊,還是平日間有些過從的僚屬,都一撥一撥前往登門探望,略抒憤懣體恤之情。在公眾場合不便言談只能腹誹之事,在這裡盡可宣洩,比如說罵一罵閹黨,指桑罵槐譏刺一下李太后干政之類,總之是千個羅漢千張嘴,說得老朱衡五神迷亂,身子越來越虛弱。?
  再說馮保這一頭,這幾日也急得像只沒腳的蟹子,坐在那裡見誰都想鉗一口。那日下午從東暖閣出來,回到司禮監值房,他立即就派人打聽都察院的監察御史蔡啟方是何方神聖。很快他就得到密報:這位蔡啟方不單是朱衡的同鄉,而且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一個小小的六品官員後頭,竟牽著高拱與朱衡兩大人物。這就讓馮保想到了「床頭一籮谷,自有人來哭」那句俗話,心想這還是高拱的陰魂不散,便恨不能把蔡啟方捉到東廠生剮了他。他又打聽到,這位蔡啟方耿直敢言,在同儕中有些影響。按理說,這樣的官員在張居正手上例當受到重用,但是前年京察他卻沒被拔擢,依然在原位子上窩到現在。把這些情報一歸納,馮保就斷定這兩道摺子的事兒與張居正無關。但如何了結這件事,他卻想聽聽張居正的意見。在此風頭上,兩人見面不大合適。他便喊來心腹徐爵耳語一番,讓他去找張居正的管家游七溝通。?
  這天晚上,徐爵坐了一乘轎子,盡覓黑道兒鬼鬼祟祟進了張居正府邸所在的燈市口紗帽衚衕。轎子並沒有在張府門口停下來,而是又往裡抬了約摸百十丈遠,在一座小四合院的門口歇
  下。這所院子緊挨著張府高大的院牆,一看就知道翻新過,黑漆漆的大門油得發亮。徐爵走上前去扣了扣銅門環,聽得裡頭有人出來,開門的卻是游七。卻說游七跟隨著張居正來到京城這麼多年,一直住在張府,去年取得張居正的同意,才把緊挨著張府的這座四合院買了下來,修葺一新后就合家搬進來住。原來這四合院的后牆便是張府前廳騎馬樓下的甬道,游七搬進來后,在這后牆上開了個門直通張府,如此一來,倒也兩不誤事。?
  徐爵夜中來訪,原是先派人來知會過,因此游七並不感到吃驚,他把徐爵迎進南廂房客廳。吩咐在家支差的一個僮役去把徐爵的轎夫安排到門廳里吃茶。自隆慶六年後,徐爵與游七過從甚密,不僅一起得過賄銀糶過倉,還一起吃過花酒嫖過娼,算是割頭換頸的好朋友了。徐爵一坐下,就開門見山問道:?
  「老游,首輔大人今晚回家了嗎?」?
  「回來了,正在廳堂里會客呢。」游七一邊為徐爵沏茶一邊答道。?
  「啊,他今晚上沒去積香廬?」?
  「沒去,」看著徐爵淫邪的目光,游七笑了笑,回道,「哪能天天去,女人嘛,只能當葯吃,不能當飯吃。」?
  「喲,老游開化了,說出的話都是經驗之談,」徐爵齜牙一笑,擠著眼謔道,「聽說你仿效你家老爺,也準備迎娶一位如夫人?」?
  「誰說的?」游七緊張起來。?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再說,這種事兒又有什麼值得瞞的?」徐爵見游七還想支吾,索性捅穿了說,「你前天是不是領著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子,跑到七彩霞綢緞店裡去了?聽郝一標說,你一口氣為那小娘子選了一二十種布料。」?
  「是有這回事,」見抵賴不過,游七隻得認賬,「這老郝,也真是嘴巴長。」?
  「那小娘子是誰?」?
  「是戶科給事中劉炫的姨妹。」?
  「喲,還是個官眷,你老游有福氣,娶過來了嗎?」?
  「看了日子,定在三月十八。」?
  「唔,還有個把月,到時候咱來討杯喜酒吃,」徐爵說著眉棱骨一抖,又酸溜溜嘆道,「你們主僕二人活得有滋有味,只苦了咱家老爺。」?
  「你家老爺怎麼了?」?
  「那兩道摺子的事,你未必不知道?」?
  「知道。」?
  「知道還問我怎麼了?」徐爵長嘆一聲,「咱家老爺,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啊,增加杭州織造局用銀額度,是他想辦的第一件事,誰知一伸頭就撞上一枚大鐵釘。」?
  游七摸了摸腮幫上的硃砂痣,避實就虛問道:「蔡啟方的那道摺子,你老徐怎麼看?」?
  「咱家老爺最頭痛的,就是這道摺子。」?
  「馮公公頭痛,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老徐不應該頭痛啊,你應該高興才是。」?
  「咱為何要高興?」徐爵一愣。?
  游七把頭伸過去,壓低聲音說:「你老兄不是早就看不慣吳和么?何不藉此機會除了他!」
  
  ?徐爵半晌不做聲。且說這吳和自當上內官監掌印,特別是拜了馮保作乾爹后,在大內一萬多名太監裡頭,已是身價陡長成了不可一世的顯赫人物。這小子也不大會做人,不單在一應貂?面前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就是在徐爵跟前,也常常洋洋得意表現出優越感。徐爵本是個鼻子冒斜氣眼睛能打諢的角色,哪裡容得這等暴發戶在他跟前擺譜,他不止一次在游七面前發牢騷,怪馮保把吳和寵壞了,並咬牙切齒地說:「遲早咱得把這個扯白弔謊的小花嘴收拾了。」正因為知道這些內因,游七才敢出這個主意,見徐爵不吭聲,游七又激將:?
  「怎麼,老兄不敢?」?
  徐爵搖搖頭,一副無奈的神氣:「不是不敢,只慮著這小子是咱老爺的乾兒子,怕咱老爺下不了手。」?
  「你要把道理講給馮公公聽嘛,」游七加緊攛掇,「吳和這小子是個買乾魚放生——不知死活的人,留著他只會壞事。」?
  「這倒也是,咱回去勸勸老爺,讓他丟卒保車。「?
  「這是上乘之策,如果馮公公親手處置了吳和,外頭這些官員的口,還不一下子都堵住了?
  徐爵覺得這主意不錯,心中忖道:「你游七滿腦子油鹽醬醋,哪有這靈性的腦袋?這肯定是首輔大人的主意,只不過是借你的口說出罷了。」也不詳究,只抄直道:「咱家老爺已打探鑿實,蔡啟方是高拱餘孽,他這次跳出來為朱衡叫屈,不能讓他得逞,朱衡這老屎橛子上摺子申請致仕,咱家老爺讓我來轉達李太后的意思,還是准了他。」?
  「好,我一定向我家老爺轉達。」?
  兩人又嘰嘰咕咕密談一陣子,徐爵這才告辭打道回到馮保府中。?
  馮保尚未入睡,一個人獨自在書房隔壁的琴房中撫琴,旁邊站著個叉角琴童,案几上點了一支藏香,屋子裡淡淡的異香浮漾。馮保正在彈奏一曲他自己度曲的《古寺寒泉》,雖看見徐爵輕手輕腳進來,卻並不急著搭理,而是全神貫注彈著曲子。創作這曲《古寺寒泉》,他差不多用了三個寒暑,期間他經歷了改朝換代的風風雨雨,自己也由秉筆太監躍升為赫赫內相。但是,在這位成功者的內心深處,無論什麼時候,都還藏了一份揮之不去的抑鬱,畢竟在大內多年,勝殘去殺的事見得太多。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盡人間富貴,也是恐懼多於喜悅。隆慶六年夏,在得到司禮監掌印職位的當天,他回到府中揮筆寫下了「得馬者未必為喜,失馬者未必為憂」十四個大字。他的這間琴室的左右牆上,掛了兩幅字畫,一幅是唐伯虎的《秋深古寺圖》,還有一幅即是他自己書就的這張條幅。正是這種潛藏心底的憂患,使他萌動了創作《古寺寒泉》的靈感。三年來,他一直琢磨這支曲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音未穩,於心不安」,直到今年除夕期間,這支《古寺寒泉》才算最後定譜。暮鼓晨鐘伴隨著忽明忽暗的泉聲,凄涼與枯索暗示生命的無奈。古寺寒泉,良有意焉!今夜裡,馮保吩咐門下摒棄所有訪客,坐到這琴室中,焚香磬祝,又彈起了這一曲……?
  庄生曉夢,望帝春心,一切都在婉約曲折的傾訴中。當最後一個音符,像一顆亮晶晶的雨點打在翠綠的芭蕉葉上,滾動如珠又倏然消失。一旁靜候恭聽的徐爵,分明看到了主人眼眶中流露的悵然若失的神情,他忽然覺得自己呆在這裡是多餘的,正想躡手躡腳出去,卻聽得背後馮保喊了一聲:?
  「回來!」?
  徐爵一驚,捉不住腳倒退了兩三步,迴轉身來站定,又重新朝主人打了個稽首。馮保接過琴童遞上的蓋碗茶,品飲了一口,眼皮子抬也不抬,問道:?
  「見到游七了嗎?」?
  「見到了,」徐爵便把與游七所談情況大致複述一遍,又道,「游七出了個主意。」?
  「什麼主意?」?
  「他建議藉此機會,把吳和撤掉。」?
  「啊?」馮保盯了徐爵一眼,「游七知道吳和是咱的乾兒子嗎?」?
  「知道,」徐爵躊躇了一會兒,便壯著膽子說,「老爺,這吳和自恃是你的乾兒子,到處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弄得口碑很壞,如今不單在大內,就是在外頭,也有不少傳聞哪。不然,游七怎麼會知道呢?」?
  「他知道什麼?」?
  「他知道吳和收受賄賂,明碼實價地賣官,還玩對食兒,這游七全知道。」?
  這些話都是徐爵現編的,他知道馮保最怕的就是「賣官」,故特別點出來。果然,馮保一聽臉上就變了色,追問道:?
  「對吳和,外頭還有什麼輿論?」?
  「太多的奴才也不知道,」徐爵故意裝出謹慎樣子,小心說道,「不過,宮裡頭對他的輿論卻是更多。」?
  這些話就是徐爵不說,馮保心裡也明白。特別是那日聽李太后談話,分明已表示了對吳和的不滿。這吳和知道蔡啟方寫了他的彈劾摺子后,顯得非常緊張,昨日下午還專門跑到司禮監找馮保打探口風。馮保一時還沒想好怎麼處理,故說了幾句大話,勸他不必擔心。這吳和歡天喜地地走了,馮保卻添了一塊心病。?
  徐爵見馮保深思不語,知他正在猶豫,便又補了一句:「老爺,對這吳和,奴才總有些擔心。」?「你擔心什麼?」?
  「詐傳聖旨的事兒,是在老爺這兒定的,是天大的機密,怎麼那個蔡啟方能夠知道呢?」?
  「咱也一直琢磨這件事?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
  「孫隆做事細心,胡本楊生性膽子小,這兩人都不會壞事,惟獨這個吳和,是個狗過門檻嘴向前的角色,他好表功,依奴才看,八成兒是他露了口風。」說到這裡,徐爵頓了頓,又加重語氣言道,「這件事兒露了口風,害的是他自己,設若他把『賣官』的事兒露了出去,豈不要害一串子人。」?
  馮保聽了半晌不做聲,然後陰沉沉問了一句,「依你看,應該接受游七的建議?」?
  徐爵故作神秘回道:「依奴才分析,這主意不是游七出的。」?
  「哪是誰出的?」馮保追問。?
  「是張先生。」?
  「你怎麼知道?」?
  「咱聽游七的口氣。再說,這等好主意,豈是游七那榆木疙瘩腦袋想得出來的。這主意一石二鳥,既平了外廷官員的怨憤,又堵了後患。所以,乾脆把吳和撤了。」?
  馮保深思了一會兒,忽然眼露凶光,惡狠狠地說:?
  「不是撤掉,是除掉!」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8
標題: 金縷曲 第七回 為淫樂惡太監斃命 辯部疏小皇上問師?
  天煞黑,吳和乘一頂四人中轎回到東華門外不遠處新購的宅子里,只見門口站了兩個人迎他,定睛看去,其中有一個是他的管家,叫麻大年。另一個看不清面目,只約略覺得有了一把年紀。看到他從轎上下來,麻大年趕緊蹙上前來,行過禮后,便湊近耳語道:?
  「表哥,咱把他帶來了。」?
  「是嗎,先進屋再說。」?
  吳和說著已跨過了門檻,麻大年領著那個人跟在後頭進了屋。吳和驟為新貴,早入了大戶之列,家裡頭丫環婢女跑堂打雜一應侍役也弄了十幾個,還從真定府老家請來表弟麻大年給他管家。在縉紳滿巷貴胄如雲的京城裡頭,這座「吳府」也算是初具氣象。吳和一進客堂,立刻就有僕役上來給他寬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顛顛沏茶上來。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座了,吳和借著燈光細看這位客人,只見他大約有五十多歲,鼻子眼睛皆小,偏生了一張大漏風嘴巴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梭子布藏青道袍,頭上戴著程子巾,整個一個邋遢相。?
  「這就是胡先生,人稱大仙。」麻大年笑著介紹。?
  「久聞胡先生的大名。」吳和嘴裡雖這麼說,心裡頭卻在犯嘀咕,「聽說你是神醫?」?
  「算不上什麼神醫,只不過祖傳有幾個秘方,可以讓人還陽而已。」?
  胡大仙明裡謙虛,但語氣倨傲。有那種「挾泰山以超北海,捨我其誰乎」的勁頭。這個胡大仙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又為何來到吳和府中,說來有一段故事:卻說吳和自當了內官監管事牌子,因為「賣官」驟然得了大富貴,俗話說「飽暖思淫慾」,這吳和本來就是個猢猻君子,一旦有權有勢,就思著那飲食男女的樂事。他與宮裡尚功局的掌制趙金鳳玩起了對食兒,遮遮掩掩半明半暗過起了「夫妻」生活。往常沒挨過女人,他倒也安分。如今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剝得赤條條的抱在懷裡,卻不能正兒八經地干那件事兒,那一肚子沮喪與懊惱自不消說得。恨只恨幼時去勢無以復元,做夢都想自己的陽具能夠兀然挺起。麻大年知道他的這份心思,便偷偷四下打探有無這等「神醫」,能讓他胯下還陽。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個月後終於在潤州覓到一位,於是麻大年親自前往,把這位胡大仙接來北京。久在勢利場中,吳和習慣了以貌取人,他覺得眼前的這位「神醫」渾身上下覓不著一絲仙氣兒,心想可別碰上了撞大運的江湖騙子,便有意拿話試他:?
  「胡先生的祖傳秘方,有什麼靈效?」?
  胡大仙豎起兩根指頭,頗為自負地答道:「就兩個字,造勢!」?
  「造勢?」?
  「對,造勢!」胡大仙笑道,「咱這秘方的功效是,無勢造勢,有勢長勢。」?
  「喲,你可是百包啊!」吳和揶揄。?
  麻大年插話道:「表哥,胡大仙是有這本事,咱見過。」?
  「是嗎?胡先生,你也讓咱見識見識。」?
  「這客堂不是表演之地,你得找間密室。」?
  吳和看胡大仙神神道道的樣子,出於好奇,當即就把胡大仙領到一間空房子。胡大仙閂了門,對吳和說:?
  「吳公公,咱讓你看個稀奇。」?
  「啥稀奇。」?
  胡大仙狡黠地一笑,竟解了道袍脫了褲子,精光光露出腚來。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陽具,問吳和:?
  「你看它是個啥樣兒?」?
  「一條軟蠶兒。」吳和笑道。?
  「你看我讓它變,你喊一二三。」?
  吳和盯著胡大仙的胯下目不轉睛,一字一頓喊了起來,剛數到三,只見那具陽物果真一探頭挺了起來。硬戳戳的煞是威風。胡大仙看到桌上有一把竹尺,便拿過來遞給吳和,說道:?
  「你敲打它。」?
  吳和小心拍了幾下,胡大仙鼻子一哼,埋怨道:「你怕它疼怎地,使點勁!」?
  吳和一咬牙,真的狠命敲了幾下,那陽具竟像根栗木棍子完全不理會。吳和心毒,竟然把竹尺仄過來猛地砍了一下,那陽物仍不曾受傷。吳和把竹尺一扔,咕嘟著嘴說:?
  「你這功夫是不差,但與我相什麼干。」?
  胡大仙笑道:「咱方才說過,有勢長勢,無勢造勢,對吳公公這種去勢之人,咱會造勢。」
  「如何造勢?」?
  「補陽氣,吳公公你再看。」?
  胡大仙說著,頓時又提了氣收緊了小腹。只見那陽具越發粗壯起來,更奇的是,那隻龜頭上竟冒出了湯圓大的一個氣泡。?
  「你看清楚了?」胡大仙憋著氣問。?
  「看清楚了。」吳和盯著那氣泡,眼珠子都快吐出來了,驚問道,「這氣泡兒是從裡面出來的?」?
  「是的,你看我收進去。」?
  胡大仙說罷,松下一口氣,那隻氣泡果然縮進龜頭裡了,他又鼓了一口氣,那隻氣泡又從龜頭裡「長」了出來。胡大仙一連表演了幾次,讓吳和看夠了,這才又穿上褲子和道袍。?
  這番表演,把吳和的疑惑全都打消。他不得不驚嘆胡大仙的胯下絕技,不由得羨慕問道:?
  「你那氣泡兒是怎麼鼓出來的?」?
  「那就是元氣呀,所謂勢,就是元氣。」?
  「胡先生,這元氣真的能補上?」?
  「能!」?
  「要多少時間?」?
  「這就事在人為了。」?
  「胡先生,你別賣關子!」?
  「咱不是賣關子,」胡大仙看出吳和心情急迫,解釋道,「只是要看你吃什麼葯。」?
  「吃什麼葯,還不是你定。」?
  「是我定,但得對你說清楚。」胡大仙說到這裡便有些躊躇,又道,「你若狠得下心來,也許只?肽輳?憔塗梢曰寡簟!豹?br>  吳和「還陽」心切,趕忙表態:「只要治得病,狠狠心又算得什麼,你說,要如何狠心。」
  ?胡大仙道:「喪元補元,這是大法。你道最好的元氣藏在哪兒?」?
  「你說。」?
  「是初生嬰兒的腦髓。吳公公若是能半個月吃一個嬰兒的腦髓,保准半年,你胯下的陽物就會同常人一樣。」?
  「你說什麼,吃嬰兒腦髓?」吳和這一驚非同小可,「你這不是叫我戕害性命么?」?
  胡大仙咧著他的漏風嘴巴,似笑非笑地說:「要不,你改吃猴腦,只是藥性兒緩。」?
  「緩多少?」?
  「半個月吃一隻猴腦,一直不間斷,恐怕得五年。」?
  「五年,這太慢了,不成!」?
  胡大仙見吳和擰眉攢目一臉不高興,便譏道:「吳公公,治病可不是上街買東西,任你討價還價。要想立竿見影,你只能吃嬰兒腦髓。」?
  吳和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抱著頭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又抬臉問道:?
  「胡大仙,你說實話,你吃過人腦么?」?
  「沒有,咱吃過猴腦。」?
  「有人吃過人腦么?」?
  「有,咱接治的病人裡頭,還不只一個人吃過。」?
  「病治好了?」?
  「肯定治好了,上個月,被咱治好的一個病人,還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啊,」吳和露出艷羨的眼神,接著問,「這嬰兒腦髓,是個啥滋味?」?
  「你吃過豬腦么?」?
  「吃過,滑溜溜的,就著醬吃,還是美味。」?
  「人腦比豬腦還要嫩,只是不能煮熟吃,一打開顱就得趁熱吃,也不能加作料。」?
  吳和頓時有些噁心,蹙著眉說:「如此殘忍,怎吃得進口呢?」?
  「為了治病,就顧不得了。」?
  吳和點點頭,又在房子里踱起步來,看得出他心中惶惑下不了決心。胡大仙倒也不逼他,只顧自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養神。?
  忽然,吳和停下腳步,問胡大仙:「既是補元造勢,這嬰兒必定是男的了。」?
  「是的。」?
  「半個月吃一個,半年下來得吃十二個,上哪兒弄這多的貨呢?」?
  「只要吳公公肯出銀子,貨包在咱身上。」?
  「要多少銀子?」?
  「五百兩銀子弄一個嬰兒。」?
  吳和心中盤算這價格不貴,嘴裡卻問:「能不能再便宜一點?」?
  「五百兩銀子買一條性命,你還嫌貴?」?
  吳和被噎了一下,自慚地一笑,又問:「嬰兒弄來以後,又如何處置?你總不能讓咱眼睜睜地看著嬰兒的腦袋被敲開吧。」?
  「這個嘛,你吳公公就不必擔心,一應開顱配藥之事,都由在下承當。」?
  「還要配藥?」?
  「不配藥,光吃人腦有啥用?咱家的祖傳秘方,就是還陽丹,嬰兒腦髓只是藥引子。」?
  「好了,這些都依你,就這麼辦吧。」?
  「吳公公下定決心了?」?
  吳和一臉嚴峻,指著胡大仙說:「半年以後,咱若恢復不了男兒本色,你也甭想活了。」?
  「吳公公這是說哪裡話,」胡大仙一拍胸脯,大包大攬說道,「六個月後,咱胡某包你能夠傳宗接代。」?
  談完這些要緊話,吳和便讓麻大年把胡大仙領到街上去尋間客棧住下。他自己到膳房裡吃了點東西,然後魂不守舍地跑到大門口瞻望。他在等趙金鳳——他的對食兒伴當。大約戌牌時
  分過半,才見一乘兩人抬的小轎進了衚衕口,在他門前停下,轎上下來一個腰掛牙牌的小內侍,這是趙金鳳女扮男裝。卻說大內紫禁城門禁極嚴,一過酉時便把通向外頭的各座城門盡行關閉。所有內侍無事均不得出門。宮女管束更嚴,晚上不單不能出內城,就是所居宮室的大門也不得擅出。內侍中有要緊事出去的,須憑司禮監發放的通行銅牌放人。吳和自與趙金鳳成了對食兒,每每嫌宮裡頭行事不便,便要約她出得大內到他私宅里幽會。他設法給趙金鳳弄了個通行銅牌,又給她備下一套男宦服裝。大內侍應一萬多人,門禁哪裡個個認得?誰要出城,只是驗牌放人而已。第一次女扮男裝出紫禁城,趙金鳳懷裡像揣了只兔子慌張得不行,後來出的次數多了,也就鼓裡頭的麻雀?大了膽,只當是家常便飯了。最近因為左掖門事件,吳和與趙金鳳已有好多天未曾會面。蔡啟方的彈劾摺子呈到御前後,吳和還慌張了兩天,昨天拜訪馮保,見乾爹出言吐氣都是保他的意思,心裡頭才踏實下來。今天下午,吳和便偷偷託人給趙金鳳捎了個信兒,要她今晚上出城來相會。?
  在門口為遮耳目,兩人也不及寒暄,即至入宅進得後院卧房,兩人再也按捺不住闊別之情,竟迫不及待摟抱在一起滾倒在床上。?
  「心肝,想死我了!」?
  吳和嘴上說著,手早已伸進趙金鳳的衣服裡頭,在她胸脯上一片亂摸。趙金鳳十二歲進宮,在大內已呆了九年。如今早已是站著陰門吸風躺下牝戶吸土的懷春年齡,哪經得一個「男人」如此抓撓,身上早酥軟了下去,嘴裡哼哼唧唧的,襠下已是濕了一片。慾火中燒也顧不得廉恥,兩人早把衣服褪得精光,赤條條地鑽進了被窩兒。?
  吳和的工夫盡在摸摸捏捏,趙金鳳本是正常人,哪裡煎熬得住?她伸手去吳和胯下抓住軟不拉塌的「小雞雞」,狠命一拽,嗔道:?
  「真可恨!」?
  吳和被拽得生痛,連忙雙手去護,賠著小心笑道:「你最多再恨半年。」?
  「半年後咋了?」趙金鳳問。?
  「半年後,它就成了茅草窠中的黑旋風李逵。」?
  吳和說著就把與胡大仙見面的事說了一遍,只是把吃嬰兒腦髓的事隱去不說。趙金鳳聽了不相信,駁道:?
  「只怕是騙人的,若他祖傳的還陽丹這麼靈驗,那麼多有權有勢的公公,還能煙熄火熄等到今天?」?
  吳和也不爭辯,只涎著臉道:「死馬當作活馬醫,為了你這個心肝寶貝,咱什麼都肯做。」
  說著,就翻身壓到趙金鳳身上,把舌頭塞進她的嘴中。?
  沒咂摸幾下,趙金鳳便把吳和的舌頭吐了出來,這些子「過場」對她來說已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她急切地想進入「正戲」,她搡了搡吳和,嗔道:?
  「你又忘了?」?
  「沒忘,沒忘。」?
  吳和翻身爬起,把趙金鳳身子往上抬了抬,自己跪在了她兩胯之間,俯下頭去,對著那陰戶伸出了舌頭……?
  就在吳和大施舔功把趙金鳳弄得十分快活的時候,只聽得房門「咣啷」一聲被人踢得大開。猝不及防的趙金鳳嚇得大叫,吳和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趕緊扯了被子遮醜。屋子裡卻是已擁進了六七個人,吳和沒看清來者是誰,依舊使著他內官監管事牌子的威勢,惡狠狠地吼道:?
  「你們是誰?滾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聲磣人的冷笑,只見一個身著綉蟒直裰的官人反剪雙手從人堆里走出來,陰沉沉問道:?
  「吳公公,不認識咱了?」?
  吳和定睛一看,認出是東廠掌作陳應鳳,他頓時感到不妙,趕緊掖了掖被子,驚恐問道:?
  「陳掌爺,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陳應鳳從番役手中接過一盞燈籠,舉著踱到窗前,鼓著眼珠子斥道,「看你做的好事!」?
  吳和此時好不尷尬,偏被窩裡的趙金鳳篩糠樣的發抖,他一手撫摸著她暗示讓她鎮靜,一手伸出去擋那燈籠的光,望著陳應鳳,嬉皮笑臉說道:?
  「陳掌爺,你先且帶著屬下退下,容咱穿了衣服,到客堂相見。」?
  「你想得美!」?
  陳應鳳說著,趁吳和不備作速伸手出去一把扯開了那床被子,頓時,一對男女赤膊條兒一絲不掛暴露在眾人面前。嚇蒙了的趙金鳳,頓時撕肝裂膽地尖叫起來。番役們本來就都是邪貨簍子,此時焉肯放過這大飽眼福的機會,竟一起擠到床前,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平常作威作福慣了的吳和,哪裡受得了這等侮辱,便破口大罵起來:?
  「陳應鳳,我操你媽!」?
  「咱叫你罵!」?
  五短身材一臉橫肉的陳應鳳伸手過去像拎小雞一樣把吳和拎了起來,然後朝地上一摜——可
  憐瘦猴兒一樣的吳和,趴在那裡半天不能動彈,這當兒,早有番役用那床被子把趙金鳳裹起來扛了出去。陳應鳳也把吳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抓過來扔到地上,踢了踢他的光腚,鄙夷地說:?
  「快起來,把衣服穿上。」?
  吳和身上已是青紫了幾塊,此時顧不得疼痛,趕緊跳起來胡亂穿上衣服。陳應鳳已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盛氣凌人問道:?
  「吳公公,知道咱為何來找你么?」?
  別看陳應鳳黑煞星的樣子,卻是最會見風使舵。自吳和當上內官監掌印后,他見了面,總是一派尊奉。今晚上卻全然不同,看他一雙眼睛,已是藥師燈化作了鬼火,而且出手毒辣,儼然把吳和當罪犯對待了。這驟臨的禍變,讓吳和又恨又怕,卻又摸不清來由,腦瓜子轉了一通,便試著反問:?
  「你們把趙金鳳弄到哪裡去了?」?
  「到她該去的地兒。」?
  「究竟在哪裡?」?
  「東廠。」?
  吳和倒吸一口涼氣,兩隻腳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哆嗦著說:?
  「咱與趙金鳳對食兒,咱乾爹是知道的。」?
  陳應鳳並不答話,只是親自起身搬過一把椅子讓吳和坐下,又命番役給吳和尋來一杯熱茶遞上。陳應鳳一干差人進得吳宅之後,早把一應侍役趕進一間房中圈禁起來。因此,端茶倒水的事情只能由他們代勞。吳和一來周身發冷,二來心內緊張,接過熱茶想都沒想,就幾口咕了下去。然後又接著問道:?
  「你們是來捉姦的,是不是?」?
  陳應鳳點點頭,口氣中忽然生出憐憫:「吳和,你還有半刻的活命。」?
  「啊!」?
  「這茶水裡加了毒,這毒性很快就會發作,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
  吳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指著陳應鳳,聲嘶力竭叫道:「陳應鳳啊陳應鳳,咱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謀我性命?」?
  「不是我,是李太后。你壞了宮中規矩,你乾爹權勢再大,也救你不得。」?
  陳應鳳說罷已是屁股離了椅子,帶著一干番役跨出房門揚長而去。吳和本想追趕出去,怎奈藥性發作,頓時感到五臟迸裂,他滑倒在地上,一邊捂著肚子亂滾,一邊呻吟著罵道:?
  「李太后,咱吳和變成了厲鬼,也要把你,把你……」??
  第二天一大早,吳和「自盡」的消息便在紫禁城中傳布開來,各種傳聞也不脛而走。有說李太后衝冠一怒動了家法的,有說馮保大義滅親的,還有說是蔡啟方的彈劾摺子把吳和嚇死的。儘管說法不一,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這就是無論貂?大貴,還是門子小火者,幾乎所有的內侍都額手稱快。玩對食兒也好詐傳聖旨也好,放在當下這年頭都不該有死罪,但發生在吳和身上,便就死有餘辜了。?
  李太后得到這消息是用過早膳后,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告訴她的,她聽了並不吃驚,只淡淡地問了一句:?
  「怎麼自盡的?」?
  「聽說是喝了毒酒,七竅流血。」?
  「啊,死生都是命。」李太后發出這一句不咸不淡的感慨,然後問坐在一邊的小皇上,「鈞兒,你上午想召見張先生?」?
  「是,孩兒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好,周佑,你去內閣傳旨。」李太后看著周佑離去,又對兒子說,「上午你和張先生見面,娘就不參加了。」?
  「這是為何?」?
  「娘在場,你和張先生說話都不大膽。娘不在,你有何請教,盡可向張先生提出,他是你師傅。鈞兒,你要記住你的身份,你既是皇上,又是學生,知道嗎?」?
  「知道了。」?
  「你去吧。」?
  朱翊鈞離開乾清宮到了東暖閣,準備溫一會書再去平台會見張居正。李太后想著吳和「自盡」的事,便又派人去把馮保喊來。?
  吳和之死,原是徐爵在馮保的授意下一手操辦。事兒雖辦得順利,但畢竟死的是自己的乾兒子,心中多少還是有一點悲痛,故早晨進到大內之後,並沒有急著到乾清宮這邊來稟報,而是在司禮監的值房裡,抄了幾段《大乘無量壽經》。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臉上還存著哀戚之容。李太后給他賜座,問道:?
  「聽說吳和曾拜你為乾爹?」?
  「是的。」馮保不知李太后問話的用意,連忙自責道,「奴才該死,認了這麼個混賬的乾兒子。」?看著馮保誠惶誠恐的樣子,李太后倒是生了同情心,主動勸慰道:?
  「人又沒長前後眼,這吳和也是後來才變的,馮公公也不必掛懷。」?
  「謝太后恕罪。」馮保嘴一癟,真的就流出了眼淚,嗚咽著說,「前日奴才從太后這裡回去,即派人暗中監視這吳和與趙金鳳兩人,昨日,趙金鳳女扮男裝偷偷溜出大內,跑到吳和的私宅裡頭廝混,奴才的意思是捉賊捉贓,拿奸拿雙。東廠的人受命前往,當場在吳和的床上把趙金鳳拿住,吳和因此受驚,就喝下毒酒自盡了。」?
  「趙金鳳如今關在哪裡?」?
  「東廠。」?
  「你準備如何處置她?」?
  「奴才聽太后的懿旨。」?
  李太后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前朝處置此類事情,有何故事可循?」?
  馮保答道:「宮裡頭尋對食兒,歷朝歷代都有。處置也有重有輕。訓斥罰役,這都是輕的,幽禁廷杖,這就是重的了。當然,也有更輕的,像武宗皇帝爺,他就根本不管這類事情。比幽禁廷杖更重的處罰也有,像嘉靖皇帝爺,對宮裡頭的對食兒,處置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他是如何處置的?」?
  「那是嘉靖五年發生的事情,老皇帝聽說宮裡頭有人玩對食兒,便把那一對男女都捉了來。男的押到東廠受刑而死,那位宮女,卻是死得更慘。」?
  「怎麼死的?」?
  「老皇帝命人找來一隻大銅缸,把那名宮女倒扣在銅缸裡頭,從紅籮廠調來三車炭埋住那隻缸,再把炭點燃。缸裡頭的那名宮女,就這麼被活活烤死了。聽說一天後把銅缸翻開,裡頭只剩下幾顆黑炭似的骨頭。」?
  「阿彌陀佛!」?
  聽到如此慘烈的故事,李太后趕緊合掌念佛。細心的馮保看到,太后的眼眶裡還泛起了細碎的淚花,便斟酌著補充道:?
  「奴才進宮時,宮裡頭的老人一提起這件事,也都還一個個心有餘悸。」?
  李太后掏出手絹拭了拭眼角,嘆道:「男女之間的事情,作禍的都是男人,只不知老皇帝是何心態,讓那位宮女死得如此悲慘。」?
  馮保答道:「這皆因嘉靖皇帝爺聽了身邊妖道的鼓搗,說那宮女是蠍子精轉世,若不用銅缸蒸死她,她的陰魂就會在後宮作祟。」?
  「妖道的話不足為憑,」李太后搖搖頭,又喃喃地自語道,「這個趙金鳳,該如何處置呢?」?馮保揣摩李太后的心思,說道:「太后是觀音再世,宮女們背地裡都喊您是觀音李娘娘,說你普度眾生慈悲為懷。奴才斗膽建議,對這位趙金鳳從輕發落。」?
  李太后微微閉著眼睛陷入沉思,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慢啟朱唇緩緩問道:?
  「馮公公,你也以為咱是觀音再世?」?
  「當然。」馮保趕緊回答。?
  李太后突然睜開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這個趙金鳳,還是不能輕饒!」?
  「啊?」?
  馮保大吃一驚,李太后的強硬態度令他始料不及。只聽得李太後繼續說道:?
  「皇上還是個孩子,如今宮中任何一件事情的處置,都會對他產生影響。太監宮女結成對食兒,不管怎麼說,也算是淫亂之事。若不嚴加懲處,就會誤導皇上,這個壞頭不能開。」?
  「那,太后的意思是……」?
  「也不必銅缸蒸人,那太殘忍,你現在就去東廠,賜趙金鳳一條白綾吧。」?
  「是。」?
  馮保灰著臉,正欲起身告辭,李太后又喊住他囑咐道:「不要難為趙金鳳,讓她梳洗穿戴。告訴她,咱會讓昭寧寺的一如和尚,給她做一場法事,念經超生,去吧。」?
  馮保走出乾清宮,再一次讓他體會到什麼叫「天威莫測」。不過,這天威不是來自皇上,而是發生在雍容華貴的李太後身上。「她要是想當皇帝,只怕武則天還得遜她三分。」他這麼思慮著,不覺走出了乾清門。抬頭一看,見平台門口站著周佑,便問他:?
  「你為何站在這裡?」?
  周佑指了指身後虛掩著的房門,回道:「皇上在裡頭會見張先生。」?
  「啊!」馮保伸頭朝里瞄了瞄,沒有旨,他又不敢進去,稍一留步,便又怏怏地走開。?
  平台里,小皇上與張居正正在親切地交談。這是小皇上第一次單獨與張居正見面,在拘謹的同時,又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平日跟母后在一起受到的限制太多,特別是在張先生面前,自己想問話,又怕問錯了母后責怪,故總是悶坐懨懨,把會見當成了負擔。他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已當了兩年皇帝,甭說每天在張居正、馮保等一應內外大臣的輔導下練習政事,單是隨時隨地觀察事物揀耳朵,也會學到不少知識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份摺子,覺得裡頭有問題,便向母后提出來要見張先生。誰知母后這一次竟不陪著見面,朱翊鈞陡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這時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御座上,拿起一份奏摺對張居正說:
  ?「先生看看吏部的這道疏文。」?
  張居正接過閱覽,這是一道薦官疏,擬調大名副職陶大順到湖廣任職。疏文僅寥寥兩行字,張居正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心想是不是小皇上聽到了有關陶大順的不利傳言,便放下摺子言道:?
  「皇上,這位陶大順升職前,吏部清吏司已認真詳察過,此人清正,是個廉吏。」?
  小皇上淺淺一笑,刻意仿效那種老成持重的口氣說道:「張先生知會錯了,朕不是說陶大順這個人有何劣跡,朕是覺得吏部的這一紙薦官疏有問題。」?
  這一說,張居正更是如墜五里霧中,他又把摺子拿起來一字一字地核實一遍,實在看不出差錯來,只得抱歉奏道:?
  「皇上,臣下愚鈍,沒看出紕漏。」?
  朱翊鈞咕嘟著小嘴巴,認真說道:「朕記得春節前,吏部曾移文,將陶大順由兵部職方郎中升任為大名府副使,數日前方見其領敕,如何又突然升轉到湖廣?吏部選官量才而用,總須
  當,這樣朝令夕改,豈不兒戲?」?
  
  張居正聽罷大為驚訝,他沒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從奏疏的披覽中發現問題。不免心裡頭一熱,肅容奏道:?
  「皇上所言之事,實乃事出有因,只怪下臣沒有及時稟奏。這個陶大順,本是去年經筵講官陶大臨之兄。春節時,陶大臨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後不幾天,陶大順的兒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職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間,陶大順先死其兄,后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順是浙江紹興府人,他慮著大名府離家鄉太遠,赴任途中不能順道扶櫬歸家,因此上書吏部請求改任附近,以便還葬。吏部詳議,因感於陶大順哀情可鑒,遂同意了他的請求,改授湖廣副使,大名副使與湖廣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順以原官調補,並未擢升,請皇上明察。」?
  張居正一番解釋,朱翊鈞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臉龐一紅,那神情倒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
  「聽先生這麼一說,朕才知道這裡頭另有隱情,先生處事縝密,朕多心了。」?
  「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問個究竟,這是聖君之風,下臣今日親見,已是無比歡欣。」?
  張居正這幾句話出自肺腑,小皇上聽了高興。對這位不苟言笑的輔臣和老師,他過去只是一味的敬畏,現在卻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兩兩相對,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位已經過世的隆慶皇帝,他盯著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須,動情地說:?
  「先生,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請教。」?
  「輔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願也。」?
  「昨天,朕看到一把摺扇,是宮中舊物,上面有憲宗皇帝親書的一首六言詩,后兩句朕還記得是『掃卻人間寒暑,招回天上清涼』,先生說,這詩好么?」?
  「好,施天恩以化民間疾苦,這是聖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學習。」?
  「朕也是這個意思,朕每見歷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實羨慕,便想學著做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翊鈞說話的時候,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始終盯著張居正,他內心中充滿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時間掌握他所需要的知識。張居正愣了一下,柔聲說道:?
  「陛下的目標,恐怕不是要當一個優秀的文淵閣大學士,而應該是一個衣被天下澤惠萬民的聖君。」?
  是啊,咱現在就是皇帝,當然不會去當那個文淵閣大學士了。」?
  「可是,皇上剛才提出來要學詩,尋章摘句,敷設詞藻,這不應是皇帝的追求。」?
  「啊?」?
  「歷史上,亡國之君多善文辭,如隋煬帝,陳、李二後主,倘若把他們放在詞人裡頭,亦居優列。追求浮華香艷,滿足於吟風弄月,到頭來,只落得倉皇辭廟,垂淚對宮娥。皇上,這都是歷史教訓,萬不可忘記。」?
  這席話猶如一瓢冷水澆在朱翊鈞頭上,但他機伶,很快就轉彎答道:?
  「朕明白了。」?
  「當然,詩詞歌賦可以學,但淺嘗則可,皇上的主要精力,還是應放在如何控馭天下掌握國計民生的大學問上頭。」?
  「先生的話,朕記住了。」朱翊鈞頻頻頷首,這時他聽到外頭有腳步聲,支耳聽了聽,腳步聲遠去了,他才又問道,「朕用早膳時,聽說被蔡啟方告下的那個吳和,昨夜裡服毒自盡了。」?「下臣也聽說了。」張居正趁機問道,「蔡啟方與莫文隆的兩道摺子,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處置。」?
  朱翊鈞不便向張居正說出母后的猶豫與猜疑,只說了自己的心思:?
  「這吳和詐傳聖旨,死有餘辜。」?
  「皇上英明。」?
  「聽大伴說,先生每日會見有關官員,正思慮國家財政改革的舉措?」?
  「是的,臣有一道長疏專門論及此事,正在草擬之中,寫好后就呈上,請皇上裁奪。」?
  「很好,為國家事,先生辛苦了。」?
  張居正一聽有送客的意思,便磕頭告辭。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8
標題: 金縷曲 第八回 張宅揆接旨進古寺 李太后冷峭斥奴才
  這天上午,張居正到內閣入值不到半個時辰,忽然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來報,說是李太后要他作速趕到大隆福寺見面,而且只准穿便服不得講排場,張居正雖覺得這道口諭有些蹊蹺,卻也不敢怠慢,立忙換了衣服,覓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轎悄沒聲兒地尋大隆福寺而來。?
  經歷一場倒春寒,京城的天氣又轉好,轉眼到了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拂面的東風已是溫暖怡人。除開正月十九的燕九節,這龍抬頭在京城裡也算是個重要的節日。人們一大早兒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提一籮白灰,從門外蜿蜿蜒蜒一條線兒撒到廚房裡,接著又繞著水缸,一邊撒灰一邊唱著「引龍回,引龍回呀引龍回」的歌謠。蓋因這時候已過了雨水節,人們盼雨了。龍不行來雨不施,引龍回為的是引回一場春雨來。做過了引龍回的儀式,喜歡吃餅的就搬出黍面棗糕,摻和著攤成薄薄的煎餅,名曰龍鱗餅;喜歡吃面的,都去食鋪里買回用隱繪龍形彩紙包紮的大興縣的油挂面,謂之龍鬚面。這一天,無論是宮中還是百姓人家,女紅一停止,怕的是飛針引線不小心扎傷了龍眼睛。也就是這一天,各家嚴嚴實實捂在深窖中避寒的各色花木,也都打開窖口放些子暖風進去催其復甦。總之,一到這一天,京師人家從心裡頭就感到久違的春天已是跨進了門檻兒。?
  其實,這時候的地氣還薄,雄偉的燕山山脈雖然阻擋了關外的寒潮,但南方的暖流在越過了黃河之後,也遭到了無盡凍雲的頑強抵抗。在幽燕之地,首先感受到春意的是那些牲畜。牧場上的馬開始尥蹶子了,它們煩躁地躍過埒牆,發出咴咴的叫聲。對騍馬來說,這雄壯的嘶鳴有著多大的誘惑啊!原野上蒿草叢中,到處可以看到淫性十足的狗們在酣暢淋漓地交媾。頂著漂亮的大紅冠子的公雞,也常常一抖翅兒跳到樹上,伸著脖子高瞻遠矚,為的是能找到「意中人」,忽然,它飛身而下,以嫻熟的身技逮著一隻小母雞旁若無人的撒野……這一幅幅自然的「春宮圖」,使遼闊的北國陡然間充滿盎然的生氣。冰碴子碎了,土坷垃潮潤了,絆根草的根部泛起星星嫩綠,水畔的垂楊,也爆出了翠翠的豆粒大的嫩芽兒……?
  京城裡頭,高高低低滿滿囤囤塞滿了磚頭房子,看春景兒不如郊外熨帖。但各家各戶的孩子早就跑出巷子口,在空場上玩起打??的遊戲。這??的形同棗核兒,用二寸長的硬木製成,放在地上以棒擊之,第一棒把??擊起來,第二棒跟上去把飛轉的??凌空擊遠。小孩兒們玩這個遊戲,以擊遠者為勝。京師民謠:「楊柳兒活,抽陀螺;楊柳兒青,放空鐘;楊柳兒死,踢毽子;楊柳發芽兒,打?兒。」眼下正在楊柳發芽兒的早春二月,滿京城都活躍著打?兒的孩子。這些黃髻小兒的歡呼雀躍,更是把人們尋春探勝的心情撩撥了起來。?街上到處都是踏青的人們,若是出城,四郊有多處勝景可供留連,可是城裡頭,人們尋春一般都到大隆福寺和什剎海。?
  
  大隆福寺位於城東四牌樓北一條衚衕內,這衚衕就叫大隆福寺衚衕。這座氣勢雄偉的大廟由明朝第六個皇帝景宗敕建,成於景泰四年。寺內供著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門左首是藏經殿,右首是轉輪殿,中間經過毗盧殿,至第五層才是大法堂。此堂白石台欄乃景皇帝盡撤前任英宗皇帝南內御所的木石所建。殿中藻井繪有八部天龍華藏界具,旋窗繞櫳儘是西域氣象。寺一成,就成了京城內一大勝景。京城寺廟很多,但惟有這座大隆福寺和西城的大興隆寺為皇帝敕建,是皇家香火院。信佛的皇上偶爾出來敬香,就到這兩所寺廟。因這一層,大隆福寺不但香火極旺,而且寺前的廟市也是京城裡頭規模最大的。每月逢九逢十,廟前廣場到處都支起棚子,除了日用百貨,此處廟市最吸引人的多是舊書古拓夏鼎商彝楚戈漢鏡等古董。到後來,這裡又添了花市,每年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大隆福寺的花市就開張了,各色盆花,如春之海棠、迎春、碧桃;夏之荷、榴、夾竹桃;秋之菊;冬之水仙、佛手、梅花等;還有眾多的南方花卉如山茶、杜鵑、天竹、虎刺、紫薇、珠蘭等等,在這花市裡是應有盡有。京城一幫蒔花高手,硬是有本事納四季於一室,然後又都搬到這大隆福寺的花市上來,讓眾多前來賞春的遊人大飽眼福。?
  今年的二月初二,大隆福寺的廟會花市如期開張,一大清早就扯旗放炮吆五喝六鬧哄哄一片。剛過巳牌,只見張居正乘坐的小轎在大隆福寺的衚衕口兒停了下來,他剛撩開轎簾兒走出來。突然看到一團黑影飛來,連忙一閃,只見那團黑影噗地一聲打在轎簾上,深藍絨布給活生生穿了一個洞。張居正返身一看,從轎子里拾起一隻棗樹做成的??來。這時,早有一個年輕轎夫疾跑過去像拎小雞似地拎了一個小孩過來,嘴中還惡狠狠罵道:?
  「混賬小畜牲,你這一?兒,差點要了咱老爺的命,快跪下賠罪。」?
  說著把小孩從地上一摜,小孩?得跪不住,趴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張居正俯身把孩子牽起來,拿著木?兒和顏悅色問道:「娃兒,這木?兒是你的?」?
  小孩子抽泣著點點頭。張居正把木?兒還給他,說道:「這兒人多,你換個地方玩吧,倘若把人擊傷,豈不闖出禍來,去吧。」?
  小孩拿了木?兒,也顧不得道謝,一溜煙跑了。看著他瘦小的背影,張居正會心一笑,對轎夫說:「孩子天真無邪,你不要嚇唬他們。」?
  轎夫縮手縮腳,紅著臉答道:「是,老爺。」?
  主僕二人正議論著,忽見巷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個人一邊朝這兒擠一邊喊道:「張閣……啊,張老爺,寺中有請。」?
  喊話兒的人叫萬和,本是李太後身邊的隨堂太監,眼下也是頭戴方角巾,著一身青佈道袍,喬裝成一副夥計模樣。?
  萬和領著張居正走完數百步巷道,便到了大隆福寺山門前的大廣場。此時廣場上鱗次櫛比的儘是堆滿琳琅貨物的棚架,十之八九都是花卉盆景,處處爭奇鬥豔花枝招展。廣場上遊客摩肩接踵,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這裡頭夾雜了不少人既不買花也不採勝,而是專朝人堆兒里扎,看管那些形跡可疑的浮浪子弟。張居正一看就知道,這都是東廠的便衣番役。李太后出行雖然不驚動官府,東廠的保衛是斷不可少的。因想著李太后,張居正也無心瀏覽花市,勾著頭徑自朝大隆福寺的山門走去。忽然,領路的萬和停了腳步兒,捅了捅張居正,朝挨著山門的一排花架呶了呶嘴,張居正朝那廂望去,不免心下一驚,只見李太后在馮保等幾個太監的陪侍下,正興緻勃勃地看著盆花呢。?
  李太后今天穿了一件大紅的天鵝絨長裙。天鵝絨分為冬夏二種,夏絨雨淋不濕,稱為雨緞,比之冬絨更為貴重。由於國內天鵝絨少,加之天鵝絨製法特別,所以價格昂貴。一般大富大貴人家,能穿上一件廣東產天鵝絨的衣裙也算是鳳毛麟角了。而李太后這一襲天鵝絨長裙,不但是雨緞,且產自倭國。因為海禁,本朝與倭國並無正常貿易,京城中各店家的倭產,都是一些鋌而走險的海盜從東南洋麵上販私得來,所以價格越發地昂貴。李太后這身面料,便是內廷尚衣監從七彩霞老闆郝一標手中購得,一匹天鵝絨竟值四十兩黃金。李太后穿著這身天鵝絨長裙,外頭又套了一件產自哈烈國的蔥綠色瑣袱斗篷,頭上高挽的髮髻,斜插了三兩支翡翠鬧蛾兒。這身雍容華貴的打扮,越發襯得她一張臉龐白如凝脂。再加上她這身衣服都在熏籠里用蘭香熏過,一陣微風吹過,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飄散開來,聞者難免不怦然心動想入非非。?
  張居正聳了聳鼻子,正思慮著要不要走過去,李太后卻一眼瞥見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張居正這才踱步過去,李太后指著花架上一盆花,笑吟吟地問他:?
  「張先生,你看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別,不知是如何培植的。」?
  張居正看那盆花,單單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窯的海碗,花瓣細長細長,最長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四五寸,每一片金黃的花瓣上,兩側竟還有一暈淡淡的綠意,在微風中,那些紛披的花瓣輕輕搖曳著,極盡婀娜。?
  「真是一盆好花!」張居正讚歎道,「京城多的是能工巧匠。店家,這花是你自家培植還是躉來的?」?
  「老爺,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見這一行人氣宇不凡,店家滿臉堆笑說道,「小的蒔弄花藝,本是世代相傳,就這一款菊花,小的培植出三百多個品種。方才這位夫人相中的這一種,叫春秋清氣滿乾坤,金黃是秋的本色,花瓣兩側這一痕綠意兒,是迎春之象。」?
  「聽你說得有板有眼,這花值多少錢?」馮保插進來問。?
  店家伸手叉開五指,擺了擺說:「就這麼多。」?
  「五兩?」馮保一驚。?
  「對,五兩。」店家答道,「這是變種,培植出來花了老鼻子心血。」?
  「花是好花,但價碼也真是個價碼兒,你說呢,張先生?」李太后朝張居正送了個秋波。?
  「是呀,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唐詩人白居易的詠牡丹詩,證明古今一理。」?
  「夫人,你看清楚,整個花市,春秋清氣滿乾坤僅此一盆。」店家一旁攛掇。?
  「要不,咱們買下?」馮保巴結地問著李太后。?
  「算了吧,太貴。」?
  李太后說著就挪步前行,剛剛走開,就聽得背後有人說道:「穿了這一身天鵝絨,卻捨不得五兩銀子,她不買我買。」?
  話說得刺耳,李太后猛地轉過身,見說話的是個疏眉落眼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件灰鼠皮的緊身袍子,外頭罩著大團花的錦緞馬夾,一身嘎里嘎巴的富貴氣。京城裡頭這種人不少,人們背地裡喊他們「二百五」,他知道李太後轉身來瞧他,故意?挲著雙手做出不
  的氣勢,炫耀說道:?
  「店家,你花架上這些盆花,盡揀好的給我取十幾缽來,價錢不拘。」?
  「這小子何方神聖,這大的口氣。」馮保附在張居正耳邊,小聲咕噥道。?
  那邊,店家對這財大氣粗的大主顧已是十分的奉承,笑道:「你這位東家,真是爽快人,買這些花,官府上送人?」?
  「送什麼人呀,咱自家用!」二百五自以為優雅地捏了捏鼻子。?
  「你自家用?」?
  「咱家老爺吩咐咱來買的,他說,二月二龍抬頭了,家裡得供幾缽花兒,養點春氣。」?
  「你家老爺是……喲,小的不敢打聽。」?
  「你既問了,咱索性對你說了,你知道咱家老爺是誰,你猜猜。」?
  那二百五嘴裡同店家講話,一雙眼睛卻睃著李太后,這麼端莊華貴的女人,他可是從沒見過,因此滿腦子都在想如何與這位貴婦人比比奢華。?
  「這位爺,瞧你這行頭,這精神氣兒,你家主子只怕是個了不得的大官。」?
  「這你猜對了,你說咱家老爺官有多大?」二百五眯著眼睛,一隻腳踏到花架上。?
  店家伸出三根指頭:「三品?」?
  二百五噘嘴搖頭,不屑地說:「三品算什麼大官,再往上說。」?
  「二品?」店家遲疑起來。?
  二百五一笑,抬手打了一個響指,譏道:「量你也不敢往上猜了,實話告訴你吧,咱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國——舅——爺!」?
  「國舅爺?」店家驚得一咋舌,頓時腰都伸不直了,一臉莊敬地說,「爺,你是說你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舅舅?」?
  「?,這還有假?這花兒你給送到武清伯府上,擺好了我付你銀子。」?
  說罷,那二百五示威似地瞪了李太后一眼,一提袍子挺著脖梗兒揚長而去。?
  「爺,你走好,這花兒,一個時辰後送到。」?
  店家跑出幾步,朝著二百五的后影子大聲喊道。迴轉身見到愣怔著的李太后,又譏誚說道:
  「我說你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五兩銀子一盆花你嫌貴,你看人家國舅爺家裡的勢派,花百十兩銀子買幾缽花,只當是施捨給叫花子的小錢。」?
  「放肆!」?
  馮保跺腳一聲怒喝,早有十幾個東廠的便衣番役圍了上來。李太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得出她內心很不好受,她沒有想到父親家中的僕人在外頭如此張揚。但她不愧是母儀天下的太后,只須臾間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她抿嘴一笑,對馮保說:?
  「小本生意人,哪個不是錢窟眼翻筋斗,咱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話雖這麼說,李太后畢竟受到刺激,再也沒有閑心來逛花市,而是朝張居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款款走在頭裡,復又進了大隆福寺的山門。??
  穿過五重殿宇,李太后一行來到大法堂後面一間五楹的宏敞客堂,這是專為皇室人員敬香時預備的休息場所,平常並不開放。一到裡面,俟李太后坐定,張居正就要行覲見之禮,李太后連忙擺手說道:「張先生不必拘謹,今兒個在這裡便服相見,一切禮數都免了。」?
  「謝太后。」張居正坐到李太后左側的一把椅子上,馮保坐在右側,一應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李太后坐在向陽的窗牖下,濾過窗紗的陽光,使屋子裡充滿了溫暖。由於重門深禁,山門外的囂雜市聲傳不到這裡,一時間屋子裡顯得特別的寂靜,脫掉瑣袱斗篷的李太后,坐在那裡,像一朵盛開的芙蓉。她望著張居正,柔聲問道:?
  「張先生,你知道咱為何要在這裡見你?」?
  這正是讓張居正心下納悶的事,這些日子,因為左掖門事件的發生,京師各衙門的確沸騰了一陣子。但隨著吳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員也就鳴鑼收兵。他們認為,吳和既然已「畏罪自殺」,朱衡就爭回了這口氣,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面子,這件事情就沒有再鬧下去的必要。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其實這件事情並沒有真正解決,一是朱衡的去留問題,老朱衡經過這一次折騰,身體再也無法復原,躺在床上已無法到部履職;二來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也還懸而未決。早在幾天前,馮保就給他透信兒,說太后準備就春季經筵的事要召見他。張居正心下明白,太后召見決不會只談經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發生的問題想好了應對之策,特別是財政改革,他也釐定思路,只等覲見時面陳。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召見不在平台更不在文華殿,而是選擇了大隆福寺。令他驚奇的還有兩層,一是小皇上沒有一起來;二是太后也沒有穿戴鳳冠霞帔,而是穿了這一身華貴的便服。基於此,張居正感到這次召見並不正規,但卻非同尋常。這會兒見李太后問話,他抬頭朝李太后看了一眼,卻不料李太后一雙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著他,那眼光中蕩漾著一股與太後身份極不相稱的柔情意,害得這位「鐵面宰相」心裡頭一陣慌亂,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瞼,穩了穩情緒,答道:?
  「啟稟太后,臣實在不知太後為何選中大隆福寺召見。」?
  「咱知道你會感到奇怪,」李太后淺淺一笑,又瞟了馮保一眼,說道,「這大隆福寺,與咱可有著一段不尋常的緣分。」?
  「啊!」?
  張居正與馮保同時感到驚訝,李太後用手撫了撫仔細梳理過的雲鬢,絮絮叨叨講述了她的那一段塵封的往事:?
  李太后十五歲上由父親把她送到隆慶皇帝潛邸裕王府中當了一名侍女后,雖然脫了窮街陋巷鑽進了富貴堆中,但畢竟仍是一個下等婢女,還談不上出人頭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系在裕王身上。因此,她總是想方設法討裕王的歡心。裕王長期不為其父親嘉靖皇帝所愛,圈禁在裕王府中無所事事,只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邊侍妾成群,但都是城裡長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個個獻媚爭寵嬌不勝羞,裕王遊戲其中早就膩了。李太后的到來,那一股子在山野間成長起來的青春氣息,那一雙火辣辣的眼睛,那兩隻茄瓜一樣豐滿的乳峰,還有那渾圓勻稱富有彈性的臀部,莫不都讓裕王心蕩神馳想入非非。很快,這個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寢之人。雖然可以和裕王如膠似漆翻雲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卻不能改變。須知皇室人員的晉封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以她當時的出身是不可能獲得名分的,若要改變處境,惟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懷孕,替裕王生下兒子來。此前,裕王的嬪妃們曾為其生了兩個兒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輕女人們,都巴心巴肝地想懷上裕王的孩子,誰能夠侍寢,立刻就會遭到別的嬪妃的嫉恨與咒罵。那些日子裡,李太后沒少看白眼,也吃過很多苦頭。嬪妃們哪容得一個下等婢女得到裕王的寵愛?因此都串連起來,一個鼻孔出氣地整她。她沒有屈服也沒有抵抗,一切都逆來順受。幸而那時還有一個人同情她並保護她,這就是裕王的正宮夫人陳皇后。陳皇后自嫁到裕王府來就一直沒有子嗣,因此嬪妃們都想擠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后的單純樸實,也希望她能為裕王懷孕,這樣就可以阻斷嬪妃們的妄想,當時備受欺凌的李太后,因此把陳皇后當作靠山主心骨,兩人的這份真摯感情一直延續到今日……?
  李太後進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後破了女兒身。自那以後,她常常侍寢,但總也懷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時間過去,腹中尚無任何消息。李太后不免心下焦灼,每夜裡她都跪在房子里焚香禱告上蒼,祈望神靈保佑她早生貴子。一日,她聽人說大隆福寺的觀音大士極為有靈,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願以償。李太后一聽到這消息,就開始掐指頭數日子,一到二月二這一天,她稟告了陳皇后,天蒙蒙亮就獨自一人跑到這大隆福寺敬香來了。?
  大隆福寺中有六間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大士殿是其中較小的一個。因李太後來得早,這觀音殿中還寂靜無人,她是第一個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問:「求子的?」李太後點點頭。老尼指著殿外頭的照壁,說:「先摸釘兒去。」「摸釘兒,摸釘兒幹嗎?」老尼
  一笑說:「你不是求子嗎?你閉上眼睛走過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釘兒,再回來禱告觀音,今年就一定能懷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門來走近照壁一看,只見牆正中果然有一個茶盅口大小的黃銅泡釘。於是便退到牆根兒,閉上眼睛伸手慢慢摸過去,一步、一步、又一步……這短短十步之遙,她像走了千里萬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頭觸到了照壁,睜眼一瞄
  ,與銅泡釘只差一指寬,她心裡頭好不懊喪,倚著殿門觀看的老尼安慰她說,「只差一絲絲兒,不打緊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聽了心下略寬,又開始第二次試摸,這一回,她閉上眼睛,一連氣默念了十幾聲「求觀音菩薩保佑」。再伸手探去,一會兒,她感到手指頭觸到一片光滑的涼意,迫不及待睜開眼睛,但見手指頭可可兒地就按在銅泡釘上,頓時大喜過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蓮花座上的觀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禱告大禮,並把平素用心積攢的五兩碎銀盡數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誠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動,合掌說道:「阿彌陀佛,有觀音菩薩保佑,施主定能如願以償,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祝你早生龍子。」這祝福令相信神明的李太后心花怒放,跟著就問:「老師傅說咱能生下龍子?」經這一問,老尼才覺失言,但又不好改口,只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腸好,當然有上等福報。」就在這次求子后不久,李太後果真懷孕了,十個月後生下一個白胖白胖的小男孩,這個孩子就是當今的小皇上朱翊鈞。?聽李太后講完這個故事,馮保感嘆道:「難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觀音殿敬香,還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銅釘。原來那顆大銅釘上頭,還系著咱萬曆朝的命脈。奴才剛才見到仍有一些婦女在那裡摸釘,這是大不敬,應立即制止!」?
  「這是為何?」李太后問。?
  「奴才聽說宋朝有個寇準,進京趕考投宿一處寺廟,即興在那壁上題了一首詩,後來他當了宰相,廟裡和尚就用碧紗籠把那首詩罩了起來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顆銅釘後生下當今聖上,這是石破天驚的大事,這顆銅釘就是神釘,怎麼能再讓這些凡胎俗婦一片亂摸,奴才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紗籠,不,打制一個金絲罩把它罩起來。」?
  馮保引經據典專事諂媚,說著就站起來要去安排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著說:?
  「馮公公心意兒好,但銅釘就不必罩上了。」?
  「這是為何?」馮保還欲爭辯。?
  「你呀,」李太后搖搖頭,又瞧了瞧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你們男人,都體諒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誰不想生個孩子。若把那個銅釘罩起來,那些想來摸釘的女人明裡不敢說什麼,暗裡豈不要罵斷咱的脊梁骨,你說呢,張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靜聽的張居正,趕緊欠身答道:「太后祈願天下為母者都能產下貴子,這等拔苦濟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難怪宮廷內外,盛傳太后是觀音再世。」?
  李太后聽到這句讚美,臉上忽然收斂了笑容,她瞄了張居正一眼,又看了看馮保,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你們都說咱是觀音再世,那麼你們兩個呢,你們是什麼?」?
  這一問突兀,讓張居正與馮保兩個摸不著頭腦,愣了愣,馮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問張居正:「張先生,你呢?」?
  張居正撫了撫長須,不卑不亢答道:「稟太后,下官是先帝為當今聖上選定的顧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揚,又轉向馮保尖刻地說道,「你說你是奴才,你這不是作踐自己嗎?三隻腳的蛤蟆找不著,兩隻腳的奴才遍地兒都是。」?
  「太后罵得是,咱……」馮保一時語塞。?
  看到馮保好生尷尬,張居正便替他打圓場:「馮公公說得也不差,給皇上辦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僕自稱,這僕人,換句話說,就是奴才,當奴才沒有錯,怕只怕一個人只會當奴,而沒有才。」?
  「聽張先生這麼一說,奴才還可分別領會。」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說道,「你們兩個,一個給皇上管家,一個給皇上治國,從這兩年的實績來看,先帝選你們當顧命大臣,沒有選錯。」?「蒙太后誇獎,愚臣愧不敢當。」這一回是張居正搶先表態。?
  李太後接著說:「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咱把你們兩個召到隆福寺來,原是想避開皇上,跟你們說說體己話兒。鈞兒已當了兩年皇帝,已經十二歲了,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一天天長大,開始有一些自己的念頭兒了。張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平台召見你以後,回到東暖閣中做了什麼嗎?」?
  「臣不知道。」?
  「他命孫海,把所有從文華殿內書房中搬來的詩詞集又都搬了回去,說是你張先生要他少學這些雕蟲小技,多學經邦濟世的學問。」?
  「皇上小小年紀,能克服玩?之心,從諫如流學習致治之本,實天下蒼生有幸。」張居正說著眼圈紅了。?
  他的感情上的變化當然逃不過李太后敏銳的眼睛,她沒有表示什麼,只繼續說道:?
  「昨兒夜裡,鈞兒又告訴我,張先生讓他讀的那些書都是好書,但有一本書他不肯讀了。」
  ?「哪一本?」?
  「貞觀政要。」?
  「這是唐太宗治國方略的集成,後世掌天下者必讀的教科書,皇上為何要排斥?」?
  「鈞兒說,這唐太宗玄武門奪權,連親兄弟都敢殺,這樣的人全無孝悌之心,治國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讀他的書。」?
  小皇上這一判斷倒是讓張居正沒有料到,更讓他驚訝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然會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內心充滿欣喜,不由得贊道:?
  「皇上能獨立秉斷是非,真是神童啊!」?
  「還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臉龐上掛著的笑意,此時又倏然消失,「今兒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個驚人之舉。侍衣太監給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裳,他卻不肯穿,鬧著要太監給他找一件舊的。」?
  「這是為何?」張居正茫然問道。?
  「他說,上午要練書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跡。其實,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覺得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尚無結果,便一心想著節儉,以為節儉了,就是聖君作為。」?
  李太后說著已是淚花閃閃。看著她揪心的樣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馮保,這時又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皇上萬乘之尊,穿衣服還這麼受委屈,奴才聽了,心口上像是扎著一把刀子,」馮保極會演戲,說著就抹出了眼淚,恨恨地說,「奴才去年底就擬了條陳,安排杭州織造局給皇上多制幾套龍衣,偏工部尚書朱衡硬頂著不辦,拖至今日還決斷不下,惹得皇上傷心。」?
  馮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顯山不顯水就把話題引到朱衡身上。張居正知道現在談的才是今天的「正戲」,好在早有準備,因此接腔說道:?
  「在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上,朱衡雖有些意氣用事,但臣以為,朱衡此舉,實乃是為皇上著想,只是方法欠妥。」?
  「依奴才看,朱衡不僅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難呢,不然,莫文隆的摺子是怎麼出來的?」?「莫文隆的摺子與朱衡無關,是仆讓他寫的,」張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內閣述職,仆就杭州織造局日常運作向他諮詢,他便說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隱情,仆思慮皇上秉政,應多知道真實情況,就鼓勵他向皇上寫了那道摺子。」?
  「你覺得那道摺子所言屬實嗎?」李太后問。?
  「莫文隆為人持重,捕風捉影之事他不會言及。」?
  「可是……」?
  馮保正想爭辯,李太后卻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撲閃了幾下,說道:「咱正想就這件事兒聽聽張先生的主張,請你講下去。」?
  張居正點點頭侃侃言說道:「據南朝《宋史》記,高祖劉裕出身寒微,年輕時靠砍伐蘆荻為生。那時,他的妻子也就是後來的臧皇后親手給他做了粗布衫襖,穿了很多年之後,已是補丁摞補丁,但他還捨不得扔掉。後來當了皇帝,仍把這件衫襖珍藏著。等到他的長女會稽公主出嫁,他把這件破衫襖當成最珍貴的嫁妝送給女兒,並對她說,『你要戒除奢侈,生活節儉,永遠不要忘記普通民眾的痛苦,後代有驕傲奢侈不肯節儉者,就把這件衣服拿給他看,讓他們知道,我雖然當了皇帝,仍不追求華美,務求簡單樸素,以與萬民同憂患。』會稽公主含淚收下了這件破衫襖,並從此作為傳家之寶。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載,後代聖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
  張居正並沒有直筒筒講出自家觀點,而是宕開話頭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靈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這件產自倭國的天鵝絨長裙,臉騰地一下紅了。馮保看在眼裡,立刻說道:?
  「張先生說的這個故事,用於警示世人戒驕戒奢則可,但用於皇室或可斟酌一二,畢竟,皇上服飾並非個人好惡,實乃是一國之體面。」?
  「馮公公深明大義,言之有理,」張居正為避免發生衝突,先拿一頂大帽子給馮保戴上,接著說,「臣也同意馮公公的建議,著杭州織造局為皇上製作一批華貴精美的章服?裳。我們作臣子的,有誰不想聖上威儀天下,淳化萬方呢!」?
  張居正頃刻間口風的轉變,令李太后頗為驚訝。馮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輕鬆地說:?
  「張先生理是理,法是法,聽你這麼一說,總算體諒了在下一片苦心。」?
  「馮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這一點不穀也非常感動。但就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不穀也有一個想法。」?
  「你說。」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講到織造局用銀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視,歷朝製造龍衣,一些當事中官藉機貪墨,導致民怨沸騰。皇上初登大寶,百事更新,若製造龍衣仍按舊法,則新政從何體現?」
  張居正一言政事,口氣就咄咄逼人,但他並沒有忘記安撫馮保,話風一轉又道,「仆身歷三朝,嘉隆期間,眼見內廷二十四監局競相侈糜,當路大?挾私固謬,假其威權惟濟己私,心中無不憂慮。自馮公公掌印司禮監以來,內廷風氣為之一新,各監局清明自守,去年僅用紙用瓷兩樣,就省下了一萬八千多兩銀子,奉儉去侈,撥亂反正,馮公公功不可沒。這次織造局用銀,之所以引發釁端,一是工部尚書朱衡溝通有差,二是杭州織造局工價銀計算有誤。莫文隆摺子上已講得很清楚,製造一件龍衣,實際工價與申請用銀工價,懸殊太大。」?
  儘管張居正言語上盡量不傷及馮保,但因利益所致,馮保仍氣鼓鼓地說:?
  「莫文隆摺子中有許多不實之詞,他計算的工價,有多樣沒有列入,比方說衣上所綴之珍珠寶石。他都沒能列出,這項開支,幾乎佔了龍衣工價銀的一多半。」?
  「這正是問題癥結所在,」張居正反應極快,立馬答道,「杭州織造局歸內廷管轄,其用銀卻是內廷與戶部分攤各出一半。歷來編製預算都由織造局欽差太監負責,戶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錢,又不知這錢如何一個用法,因此戶部意見很大,為這工價銀的問題,幾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見,這種管理體制,現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麼改呢?」李太后問。?
  「既是內廷織造局與工部共同出銀,這每年的申請用銀額度,亦應由兩家共同派員核查,編製預算,然後聯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實批准。」?
  李太后覺得張居正這建議不錯,既照顧了戶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後的控制權還在皇上手中,便問馮保:?
  「馮公公,你意如何?」?
  馮保正在心裡頭盤算這事兒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厲害,如此一更改,雖然名義上是皇上定奪此事,但內閣卻可以通過「擬票」來干預。自洪武皇帝到現在,這件事都是司禮監說了算,如今卻大權旁落,內閣成了大贏家。馮保心有不甘,卻又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聽太后裁奪。」?
  「好,馮公公既無異議,這件事兒,就按張先生的建議辦。」?
  李太后一錘定音,國朝這一堅持了兩百年的「祖制」,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更改了。張居正心裡頭大大鬆了一口氣。但還談不上高興,畢竟這件事得罪了馮保。偏這時候,李太后又道:?「今年杭州織造局的增額用銀,亦可讓工部參與重新審核。」?
  張居正略一遲疑,答道:「今年織造局的用銀,就不必增額了。」?
  「為何?」馮保不高興地問。?
  「皇上還是個孩子,每年都長個兒,他現在比登極的時候,差不多長高了半個頭,如果現在給他多制龍袍,恐怕到明年,穿著又不合身了,這不是白費銀子么?」?
  「張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張居正的細心,轉而對馮保善意地嘲笑道,「馮公公,你咋就沒想到這一層?」?
  馮保想笑笑不出來,含著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兒實,只瞅著皇上的穿戴,卻沒想到個頭兒。「?「這麼說,皇上今年的龍袍製作,不是要增多,而是應該減少,原來的工價銀是多少?」?「四十萬兩。」馮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萬兩怎麼樣?」?
  從八十萬兩一下子降為二十萬兩,這麼大的降幅,連張居正都感到吃驚,因此迎著李太后探詢的目光,他答道:「臣謹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見馮保默不作聲,知道他不高興,便道:「你們兩個,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說話可能不中聽,但希望你們記住,你們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著想,替國家著想,千萬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盤,更不要為雞毛蒜皮的事鬧彆扭,常言道家和萬事興,你們兩個都是替皇上當家的,你們之間的和,不單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蒼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說出這番話來,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攏又是敲打。馮保越來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尋常的女人。他覺得這席話雖然是說給兩個人聽的,但似乎對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裡頭便產生了恐懼,趕緊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銘記在心。奴才與張先生兩個,都是親受顧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其本分,哪裡有個人意氣可鬧?」?
  「馮公公這樣說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說罷,又問張居正,「張先生,朱衡申請致仕,究竟是恩准還是慰留,你意如何?」?
  張居正朝馮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
  李太后猶豫答道:「朱衡畢竟是三朝老臣,就這麼讓他走了,天下人會不會說皇上無情?」
  張居正答:「臣也慮著這一點,因此,臣建議皇上開恩,晉朱衡太子太傅,襲一品勛銜致仕,另外再加蔭一子,這樣,朱衡風光體面的告老回鄉,對皇上豈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說的辦,朱衡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誰來接任?」?
  「臣讓吏部舉薦三人,再請皇上定奪。」?
  「這是規矩,張先生不說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舉薦三人,究竟哪一個可擔此重任,張先生要預先考察鑿實,廷推之前先給皇上通氣。」?
  張居正本想趁機舉薦李義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辦不成,故又打消了念頭。只恭謹言道:?
  「臣遵旨。」?
  這時候,隨堂太監萬和進來稟報,說是寺中的素膳已備好,請太后前去享用。李太后便起了身,帶著張居正與馮保進了隔壁的膳廳。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9
標題: 金縷曲 第九回 說子粒田慈聖動怒 唱嶺兒調玉女傷春
  剛過午時,戶部員外郎金學曾也乘了一頂四人抬青呢大轎來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后「微服私訪」進了寺后,東廠番役即把了寺門,一應閑雜人等都擋在門外不得入內。這金學曾大搖大擺跨門而入,番役們以為他是李太後傳旨召見的,倒也沒有攔他,任他興抖抖昂頭而去。實,金學曾並不知道李太后、張居正與馮保等一干要人在寺裡頭,他來這裡乃是別有所因。?卻說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斗蛐蛐兒贏了一萬兩銀子並捐給太倉后,這金學曾一夜之間就成了京師名人,不但同儕官員對他刮目相看,就連首輔張居正與戶部堂官王國光也覺得他心眼靈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禮部查賬。半年下來,他把禮部幾十年的陳賬翻了個底朝天,剔假求真緇銖必較,活活地提溜出一窩子碩鼠來。張居正靠著他提供的確鑿證據,懲治了十幾名貪墨官吏。在清流習氣濃得化不開的官場,張居正好不容易發現這樣一位「循吏」,於是對他破格提拔,才兩年多工夫,他即從一個九品觀政躍升為從四品的戶部員外郎。陞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筍躥得還快。官位驟升,他最怕的就是擔心別人說他「占著茅坑不拉屎」,所以,只要部里碰上犯難事,別人躲著不肯乾的,他都主動請纓。正因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見愁的差事——去宛平縣稽查三宮子粒田的收成。?
  且說這宛平緊挨北京,青蔥崗巒平疇沃野盡在皇帝爺的眼皮子底下。因為靠得近,榮沾聖恩的事兒雖然有,但更多的卻是道不得的苦處。別的不說,單道歷代皇上給皇帝國戚內府貂?等各類人物的賜田賞地,差不多就把全縣上好的田土佔去大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三宮子粒田了。所謂三宮,即大內的乾清宮、慈慶宮與慈寧宮,這三宮的子粒田,在京畿有多處。宛平之外,尚有順天府大興縣、河間府靜海縣、保定府清苑縣等處。這子粒田的收項,稱為子粒銀。收上來由三宮主人支配,實際上是他們的私房錢。皇上、東宮和西宮平常要賞賜身邊的內侍宮女,就從這筆錢里開支。萬曆改元,李太后雖然與兒子朱翊鈞一起住進了乾清宮,但慈寧宮名義上仍是她的寓所。因為皇上年幼,還不到自己花錢的時候,所以這乾清與慈寧兩宮的子粒銀,實際上為李太后一個人享有。隆慶六年加封兩宮皇太后稱號后在馮保建議下,戶部核准又給兩宮子粒田各增加五十公頃。這樣一來,慈寧宮名下的子粒田,僅宛平一處,就已高達一百七十頃四十九畝五分二厘,每年子粒銀的進項有八千餘兩之多。去年,宛平縣衙解送上來的子粒銀比往年少了許多,僅慈寧宮一家就少了一千多兩。短了三宮的進項這可不是小事,因此,子粒銀交付不幾天,就有一道聖旨傳到:「三宮子粒為何拖欠許多?又昨慈寧宮所進錢糧,比去年少一千有餘,查明回奏,欽此。」這道旨是李太后借小皇上的口發出的,沒有直接發到戶部而是由內閣傳奉,其用意也很明顯,就是希望張居正能夠直接督查此事。張居正接旨后即把王國光找來商量,要他派個得力的人去宛平縣調查一下子粒銀欠繳的原因,王國光幾乎不假思索就推薦了金學曾,張居正也欣然同意。?
  金學曾得到這差事後,便雇了一頭驢子騎到宛平縣署,向縣令沈度說明來意,沈度聽后一笑,說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縣衙該如何配合,你吱聲兒就是。」除了表示熱情,這沈度是多一句話都不肯講。金學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為當事人理當迴避,二是怕在欽差面前說錯話落下把柄,也就不難為他,只讓他派出錢糧師爺,陪著去宮莊子粒田實地調查。?
  這種調查表面上看起來並不是難事,找宮庄佃戶一問便知。但若深入進去,才知道個中隱情甚多。金學曾在底下轉了二十來天,因要過春節了才不得不回到縣衙。與沈度作別時,他並沒有說及自己的調查結果,只留下一句充滿同情的話:「你這個縣太爺難當。」他如此感慨,是因為他發現過多過濫的贈田賞地,實際上已成為一宗危及邦本壓迫地方的弊政。就說這宛平縣,各類賞賜莊田達一千多頃,佔去全縣田土的十分之三。這些莊田分別屬於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勛戚世襲而下,有的是當朝權貴澤親之惠,查起來個個都得罪不起。這些莊田的子粒銀,一經核定就得如數交納,倘若遇上天災人禍田畝歉收,碰上說理的莊田主尚可通融酌情減免,若碰上蠻橫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減少一分一厘。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宛平的一縣之令,真是一百二十個為難。若是幫著勛貴催租,則無異於奪人性命;若幫著農戶訴苦,則要備受勛貴們的凌辱。就說這個沈度,去年冬月就因為幫佃戶說了幾句話,竟當眾挨了前來催租的世襲勛爵杜繼祖的耳光。金學曾在調查中獲得大量詳情,春節期間,趁著到部堂大人王國光家拜年的機會,將子粒田的種種弊端作了大略彙報。王國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帶著他到張居正府上再作稟報。王國光的意思很明顯,如果首輔有決心解決子粒田的弊政,金學曾就可以繼續調查,如果沒有,這個馬蜂窩就趕緊不要去捅它。正思著財政改革的張居正,哪肯將這等污糟事棄之不管?當即就表態要金學曾繼續調查。?
  有了首輔與部堂大人的支持,金學曾一過罷春節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繼續他的差事。他從宛平縣署錢糧房的檔錄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馬房庄也有六十頃贈地,每年收子粒銀近千兩。按記載,這是當年英宗皇帝的恩賜——權當是皇室賞給的燈油錢。金學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們拿這一千兩銀子幹什麼。昨天,他從宛平縣回來,上午到部點過卯,處理了一些手頭要緊事務,便登轎到了大隆福寺。?
  他在各殿里閑逛了一趟,問了問收受香火錢的情況。不覺已穿過四重大殿,來到第五重的大法堂。他正在法堂里與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便回頭瞻望,只見一行人在寺中主持的引領下,已是走到了門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欄台上。主持指著頭頂上的藻井,開始向一干人眾講述上面繪就的天龍八部故事。內中有一個身著青佈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部飄然長須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忖道:「這不是首輔大人么,他怎麼會穿上便服來到這裡呢?看他邊上的那位婦人儀態萬方,又不知是誰。」既然邂逅相遇,金學曾情知無法迴避,於是一步跨出門來,迎著張居正高喊一聲:?
  「首輔大人!」?
  張居正一個愣怔,他沒想到此時此地會有官員出現,更沒有想到這個官員會是金學曾。說話間金學曾已走到跟前,一個長揖到地,卻沒有行庭參之禮——這也是規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禮相見。看著金學曾執禮甚恭的樣子,站在張居正身邊的李太后也是感到奇怪,怎麼大法堂里會跑出一個四品官員來。用過午膳之後,是她提議要往寺中各處走走消消胃氣的。她本想車身迴避,強烈的好奇心又驅使她留了下來,她問張居正:?
  「這個人是誰?」?
  張居正正愁沒法介紹,見李太後主動問起,連忙回道:「這位是戶部員外郎金學曾。」報過名銜,張居正又特別補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調查三宮子粒銀欠繳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頓時來了興趣,吩咐道,「帶他到客堂參見。」?
  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廳,都按原位坐下,萬和領金學曾進屋覲見。此時金學曾已知道了貴婦人就是李太后,心裡頭激動非常。萬曆朝真正當家的就是這位李太后,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她所倚重的內臣外相馮保與張居正兩人,今天一併兒都到了,此等機遇更屬難得。他覺得剛才在大法堂前,張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紹給李太后的。他揣摩張居正的心思,是要他藉此機會把調查所得的子粒銀實情,向李太后和盤托出,因此心裡頭作好了準備。一進屋,他就向李太後行了覲見大禮。李太后給他賜座,金學曾卻是跪在地上不起來,答道:?
  「在太後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這是為何?」?
  「為的是朝廷禮儀,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見皇上與皇太后,才有賜座之理。我一個四品螞蚱官,只能長跪。」?
  李太后噗哧一笑,問道:「怎麼,四品還是個螞蚱官?」?
  「比之七品縣令,我四品員外郎是個大官,但在皇太後面前,卻只能算是一隻螞蚱了。」?
  金學曾語調詼諧,卻沒有給人油腔滑調的感覺。李太后見慣了呆板之人,乍見如此一個另類便覺得新鮮,接著問道:?
  「聽說你會斗蛐蛐兒。」?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雖是小技,亦見靈氣,」李太后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斗蛐蛐兒贏了一萬兩銀子,都捐給了太倉,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皇上分憂。」?
  「唔,」李太后覺得這回答太甜,又問,「你方才說,你今日來大隆福寺,是公幹?」?
  「是。」?
  「廟裡頭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幹?」?
  當然有,因為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時起,就賜給子粒田七十頃,每年租課收入約計一千兩銀子,用來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來查查,這每年的一千兩銀子,究竟是怎麼用的。」?
  「查出來了嗎?」李太后關注地問。?
  「今天,下臣到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學曾長跪在地,挺直身子問道,「方才,寺里住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
  「袈裟怎麼了?」李太后不解地問。?
  「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製作的,依下官估計,少說也值五六十兩銀子。」?
  「和尚衣服也這麼貴?」張居正故意問道。?
  「是啊,這也正是下臣納悶之處,」金學曾從容答道,「下臣從小就聽說,一入空門六根俱凈。貪嗔痴一應人間毛病,一概為佛地寶剎所不容。大和尚身著華美之服,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為。今天,下臣進到這大隆福寺,倒像是進了鐘鳴鼎食之家。」?
  金學曾言辭犀利卻又占理,李太后睨著他,問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賜給的子粒銀,都給揮霍掉了?」?
  「有這等嫌疑,」金學曾回答得很乾脆,「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廟中香火最旺的,城裡許多勛貴都是他的施主。我聽說宮裡頭許多中官,每年都向這裡捐香火錢,前些時畏罪自殺的吳和,大年初一趕來這裡燒頭香,一次就捐了五百兩銀子……」?
  「有這等事嗎?」李太后打斷金學曾的話,問專註聽著談話的馮保。?
  「有,宮裡頭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歡做點功德。」馮保據實回答。?
  「有這麼多大施主,大隆福寺還用得著子粒銀么?」金學曾一個設問,引得在座的人都屏神靜氣聽他說下去,「皇上賞賜田地,說穿了,賞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財富額有定數,此處賞得多了,彼處就會減少。如今這天下的財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讓一些豪強權勢大戶控制了。」?
  馮保一聽金學曾的話已是說離了譜,擔心李太后聽不入耳,於是趕緊制止道:?
  「金學曾,讓你奉旨稽查三宮子粒銀缺額一事,你怎麼扯起這些野棉花來了?」?
  金學曾雖然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滑溜角色,卻頗能審時度勢掌握分寸。他剛才放了一個「二踢腳」,原意是想探探虛實。見馮保出面阻攔,便順著他的話頭答道:?
  「三宮子粒銀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繳的原因,乃是因為春上地里遭了蟲災。論收成,三宮莊田的麥子只有前年的三成,農戶們交出的子粒銀,連總數的一半都不到,差額部分縣衙想法籌措。」?
  「縣衙又上哪兒籌措呢?」張居正追問。?
  「宛平除了例賜私人的子粒田,還有一些用作縣學與祭護山林的官田。這部分收入由縣衙掌握使用,算起來該項進銀也是入不敷出,但縣令沈度擔心三宮莊田子粒銀欠繳太多會引起聖怒,故只好臨時調劑。即便這樣拆東牆補西牆,也無法湊足定額。」?
  「他們湊了多少?」李太后沉著臉問。?
  「僅慈寧宮一處,他們就湊了整整三千兩銀子。」?
  誰讓他們湊的?」李太后霍地站起身來,髮髻上斜簪的鬧蛾兒,其翡翠吊墜一片晃動,她眼睛睜得圓圓的,逼視著金學曾,怒氣沖沖地問,「宛平縣令是誰?」?
  「沈度。」?
  「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訴你的?」?
  「不是,沈度諱莫如深,什麼都不肯講,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調查所得。」?
  金學曾從容答對,沒有一絲推卸責任的意思。馮保好長時間沒有看到太后發這大的脾氣,連忙欠身勸道:?
  「請太后息怒,金學曾一派胡言,原不足為據。金學曾,還不退下去!」?
  金學曾正要磕頭謝恩退下,只見李太后擺擺手,喘著氣兒說:?
  「慢!」?
  「太后。」馮保緊張喊了一聲。?
  李太后稍稍穩定了一下情緒,望著金學曾,口氣緩和下來:「你下午就找他馮公公,從內廷供用庫中支銀,宛平縣衙填補的銀兩,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辦這件事。」?
  李太后態度的突然轉變,金學曾不知是禍是福,小心答道:?
  「太后,臣奉旨辦差,只是說明所查的實情,並沒有要太後退還子粒銀的意思。」?
  「要咱退子粒銀,你有這個膽嗎?你自己說過,你還是個螞蚱官!」李太后說著又動了火氣,轉向張居正言道,「張先生,宛平縣令沈度,給他革職處分,永不敘用!」?
  張居正猶豫著沒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學曾,卻肆無忌憚地嚷了起來:?
  「太后,下官有話要稟奏。」?
  馮保怕金學曾火上添油,急得跺著腳嚷道:「你閉嘴!」?
  李太后瞪了馮保一眼,問金學曾:「你要稟奏什麼?」?
  「下臣要為沈度辯解幾句,」金學曾漲紅著臉說,「沈度實心為朝廷辦事,在宛平縣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這樣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職處分,如此處置,有失朝廷公正!」?
  「放肆!」這一次是張居正吼了起來,他指著金學曾怒斥道,「你在官場呆了幾天,懂得什麼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後面前如此張狂,憑你剛才這幾句話,本輔就可以將你撤職查辦!」?
  金學曾因為一時性急而直言犯上,經張居正這一罵才清醒過來。他雖然承認自己情緒偏激,卻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此刻勾頭跪在那裡,滿臉沮喪一聲不響。他哪裡知道,張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實有一多半兒是在做戲。這位首輔明裡罵他,暗裡卻是為了保他。張居正已經看到李太后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怕她按捺不住發作起來。如果從她嘴中說出「撤職查辦」四個字來,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學曾剛剛開始的仕途生涯立馬兒就會終結,因此張居正搶先發言。他知道金學曾不服氣,便也想藉此機會敲打這頭「叫驢」,於是繼續斥道:?
  「太后要將沈度革職,這是英明之舉。連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還充什麼能人!依本輔來看,將沈度革職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宮子粒銀因天災難以收齊,沈度竟膽敢將學宮銀與養馬銀挪用貼補。這件事設若傳了出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太后強要,這不是陷太後於不義么?第二,身為朝廷命官,不敢作端直之士,謹於法令以治縣,而是唯唯諾諾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勛爵杜繼祖的耳批子也不敢上奏朝廷,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這沈度已在宛平縣當了四年縣令,對子粒田的種種弊端,應該說早就是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時見
  就此事寫過隻言片語?身穿官袍就祿食俸之人,不敢為朝政直諫建言,這樣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無皇上的官員,留著他又有何用!」?
  李太后要將沈度革職本是一句氣話,沒想到張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說出這一番深刻道理。在對張居正大加讚賞的同時,又增強了對自己處事能力的信心,她問金學曾:?
  「首輔的話,你聽進去了嗎?」?
  金學曾早就聽「懂」了首輔的宏論——明裡是在訓斥他暗裡抨擊的卻是子粒田的弊政——頓時間他對首輔爐火純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答道:?
  「首輔的話,下臣聽了如醍醐灌頂,經首輔點撥,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斷。」?
  幾句奉承話,讓李太后心情轉好。她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道:?
  「子粒田對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金學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張居正有啟奏的意思,便自謙地說:「下臣奉旨去宛平縣調查,所知情況終是一孔之見,不敢妄奏。」?
  張居正覺得這正是他向李太后陳述財政改革的好機會,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緩緩言道:?
  「國朝自聖祖皇帝以來,已歷九帝,每個皇帝在位時,都曾對皇親國戚近侍功臣賞賜土地。前些時,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過簿冊,截至隆慶六年止,在籍皇室宗親有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長子四十一位,鎮國將軍四百三十八位,輔國將軍一千零七十位,奉國將軍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鎮國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輔國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國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這些宗親,每個人名下皆有賞賜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頃,最少的也有八十多畝。全部加起來有四百多萬田畝。這僅是宗親,若加上外戚、勛貴、功臣、內侍、寺觀等賜子粒田,數字之龐大,一時還難以統計出來。去年戶部統計,天下所有州府稅糧,大約二千六百六十八萬四千石。而領食朝廷俸祿者,計有文官二萬四千人,吏五萬五千人,武官十萬人,衛所七百七十二個,旗軍八十九萬六千人,廩膳生員三萬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稅銀,根本無法應付這龐大開支。兩相比較,每年所缺稅糧大概一千多萬石。眼下的情況是京衙缺祿米,衛所缺月糧,各邊缺軍餉,名省缺俸廩。戶部尚書王國光出掌天下財政,不過兩年時間吧,那滿頭烏髮倒是白了一多半。不為別的,就為一個入不敷出,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
  說到這裡,只見萬和探頭朝里看了一下,馮保踅到門邊同他耳語幾句,萬和又輕手輕腳走了。李太后一眼瞥見金學曾還直挺挺跪在那裡,便問道:?
  「跪了這半日,你這膝蓋酸也不酸。」?
  「酸。」金學曾咧了咧嘴。?
  「前朝有臣子覲見時應對有錯,被罰往午門長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兒還不能倒架,看來,你的跪功還不到家。這裡沒你的事兒了,去吧。」?
  金學曾難得有機會聽到首輔關於國家財政的長篇大論,本極有興趣聽下去,卻沒想到李太后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謝恩,怏怏退了下去。?
  客廳里,張居正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言道:?
  「國家興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財政。我萬曆皇上登極兩年以來,雖垂髫少年,卻天縱英姿,決心開拓新政,當一位垂範後世的英明君主。這實乃社稷之大幸,蒼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議,皇上都虛心採納,並頒旨例行天下。正因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審事量權,揣情謀斷。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補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面已經出現。這是盛世的好兆頭,但還不是盛世。因為,時下國家的財政,尚在非常艱難的境地。」?
  李太后從來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如此意氣風發地議論國事,包括她的已經大行的丈夫隆慶皇帝,也包括她的一言九鼎的兒子萬曆小皇上。趁張居正喝茶潤嗓子之機,她插話問道:?
  「如何扭轉國家財政的困境,想必張先生早已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了。」?
  「臣自隆慶二年入閣擔任輔臣,就一直關注財政問題,」張居正怕說?嗦了李太后不耐煩,故盡量言簡意賅,「江南三大政,漕政、鹽政、河政,都是財政,北邊之屯田、茶馬交易,也都是財政,方才太后問及的子粒田問題,就更是財政了。天下田畝,額有定數,勛貴手中多一畝子粒田,朝廷就少一畝田賦。臣算過一下,如果僅從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畝抽三分稅銀上交國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萬兩銀子。這相當於一個薊遼總督麾下十萬將士一年的開支。如果全國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辦理,則北方九邊的軍費幾可解決一半。」?
  「有這麼多嗎?」李太后問。?
  「臣認真計算過,誤差不會太大。」?
  李太后立刻盤算起來:慈寧宮在宛平縣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公頃,若征三分銀上交國庫,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兩銀子,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帶了這個頭,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擁有者,則都不敢違抗。僅此一項,朝廷一年就多了幾百萬兩銀子的收入。
  張先生為天下計,方有此議,自己斷不可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況這天下又攥在自己兒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對張居正說:?
  「張先生心憂財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個想當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實現富國強兵的願望?一個丁門小戶的人家,打開門來尚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大事,何況一個國家?手上沒
  銀子,什麼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議的財政改革,就從子粒田改起。每畝加征三分銀,這數碼兒不大。你回去讓戶部擬條摺子送給皇上,讓皇上批旨允行就是。」?
  張居正沒想到李太后答應得這麼爽快,感動地說:「太后如此通情達理,臣惟有披肝瀝膽報效皇上。國家財政,只要開源節流,一方面杜絕貪墨侈糜之風,另一方面針尖削鐵廣開財路,臣保證不出兩年,財政拮据的狀況,就會根本轉變。」?
  「有你這句話,咱就放心了,皇上也就放心了。」李太后說著淺淺一笑,又道,「本當說今天到大隆福寺來散散心的,誰知又板起面孔談了這半天的國事,咱真是有些乏了。」?
  「是臣煩累了太后。」張居正一臉歉意說道,「請太后回大內歇息。」?
  「還有事兒沒辦完呢。」李太后忽然咯咯地笑起來,問馮保,「馮公公,人帶來了嗎?「?
  「帶來了。「?
  馮保答罷朝張居正詭譎地一笑,已是閃身出門。??
  客廳里,只剩下李太后與張居正兩個人。忽然,兩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李太后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張居正,臉上泛起了紅暈,她伸手撫了撫雲鬢,問道:?
  「張先生,咱剛才發脾氣的時候,樣子很難看吧?」?
  張居正不禁詫異:太后怎好拿這樣的話來問一個外廷的大臣?但他還是老實答道:?
  「臣當時一門心思只想如何訓斥金學曾,倒是沒有注意到太后。」?
  李太后嬌甜的眼神里掠過一絲失望,又問道:「你想知道剛才你論述國家財政時,咱在想什麼嗎?」?
  「臣想知道,請太后詳示。」?
  「咱在想,這位張先生腦瓜兒怎麼這麼好使,那麼多枯燥的數字全都記得,張口就來,連哽都不打一個。僅這一點,就可以斷定你是個忠誠為國勤勉政事的人。」?
  「太後過獎了。」?
  「咱說的是實情,」李太后感嘆道,「當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張先生作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擔心朝局了。」?
  張居正心底明白,太后嘴上說的是皇上,其實最擔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
  「皇上年紀雖小,但志存高遠,可以料定他長大之後,必然是一個英明君主。」?
  「但願如此,」李太后心存感激,投向張居正的目光也就更為大膽,「天底下的母親,有誰不想自己的兒子成器?咱身為太后,這份擔憂更不同常人,幸好鈞兒在張先生的教導之下,虛心好學,勤研政事,已有一個好的開端。」?
  張居正趕緊糾正:「臣不敢教導皇上。」?
  「老師對學生,不是教導又是什麼?」李太后真情流溢,感嘆說道,「作為母親,咱看得清清楚楚,對鈞兒的成長影響最大的,是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另一個就是你!」?
  「太后!」張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聲。?
  「張先生不必緊張,這是咱的肺腑之言,沒有半點虛假,咱畢竟是太后,在這個身份上,還用得著虛情假意巴結人嗎?」?
  李太后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張居正渾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哽咽答道:?
  「太后如此器重下臣,臣無以為報,當結草銜環,誓死效忠皇上。」?
  同剛才議論國事慷慨陳詞相比,這張居正好像換了一個人,面對首輔的這份拘謹,李太後仰面吁了一口氣,又問:?
  「張先生,你覺得太后不像一個女人么?」?
  「不……」張居正語塞了。?
  「不,不什麼?」李太后追問,不等回答,她又問道,「你覺得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太後端莊賢淑。」?
  「還有呢?」?
  「太后美而不艷,媚而不妖。」?
  「這是張先生的真心話?」?
  「是真心話。」?
  張居正已是渾身燥熱,嗓子幹得冒煙,卻又想不到喝水。李太后看著他的窘態,忽然有了一種很大的滿足感,說道:?
  「駱賓王的《討武?文》,罵武則天『入門見嫉,狐媚偏能惑主。』這是窮酸文人的讕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錢,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兒,也沒有不喜歡狐媚女子的男人。張先生你想一想,皇帝身邊美眷如雲,後宮嬪妃儘是佳麗,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壓群芳而獲寵?不能獲寵,作為一個女人,你豈不要把一盞青燈守到白頭?當然,狐媚只能作為獲寵的手段,若要固寵,還得端莊賢淑。所以說,狐媚與端莊,乃是一個女人的兩面,二者不可偏廢。」?
  這一番奇論,張居正聞所未聞。不過也讓他就此找到了李太后當年在後宮脫穎而出的理由。他覺得眼前這位年不過三十的美麗太后不但可敬,而且可愛,不免由衷讚歎:?
  「太后真乃巾幗英雄!」?
  誰知李太后不領情,把嘴一噘,譏道:「張先生,你這一評價,咱就俗了。」?
  「啊?」?
  「想當英雄的女人,那還叫女人嗎?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要能夠博得男人的歡心。」?
  張居正的心怦然一動,他看到李太后眼光中有某種企盼,便小聲言道:?
  「太後作為一個女人,也許寂寞了一些。」?
  「是啊,」李太后的心思被勾動,只見她眼眶中溢出晶瑩的淚花,感嘆道,「作為女人,咱有七情六慾,但作為太后,咱又不能不把這些七情六慾扼制下去。」?
  「太後母儀天下……」?
  張居正本想說一句安慰的話,出口又覺得不像,便打住了。這時,只聽得門外有一聲輕輕的咳嗽。?
  「誰呀?」?
  「是咱。」?
  馮保的聲音,他出去喊人,本用不了這長時間。但他看出李太後有單獨與張居正多呆一會兒的意思,就在外頭磨蹭了半天。?
  「人帶來了嗎?」李太后問。?
  馮保隔著門答:「帶來了。」?
  「進來吧。」?
  門被推開,馮保一讓身子,讓一個穿戴入時的年輕女子打前走了進來,張居正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寵愛的玉娘。?
  「怎麼會是你?」張居正情不自禁站起身來。?
  玉娘也看到了張居正,但來不及打招呼,只見馮保指著李太后對她言道:?
  「這是慈聖皇太后。」?
  玉娘趕緊跪下磕頭,李太后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吩咐賜座,然後笑著問張居正:?
  「張先生,沒想到吧?」?
  「臣……」張居正臉色燥紅,不知說什麼好。?
  卻說在前幾日的一次閑聊中,李太后從馮保口中得知張居正寵上了一位叫玉娘的小女子,她頓覺好奇。在她的印象中,張居正是一個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沒有想到他也會花前月下情意綿綿。今天上午到了大隆福寺后,與張居正談話時,她突然靈機一動,想把玉娘找到這裡來見上一面,於是在中午用膳時偷偷吩咐馮保派人去辦這件事。?
  乍一見玉娘,李太后驚嘆她的美貌,看她走幾步路兒,裊裊娜娜,卻沒有輕薄之態,又問了她幾句閑話,無非身世籍貫之類,玉娘也不怯場,大大方方應對無誤,心中對她已是產生了幾分好感。看到張居正在一旁局促不安,李太后笑道:?
  「張先生,聽說你身邊多了一位玉娘,咱就想看看是何等的一個標緻人兒,所以今天就讓馮公公去積香廬把她請了來。」?
  張居正一聽李太后什麼都知道,心裡頭有些緊張,不安地答道:「臣行為不檢點,有失大臣風範。」?
  「先生不必自劾,」李太后以少有的親熱語氣說道,「咱這個太后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時,看到張先生為國事如此操勞,咱還尋思著,在宮裡頭選一個才貌雙全的宮女賜給張先生,讓她好好兒的侍候你。誰知宮女還沒選出來,這位玉娘倒捷足先登了。這是好事,你不要自責。」?「謝太后。」張居正心存感激。?
  「玉娘,你過來。」李太后忽然喊道。?
  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後跟前,李太后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一雙撲閃閃的杏眼,白皙圓潤的下巴頦兒,嘆道:?
  看你這副長相,也是個有福的人,跟著張先生,不致敗他的運。」?
  「多謝太后誇獎。」玉娘蹲了個萬福。?
  李太后朝張居正瞥了一眼,又對玉娘說:「咱若不是太后,肯定就要起你的醋意兒,玉娘,從今天起,你就算從我身邊選拔的宮女,好好服侍張先生,不可耍嬌使性子,你記住了。」
  ?「奴婢記住了。」玉娘羞澀地一笑。?
  「記住了就好,沒事兒的時候,咱會宣你進宮拉拉嗑子的。」李太后說著,又問,「聽說你很會唱曲兒?」?
  「奴婢學過幾支。」玉娘謙虛地答。?
  「現在,你給咱唱一支吧。」?
  「不知太后要聽什麼?」?
  「你這妮子,正是懷春的年齡,你就揀懷春的曲子唱一支吧,張先生,你說可好?」?
  「臣聽太后的。」?
  說話間,馮保讓人將玉娘隨身帶來的琵琶拿進來,玉娘略一沉思,就捻指彈唱起來:??〖
  念多情,拋不掉他的情意兒厚,?
  清晨起悶悠悠,桃紅紗帳掛金鉤。?
  孤孤單單無陪伴,?
  懶對菱花怕梳頭。?
  熱撲撲的離別恨,把奴的魂勾。?
  誰能夠把情留、把情留??
  背地裡,奴的淚雙流。?
  奴是一顆實落心,?
  生生教你溫存透。?
  溫存透、溫存透,?
  可恨奴家無來由,?
  夢赴陽台把佳期湊,?
  醒來卻是孤孤單單在綉樓,?
  看天邊,殘月如鉤……?
  玉娘唱的是《嶺兒調》,凄切哀婉。唱著唱著,她已是淚流滿面。馮保在一旁觀察,只見張居正眼瞼低垂,負疚之情已在臉上顯露。而李太后受到的感染更深,幾顆晶瑩的淚珠,正滾動在她的發燙的臉頰上。
  
作者: Blue Ivy    時間: 2008-3-18 20:29
標題: 金縷曲 第十回 傷太爺承差闖大禍 討見識御史得奇聞
  長江衝出西陵峽口,從宜昌至嘉魚一段稱作荊江。除了這一條從西南流來的荊江,還有一條從西北流來的漢江。兩條江猶如穿越千山萬壑的兩條巨龍,進入楚地之後,便一下子把圍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後,撲向坦蕩蕩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與疊疊荷花之間,作大氣磅礴的逍遙遊。「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杜甫船出南津關,不免生出這樣的浩嘆,而放置這蒼茫萬頃的沃野,便是素有魚米之鄉稱謂的江漢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漢平原的腹心,荊江邊上。據南朝劉宋時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荊州記》所載,江陵城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州無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國當年的國都紀南城,距現在這座江陵城不過二十餘里。楚成王在荊江邊上建了一座華麗恢弘的江渚宮和通往紀南城的官船碼頭,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築。從那以後,歷代王朝在這裡或建都立國,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東連吳會,南極瀟湘,北據漢沔,西通巴蜀,居江漢之間,為四集之地。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把天下分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個荊州,府治設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荊州城,一城二名,沿襲至今。歷經漢唐,江陵城已成了長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經濟中心。與長安、洛陽、開封、益州、南京、揚州、蘇州、杭州、大同等並列為中國十大商業都會。史稱「江左大鎮,莫過荊、揚」,這荊州城漢唐時的規模在揚州之上,成為中國南方湖廣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進行一場戰爭,荊州城也是屢建屢毀。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間,荊州城的規模雖然比盛唐時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幾萬。須知那時江南第一繁華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過二十萬左右。荊州城東西長,南北短,呈不規則橢圓型。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密匝匝兒擠了上千家店鋪。東門外的江津口,就是當年楚成王修建官船碼頭的地方,如今成了長江最繁華的港埠之一。每天在這裡停靠的來自長江上下各個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數以千計。一到晚上,「氣死風」的船燈次第點亮,閃閃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帶十多里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晝。商人們都涌到城裡來消遣,開酒樓茶坊的,說書唱戲的,測字打卦的,做皮肉生意的,甚至拉皮條的,都能輕輕鬆鬆賺到貨真價實的銀子。天長日久,荊州城中的殷實富戶就多了起來。有了錢就教育子女讀書,讀書人一多,城中風氣自然就會雅起來。所以,荊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飯缽,措大多過鯽魚」的衣冠藪澤錦繡文華之地。?
  眼下正是陽春三月,江漢平原上草長鶯飛萬紫千紅,已是一派生生機勃勃的仲春氣象。這荊州城中,也是綠柳煙花芳菲一片。這時節長江中下游地區多雨,但今天卻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絢麗的朝霞擠走了藍灰色的沉雲,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明媚生動。荊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時一刻值千金,趕早兒辦事的人,無論是為生計還是應差,莫不步履匆匆。在這些子忙人中,卻也有一雙悠閑的腳步,此刻正朝小北門的玄妙觀走來。?
  這人頭上戴著一頂銀絲起箍兩片瓦的青色陽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細白布襯裡大暗團花起底的寶藍錦絲面料的羅衫,腳上穿了一雙月白布襪兒,外蹬一雙白底黑幫的淺口布鞋,瞧這身打扮,倒有幾分碩儒的氣質。路上行走的人見了他,都會連忙避道,躬著腰打招呼:?
  「張老太爺,你早!」?
  「早。」?
  張老太爺嘴上答著,腳下並不停步。聽得身後有人問:「這是哪位張老太爺?」有人答:「?,連他你也不知道,這就是當今首輔張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荊州城中,張老太爺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議論,他已經習慣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張文明老太爺離這個「古來稀」只差兩個月,年壽雖高,但他精神矍鑠,全然沒有一點點草霜風燭的光景。若說他本人這一輩子的前程,實在是蹇滯得很。二十歲上考中秀才當了一個府學生,娶妻生子,倒也風光了幾年。茲后一連趕了十幾場鄉試,卻是一場也未曾中得,真箇是屢考屢敗屢敗屢考。到後來,兒子張居正長大了,與他同為府學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鄉試,兒子高中第一,他仍是個落第秀才。兒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鄉下讀各類策文試帖是越讀越老。最後一次趕考是五十九歲那年,仍是個名落孫山的結局。看看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攬鏡自照白髮如霜,只得長嘆一聲言道:「前程,命也,與讀書無涉。」從此算是徹底斷絕了仕途之想,辭了學宮泮池棄了舉業,回家來安享晚年。雖然從此一提文戰他就心驚膽戰,但虧得兒子張居正爭氣,把他失掉的東西加倍地掙了回來。?
  長壽老人大都有早起的習慣,鄉里種田老漢,頂著啟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園子。權勢人家裡的老太爺,早上起來,在院庭花園裡打一趟太極拳,或提著鳥籠子溜溜鳥兒。張文明不好這兩樣,只要不颳風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課,就是沿著荊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他住在東門,從家裡出來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裡有一座關帝廟,從關帝廟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門的玄妙觀,再從玄妙觀往西,走到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
  從鐵女寺往南到文廟,又從那裡向東拐回來,經十字街回家。這一趟轉下來五六里路,大約個把時辰。每天早上這麼一圈,張文明一天身體通泰。?
  今天乃雨後初晴的好天氣,張文明在兩個家丁的陪同下,優哉游哉走到玄妙觀門口,冷不丁斜刺里衝出一人,「撲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
  唬得張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張家檯子老鄉親李老漢。張家檯子在荊州城東門外八里處,張文明的老家就在那裡。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會試考中進士后,父以子貴,張文明便攜家帶口搬進城裡住了。先前住在這玄妙觀附近,隆慶元年,張居正被晉封為文華殿大學士並進入內閣,身價陡漲,拍張文明馬屁的人驟然多了。在眾多地方官熱心籌劃幫襯下,加之兒子從北京也帶了些銀錢回來,幾頭一湊,張文明盤下了東門大街上的遼王府。隆慶二年,住在荊州城中的遼王朱憲?因被人告發謀反而被廢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產充公,包括荊州城中這一座朱梁畫棟樓閣崔嵬的遼王府。張文明的父親張鎮曾是遼王府的一名護衛,幫遼王守門礅守了十幾年。沒想到物換星移人事代謝,當年顯赫不可一世的遼王淪為死囚,而他的護衛的長孫卻成了皇帝身邊的大學士。從此,遼王府變成了大學士府,街鄰們喊慣了的「張爹爹」也升格為「張老太爺」,成了荊州城中第一號名人。張文明雖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擺譜兒的事,只在地方官員面前做做,碰到一塊兒捏泥丸子掏鳥窩兒長大的老鄉親,他還是客客氣氣不端一點架子。這會兒,他被李老漢的一跪弄糊塗了,急忙問道:?
  「李爹爹,你這是為么事?」?
  李老漢比張文明小一點,卻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看他樅樹皮一樣粗糙的臉膛,反倒覺得比張文明大出許多。張文明說著就要牽李老漢起來,李老漢不肯,只焦急地說:?
  「張老太爺,你得救救我兒子。」?
  「你兒子怎麼了?」?
  「他被稅關的差人鎖了。」?
  「哦,有這等事?」?
  張文明這才注意到玄妙觀門前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一片囂雜——這裡早已被闢為露水菜市。荊州城外的農В?刻焯觳渙輛投?斫?牽?炎約抑種駁氖卟頌衾湊飫鍀新簟U饈敝患?加幸渙槳倜?伺┦殖直獾#?磐盼ё∈?該?磣旁硪碌牟釗恕2釗酥屑洌?鍾幸桓鋈吮惶?此?耍?餿吮閌搶罾蝦旱畝?永罟范?*?br>  張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趕緊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漢,拔腳就往人堆里趕,那邊廂早有人銳聲高喊:「快散開,張老太爺來了!」?
  手持扁擔的菜農們撒雀兒似地散開,雖是站遠了,但仍圍著手持刀械鎖著李狗兒的一干差人。張文明跑了幾步路氣喘吁吁,還來不及說話,卻見李老漢從身後踉踉蹌蹌奔上來,一把拉住李狗兒就往外拖。?
  一個差人頭目模樣的人站出來,搡了李老漢一把,惡狠狠地說:「退回去,再這樣,連你也鎖了。」那人回過頭來,對著張文明深深一揖,滿臉堆笑地說:「張老太爺,你老早。」?
  「早。」張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著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差人,雖然橫肉面生,卻也穿著一襲九品官服,便問:「你是頭兒?」?
  「是的,小的叫段升。」?
  「唔,段升,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張文明明知故問。?
  段升答道:「回老太爺,我們是稅關的。」?
  「稅關衙門,」張文明重複了一句,指著李狗兒問段升,「你們為何鎖他?」?
  「他抗稅!」段升橫了李狗兒一眼,臉上又露出兇相。?
  「抗稅?」張文明一驚,問鎖著的李狗兒,「狗兒,你告訴我,你抗了什麼稅?」?
  「他抗……」?
  「沒問你,你岔什麼嘴?」張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細聲細氣問李狗兒,「到底是怎麼回事?」?李狗兒便細說情由:他們家原有十畝水田,十幾年前,荊江潰堤,被流沙掩埋了五畝。水退後,留下五六尺深的黃沙碎石,根本無法開墾,因此家中實際的水田只剩下五畝,每年納糧派?,卻依然按十畝計算。李家雖多次央人寫帖子到縣衙說明原由,均被打了回來,因為納糧冊里的田畝,早已進入朝廷的魚鱗冊。戶部每年都根據這些田畝徵收糧賦,攤派丁稅。如果江陵縣少了五畝,就該他縣令自掏腰包納糧交稅。因此這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想解決它卻比登天還難。李家抱了這天大的委屈,卻求告無門。每年交納皇糧一斤一兩也不能短少。丁門小戶人家,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皇糧,若遇上豐年,多少還可以留下幾斤稻穀,若遇上災年歉收,所收稻穀全部上交尚不足數,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沒有著落了。如此十幾年積欠下來,李老漢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糧若干,摺合稅銀有十一兩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開恩蠲免錢糧,把隆慶元年之前的積欠一筆勾銷。這樣李老漢家免去了三兩,卻還有八兩銀子的欠稅。舊賬難清,誰知李老
  家又添新禍。且說萬里長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荊江爆發,因此有著「萬里長江,險在荊江」的說法。每到汛期,荊江邊上的官民都頭皮發麻,萬一潰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斷了,輕者丟掉烏紗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興讞問罪。老百姓的提心弔膽更勝於當官人的百倍。因為潰口對於他們來說,重者是滅頂之災,輕者就像李狗兒家這樣,活著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來得稍晚,但六月間一連半個多月的暴雨,江水騰漲,卻是比前兩年來得兇猛,全省的官員幾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荊江大堤上。荊州府的老百姓,按規定五畝田地出一民?守堤,李狗兒家名義上是十畝水田,故得有兩人上堤。李狗兒和他哥哥李虎兒兄弟兩個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漢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畝菜園,除了自家吃,多餘蔬菜便挑到荊州城中販賣。一家人平常的開銷用度,就靠這半畝菜園的出產了。李老漢的大兒子李虎兒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裡巡堤,觸霉頭讓毒蛇咬了一口,因當時無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雖為他擠出了敗血,但因不得法,還是留下了病根子,一條腿腫得水冬瓜似的。民?出了工傷事故,官府只給免差,其餘一概不管。李虎兒被抬回家來,一直還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漢一家窮得赤膊魚兒似的,真箇是要死不得斷根,要活不得轉青,哪裡有閑錢給李虎兒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個月,李虎兒雖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個半殘廢。
  這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行船偏遇頂頭風。李老漢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間權能遮風擋雨的破屋。早春時節,別人家還在看社戲放風箏趕騾子混馬地玩耍,李老漢就領著狗兒撲在菜園子裡頭種了幾畦蠶豆,一心想趕早買個好價錢。忙乎了一個多月,這蠶豆倒也爆棵結莢長勢可愛。今日起個絕早,父子兩人一人挑了一擔青豆莢到這玄妙觀前叫賣。豆莢還沒有賣出去,稅關的差人就來了一大群,徑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領頭的巡攔段升雙手往腰上一叉,盛氣凌人問道:?
  「李老漢,還認得我否?」?
  一見這個人,李老漢就心裡頭暗暗叫苦。稅關曾因欠稅事向他發過幾次傳票,每次來都是這位段升接待。他被這位橫肉面生的活閻王罵怕了,故總是設法躲著他。這次狹路相逢,李老漢無法避閃,只得佯裝笑臉巴結道:?
  「啊,是巡攔段大爺,小的再有眼無珠,也不會認不出大爺你來。」?
  「見著我你就裝孫子,平素兒你躲著我,倒像是吃了逍遙散,」段升拉著臉,吼道,「我今早兒來,專是為了候你。」?
  李老漢知他又是為了那八兩欠銀的事兒,只得哈著腰求道:「段大爺,你老恩典……」?
  「恩典,哼,再恩典你我這飯碗就砸了,」段升打斷李老漢的央求,問道,「說,你那八兩欠銀究竟啥時兒還?」?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去去去,什麼金秋銀秋的,你這些畫餅子的話,老子的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段升罵罵咧咧,卻不防李老漢身邊霍地站起個黑臉壯漢,指頭一伸戳著他的臉吼道:?
  「你充誰的老子?」?
  半路上殺出個金剛,唬得段升退了一步,喝問:「你是誰?」?
  「狗兒,別胡來,」李老漢連忙管住兒子,對段升賠小心說,「這是犬子狗兒,鄉野人不規矩。」?「我還以為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隻老虎出來,原來是一隻狗兒。」段升譏誚了一句,引得在場的人一陣鬨笑。段升自覺長了勢,又朝狗兒吼道,「你家欠賦稅銀八兩,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還這麼凶?」?
  「我爹這大一把年紀,你憑什麼充老子,」狗兒憋了一肚子氣,說話嗆辣,「不要以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勢欺人。」?
  幾句話把段升噎得差一點沒背過氣,他一跺腳,咬牙罵道:「你欠稅不交反倒惡語傷人,我就不信你小子還能翻天,來人!」?
  「在!」?
  眾差役一起山吼一聲。?
  「把這小子鎖了。」?
  「是!」?
  幾個差役上前就要動手,李狗兒跳開一步,問:「你們憑什麼抓人?」?
  「就憑你抗稅這一條,」段升怒氣沖沖,「不鎖你也可以,現在就把欠銀交來。」?
  「沒有!」李狗兒脖梗一犟。?
  「沒有,先把他這兩擔蠶豆沒收了。」?
  段升一說,差人馬上就去搬菜筐,李狗兒一聽到那個「稅」字本來就有氣,再聯想到哥哥李虎兒躺在床上等著銅板抓藥治病,越發氣上加氣,頓時撲了過來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們誰敢搶,我跟他拚命!」差人見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地較起勁兒來,仗著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還怕治不了你這頭犟牛?」說著又去抓他。李狗兒被扯急了,便撂擔子抽出扁擔,掃了罵他的那個差人一下,差人頓時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喲哎喲」滿地亂滾。李狗兒這下闖了大禍,七八個差人一擁而上,把他撲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然後拿一根鐵鏈子把他鎖了。看到同伴挨打,菜農們的憤怒這才爆發出來,於是各人操起扁擔一擁而上,把一干差人團團圍住。段升是老差頭,今天上街之前,便估摸著會有意外發生,吩咐隨行差人帶了兵器和刑具,這會兒派上了用場。見他們個個凶神惡煞,手提砍刀,菜農們也不敢貿然上前,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正在這時候,張文明散步到了這裡。?
  聽明了原委,張文明這才感到碰上一件棘手事,他原以為只不過是李狗兒和差人們負氣鬥毆,憑他的面子讓差人放人。現在看來不這麼簡單,李狗兒抗稅打人證據確鑿。打人事小,關鍵在這「抗稅」上頭。賦稅歷來是國家大法,誰也不敢馬虎。李老漢家五畝田交十畝田的賦稅,的確是大白天撞鬼的晦氣事。在江陵縣沾上這等晦氣的也不單李老漢一家,曾聽江陵縣令講過,眼下全縣徵收賦稅的田畝數,還是正德年間定下來的,這其間已是過了六十多年,歷年水打沙壓,田地已是少了三千多畝,但朝廷根據當年核定的田畝徵收賦稅,一升一斗一絲一毫也不可減少,這就苦了那些損田折地的農戶。每年,縣衙都會收到這些農戶的訴狀希望能照實納稅,縣令明知道他們的要求合情合理,卻也作不了這個主。倉促間,他想不出個既不得罪稅關又能救下李狗兒的兩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兒:?
  「你這後生哥也是火氣太大,講理就講理,為啥非得掃人家一扁擔呢?」?
  李狗兒眼紅紅的,不服氣說道:「他們憑什麼要搶走我的菜擔子?」?
  圍觀的人都替狗兒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講開了理:?
  「李狗兒冤枉,種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稅,誰碰上這倒血霉的事,氣都順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錢糧,隆慶元年前的全免,憑什麼我們江陵縣還要清繳?」?
  「張老太爺,你的兒子當了首輔,這不合理的稅法,你怎不讓他改改?」?
  「他娘的,有理的菩薩總供在他衙門裡頭!」?
  人多口雜,說東道西指桑罵槐不一而是。張文明平常到處都是禮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著他還怕?著,卻不成這些子編氓口無遮攔打牙犯嘴,罵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進去。他肚子里頓時升起無名火,卻又無處發作,段升看出張老太爺的尷尬,便指著一個幫腔的閑斥道:?
  「你小子老實一點,你家欠下的稅銀,也不比李狗兒家少。」?
  「你怎麼知道?」那閑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齜牙獰笑,「你住在西門紙馬巷,陳八開是你老子,你綽號叫綠頭蒼蠅,是不是?」?
  「巡攔大爺好眼力,我正是綠頭蒼蠅。」?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銀,合起來也有四兩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綠頭蒼蠅滿不在乎,嬉笑著說,「這筆稅銀是你衙門定的黑錢,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給。」?
  綠頭蒼蠅態度梆硬乃是覺得自家占理。且說這匠班銀原是在城裡頭徵收的一種差稅,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縫、鐵匠等一應百工匠戶,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納稅銀四錢五分,稱為匠班銀。此制定於國初,戶籍一成不變。中間如果出現了絕戶、逃戶,則里甲賠付。這樣一直強行徵收至嘉靖年間,地方司牧里甲叫苦不迭。嘉靖年間,一位御史就匠班銀徵收之弊病寫折上奏朝廷,經多次廷
  議會商,皇上才恩准變通之法。應徵稅的匠戶不再一成不變,而是十年一審,期間消亡者准予註銷。這一小小改革雖不盡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額手稱快。綠頭蒼蠅的爺爺是名彈花匠,在上次核定匠戶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兒子陳八開與孫子綠頭蒼蠅,均無一人再從事彈棉花的職業。但按規定,這十年中他家還必須如數交納匠班銀。陳八開與綠頭蒼蠅父子憑什麼也不肯當這冤大頭,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點出綠頭蒼蠅來,本意是擒賊擒王打折他這根攪屎棍以壓群小的氣焰,卻不料這綠頭蒼蠅七竅里冒的都是邪氣兒,話裡帶刺竟是比李狗兒還要難纏,段升不由得心裡頭罵一句:
  日你媽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著問道:?
  「衙門按朝廷章程收稅,你敢說是收黑錢?」?
  「我爺爺死了九年了,骨頭都爛成了灰,你們還要收他的匠班銀,不是黑錢又是什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張文明不想為管閑事把自己攪進是非之中,正想開口說幾句兩面光的話抽身離場,偏這時只見段升嗓門吊起來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鎖上!」?
  段升手一揮,幾個差役如餓虎撲羊。綠頭蒼蠅手腳跳竄,竟一下子繞到張文明的身後,他把老太爺當作屏障,戲道:?
  「稅關稅關,催命判官,今日橫行,明日偏癱,闊佬大爺,見著就軟,逮著百姓,牢底坐穿。」?綠頭蒼蠅念的本是荊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謠。平日里昂頭一丈的稅差們,焉能受此嘲罵?此時也顧不得什麼,蜂擁而上刀棍齊加,綠頭蒼蠅一見不是勢頭,把張老太爺朝前一推,自己往後一退,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可憐張老太爺,趔趄一步尚未站穩,頭上早挨了稅差的一悶棍,額上頓時裂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老太爺「啊呀」一聲倒在地上,慌得眾人俯身一看,只見他頭上鮮血如注,已是昏死過去。??
  
  玄妙觀門前菜市出事時,荊州稅關堂官金學曾正在城南鐵券巷。兩個多月前,金學曾還在
  部員外郎任上調查宛平子粒田,為何又突然跑來荊州當上了巡稅御史?這裡頭有一段故事:
  開國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衝富庶之地如南京、揚州、蘇州、松江、杭州、荊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張家灣等處設立十大稅關。這些稅關堂官,都由所在州
  的佐貳官同知擔任。前年,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履職之初,鑒於十大稅關徵稅不力,稅政受制於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張居正建議將這十大稅關的官員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張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稅關不但脫離地方政府而單獨建制,而且行政級別也提高到四品衙門。稅關堂官職銜巡稅御史,與知府平級,都身著四品雲雁補服。這一改弦更張,效果立竿見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稅關所收稅銀增幅過半,但也有稅關水行舊路不盡人意,一年排榜下來,績效最差的就是這個荊州稅關。?
  在大張旗鼓推行財政改革的張居正,看到設在他老家的稅關得了個倒數第一,自覺臉上無光,一怒之下,責成王國光把僅僅當了一年的荊州巡稅御史撤掉,親自提名讓剛剛結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學曾接任。金學曾赴任之前,張居正專門在內閣接見了他,戶部尚書王國光同時在座。張居正對他講了一番勉勵的話,最後叮囑道:「荊州是不穀的老家,雖不及蘇杭松揚等處繁華,但亦是長江邊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國初朝廷設立稅關時也不會想到它。多少年來,荊州稅關所征銀兩,總是個中不溜秋,說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壞。自前年稅關改制,這荊州竟急轉直下,不說和蘇杭松揚這幾個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還要差。別處改制都績效斐然,為何單單就荊州大掉價?個中必有蹊蹺,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時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後行。這一年來,他察了什麼,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達理明義,則察為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為禍矣』。不幸的是,你這前任恰恰就是飾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穿進穿出會揖討教,到頭來一事無成。我這樣說,不是要你到任后專和地方官作對,但所有官員都得各司其職。你的職責就是收稅,這差事不好作,由於利益關係,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遷就,前怕狼后怕虎,到頭來恐怕還是一事無成。我給你一年時間,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給你請功,做砸了就得革職查辦,你可明白了?」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金學曾銘記在心,當下就告辭出來去吏部取了關防,雇了一頭騾子,離了京城望荊州而來。?
  不知不覺,金學曾到荊州已一月有餘。來的頭半個月,他先把荊州城中各衙門堂官拜訪了一遍,接著就是清查歷年納稅賬冊。熬了多個通宵,金學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稅的癥結所在,但查歸查,若真的擺上桌面兒解決它也斷非易事,因此心下憂慮。別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這是在以靜制動。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蝟下不了口。?
  這一日他起了個絕早,身著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鐵券巷。在巷口,他問掃街的老漢:「勞駕,遠安知縣李大人府上何處?」老漢答道:「往裡走十幾家,門口掛了一盞燈籠的便是。」金學曾前行走了幾十步,走到掛了燈籠的門口停下。這房子陳舊,門臉兒也窄,門上朱漆也多有脫落,怎麼看都不像是縣太爺的府邸。金學曾擔心有錯,左右一看,唯有這家門頭上掛了一盞燈籠。想那掃街老漢也不會誑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門,半天無人應聲。金學曾見那大門只是虛掩著,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大門裡是一個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幾缽時花一個荼蘼架,倒也收拾得乾淨利落。緊連著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學曾伸頭朝那堂屋裡一瞄,只見一個
  穿七品??補服的人跪在地上,頭上竟頂了一個銅燈台。旁邊椅子上坐了一個婦人,手上拿著一支雞毛撣子,一看這情景,金學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屋裡頭的人這才發覺來了人,那婦人提了雞毛撣子走出門來,把金學曾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
  「你找誰?」?
  金學曾指了指還跪在那裡的人問:「他可是遠安縣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誰?」?
  「我是荊州稅關的。」?
  跪著的人一聽這話,趕緊取了頭上頂著的燈台站起來,從那婦人身後擠出一張臉來問:?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個金大人?」那婦人問。?
  「新來的巡稅御史。」?
  「你怎麼知道?」?
  「荊州稅關的老人,沒有一個咱不認識的,只有這位金大人咱沒見過。」?
  聽說來了一個大官,那婦人趕緊放下雞毛撣子,把金學曾讓進屋來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陣子,然後沒事兒人一樣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著,同咱當家的聊侃聊侃,這大一早,想你也沒吃,咱去給你們備下早點來。」?
  看著那婦人麻利進了內屋,金學曾笑著問:「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閫政如此之嚴,李大人門風特別啊!」?
  面對金學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難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親,罵是愛,咱這老婆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接著,他就大清早起來頭頂燈台一事,向金學曾作了解釋:
  這李大人叫李順,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后因家境貧寒難以繼續舉業,遂在人引薦下來到荊州府衙門當了一名掾吏。這一當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書辦他樣樣干過,從錢糧到刑名,一應公務無不爛熟於心。從隆慶三年起,他就被撥到州同知名下幫辦稅關,依然當了一名管賬的師爺。這李順表面木訥內里心眼兒透亮。堂官們做什麼怎麼做他從不過問。但若碰到疑難事問他,他不單有問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讓你疑竇全消。因此,歷代堂官對他都甚為器重。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從屬吏中銓選縣令,他才能夠在湖廣道獨拔鰲頭得以補官,當了遠安縣令。李順不僅辦事認真,而且從來不貪不賄。和別的屬吏比起來,他的日子就要艱難得多,他這個北方人長到二十歲上還沒吃過魚,到荊州府來第一次吃魚,他揀了一塊魚肉在嘴裡品了半天,才讚歎道:「唔,這魚的味道好,像饃。」這笑話在同僚中廣為流傳,每逢吃宴上了一道新菜,就有人問他,「李師爺,你看這道菜像不像饃?」李順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理說,在衙門裡奉差也算是體面人,找個老婆應不是難事,但李順為人謹畏不擅風月,直拖到三十歲才品嘗到洞房花燭的樂趣。老婆是一個老私塾先生的女兒,叫瑞芝。先嫁出去給一個老御史做了侍妾,老御史死後,大夫人容不得她把她逐出家門,她這才經人撮合跟了李順。瑞芝是見過世面的人,總嫌李順窩囊。她跟李順結婚時,李順一年的薪俸只有十二兩銀子,後來調到稅關,薪俸加了六兩,也不過十八兩銀子,除了這筆正項收入,李順毫無別的生財之道。看到別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家裡門庭冷落,瑞芝哪能沒有怨言?
  李順眼見老婆三五年也難得置辦一件頭面首飾,時興布樣兒也總不能買回家中,心中也甚是過意不去。即便如此,他仍守著一份清正不肯動心思弄不義之財,在稅關管理賬務,也算是肥缺,隔三差五就有人提著禮盒兒登他的家門尋求通融,他一概拒收。還每每勸誡老婆:「奉差受賄就像女人為娼,一經失足斷難回頭,即便日後『從良』,也終落下話柄,讓人瞧
  起。」瑞芝雖覺得丈夫愚不可及,但也信奉「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道理,便笑道:「禮盒兒你儘管退還,但我跟著你這般受窮,總得有個補償。」「你說如何補償?」李順問。瑞芝說:「你退一次禮盒兒,就跪下頂一次燈台,咱倆就算扯平了。」李順覺得老婆這種惡作劇難以接受,但轉而一想:只要老婆不胡攪蠻纏,這種事又算得什麼,大丈夫連死都不怕,還怕頂燈台么?遂一咬牙答應了下來。從此,退一次禮盒兒就跪著頂一次燈台。前幾天,李順因公事從遠安回到荊州府述職,在家小住,昨兒夜裡,又有人登門送禮被他攔了回去。因思著夜深了,夫妻倆還要上床「話別」,瑞芝暫且忍了。今天一大早,李順起來要回遠安縣,瑞芝手捏著燈台趕到堂屋裡來,嗔道:「怎麼,想逃?」李順嘻嘻一笑道:「好好好,我且先頂了這銅燈台,再上路不遲。」頂了不大一會兒,正巧被金學曾推門進來撞見。?
  聽了這段故事,金學曾心裡頭酸酸的。來荊州不久,他就聽說過李順的為人,便想著與他結識,只因李順住在遠安縣隔了兩百多里路,一時找不著機會。昨天他聽說李順回荊州述職,今兒就要回縣,他就起了個絕早,尋到這鐵券巷來與李順見面。此刻堂屋裡光線漸亮,他端詳這位李順,四十過半的年紀,大概小時候挨餓多了,故身材矮小,全然不像個北方之人,尖下巴頦上一綹鬍鬚也是稀稀疏疏的,只一雙眼睛不浮不腫,透出的光芒深沉有力。心裡頭對他生了幾分敬意,言道:?
  「李大人,愚職一到荊州就聽說你的大名,早想結識你。」?
  李順對這位金學曾也不陌生,他鬥蟋蟀贏一萬兩銀子捐給國庫以及去禮部查賬等事都上了邸報,最近一期邸報上,還登了他去宛平縣稽查子粒田得到李太后嘉獎的事,算是官場上的聞人,只是不知他為何大清早登門拜訪,便回道:?
  「下官是個懵懂人,總免不了鬧笑話,金大人這早跑來,不知有何事承教?」?
  金學曾說:「實不相瞞,是為稅關的事。」?
  「稅關的事?」李順眼珠子咕嚕嚕一轉,「聽說金大人一來,就一頭扎在賬房裡,可查出什麼蹊蹺來了?」?
  「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學曾說著就從袖籠里摸出幾張紙來,遞給李順說,「你看看,這是歷年來欠銀情況。」?
  李順接過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掛寄在諸如榷場稅、交易稅、田畝稅、匠班稅等各種稅種之下,張三欠幾兩幾錢李四欠幾兩幾錢都標得清楚明白。底下匯總了一個數字:歷年積欠總額叄拾貳萬肆仟柒佰余兩。?
  李順把清單還給金學曾,說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賬高手,把稅關的一本亂賬都理順了,就這一點,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強。」?
  金學曾聽出李順話中有話,問道:「我的前任來時,你還在稅關管賬?」?
  剛辦完移交,稅關就改制了,所以沒有和新來的巡稅御史大人見上面。」?
  「有一件事情我想問你。」?
  「請講。」?
  「你在稅關管了三年賬,為何從來沒想到要把賬清理一下?」?
  「我一個屬吏有多大的膽子,敢冒這個險?」李順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何況,你就是把賬查清楚了,又濟什麼事?」?
  「你是說……」?
  「金大人,你在京城做的那些事,下官從邸報上都看到了,你實心為朝廷辦事,不摻一點私心雜念,下官非常欽佩,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來荊州當這個巡稅御史。」?
  「這是為何?」?
  「荊州稅關去年徵稅在十大稅關中倒數第一,巡稅御史撤職,這個邸報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難道就沒有想到,你的前任為何落到這個下場?」?
  「我怎麼沒想到,」金學曾沉下臉來,皺著眉頭說道,「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這荊州城雖小,但要想做點事,卻是比京城裡頭還費周折。」?
  「不然,怎麼叫廟小妖風盛,池淺王八多?」李順說著苦笑了起來,「金大人,及早打退堂
  鼓吧。」?
  「這怎麼成,我向首輔大人立過軍令狀,大丈夫做事,怎麼能半途而廢。」?
  見金學曾較起真來,李順心裡頭暗暗高興。在稅關三年,他對其中的黑幕已是摸得清清楚楚,只是苦於自己人微言輕無法處置,他一直盼著有人來捅這個馬蜂窩。但為了謹慎起見,他故意潑冷水:?
  「金大人,事有可為可不為者,荊州稅關之事便是不可為者,你何必賭這口氣呢?」?
  金學曾見李順一味推諉不肯道出真情,心裡頭一急,竟身子一挺,大聲叫道:?
  「李順!」?
  「下官在。」?
  李順猝不及防?得身子一顫,幾欲跪下,金學曾指著他的鼻子斥道:?
  「本官今天來,是向你稽查稅關欠稅之事,你若再不配合,本官就上摺子參你。」?
  李順一聽這話,反而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答道:「要參就參。」說罷一拂袖子抽身要走。?金學曾趕緊把他扯住,問道:「話沒說完,你怎麼能走?」?
  「你不是要參我么?」?
  「那是一時的氣話,」金學曾咧嘴一笑,順手拿起那隻銅燈台,晃了晃說,「李大人,你若再不肯指點迷津,本官也要跪燈台了。」?
  金學曾說罷,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隻銅燈台頂到頭上,李順正說上前拉他,趕巧兒他老婆這時候從裡屋一步跨了出來,看到這情形,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你撿到銀餅子了,這麼開心!」李順朝老婆吼道,看到老婆這樣不顧體面,他著實惱了。
  金學曾這時已從地上爬起來,高舉那隻銅燈台對瑞芝說:「嫂夫人,聽李大人講,跪著頂燈台專治偏頭痛,我正好也有偏頭痛的毛病,故跟著李大人學這偏方。」?
  「什麼,治偏頭痛?」瑞芝一愣,問丈夫,「是你說的?」?
  「是呀,這不是你家的祖傳秘方么?」李順沒好氣應了一聲,又問,「早膳可弄好?」?
  「好了,金大人,請去餐廳隨便用點。」?
  金學曾早已是飢腸轆轆,隨李順去餐廳吃了一碗蔥花油麵,吃完回到客堂坐下,李順正色說道:?
  「金大人,你既下決心捅這個馬蜂窩,下官送你三句話。」?
  「在下承教。」金學曾挪了挪凳兒。?
  「第一句話,打蛇不要被蛇咬。」見金學曾愣怔,李順解釋道,「稅關里的巡攔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賬,這些人要麼打橫炮攪你的局,要麼使絆子製造麻煩。」?「在下記住了,第二句話呢?」?
  「荊州真正的逃稅漏稅,並不在什麼田賦銀和匠班銀這些常設科目上,這些稅牽涉千家萬戶,朝廷額有定規,想逃也不容易。再說,此中稅制多有不合情理之處,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依你說,真正的逃稅漏稅在哪裡?」?
  「榷場稅。」?
  凡官府專控物品指定交易者,稱為榷場,真正的大宗利潤都產自榷場商賈,因此,這稅關也稱為榷關。金學曾一直對榷商逃稅心存懷疑,但幾個月查下來卻不見一點蛛絲馬跡,李順一提,金學曾嘆道:?
  「在下知道榷場貓膩甚大,但賬上卻查不出來。」?
  「如果賬上查得出來,你的前任也不會被革職了。我送你第二句話,要查賬外賬。」?
  「賬外賬,」金學曾眼睛一亮,問,「上哪兒查去?」?
  「查榷商的來往賬目,」李順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賈之至奸者,莫過於勾結官府。你金大人名聲在外,恐怕還沒到荊州,這些榷商們就早有防範了。」?
  「謝謝李大人指點,我金某就是鑽天入地,也要設法查出一個賬外賬來。」?
  「好,但願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李順也興奮起來,「再說第三句話,不過,下官先得申明,這件事你可做可不做。」?
  「做何事?」?
  「牽住牛鼻子。」?
  「牛鼻子,」金學曾咂摸了半天,又問,「誰是牛鼻子?」?
  李順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四下里瞧瞧看清了無人偷聽,這才壓低聲音問道:?
  「金大人,你知道荊州城中最大的偷稅戶是誰?」?
  「是誰?」?
  「是當今首輔大人的令尊。」?
  「你是說張老太爺?」?
  「正是。」李順的口氣不容置疑,「隆慶二年,當時的江陵知縣趙謙把長江邊上一片無人認領的荒田作為禮物送給張文明,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畝,張老太爺得了這塊田,只收穀米不交賦稅,也不攤丁,這是多大的一塊肥肉哇。」?
  金學曾倒吸一口冷氣,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語道:「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怎麼,為難吧?」?
  「是。」金學曾點頭承認。?
  李順搖搖頭,說道:「你一進咱家,咱就勸你找門路回京城,為的就是這層。你想想,首輔家裡的事,誰敢亂插手,太歲頭上動土,那後果是什麼?話又說回來,若真的把張老太爺這塊骨頭啃動了,其他的難題兒,還不是小菜一碟?」?
  李順的話句句在理,金學曾不住地點頭,這時候大門外有人高喊:?
  「這裡可是李大人的家。」?
  「正是。」李順起身答道。?
  只見一個人氣喘吁吁跨進門來,焦急地問:「請問李大人,金大人在不在貴府上?」?
  金學曾認出是稅關承差,連忙踅出客堂,問:「你有何事?」?
  承差一見他,連忙稟道:「金大人,出了大事了。咱稅關的人把張老太爺打得血流滿面,當街昏死了過去。」?
  「什麼?哪個張老太爺?」?
  「就是首輔的令尊大人。」?
  金學曾聞訊大驚,朝李順匆匆拱一拱手,飛也似地隨著承差跑去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16
標題: 金縷曲 第十一回 趙知府蠍心施毒計 宋師爺巧舌誑冤囚 文 / 熊召政
張文明被稅關差人亂棍打成重傷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遍了荊州城。第一個趕到大學士府來看望的,是荊州知府趙謙。他惶惶如喪家之犬趕到張老太爺的床前,看到老太爺頭上包紮著的白綾尚有血絲滲出,頓時就抹起眼淚來:「哎喲喲,老太爺,你痛得很吧?」?
??張文明敷了金槍葯,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只是血流得多了點,腦子昏沉周身酸軟無力。他靠在墊高了的枕頭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過,只傷著皮肉,靜養幾天就會好的。」
??「老太爺,你可不能這麼說,堂堂首輔大人的高堂竟挨了承差的悶棍兒,國朝兩百年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棍子打在您老頭上,我的心裡頭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趙謙一副傷心的樣子,接著又吊起嗓門,跺腳罵道,「金學曾真是吃了豹子膽,竟敢唆使差人對您下此毒手,這一回,我饒不了他!」?
??張文明搖搖頭說:「這事兒,跟他沒關係。」?
??趙謙鼻子一哼,不以為然地說:「老太爺呀,你再慈悲為懷,也不能學東郭先生哪。」?
??「唔,唔?」?
??「您難道還沒看清,金學曾是一匹中山狼!」趙謙滿臉怒氣,一個勁兒地煽呼,「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其實,他滿肚子雜碎,壞得很哪!依咱說,乾脆利用這件事,把這姓金的趕出荊州!」?
??「趕他走?」張文明一愣,覷著趙謙,嗔道,「為什麼要趕他走?」?
??趙謙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攛掇著說:「老太爺你還沒估透?這姓金的打來荊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為,都是沖著您和我來的。」?
??「這,不會吧?」張文明狐疑地說,「他可是咱叔大親自挑選來的。」?
??嗨,有什麼不會,愚職方才說過他是匹中山狼,逮著誰咬誰,首輔大人器重他,是沒看清他這副德性。」?
??趙謙陰一句陽一句煽風點火,數落了金學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張老太爺弄得沒了主意。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他並不會太在意,但趙謙如此說,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視了。這趙謙與張老太爺究竟是什麼關係?他為何又如此痛恨金學曾?說起來卻是有一段隱情:??
??隆慶二年的時候,趙謙尚在江陵縣令任上。境內長江改道,淤出一片荒田約有一千二百多畝,趙謙利用縣衙名義招了一些流民前往耕種。兩年過去,那片田已被培植成上等沃土。那年七月間,趙謙借口游海子湖賞荷花,把張老太爺請出大學士府。賞荷歸來途中,在那一大片田畝跟前落下轎子,趙謙指著眼前這一片已抹了青籽兒的稻田,問張文明:「老太爺,您覺著這片稻田怎麼樣?」張文明看著和風吹拂下的青青稻浪,隨口答道:「好哇,這可是上等的好田。」趙謙爽快地說:「老太爺既然喜歡,這塊田就送給您了。」「送給我?」張文明一驚,問,「這田是誰的?」趙謙道:「荒田,現由咱縣衙暫管。」張文明一聽連忙搖頭答道:「既然是縣衙管著的,那就是官田,我怎敢要。」趙謙察顏觀色,試探著說:「只要老太爺肯賞臉收下,下官就幫你辦妥一應手續,把這田過繼到您的名下。」張文明遲疑了一下,不免興奮起來,也顧不得毒日頭曬人,竟繞著那一塊田畝走了一圈,然後擔心地問:「拿下這塊田,會不會犯事兒?」趙謙大包大攬回道:「犯啥事兒?下官想好了,這是你家的祖業田,被水淹了幾年,現水退泥現,合該歸還。」說著就從衣袖裡抽出早已辦好的田契,恭恭敬敬送到張老太爺手上,原來他早就辦好了這件事。張老太爺意外獲得這價值上萬兩銀子的田產,實乃大喜過望,從此對趙謙刮目相看。第二年,由於他寫信向兒子極力舉薦,趙謙升任荊州府同知,專管稅關,這算是對趙謙奉送田產的回報。自得了這一肥缺,趙謙對張老太爺感激涕零,心裡頭也就越發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是人間至理。?
??自主政稅關以後,趙謙真正開始了他一腳踏金一腳踏銀的宦海生涯。他生性貪嗇,在江陵縣令任上,過手的銀錢太少,想貪墨也弄不到多大甜頭。再加上那時他還在打墊鋪底尋靠山,行事還守幾分本分。到了稅關卻不同,一來他覺得自己多年媳婦熬成婆,是該索取回報的時候了,二來這稅關銀錢進出像大河裡淌水。僅榷場交易稅一項,就有多少油水可撈?趙謙自恃有張老太爺這個大後台,大小事情有恃無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門檻幾乎被大小商賈們踏破了,這些商人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兒,為了逃稅,什麼樣的事情干不出來?那些時究竟在他家中做成了多少筆骯髒的交易,只有天知道。可是好景不長,他管了兩年稅關之後,戶部一道咨文下來,把稅關收為部屬,主關的巡稅御史改由戶部直接任命。趙謙本想再請張老太爺出面找張居正求情繼續留任,怎奈戶部尚書王國光早就作出議決,全國十大稅關的老堂官一個不留,咨文下達之日,新任命的十大巡稅御史姓名都上了邸報。不過張居正還是給了家父的面子,將趙謙官升一級,改授荊州知府。以往稅關隸屬知府衙門管轄,如今卻與荊州知府平級,都是四品衙門,這種改變沖消了趙謙陞官的喜悅。以往坐在稅關衙門值房裡,他的感覺是坐在金鋪里。如今坐在府衙的正位上,權力雖然大了,但過手的銀錢卻少了許多,因此心下常常怏怏不樂。所以,當新任巡稅御史李大人前來荊州與他交接,半是敷衍半含誠意向他這位前任討教時,他竟毫不客氣地向那位李大人送了四字機宜:「無為而治」。李大人在戶部當了多年的郎官,稅政之事無一不通透。但此人從來沒有做過獨當一面的大事,因此儒雅有餘而霸氣不足,是非曲直心中有數,擺上桌面卻怕得罪人。他一到荊州,就知道趙謙是張老太爺的第一號座上賓,各衙門的人都對他敬畏三分。知道這個背景,李大人雖然對趙謙的霸道心下不滿,卻也不敢分庭抗禮捋他的「虎鬚」。再加上這趙謙雖然盛氣凌人,對這位李大人卻還算禮敬。來的頭一個月,幾乎天天都有飯局請他。趙謙只是牽頭,輪流做東的都是荊州城中有頭有臉的富商巨賈。珍饈海饌美酒瓊漿,把個李大人嘴都吃麻了,胃氣滯脹老長時間也消不下去。連續這麼吃下去,李大人總算明白了「無為而治」的含義。他情知自己鬥不過趙謙,索性就當一個吃喝玩樂逍遙自在的散仙,一年以後,終落得個革職回籍的下場。?當接任的金學曾來到荊州時,趙謙本想如法炮製,但礙於金學曾是首輔跟前的紅人,正扯著順風旗,加之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揭短參邪,因此不敢貿然行事。那一日,金學曾
??行公事前來府衙拜會,趙謙特意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官袍走到廨房與他相見。行過禮後分賓主坐定,約略寒暄,接著說起公務,金學曾實心實意想得到幫助,趙謙卻一味地打哈哈王
??左右而言它,金學曾心裡頭老大不高興,訕訕問道:?
??「聽說我的前任李大人來,趙大人贈給他『無為而治』四個字,愚職此次到任,不知趙大人又有何真言相送。」?
??趙謙聽出金學曾話含嘲諷,便反唇譏道:「金大人,你前程遠大,焉用本官提醒。」?
??「前程遠大,就不會從北京跑到荊州來了,」金學曾一笑,又道,「愚職到荊州的第二天,就去看了那座大學士牌坊,聽說是趙大人倡議修建的,功德無量啊!」?
??趙謙臉色一紅。自宋師爺去北京帶回消息,說首輔大人要拆毀這座牌坊時,這事兒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現在聽到金學曾的奚落,他回道:?
??「湖廣官員以及荊州地方百姓,莫不都以首輔為榮。本官此舉,乃是順應官心民心,難道做錯了么?」?
??「愚職並沒有說你做錯,作為首輔家鄉的父母官,趙大人可是行事有方啊!」?
??話不投機,趙謙乾脆不搭腔。金學曾起身告辭,趙謙又假意挽留,說道:?
??「都午時了,金大人若不嫌棄,就在衙中膳房裡吃頓便飯。」?
??「也好,那就叨擾一頓,」金學曾心想在飯桌上摸摸情況,竟不推辭,笑道,「下官蹭飯吃,在京城裡出了名的。」?
??趙謙命衙役備下四菜一湯,那四道菜是:一小碟花生米,一盤子炒茼蒿,四塊醬乾子,一碗蒜苗炒鱔魚算是葷菜,湯是神仙湯——一缽子放了鹽的清水,撒了點蔥花,旋了些蛋花。那飯的顏色黃得像癆病人的臉,原是發了霉的糙米煮成的。一看這飯菜,金學曾就知道趙謙故意整他,此前他已聽說前任李大人上任伊始,就被趙謙拉進醉鄉,天天泡在酒缸里,大盤海碗吃出了胃脹。如今對他這般接待,說明趙謙對他不僅心生芥蒂,而是要成心作對了。此時他也不計較,自添了一大碗,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倒是陪吃的趙謙自己消受不下,一粒一粒往嘴裡挑,像吃藥似地,金學曾看在眼裡,一邊大嚼,一邊笑道:?
??「趙大人,你這荊州府衙門的糙米飯,真正稱得上天下第一美味啊!好吃,好吃!」?
??趙謙看到金學曾狼吞虎咽的樣子,心想這傢伙怎麼像頭豬,嘴裡卻說:?
??「金大人,咱衙門裡頭平常就這膳食兒,很多人吃不慣,沒想到倒對上了你的胃口。」?
??「趙大人,看你這身舊官袍,又品嘗了你的衙門飯,下官心裡頭佩服,你是個難得的清官啊!」?「食俸之人,司牧地方,焉敢忘吐哺之心,不才所為,僅守官箴而已。」趙謙說的雖是假話,卻一臉莊重。?
??「這糙米飯已表現了趙大人的官箴,」金學曾扒盡碗中的最後一顆飯,打著飽嗝說,「去年秋上,下官寫了一首十字歌,也算是官箴了。」?
??「啊,請金大人念給咱聽聽。」?
??「好,你聽著。」金學曾不假思索,隨口念道,「一肚子壞水兒,二眼泡兒酸氣,三頓發霉的糙米飯,四品弔兒郎當官,五毒不沾,六親不認,七星高照走大運,八面玲瓏咱不會,九轉真丹是懲貪,十面埋伏誰怕它。」?
??金學曾一板一眼念下來,非韻非詩的一段文,竟被他念得鏗鏘有力。趙謙仔細聽來,感到字字都有玄機,暗自忖道:「什麼去年秋天寫下的,明明是這歪才現編的,他這是向我宣戰呢。」心裡頭毛焦火辣,嘴裡卻哈哈笑道:「金大人的官箴,大有孤臣風範,下官敬佩,敬佩。」?
??經過這一回合,兩人生下了齟齬。趙謙認定金學曾是個鬼難纏,已是十二分的防範;金學曾則相信「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古訓,斷不肯與趙謙互通聲氣。過不多久,金學曾就意識到自己處於劣勢:一來荊州稅關現有的吏員,多半都是趙謙招進的部羽,他上午在衙門裡講一句話,足不出戶坐在府衙的趙謙下午就知道;二來趙謙是一府之長,手上掌握著地方上民政司法大權,稅關雖也是四品衙門,畢竟是戶部派出機構,行事若得不到府衙配合,也是寸步難行。憑自己的直覺與經驗,金學曾斷定趙謙在稅關主政時一定會有貪墨行為,但稅關的賬上,竟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就在雙方暗中較勁兒時,突然發生了張老太爺挨打的事件,正一門心思琢磨著如何整垮金學曾的趙謙,乍一聽這個消息,立刻感到這是天賜良機,於是匆匆登轎,趕來大學士府中探望。明裡是探視張老太爺的傷勢,暗中卻是想說服老太爺,藉此機會向兒子張居正告金學曾的刁狀。??
??眼看張老太爺躺在床上迷糊了,趙謙卻賴在房間里不走。這當兒,張文明的老伴太夫人踅進房來,對枯坐著的趙謙說:?
??「趙大人,老太爺的傷勢穩住了,諒不會有事,府衙里有不少公務,你先回去吧。」?
??趙謙一臉苦相,以下輩的口吻恭敬答道:?
??「老太爺出了這大的事情,咱怎能一走了之。首輔大人又不在跟前,咱就代表他,略盡人子之情。」?
??幾句話說得誠懇,太夫人也不好再趕他,自回房歇息了。差不多過了小半個時辰,張老太爺才悠悠醒來,趙謙從丫環手中接過揪幹了的熱面巾替老太爺擦拭額頭,殷勤問道:?
??「老太爺,這會兒感覺如何?」?
??「腦殼暈沉沉的。」張文明有氣無力回答。?
??「皮肉再痛也不打緊,怕就怕顱內有傷。」趙謙關切說道,「咱府衙里有位刑名師爺善於驗傷,要不,咱叫他來驗驗?」?
??張老太爺仍惦記著剛才的話題兒,問道:「趙謙,你說金學曾想整你,可有證據?」?
??趙謙一擰眉毛,加重語氣說道:?
??「老太爺,不光是整我,還有您哪!」?
??「我,他為何要整我?」張老太爺不大相信。?
??「就為那塊田。」趙謙為了打消老太爺的懷疑,竟不惜說謊,「聽說金學曾來荊州不到半個月,就偷偷摸摸調查那塊田的事。」?
??「真的?」?
??張老太爺一驚,欠欠身子想坐起來,趙謙趕緊上前替他把背墊墊高一些,答道:?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稅關衙門上上下下,到處都是我的耳報神,他金學曾做啥事都瞞不過我。」?
??「他想怎麼做?」?
??「第一,他想繞過內閣,直接向皇上奏本,說您侵佔官田。第二,這塊田至今隱匿不報,五年下來,少繳了大筆賦稅,應一體追繳。」?
??「這是啥時候兒的事情?」?
??「鄙職方才說過,金學曾來荊州半個月就開始查訪了。」?
??張文明臉色大變,出氣也不勻了,沉默了一會兒,他瞅了趙謙一眼,埋怨道:?
??「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何現在才說?」?
??「鄙職怕惹老太爺生氣。」趙謙見老太爺變了臉色,心裡偷偷高興,趁勢又補了一句,「這個金學曾,比蠍子還毒。」?
??張老太爺忘了頭痛,瞪著趙謙,埋怨道:?
??「你當初送我這塊官田時,不是說萬無一失么?」?
??「唉,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趙謙恨恨地說,「金學曾鐵下心來要在荊州挖地三尺,鄙職有何辦法。」?
??張文明這才感到事態的嚴重,他兩眼無神地盯著床頂,彷彿在自言自語:?
??「如此說來,這金學曾真是一匹中山狼了。」?
??「不單是中山狼,而且正在發情!」趙謙咬牙切齒露出一副惡相,盡自咒道,「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粥。金學曾一來,荊州就休想平靜。」?
??「那,你說怎麼辦?」?
??「鄙職倒是有個主意,可以叫他金學曾身敗名裂,灰溜溜滾出荊州,」趙謙說著把腦袋湊到張老太爺耳邊低聲說,「只是此事,尚須張老太爺鼎力相助。」?
??「怎麼做,你說!」?
??見張老太爺已是完全上了圈套,趙謙趕緊道出自己的主意:?
??「第一,老太爺千萬不要說自己傷得不重,就躺在這床上,不要見任何人。」?
??「這是為何?」?
??「你越是傷得嚴重,金學曾越是脫不了干係。乾脆說你病危更好,首輔大人是個孝子,一聽這消息,對金學曾就不會輕饒。」?
??張文明盯著他,又問道:「第二呢?」?
??「鄙職讓人去動員那些被承差圍毆或打傷的稅戶,聯名給府衙以及湖廣道撫按兩院上民本訴狀,告荊州稅關無視皇恩,私開刑憲。北京部院大臣中,有不少湖廣籍人士,這些民本訴狀也務必送到他們手上。宦遊之人,誰無鄉情?像王之誥、李幼滋等股肱大臣,都是首輔大人的莫逆之交,若告狀稅戶得到他們的同情,他們再轉達於首輔,說話的分量就不一樣。」?
??「此舉甚好,還有呢?」?
??「這第三條也很緊要,因圍毆事件發生在江陵城內,鄙職準備回去找來江陵縣令,責成他就此事寫一道摺子急奏皇上,一申民意,二劾稅官暴虐。」?
??「這樣也很好。」張文明覺得趙謙思考已很縝密,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也可以給叔大寫封信,講講這事兒。」?
??「老太爺若能親自出面,這事兒就有十成把握。」趙謙興奮地說,「各方一齊行動,叫他金學曾四面楚歌。」?
??張老太爺想了想,又擔心地問:「如果金學曾一意孤行,硬要把那塊田的事兒捅出去怎麼辦?」?「咱們下手早,他往哪兒捅去。再說,首輔大人總不會向著他吧。」?
??「不要把叔大扯進來,那塊田的事兒,他不知道。」?
??「這也不打緊,」趙謙胸有成竹言道,「這種事情,就是首輔大人知道了,未必還要抹下臉來和老太爺過不去?」?
??張文明總覺得心裡不踏實,言道:?
??「我只囑咐你一句,萬不可節外生枝。」?
??「老太爺放心,一應事體晚輩親手處置,管保萬無一失。」?
??說到這裡,趙謙起身告辭,剛站起身來,忽有家人來稟報:「老太爺,荊州稅關金大人求見。」?「金學曾,他來幹什麼?」張老太爺問。?
??「他說,他來負荊請罪。」?
??「他人呢?」?
??「已坐在轎廳里。」?
??見張老太爺神色猶豫,趙謙趕緊插話:「老太爺,您千萬不能見他。」?
??張文明點點頭,氣鼓鼓地對家人說:「你去回他,不見!」??
??天煞黑,一個頭戴程子巾身著深藍梭子布直裰的半老頭子走進了荊州府大牢,在獄卒帶領下,他穿過長長的甬道,在稍稍靠後的一間牢房門口停了下來。早晨在玄妙觀門前滋事的李狗兒和綠頭蒼蠅二人被稅關巡差當街拿了關進州府大牢。對於抗稅之人,稅關有權拘拿,但稅關不設刑獄,所拘人犯只能放到州府大牢羈押。因為連累張老太爺受傷,這二人一押進大牢就受到皮肉之苦——打他們的不是稅差,卻是看守大牢的獄卒。綠頭蒼蠅犯刁,還被獄卒用了一回拶子,十個指頭被夾得鮮血淋漓。獄卒打開牢門,陪半老頭子走了進去,房子內黑黢黢的連人影兒都看不見,獄卒點亮了隨身帶來的竹架捻子燈,這才看見二位囚犯半躺在霉味嗆人的稻草堆上,獄卒朝他們吼道:?
??「起來坐好,這位宋大人,是府衙的刑名師爺,專門來看你們的。」?
??「看我們,哼,」綠頭蒼蠅本想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這句話,但究竟不敢說出口,只是咕噥道,「有什麼好看的。」?
??宋師爺是趙謙的心腹,一肚子壞主意,但兩位囚犯並不知他的來頭,出於本能,都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著他。宋師爺佯裝沒看見,也不似獄卒這麼凶,而是一臉和氣說道:「有些事公堂上不便問,想來這裡找你們聊聊。」?
??「聊聊也可得。」綠頭蒼蠅是個打不怕的角色,這會兒見宋師爺面善,不似來找岔子的,便又出難題說,「你先得給咱們弄點吃的。」?
??「晚飯不是吃過了嗎?」站在門邊的獄卒白了綠頭蒼蠅一眼,沒好氣地說。?
??「那也叫晚飯?」綠頭蒼蠅眼珠子一翻,開口就噎人,「一勺子飯倒有半勺沙子,一瓢菜是空了心的老菜薹,豬都不吃。」?
??獄卒臉一橫又要發作,宋師爺把他攔住,從身上搜出一點碎銀遞到他手上,說:「你去街上買幾樣菜篩一壺酒來。」?
??獄卒接過碎銀悻悻而去,宋師爺將就著也在爛稻草上落坐,問綠頭蒼蠅:?
??「你叫什麼?」?
??「陳大毛。」?
??「為何人們叫你綠頭蒼蠅?」?
??「我這人好管閑事,街坊一幫促狹鬼,就說我像夏日裡的綠頭蒼蠅,見什麼都想叮一口。」
???宋師爺又問李狗兒:「今天早晨,你和稅關的差役是怎麼打起來的?」?
??李狗兒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宋師爺聽了又問:「把你們關進來,你們是服還是不服?」?
??「不服!」?
??陳大毛忘了自己手指頭被拶傷,一拳擂在牆上,頓時疼得「哎喲哎喲」亂叫。宋師爺示意他安靜,問道:?
??「段升是稅關的巡攔,你們怎敢和他作對?」?
??「他當了巡攔官又怎麼的?我看他姓段的也不是什麼盛德君子。」?
??陳大毛憤憤不平,口無遮攔罵了起來。李狗兒畢竟是鄉下人,只拘謹地坐在一邊,緊鎖雙眉一言不發。這當兒獄卒買了幾件滷菜打了一壺酒進來,就擺在地上,宋師爺讓他們將就著吃些。兩位囚犯一時狼吞虎咽,空不出嘴來說話。不消片刻,那壺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陳大毛幾杯酒下肚,越發肆無忌憚了,伸出髒兮兮的手指頭,指著宋師爺問:?
??「宋師爺,兔子是狗趕出來的,話是酒趕出來的,你這衙門裡的尊貴人,為何要進大牢來請我們喝酒,該不是明天要割我們的頭吧。」?
??「要割你們的頭真還有理由,」宋師爺說話的口氣始終不陰不陽,「你們知道,張老太爺現在咋樣了嗎?」?
??「咋樣了?」李狗兒緊張地問。?
??「至今還在昏迷著沒醒過來呢。」?
??「該不會……」陳大毛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回去,接著就是幾個響亮的酒嗝。?
??「你想說該不會死吧,是不是?」宋師爺捅出了陳大毛的擔心,揶揄道,「你這隻綠頭蒼蠅,這一回闖了大禍了。」?
??「又不是我打的。」陳大毛心虛地爭辯。?
??「你若不躲在張老太爺背後,他能挨這一棒?告訴你吧,張老太爺若真有個三長兩短,第一個綁赴市曹斬首的肯定是你。」?
??陳大毛一咬牙,狠心說道:「斬首就斬首,我認了。」?
??「我呢?」李狗兒怯生生地問。?
??「事情是你引起來的,治起罪來,你也不能輕饒。」?
??宋師爺連誑帶唬,把陳大毛與李狗兒兩個人弄得六神無主,已是十分的沮喪。宋師爺見他們心緒全亂,又收口說道:?
??「不過,事在人為,二位要想保命,也還是有主意可尋。」?
??「有何主意?」陳大毛眼睛一亮,忽然一拍腦殼,「哎呀我差點忘了,方才禁子大爺說你是荊州府衙的刑名,只要大人您肯開恩搭救,我陳大毛就能逢凶化吉。」?
??「我來這裡,就是想幫你們。」?
??「多謝宋大人。」?
??陳大毛說著就要趴下磕頭,李狗兒把他一攔,狐疑地問:「宋大人,你真能救下咱們?」?
??「能!」?
??「你說個價兒?」?
??「什麼價兒?」宋師爺糊塗了。?
??「銀子呀,」李狗兒說,「俗話說縣裡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宋師爺好心救人,上下打點都要銀錢開路……」?
??「不不不,李狗兒你聽我說……」?
??「你讓我把話說完,」李狗兒不肯讓宋師爺打斷話頭,繼續說道,「宋大人,你的好意我
??了,但我李狗兒窮得只剩屁股搭兩胯,連八兩銀子的欠稅都交不起,哪裡還付得出人情錢,要救,你救綠頭蒼蠅吧,我免了。」?
??陳大毛一聽,也連忙接嘴:「對呀,我家欠下四兩多匠班銀,也?得錢還,我也不用救了。」?
??兩人脖子一縮,復又哭喪起臉來。宋師爺瞧他們那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正色說道:?
??「在你們眼中,衙門中人都是只認銀錢不認理的歹人。今天,我宋某偏要對你們說,我鐵心
??援救你們,不收你們一個銅板。」?
??「啊?」?
??陳大毛與李狗兒一齊抬起頭來,驚愕得合不攏嘴。宋師爺示意獄卒出去把風,接著說道:?
??「你們兩人要想開脫罪責洗清自己,如今只有一個辦法,反告稅關。」?
??「反告稅關?」陳大毛一咂舌頭,搖頭嗟嘆道,「我們欠稅不繳已是理虧,再反告上去,豈不是罪加一等?」?
??「此話差矣,」宋師爺啐了一口,回道,「段升早上在玄妙觀前怎麼說的?說你陳大毛家欠下九年的匠班銀,你李狗累年積欠的田賦也只是八兩多銀子,你們何曾抗稅,只是連年遭災無銀可交而已,段升當街拘拿你們,是欺侮小民,擅作威福。」?
??「這倒也是,但皇上遠在北京,我們這江陵縣還不是衙門說了算。」李狗兒嘆道。?
??「衙門都是替皇上辦事兒的,違背聖意就叫抗旨,按《大明律》,凡抗旨者一律嚴懲不貸。」?「理是這麼個理兒,」李狗兒不相信世間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又道,「皇上就一個人,哪管得了天下許多事情,自古官官相護,老百姓告官,還不等於麻雀告天,有何用呢?」?
??「李狗兒的話有幾分道理,」宋師爺說,「但這次情形大不一樣,咱荊州城中大小衙門十幾個。除了荊州稅關,其它衙門的堂官,都為你們抱屈哪。」?
??「真的?」陳大毛又是一驚,雙腳?著地上的稻草。?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啊——嚏!」?動的稻草霉味上沖,嗆得宋師爺噴出一掛鼻涕,他揪著朝地上一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著說,「咱們荊州府里坐纛兒的趙大人,江陵縣衙里坐纛兒的羅大人,還有省上按院派駐荊南的按台孫大人,都覺得你們冤屈。」?
??「這麼多大官都說我們冤屈,為何還要對我們用刑,你看,我這雙手被拶成啥樣兒。」?
??陳大毛伸出雙手讓宋師爺看,宋師爺就著如豆燈光細看,只見十根指頭上下各拶了一次,雖不是很重——若是重,早就卡巴卡巴斷了——但也夾開了皮肉,鮮血淋漓,深創見骨。宋師爺心下清楚,這是獄卒對初來人犯常用的酷刑,但他不肯認這個賬,只憤憤說道:?
??「稅關的人,一個個都似活閻王,犯在他們手上,不丟命也得脫層皮。所以你們二個一定要告他們。」?
??「告荊州稅關?」?
??「對。」?
??「點不點那個段升的名?」?
??「他是當事人,怎能不點。」?
??「往哪兒告呢?」?
??「你們就朝荊州府衙和省撫按兩院告,狀子一式寫它一二十份,凡湖廣道及荊州見衙門一份。另外,還寄一份給京城都察院。」?
??「這些衙門在哪裡我們都不知道。」?
??「你們寫好狀子,讓家人帶上到府衙擊鼓鳴冤,府衙幫你們送出去。」?
??「狗兒,你識字不?」陳大毛問。?
??李狗兒搖搖頭,陳大毛看看自己一雙皮開肉綻的手,苦笑著說:?
??「我倒是念了兩年的書,但幾個字兒寫出來像是雞腳扒的,何況這手已是不能握筆了。」?
??「你不必擔心,」宋師爺從袖子里抽出兩張紙來,遞給陳大毛說,「本師爺慮著這一層,已替你們把狀子擬好了。」?
??陳大毛看了看,倒有一半字不認得,只得退回給宋師爺,?著臉說:?
??「還請師爺大人念給我們聽聽。」?
??宋師爺也不推辭,把那兩張紙的狀子從頭到尾細念了一遍。開頭一段說的是玄妙觀前事情發生經過,第二段備細說了荊州稅關如何無視皇恩國法,強征皇上已頒旨減免之賦稅,如今已是激起江陵縣百姓的眾怒。告的雖是段升,但字裡行間關鍵處都捎上了荊州稅關的主政。最後一段,是宋師爺的得意之作,他搖頭晃腦念道:
??江陵縣乃當今首輔之故鄉,更是皇恩蔭披之厚土。怎奈荊州稅關衙門苟挾權勢,惟殖己私。朝廷明詔,蠲免錢賦,稅關卻越權徵稅,盤剝小民;橫徵暴斂,百無忌憚。己雖日昌,民則日瘁;己雖日歡,民則日怨。欺我等蚩蚩之氓,昧於刑憲。故多方刁難,棍棒相加。古今善政,對牧下治民,恆寬緩而不促迫,恆哀矜而不忿疾。為何荊州稅關巡攔段升反其道而行之。萬望荊州府衙及省撫按兩院青天大老爺為我等小民伸冤,糾彈不法,以伸正義。江陵縣鄉民陳某某李某某具名跪奏。
??宋師爺念完,本以為兩位囚犯會為之喝彩,放下紙來,卻見陳大毛眉心裡蹙起老大的疙瘩。
??「咦,你這是怎麼啦?」宋師爺不解地問。?
??陳大毛恭維著答道:「宋師爺才高八斗,這狀子寫得錦繡,只是這末尾一段,太過文縐縐了。落款是我和李狗兒,我們兩個大苕如何做得出這樣花團錦簇的文章?因此,恕小人魯莽,我想斗膽改一改。」?
??見陳大毛挑剔,宋師爺心中不快,回道:「你想怎樣改,說給咱聽聽。」?
??「收尾的幾句話,應該這樣,」陳大毛想了想,念道,「我陳大毛與李狗兒,實在冤屈得很,我們兩家欠稅是真,但從來就不賴賬,只是人窮志短,一時還他不起。但偌大江陵城,欠稅的何止我們兩家,越是大官家大富戶欠的越多,為何不去逼迫他們,反而要對我們丁民小戶大刑侍候?說穿了,荊州稅關是狗眼看人低。大官家他不敢逼,逼了就自斷前程;大富戶他不能欺,欺了就斷財路……」?
??陳大毛越念越氣,竟站了起來如同演講,宋師爺見他越說越離譜,連忙打斷他的話頭:?
??「行了行了,你那樣結尾,豈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何況行文也不合狀紙的規矩。」?
??陳大毛不服,犟嘴道:「只有這樣才解氣呀,李狗兒,你說是不是?」?
??「是,但宋大人講的衙門規矩我確實不懂,可別為了解氣把事兒辦砸了。」?
??「李狗兒才是明白人。」宋師爺拿班做勢讚賞一句,接著摸出一匣印泥,說道,「我這輩子幫人寫狀子上千,沒有一份出過差錯,你們現在就在這狀紙上按手印兒。」?
??兩人剛把手伸進印泥匣中,只見那獄卒急匆匆進來,向宋師爺稟道:?
??「他們來了。」?
??「誰?」?
??「荊州稅關的主簿張大人。」?
??「他來幹什麼?」?
??獄卒指著陳大毛和李狗兒,「來提他們兩個。」?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師爺小聲咕噥了一句,又道,「你倆快按手印兒。」?
??陳大毛與李狗兒剛把手印按完,宋師爺像收寶貝似地趕緊把狀紙摺疊起來塞進袖籠,然後一腳跨出牢門,回頭吩咐道:?
??「等會兒與稅關的人見面,不要說我來過,更不要提告狀的事。」?
??「這是為何?」陳大毛不解地問。?
??「為了幫你們打贏官司。」?
??說完,宋師爺噗地一口把燈吹滅,跟著獄卒摸黑走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17
標題: 金縷曲 第十二回 為濟困賤賣龍泉劍 言告狀卻送戒石銘 文 / 熊召政
李狗兒與陳大毛被提出州府大牢時,已交了亥時,除了那些青樓酒館尚燈火輝煌開門納客,街上已是悄沒人聲。一行人踏著迷?月色,迤迤邐邐走進了稅關衙門。??
??卻說早晨出事以後,金學曾心急火燎從鐵券巷趕回衙門,老遠就看見段升魂不守舍候在他的值房門口。一見到他就撲通跪下,一五一十說明事情原委。上街巡稅,本不是金學曾的主意而是他自作主張,見新來的堂官為欠稅問題一天到晚愁眉苦臉,便想上街捉兩個「釘子戶」打開缺口,本是立功心切,誰知誤傷張老太爺闖下大禍。金學曾聽完,恨不能一腳踹死這個二杆子。他強忍了好一陣子才壓下怒火,對段升說道:「禍已闖下了,後悔也沒有用,你且退下,隨時聽候調參。」段升原以為堂官會大發雷霆,至少會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再挨一頓毒打,弄得不好還會被扒了官服戴上木枷送進監牢,萬萬沒想到金大人只輕飄飄說這兩句就把他放了,心裡已是十二分的感激。金學曾如此處置也有他的打算,來稅關一個多月,對衙門裡的屬官差吏他一直留意觀察,發現段升這個人雖然對稅戶態度惡劣,但很少敲詐勒索,本質並不算太壞。稅戶中老實人居多,但也有胡攪蠻纏抗稅不交的刁民,這些人只認得翻眼睛強盜不認得閉眼睛佛,對付他們,真還得段升這樣的活閻王。基於這層考慮,金學曾決定放段升一馬。見過段升之後,金學曾又立即把全稅關的屬官差吏集中起來宣布紀律:一、事情既出,當事人既不能推諉責任,更不可背下包袱,有什麼禍事,堂官能擔當的盡量擔當;二、不能排除會有人藉此機會攻擊稅關衙門,大家出門公務,要謹言慎行,再不可添下新麻煩;三、稅收是朝廷大政,偶然事故不能幹擾稅關既定方針。諸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萬不可一蹶不振,敗壞衙風。四、若再發現有人吃裡扒外,欺瞞堂官或為虎作倀,一定嚴懲不貸。開過會後,衙門裡瀰漫的一股子驚慌失措的情緒算是穩定了下來。?
??在衙門裡作了緊急安排之後,金學曾才急匆匆趕往大學士府,他想當面賠罪,誰知老太爺拒而不見。吃了閉門羹,他怏怏出得門來,見趙謙的官轎一直停在外頭,心中頓起疑惑:「老太爺傷勢嚴重不見客,為何趙謙卻在裡頭貓了大半個時辰?」把前後事兒聯起來一想,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預感到趙謙要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了。?
??晚飯時,他把稅關六品主簿張啟藻找來,一同喝了幾杯悶酒,這張啟藻是從戶部京倉七品大使任上升遷現職,與金學曾同時到任,金學曾前年秋上去禮部查賬,這張啟藻就是他的助手。這次來荊州赴任,金學曾特意向部堂大人要求再把張啟藻調來襄助。緣於這層關係,在趙謙眼中,這個張啟藻也是一位「插楔子」。在這敵友混淆陰陽未判之時,張啟藻成了金學曾在稅關中惟一可以信賴的人,他把張老太爺拒見的事情告訴了張啟藻,問他如何看待。張啟藻是個賬務專才,遇上刀光劍影作姦犯科之事素來氣短。聽了這消息他悶葫蘆似的愣了半晌,才拐個彎兒答道:?
??「聽說首輔大人是個孝子。」?
??金學曾聽懂這句話的含義,回道:「首輔是孝子,這個不容置疑,但首輔更是良臣。」?
??「此話怎講?」?
??「趙謙倡議給首輔在這江陵城外修了一座大學士牌坊,你知道么?」?
??「知道,那一天,你不是領我一起去參觀過嗎?修得真是壯麗,這趙謙會來事兒。」?
??「可濟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學曾擠擠眼睛,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我來荊州前,首輔召見我,還特別提到這座牌坊。」?
??「他怎麼說?」?
??「他說這是亂彈琴,要拆毀!」?
??「拆毀?」?
??「對,拆毀!」金學曾的口氣不容置疑,「首輔說他最厭惡的事就是欺世盜名,當然,還有假公濟私。」?
??張啟藻佩服金學曾沉得住氣,任何時候都表現樂觀。但他心底仍為稅關目前的困境擔憂,嘆一口氣說道:?
??「首輔會不會因老太爺被傷而為難稅關,現在尚難預料。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趙謙是要藉此機會興風作浪的。」?
??「你放心,對付他趙謙,我有殺手鐧!」?
??金學曾說得含而不露又信心十足。張啟藻不知他的「殺手鐧」是什麼,但知道他常常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舉措,能收到撥雲見日的功效,也就半信半疑吞下這顆「定心丸」。這時,門子進來稟報金學曾,說是有人找,金學曾出去片刻就迴轉來,對張啟藻說:?
??「這趙謙果然下手很快。」?
??「怎麼了?」張啟藻緊張地問。?
??「方才,我們在府衙的『眼線』過來遞信兒,說是趙謙準備讓李狗兒與陳大毛兩人領頭,聯絡城鄉眾多稅戶,一起具名寫摺子,告我們稅關。」?
??張啟藻倒吸一口冷氣,言道:「說曹操曹操到,趙謙這一招真是歹毒。」?
??金學曾嬉嬉一笑,說道:「趙知府既然打起了開場鑼鼓,這場戲不唱是不行了。可濟兄,煩你到府牢走一遭,把李狗兒和陳大毛兩人提出來。」??
??一跨進稅關的大門,李狗兒與陳大毛因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因此心裡頭緊張。他們被帶到一間小廳房裡靠牆站著,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穿著普通道袍的中年男子走進來。張
??藻向他們斥道:「堂官金大人來了,還不跪下。」?
??兩人才說要跪,金學曾一把攔住說:「不必跪了,要跪,也輪不到你們。」說著親自上前,扶兩人到椅子上坐下。這一舉動,倒讓李狗兒與陳大毛摸不著頭腦。陳大毛把臀尖掂了又掂,好像椅子上有塊針氈落座不下,就這麼似蹲似坐的樣子,拿一雙小眼睛覷著金學曾,狐疑地問:?
??「你真的是金大人?」?
??「怎麼,看著不像?夜裡又不坐堂,穿官服幹嗎?我不自在,你們更不自在。」金學曾說著,指著陳大毛道,「如果我猜得不差,你就是那隻綠頭蒼蠅了。」?
??「小人正是。」陳大毛?著臉笑。?
??金學曾聳聳鼻子,詫道:「你們喝酒了?」?
??陳大毛看了看木訥的李狗兒,心虛地答道:「我們是喝了兩盅,不多的。」?
??「在哪兒喝的?」?
??「大牢里。」?
??「誰給喝的?」?
??「不曉得是什麼人,讓禁子大爺端了一壺酒,兩樣小菜進來,讓我倆受用。」?
??金學曾知道陳大毛在說謊,卻也不追究,又轉向李狗兒說道:「看你鼻青臉腫的,是不是一進大牢就挨揍了?」?
??李狗兒舌頭短,開口嗆人:「犯到官府手上,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要切要剁,隨人的便。」
???「你看我這雙手,被拶子拶的。」?
??陳大毛把一雙血肉模糊的手伸到金學曾面前。金學曾看過,趕緊命堂役去尋金槍葯,然後感嘆道:?
??「俗話說,好漢不同官府斗,這話一點不假。」?
??稅關堂官口中說出如此話來,倒把陳大毛與李狗兒聽得懵了,李狗兒問:?
??「金大人不是官府中人?」?
??「是,我是朝廷任命的堂堂正正四品官員。」?
??「那你咋也說官府壞話?」?
??「這是因為官府中,欺壓百姓的壞人太多!」?
??說話間,堂役送上了金槍葯,金學曾親自給陳大毛敷藥,那份體貼的樣子,讓兩位「囚犯」大受感動。敷完葯,金學曾又問陳大毛:?
??「聽說你編了一首歌謠罵我們稅關?」?
??「不是我編的,」陳大毛連忙辯白,「荊州城中,三歲伢兒都念著出來。」?
??「你再念一遍我聽聽。」?
??陳大毛撓著頭有些為難,張啟藻一旁說道:「金大人讓你念,你就念吧。」?
??陳大毛不情願地念了一遍,金學曾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這歌謠難聽,但實在,若要更實在些,得改幾句。」?
??
??金學曾說著就念起來:?
??稅關稅關,?
??催命判官。?
??肩扛枷鎖,?
??手提鐵鏈。?
??當街橫行,?
??一群壞蛋。?
??闊佬大爺,?
??見著就軟。?
??逮著百姓,?
??吹鬍瞪眼,?
??稍一反抗,?
??牢底坐穿。?
??「好!」金學曾剛一念完,陳大毛就興奮地叫了起來,忽然又覺不妥,慌忙掩了嘴,掩飾道,「稅關的老爺們雖然凶一點,卻也沒有這麼厲害。」?
??李狗兒也在納悶:「天底下哪有掌自家嘴巴的人,這位金大人,莫不是又在使什麼花招耍我們。」心下已是十二分的警惕,金學曾看出了他的猜疑,便笑著問他:?
??「李狗兒,你恨不恨段升?」?
??「恨!」李狗兒一咬牙說真話。?
??「你呢?」金學曾又問陳大毛。?
??陳大毛比李狗兒狡猾,兜著圈子說道:「金大人方才改的民謠,那『肩扛枷鎖,手提鐵鏈』兩句,不就是指的段老爺么。」?
??「看來,你也不肯原諒他,」金學曾搖了搖頭,又喊來堂役,吩咐道,「去把段升喊來。」
??一直在廨房待命的段升,不一會兒隨堂役進得門來,一見到陳大毛與李狗兒,他就有些氣不順。金學曾眯著眼問他:?
??「段升,這兩個人可是你抓的?」?
??「是的。」段升囁嚅著,全沒有早上在玄妙觀前的那股子蠻橫勁兒。?
??金學曾接著逼問:「是抓對了還是錯了。」?
??「錯——了。」段升答得很不情願。?
??金學曾一跺腳:「錯了還不賠禮!」?
??段升緊繃著臉,朝陳大毛與李狗兒兩個每人打了個拱手,帶著情緒說:「早上的事,對不起了。」?見段升真的賠了不是,陳大毛與李狗兒反倒過意不去。官府中人給小老百姓道歉,這可是破天荒的事兒。陳大毛激動之餘,又多了個心眼,問道:?
??「啟稟金大人,小人有件事想斗膽一問。」?
??「請講。」?
??「我和李狗兒,既是錯抓了的,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當然可以。」?
??「那我走。」?
??說此話的是李狗兒,語音未落,只見他已是噌地站起來,抬腳就要出門。?
??「慢!」?
??金學曾喊了一聲,走到門口的李狗兒又迴轉身來,緊張地問:「又不讓走了?」?
??「怎麼不讓走?只是本官不好意思讓你們這麼空著手走。」?
??金學曾朝段升使了個眼色,段升從袖子里摸出幾錠銀子來,放在金學曾面前的茶几上,金學曾把那幾錠銀子分作兩處,一處十兩,一處六兩。然後說道:?
??「李狗兒,這十兩銀子送給你,餘下的六兩,給陳大毛。」?
??「這……」?
??陳大毛與李狗兒面面相覷,一時都驚呆了,只聽得金學曾繼續言道:?
??「段升說你們兩人抗稅,說錯也錯,說對也對。因為你們兩家,畢竟都是欠稅戶,多次上門催收都無功而返。當然,你們兩家的苦衷與隱情,本官也都打聽鑿實。李狗兒家,五畝田要完十畝田的稅,不僅僅是稅,還有丁差,這都是不合理的。再說你陳大毛家裡,爺爺死了九年,你們還得替他交匠班銀,這種徵稅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稅關的職責就是徵稅,稅賦征繳不上來,我們頭上的烏紗帽就戴不成了。我問你們恨段升否,你們說恨,其實,段升也是出於無奈,有苦難言哪!我到衙門的第三天,段升就對我說『徵稅好比在猴嘴裡摳棗子』,你們聽了這句話有何想法?你們是同情猴子呢,還是同情摳棗子的人?我上任這一個多月,已是真切地感到,天底下最難當的官就是稅官!如果想玩貓膩,想貪墨,想榨取民脂民膏,這稅官倒是一把金交椅,但若要憑良心辦事,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百姓,則是比登天摘月還要難哪!?
??「就像你李狗兒家的田賦銀,陳大毛家的匠班銀,到底收不收?收,得罪了你們,不收,又勢必要得罪朝廷,幾乎所有的稅官,也包括我金學曾在內,是寧可得罪百姓,也決不肯得罪朝廷。二者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還有一種官,上欺騙朝廷,下欺壓百姓,這才是贓官、狗官。他段升,不是贓官狗官,我金學曾,這一輩子,反的就是贓官狗官。但是,身為朝廷命官,必當遵守朝廷的綱紀。田賦銀與匠班銀,關涉朝廷稅法。在稅法未有更易之前,稅銀還得依舊法徵收,我知道你們兩家生計艱難,縱賣盡家當,也難還清積欠,故把這些銀兩送給你們用來還賬。」?
??金學曾這一席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在座的人無不感動。李狗兒把已拿到手上的銀子放回到茶几上,說道:?
??「這銀子我不能要。」?
??「你為何不要?」金學曾問。?
??李狗兒愣了愣,遲疑說道:「如果村裡人知道了,我如何回答?」?
??段升不知李狗兒是何原因不肯收銀,便插話道:「你放心,金大人的銀子不是貪墨所得,是乾淨的。」?
??接著,段升便講了這十六兩銀子的來歷:今天下午,金學曾得知李狗兒與陳大毛兩家的真實情況后,便想著要給予幫助,讓他們能夠歸還積欠,但他是一個不斂財的人,手頭上並無積蓄,一時間連十兩銀子也籌措不出。正發愁時,他無意間發現了那把掛在值房牆上的龍泉古劍,這把劍產自南宋高宗紹興年間,是金學曾家中祖傳信物,他當即把那把劍摘下來交給段升,讓他拿到典鋪里典當出去。這樣一把製作精美質量上乘的龍泉古劍,少說也值百十兩銀子。但開典鋪的員外趁人之危,死活只肯出十六兩銀子。段升見價碼兒太低不敢作主,又轉回來請示。金學曾一咬牙說:「十六兩就十六兩,典了它。」就這樣,段升心酸酸地捧回這十六兩銀子。?
??知道了這十六兩銀子的來歷,李狗兒只覺心口堵得慌,他對陳大毛說話,喉頭已是發哽:?
??「大毛哇,你看,金大人對我倆恩重如山,可是,我倆還想著……」?
??「想著什麼?」段升問。?
??陳大毛雖是街頭潑皮,但此時也是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他竟撲通跪下,羞慚地說:?
??「金大人,我不是人,我沒有良心啊!」?
??李狗兒也跟著跪了下去,接了一句:「我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萬望金大人恕罪。」?「你們倆這是怎麼了,你們何罪之有?快起來!」金學曾說著便要段升扶他們起來。?
??兩人膝蓋不肯離地,李狗兒道:「金大人,天理良心,我們真的有罪,我們聽了宋師爺的唆使,準備明天就去府衙告你們稅關。」說著就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金學曾佯裝不知曉此事,一臉驚訝問道:「宋師爺會把狀子拿到哪裡去呢?」?
??陳大毛答:「他說去交給我們的家裡人,明天一早,一起去到府衙敲鼓遞狀子。」?
??李狗兒突然記起什麼,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心急火燎言道:「我現在就是趕回張家檯子,我要去阻止這件事。」?
??「我也是。」?
??陳大毛也一撅屁股站起來,兩人正欲出門,金學曾又對他們說:「其實,你們明天仍可到府衙去。」?
??陳大毛不好意思笑笑,回道:「金大人,我若再去告你們稅關,天打五雷轟!」?
??金學曾笑道:「不告稅關,也可以去府衙嘛。」?
??「啊?」?
??「你們可以聯絡鄉親,去給府衙的趙大人送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
??金學曾詭譎地一笑,便小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兩人一聽樂了。陳大毛說道:?
??「金大人這是個好主意,小的們照辦。」?
??眼看兩人就要出門,金學曾親手拿起銀子交給他們,並對陳大毛說:?
??「李狗兒路遠,可以先走一步,你能否再留一會兒,我還有話說。」?
??李狗兒一走,金學曾便問留下來的陳大毛:「聽說你有時候也做點鼓上蚤的事。」?
??「什麼鼓上蚤?」陳大毛一時沒會過來。?
??金學曾做了一個「偷」的動作,陳大毛臉一紅,不好意思答道:「為了生計,順手牽羊的事偶爾為之。」?
??「能否幫我一個忙?」?
??「幫什麼忙?」?
??「也順手牽羊一下。」?
??「幫你偷?」陳大毛一驚,見金學曾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又問,「偷什麼?」?
??「荊州城裡哪一家最富?」?
??「開綢緞莊的漆老爺。」?
??「對,就偷他家的賬簿。」?
??陳大毛抓耳撓腮盤算了一會兒,不是很有信心地回答:「我試試。」??
??
??第二天一大早,趙謙就起床盥洗畢,換了嶄新的官袍來到廨房,吩咐人把宋師爺喊來,問他:「事情辦得如何?」?
??宋師爺昨晚從府牢里回來已經夜深,不敢打攪趙謙,又怕回家誤事,故宿在值房裡頭。這
??兒他揉揉發脹的眼泡,回道:「啟稟大人,都辦妥了。」說著從袖子里摸出兩張紙來遞給趙謙,又道:「這是李狗兒和陳大毛兩人的狀子,請大人過目。」?
??趙謙把狀子仔細看過一遍,高興地說:「好,他們準備何時遞狀子?」?
??「就在今天上午。」?
??「有多少稅戶能夠參加?」?
??「不會少的,大約有幾百人。」?
??「聲勢一定要大,」趙謙興奮起來,接著問道,「陳大毛與李狗兒兩人,是不是還在牢里?」?「不在,昨夜裡,稅關主簿張啟藻去了大牢,把兩人提走了,咱派人跟蹤,這兩人被提到稅關后,在裡頭呆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放了。」?
??「放了?」趙謙一驚,皺著眉嘀咕道,「金學曾這小子,又耍什麼花招?」?
??「他大約是迫於輿論,不得已而為之。」宋師爺捻了捻淡黃的山羊鬍須,得意地說,「大人有所不知,自昨天早上稅關鎖人以後,城中百姓把這件事吵得沸沸揚揚,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他金學曾淹死。」?
??「風高好放火,此等形勢不加利用,豈不是傻蛋?」趙謙說著得意地笑起來。?
??宋師爺興抖抖地跟著笑,又道:「東翁,咱這裡還攢了一個好消息哪。」?
??「什麼好消息,快講。」?
??「東翁派到松江府去的人,昨兒天黑時也回到了荊州。」?
??「人呢?」趙謙急切地問。?
??「看到天黑,咱讓他先歇下了。」?
??「事兒辦成了?」?
??「辦成了,那幅字已存在咱的值房裡。」?
??「去,快給我拿來。」?
??宋師爺屁顛顛地走了,很快就迴轉來,把一隻描金護書在案台上打開,從中取出一張六尺宣
??的條幅,攤開來看,上面寫了一副對聯:?
??聖恩浩蕩〓育荊楚時興人傑?
??皇祚綿長〓賴社稷代有名臣??
??落款是:松江徐階題。?
??趙謙反覆品味這副對聯,已是喜不自勝。卻說去年秋上,他倡議在荊州城東門外修建「張大學士牌坊」,並帶頭認捐五百兩銀子,不過半月,就籌集到一萬多兩現銀。旋即動工,到了年底牌坊建成,卻沒有找到題額的人。趙謙一心想拍馬屁,便派宋師爺去京城,本想讓張居正出面請當今小皇上賜額,沒想到張居正一口拒絕,不但不肯奏請皇上,反而帶信要把這牌坊拆掉。趙謙討了個沒趣,卻又不甘心,因為湖廣道的官員都把他當成張大學士府中的第一號座上賓,如果拆掉牌坊,他的面子往哪兒擱?而且,他揣摩張太爺的心思,也是希望建好這座牌坊以壯家聲,即便在知道兒子張居正有意拆掉牌坊時,老太爺也不鬆口。趙謙思來想去,認為張居正想拆掉牌坊是做戲給人看,天底下哪有人不肯光宗耀祖?如果他真的拆掉,張居正說不定還會怪罪他不會辦事。牌坊既留,總不能白板一塊沒有題額。當今首輔的牌坊,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題額的,最合適的是皇上。這個既請不到,趙謙心裡頭又默劃了一個人,即隆慶朝第一任首輔徐階,這徐階雖然致仕家居,但他畢竟是張居正的恩師,論地位、論名望、論與張居正的關係,再也沒有人能出其右。於是,他派人前往松江拜見徐階說明原意……如今,拿到這幅墨寶,趙謙快意之極,恨不能立刻趕到張老太爺府上表功。但他心底清楚,比之稅戶告狀,這只是小事一樁。在廨房裡坐了大半個時辰,他派人到衙門前數次張望,看看有無動靜。宋師爺看到主人猴兒巴急的樣子,也怕出了閃失,又親自跑出去打聽,大約一頓飯的工夫,他歡天喜地跑回來,稟告主人道:「東翁,你要準備升堂了。」?
??「來了嗎?」趙謙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來了,已到了十字街口,嘈嘈雜雜的大約有兩三百人,打頭的正是陳大毛與李狗兒。」?
??「好!」趙謙頓時間眉飛色舞,吩咐宋師爺道,「你現在就把狀子送進繕抄房,速抄三份,全部蓋上關防,一份送武昌城湖廣按院,一份送京城都察院,還有一份直送內閣首輔,全部加急。」?
??宋師爺不敢掃趙謙的興頭,只得小心答道:「現在抄恐怕為時過早,狀子咱已交給陳大毛了。」?「交給他幹嗎?」?
??「他得親自在堂上遞給您呀。」?
??「啊,我倒把這層忘了。」?
??趙謙笑了笑,這時,只聽得衙門前的登聞鼓震天價敲響,沸沸揚揚的人聲也轟轟然傳來,早有一個衙役滾瓜般跑來稟道:?
??「大人,外頭來了眾多百姓,要……」?
??「不說了,」趙謙無心聽衙役?皂,一揮手令道,「快去,傳令升堂。」?
??頃刻間,只聽得「咚、咚、咚」三聲炮響——這是開衙的號令,接著,便是整整齊齊的山吼:?「升——堂——」?
??趙謙早已踱出屏風,在階上正中那隻夾頭榫翹頭大案台後頭落坐,大案台兩側,各斜放著一隻攢牙子著地管腳平頭案,府同知與主簿兩名屬官也隨之落座,階下兩廂,數十名皂衣衙差各持水火棍直挺挺站立。趙謙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肅聲地問:?
??「是何人敲了登聞鼓?」?
??階下侍立的宋師爺出班稟道:「啟稟大人,是荊州城中小民陳大毛與城外農戶李狗兒等一干人眾。」?
??「為何敲鼓?」?
??「遞訴狀。」?
??「狀告何人?」?
??「告荊州稅關。」?
??「帶陳大毛與李狗兒上來。」?
??「是。」?
??本都是事先知曉之事,但趙謙故作威嚴狀,又從頭問了一遍,只緣這是升堂的套路更改不得。宋師爺配合極佳,只見他走出大堂,片刻就把陳大毛與李狗兒領了進來,兩人一進來就跪下。趙謙俯身看了看這兩個「腌?」人物,急切地問:?
??「誰是陳大毛?」?
??「我。」?
??陳大毛抬起頭來,他今天換了件稍稍體面的藍布衣褂,只是被拶子拶過的手傷得不輕,敷了葯后已用粗白布纏了起來。?
??「手上怎麼了?」趙謙問他。?
??「昨日在府牢里受刑,拶傷了。」?
??「啊,」趙謙轉頭問正在東張西望的李狗兒,「你叫什麼?」?
??「李狗兒。」?
??「聽說昨日稅關巡攔段升當街鎖你?」?
??「是。」?
??「狀子呢?」?
??「什麼狀子?」李狗兒眨巴著眼睛。?
??「你們不是狀告荊州稅關么?」?
??李狗兒沒有作答,而是望著陳大毛,陳大毛看了看兩邊廂里拿著水火棍的差人,稍作猶豫,便鼓著勇氣答道:?
??「啟稟知府大人,小民們今日給你送大石碑來了。」?
??「石碑,什麼石碑?」趙謙懵了。?
??陳大毛說:「大人看過便知。」說著從地上爬起來,走出大堂。這本是壞規矩的事,若在平常,趙謙早拍了驚堂木,但今日他卻耐著性子,想看看這兩個歪辣骨究竟要幹什麼。不一會兒,便見陳大毛領著四個人吭哧吭哧抬了一個大石碑進來,這石碑大約五尺高,厚約六寸,漢白玉質地,四個人抬進大堂后,卸了繩索,兩個人將其扶著立起,因隔得太遠,趙謙看不清碑上字樣,遂忘了開堂的威嚴,竟自踅下階,走到石碑前觀看,只見碑的正面大書三個楷字:戒石銘
??背面的顏骨小楷,寫的是一段銘文:?
??敕諭皇明天下郡縣戒石銘:?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長,撫養惠綏。改存三異,道在乙絲。驅雞為理,留犢為規。寬猛所提,風俗可移。無令侵削,無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役是切,存國是資。朕之賞罰,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為民父母,須是仁慈。勉爾為戒,體朕深恩。
??洪武十五年吉旦立?
??讀罷銘文,趙謙臉色刷地變了,卻說這一方《戒石銘》碑,端的大有來歷:皇朝開國之後,太祖洪武皇帝治吏極嚴。他平生最厭惡的事情,莫過於官員貪墨,他每每囑咐六科給事中及十三道御史等諸路言官,對居官婪取之人,必及時揭發,不管證據確鑿還是道聽途說,都可上奏。這就是令貪官聞之喪膽的「風聞奏事」之權。如此苛嚴,雖不免有冤案產生,但對於官場養成清廉自守的風氣,的確大有裨益。即便如此,仍有貪利之官鋌而走險。有一位縣官貪墨了十兩銀子被人告發,洪武皇帝盛怒之下,下令將那縣官處死,剝其皮製成革,內中塞滿稻草做成「貪官標本」掛在縣衙大堂里以警示後來為官者:膽敢效尤者,殺無赦!懲罰如此酷烈,洪武皇帝仍心有不甘,洪武十五年,也就是殺了那位縣令不久,他聽了臣下的建議,製作出這一篇《戒石銘》頒發全國,用統一規格與書式勒石作碑,豎立在全國每一座縣州府衙門中,並諭旨每一個新上任者,到任之日,必須首先閱讀這篇《戒石銘》。?
??陳大毛他們抬進來的這一方《戒石銘》碑,便是洪武十五年的舊物。這座碑本安置在當時的荊州府衙門內。嘉靖年間,當時的知府嫌衙署局促,便打通關節請旨另建,這就是趙謙現今辦公之地,而老衙門便作了荊州稅關的署所。不知是出於疏忽還是別有所因,遷移府衙時,這一方《戒石銘》碑竟沒有一同遷走,而是一直留在稅關的署所之內。如今被陳大毛他們抬來,趙謙立馬想到這件事的幕後策劃者是金學曾。本來巴心巴肝指望接一道狀子治一治金學曾,沒想到反上了他的圈套接下這一方「聖碑」。趙謙站在碑前,恨得牙痒痒的卻又不便發作。偏這時候,宋師爺站出來問道:?
??「陳大毛,狀子呢?」?
??「什麼狀子?」陳大毛裝糊塗。?
??「你們不是要告荊州稅關么?」?
??「是你宋師爺要我們告的,怎地賴到我們身上,我們回家合計合計,不告了。」?
??「為啥?」?
??「就為你寫的狀子,不合我們小老百姓的口味。」一直悶葫蘆似的李狗兒,這時開口說話了。他從懷中摸出那兩張狀紙揚了揚,然後把它撕得粉碎,說道,「過去稅關的大堂官,就是趙大人,我們如何告得!」?
??「你!」?
??趙謙臉色漲得像紫豬肝。府同知一看這些賤民鬧得太不像話,立時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刁鑽小民,竟敢戲弄本衙,來人!」?
??「在!」?
??眾衙役一齊把水火棍在青磚地上頓了一頓,那樣子就要撲上來抓人了。趙謙擺擺手示意衙役們安靜下來,他知道如果此時一動手,便真的就中了金學曾的詭計。須知這些子編氓是送「聖碑」來的,如果打了他們,就等於是他趙謙膽敢藐視皇上,到那時候,他縱有十張嘴也辯白不清。小不忍則亂大謀,趙謙想到這一點,便勉強擠出一點乾笑來,對李狗兒一干人眾說道:「多謝你們送來這方《戒石銘》,宋師爺,安排人把這石碑趕快安放妥當。散堂!」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18
標題: 金縷曲 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傳謗畫 揭家醜聖母識良臣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今天散班回來得晚,到家天已黑了。平常回家,他都會先到後院看看夫人說幾句家常話,檢查一下兒子們的學業,今兒個卻都免了。他一回來就一頭扎進書房,援筆伸紙,寫下《請裁抑外戚疏》一行字,眼睛瞄著它卻半天寫不出下文。這當兒,他吩咐游七安排廚下做了一碗蔥花挂面端進書房,他胡亂扒下去充饑,心思還在那道待寫的奏疏上。?
??自那次在大隆福寺受到李太后的便服召見,這兩三個月來,隨著財政改革的正式實施,京城裡頭已是風聲鶴唳物議沸騰。經過兩年多吏治,十八大衙門已在張居正牢牢掌握之中。一令既出爭相響應,這固是可喜之事,但因財政改革觸動的都是大戶利益,對這些皇親國戚戚畹膏粱,各衙門官員也莫可奈何,這正是張居正心憂之處。?
??大約在三月份,皇上對全國各地公侯貴戚的子粒田每畝徵收三分稅銀的聖旨公布,立刻就引起軒然大波。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當今小皇上的嫡親姑父。在宛平、大興等京畿縣份,他名下的子粒田有四百多頃。此項加征,他每年須得拿出一萬二千兩銀子,與他擁有的巨大財富相比,這個數字算是九牛一毛。但為富者多不仁,讓他放這一點點血,卻如同剜了他的心頭肉。他逢人就發牢騷:「對皇上的賞賜也得抽分拿彩頭,這是哪門子王法?照這樣下去,早晚得打嗝認捐,放屁繳稅。」不單是說,他還寫了揭帖送進內宮,要求覲見皇上與聖母,面陳「苦處」。李太后與許從成的夫人嘉陽公主本是姑嫂關係,隆慶皇帝在時,兩人過從甚密。這兩年雖然疏淡一些,但逢年過節,李太后仍不忘給嘉陽公主家中送去一些禮品,春節時也會宣召她進宮住上一天兩天,說說體己話兒。小皇上的至親沒有幾個,所以對嘉陽公主一家格外眷顧。許從成正是依仗這一點,所以聚斂錢財有恃無恐。前年秋上為胡椒蘇木折俸事,他曾到昭寧寺找到正在那裡敬香的李太后告刁狀,逼使李太後下旨,免去公侯勛貴的胡椒蘇木折俸。他從這件事情上嘗到了甜頭,認為只要鬧一鬧,李太后還會鬆口,誰知這一次那招法兒不靈,李太后收到揭帖后並不宣旨見他,也沒有隻言片語傳出來予以安慰。他感到拳頭打在棉花上,勁兒都白使了。但他並不甘心,又到處聯絡公侯戚畹,一起具名上奏,希望皇上能夠收回徵收子粒田稅銀的聖旨。他這邊摺子還沒上去,一部由刑部制訂的《萬曆問刑條例》,又由皇上批准布告天下,其中《戶律第四十七條第一款寫道:?
??
??凡宗室置買田產,恃強不納差糧者,有司查實,將管庄人等問罪。仍計算應納差糧多寡,抵扣祿米。若有司阿縱不舉者,聽撫、按官參奏重治。?
??緊接著的第二款,對不法權貴的懲治更加清楚:??
??凡功臣之家,除撥賜子粒田需征簿稅之外,但有私買之田土,從管庄人盡數報官,入籍納糧當差。違者,一畝至三畝,杖六十。每三畝,加一等。罪只杖一百,徙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隱稅糧,依數復納。若里長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實,及知而不舉者,與同罪。?各處勢豪大戶,無故恃頑,不納本戶秋糧,五十擔以上,問罪。監追完日,發附近;二百石以上,發邊工,俱充軍。如三月之內,能完納者,照常發落。?
??各處勢豪大戶,敢有不行運赴官倉,逼軍私兌者,比照不納秋糧事例,問擬充軍。如各府州縣掌印,不即按時催收田賦,縱容遲誤,一百石以上者,提問,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問,降二級。三百石以上者,一律罷黜,不得開恩。
??除了開國皇帝朱元璋對於勛貴大戶多有抑制之外,此後的皇帝特別是正統年間以來,幾乎所有制定頒行的法律,都沒有對豪強勢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懲罰的措施。張居正為天下理財,首先向這些巨室挑戰,對那些敢於偷漏國賦,與官府勾結縱庇以分肥的不法大戶,進行嚴厲制裁繩之以法。如此行事,已是一百五十年來所僅見。因此,這部《萬曆問刑條例》一頒布,立刻博得丁民小戶的一致讚揚。但是,在全國的勢豪大戶特別是兩京的勛貴巨室中,卻引起了極度的恐慌與不滿,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時間,明裡上摺子的,暗裡寫謗書的,請大仙跳神念魔咒的,走衚衕串宅子泄憤鬧事的,目標全都對準張居正這位內閣首輔。大前天早上,他剛到內閣,新任不到半年的五城兵馬司堂官的劉江俞,就趕來緊急求見,緊張兮兮地呈上一張謗畫讓他過目。張居正攤開一看,這張謗畫上畫了三個人,當中一個人吊著一雙眼,滿嘴吐出的都是毒蛇,官服上寫著「張大學士」三個字,左邊一個人吹鬍子瞪眼,手拿狼牙大棒,寫在官服上的名字是「刑部尚書王之誥」,右邊一個人手提一桿大秤,標名為「戶部尚書王國光」,三人坐在「閻王殿」中,都是窮凶極惡之相。謗畫上還配了一首打油詩:?此是當朝三結義?
??閻王一個兩哼哈?
??皇朝骨血全收拾?
??直叫朱衣變袈裟??
??不難看出,這首打油詩乃是攻擊他為天下理財的種種措施,實質是打擊皇室宗藩。「直叫朱衣變袈裟」一句,更是暗指他要讓朱明王朝遁入「空」門。如此露骨地挑撥君臣關係,可謂刻毒之極。他問劉江俞:?
??「這謗畫在何處發現的?」?
??劉江俞答:「在東華門外的牌坊上。」?
??「那裡是百官入值的必經之地,把這謗畫貼在那兒,無非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張居正輕蔑地笑了笑,問道,「這是何人所為,有無蹤跡?」?
??劉江俞搖搖頭,答話時已是口齒緊張:「約略五更天,巡城兵士經過那裡,發現謗畫后就立刻揭了下來,當時糨糊還是濕的,貼上去沒有多久,所以,沒有幾個人見到。至於是誰張貼謗畫,目前尚無線索,卑職已命人加緊追查。」?
??張居正鼻子一哼,鄙夷地說:「此等小人所為,若是追查反而抬舉了他,不必理會。」?
??話雖這樣說,張居正卻不敢大意,他怕皇上通過別的渠道知道這件事而橫生枝節,當即就寫了揭帖說明事情原委,連同謗畫一起送進內宮。這一主動果然產生了效果,當天下午,就有小皇上的諭旨批出:
??說與張先生知道:謗畫究系何人所為,朕命東廠偵伺。如此侮辱大臣,挑撥君臣關係,定不能輕饒,欽此。?
??讀罷這道諭旨,張居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但事隔一天,又發生了另外一件事讓他感到棘手:年初的時候,皇上的外公武清伯李偉提出要修墳,李太后命馮保將此事告訴了張居正。當時張居正的答覆是「按祖制辦事」。他責令欽天監派員去武清伯在滄州選定的「吉壤」實地踏勘。大約一個月後,這塊「吉壤」便由欽天監的官員正式確定了下來。武清伯李偉立即上折請撥國帑修造墳塋,這類事情按例由工部負責,已於月前正式出任工部尚書的李義河派員再次前往滄州踏勘估價,核算出造墳銀價為二萬兩,便據實上奏。今日下午,小皇上又派太監到內閣口傳旨意:「該部折價太薄,從厚擬來,欽此。」李義河就此事上奏之前,
??先來內閣與他商量過,二萬兩的工價銀,是一筆筆仔細算出來的,既無水份,亦無?扣,應該是合理允當。但皇上要他「從厚擬來」,便讓他好生躊躇——這些時京城的形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所做每一件事情,都不得不權衡利弊三思而行。?
??通過東廠的密報與五城兵馬司的訪單,張居正已知曉因子粒田徵稅的問題犯了「眾侮」,京城中的戚畹大戶,以許從成為首,幾乎是不間天地前往武清伯府中遊說,要他挑頭出來鬧事。這位武清伯本是個錢窟眼裡翻筋斗的人物,從他手裡摳出一文錢來,比從猴嘴裡摳棗子還要難。這七八年來,他歷次受賜的子粒田,加起來比許從成的還要多一百多頃。新政一出,他每年就得往外多拿一萬五千多兩銀子,聖旨頒布之日,他氣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窩了一肚子悶氣,只差沒吐血。兒子李高到處都有耳報神,打聽后回來告訴他,說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因此在心裡頭把張居正咒了千遍萬遍,但當許從成登門要他領銜給皇上寫折時,他卻抵死不肯領這個頭。他的顧忌有二:一是那次在隆福寺前的花市上,兒子李高的僕役居然揮金如土的擺譜,正巧被女兒李太后碰上,當時沒說什麼,回來后就宣他們父子進宮,夾槍夾棒把李高罵了個狗血淋頭。並警告他們,如果以後還敢這樣胡作非為,就再也休想得到她這個太后的照拂;第二,他從馮保處打聽到,子粒田徵稅,雖然是張居正的建議,卻是他的女兒李太后拍板定奪的。如果自己帶頭反對,豈不是要和女兒翻臉?這個女兒是他的富貴根基,他對她更多的不是慈愛,而是敬畏。別看這位武清伯是個泥瓦匠出身,遇到大事卻從來不糊塗。他知道,在子粒田問題上是鬧不出名堂來的,倒不如打別的主意,把這部分損失補回來。所以,一俟修墳的「吉壤」確定,他立馬兒就上折要錢。他原以為可以藉機大撈一把,誰知戶部只批了二萬兩銀子,不單是他嫌少,就是李太后也覺得從國庫里支出這麼一點錢來,實在是有損老國丈的臉面,因此讓皇上到內閣傳了那道旨意。?
??放在平常光景,多支出一萬二萬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事,但碰在這個勛貴豪強與他較勁兒的節骨眼上。這件事情就不能等閑視之。如果能把這個「當朝國丈」的私慾抑制住,那幫子只管自己錦衣玉食不管天下蒼生疾苦的猢猻君子就再也鬧騰不起來了。想好了這「擒賊擒王」之術,張居正再三權衡,把各方面的形勢作了通盤分析,這才決計冒一次險,直接向皇上建言裁抑外戚。思路一旦理清,張居正下筆如有神:?
??伏蒙聖上發下工部復武清伯李偉請價自造墳塋一本。該文書官孫斌口傳聖旨:「該部折價太薄,從厚擬來,欽此。」?
??臣等看得李偉乃皇家至親,與眾不同。皇上仰體聖母篤念外家之意,禮宜從厚。但昨工部尚書李義河等見臣等言,先朝賚賜外戚恩典,唯玉田伯蔣輪家為最厚,正與今聖母家事體相同。及查嘉靖二年,蔣輪乞恩造墳,原系差官蓋造,未曾折價。該部處辦木石等料,當時估計該銀二萬兩,卷案俱存。該部因本爵自比蔣輪例,故即查蔣輪例題復。其做工班軍,及護墳田土,另行撥給,原不在此數。今奉聖諭,欲令從厚,臣等敢不仰體皇上孝心。且臣等犬馬之情,亦欲藉此少效微悃於聖母之家。但該部查照舊例,止於如此。今欲從厚,惟在皇上奏知聖母,發自宸衷,特加優賚,固非臣下所敢擅專也……?
??寫到這裡,張居正的額頭上滲出了微汗,手指也感到有些發酸。他擱下筆,兩手十指交叉舉起來推展了幾次,正要接著往下寫,卻見游七冒冒失失的一步跨進門來,高喊一聲:?
??「老爺!」?
??張居正白了他一眼,斥道:「看你,掉了魂似的,退出去。」?
??「老爺,有急事。」?
??游七還想說下去,張居正已不搭理他,伏在案頭,提筆寫了下去:
??夫孝在無為,而必事之以禮;恩雖無窮,而必裁之以義。貴戚之家,不患不富,患不知節。富而循禮,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逾涯之請,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輔弼,不敢不盡其愚。伏惟聖慈垂鑒。?
??寫完這篇《請裁抑外戚疏》,張居正又從頭到尾仔細看過兩遍,自覺無一字不妥,這才感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長吁一口氣,正想起身到院子里走走,一抬頭,卻見游七仍木樁似的站在門口,便問他:?
??「你有何事?」?
??游七走前一步,焦灼答道:「老家出了大事,老太爺被人打成重傷。」?
??「什麼?」張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誰打的?」?
??「聽說是金學曾的手下。」?
??「這怎麼可能?你從何得到的消息?」?
??「趙謙派人馳驛送信,一路加急,四天趕到了北京。」?
??游七說罷,遞上一隻蓋了荊州府關防的大信袋,張居正接過,從裡面掏出兩封信來,一封是父親親筆所寫,陳述自己如何被稅差打破腦袋,現卧病在床已是不能起身。另一封信是趙謙寫的,就荊州稅關執意當街捉人,張老太爺上前勸解反遭毒打的過程詳盡描述。雖是私信,滿紙透出的都是對金學曾的不滿。張居正還來不及對這件事情作出判斷,又有一位門子過來稟報,說是驛站的人又有急件送來,游七出去取回急件。張居正接過一看,急件上蓋的是荊州稅關的關防,拆開一讀,是金學曾寫給他的一封長信。內中不單對老太爺的誤傷深表自責,同時也將趙謙私自將官田一千二百畝贈給老太爺的事抖露了出來……?
??一連三封信,讓張居正剛剛輕鬆下來的心情旋即又緊張起來。從信中可以看出,金學曾與趙謙已經交惡,兩個四品衙門鬧起來,荊州城中的混亂局面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父親竟然瞞著他,私自接受趙謙賄贈的官田,這件事一旦大白於世,他張居正頃刻間就會變為眾矢之的。因為子粒田徵稅,他得罪了所有的豪強大戶,其危情之勢,本來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如果他們再利用這件事情來攻擊他,後果之嚴重可以預料,輕者去位,重?者……?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這時候,又聽得前堂有人說話,他正想詢問,卻見堂役來報:?
??「老爺,親家爺來訪。」??
??張居正踅過客堂,只見他的姻親,刑部尚書王之誥已在堂中坐定,見他來,王之誥欠身一揖,說道:?
??「叔大兄,夤夜來訪,原是有一件急事。」?
??張居正見他面前的茶几上也放了一封蓋了荊州府關防的急件,便坐下問他:?
??「可是為荊州稅關的事?」?
??「正是,」王之誥一向不苟言笑,這會兒更是沉著臉焦灼言道,「想必你已收到了荊州府的來信,不知叔大兄如何處置這件事情?」?
??「不穀也是剛收到荊州知府趙謙的急件,」張居正直截了當地問,「不知告若兄如何看待這件事?」?
??王之誥與張居正既是同鄉,又是姻親,前年京察,張居正把他從南京的閑差上調來北京執掌刑部,無論是部務還是朝政的配合,與內閣都十分默契。正是由於他的努力,一部《萬曆問刑條例》才這麼快地制訂出來。由於他為人正派處事縝密,張居正敬他三分,每逢有重大決策,事前總是要徵詢他的意見,王之誥也從不推諉。眼下,迎著張居正探詢的目光,他拿起茶几上的那封信遞過去說:「你先看看再說。」?
??信是荊州府同知寫來的,由於他分管讞獄,所以和刑部有聯繫,這封信內容同趙謙那封信差不多,連攻訐金學曾的詞句都大致差不離。張居正看了一遍,把信還給王之誥,又問他:「荊州府在這件小事上,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
??「這樣看未免簡單,」王之誥瞅了張居正一眼,思慮著說道,「老太爺被打,這算是重大事件,荊州府哪敢不加急稟報,金學曾與趙謙,都是你叔大兄當首輔后提拔的人,依我看,這兩個人都有毛病。」?
??「毛病何在?」?
??「趙謙從江陵縣令做到荊州知府,在荊州城呆了八年,對荊州方方面面的情況,早已了如指掌,根基也打得牢靠。我聽家鄉來的人講,他與老太爺的關係非同一般,對你在荊州的家人也照顧得極好。此人的特點是靈活,會辦事,但有油滑之嫌。再說金學曾,這人在短短兩年間,由九品觀政驟升為四品御史,陞官之快,在國朝中恐怕史無前例。這個人的特點是不怕得罪人,肯幹事,在渾渾噩噩的官場,這種人實屬難得,但他的缺點是恃人傲俗,好大喜功。我猜想,他到荊州肯定擺著京官的架子,自恃有你這位首輔支持,不把趙謙等一乾地方官員放在眼裡,故兩人生了嫌隙。金學曾唆使屬下不問青紅皂白捉拿稅戶,以致誤傷了老太爺,趙謙逮著這等機會,當然會邀約眾位官員,對金學曾群起而攻之,我這只是從來信中得出的分析,至於兩人的孰是孰非,派人一查便都知道,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難事。現在,我最擔心的,倒是老太爺的傷勢。」?
??聽這一番話,張居正估摸到王之誥尚不知道家父侵佔官田之事,自家也不便捅破,想了想后,才緩緩答道:?
??「家嚴的傷勢,我估計不會太重。」?
??「你怎麼知道?」?
??「不穀方才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趙謙寫來,另一封是家嚴親筆所寫,如果傷勢嚴重,真的卧床不起,他哪裡還能寫信!」?
??「家嚴高壽多少?」?
??「還有一個多月,就是他七十歲的生日。」?
??「人生七十古來稀啊,」王之誥突然間感嘆起來,撫髯說道,「老太爺貴為宰輔之父,七十歲上,還要挨人一悶棍。叔大,如果這一棍讓人白打了,天下人會怎麼看你?」?
??「你說該怎麼辦?」張居正問。?
??王之誥不假思索,斷然說道:「這事兒不用你叔大插手,我〖CM(28〗直接從刑部開出拘票,派人去荊州,把那個肇事的段升抓起〖CM)〗來。」?
??「理由呢?」?
??「誤傷老太爺只是一個嚴重的後果,但不能作為抓他的理由,」王之誥心思靈動,說出來的話很有見地,「這個段升帶著刀槍刑具,當街捉拿欠稅的丁民,這種作法無異於強盜行徑。交納賦納乃老百姓天經地義之事,催繳賦稅亦是稅關職責。但近年各地稅關徵稅的弊病甚多,最令人氣憤的,莫過於稅官們見了豪強大戶猶如老鼠見貓,見了丁民小戶人家,又如同餓虎撲羊。其實,國家賦稅偷漏為烈者,不在小民而在大戶。正是為了解決這一頑症,我們才制定了《萬曆問刑條例》。這個段升,在可憐巴巴的小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把他抓起來拘讞問罪,至少可以取到震懾群小,收穫民心的作用。」?
??張居正打心眼裡感激王之誥設身處地為他著想的一片真情,但他並不想採納王之誥的建議,他把眼下發生的各種事情放在心裡頭掂量一番,才開口答道:?
??「不穀是想告若兄用刑部名義,發一道移文到湖廣道理刑官,讓他派一隊緹騎兵趕到荊州。」?王之誥答道:「捉拿一個段升,哪裡用得著從省府調派緹騎兵,移文到荊州府辦理就是。」
???「調緹騎兵到荊州,不是捉拿段升。」?
??「那是為何?」?
??「讓他們去拆毀大學士牌坊。」?
??一提上這個話頭,王之誥便默不作聲。關於趙謙集資為張居正在荊州修建大學士牌坊一事,他早有耳聞。與此同時,一些官員與富戶也集資為他在家鄉石首蓋了一座「大司徒牌坊」,他對此事的態度是既不制止,也不贊成。建牌坊雖然也涉及到官員的宦囊,但畢竟和受賄是兩碼事,何況地方官員與桑梓父老的一片情意,也不可完全忤逆。但他不便於將這等思慮明說,猶豫再三,才試探地問:?
??「叔大,這牌坊可不可以不拆?」?
??「不行,一定得拆。」張居正的回答毫不含糊,見王之誥有些發愣,又補充道,「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夾起尾巴做人尚心存惕懼,哪裡還敢張揚!」?
??姻家態度如此堅決,倒讓王之誥始料不及,他哪裡知道張居正此時正在氣頭上,要拆毀大學士牌樓,乃是出於三個方面的考慮:第一,上次荊州府宋師爺來京城,想請他向皇上奏討題額,被他一口拒絕,他本以為這牌坊已經拆毀,從今日家父的來信中才得知,這牌坊不但未拆,反而請到了徐階的親筆贈聯。趙謙對他的指示如此置若罔聞,令他十分惱火;第二,徐階作為長期柄政樞衡的宰輔,對他的確有知遇之恩。正是由於他的薦拔,他才得以在四十二歲時進入內閣。但自徐階下野,特別是張居正擔任宅揆之後,兩人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徐階閑居鄉里以講學著書為樂,但他的三個兒子卻稱霸地方,依靠徐階的門生勢力,大肆侵佔良田。松江府官民幾乎每年都有告狀摺子送達京城。張居正頗感為難,如果施以重懲,必然會有人攻擊他忘恩負義;如果不管不問,他的有關制約「豪強大戶」的一應措施豈不徒具空文?在這時候,如果把徐階的撰聯刻上大學士牌樓,無異於誤導世?人——?徐階家族仍在他的庇護之中。這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第三,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家嚴為何對趙謙如此垂青,原來兩人之間竟有著如此駭人的內幕交易。正是家嚴的舉薦,趙謙才升任荊州知府。他有一種被人愚弄的感覺,因此對趙謙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產生了懷疑。?
??王之誥按張居正所說的「身居高位,如履薄冰」這思路想下去,覺得張居正小題大作,於是咕噥了一句:?
??「建牌坊畢竟不是受賄。」?
??「但這種邀寵之舉,比受賄強不了多少。」張居正耐著性子解釋,「告若兄,還記得幾天前在東華門發現的那幅謗畫么?把我畫成一個口吐毒蛇的活閻王,你和汝觀兄成了我的哼哈二將,子粒田徵稅,馬上還要重新丈量土地,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本意是為了富國強兵,朝廷的興盛與百姓的福祉。但這些舉措,又莫不是在削奪豪強大戶的特權,這些人恨死了我們,一有機會,他們恨不能食肉寢皮。因此,在我們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成為他們攻擊的口實。防人之口甚於防川,這一點,我們決不敢有稍稍的疏忽。你說呢,告若兄?」?
??王之誥同意張居正的分析,人都道宰輔權勢熏天,誰知道竟是這般謹慎,他為姻家感到委屈,嘆一口氣言道:?
??「未必老太爺就這麼讓人白打了?」?
??張居正答道:「家嚴七十大壽,不穀原就準備讓大兒子懋修回老家一趟,代表我給家嚴拜壽。家嚴既已受傷,不穀就考慮讓懋修提前走,明天準備一天,後天動身。」?
??當晚兩人又敘了敘家常,交了亥時王之誥才告辭回府。第二天,張居正一到內閣,姚曠就給他拿來了三份揭帖,一份是江陵縣令具名上奏,另兩份帖子,一份寫自湖廣道按院荊州分院衙門,另一份寫自湖廣道監察御史荊南分御史衙門。三份帖子所言全都是荊州稅關當街鎖人打傷張老太爺一事。看過這幾份帖子,張居正得到的第一個印象是金學曾已陷入四面楚歌。荊州城中幾個重要衙門幾乎眾口一詞指斥荊州稅關「不恤公道,凌虐鄉里」。張居正吩咐姚曠把這三份帖子拿給呂調陽過目后,再送給戶部尚書王國光披覽,然後擇日會揖處理。他自己則取了內閣文箋,恭恭正正謄抄出那份《請裁抑外戚疏》,封匣之後,即時派人送進內宮。?
??第二天下午,皇上傳旨在平台召見,張居正立忙丟下手頭事情趕了過去。這次,李太后慈駕親臨。剛一坐定,小皇上就說:?
??「張先生,朕已看過你的《請裁抑外戚疏》,聖母也看過,聖母有話問你。」?
??自子粒田徵稅的諭旨頒布后,京城內外的一應反響,李太后從臣子們的奏摺以及東廠每日密報的訪單中,已是了解得清清楚楚。無論是出於感情還是出於理智,她對張居正始終都表現出極大的支持。但是,昨日張居正送上的這份《請裁抑外戚疏》,卻令她感到意外,她原以為皇上諭旨到閣,張居正無論如何會買她的面子,多多少少給父親武清伯增加一點造墳的工
??價銀,卻沒想到張居正因此上疏而委婉回絕。因此,她想當面問問張居正是何動機。此時,她的心裡雖然想的是這檔子事,問話時,卻又宕開話頭先扯到別處:?
??「張先生,聽說令尊大人被人打傷?」?
??「是的。」張居正神色黯然。?
??李太后瞅了他一眼,接著問:「聽說金學曾去主持荊州稅關,同地方衙門全都鬧翻?」?
??「這也有可能。」張居正答得謹慎。?
??「不是可能,而是事實。」李太后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了不滿,「今日上午,戶部尚書王國光上了一道摺子為金學曾辯護,附上了荊州方面寄來的那三份揭帖,咱聽馮公公念過,全都指斥荊州稅關的霸道,這裡頭雖然有一些不實之詞,但所揭露之事,依咱來看,並非都是空穴來風。」?
??張居正心下猜測:李太后對金學曾的不滿,起因大概還是緣於那次在大隆福寺的邂逅。他有心替金學曾辯解,言道:?
??「啟稟太后,金學曾到荊州稅關主政才一個多月,就鬧出這一場風波。依臣下來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荊州稅關歷年欠稅之巨的隱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計阻止他的調查。」?
??「是誰阻止?」李太后追問。?
??張居正答:「荊州府知府趙謙。」?
??一直默不作聲的小皇上,這時插話道:「朕記得,這個趙謙是前年京察時,由你張先生親自提名,從荊州府同知位上薦拔為荊州府知府的。這個金學曾也是張先生欣賞的人物,兩人出自你的門下,為何還要相互攻訐?」?
??小皇上歷練政事用心用意,竟能在細微處發現問題。張居正為此感到驚喜,但就事論事又不免有些尷尬,他斟酌一番,才緩緩答道:?
??「下臣受了趙謙的蒙蔽。」?
??「此話怎講?」?
??「家父數度來信,誇讚趙謙有政聲,造福桑梓盡心儘力,下臣聽信了家父的舉薦,便派省按院風憲官就近考察,結論也是讚賞有加。於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薦,將趙謙升任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舉薦趙謙,乃是因為趙謙在擔任江陵縣令時,曾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了家父。如此重大的受賄,發生在家父身上,下臣實在羞愧難言。」?
??這麼大的「家醜」,張居正竟然自己道出,無論是李太后還是小皇上,都始料不及。李太后看到張居正疲倦發黑的眼眶裡噙滿了熱淚,已是十分感動,她問道:?
??「趙謙行賄之事,是誰發現的?」?
??「金學曾。」?
??「哦,原來是這樣。」李太后彷彿在剎那間明白了一切,她對張居正安慰道,「張先生不必過分責怪令尊大人。依咱看,這件事壞就壞在那個趙謙身上,身為朝廷命官,竟拿官田行賄。如此昏官理當重懲。」?
??張居正正想道謝,小皇上卻先開口問道:「張先生,你為何要自揭家醜呢?」?
??張居正坦然答道:「無論任何事情,下臣都不敢向聖母與皇上隱瞞。」?
??李太后深信張居正說的不是假話,她本想褒獎幾句,但看到兒子正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她,便又改口說道:?
??「張先生,你的這份《請裁抑外戚疏》寫得很好,既有前朝玉田伯蔣輪的例子比照,武清伯李偉的造墳銀價,就按工部的議決執行。」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19
標題: 金縷曲 第十四回 送烏骨雞縣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驚心 文 / 熊召政
位於東門大街的大學士府,因其前身是遼王府,那規模勢派竟是超過了荊州府衙。張文明買下后重新修葺裝飾,體制愈是恢弘。老遠看去,那一片片飛檐翹拔的曲面大屋頂,蓋著華貴的琉璃瓦,日頭底下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門兩根粗大的平柱之間,寬大的門樑上懸了一塊六尺長的伽楠香大匾,書有斗大的「大學士府」四個石青底子的金字。門前踏道兩側,各蹲了一隻神采飛揚的漢白玉大石獅。府前廣場甚為寬闊,踏道兩側藻井廊沿之下,挨著角柱石,是兩排鏨工考究的米青石系馬樁,正對著大門約十丈開外,並排兒豎了四根高聳入雲的沉香旗杆,飄揚的黃綾滾邊三角彩旗上,「大學士張」四個字赫然醒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無論颳風下雨,這旗杆下以及大門口都有家丁守衛。因此,除了府中開堂會以及別的什麼喜慶日子,大門口落滿官轎歇滿馬匹外,平常空蕩蕩難得見一個人影。高牆大院重門深禁,那氣勢就把人震懾,誰還敢於此地逗留一窺堂奧呢??
??自張老太爺被承差水火棍打傷后,這半個多月里,大學士府門前每日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遠近各路官員,不管熟識不熟識,莫不都爭先恐後趕來探視。這裡頭作祟的,原是官場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門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攜著禮盒兒前來問候,那右堂大人若不來,豈不遭人議論?這個衙門探視過了,那個衙門焉敢有半點支吾?荊州城裡各衙門自不必說,鄰近州府衙門,只要有一個帶了頭,其它的也必都聞風而動。最早趕來慰問的,是湖廣道撫按兩院的代表,這兩衙一動,底下各府州縣有誰不看上司臉色行事?官場上盛行的本來就是鑽營之術,熱衷於奔走權門的官員們自是不肯放過這一次邀寵討好的良機。一時間,荊州城中百官雲集,大學士府門前廣場連日來竟像是開廟會似的,眾官員緊趕慢趕揣著巴結之心前來,卻沒有一個能見到張老太爺。這老頭子聽了趙謙的話,託言傷勢太重,躲在後院不出來。接待他們的是張老太爺的二兒子,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他如今掛了個錦衣衛指揮的五品銜,府衙也就在這荊州城中。因在私宅與來訪的官員不好行庭參禮,張居謙索性除了官袍只穿便服見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灑金硃砂箋的拜帖,禮盒兒差不多堆滿一間屋子。這一天大約巳牌時分,張居謙正在前院客堂里接待專程從夷陵州趕來拜謁的太守馮大人,一名家人進來遞給他一份拜帖。這份拜帖太過簡陋,好像是臨時找一張紅紙寫下的,上面一行顏體楷書倒是頗見功力:晚生李順謹拜。「是遠安的知縣李順,」張居謙對馮大人說,「你且稍坐,我去迎他進來。」?
??張居謙走出大門,只見李順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站在廣場上靜候。他旁邊站了一個腳?,挑了兩隻禮盒兒,一隻方方正正,另一隻圓鼓鼓的,大過府衙懸掛的大燈籠,都用紅布罩著看不清裡頭的實物。張居謙看這禮擔沉甸甸的,心裡先已有了幾分滿意,忙迎上去抱拳一揖,笑吟吟說道:?
??「李大人,屋裡請。你的轎夫呢,讓他們喝茶去。」?
??「咱沒有轎夫,」李順擦著滿頭的大汗,恭謹答道,「咱是走著來的。」?
??「你從遠安走來?有二百多里路吧?」張居謙一驚。?
??「不不,咱騎了匹驢子來的,進了城,咱就將驢子留在家裡拴著。」?
??「啊,我倒忘了,李大人就住在城裡頭。」?
??張居謙說著把李順引進客廳,先將他與馮大人作了介紹。馮大人是六品官,比李順高了一品,加之他對這個不是科舉出身的特薦知縣有些瞧不起,故敷衍作答。李順也不計較,與張居謙寒暄了幾句,就從袖籠里掏出一張禮單遞給張居謙,紅著臉說:?
??「聽說張老太爺受了重傷,晚生寢食難安。遠安窮鄉僻壤,沒啥置辦的,備上一些土特產,給老太爺補補身子。」?
??張居謙接過禮單一看,上面寫著:「天麻十斤,烏骨雞二十隻。」頓時心中不悅,忖道:「你遠安再窮,也不至於弄出這等上斤不上兩的禮物來,這不是打發叫化子么?」他隨手把禮單朝茶几上一丟,說道:「難為李大人心誠,但這份禮物斷難收下。」?
??「這是為何?」?
??「家嚴生性不喜歡吃雞。」?
??「可這是烏骨雞呀,」李順鄭重聲明,「和天麻一起燉著吃,專治頭暈。」?
??「烏骨雞還不是雞?」張居謙怏怏不樂回道,「家嚴一聞到雞湯味兒,就作嘔。」?
??「李大人啦李大人,你在荊州城住了這麼多年,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閑坐一旁的馮大人
??趁機插話,「咱從山西調來夷陵任上還不到一年,就知道老太爺從來不吃雞,他老人家最喜歡吃的,是鵝。」?
??「對,家嚴喜歡吃鵝,」張居謙接過話頭,「李大人,這烏骨雞你還是拿回去。」?
??李順心下揣度這是張居謙嫌禮薄,一時無以回答。卻說那天他在家中與到訪的金學曾別過,當時就騎一匹小驢兒花了兩天時間回到遠安縣衙,他雖然知道了張老太爺挨打的消息,但並未引起重視。大約過了十幾天,縣學教諭自荊州公幹回來,向他備細說了湖廣道遠近州縣衙門前往大學士府探視張老太爺的盛況,他這才發覺自己真是個笨人,居然想不到去大學士府拜望,卻顛兒顛兒地回到縣衙。如今只好再往荊州一趟送禮補個人情。提到送禮,他又犯了難,遠安是個窮縣,衙庫里雖存有百十兩銀子,可那是一應差役的工錢和幾位屬官的俸資,萬萬動不得。何況他當上縣令的第一天就為自己訂下規矩,除了俸銀,不可昧良心花公家一厘錢。搜遍篋笥,找出了二兩碎銀,吩咐衙役就用這些錢買了十斤天麻和二十隻烏骨雞。他自以為這是一份重禮,及至到了荊州,聽說別的州縣衙門送的大禮盒兒都是用騾子馱,外帶還奉上一張銀票,大的幾百兩少的幾十兩不等,這才為自己禮物的寒酸而發窘。想再添置些又苦於囊空如洗,只好硬著頭皮帶著禮挑子姍姍而來。?
??李順這邊廂蔫頭耷腦如坐針氈,頤指氣使的馮大人在那廂又說起了風涼話:?
??「李大人,你堂堂七品縣令,怎麼像個雞販子,二百里長途挑一擔雞來。」?
??人有臉樹有皮,李順再木訥,對這種侮辱也受不了,便反唇相譏道:?
??「馮大人,我是一個雞販子,想必你就是一個牙郎了,是不是搬了一座金山來?」?
??「你……」?
??「你們是衙門送禮,用的是民脂民膏,我李順禮物雖輕,花的卻是自家的俸銀。」?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張居謙趕緊出來調停,他用眼色示意馮大人不要做聲,自家勉強擠了個笑臉朝李順說道:?
??「馮大人只是開個玩笑,李大人不必認真,常言道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李大人這份情,我代表家嚴領了,只是這烏骨雞,家嚴實在享受不了。」?
??「張大人的意思,是讓咱李某真的把這烏骨雞挑回去?」?
??「這……我已說過,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嚴領了。」?
??「既如此,李某告辭了。」?
??李順說著,起身朝張居謙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氣鼓鼓走出了客堂。當張居謙趕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時,李順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頭望了望半空中飄著的「大學士張」的彩旗,心裡頭忽然湧起一股子酸楚,強忍著,兩泡熱淚才不至於溢出眼眶。這時又有兩乘官轎抬進廣場,他連忙低頭疾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背後有人氣喘吁吁地喊道:
???「老爺,你要去哪裡?」?
??迷迷盹盹的李順這才驚醒,抬頭一看,竟已穿過了十字街口,連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個腳?,肩上還挑著那紅布蓋著的一方一圓兩隻禮盒兒。?
??「你真的挑回來了?」李順問。?
??腳?悻悻然答道:「老爺,別個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雞販子,還有……」?
??腳?欲言又止,李順追問:「還有什麼?」?
??「由荊州府同知鄭大人出面張羅,包下了大學士對面的章華酒樓,凡送禮的老爺都有筵席招待,隨差也都有酒吃。」?
??「你沒吃上酒,感到窩囊是不是?」?
??「小的嘆息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爛嘴龜子亂嚼舌頭,說得很難聽。」?
??「任他們說去,」李順苦澀地一笑,四處張望張望,說,「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
??「是呀,小的尋思老爺家住南門,怎麼就悶頭朝西走,所以就在後頭喊上了。」?
??「這前面是啥地方?」李順懵懂地問。?
??「儘是些店家,也有一個衙門。」?
??「啊,對了,」李順猛然清醒了過來,一拍腦門子,「荊州稅關就在前頭,走,咱們到稅關去。」?「挑著這禮盒兒?」?
??「挑著。」?
??李順說著又快步前行,挑?跟著他,急匆匆走到了稅關門口。??
??聽門子稟報李順來訪,金學曾趕緊迎將出來。這些時,金學曾在荊州城成了眾矢之的。各衙門堂官像避瘟疫一樣躲著他,就連平素言談投契過從甚密的幾位新結識的散官,也都不見人影兒。偏在這時候李順來訪,他既感詫異,又心生溫暖。出得門來,見李順一身便裝,跟著的腳?還挑了兩隻禮盒兒,不由得好奇地問:?
??「李大人,你這是?」?
??李順苦笑了笑,道:「一言難盡,咱們進去敘說。」?
??兩人穿過大堂,徑直走到金學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順便把今日去大學士府的經歷講了一遍。金學曾聽了哈哈大笑,謔道:?
??「李大人,二兩銀子送禮,你這又創下了萬曆官場的奇聞,人家沒轟你出來已是存了客氣。」?李順心裡慪不過,也就說了句粗話:「咱這是割卵子供菩薩,他嫌不好看,咱還痛死了。」
???「罷罷罷,咱們打個平伙,你出兩隻雞,我去叫人買一壇老酒來,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甚好。」?
??金學曾當即吩咐下去。李順無意間瞥見案台上擺著文房四寶,一張四尺長的蜀版藤白紙,已是墨氣淋漓書就了一半,他當下起身去瞄,紙上寫道:?
??周禮小司寇五聽之法:一曰辭聽,觀其所出言,不直則煩;二曰色聽,觀其顏色,不直則赧;三曰氣聽,不直則喘;四曰耳聽,觀其聽聆,不直則惑;五曰目聽,觀其眸子,不直則?。古人聽獄之法詳密如此,即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後世不務出此,而以鉤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羅織編織求人之情,其法彌刻,其術……??
??字體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筆意。李順細細玩吟了兩遍,贊道:?
??「金大人,你這五聽之辯,乃是有感而發。」?
??「是啊,這幾日我一直尋思,要給這值房起個名字,昨日想了一個晚上,才想了一個名字,叫五聽齋。上午閑來無事,便琢磨著寫這一篇《五聽齋記》,剛開了個頭,你就來了。」?
??「五聽齋,」李順非常同情金學曾眼下艱難處境,也知他壓抑難申的心境,便道,「單看這個開頭,就知是一篇奇文。」?
??「古人言,偏聽則信,兼聽則明。究竟何為偏聽,何為兼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前些時偶翻《周禮》,才找到了出處。」?
??金學曾娓娓道來,一副神定氣閑的樣子,李順甚為詫異,問道:?
??「這時候,你還有閑心讀這些古書?」?
??「咱荊州稅關門可羅雀,此時不讀,更待何時?」?
??金學曾說罷朝窗外院子里望望,大白天的竟闃靜無人了無生氣,一絲兒鬱氣不知不覺已在眉宇間顯露。李順看在眼裡長嘆一聲,說道:?
??「金大人,愚職真是服了你,出了這大的事,人們都猜想你六神迷亂,卻想不到你竟還能援筆為文。」?
??金學曾本不想急著說懊惱之事,見李順主動扯上話題,他便故意露了一個口風:?
??「李大人,你上次所言趙謙把江陵縣官田送給老太爺一事,我已派人打探鑿實。當即就將此事寫信向首輔稟報,並馳驛送往京城。」?
??「什麼,你寫信給首輔?」李順這一驚非同小可,嚷道,「你怎麼能這樣做?」?
??金學曾笑道:「江陵縣發生了這樣大的行賄大案,愚職又怎敢隱瞞?」?
??「首輔是何態度?」?
??「現在尚未收到回復。」?
??李順的心一下子繃緊了,搖頭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你想過後果沒有?」
???「想過。」?
??「張文明畢竟是首輔的令尊,他若有意偏袒,你就是第二個海瑞了。」?
??「我猜想不會,」金學曾打量了李順一眼,接著問,「京城通政司最近寄來的幾期邸報,你都看過了嗎?」?
??「看過了,」李順回答,「多半是子粒田徵稅引發的爭論。首輔作出的這一重大決策,對皇親國戚等一應豪強大戶,實在是打擊太大。」?
??「首輔志在為天下理財,李大人,你說,他怎麼可能讓我當第二個海瑞呢?」?
??金學曾如此自信,李順心下存疑,卻也不便再說什麼。這時廚子來報雞湯已燉好,兩人便起身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噴噴的雞湯剛擺上餐桌,另配了幾樣時蔬,衙役也早買了一壇地產的陳年穀酒回來,揭開黃泥封裹貼著油皮紙的壇口,頓時滿屋都飄漾著醇厚的酒香。李順聳聳鼻子,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主賓二人也不講客氣,傳杯遞盞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居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順細心啃了一隻壯碩的雞腿,想著上午送禮的事不解地咕噥道:?
??「也真是怪,這麼美味的佳肴,張老太爺竟然無福消受,唉,可惜,可惜。」?
??金學曾看著李順大快朵頤的樣子很開心,譏道:「李大人,你真的以為張老太爺不吃雞?」
??「他二兒子張居謙是這麼說的,說他聞著雞湯味兒就作嘔。」說到這裡,李順猛然又記起夷陵知州馮大人那副可憎的面孔,臉上又怫然作色,罵道,「張老太爺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幫諂媚之人爭著灌他迷魂湯……不說了,不說了,喝酒。」?
??兩人借酒談心正在興頭上,主簿張啟藻忽然走了進來,對金學曾稟道:?
??「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大人要和你緊急約見。」?
??「他人在哪兒?」?
??「在東門外接官亭里。」?
??「怎麼在那兒呢?」金學曾覺得蹊蹺。?
??李順一面打著酒嗝,一面琢磨,不安地說:「金大人,依下官來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是嗎?」?
??「周大人從武昌城長途趕來,不入城卻呆在接官亭,八成兒他是憲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裡去抓起來。」?
??金學曾心中也沒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開,便嘻嘻一笑說:?
??「即便接官亭變成風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張大人,你吩咐下去,給我備轎。」??
??接官亭在荊州城東門外三里許,大凡上司官員來荊州,本地官員都會到接官亭迎接。這接官亭並不僅僅是一個亭子,旁邊還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員臨時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與荊州東城門之間,又新添了一處建築,這便是「張大學士牌坊」。往常,一出東城門,遠遠便可看見那座六角飛檐的接官亭,現在卻被這座高大的牌坊擋住了視線。張大學士牌坊離接官亭大約還有一里地。金學曾經過那裡的時候,卻也無心留連,徑直奔接官亭而來。?
??金學曾尋思這次會見凶多吉少,故出門時盡數用上排衙。傘?牌?清道?連同水火棍差人盡行用上,前前後後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隊伍,如此排場,對於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轎來,才跨出轎門,便見亭子後頭散放著幾十匹軍馬,還有眾多軍士三個一堆,兩個一夥坐在樹陰下休息,看裝束打扮,他認得出這都是專管刑事捕押的緹騎兵,心下當即緊張起來,也不容細想,但見接官亭的亭長走上前來打了一拱,稟道:?
??「知會金大人,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大人在院房裡等候。」?
??金學曾整了整官袍,跟著亭長從容走進了小院,小院中間是一塊閑地,正對著院門的是抬高了五級石階的正房,一名約摸五十來歲的四品官員站在客堂門口,看到金學曾進來,連忙走下石階迎接,抱拳一揖問道:?
??「來者可是金大人?」?
??「正是。」金學曾還了一禮。?
??「愚職周顯謨在此恭候,」周顯謨說著就把金學曾請進客堂,雙方敘禮坐定后,周顯謨又道,「把金大人請到這裡來相見,原是為了敘話方便。」?
??金學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準備,但看周顯謨的行為舉止,又不似有什麼惡意,心裡頭便有些吃不準了。兩人雖然都官居四品,但周顯謨是手握彈劾大權的風憲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階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對他敬畏三分。金學曾內心裡對他並不懼怕,但仍然按官場的規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賠著小心問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見教?」?
??周顯謨是個老官場,他已估透了金學曾此時的心思,便笑著說:「金大人不必緊張,愚職此次來荊州,乃是奉首輔之命,與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什麼差事?」?
??「拆大學士牌坊。」?
??「啊?」?
??「恐金大人不相信,咱這裡還有兩份公文。」?
??周顯謨說著,起身到了裡屋,從隨身帶來的篋笥里拿出兩份文件來,再轉出房來遞給金學曾,其中一份蓋了刑部關防,移文很短:?
??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知道:?
??接內閣首輔張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緹騎兵五十名前往荊州,拆毀張大學士牌坊,不得有誤,事畢回復。〓月〓日。?
??刑部尚書王之誥簽?
??另一封是張居正寫給周顯謨的私人信件,內容與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張居正在信中還特別提到要周顯謨到荊州后首先找到金學曾,就拆毀牌坊事與之謀划,要「排除干擾從速完成」。正是因為有這封信,周顯謨才把金學曾找到這接官亭來。?
??等到金學曾讀完信件,周顯謨問道:「金大人,拆毀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見?」?
??金學曾平常與官員們閑聊,就得知這個周顯謨老於世故,是個滑溜溜的琉璃球兒。這種人逢著好事就上,見了犯難事就躲。拆毀牌坊之事,刑部移文與首輔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還要徵求意見,這明顯是不肯擔當責任。金學曾雖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體為重,問道:「
??周大人此番前來,是否已知會荊州府方面官員?」?
??周顯謨回道:「除了你,愚職沒有通知任何人。」?
??金學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廣道,你周大人是顯官。你既到了荊州,想瞞是瞞不住的,只怕這時候,就已有耳報神向荊州府報告了你的行蹤。我看事不宜遲,這張大學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動手。」?
??「愚職想的也是如此,」周顯謨擔心地說,「若是走漏風聲就不好辦,荊州府方面官員肯定會出面阻撓。」?
??「官員們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誰敢幹涉?」金學曾底氣十足地答道,「要說怕,怕的倒是首輔大人的令尊,他若聞訊趕來,只怕會橫生枝節。」?
??「這倒是,咱們現在就動手。」?
??兩人說罷,就相邀出門朝大學士牌坊而來。此時已是申末時分,西斜的陽光照射下的張大學士牌坊,顯得非常搶眼。這座牌坊純用漢白玉石料鑿砌而成,四根兩尺見方的大石柱撐起三重石雕飛檐。石柱往上凈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橫枋上雕的是夔紋龍飾,其上的寬大石匾上書有「大學士」三個斗字,下面一行小字:
??太師兼文華殿大學士張居正?
??說是小字,每個也有湯碗口那麼大。徐階親書的對聯還沒有鐫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樣,幾個工匠正在那裡忙碌。周顯謨所帶的五十名緹騎兵以及隨金學曾出行的衙役,加起來也有七八十號人,拆毀牌坊的人手足夠了。工具也是現成的,因還沒有最後完工,現場擺了許多梯子、錘、鏨、釺子之類。周顯謨走到跟前,先負手繞牌坊一周欣賞一遍,對金學曾嘆道:?
??「金大人,這牌坊不但做得勢派,且鏨工考究,你看橫枋上那兩隻糾纏的夔龍,栩栩如生,直欲凌空而去。如今拆毀它,真是可惜!」?
??金學曾答道:「首輔大人不肯沽名釣譽,我輩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是啊!」?
??周顯謨雖然心存惋惜,卻不得不下達拆毀之令。卻說荊州府中有一名姓魯的典吏,被趙謙派來這裡負責現場施工。這會兒見有人擁上來要拆毀牌坊,便連忙跑過來制止,他不認得周顯謨,卻認得金學曾,便朝金學曾訕訕問道:?
??「金大人,誰給了你們稅關這大的膽子,敢動手拆首輔大人的牌坊?」?
??金學曾朝周顯謨擠擠眼,卻也不攀他,只自答道:「咱們做事兒,還輪不到你來聒噪,快閃開,小心傷著了你。」?
??說話間,只見緹騎兵們已是搬過幾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頂,七手八腳掀翻了一角飛檐,看到忽地冒出許多兵爺來,魯典吏也不知來頭,便慌忙跑回城裡頭報信去了。?
??俗話說,敗事容易成事難。也就大半個時辰,這座費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氣勢巍峨的大學士牌坊,就已被拆得只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漢白玉構件,斷的斷碎的碎,竟沒有一件完整的。這時候,只見東城門裡抬出十幾頂官轎,前後護轎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槍使棒,一路奔跑過來。?
??金學曾一看那架式,猜是魯典吏搬來了救兵,便對周顯謨說:「周大人,快撣撣身上的土,荊州城中的官員,都邀齊了來迎接你了。」?
??周顯謨手搭陽篷朝東城門方向瞧了瞧,吩咐同來的緹騎兵一起上馬,列隊站好。他自己果真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靜等那一隊官轎的到來。?
??大約離大學士牌坊廢墟還有二三十丈遠,那一隊官轎都紛紛落定。打頭的那頂四人抬圍青大轎里,走出了荊州府知府趙謙。他抬頭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亂石,又一眼瞥見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學曾,便跺著腳罵道:「金學曾,你做得好事!」?
??金學曾眯眼看著趙謙氣急敗壞的樣子,也不同他計較,嘻嘻笑道:?
??事既至此,說氣話也毫無用處。趙謙只得壓下怒火,見風使舵說道:?
??「周大人憲命在身,下官哪敢責怪。想必這一路也辛苦了,下官這就請周大人進城,晚上咱請客,這一起來的眾位官員全都作陪,為周大人接風。」?
??卻說晚上的這一頓接風宴,就安排在周顯謨下榻的楚風館里舉行,楚風館本是專門接待過往官員的邸舍,由荊州府官辦,趙謙也算是這裡的主人。筵席開了十幾桌,除開金學曾稅關
??的人,荊州城中各衙門裡有頭有臉的官員悉數參加。開宴之前,周顯謨單獨會見了趙謙,為了卸開責任,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張居正的手札拿出來給趙謙看了。然後說道:?
??「趙大人現在既已知道了這件事的起因,諒也再不會責怪本官吧。」?
??趙謙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輔大人自己的意思,下官還能埋怨誰呢。」?
??周顯謨看到趙謙一副委屈的樣子,索性點撥他:「趙大人,首輔大人如此處置牌坊一事,你是否從中看出端倪?」?
??這正是趙謙的擔心之處。那次收到徐階的撰聯后,他便把這座牌坊當成戰勝金學曾的法寶之一。他雖然向首輔寫了長信告金學曾的刁狀,但對索求到徐階「墨寶」一事卻隻字未提,而是讓老太爺自己給兒子寫信點明此事,他如此設計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讓張居正知道,最看重這座牌坊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的令尊張老太爺;第二,他的信中切責金學曾的種種不是,乃是想讓張居正體會到他為首輔故鄉黎庶謀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於牌坊一事隱去不談,亦是想讓首輔大人知道他「居功不傲」的士人品質。他本以為這是一個良策,由此可以得到首輔大人的賞識。信寄出后,他幾乎每天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等待北京的好消息傳來。誰知佳音不至,等來的,卻是率領緹騎兵前來拆毀牌坊的周顯謨。自見到周顯謨后,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他之所以強撐笑臉要為周顯謨擺下這聲勢浩大的接風宴,一來是為了給自己壯壯門面,讓周顯謨知道,在荊州城中,他仍是說一不二的眾官之首;二來也是為了討好周顯謨,好進一步探探他的口風,以期了解上頭的舉措是否對他有利……?
??眼下,周顯謨自己道出敏感的話題,趙謙心中怦然一動。憑官場的經驗,他知道周顯謨對他抱有同情,但他仍不敢大意,而是小心回道:?
??「周大人,下官也正在疑惑。首輔大人若想拆掉牌坊,只需寫個二指寬的條子給我趙謙就是,哪用得著刑部移文,還讓你這位風憲官親率緹騎兵,興師動眾大老遠跑來荊州一趟。」?
??「趙大人是聰明人,這一點還估不透么?」周顯謨捻著下巴上稀疏的鬍鬚,緩緩言道,「這就說明,首輔對你已經起了疑心。」?
??「首輔疑我真是沒有道理,」趙謙垂頭喪氣地說道,「我趙謙對他,可是忠心耿耿啊!」?
??「這一點不假,湖廣道的官員誰不知道,你是張老太爺的第一號座上賓,但張老太爺並不等於首輔本人。趙大人,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和金學曾作對。」?
??「唉!」?
??趙謙無言以答,只重重嘆了口氣。周顯謨繼續說道,「張老太爺器重你,但首輔本人,器重的卻是金學曾。今年,首輔推行財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給皇帝國戚的子粒田徵稅,在這件事上,金學曾可是立了頭功啊。」?
??趙謙對周顯謨的話不加反駁,卻恨恨說道:「金學曾這個人,為人太刻薄,咱荊州城中的官員,沒有幾個人喜歡他。」?
??「正因為如此,你就不應該得罪他,」周顯謨頗為關切的規勸道,「他如今正在勢頭上,你同他斗,豈不是自求禍事?」?
??趙謙不服氣,咕噥道:「咱聽說,京城的皇帝國戚,反對子粒田徵稅的不在少數。這件事是金學曾挑起來的,該有多少人恨他。」?
??「這話不假,勢豪大戶恨的豈只是金學曾,連首輔本人以及戶部刑部堂官,都成了這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說到這裡,周顯謨壓低聲音問道,「前不久,京城裡出現了一幅謗畫,你知道么?」?
??「什麼謗畫?不知道。」?
??「咱也是從京城同年的來信中得知,」周顯謨接著把謗畫事件大致述說一遍,又道,「首輔為天下理財,力除其弊,本也無可厚非,然左右方面大臣,摭事過急,謀利誅求未厭,以致得罪勢豪大戶簪纓之族,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當今政府卻反其道而行之。
??如此與百方作對,新政豈能持久?你趙大人在這種時候就收稅事告訐金學曾,乃是沒有審時度勢,沒有看清楚這個金學曾,實際上是首輔大人的一隻馬前卒。」?
??周顯謨這席話已是說得相當露骨,趙謙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歡忻。緊張的心情忽然一下子鬆弛了很多,他笑道:?
??「周大人說了許多,歸結起來就一句話,要下官識時務者為俊傑。」?
??「趙大人是明白人,」周顯謨頷首答道,「你若是想和金學曾和解,本官可以撮合。」?
??「多謝周大人好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趙謙說著,起身朝周顯謨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又道,「料想作陪的官員都已到齊,請周大人賞臉入席。」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19
標題: 金縷曲 第十五回 應天館拜訪神秘客 鐵女寺毒殺貪鄙人 文 / 熊召政
一頓接風宴吃了一個多時辰。往常,逢到這種宴席總會吃到大半夜,又是唱曲又是行令總之是變著法子多喝酒博取上峰高興。今天的筵席卻熱鬧不起來,與席的官員們響應趙謙的倡議,都為大學士牌坊的修建捐了銀兩,如今大學士牌坊已被拆毀,官員們自覺得臉上無光。銀子白丟了不說,還要落得受人嘲弄,這事兒要多敗興有多敗興。席面上,官員們強顏歡笑奉承憲台大人,但心情沮喪寡酒難喝,折騰了一陣子,倒有一半人喝得酩酊大醉。撒野罵大街的、抹眼淚哭窮的、嬉笑著調戲歌妓的,出什麼丑的都有。趙謙見不是勢頭,慌忙宣布撤席,把周顯謨送回房中安歇。即便頭腦昏沉,他也不忘從青樓中物色兩個面容嬌好的二八佳人,送來給憲台大人薦枕。周顯謨本是個老色鬼,送上門來的美色,他也樂得享受。?
??把周顯謨安頓好,趙謙尋思要去張老太爺家講講這半晌發生的事情,剛走出楚風館的大門,一直陪侍著的宋師爺忙湊過來,附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
??「東翁,有個人想見你。」?
??「什麼人?」?
??「從京城裡來的,他不肯講出姓名來歷,看樣子卻有一些來頭。」?
??「人在哪兒?」?
??「住在應天會館。這位客人說,在哪兒相見,由東翁您定地方。」?
??應天會館是荊州城中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都是腰纏萬貫的商賈。會館離這兒只隔了半條街,走過去也用不了片刻工夫。趙謙有心前往拜訪那位神秘人物,又怕上當,便問宋師爺:
???「你從哪兒看出那人有些來頭?」?
??宋師爺答:「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發給的勘合,本可沿途馳驛,但他到荊州卻不住府屬的驛店楚風館,自個兒跑到應天會館住下來。」?
??大凡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老臣致仕回家,才能發給勘合。這位客人身揣勘合卻不享受特權,趙謙頗感蹊蹺,於是讓宋師爺領路,登轎望應天會館而來。?
??新月如鉤夜涼如水。應天會館所在的南大街,原是酒肆青樓鱗次櫛比畫棟朱梁爭奇鬥豔的繁華之地。若在白天,趙謙的轎子抬過這條街,定會引起路邊行人的注意。但在晚上卻不一樣,這條街上到處都是轎子,富商巨賈一個個爭強擺闊,誰都是坐著大轎子來這裡尋歡作樂。
??也就是打個哈哈的時間,趙謙的轎子便在應天會館的轎廳里落下了。會館里專門負責接轎的小廝麻利地上前打起轎簾,正要高喊「接老爺一位——」,卻瞧見跨下轎來的是一位官員,頓時一愣,問了句蠢話:「大人,你來這裡幹嗎?」恰好這時候,先趕來這裡報信的宋師爺從裡頭出來,他瞪了小廝一眼,斥道:「有眼無珠的東西,連知府大人都不認得。」小廝嚇得一伸舌頭,顛著瘦屁股跑開了。宋師爺頭前帶路,把趙謙帶進後院一座兩層畫樓的樓上。從樓梯上去,是一套三開間的房子,中間是客堂,左邊是客人臨時的書房,右邊是卧室。這套房子陳設典雅器具考究,就連擺放時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黃花梨木雕琢而成。雖然那位小廝不認得趙謙,但他卻是這裡的常客,只不過往日來這裡,穿的都是便服。他知道這套房子是應天會館中檔次最高的,住一晚得三十兩銀子。他進到客堂時,只見一個人正獨自享用一桌豐盛的佳肴,旁邊坐了兩個歌女,一個彈著琵琶,一個敲著檀板,為他唱歌佐酒。見他進來,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來,雙手一揖問道:?
??「來者可是知府趙大人?」?
??趙謙借著頭上明亮的宮燈把眼前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只見他身穿一領玄色湖綢?衫,頭上戴著京式陽明巾,高顴骨,尖下巴,目生三角形如病虎,一看就不是流俗之輩。趙謙不知這人的底細,先謙虛答道:?
??「在下正是趙謙。」?
??「趙大人果然是信用君子,咱讓你的宋師爺帶信,請你來見見面,你果然就來了。」?
??「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敝姓高,你喊我高先生就是。」?
??「不知高先生有何承教?」?
??高先生高深莫測地一笑,對愣站在一邊的宋師爺說:「老宋你暫且退下,鄙人有事要同你東翁趙大人單獨面談。」待宋師爺下樓后,高先生便邀趙謙入席,趙謙推讓說:?
??「高先生,今晚上酒咱是不能喝了。」?
??「咱知道,趙大人今晚上為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舉辦接風宴,已喝得有三分醉意是不是?」?「是的。」?
??「一個破御史你都可以三分醉,跟咱喝酒,你就是爛醉三天也值得。」?
??口氣如此之大,趙謙只感到雲遮霧罩。高先生見趙謙眉心裡蹙起核桃大的疙瘩,知他信不過,便起身到書房裡寫了一張箋紙出來,遞給趙謙說:?
??「你看看這幾個字,如果你覺得咱高某說話有準頭,你就留下來談,如果你覺得毫無用處,現在就可以走,咱決不留你。」?
??趙謙接過箋紙,只見上面寫了一行字:?
??海子湖邊〓官田一千二百畝?
??趙謙拿著箋紙的手,當時就抖了起來,這墨跡未乾的十一個字,如同十一把鋒利的匕首,一齊朝他的心窩扎來。?
??「趙大人,你到底是走還是留?」高先生一雙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趙謙的臉。?
??趙謙盡量掩飾內心的慌亂,把那張字條撕碎了,佯笑著說:「咱自然要留下來,陪高先生說說閑話兒。」?
??「好,那就喝酒。」高先生說著給趙謙滿滿斟上一杯,「來,乾杯!」?
??趙謙心裡頭像貓子抓,哪有情緒喝酒?卻又不得不奉陪。高先生不知是有意耍弄還是酒沒喝好,丟了個話頭后卻一味地鬧酒。他見那兩個歌女縮在一旁擠眉弄眼地看熱鬧,便朝她們一拍巴掌,大聲嚷了起來:「怎麼不唱了?咱爺們啥時喝過悶酒,快接著唱。」?
??兩位歌女不敢怠慢,琵琶一撥檀板一敲,慢啟朱唇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
??望江樓兒,觀不盡的風和盪?
??咿喂子喲一片汪洋?
??九盡寒退,二月里春光?
??咿喂子喲萌芽上長?
??三月里來清明節?
??桃花開來杏花放?
??咿喂子喲又開春海棠?
??掩繡戶,玉人兒嬌模樣?
??咿喂子喲美貌女紅妝?
??夏日天長,慶賞端陽?
??咿喂子喲暑熱難當?
??八月十五敬月光?
??姑娘二人把香降?
??咿喂子喲桂花陣陣香?
??到冬來,雪花飄飄梅花放?
??咿喂子喲咿喂子喲?
??朔風陣陣涼,奴家也斷腸??
??兩位歌女一唱一和,雖不是十分美好卻都很賣力。高先生嫌她們唱的這支《望江樓兒》曲調兒揉捏,「?」兒飲了一杯酒,嚷道:「姑娘們,你們彈一曲《馬頭調》,聽咱和著調子,給你們唱一道京城裡流行的好詞兒。」說著,高先生跟著琵琶聲,吊著嗓子唱起來:?
??久聞姑娘名頭大,見面也不差?
??腳大臉丑,渾身腌?,賽過夜叉?
??桌面上,何曾懂得說句交情話?
??開口令人麻?
??若問她的床鋪兒?
??放屁咬牙說夢話?
??外帶著爭開發?
??一張臭嘴,焦黃的頭髮?
??虱子滿身爬?
??唱曲兒,好似狼叫人人怕?
??又不會彈琵琶?
??要相好,除非倒貼兩吊大?
??玩你的後庭花??
??高先生本就生出一副兇相,如今雖然嬉鬧唱曲,兩腮肌肉卻依然呆板毫無生動之氣。只是這曲調詼諧滑稽,加之高先生常常走板的黃腔,仍能給人逗樂。趙謙客隨主便用心巴結,一曲才了,他連忙拍起巴掌贊道:?
??「唱得好,唱得好,沒想到高先生還有這一手,你唱的這支曲子叫什麼來著?」?
??「叫《久聞大名》。」?
??「這詞兒有意思,」趙謙瞅著那兩位歌女淫邪地一笑,接著用暗示男女私處的行話問道,「聽說京城裡頭,後庭花的價格,倒比前院的牡丹貴了許多?」?
??「這個當然,物以稀為貴嘛。」高先生看看差不多鬧夠了,便去裡屋抓了些碎銀出來賞給兩位歌女讓她們離開。聽到歌女下樓的聲音,高先生命在門外靜候的小廝沏兩杯熱茶進來。待小廝把廳房裡的殘餚碗碟收拾乾淨了,高先生才把趙謙請到太師椅上重新落坐,一邊品茶,一邊問道,「趙大人,你是不是真想知道敝人的來歷?」?
??趙謙此時的心情猶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乾笑著答道:「如果高先生覺得方便,趙某原聞其詳。」?
??高先生打了一個酒嗝,問:「趙大人知道武清伯這個人嗎?」?
??「武清伯誰不知道,當今聖母李太后的父親,名聞天下的老國丈。」?
??「還有一個駙馬都尉許從成大人,想必趙大人也不會感到陌生吧?」?
??「這個也知道,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當今聖上的嫡親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皇親。」?
??「武清伯與駙馬都尉兩個人,都委託敝人前來荊州,向你趙大人問好。」?
??「問候咱?」趙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趙某與兩位皇親素昧平生,他們怎麼可能問候我呢?」?
??「他們問候你,乃是事出有因。」?
??「為的何事?」?
??「只因你趙大人治下的荊州城中,有一個人攪得他們寢食難安。」?
??「誰?」?
??「金學曾。」?
??「啊,又是這根攪屎棍,」趙謙心裡頭暗暗罵了一句,急切地問,「金學曾如何得罪了兩位皇親?」?
??「子粒田徵稅的事,趙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金學曾。」?
??高先生把話挑明,趙謙這才恍然大悟。今兒個接風宴前,周顯謨在楚風館中還與他談到子粒田徵稅的事。在這一舉措中,幾乎所有勢豪大戶的利益都受到侵害。首輔張居正也就成了他們憎恨的目標。金學曾作為張居正的愛將,又是第一個揭露子粒田弊政的官員,勢豪大戶們自然就會遷怒於他。但趙謙仍不知眼前這位高先生要幹什麼,他轉了轉腦瓜子,試探地問:
???「金學曾是在荊州城中,但他是他,咱是咱,不知高先生為何要咱趙某?」?
??高先生覷著趙謙,刻薄地說:「趙大人如此說來,倒真有裝蒜之嫌。眼下,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荊州城中拴著你和金學曾兩頭叫驢,誰也不服誰,如今已是廝咬得不可開交。」?
??趙嫌覺得高先生作踐了他,放在平常他早就拉下了臉,但這會兒卻不得不壓下氣性子,訕訕地解釋道:?
??「咱是向京師有關衙門告了他金學曾,但咱為的是荊州的百姓,並不是和金學曾有何私怨。」?「趙大人不要唱高調了,」高先生譏笑道,「知情的人都知道,〖CM(28〗你想把金學曾擠出荊州,是怕他查出你主持荊州稅關時的問題。」?
??「這……」趙謙鴨子死了嘴硬,仍狡辯道,「咱主政荊州稅關時,賬目清楚,有何問題?」
??高先生哈哈一笑,回道:「你放心,金學曾不是省油的燈。前年去禮部查賬,連老鼠偷了幾顆米他都查得出來,你還怕他查不出你的問題?事實上,他已抓到了你的把柄。不然,你送給張老太爺一千二百畝官田的事,咱高某怎麼會知道?」?
??「他往哪兒告的?」趙謙緊張地問。?
??「實話告訴你吧,金學曾已將此事寫信告訴了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以天下為公不徇私情,將此事稟奏皇上,自求處分。」?
??「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一點不假,」高先生聳著眉棱,正顏說道,「這件事兒,是咱家主人親自從皇上口中聽來的,哪還有假?」?
??高先生一副勢大氣粗的樣子,趙謙不知他的主人到底是武清伯李偉還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但又不敢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姓高的主子即便不是上述兩人,也必定是皇上身邊的寵貴,不然,如此機密的事情,他又能從哪裡探聽得到?趙謙頓時如同沉入噩夢,背心一陣陣發涼,哭喪著臉問:?
??「皇上追究此事么?」?
??「眼下這時候,聖母與皇上都對張居正深信不疑,當然不會為這事懲處他。」?
??「這樣就好。」趙謙如釋重負長吐一口氣。?
??「好什麼呀,」高先生嘴巴一癟冷笑道:「皇上不懲處張居正,並不等於放過了你呀。」?
??「啊?」趙謙身子一哆嗦,兩條腿抖動起來,「這麼說,咱、咱大禍臨頭了。」?
??「可以這樣說,但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如何挽救?」?
??「解鈴還得系鈴人。」高先生宕開一句說道,「只是不知趙大人是否有此膽量。」?
??「請高先生明示。」?
??高先生站起身來,門前窗下到處看了看,直到相信無人偷聽了,這才回到趙謙跟前,壓低聲音說道:?
??「趙大人要想自救,惟有一途,除掉金學曾。」?
??「你讓咱殺人?」趙謙一驚。?
??「不除掉金學曾,他就會不斷收集你的證據。你不除了他,他就會把你送上斷頭台。」?
??「皇上既然知道了官田的事,咱就是除了金學曾,又怎能逃脫懲罰。」?
??「金學曾一死,就沒有後續證據,僅官田一事,咱家主人說,他保證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保你無事?」?
??「這話當真。」?
??「君子無戲言。」?
??「求情有效么?」?
??「趙大人是聰明人,怎麼又犯糊塗呢?」高先生冷靜剖析,從容道來,「你把官田送給張老太爺,如果僅懲處你而放過張老太爺,恐怕會引起士林公憤。因此,無論是皇上,還是張居正,都不肯把這件事兒張揚出去。只要大家都想捂著,咱家老爺就肯定救得下你。」?
??趙謙耷拉著腦袋想了半天,才囁嚅著回道:?
??「這事兒,容我再仔細想想。」??
??
??位於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今兒個熱鬧非凡。蓋因有一場隆重的儀式,即將在這裡舉行——由當今聖母李太后捐資,內廷司經局翻刻了一百套《大藏經》,頒賜天下巨寺名剎,鐵女寺有幸獲得一套。日前,由慈寧宮隨堂太差湯泉領旨護送的經書已運抵荊州,頒贈儀式便定在今天舉行。?
??鐵女寺是一座尼姑庵,唐朝舊剎,已有數百年的歷史,期間幾次毀於戰火又幾次興建。在荊州城中,它算是一個有名的去處。但和陝西法門寺、杭州靈隱寺、天台國清寺、當陽玉泉寺這樣的佛國叢林相比,它的影響力,相對就要薄弱得多。若論資排輩,鐵女寺肯定要排在一百座名剎之外。但它何以能夠獲得頒賜御制《大藏經》的殊榮呢?這事兒,還得從鐵女寺的住持凈慈老師太講起。?
??五十年前,即位不久的嘉靖皇帝即頒旨拆毀天下寺廟,這鐵女寺也在拆毀之列,凈慈老師太那時就是鐵女寺的主持。她親自跑到荊州府衙去求情,知府怕擔抗旨之罪,不敢答應她的請求。拆寺那天,江陵知縣領著一百多位工役前來,遠遠就見一大堆乾柴架起一座山擋住鐵女寺的大門,凈慈身披大紅袈裟坐在乾柴之上,手捻念珠閉目誦佛。寺中知客告訴知縣:「凈慈住持有言,誰要拆廟,先動手點燃柴堆。」知縣被凈慈的行為所震懾,正在猶豫時,隨知縣一起來的「欽差」——從北京禮部僧錄司直接下來督辦此事的一名司官卻不依。他定要眾人搬開柴堆架走凈慈,衙差也罷工役也罷,卻是誰也不肯動手。司官焦躁,突然看到一名工役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頓時靈機一動,想了一個惡毒的主意。他讓人尋來一隻大海碗,再下令所有在場工役每人朝海碗里吐一口痰。不消片刻已是吐了滿滿一碗。司官讓人傳話給柴山上的凈慈,只要她能將這一碗痰喝下,這鐵女寺就保證不拆。凈慈聽罷此言,便起身走下柴堆,在眾目睽睽之下,端起那隻海碗,將污穢不堪的痰水一飲而盡。司官原以為素有潔癖的凈慈不會答應,誰知她捨身護法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司官只好帶著人悻悻離開。經過這一回,鐵女寺不單保住了,凈慈住持的大名也從此聲震遐邇。?
??凈慈老師太今年已高壽一百零六歲,不但耳不聾眼不花,去年秋上,竟還長出了一口新牙。更奇的是,今年過罷春節,她的已經絕了一個甲子的經水忽然重新來潮。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成了荊州城中轟動的新聞。北京禮部的官員從荊州府的鈔報上看到這則消息,當作吉兆摘錄下來具聞上奏。李太后看了滿心歡喜,兒子登基兩年,就出了這樣的「佛門人瑞」,她認為這是太平盛世的肇端。一來念及荊州乃張居正的故鄉,二來她心儀凈慈老師太的法願禪心,於是頒旨把已印好的《大藏經》送一套給鐵女寺。?
??因是聖母頒賜,又有欽差光臨。對於荊州府衙來說,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趙謙張羅起來特別賣力,在他的主持下,鐵女寺早已修葺一新。今天的頒賜儀式,循例他遍請了荊州城中各衙門官員參加。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居然還邀請了金學曾。自稅差誤傷張老太爺事件發生后,兩人公開交惡勢同水火。今天兩人同時來到鐵女寺出席頒賜儀式,一些好事者便認為有一場熱鬧好看。?
??儀式定在辰時三刻舉行,辰時剛過,趙謙就陪著欽差湯公公到了鐵女寺,先來這裡安排接待的宋師爺同寺中知客一齊到寺門迎接。湯公公在趙謙的陪同下先到寺中三大殿敬了香,這才來到後院的客堂里拜見凈慈老師太。他們剛坐下,就見金學曾嬉著一張臉,提著官袍跨步進了門檻,他一眼瞥見趙謙,搶先打招呼:?
??「趙大人,這一晌別來無恙?」?
??趙謙聽出話中含有嘲諷的意味,本想反唇相譏,但念頭一轉還是忍住了,訕訕回道:?
??「托凈慈老師太的福,咱趙某一切安好。」?
??這時,坐在老師太旁邊的湯公公插話問道:「趙大人,來的這位可是荊州稅關的巡稅御史金
??大人?」?
??「在下正是。」不等趙謙開口,金學曾自己答道。他看了看湯泉的五品內侍穿戴,又笑著問,「敢情您就是聖母差來頒賜《大藏經》的湯公公?」?
??湯公公點點頭,興奮地說:「在京城無緣與你相見,沒想到卻在荊州認識了你。」?
??金學曾詫異地問:「湯公公想認識我?」?
??「當然哪,」湯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金大人,咱同你有一個共同的愛好。」?
??「金某愛好甚多,不知湯公公說的那一樣?」?
??「斗蛐蛐兒。」?
??「啊,原來是這個,」金學曾漫不經心地回道,「我玩蛐蛐兒純粹是胡鬧,充其量是個二流。」?「你能把自稱天下無雙的畢愣子斗敗,這還算是胡鬧?金大人,把你那胡鬧的本事傳一半給咱,咱就心滿意足了。」?
??看到湯公公那副極力討好金學曾的樣子,趙謙覺著鼻子里好像是噴了一碗釅醋,一潑兒酸下來,忙插進來奪過話頭說道:?
??「凈慈老師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禍福,湯公公,今兒個機會難得,您何不當面向老師太請教?」?
??湯公公經這一提醒,才記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挪過身子湊近凈慈老師太,恭敬問道:?
??「老師太,聽說你高壽一百零六歲了?」?
??凈慈老師太臉上掛著微笑,淡然答道:「老衲這一生,已經歷了七個皇帝。」?
??「老師太出家多少年了?」?
??「一個半甲子。」?
??「老師太,你看咱往後要注意點什麼?」?
??「多拜佛,多念經。」老師太說著把目光移向了金學曾,把他認真打量一番,然後問,「你這位官人,以前好像沒有到寺裡頭來過。」?
??從一進門,金學曾就注意到這位老師太面孔紅潤,雙目有神。淺淺一笑時,露出的一口糯米牙潔白如玉,雖說是百歲老人,可她坐在鋪了棉墊的藤椅上,渾身上下都還透著精神氣兒。
??內心裡頓時對她生了幾分虔敬。見老師太主動問他,忙欠身答道:?
??「晚輩金學曾,到荊州城才三個月時間,沒有及時到寺中禮佛,還望老師太原諒。」?
??「你這個人有慧根。」?
??「多謝老師太點撥,」金學曾一改平常那種逢場作戲的表情,正容問道,「老師太,有件事情,晚輩想當面問你,不知妥當否。」?
??「你要問什麼?」?
??「當年,您為了保護鐵女寺,喝下那碗污穢不堪的痰水時,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
??「什麼都沒有想。」?
??「啊!」?
??金學曾望著老師太臉上平靜的表情,似乎悟到了什麼。這時,他發現宋師爺站在緊連著客堂的右廂房的門口向他招手,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趙謙已經離席走了。便起身向右廂房走去,身後,只聽得湯公公還在虔誠地追問:?
??「老師太,您是從哪兒看出金大人有慧根的?」??
??金學曾一走進右廂房,便看見趙謙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宋師爺輕輕掩上門回到客堂里。趙謙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金學曾便隔著桌子與他對坐。?
??趙謙為何要在賜書儀式舉行之前,就急著要抽這個空兒與金學曾單獨見面?說起來也是情不得已迫於無奈。?
??自那天晚上,趙謙去應天會館,與那位從北京來的神秘的高先生見過面后,心情就再也沒有好過。他沒有想到金學曾來荊州不到兩個月,就拿到了他「私贈官田賄賂權門」的把柄,更令他吃驚的是,首輔張居正得到金學曾的告狀信后,不但不隱瞞,反而自個兒把這件事捅到皇上那裡去。縱觀歷朝歷代,措謀攫利怙權斂財的權相不乏其人,但如此鐵面無私自揭家醜的宰輔,大明開國以來,張居正恐怕是第一人。趙謙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巴結張老太爺,實指望利用他攀上張居正這個大靠山,以利日後陞官發財。應該說,這一目的他已達到,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惹起禍端的,還是這一塊官田……?
??俗話說,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趙謙把這些時發生的事情聯起來一想,這才發覺金學曾心機變詐智數周密,硬是一步步把他往絕路上逼。他這邊動員陳大毛李狗兒寫狀子告稅關「當街打人陷民水火」,金學曾那邊卻把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鼓搗起來,給他送來一塊《戒石銘》;他這邊才把荊州城各衙門聯絡起來,從不同渠道上書北京當路大臣,攻訐金學曾「橫行無禮欺壓百姓」,金學曾那面密信一封呈上首輔,揭發他「以官田行賄」;他這邊好不容易弄來徐階的撰聯題額,可是還來不及高興,首輔就徑直派周顯謨前來拆毀大學士牌坊,誰又能擔保,此事在後頭作祟的,不是他金學曾??
??趙謙自認為可以出奇制勝的幾步好棋,被他金學曾一攪局,竟變成了一步差過一步的臭棋。前思後想,他恨不能把金學曾生剮了他。所以,當高先生提出要除掉金學曾時,他嘴裡雖然支吾著要「想一想」,心裡頭卻早已判了一個肯字。幾天來,他一直在設計除掉金學曾的方案,物色刺殺的人選,並就此事多次約見那位神秘的高先生。他這邊暗中準備剛剛有些眉目,卻不料前天晚上,又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荊州城中的首富,漆記綢緞行的老闆漆員外突然失蹤了。第二天,終於有耳報神向他稟告:漆員外被金學曾設計「請」去,如今軟禁荊州稅關裡面。?
??一聽到這個消息,趙謙心驚肉跳,差一點惑亂失常。卻說趙謙在出任府同知主政稅關期間,曾大肆收受不法奸商的賄賂而任其隱瞞交易偷稅漏稅。雖不過短短兩年時間,他收受的賄銀就達十萬兩之多。其中,僅這位漆員外一人,就送給了他三萬多兩銀子。一來是做賊心虛,二來憑直覺,他認定金學曾一定是抓住了漆員外的什麼把柄。不然,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把這位荊州首富「請」進稅關,他索取巨賄而使朝廷榷稅大量流失,這一罪行若是暴露,「私贈官田」一事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他之所以對荊州稅關的繼任者要麼拉攏要麼打擊,就是怕自己的穢行敗露。昨天一天,他陪著欽差湯公公遊覽荊州名勝,表面上熱熱鬧鬧談笑風生,心裡頭卻是一片迷亂。昨兒晚上,高先生去府衙與他相見還催他趕緊動手,他嘴裡答應心上卻已變了卦。他知道此時,如果自己再走錯一步路,就會性命難保。權衡再三,他決定盡棄前嫌,主動與金學曾達成和解。這就是他迫不及待要與金學曾單獨會見的原因。?
??一對仇人忽然坐到了一塊兒,情形有些尷尬,聽著外間客堂里忽高忽低的談笑聲,還是趙謙首先打破僵局,他咽下一口唾沫,不自然地說道:?
??「金大人,本府今日單獨見你,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報。」?
??「何事?」?
??「有人要暗算你。」?
??「是嗎?」金學曾噗哧一笑,他總感到趙謙說話皮裡陽秋的不中聽,故不屑地回道,「除了你趙知府,還會有什麼人暗算我?」?
??趙謙對金學曾的譏誚並不在意,而是從袖籠里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金學曾說:?
??「這是一張五千兩銀子的銀票,見票即兌,金大人是造過假銀票的,你看看這張銀票是真是假?」?
??這是一張京城寶祥號票莊開出的銀票,金學曾一看密押與楮紙的質地,就知道是真的,便問趙謙:?
??「知府大人拿出這張銀票做甚?」?
??趙謙隔著桌子把身子俯過去,對著金學曾小聲言道:「有人願意出五千兩銀子,買你的腦袋。」?這一句話可謂石破天驚,金學曾一下子怔住了。他注視著趙謙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不由得狐疑說道:「不會吧,我金學曾這顆瘦不拉幾的腦袋,哪裡值得五千兩銀子!」?
??趙謙游移不定的目光忽然深沉起來,他繼續言道:「金大人不要作踐自己,子粒田徵稅的事情,在京城裡引起的巨大風波,你知道么?」?
??「略知一二。」?
??「這件事雖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卻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勢豪大戶,哪一個不把你恨之入骨?」?
??「你是說,是這些勢豪大戶要我的腦袋?」?
??「正是。」?
??「究竟是誰?」?
??「來者很神秘,一會兒說武清伯李偉,一會兒說駙馬都尉許從成,總不肯暴露他的真實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人來頭很大。」?
??「何以見得?」?
??「你寫信給首輔大人,說咱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張老太爺一事,他都知道。」?
??趙謙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金學曾的「陰損」點了出來。金學曾雖然詫異那位神秘來客的通天手眼,卻並不為此事而產生些許愧意,他坦然地盯著趙謙,問道:?
??「這麼說,你是知道我已經告了你?」?
??「知道,」趙謙本想表現出大度,但話一出口就變成了賣弄,「首輔大人收到你的信后,採取了何等舉措,你金大人大概還不知曉吧?」?
??「是何態度?」金學曾引而不發地問道。?
??「他將此事稟奏了皇上。」?
??這一點金學曾的確不知,但他不想在對手面前表現出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樣子,而是輕描淡寫地問:「都是那位神秘來客告訴你的?」?
??「他不說,咱哪能知道?」?
??「如此說來,我金學曾應該是你趙知府的第一號敵人,你為何還要援手救我?」?
??趙謙正欲回答,一位小尼姑提了茶壺進來,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盅酒水,金學曾探頭朝客堂里看了看,見又來了幾位官員,宋師爺正忙前忙后招呼,欽差湯公公仍神情專註地向凈慈老師太討問前程。而前院大雄寶殿里,眾女尼正在緊張地進行儀式前的操演,磬缽聲中,她們正在奮聲誦唱《妙法蓮華經》中的一段:
??諸善男子,各諦思惟?
??此為難事,宜發大願?
??諸餘經典,數如恆沙?
??雖說此等,未足為難……??
??趙謙聽著那悠揚的誦唱,似乎神有所引意有所思,待小尼姑退下重新掩好門后,他才長嘆一聲,語調凄楚地說道:?
??「你金大人一來荊州,必欲置我趙某於死地。咱若是以怨報怨,今天,你哪裡還有命坐在這裡。」?
??「這麼說,我要感激趙大人了。」?
??趙謙擰著臉回道:「有一點,你金大人一直未曾問我,就是這一張買你人頭的五千兩銀票,為何在我趙某的手中。」?
??金學曾盯著眼前那一盅還在冒著熱氣兒的茶水,故意漫不經心地答道:「這個還用問嗎?那位神秘來客肯定是想和你聯手,把我金學曾除掉。」?
??「金大人說得不差,」趙謙一激動,放在桌子上的手都有些顫抖,「起先,咱也為他的所動,必欲將你除之而後快,但轉而一想,如此泄憤仇殺戕害性命,豈是我輩讀書人所為,便又打消了念頭。」?
??這時,大雄寶殿里的頌經聲不斷傳來:?
??假使有人,手把虛空?
??而以遊行,亦未為難?
??於我滅后,若自書持?
??若使人書,是則為難??〖
??兩人諦聽有時,金學曾看到趙謙眼光中溢出某種企求,某種渴望。他感到有一隻滾熱的熨斗在他的心頭熨過。寶殿上的尼姑們還在要緊不慢地唱著:?
??若以大地,置諸足上?
??升於梵天,亦未為難?
??佛滅度后,於惡世中?
??暫讀此經,是則為難??
??外屋裡,佛門人瑞百歲老師太為人指點迷津的談話聲,亦如絲絲春雨,潤綠了善男信女們的心田。此情此景之下,一向足智多謀胸懷坦蕩的金學曾,反倒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之中。?
??卻說數日前,金學曾就收到了張居正寄來的密札,對他揭露趙謙將官田私贈於張老太爺一事給予充分肯定。要他儘快調查趙謙主政稅關期間的貪墨情況,一俟搜集到證據,立即就將趙謙枷掠到京拘讞問罪。收到張居正密札之前,陳大毛就已施展神偷手段,為他偷到了漆記綢緞行的賬簿。金學曾將這賬簿中所記船運布匹數量與稅關納稅之數兩相比較詳加綜核,發覺懸殊很大。於是當機立斷,把漆員外「請」到稅關。金學曾辦過幾次大案,舉微發隱的功夫已是爛熟,漆員外架不住他旁敲側擊一詐一?,不消半日,這位首富就把趙謙如何索賄中飽私囊的劣行交待得一清二楚。拿到了簽字畫押的筆錄,金學曾大喜過望,正準備對趙謙擇日採取行動,卻沒想到今天在這鐵女寺里,趙謙竟然有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將一場未遂的謀殺和盤托出。看得出來,趙謙是想真心與他和解,但他又怎能捨棄朝廷公德匡贊之規,與一個形同陌路的鄙吝之人重歸於好呢??
??正在金學曾手襯額頭想不出個頭緒時,趙謙緊繃著臉,又道:「該說的咱都說了,不知金大人有何思考。」?
??「你想要怎樣?」金學曾脫口問道。?
??「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盡棄前嫌,重歸於好呢?」?
??金學曾搖搖頭,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
??「為什麼?」?
??「我不說你也知道,漆員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
??「我知道。」趙謙的臉色變得非常難堪,「這漆員外的話,你千萬不可聽。」?
??金學曾哈哈一笑,譏道:「知府大人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么?」
??「這……」趙謙一時語塞,既是沮喪又是懊惱地說道,「金大人,你難道真的不願意與我化干戈為玉帛么?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秘來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阻撓別人的害命之舉,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學曾此時卻救不得你。」?
??「你要把我怎樣?」?
??「漆員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賄紋銀三萬多兩,幫他偷逃稅銀高達五萬兩,趙大人,鐵證如山,叫我如何救你。」?
??「這口供在你手上,只要你網開一面,一切都好說,你若要銀子,咱給你銀子。」?
??「你給多少?」?
??「一萬兩,怎麼樣?」?
??金學曾搖搖頭。趙謙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粗大的喉節滑動了一下,又道:?
??「一萬五千兩,可以了吧?」?
??……?
??「二萬兩!」?
??……?
??「二萬五千兩。」?
??金學曾仍是不吱聲,趙謙恨恨地瞪著他,一咬牙說道:「罷罷罷,三萬兩銀子都給你,這總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金學曾終於開了金口,笑道,「既然是賄銀,自然是一厘一毫也不能少。」?
??趙謙一聲冷笑,失了魂一樣說道,「說我貪,你金大人比我更貪。」?
??金學曾冷靜答道:「趙大人不要知會錯了,你這三萬兩賄銀,我金某不會要一分,全部上交國庫。」?
??趙謙一愣:「這麼說,你還要公事公辦?」?
??「趙大人,你我同為朝廷命官,總該知道性命綱常,這種事情豈能私了?何況我已於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將你貪墨之事如實稟報,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會有拘票傳來,屆時會將你押往京城,讞審定罪。」?
??「你金學曾鐵定了心,必欲將我置於死地?」?
??「只要你主動交清賄銀,我一定上奏皇上,力陳你痛改前非,竭恭去私的悔悟之意。相信皇上念及你司牧地方也曾有過政績,會對你格外開恩減輕處罰。」?
??金學曾的語氣中雖然含有同情,但強硬的口風卻絲毫沒有改變。討好了半天換回的卻是這個態度,趙謙至此已徹底絕望。剎那間,他感到滿胸膛里都是烈焰騰騰,嗓子眼幹得冒煙,他恨不能撲過去掐死金學曾,但他兩腿發軟卻站不起來,他夢囈般地罵著,詛咒著,拿起面前的茶盅,將那一盅已經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恰好這時,宋師爺推門進來,稟道:?
??「儀式馬上就要舉行,請兩位大人陪湯公公到山門前落座。」?
??金學曾答應一聲「好」,正準備起身出去,卻見坐在對面的趙謙突然兩手抓胸,面孔扭曲痛苦不堪,掙扎少許,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陣痙攣后便口吐白沫而死。頓時,站在趙謙跟前的宋師爺以及聞訊跑進來的湯公公一應人等,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還是金學曾最早從驚愕中醒來,嚷道:?
??「有人下毒,快封鎖寺院,不要讓疑犯走脫。」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0
標題: 金縷曲 第十六回 言政言商皇親思利 說春說帛鐵嘴談玄? 文 / 熊召政
在東直門大街東頭以北,有一條藥王廟衚衕,從那裡再往東,便是武清伯府邸所在的萬元衚衕。這天上午辰時過半,一乘八人抬油絹圍簾大涼轎在府邸門口停了下來,一看這涼轎鑲金綴玉的花哨以及班役的穿戴,就知是從杠房裡租借出來的。為了滿足來京辦事的地方官員以及豪商大賈的出行需要,京城裡開設了多家出租轎馬的杠房。從顛著碎步的小驢兒到八人抬的大轎,各種檔次的運具應有盡有。眼下在武清伯府邸門前落下的這頂大涼轎,無疑是杠房裡頂級的轎子了。再說從涼轎里走下的這位中年人,一眼看去就知是一個富得流油的闊佬,他身穿一件拱碧藍顏色的八團緞直裰,手上拿著一把烏木扇骨的蘇樣尺八大撒扇。他剛跨出轎門,武清伯府上的總管錢生亮就快步上來,抱拳一個長揖,唱喏道:?
??「邵大爺早。」?
??「錢管家好。」中年漢子回了一禮。?
??這位被稱作邵大爺的中年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隆慶六年夏初在衡山幫高拱除去心腹之患李延的那個邵大俠。自那次事件之後,一晃兩年多時間過去,邵大俠再也沒來過北京。這原因一來是高拱去職,他本想借高拱勢力牟取私利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二來擔心自己所作所為被人發現蛛絲馬跡,為了避禍而不敢來北京。這兩年窩在南京與揚州兩地,雖然很少在官府走動,但憑著自己在江湖上的影響,大做布帛綢緞以及鹽引生意,銀子倒是沒有少賺。久靜思動乃人之常情,今年立夏過後,他思慮著當下形勢對自家已沒有什麼危險,才決定再來京城一游。兩年前來京,在北大街突然邂逅了武清伯府上的管家錢生亮。他當時就覺得這是天賜良機,讓他得以攀上武清伯李偉這個高枝。雖然因世事變故耽誤了兩年,但他一直沒有中斷與錢生亮的聯絡,常常托進京的人給錢生亮送來厚禮。這次來京的第一要緊事,就是通過錢生亮與武清伯接上頭,選定日子登門拜望。?
??邵大俠在錢生亮引領下走進武清伯府邸,這府邸原是嘉靖朝首輔嚴嵩的故宅。嚴嵩被罷相抄家之後,這宅子被沒收充為公產,一時無人居住。隆慶皇帝登基后,便把這宅子賞給了他的老丈人。當時的嚴嵩權傾天下,極盡享樂之能事。他在京城裡頭有兩處住宅,一是這座大學士府,二是泡子河邊的別業積香廬。嚴嵩晚年多半時間都呆在積香廬,這座大學士府實際上由他兒子嚴世蕃居住。這位嚴世蕃的貪鄙比之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後來禍發而被皇上下旨誅殺。嚴大學士府本來就寬敞富麗,到了嚴世蕃手上又大興土木再行修葺,最終成了人見人畏的京城第一府邸,大大小小的房子有五百多間。武清伯自成了這座府邸的主人之後,一直嫌宅子太大,若不是怕女兒李太后干涉,他恨不能賣一半出去賺回一筆銀子來。?
??京城達貴官人的府邸,大抵入門即是轎廳,出轎廳便是照壁,過照壁便是客堂。武清伯所居
??府邸卻不是這樣,一入轎廳,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側牆,貼著左牆根,是一個長長的甬道,於此前行二十來丈遠,眼界豁然一寬,一座約略有五六畝地大小的花園展現在眼前。
??大門到甬道是東西向,這座花園卻是南北向,幾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緩坡上松竹蒙翳;紅亭白塔,玉砌雕欄,葉間鶯囀,簾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煙橫富貴家。府上的五楹客堂的大門正對著花園而開,踞坐其中,滿耳俱是天籟滿眼俱是錦繡。走到這裡,邵大俠在心中嘆道:「平常總聽人說嚴嵩居家品味極高,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經營了幾十年,卻讓一個不相干的人接過來享受。」?
??這時候,身穿輕綃蟒衣的武清伯李偉已站在客堂門口候著了。他雖然從未見過邵大俠,但老是聽錢生亮在耳邊聒噪,知道這人是江南中的大富翁,加之昨日邵大俠先派人送來了豐厚的見面禮,除了一張二千兩的銀票,還有一大堆江南的特產。李偉見邵大俠出手如此大方,也就有心結識。?
??武清伯將邵大俠引到客堂坐定,敘過茶后,武清伯問道:「邵員外,南京比起北京來,哪兒更繁華?」?
??李偉雖然穿著蟒服,但做派仍是農民,瞧他坐在椅子上屈著腿,卻像是蹲炕頭的樣子,邵大俠有些想笑,但到底還是忍住了,答道:?
??「當然是南京。」?
??「啊?」武清伯一愣,不相信地問,「北京在天子腳下,為何繁華反倒不如南京?」?
??「南京不單是六朝故都,咱明朝的根基也在那裡,如今,天子雖然住在北京,但六部五府這大衙門,北京有一套,南京也有一套。」?
??「這倒是。」武清伯附和道,「前幾天,宮裡頭還給咱送來了幾條鰣魚,說是從南京用快船運來的,那味道真是好。」?
??「是個啥味道?」?
??「有一點點像腐乳,吃起來雖沒有羊肉那麼有嚼勁,但軟嫩軟嫩。」?
??武清伯說著咽了一口唾沫,還在回味著那味道的鮮美,卻不想邵大俠噗哧一下笑出聲來,脫口說道:?
??「武清伯,您吃的是臭魚。」?
??「臭魚?」武清伯一臉茫然。?
??「不是臭魚又是什麼?」邵大俠好不容易止住笑,說道,「真正的鰣魚,又香又嫩,是魚中的極品,哪裡會出來腐乳的味道?三個月前,就這件事,新任的鰣魚廠管事太監王清到南京上任,還鬧了個笑話。」?
??「鬧了個啥笑話?」李偉問。?
??「這位王太監一到南京,正趕上鰣魚季節,手下人做了一桌精美的鰣魚宴請他品嘗,誰知他剛品嘗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臉來,斥道,『大膽奴才,你們竟敢糊弄本爺!』手下人被他罵糊塗了,不知王太監火氣從哪兒冒出來的,遂小心問道,『王爺,小的們用心侍候,哪裡還敢糊弄您?』王太監氣呼呼地質問,『你們以為咱沒吃過鰣魚?竟敢拿些不相干的野魚充數,這不是糊弄又是什麼?』手下人以為這位新來的管事是雞蛋裡挑骨頭,沒事兒找事兒,便小心回道,『王爺,這的確是鰣魚,剛剛從江裡頭捕撈起來的。』王太監頭一搖,決斷地說,『這不是鰣魚,咱在大內呆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鰣魚?這鰣魚的味道臭臭的,你們這一桌鰣魚,何曾有一絲兒臭味?』手下人一聽,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耐心解釋,『王爺,你現在吃的是新鮮鰣魚,咱們這時節把鰣魚捕撈起來,再經運河長途運到北京上貢,路途上快則二十來天,慢則一個多月,這長時間,雖然鰣魚艙里用冰鎮著,也難免腐敗變味。最好的鰣魚由皇上享用,稍稍有點變味的,就賜給王侯大臣以及身邊的管事牌子們分享,年復一年,吃慣了變味兒的鰣魚,反倒覺得新鮮的鰣魚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王太監明白了箇中原因,卻仍不肯服輸,撅著嘴咕噥道,『不管怎麼說,還是臭鰣魚好吃。今後,咱只吃北京城的鰣魚,這南京的鰣魚,咱不吃。』王太監的這個笑話,一時間傳遍南京,誰聽了都覺得好笑。」?
??聽了這個故事,李偉並不感到發窘,而是跟著邵大俠一起笑,笑夠了又問:?
??「你們南京的鰣魚怎麼吃?」?
??「好多種吃法,最好吃的是清蒸。」?
??「清蒸?」武清伯一回味,不以為然笑道,「淡不拉嘰的,有啥吃頭?咱也同意王太監的說法,吃鰣魚,還是北京的做法好,油炸醬燜,又臭又香多好吃呀。「?
??邵大俠知道李偉是泥瓦匠出身,雖貴為國丈,卻是改不了下層人的生活習性,也不同他理論,只笑著伸手到面前茶几的果盤上,想取下一個水蜜桃來吃,這隻果盤上堆放了十幾個光鮮鮮的水蜜桃,放在最上面的一個略小一些。邵大俠想吃一個大的,便伸手想從第二層中取一個出來,誰知手雖拿到了桃兒,卻硬是取不下。陪坐在一旁的錢生亮見狀,連忙過來把頂上的那一隻桃兒取下來遞給邵大俠。到此時,邵大俠才看清楚,這隻水果盤整個兒是一隻髹漆的黃楊木雕,除了最上面的一隻水蜜桃是真的,其餘的都是「看桃」。這也是李偉勤儉持家的絕招,再尊貴的客人到家來,雖有水果招待,也僅僅只限一個。邵大俠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摳門的豪門巨賈,驚訝之餘,想取笑卻又不敢。?
??李偉眯著眼,看邵大俠把那個水蜜桃吃完,又問道:「聽說邵員外在南京是商家領袖,生意做得很大。」?
??邵大俠從袖籠里掏出一方手絹抹了抹嘴,答道:「領袖談不上,但各色店鋪開了二三十家,生意尚能維持。」?
??「邵員外這是謙虛,」陪坐在側的錢生亮,這時候插話說,「東家,如今要論大商人,北京城裡郝一標,南京城裡邵大俠,人稱南北雙雄,他們兩個人富可敵國,財產都超過皇朝初年的沈萬山了。」?
??「說不得,說不得,」邵大俠連忙擺手,「沈萬山被洪武皇帝發配雲南,客死異鄉,就因為富可敵國,我小本經營,哪有那大的資產!」?
??「對,窮要嚷,富要藏,這是做人處世的根本,攥著金元寶哭窮,那才是上上功夫。」?
??李偉的讚揚話剛說完,邵大俠還來不及回答,忽聽著門外有人一桿笛似的喊將進來:?
??「是什麼人來了,咱來瞧瞧。」?
??說話間,只見一位身穿蟒綢曳衫的高個年輕人大大咧咧地跨進門來,他徑直走到邵大俠跟前,打量著這位五短身材的闊佬,朝錢生亮嚷道:?
??「老錢,這位可是你說的邵大俠?」?
??「正是,」錢生亮站起來回答,然後又對邵大俠說,「邵員外,這位是少東家。」?
??打從這位年輕人一進門,邵大俠就猜想到他是武清伯李偉的兒子李高。他不務正業一味胡鬧的大名在京城裡頭響得很。邵大俠便起身與他相揖見面,重新坐定后,李高說:?
??「邵員外,人家都說你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
??「這是過獎了,邵某一個生意人……」?
??「別,別,」李高伸手打斷邵大俠的話頭,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說,「誰不知道你邵大俠玩生意是出於無奈,你現在幫咱做一件事,咱也送你一萬兩銀子。」?
??「做啥?」?
??「把高閣老請回來,重登首輔之位。」?
??「少東家別開玩笑,」邵大俠一驚,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他覷了李偉一眼,依錢生亮的稱呼對李高說,「少東家,這樣的朝廷大事,只有你的姐姐,當今聖上的生母李太后才做得下來,我一個平民百姓……」?
??「別裝蒜了,」李高搶白道,「當年不是你,高鬍子能擠走李春芳,從河南老家跑回京城當首輔么?」?
??邵大俠現在最怕人提起的就是這件事,他想封住李高的一張瘋嘴,一時又想不出辦法,只得敷衍道:?
??「那是誤傳,我邵某怎麼會有這本事。」?
??「咱知道你邵大俠為何不敢承認自己的豐功偉績了,」李高擠了擠眼睛,謔道,「你是怕當今首輔張居正找你的麻煩。」?
??邵大俠不置可否,而是巧妙地轉過話題說道:「聽說你姐姐,當今聖母李太后對張居正甚為倚重。」?
??「啐!」李高一臉不屑的神氣。?
??「李高!」?
??李偉擔心兒子又要胡說,趕緊出來制止。其實,就是李高不講,邵大俠對他父子二人的心態,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今年一連發生的兩件事情,都對武清伯打擊甚大。一是子粒田徵稅,二是給自己造墳申請用銀事。前者讓李偉一年要往外拿八千多兩銀子,後者讓李偉想藉此機會賺一把的念頭落空。因此,父子二人對張居正恨得牙痒痒的。傳說前些時有人前往荊州謀殺張居正的得力幹將金學曾,也是受了武清伯的指使。儘管金學曾毫毛也未傷及一根,荊州知府趙謙卻成了替死鬼。這是今年官場上發生的最大一件事情,雖然皇上有旨追查,但因謀殺者至今也未捉到,此事遂成了無頭案。從與李偉見面談話來看,邵大俠不相信這位木訥謹畏的老頭兒有此膽量,倒是他的兒子李高這副勢豪紈絝的架式,保不準會作出糊塗事來。
??但人命關天的事也不好隨便亂猜,邵大俠想了想,言道:?
??「我邵某在商言商,武清伯若有生意上的事情打點,鄙人倒可盡綿薄之力。」?
??「你都做些啥買賣?」李偉問。?
??「布匹綢緞,珠寶頭面首飾,鹽茶木材,凡是能賺錢的,我都做。」?
??武清伯點點頭,李高忽然來了興趣,接著問:「聽說你做得最好的,還是布匹綢緞。」?
??「這倒確實。」邵大俠答。?
??「同北京的郝一標比,你們兩個誰強一點?」?
??「各有千秋吧。」邵大俠的口氣中充滿自負。?
??「郝一標的綢緞品種花色齊全,你的呢?」?
??「只要人間有的,我的店裡盡有。」?
??「嗬,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說說看,你的店裡頭都有些啥?」?
??李高興沖沖地催問,邵大俠如數家珍般說了一大堆綢緞名樣,李高聽罷又鬧著要他說布,邵大俠呷了一口茶,又道:?
??「若單道布匹,與蘇州府相鄰的松江府,自古就有衣被天下的美稱,松江府上海縣出產的標布、中機布、小布、漿紗布,嘉定縣出產的斜紋布、葯斑布、棋花布、紫花布、細布,紹興出產的葛布等等,這都是大的品種,若再細論下來,怕也要上百種。」?
??「哪種布最貴?」李偉問。?
??「葛布,上等的葛布,如雷州產的錦囊葛,細滑而堅,顏色如象牙,一匹值三兩銀子,再其次是斜紋布,勻細堅韌,一匹值一兩多銀子。」?
??「最便宜的布呢?」?
??「漿紗布,一疋只值銀四五分。」?
??「這些布邵員外的店裡都有?」李高問。?
??「有。」?
??「咱要的分量多。」?
??「多少?」?
??「二十萬匹。」?
??「這麼多?」邵大俠嘿嘿一笑,回道,「難道少東家放著簪纓貴胄不當,也想開布店了?」
???「非也,」李高瞄了父親一眼,斟酌著說,「最近,咱攬了一宗買賣。」?
??「啊?」?
??不待邵大俠追問,李高繼續言道:「邵員外知道河中王司馬這個人么?」?
??邵大俠低眉一想,問:「可是王崇古大人?」?
??「正是,」李高不無炫耀地說,「王大人現在薊遼總督任上,他麾下有二十萬名兵士,他答應把今年冬天兵士的棉衣換裝這樁買賣,交給咱來做。」?
??「這可是一樁大買賣。」邵大俠羨慕地說。?
??李高轉向父親說:「爹,這二十萬套棉衣的布料,就交給邵員外來做吧?」?
??「好,」李偉對出手闊綽的邵大俠早就產生了好感,但仍不忘叮囑一句,「只是不能太貴。」?
??「邵員外這麼個會辦事的人,怎麼會貴呢!」?
??李高弄一頂高帽子給邵大俠帶上,邵大俠笑了笑沒有應聲,但心裡頭清楚,這筆生意是非做不可了。??
??談完正事,李偉要留飯,邵大俠推辭不過,便胡亂吃了一點,然後匆匆告辭,直奔下榻的棋盤街蘇州會館而來。他這麼急著往回趕,原是為了會見已闊別兩年多的玉娘。?
??當初,邵大俠為了巴結高拱,打著燈籠訪遍南京及蘇揚二州,才覓到玉娘這樣一朵色藝俱佳的「解語花」,他滿以為高拱一定會欣喜若狂,卻未曾料到高拱是一個不解情為何物的糟老頭子,枉費了他邵大俠一番苦心。自后玉娘的坎坷遭遇,邵大俠也約略知道一些。聽說玉娘成了張居正十分寵愛的嬌娃時,邵大俠心裡頭難免酸溜溜的。當初,因高拱的關係,他視張居正為眼中釘肉中刺,卻萬萬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覓到的江南才女,最後竟讓這個仇人攫走。他打聽到玉娘住在積香廬里,那裡戒備森嚴一般人難以進去,邵大俠於是花銀子買通積香廬的採買,遞了一張紙條給玉娘,約她到蘇州會館相見。?
??卻說玉娘自住進積香廬后,倒成了金絲籠中的畫眉。除了偶爾被李太后招進宮中唱唱曲兒拉拉家常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積香廬中靠撫琴弄曲打發時光,這天她突然收到邵大俠託人帶進來的條子,一下子勾起了她對故鄉舊識的回憶,因此連想都沒有細想,就找個由頭,乘轎往蘇州會館而來。?
??大約下午未時光景,玉娘來到了蘇州會館,邵大俠早派人在門前候著,及至領到下榻處的客廳相見,不知為何,本來極熟的兩個人,竟都覺得有些生分了。邵大俠定睛看著玉娘,覺得她雖然沒有兩年前那麼清純,但眉目之間更多了幾分嫵媚。與她相對而坐,邵大俠難免意馬心猿,他好不容易剋制住自己,客客氣氣問道:?
??「玉娘,這一向可好?」?
??「好。」玉娘一笑,有些凄婉。?
??「這兩年你吃了不少苦。」?
??「一切都過去了。」?
??「你住進積香廬多少日子了?」?
??「一年多了。」?
??「啊!」?
??一問一答,竟又沒詞兒了。花廳里陷入難堪的沉默。玉娘雖然心裡頭對邵大俠存著終生難忘的感激之情,但因一貫懼怕他,加之在積香廬里養出個孤僻性兒,所以不肯奉迎。邵大俠明顯感到玉娘沒有過去乖巧,便以為是玉娘攀上張居正這棵大樹瞧不起他了,頓時就窩了一肚子火,說起刻薄話來:?
??「聽說張閣老待你甚好,京城人傳說他把你含在嘴裡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飛了。」?
??「恩公,」玉娘聽出話風不對,但她佯裝沒聽懂,而是含情答道,「首輔大人待我的確恩重如山。」?
??她那陶醉的眼神更是讓邵大俠生氣,他頓了頓,憤然斥道:?
??「你完全忘記了高閣老!」?
??「是的!」玉娘迎著邵大俠不滿的眼光,回答得很乾脆。?
??遭這一頂,邵大俠好生難堪,他睨著玉娘,奚落道:「當初在京南驛,你為了高閣老,一頭碰到柱子上,巴不得殉情而死,那時的玉娘,稱得上千古烈女。誰知過後不久,你就移情別戀,向張居正投懷送抱。這種變化,實在超出我邵某的意料。」?
??乍聽這無端斥責,玉娘臉色刷地白了,她強忍住眼淚,哀怨地回道:「恩公,你怎能這樣說話,奴家碰了柱子,眼睛也瞎了。高大人回河南老家,一走了之,你恩公也見不著人影兒,可憐奴家孤苦伶仃,像一隻斷線的風箏,任憑雨打風吹,後來竟遭歹人誑騙,賣到了窯子街。若不是張先生派人搭救,奴家哪裡還有性命留到今日!」?
??玉娘憶起往事心如刀絞,一邊數落一邊哭泣。看她眼淚不斷線哀哀欲絕,邵大俠不免又心生憐憫,他長長嘆一口氣,說話的口氣緩和下來:?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當初帶你來京城,其初衷為的是高閣老。到如今,見你身邊高閣老換成了張閣老,我心裡一時難以接受。」?
??玉娘止住抽泣,心神恍惚地問:「高閣老如今怎樣了?」?
??邵大俠搖搖頭說:「我也沒見過。聽人說他住在新鄭老家,足不出戶,官府派的人,還在暗中監視他。」?
??「還監視他幹嗎?」玉娘茫然地問。?
??「這個,你去問問張閣老。」邵大俠悻悻然言道,「一山容不得二虎,只要高閣老不死,張閣老心裡就不得閑。」?
??玉娘不想與邵大俠鬥氣,只是輕輕一嘆,傷心地說:「老頭兒人好,就是沒情趣。」?
??「如此說來,張閣老很有情趣??」邵大俠話裡頭帶著濃濃的醋意。?
??「恩公說得不差!」?
??玉娘說著抬起頭來,迎著邵大俠錐子一樣的目光,一點也不怯懦。這份倔勁兒,倒逼得邵大俠把目光挪開。他心下佩服張居正不但是官場老手,更是情場聖手。才一年時間,就把玉娘調教得如此服帖。事既至此,與其賭氣鬧得大家都不開心,倒不如好好兒利用玉娘,牽上張居正這條線。自己既在玉娘身上花過大把的銀子,現在也該得到回報了。腦子這麼一拐彎,邵大俠烏雲密布的臉上頓時就放晴,嘻嘻笑道:?
??「玉娘別往心裡去,剛才我是逗著你玩的。」?
??「啊,恩公啥時候也學著開玩笑了?」玉娘破壞了的心情一時難以恢復。?
??「玉娘,邵某當年花大錢把你從養母手上買下來,替你贖了身,本意就是看你有大富大貴之相。這不,高閣老沒福分留下你,換成張閣老對你寵愛有加,論地位兩人一樣高,論長相,論年齡,論情趣,張閣老全在高閣老之上。你有今天這份榮華富貴,我邵某打心眼兒里高興
??。」?
??一番悅耳的話,說得玉娘破涕為笑。她感激地說:「奴家有今日,全憑恩公當年的拔救。」
???看到玉娘情緒緩和,邵大俠趁熱打鐵說道:?
??「玉娘,張閣老如此寵愛你,你若求他辦個事兒,他不會打抵手吧。」?
??「奴家沒有什麼事兒求他。」?
??「你沒有,我有哇。」?
??「你?」玉娘一愣,問道,「恩公有什麼事?」?
??「請他給兩淮鹽運使胡自皋寫封信,幫我弄點鹽引出來。」?
??「鹽引,恩公要鹽引做甚?」?
??邵大俠詭譎地一笑,嘲道:「傻妮子,這個還用問,你知道一窩鹽引能賺多少錢嗎?」?
??玉娘茫然搖搖頭。?
??邵大俠接著說:「你知道這世上最賺錢的生意是什麼?在北方是茶和馬,在南京是布和穀物,但這些個生意,若是和鹽引比起來,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你要是去了揚州城就知道,修大宅子造花園的,養戲班子坐鑲金大轎的,全都是鹽商。胡自皋坐在兩淮鹽運司衙門裡,誰巴結上他,立馬就腰纏萬貫。這個胡自皋是個大貪官,當初犯了事,攀上高閣老才不至於免官,後來又花三萬兩銀子買了一串菩提達摩佛珠送給馮保,一下子又成了馮保的夾袋中人物。
??張閣老主政后,胡自皋竟得了這個天大的肥缺,坐進了揚州的兩淮鹽運司衙門。單從這件事上,就看出胡自皋有通天手段,不知使了多少銀兩,才能拜倒在張閣老門下。那小子自恃椅子背後有人,在揚州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他手中一年握有七十萬窩鹽引,想巴結他的人都擠破了門。」?
??玉娘聽這一番介紹,方知這裡頭大有名堂,但又不解地問:「憑恩公呼風喚雨的本事,難道和這位胡自皋交不上朋友?」?
??「交是交得上,但這傢伙心太黑,吃肉連骨頭渣兒都不吐出來,若是張閣老肯給他寫張紙條,情況就不一樣了。」?
??「張閣老的紙條這麼有用?」?
??「傻妮子,怎麼連這個也不懂!」邵大俠頓時加重語氣,把椅子朝玉娘跟前挪了挪,神秘地說,「你每日與張閣老耳鬢廝磨,難道還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他是當今聖上的老師,又是內閣首輔!兩淮鹽運使在揚州城中是個顯赫人物,但在他張閣老的眼中,只是一隻小小的蚱,一捏就成了漿。」?
??「既是這樣,奴家代恩公去求他。」?
??「你如何一個求法?」?
??「就直說唄。」?
??「這種事哪能直說,」邵大俠頭一搖,一雙鼓眼珠子眨巴了半天,才道,「你不能提我邵某的名字,更不能說我要鹽引,你就說,你有一位叔叔住在揚州城中,希望胡自皋能便中照拂。」?「如此瞎編,如果張閣老刨根問底呢?」?
??「這個還用我教你?你絕頂聰明,只要肯用心,有什麼故事編不圓?」?
??「那,奴家瞅機會試試。」?
??「好,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恩公還在京裡頭呆幾天?」?
??「有事就多呆幾天,沒事就少呆幾天,候你的信兒,我總有幾天好住。」?
??兩人不知不覺已談了一個多時辰,看看天色已晚,玉娘提出告辭,邵大俠也不挽留,只把從南京帶來的土特產揸揸巴巴弄了一堆,讓玉娘帶回去品嘗。玉娘道謝蹲了萬福,告辭出來,依舊乘小轎沿原路返回。?
??送走玉娘,邵大俠心境轉好,一時閑來無事,便想到兩年前在「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的事情,自那以後,他一直佩服李鐵嘴神明。現在得了空兒,他又想去那裡卜卜玄機。才說出門,
??卻聽得院子里一陣聒噪,正狐疑出了什麼事兒,卻見一個人蹬蹬蹬地跑上樓來,邵大俠定睛一看,來的人正是李高。?
??「喲,國舅爺駕到,」邵大俠慌忙深打一拱,言道,「怎麼也不先言個聲兒,鄙人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咱李高不喜歡虛套子,」也不等邵大俠邀請,李高頭前進了屋,一貓兒坐下來,嚷道,「
??中午在咱家怠慢了你,咱爹是個老摳,不會結交人,咱現在來,是要補償你。」?
??「如何補償?」邵大俠笑著問。?
??「玩唄。」李高咧嘴一笑,「京城裡頭,好耍的位子多的是,吃喝嫖賭,你喜歡哪樣?」?
??常言道傳言是假眼見為實,邵大俠覺得李高直人快語不遮不掩,倒是很對心性兒,也就放下了斯文派頭,兩隻眼睛瞪瞪地看著李高,邪笑著問:?
??「吃喝嫖賭四樣,我都喜歡,咋辦?」?
??「好辦,咱們去名蘭閣。」?
??名蘭閣是京城裡名頭最響的妓院,所蓄伶女千般旖旎百種綢繆,個個玲瓏,極盡銷魂之能事。上次來京,邵大俠已去過那裡一親芳澤,因此已不感到新鮮,便搖頭道:?
??「北京的青樓比之南京,終少了蘊籍。倚紅偎翠的樂趣,名蘭閣難得找到。」?
??「咱早知道你邵大俠是油里的泥鰍,滑極了的老玩家,要不,咱們去找一家零碎嫁?」?
??「什麼叫零碎嫁?」?
??「總有你不懂的地方,」李高得意地譏笑一句,接著解釋道,「京城裡頭,有一些破落的大戶人家,主人公或貶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領著一幫女眷,迫於生計,偶爾開門接客,這就叫零碎嫁。」?
??「原來是這樣,」邵大俠回道,「在我們南京,管這種人家叫半開門。」?
??「半開門也很形象,終不如零碎嫁貼切,」李高舔著嘴唇笑道,「零碎嫁多半是識書識禮的良家婦女,嫖起來還要假裝夫妻般恩愛,倒是另一種銷魂之法。」?
??「這種人家多麼?」?
??「不多,雖然說笑貧不笑娼,但大戶人家裡,畢竟更多的人,還是想得一座貞節牌坊。」?
??「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就是這種零碎嫁。」?
??「老兄所言極是。」?
??說到這裡,兩人捧腹大笑。嬉鬧一番,邵大俠雖有心隨李高去見識見識京城的零碎嫁,但仍慮著初次見面不可造次,遂斂了笑容,委婉言道:?
??「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雖然銷魂,終是白骨生涯,還是少耍為妙。」?
??「看看看,又把那酸頭巾的虛套擺出來了,」李高尖刻地譏道,「老邵,今夜裡咱請你。崇文門裡有戶人家,姓鄭,主人是個太僕寺的馬官,因貪污馬料被抓起來瘐死獄中,他老婆領著兩個小妾在家,一晌不接客的,前幾天才讓人說通,咱倆今晚去,喝的是頭道湯,走,咱們現在就去。」?
??李高說著就起身,邵大俠知道再推辭下去,就會惹惱這位誠心相邀的國舅爺。於是笑道:?
??「國舅爺如此美意,邵某敢不尊奉,只是時間尚早,我們何不先去個地方耍耍。」?
??「去哪兒?」?
??「李鐵嘴測字館。」?
??「聽說過,但咱不信他。」?
??「為何?」?
??「咱京師有幾句諺語,你邵大俠知道么?」?
??「哪幾句?」?
??「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你道這四句話是個啥意思?」?
??「請講。」?
??「是說它們名不符實,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里寫出來的。太醫院的藥方,雖然吃不死人,但也醫不好人。咱看這個李鐵嘴測字館,與翰林院等是一路貨色。」?
??「國舅爺此言差矣,李鐵嘴的確有些本事。」?
??「是嗎?」?
??看到李高依然懷疑,邵大俠便把當年前往測字館請李鐵嘴測「邵」字的情況詳細道過,李高聽罷,將信將疑言道:?
??「既如此,咱們就先彎一腿,去測字館見見這位被你吹得神乎其神的李鐵嘴。」?
??說罷,兩人下樓登轎,不消片刻就到了李鐵嘴測字館門前。天色黃昏,館里已無人客,小廝把他們請進館中坐定。邵大俠審視館中陳設,與兩年前無甚變化。一架骨董,幾缽時花,正面牆上字神倉頡的中堂畫,仍都一塵不染。李高不看這些,只翹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瞧著街面上的過往行人。這當兒,小廝請出了李鐵嘴。兩下相見,李鐵嘴已不認識邵大俠了,他打量著兩位來客,問道:?
??「兩位客官,為何這麼晚了才來測字?」?
??「不專為測字,」李高看了邵大俠一眼,搶著回答,「咱們逛街,順便??到了這裡。」?
??「哦,」李鐵嘴推過字筆,說道,「請寫字。」?
??「你先寫。」李高向邵大俠推讓。?
??「還是你寫吧。」邵大俠又把紙筆推到李高跟前。?
??李高略一沉思,想到邵大俠是做布帛生意的,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帛」字。?
??李鐵嘴把那個「帛」字拿過來端詳一番,又仔細看過李高,清咳一聲說道:?
??「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見得?」李高問。?
??「帛字乃皇頭帝腳,如果咱說得不錯,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李高身子一震,驚訝之情已是擺在臉上。李鐵嘴繼續言道:「帛字又與布連,布帛布帛,布為帛之母,帛為布之源,帛又與錢通,以錢易布,這位客官,日下正有一樁布帛交易。」?
??「做得成么?」李高急切地問。?
??李鐵嘴詭譎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麼事做不成的。」?
??邵大俠見李高似還有相問之意,怕他說多了暴露身份,遂接過話頭說道:?
??「帛乃皇頭帝腳,老先生所言極是,我也不寫了,就報這個『乃』字兒。」?
??「乃,」李鐵嘴凝神一想,笑道,「你這個客官,恕我直言,一輩子與功名無緣。」?
??「是嗎?」?
??「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兒,然而你就差這一捺,所以終身不及第也。」?
??「你他媽算是猜對了,」李高一口粗話嚷道,「咱這老哥子,至今還是個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個鳥功名。唔,咱再報個字兒你猜猜。」?
??「什麼字兒?」?
??「春。」?
??「春?」李鐵嘴眼珠子一掄,瞪著李高問,「客官為何要報這個字兒。」?
??「實不相瞞,」李高擠眉弄眼答道,「咱們待會兒離開你這裡,就要去尋春了。」?
??「五陵少年,輕裘肥馬,尋春無可厚非,」李鐵嘴話鋒一轉,一臉峻肅地說,「但是你這春字兒,可有些不吉利啊!」?
??「什麼不吉利?」李高緊張起來。?
??「秦頭太重,壓日無光。」?
??「這是什麼意思?」?
??「點到為止,老夫就此收口了。」?
??邵大俠已明白了話中的玄機,忙掏了五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拉了李高出來。李高仍沒明白到不吉利在哪裡,便纏著邵大俠問:?
??「李鐵嘴的話是啥意思?」?
??邵大俠想了想,小聲回道:「秦頭指的是秦政,即秦始皇暴政也。如今給子粒田徵稅,減少江南織造局用銀等等,不是秦政又是什麼?這秦頭一壓,肯定就壓日無光,日是什麼,日是皇上,如今的皇上,讓秦政壓著了。」?
??聽邵大俠一番解釋,李高豁然而悟,脫口說道:「咱明白了,當今之世,張居正權大欺主,咱外甥萬曆皇帝受制於他。」?
??李高口無遮攔,邵大俠怕他尋釁生事,又改口道:「李鐵嘴信口雌黃,不可全信。」?
??「這老傢伙有兩下子,趕明兒,讓咱老爺子也來測一回。」李高蹙著眉頭,咕噥道,「真不知道咱姐吃了什麼迷魂藥,竟那麼相信張居正。」?
??邵大俠不接腔,只笑著問:「咱們現在是不是去崇文門外?」?
??「幹啥?」?
??「找那家零碎嫁哇。」?
??「啊,看看,咱差點忘了。」李高一拍腦門子,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勁頭兒,他朝轎夫一揮手,令道,「起轎,到崇文門裡福馬巷。」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0
標題: 金縷曲 第第十七回 錦幄中君臣論國是 花廳內宰輔和情詩? 文 / 熊召政
從春分到冬至這段時間,除開三伏天一個月,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經筵的日子。經筵又分大經筵與小經筵,大經筵每月一次,定在初九日。這是大講,也稱月講。剩下的八場經筵,稱為小經筵,簡稱日講。除了內閣與禮部、翰林院等文臣,余者概不參加日講。逢月講之日,京城裡頭的王侯戚貴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講侍讀,十三道御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給事中以上的官員,都要列班參加,入殿站在兩廂侍聽。講畢,皇上循例命鴻臚寺賜宴,這頓筵席不但豐盛,且恩寵異常。不單參加經筵的官員們都能與席,即便這些官員的隨從家眷,甚至轎夫馬卒之類,都可以入坐盡享珍飫。吃了還不說,席面上剩下的菜肴以及點心,還聽憑官員們盡行帶走。因此,有資格參加大經筵的官員們,到了這一天,莫不歡欣鼓舞。他們趕去參加,與其說是為了「聽」,倒不如說是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裡頭為這件事便有了一個說法,叫「吃經筵」。?
??今兒個是六月初九,又是個「吃經筵」的日子。大內文華殿,為經筵舉行之地。前年萬曆皇帝初登基時,李太后聽了馮保的建議,要趁小皇上出經筵而裝修文華殿。當時因國庫匱乏,張居正力陳不可。此事耽擱了一些時日,一年後,國庫漸有豐裕,張居正便主動提出裝修文華殿。去年冬至歇講至今年春分這幾個月時間,文華殿修葺一新,殿前與殿後兩座門頭上各添了一塊匾,前殿門匾四個字:
??繩愆糾謬
??這四個字是李太后擬的,其因是前殿之側,有一處附屬建築,叫「省愆居」,這名兒是嘉靖老皇帝取的,意為反省錯誤。李太后據此而伸張其意,這四個字乃內閣中書舍人杜詩寫就。
??後殿門匾額為:?
??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
??這道匾文不單由李太后擬就,而且書法也是她寫下的。匾文從左至右分為六行,每行二字。字為楷書,大有顏真卿筆意,只是古拙不足而秀麗有加。從前後殿兩道匾文中,可以看出李太后對兒子的殷切期望。殿內宏敞的大堂,共有五對峭拔高擎的木柱。每對光澤柔和華貴的紅木柱上,各掛了一幅製作考究石青底子的金字對聯。五幅聯均為張居正撰寫,內閣書臣王庭策書丹。從一至五,它們依次是:
??念終始〓典於學〓期邁殷宗?
??於緝熙〓殫厥心〓若稽周后??
??
??披皇圖〓考帝文〓九宇化成於幾席?
??游禮闕〓翔藝圃〓六經道顯於羹牆??
??
??四海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萬幾清暇〓瑤編披覽惜三餘??
??
??縱橫圖史〓發天經地緯之藏?
??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將之鑒??
??
??西?峙群玉之峰〓寶氣高騰冊府?
??東壁耿雙星之耀〓祥輝遙接書林?
??
??這些聯句用詩人眼光來看,端的缺乏靈動氣韻,算不得上乘之作。但皇家自有皇家的風範,不求想象乖張,總以雍容確切為務。從皇家角度看,張居正的這些撰聯,可謂中規中矩。再說殿內皇上御坐的丹陛兩側,各有五扇圍屏,左屏貼滿天下文官職名,右屏貼滿天下武官職名,若是有哪一個職官空缺,就會取下名字而留下一塊空白。皇上看到空白就會追問何故缺額,並責成吏部物色人選儘快補上。這兩塊扇屏也是張居正的創舉,將天下職官列於小皇上眼前,其目的在於警醒他政事不可懈怠,要從小養成勵精圖治的好習慣。丹陛之下,還有一對高約三尺的純金仙鶴立座,那是一對香台,每逢經筵日,皇上入殿前半個時辰,司香的太監就會點燃暹羅國進貢的息香,一時間異香撲鼻,滿殿清馨。立鶴旁邊,站著一名展書官,講官講到某章某頁,展書官走上丹陛,跪下替皇上把講章翻頁,用金戒尺壓好,再躬身退下。講官的講案放在立鶴外,正對著丹墀。講官進講時,一律跪在講案後頭面對皇上,腰要挺直,聲音要洪亮。這麼做雖然要吃許多苦頭,但能給皇上當一名講官,卻是天底下文臣夢寐以求的榮耀。身為帝師,日後必定是輔臣的首選。?
??卻說今日進講的講官,乃翰林院侍讀學士于慎行。他是隆慶二年進士,這一年的京試主考官是張居正,按士林規矩,這一年所有錄取的進士與張居正都存在師生關係。于慎行學問人品都很不錯,因此很得座主張居正的青睞。張居正精心為小皇上挑了六名講官,于慎行列名其中。于慎行今日進講《論語·微子第十八》中的第十節:「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這短短三十幾個字,于慎行博征旁引,舉偏發微,音韻鏗鏘地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當刻漏房值班火者舉著「巳」字牌躡手躡腳進得殿來,將殿門右側銅架上「辰」字牌換下時,殿外便傳來三聲響亮的鳴鞭,這是大講結束的信號。鞭聲一停,于慎行立即奏道:「臣于慎行進講完畢,有污聖聽,實乃惶恐。」小皇上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說了一句:「給賞錢。」便見一位太監雙手託了一個裝滿了金珠銀豆的木盤從丹墀下走到殿中,將木盤一傾,金珠銀豆滾了一地。頓時,只見眾講官展書官侍書侍讀一干詞臣,都一擁而上,撲到地上爭搶賞賜。這也是故事,大約從永樂皇帝開始,每逢經筵,對講官的賞賜,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銀豆撒到地上,讓講官們去搶,這舉動雖有失斯文體面,但因是皇上所賜,講官們莫不以爭搶為榮。?
??就在講官們撲地爭搶的時候,小皇上已走下丹墀,到殿左臨時張起的一個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張居正與馮保也同時進了錦幄。由於張居正首輔加老師的特殊身份,小皇上對他特別尊敬。每次經筵,他把張居正的座位安排在丹墀之側,夏天身旁供著冰,還讓小內侍替他打扇,冬天在他腳下鋪著厚厚的毛氈,讓他雙腳暖和。這一切,參加經筵的大臣們都看在眼裡,認為這是千古殊恩。?
??此刻,在錦幄里,小皇上接過內侍遞上的溫熱的銀耳羹,親手調了調,然後雙手遞給張居正,恭敬言道:「先生請用。」張居正起身稱謝,接過銀耳羹一小口一小口品嘗起來。小皇上自己也品了一碗。內侍收拾碗盤退出錦幄后,小皇上問:?
??「張先生,于慎行今天講得如何?」?
??「不錯,于慎行是山東曲阜人,與孔子是同鄉,他從小研習孔教,也算是齊魯碩儒了。」?
??「先生所言極是,」小皇上頓了頓,瞄了馮保一眼,又道,「朕昨天寫了六幅字,想賜給六位講官,先請先生一看。」?
??小皇上剛說罷,馮保就從先已放在錦幄中的黃梨木匣中拿出一張摺疊著四尺灑金宣紙,打開來請張居正過目。這紙上是四個亦行亦楷的斗字:?
??學務本根?
??這是賜給於慎行的一幅,落款處矜了一方大印:「皇帝之寶」。張居正把六幅字一一看過,見上頭矜的都是同一方印,便道:?
??「啟稟皇上,臣建議,這六幅墨寶暫不要賜給講官。」?
??「為何?」?
??「用印有誤。」?
??「這是朕的印,昨天,咱讓捧印太監蓋上的。」?
??「皇上一共有十三方印,什麼時候該用什麼印,講究極嚴,一點都不能錯。」?
??「是嗎?」小皇上急欲想聽下去。?
??張居正略一沉思,侃侃言道:「洪武皇帝開國之初,考查古典,稽察體制,乃造制印信大寶以昭示天下,並傳承後世。天子寶印一共有十三個,第一叫『皇帝之寶』,詔赦用也;第二叫『皇帝行寶』,命將出師用之;第三叫『皇帝信寶』,徵兵用之;第四叫『天子之寶』,誥告安撫四夷用之;第五叫『天子行寶』,給四夷賜物用之;第六叫『天子信寶』徵兵四夷用之;第七叫『奉天之寶』,郊?用之;第八叫『恭?之寶』,封印進香合用之;第九叫『制詔之寶』,專用於製作諭誥文書;第十叫『敕命之寶』,專用於敕諭敕文;第十一叫『精一執中』,手書賜墨用之;第十二叫『御府丹符』,封記符號用之。在這十二個分類御寶之上,還有一方用作頒布法令號召天下的寶印,叫『凝命神寶惟一鎮國寶藏』。這十三方大印備一朝之制,乃天子受命之符,代代相傳,不可更易。陛下賜給講臣的墨寶,循例應該用『精一執中』,但卻錯用成了『皇帝之寶』,此等謬誤,切不可傳出禁廷。」?
??師相一番教誨,小皇上聽得認真,深感當皇帝不容易,該學的東西太多太多,他回味一番,說道:?
??「皇帝用錯印決非小事,這六幅字作廢了,朕下晝回西暖閣重寫,重鈐印。」?
??「如此甚好,」張居正滿意地點點頭,望了望錦幄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又道,「今日的講章,陛下聽過了,不知還有什麼要問的?」?
??小皇上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孔聖人講『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于慎行的解釋已很通透。依朕來看,故舊,對於朝廷來說,就是戚畹勛貴,王公大臣。對這些人,不可求全責備。只要沒有大的過錯,朝廷對他們一定要寬容,要善待,這是天子施行仁政的內容,朕不但要做到,而且還要做好,元輔,朕理解得對么?」?
??從這席話中可以看出,小皇上聽講很認真,但張居正擔心小皇上因「仁」亂法,便及時提醒道:?
??「故舊無大故,朝廷的原則是不棄,不棄就是讓他們得以機會效命朝廷,而不是讓朝廷花民脂民膏,養一幫閑人。」?
??「如今,戚畹勛貴、王公大臣裡頭,可有閑人嗎?」朱翊鈞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居正。?
??「有,而且還不少。」張居正的口氣十分篤定,「就說那個駙馬都尉許從成,不單吃著朝廷的俸祿,還坐享著上萬畝皇上賜給的子粒田收入。鄉下有田莊,城裡有店鋪,已是富得流油,論資產,早在武清伯李偉之上。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不但不能幫朝廷做一點實事,還到處惹是生非。太后倡議子粒田徵稅,他不但不支持太后,反而頭一個反對。」?
??今日的經筵,許從成也參加了,馮保朝錦幄外頭看了看,小聲說:?
??「許都尉還是做了一點事情,每年春秋兩次郊?,都是他代表皇上主祭。」?
??張居正一笑,譏道:「一年中就做了這兩天差事,這還不能稱作閑人么?」?
??關於子粒田徵稅問題,涉及到的利益群體是藩王宗室和王公勛貴。單憑俸祿吃飯的朝廷大臣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因此都積極支持這一改革。倒是那些擁有子粒田勢豪的大戶反對者甚眾。近些時,各種傳言不絕於耳。小皇上聽多了,有時候也難免動惻隱之心,認為這些哭窮的王公自有可憐之處,但他深信母后的決策沒有錯誤,也謹記張居正的教誨「聖君不可有婦人之仁」,因此對這類的告狀一概不理。方才張居正說到的許從成,倒著實讓他犯難。從親情上講,這許從成是他嫡親姑父,但也正是他,對子粒田徵稅反對尤烈。據東廠呈上的訪單得知,前不久在荊州城中發現的那一位神秘的刺客,可能也與這位駙馬都尉有關。甚至有的官員還根據這一傳聞遞上奏章,要求對許從成從嚴懲處。小皇上心裡頭思忖:張居正今日對許從成的抨擊,可能與這些傳聞有關。他知道此時如不明確表態,任其事態擴大,必然對皇室不利,便說道:?
??「元輔說許從成是個閑人,雖然不假,但責不在他,今後,多給他派些差事就是。至於子粒田徵稅,他是發了一些牢騷,突然要他往外拿銀子,心裡頭憋氣,說些難聽的話也是情有可諒。最近,荊州知府趙謙被人毒死的事,居然有人說與許從成有關,這完全是胡說八道。」
???聽鼓聽聲,聽話聽音,張居正一聽小皇上有袒護許從成之意,也立馬就地轉彎,回道:?「荊州刺客一事,下臣謹遵聖命,不予追究。」?
??「如此甚好,」小皇上彷彿搬開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笑道,「趙謙被金學曾查出是一個貪官,本屬死有餘辜,這事查起來也無甚意義。」?
??「聖上所言極是。」張居正附和。?
??小皇上想了想,又回到方才的話題,又道:?
??「先生講朝廷勛貴多半都是閑人,但他們都是功臣之後,朝廷對於功臣,若不多加撫恤,今後,誰還肯為朝廷效力?」?
??小皇上逮著個問題就要刨根問底尋個究竟,張居正也想趁此機會把一些施政綱領通通透透講出來教導皇上,於是沉吟回奏道:?
??「我朝開國以來,對於開疆拓土創建綱治的文武功臣,依其績效之大小,分封為公、侯、伯三等爵位。這些爵位有流有世。所謂流,即受封只限於個人。所謂世,即爵位可以世襲相傳,無論是流是世,一經受封,朝廷都要給付金書鐵券為憑。佐高皇定天下的功臣,鐵券上書『開國輔運』四字,佐成祖登大寶者,鐵券上書有『奉天靖難』四字,自這兩位皇帝之後的受封者,武臣書『宣力功臣』,文臣書『守正文臣』,這些都有定製。受封功臣,根據不同爵位而得不同的賞賜和歲祿。高皇帝規定,賜田最多不超過五千石。現在,這個數目已是大大超過,如果受封后又有建功,受封者或者晉爵或者晉爵加祿,這種例子極少。世襲爵位者,循例都是長子繼任。成祖皇帝時,慮著襲爵者無功受祿不思長進。便鼓勵他們橫經請業以資黻黼,對於其中的才德兼優者,武臣之後,充團營三營提督總兵或坐營官,或五軍都督府掌印僉書,留都守備,出任十六鎮總兵官鎮守。文臣之後,幼而嗣者,送往國子監學習,與其他學生一樣,穿緇衣戴平巾,不可享用特權。如果學習不認真犯下過錯,則要革除冠服以示懲罰。所有世襲子弟,犯罪枉法者,輕者奪其祿,重者奪其爵,這都是高皇帝與成祖皇帝傳下的好規矩,如果認真執行,王公勛貴中,哪裡會有這麼多的閑人。」?
??張居正言簡意賅,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利弊關係剖析得明明白白,小皇上暗自佩服他胸有珠璣,凡事都講得頭頭是道,接著問道:?
??「先帝訂下的規矩,為何不好好執行呢?」?
??「天長日久政務懈怠,有司監管不力,當路大臣不敢得罪權貴,故養成此等窳敗之勢。」?
??朱翊鈞頻頻點頭,轉頭問一直侍立在側的馮保:「大伴,張先生說的可有道理?」?
??馮保朝張居正擠擠眼,恭維道:「張先生經綸滿腹,言必有據,說的話句句在理。」?
??朱翊鈞嘆道:「宋代的趙普說過,半部《論語》治天下,此言不謬。」?
??「謬則不謬,但後人學習《論語》,多生歧義,以至用來治國橫生枝節,與孔子道義相去甚遠。」?「先生的話,朕記住了。」?
??小皇上這句話有送客的意思,張居正立忙謝辭,在眾位官員的注目下緩步踱出文華殿,而小皇上也從後殿走出,乘輦望乾清宮而去。待他們走後,值殿太監才站在殿前走道上扯著嗓子宣告:?
??「散講,列位官員,到鴻臚寺吃經筵去!」??
??夏日的積香廬,實在是個消夏的好去處。庭院柳色參差,池沼荷花嬌艷,從泡子河上吹過來的南風,篩過柳陰,清涼爽人肌膚。因此,一過六月,張居正大部分晚上都在積香廬度過。今日上午的經筵散后,下午約見戶部尚書王國光和兵部尚書譚綸,就屯邊和鹽引換取粟米以補九邊將士軍需之不足的事情進行會揖。散班後半個多時辰,三人議事才告完畢,待張居正起轎前往積香廬時,已是戌末時分。夏日天長,轎子經過泡子河邊時,夕陽與晚霞尚在河水上折射出一片燦爛。張居正在山翁聽雨樓前落轎,走過前廳正欲上樓,忽見玉娘的貼身丫環小鳳兒閃身出來,朝張居正蹲了個萬福,笑道:「啟稟老爺,玉娘姐姐有話給你。」?
??「什麼話?」張居正停下腳步,含笑問道。?
??小鳳兒把手上拿著的幾張捲起來的灑金箋紙遞給張居正,言道:「玉娘姐姐今兒個把前些時寫出的幾首詩改好了,她要奴婢傳給老爺,並告知老爺,您須得在一炷香工夫內把這幾首詩和上,否則,玉娘姐姐就不讓你上樓。」?
??「哦,是這樣。」?
??張居正感到有點意外,搖頭笑了笑,徑直走到樓梯口側面的花廳,裡頭的書案上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張居正在書案前落座,將那幾張箋紙展開來讀。開頭的題目是:?
??消夏詩五首呈首輔張先生索和?
??看到這行字,張居正閑雅地捋了捋飄然長須,眼底眉梢充滿笑意,這是玉娘第一次稱他首輔張先生,這稱呼一入閨閣,便有了溫溫柔柔的調侃之意。他乘興看了下來:?
??夏日積香廬上客,?
??玉人何處解離愁??
??寒凝簾底爐煙細,?
??塵凈牆陰竹色幽。??
??
??牛郎只合住天街,?
??難盼堂前青鳥來。?
??山月巧窺人影瘦,?
??花塢蘭榭獨徘徊。??
??
??羨煞青巾酒旆招,?
??紅顏辜負可憐宵。?
??只堪罰作銀河鵲,?
??歲歲年年枉駕橋。??
??
??黃金不惜教嬋娟,?
??歌舞而今樂少年。?
??鳳閣畫台生夢草,?
??鈿箏錦瑟化寒煙。??
??
??點點白鷗晴日雪,?
??飛飛紫燕故鄉人。?
??江南無限情無限,?
??六月荷花別有春。?
??
??看罷這五首絕句,張居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詩中滲透了紅顏無奈,孤清凄婉的情緒,似乎對他也流露出一些幽怨。最後一首更是直接地表白出濃郁的思鄉之情。他把這五首詩反覆看過幾遍,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對玉娘的溫存太少。平常很少到積香廬來,即便來了,也是雜事纏身,要麼會客,要麼處理信件奏章,留給玉娘的時間並不多。對明媒正娶的夫人,這樣倒也沒有什麼,但對沒有任何名分的玉娘來說,就難免讓她生出許多臆想,該如何安慰她,撫平她心頭的哀怨?張居正援筆伸紙,一面沉思,一面寫了下來:
??奉和玉娘消夏詩五首??
??
??置身宦海為孤客,?
??最怕紅顏強說愁。?
??閣上春風豈枉度,?
??長懷鴛夢小窗幽。??
??
??紅塵無處問童子,?
??且喜簾前玉女來。?
??鳳曲鸞歌消永夜,?
??瑤琴一撫一徘徊。??
??
??為覓塵緣屢見招,?
??憐卿我自醉中宵。?
??人間有病天知否,?
??春雨秋風過石橋。??
??
??畫樓誰肯惜嬋娟??
??輕薄長安盡少年。?
??靈藥一顆誰竊取,?
??嫦娥迎我剪寒煙。??
??
??落日千山風浩蕩,?
??金戈鐵馬楚狂人。?
??虞姬伴我輕生死,?
??一回執手一陽春。?
??除了今年元宵節皇上賜御筵寫了一首承製詩外,張居正一直沒有閒情逸緻吟風弄月。但今天實乃有感而發,因此並沒有用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把這五首詩和出來了。他讓小鳳兒把這詩拿到樓上送給玉娘,看能否過關。當他聽說玉娘已用過晚膳之後,便蹙過膳廳要了一壺花雕,獨自品飲起來。剛喝了三杯,積香廬主管劉朴就進來稟報,說游七前來有事稟報。張居正命他喚游七進來。?
??如今的游七,在外頭也是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的人物,但一見了主人立刻就恢復了委瑣。他進門后喊了一聲「老爺」,然後恭恭敬敬站在門邊兒上,張居正一邊呷酒,一邊問他:
???「今日有何事?」?
??「有兩件事,」游七稟道,「第一件是大公子敬修收到了江西湯顯祖的回信……」?
??「哦,他回信了,他怎麼說?」張居正打斷游七的話,迫不及待地問。?
??「這小子張狂,竟推辭了大公子的美意。」?
??「啊!」?
??張居正若有所失,也不多講,只悶悶地呷了一小口酒。游七所言之事,涉及的是張居正的家政。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大兒子敬修與二兒子嗣修,都已鄉試中舉,獲得了於今秋在京城舉行的秋闈大典的會試資格。張居正對這兩個兒子期望甚殷,希望他們才拔群倫而金榜題名。通過向禮部官員諮詢,得知江西青年舉子湯顯祖學問文章稱雄東南,今年也來京應試,便意欲把他延攬到門下,與敬修嗣修一道溫習舉業,以共進退。當得知首輔大人有這層意思后,禮部官員大包大攬,要以禮部名義辦理此事。張居正顧忌士林影響,堅決不同意這麼做
??。他吩咐敬修自己向湯顯祖寫了一封信,表達慕名訂交聲氣相求的願望。張居正本以為此信發出后,湯顯祖一定有興趣住進他的首相府邸,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推辭。?
??「湯顯祖到了北京嗎?」?
??「到了,在呂公祠附近賃了一間屋子住下,那裡離積香廬並不太遠。」?
??每逢秋闈大典,全國各地有數千名舉子都得提前幾個月趕到北京,由是京城屋價騰貴。湯顯祖寧可多花錢也不肯攀附權貴,這種名士作派雖然令張居正不高興,但他可以理解,青年士子最易沾染的就是清流習氣。他問游七:?
??「你們誰見到湯顯祖了?」?
??「誰也沒見,」游七氣呼呼地說,「這小子狗子坐轎不識抬舉,誰還會去見他!」?
??「你告訴敬修,讓他明天去拜訪湯顯祖。」?
??「啊?」?
??游七對主人的決定感到驚奇。張居正對他解釋說:「有學問的人大都倨傲,讓敬修前往登門拜見,也算得士林雅事。」?
??「小的回去照辦,」游七說著,習慣地摸了摸臉上的硃砂痣,又道,「還有一件事,是徐爵過來講的。」?
??「什麼事?」?
??「邵大俠又到了京城。」?
??「邵大俠,哪個邵大俠?」?
??「就是當年幫高拱東山再起的那位。」?
??「啊,他又出現了?」張居正略略有些興奮,又感到意外,「自高拱去職,這邵大俠也遁跡
??江南,怎麼又跑來北京?」?
??「他來了好幾天了,據徐爵說,他一來,就一直處在東廠的監控之中。」?
??「他來做什麼?」?
??「今天上午,他去了武清伯李偉的家中,下午,他在蘇州會館會見了玉娘。」?
??「玉娘?」張居正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他知道,正是這位邵大俠當年將玉娘從南京帶來北京送給高拱的,他的心中頓時充滿警惕,問道,「玉娘怎麼知道邵大俠到了北京?」?
??「這個,小的也很納悶,」游七覷了張居正一眼,回道,「這積香廬,並不是一般人進得來的,是誰把消息透給玉娘的?小的猜測,一定是邵大俠買通了積香廬里的人。」?
??張居正覺得游七推測得有道理,便命人把劉朴叫進來,問他:「玉娘今天下午出去了嗎?」
???「出去了。」劉朴小心回答。?
??「出去了多長時間?」?
??「時間不短。」?
??「什麼時間不短!」張居正一拉臉,口氣嚴厲地問道,「究竟何時出去,何時回來,去了哪裡,所見何人,你要回答明白。」?
??首輔動怒,看他臉色,伸手就能刮下一層霜來,嚇得劉朴身子篩糠一般,結結巴巴答道:「玉娘出門時,大約午時過半,回來時交了酉時。去會何人,賤職不敢打聽。」?
??劉朴說的是實話,積香廬上上下下的人,誰不知道玉娘的特殊身份?十指剪得光光的捧著她都來不及,誰還敢招惹她?張居正也知道這一點,雖是責備,卻也不較真,揮揮手讓劉朴退了下去。張居正再無心思飲酒,吩咐游七道:?
??「這件事不要張揚,邵大俠那邊有何消息,你隨時都要給我稟報。」?
??「是。」?
??游七唯唯諾諾退下,出門乘轎走了。本在興頭兒上的張居正,驟然聽到玉娘溜出積香廬去拜會邵大俠的消息,心裡頭頓時像打翻了醋罐子。這時已是戌末時分,院子里星月朦朧,影影綽綽的樹叢中,偶爾飛過三兩隻螢火蟲,高高低低明明滅滅,更增添了夏夜的靜寂。張居正心情鬱悶,想到院子里走走,但一走出膳廳,雙腿竟鬼使神差地上得樓去。?
??樓道上宮燈璀璨,張居正反剪著手剛走到玉娘的房門前,忽見玉娘像一隻燕子突然從屋子裡「飛」出來,一把摟住張居正的脖子,撒嬌地說:?
??「老爺,你這一頓飯,吃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
??由於是夏天,又不見什麼外人,玉娘只穿了一件無袖的束腰長裙,兩隻裸露的玉臂,溫潤如玉,嫩白如脂,挽在張居正的脖子上,對他產生了難以抗拒的作用,加之玉娘嘴中呼出的芬
??芳的氣息,更使得他的身子酥軟。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的不快頃刻間煙消雲散,他順勢把玉娘抱了起來,一步跨進了起居間。玉娘看他要把自己抱進寢房,連忙言道:?
??「老爺,放下我。」?
??張居正倒也不強拗,就地把玉娘放下了。玉娘住的這套房子,進門是起居間,往裡是寢房,
??往左是妝房,往右是琴房,玉娘拉著張居正,輕輕盈盈地走進了琴房。?
??房子里支了一張琴,靠窗的小八仙桌上,已沏好了一壺茶,放了幾樣茶點。?
??「幹啥?」張居正問。?
??「你要幹啥?」玉娘嬌滴滴地反問。?
??「上床。」張居正故意調侃地說。?
??玉娘小嘴一蹶,嗔道:「就知道上床,如此明月良宵,豈能不做些有情趣的事兒。」?
??「什麼事兒有情趣?」?
??「品茶唄。」?
??玉娘說著,就把張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擺上兩隻梨花盞,提起茶壺一邊斟茶一邊說道:「這是今年春上的碧螺春,老爺你嘗嘗。」?
??張居正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爽口,贊道:「這茶好,可惜水差了一點。」?
??「一聽這話,就知道老爺是行家,不像高閣老。」?
??張居正像被馬蜂螫了一口,立馬板下臉問:「怎麼,你還惦記著高鬍子?」?
??玉娘自知失言,連忙賠笑:「奴婢失口,請老爺恕罪!」?
??望著玉娘誠惶誠恐的樣子,張居正醋意稍減,但他又記起邵大俠的事兒,於是借題發揮說道:
??「玉娘啊,你老擔心不穀不愛你,不穀又何嘗不擔心你用情不專呢?」?
??「我用情不專?」玉娘一愣,旋即抿嘴兒一笑,半是表白半是譏諷地說道,「奴婢一個失口,老爺就上了醋意兒。其實,奴婢自從認識了你,早就覺得高閣老不值得一提了。」?
??「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玉娘懇切言道,「奴婢曾編了一隻曲兒專道這件事,一直沒有機會唱給您聽,要不,奴婢現在唱給老爺聽聽?」?
??「好,不穀正想聽聽呢。」?
??玉娘命小鳳兒取過琵琶,調了調音,自彈自唱了起來:
??想當初不相交其實妙,?
??也無愁也無惱也不心焦。?
??到如今作事多顛倒,?
??誤了奴家一片情,一去不來了。?
??奴為情憔悴甚受盡折磨,?
??卻不曾博得你說半分好。?
??玉娘用「掛枝兒」的調子唱出,抑揚情調中摻著些許哀怨,加之吳儂軟語本就溫婉可人。張居正聽過,蹙緊的眉梢總算又舒展開來,他相信玉娘這是真心表露,不由得對她又添了幾分憐愛,飲了一盞茶后,笑道:?
??「你這曲兒唱得好,高閣老生來就不是憐香惜玉之人,被你看得透徹。你既為高閣老寫了一曲,想必也為我寫了。」?
??「奴婢不曾為老爺寫,」玉娘明眸一閃,婉轉答道,「不過,奴婢昨日倒是又胡謅了一曲,不是為老爺,是為奴婢自家。」?
??「為你自家也好哇,快唱來我聽。」?
??玉娘一撥琴弦,又悠悠唱了起來:?
??悶恢恢,獨坐在荼蘼架,?
??猛抬頭見一個月光菩薩。?
??你有靈有聖,與我說句知心話,?
??月光菩薩,你代我去照看他:?
??看他的衣衫兒整也不整,?
??看他在值房裡累不累乏。?
??我待他是真心菩薩,?
??他待我究竟是真來還是假……??
??玉娘且彈且唱,唇齒間流轉的鶯聲,露出一片痴情。張居正待弦歌一停,說道:?
??「玉娘,你這曲子明裡是唱自己,其實,暗裡指的還是我。我待你是真是假,未必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
??玉娘放下琵琶,含羞地說:「奴婢知道老爺真心疼我,但有一件事奴婢始終不明白。」?
??「什麼事?」?
??「老爺既如此愛我疼我,為何不把奴婢娶回府上?」?
??「這……」?
??「奴婢也知道自己是葑菲下材,草木賤質,能攀上老爺這樣一位大人物,已是三生有幸。玉娘本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蒙老爺恩典不棄,故生了這妄想之心。」?
??玉娘所說之事,張居正不止一次想過,這是件棘手的事。按常情,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娶個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事,並無人干涉。但他卻有難言之隱,一是家中人多口雜,張居正訂下的
??規又嚴,若玉娘進門,他只能板著面孔與她禮敬,調個情反而多有不便。二來也是最難辦的,這玉娘原是邵大俠給高拱物色的侍妾,如若被他娶進門,豈不授人以柄令士林恥笑?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壓在心中,他總想搬開,卻又找不著一個萬全之策。?
??看到張居正長時間沉思不語,玉娘心下忐忑不安,言道:「老爺,奴婢惹你生氣了?」?
??「沒有,啊沒有,」張居正極力掩飾內心的矛盾,強笑著說,「玉娘,論理,不穀早就該給你一個侍妾的身份,只是有些事一時還理不出頭緒,故把這事兒耽擱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不穀要給你名分。」?
??「真的?」玉娘面露欣喜。?
??「真的,但不是現在。」張居正生怕在這件事上再扯下去會節外生枝,故轉了話題問,「你那五首消夏詩是今天做出的嗎?」?
??「不是,這是我花了十幾天時間斷斷續續寫下的,還請老爺指教。」?
??「你寫得很好,只是太過悲傷不好。」?
??「奴婢知道了,奴婢看了老爺的和詩,萬般恩愛都在詩中體現了,能得到老爺這份感情,不管往後怎樣,奴婢當下知足了。」?
??看到玉娘清純可愛的樣子,張居正不相信她會做出什麼非分的事情,但他對她私下去會見邵大俠的事耿耿於懷,於是轉彎抹角想套出她的話來:?
??「你這碧螺春醇香爽口,回味綿長,當是茶中上品,只不知你從哪兒覓到?」?
??「我叔叔送的。」?
??「你叔叔?你還有一個叔叔,我怎麼不知道?」?
??「奴婢的家事,老爺哪裡全都知道。」?
??「你叔叔從哪裡來?」?
??「揚州。」?
??「他來北京有何事?」?
??「叔叔做點小生意,販東販西的,維持一家的生計,總是艱難。」玉娘按邵大俠的囑咐臨時編詞兒應對,心裡有些不安。但既然開了這個頭,又不得不說下去,「叔叔知道奴婢和老爺在一起,故要我求您辦一件事。」?
??張居正見玉娘張口叔叔閉口叔叔卻是不提邵大俠的名字,他本想挑明了追問,想一想又覺不妥,便問道:「你叔叔想辦什麼事?」?
??「揚州城裡有個管鹽的衙門,叫……」?
??「兩淮鹽運司。」?
??「對了,就是這個名,在鹽運司里管事兒的官員,叫胡什麼來著?」?
??「叫胡自皋。」?
??「對,就是這個人,叔叔說這個人權勢很大,想求您替他寫個信兒,回去找找這位胡大人。」?「找他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丁門小戶的人家,找個靠山唄。」?
??張居正「嗯」了一聲卻是沒有下文。玉娘以為他為難,卻不知正是她的話勾起了張居正心中的隱情:前年給馮保一個面子,把胡自皋升任為兩淮鹽運司的巡鹽御史,這傢伙到任才一年多時間,壞名聲就傳遍了揚州,與一幫不法鹽商稱兄道弟,吃喝嫖賭無一樣不來。就去年一年,參他的摺子就有三份。因有馮保袒護,事情都不了了之。戶部尚書王國光恨得牙痒痒的,早就要把胡自皋褫職審查。張居正勸他暫且不要聲張,只暗中派人偵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貪墨實據,再嚴懲不遲。「對這種人,要麼不動,一動就得置於死地,讓馮保也救他不得。」張居正面授機宜,王國光心領神會,照此布置下去。如今玉娘又提起胡自皋,張居正斷定這是邵大俠的主意。邵大俠之所以要與胡自皋攀援,還不是想通過他弄出鹽引來牟取暴利?如此說,邵大俠設法與玉娘聯絡,原只是為利而來,諒不至與高拱還有什麼瓜葛,再來京城滋事。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稍安,隨口應道:?
??「你叔叔一個小生意人,守著本分就是,何必要巴結官府。」?
??「老爺你是大人物,不知道小老百姓過日子的艱難,」玉娘解釋道,「揚州城裡地痞流氓多如牛毛,這些人三五成群到處?食兒,能搶則搶,能訛則訛,誰碰上他們,不死也得蛻層皮。叔叔家飽受這訛詐之苦,因此想著找個官府靠山,讓那些無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門。」?
??張居正仔細聽著,覺得眼前的玉娘好像是另外一位女子。他敏感地覺察到,邵大俠對玉娘還有控制力,他平生最不能允許的,就是身邊的親信受制於人。他深愛著玉娘,他絕對不能容忍她的心中還藏有另外一個男人。基於這個考慮,也基於邵大俠在官場上鑽天入地翻雲覆雨的能力,他決心除掉這個禍害。儘管他內心經歷了如此複雜的變化,但他的臉上卻掛著微笑,他端詳著玉娘,體貼地說:?
??「既是這樣,不穀可以寫封信給你叔叔帶回揚州,不過不是寫給胡自皋,而是寫給漕運總督王篆。」?
??「漕運總督,也在揚州嗎?」?
??「在。」?
??「漕運總督和鹽運司衙門,哪個大?」?
??「傻孩子,當然是漕運總督大。」?
??「謝謝老爺。」?
??玉娘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里射出火一樣的熱情,張居正瞧著她可愛的臉蛋兒,再一次陶醉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2
標題: 金縷曲 第十八回 樣樣淫情引君入瓮 炎炎夏日掃雪烹茶 文 / 熊召政
日上三竿,聽得兩淮鹽運司衙門外三聲炮響,旋即衙門大開,從院子里走出一隊排衙儀仗,簇擁著一抬八人大轎。轎裡頭坐著兩淮巡鹽御史胡自皋。轎子出了鹽運司衙門前的薰風巷,抬過通泗橋,上了南小街,朝小東門方向迤邐而來。此時市聲囂雜人流熙熙,聽得喝道聲,行人紛紛迴避,站在街邊上,看巡鹽御史大人出行的威風。?
??自隋朝建都以來,揚州一直昌盛至今。它昌盛的理由有二:一是處在江淮之間,從杭州到北京通州的運河經過這裡,是南北水脈交匯之處。運河又稱漕河,因為地利與管轄之便,漕運總督衙門就設在揚州。二是近海,邦內萬民煮海為鹽,利潤頗豐。全國每年的產鹽總量大約三百萬引,揚州一地就獨佔七十萬引。因此,全國八大巡鹽御史衙門,擺在第一的便是開府揚州的兩淮鹽運司。漕河與鹽業都是朝廷的經濟命脈所在,而這兩大衙門都設在揚州。常言道東南乃中國膏腴之地,而揚州則是東南的機樞。歷經隋唐宋元,到了朱明王朝之今日,這揚州比之紙醉金迷的前代,又不知繁華了多少。有人形容當下揚州是處處煙波樓閣,家家美酒嬌娃,滿城的富貴之氣、脂粉之樂、驕奢之風,直讓外來的遊客咂舌。?
??如果說揚州城是一座天堂,那麼天堂中的天堂,便是小東門前的小秦淮了。這小秦淮南出龍頭關,北出大東門水關,兩頭都與運河相接。揚州人習慣稱運河為官河。引官河水入城,水程大約八里,古稱市河。市河兩岸,多為鹽商巨賈的別業或是美伶名妓的河房密室。一到夜晚,河上畫舫如鯽,兩岸花燈萬盞。芙蓉羅綺滿眼生輝,絲竹笙歌不絕於耳。置身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因南京城中秦淮河名聞天下,此處便以小秦淮名之。?
??大約兩刻工夫,胡自皋的大轎經過小東門下的雙橋巷,進了一座宏麗的府邸,在轎廳里停了下來。他剛跨出轎門,便見一位身穿一領石青雲緞掛袍的中年人喜孜孜迎上前來,朝胡自皋深深一揖,恭敬言道:?
??「邵某在此恭候胡大人大駕。」?
??不用說,這邵某即是邵大俠了。他一個月前還在京城。通過玉娘拿到張居正向漕運總督王篆寫的薦函后,他便啟程回到揚州。略略休整兩天,他派管家到漕運總督府投刺。王篆見了首輔的信后,便主動約見邵大俠,這王篆從北京巡城御史任上升調到揚州,雖比胡自皋晚來半年,但官大一級,手頭上不但管著漕船,更管了十幾萬漕軍。因此,在揚州城眾多官員中,自然數他最有權勢。邵大俠本是揚州城中著名人物,這一下又攀上王篆這個後台,更是風起雲生不可一世。胡自皋雖然自恃有馮保這個後台,並不把一般官員放在眼裡,但他知道王篆是首輔張居正的紅人,因此對他敬畏三分。當他聽說邵大俠成了王篆的座上賓后,心頭不免狐疑,不知個中究竟,卻不敢怠慢。當他接到邵大俠的邀請請他到邵府作客時,便欣然答應。?邵大俠在南京、蘇州和揚州均有住房,若論規模勢派,最大的別業還是揚州這小秦淮邊上的邵府。它沿河佔地約有百丈之長,自家有下河的碼頭。邵府左鄰右舍都是徽州籍的大鹽商,都算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但他們的府邸比起這座邵府,卻還是稍遜一籌。這邵府最值得炫耀的,便是它臨河的扇廳。這臨河的邵府大客堂若站在小東門譙樓上看,它活活兒就像一把平展在小秦淮河邊上的大撒扇。不單房子像大撒扇,且臨水一面,無論是它的三座門,還是三十六個窗子,莫不都做成扇子式樣。夜來在客堂里把六十四盞大宮燈點燃,從河上看,便是三十九把大大小小的光扇,閃閃熠熠璀璀璨璨,成了小秦淮最為別緻的景點。就沖著這道景,人們把邵府直稱為扇廳府。胡自皋本是個風月老手,按他的脾性,他早就該成為扇廳府的常客了,但他知道邵大俠當年曾是高拱的江湖朋友,而高拱又是馮保的死對頭,為了避嫌他才不肯與邵大俠交往。現在有王篆交遊在前,他也就放下顧忌,要到這扇廳府裡頭找找樂子了。?一下轎,邵大俠的一句客套話讓他聽得舒服,他習慣性地撣了撣官袖,笑著答道:?
??「邵員外,早就聽說你的大名,沒想到你是這副樣子。」?
??邵大俠嘻嘻一笑,問:「胡大人以為我邵某應該是什麼樣子?」?
??「不像個張飛,也應該像個李逵。」?
??「為何?」?
??「你不是名震江南的大俠嗎?」?
??說幾句笑話,兩人彼此都不感到生分了。胡自皋在邵大俠帶領下走進了扇廳。胡自皋落座之前,先把這客堂布置擺設瀏覽一遍,又看了看門外晴光瀲灧的小秦淮,嘆道:?
??「都道你邵員外的扇廳是小秦淮一絕,今日眼見為實,這都是用銀子堆起來的。」?
??「我這個人是打腫臉充胖子,好裝門面,其實兜兜里沒幾個銀子。」?
??「看看看,還沒開始就哭窮,怕本官打你的秋風是不是?」?
??胡自皋這句半真半假的話,倒讓邵大俠感到有些尷尬,他忙解釋道:?
??「胡大人莫誤會了,我邵某為人最重的是仁義,把金錢看得很淡。」?
??說話間兩人分賓主坐下了,這時一位駝背的老僕人上來沏茶,看他那副樣子只能兩眼看地,卻是無法抬頭看天,實在埋汰得很。胡自皋看不過眼,便道:?
??「邵員外,本官自進到你府上,七彎八拐見了十幾個僕人,竟沒有一個長得靈性的,大概全揚州城的醜人,都被你物色到了。」?
??「胡大人所言極是,我府上這幫僕役,一個個丑到極致,是我刻意搜求到的。」?
??「你這是何用意?」?
??「為了襯得美人更美。」?
??「說是這樣說,但畢竟有礙觀瞻,方才那位老駝子沏的茶,叫本官如何品飲得下。」?
??「胡大人,那可是極品的洞庭春筍。」?
??「再好的茶也不中,」胡自皋覺得邵大俠有怪癖,沒好氣地說,「邵員外,你請本官來,就
??是為了看這些醜八怪?」?
??「不,」邵大俠狡黠地眨眨眼睛,問道,「胡大人,今天是什麼日子?」?
??「七月七。」?
??「對呀,既是七夕,還是盂蘭會。」?
??「七夕又怎麼了,卧看牽牛織女星,僅此而已,」胡自皋自嘲地笑了笑,又道,「至於盂蘭會,那是紅粉佳人的嬉戲節日,與本官又有何干!」?
??「盂蘭會肯定與胡大人有關。」?
??「為何?」?
??「我為胡大人請了一個人來。」?
??「誰?」?
??「你看后便知。」?
??邵大俠說罷,朝站在門口的一個凹臉大麻子的矮矬子僕人做了個手勢,那僕人轉身急匆匆而去,不一會兒,聽得腳步聲傳來,麻臉一挑簾,便見一位窈窕淑女蓮步輕輕走了進來。胡自皋尋聲望去,頓時驚呆了,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南京秦淮河邊倚翠樓中的主人柳湘蘭。隆慶六年,胡自皋為了巴結徐爵而結識柳湘蘭。徐爵走後,胡自皋便成了倚翠樓中的常客,觴詠之樂雲雨之會,消磨了多少秋夜春宵。但自調任揚州后,一來新歡間出,二來畢竟與南京山水相隔,兩人雖舊情不泯,卻是無緣再次相會。邵大俠探得實情,為了討好胡自皋,便派人去南京把柳湘蘭接來,並選擇七夕盂蘭會,讓這一對舊情人在扇廳相見。?
??「湘蘭,真的是你?」胡自皋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胡……大人!」柳湘蘭也因這突然的邂逅而激動,她淚光閃閃,似有哀怨,言道,「一別兩年,聽說胡大人官運亨通。」?
??「初來揚州任上,諸事從新展布,一直抽不出身來到南京看你,沒想到一下子暌違兩載。」
??胡自皋話中有愧意。?
??「奴家以為你是薄倖郎,但邵大官人說,是你委託他派人到南京接我來揚州,奴家本來一腔怨氣,倒一下子被沖得乾乾淨淨了。」?
??柳湘蘭說著破涕為笑,胡自皋聽她這段話,內心感激邵大俠為他做了善事,他朝邵大俠投以感激的一瞥,對柳湘蘭說道:?
??「湘蘭,我胡某未曾有一天忘記過你,你來了就好,既來了,就在揚州住下,再不要走了。」?看他兩人眉目傳情,邵大俠插話笑道:「柳姑娘一來,揚州城中的那些大美人,恐怕一個個自慚形穢,要氣得投河了。」說罷,又朝麻臉做了個手勢。?
??麻臉退下,頃刻領上一二十個僕役。在邵大俠安排下,他們依次兒站開,而讓柳湘蘭站在中間。柳湘蘭穿著一襲採蓮裙,臉白得像豆腐腦兒,身材高挑勻稱,而那些僕役或歪嘴塌鼻,或瘸腿駝背,或暴牙眇目,總之沒有一個長得像個人形兒。卻說邵大俠別出心裁,光僕人就配了兩套,一套就是眼前這些人,丑到極致。還有一套都是俊童麗女,看了讓人銷魂,今天為了襯托柳湘蘭,故將丑仆全都搬了出來。兩相比較,越發襯得柳湘蘭裊裊婷婷貌若天仙。
??柳湘蘭左看看右瞧瞧,自己也忍俊不住,咯咯地笑個不停。?
??初看柳湘蘭,胡自皋只覺得她風韻依然,卻沒有艷氣逼人的感覺,如今放在醜人堆中,他才突然發覺柳湘蘭比之兩年前更加嫵媚多姿楚楚動人,在一片枯枝禿梗中,突見一朵嬌滴滴的蓮花,那是何等的快感!胡自皋也顧不得官箴體面,竟親自走出座位,前去把柳湘蘭的玉手牽起,拉到身旁來坐下,問她:?
??「今天盂蘭會,你想怎麼過?」?
??「去二十四橋。」?
??「哪個二十四橋?」?
??「這還用問,『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就是這杜牧詩中的二十四橋。」?
??胡自皋轉向邵大俠調侃說道:「湘蘭沒到過揚州,因此她只能按圖索驥。邵員外,你說是不是?」?邵大俠笑一笑未及回答,柳湘蘭追問:「找二十四橋,怎麼是按圖索驥?」?
??胡自皋自負地回答:「揚州城中橋樑眾多,你說的二十四橋,並非是一座橋,而是真有二十四座橋。」?
??「是嗎?」柳湘蘭一愣。?
??胡自皋繼續言道:「這二十四座橋是九獅山石橋,九峰園仙女橋,春流畫舫中蕭家橋,掃垢山尾美人橋,卷石洞天邊上的虹橋,連接邗溝的北來橋,宋大城中迎恩橋等等,請問湘蘭,你要去游哪一座?」?
??「這些橋都在瘦西湖上,還是在小秦淮河上?」柳湘蘭手托香腮,認真問道。?
??「都在揚州城中。」?
??胡自皋說罷,朝邵大俠擠擠眼。柳湘蘭看到這一細節,擔心胡自皋誆她,便問邵大俠:「邵大官員,胡大人說的是真是假?」?
??「他逗你的,不過,自古以來,關於二十四橋便有兩種說法,一種是真的有二十四座橋,它們都在瘦西湖上,」說到這裡,邵大俠發覺那些丑仆都支著耳朵聽他講演,便揮手讓他們退下,然後扳著指頭數道,「這二十四橋是濁河橋、茶園橋、大明橋、九曲橋、下馬橋、作坊橋、洗馬橋、南橋、阿師橋、周家橋、小市橋、廣濟橋、新橋、開明橋、顧家橋、通明橋、太平橋、利國橋、萬歲橋、青園橋、驛橋、參佐橋、山光橋、下馬橋。」?
??聽邵大俠一口氣數出這一大堆橋的名字,柳湘蘭暗自佩服,她一個眼波掃向胡自皋,嗔道:你欺奴家沒來過揚州,海天霧地誆我。其實你也是個假揚州,不似邵大官人真的清楚。」
??胡自皋雖然挨罵,心裡頭卻舒坦。他搔了搔耳根,戲弄道:「其實邵員外也在騙你,真正的二十四橋,就是一座。」?
??「是嗎?」柳湘蘭狐疑地看著邵大俠。?
??邵大俠答道:「我方才說過,關於二十四橋歷來有兩種說法,還有一種說法,二十四橋就是一座橋,這座橋在瘦西湖聽簫園旁邊,叫吳家磚橋,又叫紅葯橋。」?
??「為何有兩個名兒?」?
??「它本名吳家磚橋,因宋代詞人姜白石在他寫的《揚州慢》一詞中有一句『念橋邊紅葯』,後來多事者,便又把吳家磚橋改成紅葯橋。不過,依我看,二十四橋不應是一座橋。杜牧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裡頭用了一個『何處』,便可證明,瘦西湖上的橋有二十四座,如果僅只一座橋,在橋上吹簫的玉人,還用得著到處去找嗎?」?
??「邵大官人考證得有理,」柳湘蘭伸頭看了看窗外的河水,急切說道,「那我們現在就去瘦西湖上泛舟,奴家到吳家磚橋,吹簫給你們聽。「?
??「今兒先不能去?」胡自皋說。?
??「你又有什麼鬼主意?」柳湘蘭警惕地問。?
??「你不是喜歡拜佛么?新到一地,開玩之前,還得請佛菩薩保佑。」?
??「這倒也是。」柳湘蘭問,「揚州城中何處可拜佛?」?
??還是邵大俠回答:「揚州城處處蘭若,最著名的有八大寺,它們是建隆寺、天寧寺、法凈寺、高?寺、重寧寺、靜慧寺、佛緣寺、靈鷲寺。柳姑娘拜佛,首先肯定是拜觀音。」?
??「對。」?
??「高?寺的觀音菩薩最靈,但路途遠,今天恐來不及了,改天擇個吉日,讓胡大人陪你去.今天,你還是過好盂蘭節。」?
??這盂蘭節本是江南女子的節日,每年七月七這一天,一些有錢人家的女眷,便會在晚上雇船遊河,放蓮花燈。燈之多少,全憑各家財力。家境貧寒者,一盞兩盞亦可,但富紳大戶,放燈少則千盞,多則數千盞乃至萬盞。揚州城中,每年的盂蘭節,一到夜晚,鉅賈大戶都會在小秦淮放燈。放燈從戌時開始,一到這時辰,小秦淮河上就會封渡,把整個一條河道盡數留給蓮花燈。屆時一天星月一河燈,兩岸俱是看燈人。喧喧鬧鬧熙熙攘攘直到天亮方散。柳湘蘭久住南京秦淮河邊,年年都享受了放河燈的樂趣,她不相信這小秦淮上的放燈場面會比南京秦淮河更熱烈,因此說道:?
??「盂蘭節還是南京的好。」?
??邵大俠也不與她爭論,只是問她:「柳姑娘,每年盂蘭節,你放多少燈?」?
??「我哪用自己操心,自然有人替我放。」?
??這倒是實話,柳湘蘭是當紅名妓,多少官紳公子都爭著向她獻殷勤,年年都有人替她買燈。邵大俠也替人買過燈,知道其中的風光,於是笑著問:?
??「我知道柳姑娘身邊,不缺出手闊綽的公子,他們中替你買燈的,最多有多少?」?
??「八百盞。」?
??「啊,怎麼這麼酸?」邵大俠嗤地一笑,不屑地說,「我就知道南京城中小氣鬼多,沒幾個錢,也想在外頭撐個門戶。柳姑娘,你知道胡大人為你準備了多少盞燈?」?
??「多少盞?」?
??柳湘蘭一雙撲閃閃的大眼睛盯著胡自皋,這位御史大人頓覺難堪,因為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會在扇廳里碰到柳湘蘭,更談不上為她買燈了。他不知道邵大俠為何要這樣說,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還是邵大俠搶著替他回答:?
??「不多不少,整整一萬盞。」?
??「一萬盞?」柳湘蘭驚得一連嘖了幾聲,問道,「那要花多少錢?」?
??「錢是小事,也就二千兩銀子,但胡大人對你柳湘蘭的一片痴情,卻是兩萬兩銀子也買不來的。」邵大俠說著,暗地朝胡自皋丟了個眼色,故意埋怨道,「胡大人,這些話本不該我邵某插嘴,柳姑娘沒來,你整天念叨,如今來了,你為她做了那多準備,卻又不肯表白,這是為何?」?
??話說到這裡,胡自皋才明白邵大俠事先已為他準備了一萬盞蓮花燈。他先是一呆,接著就在心裡頭誇讚邵大俠會辦事,看似一個粗人,其實心細如髮。他頓覺有了面子,當即乾咳一聲假戲真做,應對裕如地說:?
??「常言道,癢要自己抓,好要別人誇。由你邵員外來說本官對湘蘭的思念之情,比我本人的聒噪強過十分。」?
??應該說,邵大俠動心思請來柳湘蘭這一招相當成功。胡自皋初到邵府時還有點擺架子的意味,如今才過一個多時辰,他內心中已把邵大俠當成至交了,邵大俠看出這一點,但他依然表現謙恭,對胡自皋處處奉承又很得體。胡自皋重續舊情又得新知,心情已是十分地暢快。?
??三人在扇廳里一面品茶一面聊天,不覺已近正午。邵大俠說有薄筵招待,起身迎請兩人到隔壁的膳廳。由於茶喝得多,胡自皋想小解,看他一雙眼四下逡巡,邵大俠明了其意,便喊過一位小廝,命他領胡大人前去方便。?
??胡自皋跟著小廝走進緊連扇廳的一間側室,這屋子正對著內花園,雕花窗子上襯著玉白的綾幔,顯得雅緻潔凈。小廝推開門恭請,胡自皋聞得一縷沁人心脾的異香從室里傳出,頓覺神清氣爽,待他一步跨進門來,卻是嚇了一大跳。屋子裡四壁空空,只屋子正中站著一位全身赤裸的絕色美人。他連忙把腿收回來,問小廝:?
??「這是幹什麼?」?
??小廝稟道:「大人不是要小解么?」?
??「正是要小解,為何把本官領到這間屋子?」?
??「這裡就是溺房。」?
??「溺房,」胡自皋又朝屋內看了看,那裸體美人令他意盪神馳想入非非,他又問道,「怎不見溺盆?」?
??小廝手指裸體美人:「這不是嗎?」?
??「怎麼會是她?」?
??小廝笑起來,稟道:「大人看走眼了,這不是真人,是木雕的。」?
??「啊!」?
??胡自皋又進得屋來,走近細看,才看清眼前果然是一尊木雕美人,但雕工與髹漆的技藝都十分精湛,看上去同真人無異。小廝跟進來,將暗藏在美人背上的機關一撥,頓時,美人的陰部處就豁開了一個小洞。小廝道一句「大人請用」,就躬身退了出去。?
??胡自皋解完手出來,暗自思忖:「我胡某到揚州兩年,可謂見慣了鹽商們的豪華奢侈,沒想到這位邵大俠比之他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單單解一個溲,就讓你有行房的感覺,其它處就更不消言得。」進得膳房,他朝邵大俠做個鬼臉,劈頭問道:?
??「如果是柳姑娘,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話一問出口,邵大俠立刻就想到可能是溺房的事,便淫笑著問,「胡大人是說方便事?」?
??「對呀!」?
??邵大俠回道:「胡大人放心,同樣是大開方便門,只不過男女有別而已。」?
??「你是說還另有一間?」?
??「是的。」?
??見這兩人說話如同猜謎,柳湘蘭問道:「你們兩位說些什麼呀,怎麼還扯上奴家?」?
??「沒什麼,自己方便,與人方便。」?
??胡自皋說罷,竟扯起嘴角笑得周身打顫,邵大俠暗自譏他少見多怪,待他笑夠了,才道:?
??「胡大人,柳姑娘,我們現在開膳。」??
??邵府的膳廳緊連扇廳,也在河邊上。這膳廳很大,擺十桌筵席不成問題。臨河一面都是雕花木扇,供設清雅,潔凈無塵,一入其中便有食慾。邵大俠領著胡自皋柳湘蘭三人面河而坐,廳里卻空空如也,不要說菜肴,就是桌子也不見一張,胡自皋問邵大俠:?
??「邵員外,我們吃什麼呀?」?
??邵大俠回道:「馬上就有食桌抬過來,煩請二位過目,中意者就點個頭,這桌菜肴就留下,不中意就擺個頭,讓它撤下。」?
??邵大俠話音剛落,就有侍者站在膳廳門口稟道:「老爺,現在能否游菜?」?
??「游!」邵大俠手一揮。?
??頃刻,便見四個人抬了一桌菜肴上來,侍者高聲唱喏:「這一桌龍鳳呈祥——」?
??食桌在三人面前停下,這一桌菜以雞與蛇為主,或燉或蒸或烹或爆,形色俱佳香味誘人,胡自皋吞了一口口水,柳湘蘭卻掩起鼻子,說道:「奴家從來不吃蛇,我好怕。」?
??「抬走。」?
??邵大俠一聲令下,四僕人抬了食桌穿堂而下,這邊門裡,又有四僕人抬了一桌進來,侍者又
??高聲報了菜單:?
??「綠野仙蹤——」?
??食桌停了下來,胡自皋伸頭去看,原來是一桌的鴨肉鵝件,做得也很精緻。胡自皋笑道:?
??「鴨公鵝公,的確是綠野神仙,如今成為口中之福,豈不殘忍?」?
??「那就別吃了唄。」柳湘蘭撒嬌地補了一句。?
??邵大俠一努嘴,這桌菜又抬下了。第三桌菜抬了上來,侍者又喊:?
??「霞光彩羽——」?
??細看這一桌,盡由鵪鶉、八哥、畫眉等天上飛禽製成。柳湘蘭有留下的意思,但胡自皋想看
??看邵大俠究竟準備了多少桌菜肴,手一揮又示意抬下。如此又過了六七桌,當第十桌菜肴抬
??上時,侍者又報:?
??「秦淮驚艷——」?
??這一桌菜肴全是魚蝦,都是小秦淮的特產,像翡翠蝦仁、芙蓉魚片、金線鱔絲、蟹粉銀魚等等,無一不佳。柳湘蘭一是因為腹飢,二來覺得太過挑揀會讓主人難堪,第三也因為這桌菜肴很合她的口味,因此執意留下,胡自皋順她的意不再違拗,文縐縐言道:?
??「秦淮驚艷,秀色可餐也,唔,今日的盂蘭會,開了個好頭兒。」?
??柳湘蘭白了他一眼,噘著小嘴說:「什麼話到你嘴裡,都變了味兒,邵大官人如此盛情接待,奴家一是開了眼界,二來心裡頭也過意不去。」?
??「哪裡哪裡,」邵大俠解釋道,「談不上什麼盛情,我平常吃飯,也是這種吃法。」?
??「每天都游菜?」胡自皋問。?
??「是的。」?
??「準備多少桌?」?
??「平時以十桌為宜,若餉客,則加倍。」?
??「這麼說,你今天準備了二十桌?」?
??邵大俠點點頭,胡自皋感嘆道:「若不是湘蘭要吃這個秦淮驚艷,本官倒想把這二十桌菜肴都見識見識。」?
??柳湘蘭這一下大開眼界,驚詫言道:「這種請客的方式和游菜的場面,奴家在南京從來沒有見過。」?
??胡自皋半是炫耀半是感嘆說道:「湘蘭你囿於南京,不知天地之大,揚州鹽商的享樂,真可謂天下第一。」?
??「我現在不和你抬杠了。」柳湘蘭說罷已拿起了筷子。?
??用過午膳,在邵大俠的安排下,胡自皋與柳湘蘭被引至客房休息。兩人歡情如昔極盡綢繆自不必細說。待兩人寢畢梳洗出來,不覺已近酉時。在扇廳里與邵大俠重新見過,兩人亦不覺有什麼難堪。胡自皋耍了這半日,興猶未盡,他朝邵大俠抱拳一揖,問道:?
??「邵員外,叨擾半日,下頭不知還有何節目安排?」?
??邵大俠回道:「早籌劃好了,我們現在去雙虹樓吃茶。」?
??「那裡吃茶有何講究?」柳湘蘭問。?
??邵大俠殷勤答道:「在揚州老耍的人,都知道一句話,叫『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這皮包水,指的就是吃茶,水包皮,指的是泡澡。揚州城中,酒樓茶肆與澡堂浴室,可謂比比皆是。一家家爭奇鬥勝,都是好耍的去處。單說茶肆吧,揚州一城之中,怕有數百家之多。比較有名的,有轅門轎的二梅軒、蕙芳軒,教場街的文蘭天香,埂子上的豐樂園,小東門有品陸軒,瓊花觀巷有文杏園,花園巷有小方壺等等,這都是茶肆中最負盛名者。雙虹樓在北門橋,剛剛出城,是小秦淮與瘦西湖的連接之處。這雙虹樓是一個大花園,樓台亭舍,花木
??竹石,收拾得頗有韻味。正樓東面可以遠眺,看不盡湖山景緻。樓上杯盤匙箸等茶具,無一不精緻。」?
??邵大俠如數家珍,把個柳湘蘭撩得心痒痒的,胡自皋也樂意奉陪,他們三人頓時起轎望雙
??樓而來,因有排衙儀仗導引喝道,路上倒也順利,片刻就出了北門。這家茶肆的主人早得了通報,知道鹽運司御史大人要來嘗茶,早把里裡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還把主樓的第三層整個兒空下來,反正他也不會虧,邵大俠早就付了銀子。因在公眾場合,胡自皋忌著市人耳目
??,自是不敢放浪,也就自然而然擺起架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隨著茶肆主人上得三樓,他們的隨從都被安排在一樓。?
??雙虹樓建得宏偉,這第三層也有三楹之寬,本來擺了七八張茶桌,如今臨時撤去,只在正中留下一張櫻桃木的雕花八仙桌。靠左牆根放了一張大書案,上面已鋪好氈,放了紙筆墨硯;右邊牆根前放了一具古箏,旁邊供著一爐檀香。雙虹樓主人跳上跳下大獻殷勤,叫來兩位女孩兒要為胡自皋表演茶道。胡自皋是揚州城中各家酒樓茶肆的常客,對這類應酬本是行家裡手,他對店主人道:?
??「一般的茶道就不必表演了,本官只問你,這雙虹樓有什麼特別的?」?
??「有。」店主人答得肯定。?
??「是什麼?」?
??「掃雪烹茶。」?
??胡自皋一邊踱著方步一邊說道:「掃雪烹茶,倒是極有韻致的事,只是這溽暑之中,哪裡有雪呢?只不知你這又是編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的。」?
??店主人說著,就吩咐堂役下去拿雪,不一會兒,兩個堂役果然哼哧哼哧抬了一筐雪上來,胡自皋上前抓了一把,咦,真的是雪!不免驚訝問道:?
??「這雪從哪兒來的?」?
??「深窖里。」店主人不無得意地解釋,「小可的茶肆中,掘了一個十幾丈深的大窖,每年冬天下雪時,就鏟些瑞雪儲藏其中。逢到像胡大人這樣的貴賓,就開窖取出一些。」?
??「揚州地濕,挖這麼深的窖,不滲水么?」?
??「肯定滲水,但小可砌的是石窖,用糯米漿勾縫,裡頭乾爽得很。」?
??「虧你是有心人,這銀子該你賺。」?
??胡自皋剛贊了一句,柳湘蘭接著又問:「雪是有了,卻問如何烹它?」?
??「姑娘問得好,」店主人也約略看得出柳湘蘭的身份,故這樣稱呼她,「小可這雙虹樓的烹茶,可是有講究的,一是烹茶的爐子,用的是泥爐。二是銅銚子,必定是煮過千次之上的老銚子,這樣就完全去了燥氣。三是烹茶之火,必須既猛且綿,不猛雪水難開,吃了會腹脹,不綿又會導致水硬,奪了茶香。第四是煮茶之人,也須得是七八歲的小童子,惟其小孩兒,才能實得掃雪烹茶的意境。」?
??柳湘蘭聽得興奮,追問道:「你方才說到火,卻是沒有說明白,什麼樣的火才既猛又綿?」
???「用松毛。」?
??「松毛?這也得隔年收儲吧?」?
??「對呀,每年冬天把松毛收藏起來。」?
??「這真是有趣的事兒,」柳湘蘭拍著手說,「店家,你去把泥爐搬上來,讓小童子在這裡替我們煮茶。」?
??「這可使不得,泥爐煙大,會熏得你們睜不開眼睛,」見柳湘蘭有些失望,店主人又道,「烹茶就在樓下院子里,姑娘只要走到門外游廊上,就可以看到。」?
??聽罷此言,三個人都走到游廊上朝下望去,果然見一棵桂花樹底下支了一隻泥爐,一個扎著叉角辮的小孩兒趴在地上,拿了一把小火鉗正在往泥爐里夾松毛。雖看不見火焰,但縷縷青煙從桂花樹枝葉間裊了上來,飄逸虛幻引人遐想。此時日頭偏西,山環水繞的瘦西湖波光澄靜,幾點湖鷗,忽高忽低;幾隻野艇,欲棹還停。煙柳畫橋,飛檐古樹,都似宋元畫家的淡墨。這寥廓綿遠的景緻,竟讓三人都看得有些醉了。這時,店主人恭請胡自皋留墨。?
??「寫什麼?」胡自皋躍躍欲試。?
??「若蒙胡大人不棄,就給這雙虹樓賞副對聯。」?
??「好!」?
??胡自皋有心獻技,徑自走到書案前,怔怔地看著柳湘蘭,沉吟有頃,遂下筆道:?
??流水莫非遷客意?
??夕陽都是美人魂??
??不等胡自皋擱筆,邵大俠大叫一聲「好!」,這誇讚出自他的心底。他先前以為胡自皋只是一個貪官而已,卻沒想到他腹中還有這等的繾綣文思。柳湘蘭看過更是激動,她知道胡自皋的感慨是因她而發,眉目間已是露了騷態。偏這樣子被胡自皋看成是十分的嫵媚,四目相對,慾火中燒,竟都有些不能自持了。店主人粗通文墨,也知這對聯寫得好,站在一邊左一恭,右一恭,贊了又贊,謝了又謝。這時,小童子提了銅銚子上來,交給表演茶道的女孩兒。
???「請問胡大人品飲什麼茶?」店主人問。?
??「選上等好的,沏兩三樣上來。」胡自皋說罷,忽然覺得店主人礙事,又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樓下招呼生意吧。」?
??店主人知趣,連忙退了下去。女孩兒見客人沒有興趣,也就不表演茶道了,只是把最好的洞庭春筍、六安瓜片和杭州龍井各沏了一壺。三人坐下一邊賞景一邊品茶,柳湘蘭瞧著牆根上的
??那具古箏,一時技癢,便踅了過去,坐下來為兩位茶客彈了一曲。一邊彈,一邊唱:?
??荷花池內鴛鴦睡,?
??簾外風情、紫燕兒雙飛。?
??玉美人涼亭歌舞多嬌媚,?
??採蓮船,櫓聲搖過青山背,?
??竹橋兩岸、柳絮花堆。?
??喜只喜,牧童橫笛騎牛背,?
??怕只怕,薰風吹得遊人醉……??
??柳湘蘭鶯聲婉囀,唱得胡自皋慾火又起,一臉燥赤,看那樣子倒像是十萬個金剛也降伏不住。邵大俠心裡頭也贊柳湘蘭是天生尤物,但仍覺得她比玉娘還是稍遜一籌。一想到玉娘,他忽然心裡頭髮酸,思緒頓時亂了。正在這時,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咚咚響得很急,三人一起抬頭去望,只見一個穿著驛站號衣的皂隸滿臉汗水跑了上來,手上提著一個驛遞專用的牛皮囊。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專門傳遞公文的差人。?
??「你找誰?」胡自皋問。?
??「找邵員外。」皂隸氣呼呼地回答。?
??「我就是。」邵大俠站了起來。?
??「這裡有京城快遞的密件,請邵員外簽收。」?
??皂隸說著就打開牛皮囊,從中拿出一個緘口的密札,恭恭敬敬遞給邵員外,請他畫押簽收。
??邵大俠一面簽字,一面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皂隸答:「小的先去貴府,府上人說你在這裡,我又馬不停蹄趕了過來。」?
??皂隸領了賞銀而去,邵大俠將信拆開,抖開箋紙,信不長,只幾句話:?
??邵員外見字如晤:上月君來北京,幸過門造訪,促膝而談,無任歡忻。所託之事有眉目否,盼能速告。犬子李高附筆問候。武清伯李?
??原來是武清伯李偉的信,邵大俠看過後,想了想,又把信遞給胡自皋。方才皂隸進來,胡自皋還以為是來找他的,卻沒有想到接信人竟是邵大俠,歷來公文投遞只限於衙門,邵大俠以布衣身份而能收受驛遞文札,已屬一奇。更奇的是,這信竟寄自當今第一皇親之手。此前聞說首輔張居正親自寫信給漕運總督王篆,要他就近對邵大俠多加照拂,胡自皋已是吃了一驚,今見武清伯李偉的親筆信,胡自皋更對眼前這位邵大俠產生了敬畏。他沒有想到揚州城中還有這等攀龍附鳳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把信箋還給邵大俠,不無羨慕地問道:?
??「武清伯李偉有何事托你?」?
??邵大俠品了一盞六安瓜片,把玩著茶盞半晌不作聲。胡自皋看他有難言之隱,又悻悻地說道:?「若不便說,就算了。」?
??「胡大人對我邵某如此友契,我還有什麼事好瞞著你。」邵大俠旋即一笑,說道,「只是武清伯所託之事,的確有些棘手。」?
??「何事?」?
??「武清伯與薊遼總督王崇古大人至為要好,王大人麾下有二十萬兵士,今年冬季這二十萬兵士的棉衣生意,王大人給了武清伯。」?
??「怎麼,武清伯還做生意?」胡自皋瞪大了眼睛。?
??「誰都不怕銀子咬手,縱是皇親國戚,概莫能外,」邵大俠議論了一句,接著說道,「今年三月間,首輔張居正倡議子粒田徵稅,皇上頒旨布告天下。一些勢豪大戶都很有意見,武伯也大有腹誹,但礙著李太后支持張居正,誰也不敢吭聲。這一道決策,使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大幾千兩銀子,武清伯便想尋些外快,貼補這項虧空。於是,王崇古大人便送給他這個大人情。」?
??「二十萬套棉衣,值多少銀子?」胡自皋問。?
??「一兩銀子一套。」?
??「二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是不小。」胡自皋心眼兒多,私下一估摸,又問,「是不是武清伯把這筆生意委託給你做?」?
??「是的。」?
??「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把棉衣做好,於十月底之前運到北京。」?
??「這時間可是有些緊了。」?
??「時間緊還趕得出來,最難辦的是銀子。」?
??「不是有二十萬兩銀子么,縱讓武清伯賺幾萬兩,你也做得成呀。」?
??「如果有銀子放出來,武清伯何必舍近就遠,大老遠要我承擔這筆生意呢?「?
??「你是說,武清伯不給錢?」?
??「他是說要給,但我不會不知竅,去要他的銀子,二十萬套棉衣我肯定要幫他做好,但銀子,卻是一厘一毫也不能收他。」?
??「那……」?
??「胡大人,我想過,這個事我們兩人來做。」?
??「如何做?」?
??「你設法為我弄點鹽引的批文,把這二十萬兩銀子賺出來。」?
??邵大俠大獻殷勤把胡自皋侍候了一整天,為的就是說出這句話。胡自皋乍一聽,不知道自己的好處在哪裡,也不慌表態,而是推諉道:?
??「今年戶部撥下的鹽引總額,已所剩無幾,我就是有心幫你,一時間也辦不成。」?
??兩人談這些生意事,柳湘蘭不感興趣,早一個人踅到游廊上,憑欄遠眺湖山。邵大俠朝她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
??「胡大人放心,賺出的二十萬兩銀子,你我各一半。我用分到我名下的十萬銀子,再湊幾萬
??兩,就能把二十萬套棉衣製成。而且,我還會對武清伯講明,這二十萬套棉衣,是你我共同孝敬他老人家的。」?
??胡自皋心下一盤算:這筆生意下來,不但可賺十萬兩銀子,而且還可攀上武清伯這個高枝。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他心下已判了個肯字,但嘴裡卻還在叫苦:?
??「這事兒可行,但你要的鹽引數目太大,一時批不出來。」?
??話既然已說穿,邵大俠就不再繞彎子,他直通通說道:「胡大人只要肯做,就斷沒有批不出鹽引的事,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邵某?」?
??「這是哪裡話?」胡自皋口氣一松說,「這事做起來風險很大,你給我幾天時間布置。」?
??「好,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胡自皋此時只恨與邵大俠結識太晚,誤了許多發財良機。他哪裡知道,方才上樓的那位驛遞鋪的皂隸是假的,武清伯的信也是他一手捏造。邵大俠為了引他入瓮,故意設計了這個騙局。?此時金烏西墜晚霞漸淡,小秦淮兩岸的喧鬧聲越來越大,盂蘭節放河燈的序幕已經拉開。邵大俠辦完大事,已是一身輕鬆,他與胡自皋一起走到游廊,對尚在憑欄的柳湘蘭說:?
??「柳姑娘,我們挪個地兒吃晚宴去吧。」?
??「上哪?」柳湘蘭問。?
??「小東門城樓上,那裡是看河燈的最佳之處,胡大人為你買的一萬盞荷花燈,我已安排手下為你下河飄放。屆時,八里之長的小秦淮上,就會飄蕩寫了柳字兒的河燈。」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3
標題: 金縷曲 第十九回 懲黠仆震怒張首輔 告御狀挾憤戚將軍 文 / 熊召政
轉眼間到了寒冬臘月,正值三九天。一連幾天的大雪,使北京城變成玉砌銀裝的世界。這季節天道短,酉時才過,天色就已黑盡,街上走著的人都打起了燈籠。張居正的官轎這會兒剛抬出皇城東角門。因幾位地方官的補缺,他與現任吏部尚書張瀚多議了一會兒事,故出來晚了。這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打旋兒的雪花,轎板上雖然墊了厚厚的毛氈,張居正依然感到腳底下生冷。他搓了搓手,忽然若有所思,拿起腳跟前的小木槌,把轎前的擋板敲了敲。當下就聽得轎外有人稟道:?
??「大人有何吩咐?」?
??這是護衛班頭李可的聲音,張居正把緊掩著的轎簾掀了一個角兒,立刻,刺骨的寒氣刷得面頰生痛。張居正用手掩著嘴,令道:?
??「你派人通知五城兵馬司,今夜裡多派人上街巡邏,碰到無家可歸的流浪乞丐,要儘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讓這些人凍死在大街上。」?
??「是。」?
??李可領命。張居正放下轎簾,厚重的寒氣讓他嗆咳了幾聲。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為這惡劣的鬼天氣,而是為下午碰到的一件事。?
??在與張瀚會揖議事之前,他先召見了六科廊的一位戶科給事中。此人叫孟無憂,是前年京察從陝西一個知縣的任上升膺現職的。日前,孟無憂曾就馬政之弊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摺。摺子中闡述的問題引起了張居正的興趣。於是派人把孟無憂叫來內閣當面詢問。交談中,張居正發現孟無憂對歷朝的馬政利弊研究得極透,心裡頭對他已產生了幾份好感,便極有分寸地表揚了幾句。孟無憂聽了眉開眼笑,趁機說道:?
??「多謝首輔大人栽培,無論於公於私,我孟無憂都會惟首輔大人馬首是瞻。」?
??一聽這話有些不著地,張居正怔怔地瞟了孟無憂一眼,問道:「什麼於公於私?」?
??孟無憂扭捏一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與首輔大人的表弟,不,是首輔大人的管家游七,算是手足至親。」?
??「你與游七是親戚?」張居正嗤地一笑,搖著頭說道,「他的所有親戚都在江陵,沒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門子親戚?」?
??「姻親。」孟無憂答。?
??「游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並不姓孟呀。」?
??「他今年討了二房。」?
??「啊,這麼說,你是……」?
??「游七的二房是我妹妹。」?
??孟無憂話音剛落,張居正心中一股無名火頓時躥起三丈高,但在孟無憂面前不好發作,他只輕描淡寫問了一句:?
??「你叫什麼?」?
??「孟無憂。」?
??「唔,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去吧。」?
??孟無憂一出值房,張瀚就到了,張居正一門心思與他研究候補官員人選,便暫且擱下這惱怒。如今坐在轎子里又想起那個孟無憂,心裡頭的無名火頓時又續了起來。?
??卻說張居正自當了首輔之後,對家裡人連同遠親近戚都管束極嚴,絕不允許眼邊有什麼人以他的名義,在官場上攀援接納。去年曾發生一件事情,有人詭稱是他表弟在江南南京揚州一帶行騙,居然還屢屢得手。一些地方官吏爭相巴結,破費了不少銀兩,連應天府尹也被他誑了。除了盛宴招待,還送給他豐厚的川資。若不是府尹大人寫信給張居正「表功」,張居正還蒙在鼓裡。儘管張居正接信后立即指示刑部移文應天府捉拿這位巨騙,但畢竟賊過關門,至今也沒找到下落。通過這件事,張居正對身邊的人更增加了戒慎之心。官場險惡,他真的害怕家人給他捅出什麼漏子來。?
??雪越下越大,一團團打在轎頂上簌簌作響,幸好已近府邸。在轎廳里落了轎,游七一如平常親自打開轎門恭迎。張居正白了他一眼,也不同他打招呼,竟自負手走到後堂換衣服去了。
??家裡頭燒了地龍暖和,張居正除了冠服,換了一襲輕薄的絲棉道袍,去膳堂用過晚餐后,又來到前院的客堂。不但他來,連他的夫人顧氏也跟著來了。此時,大學士府中所有稍有頭臉的僕役大約有二三十人都被叫到客堂,大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裡交頭接耳妄自猜測,張氏夫婦一入廳堂,這一林雀子頓時都啞了嗓兒悄沒聲息,看著主人落座,他們垂手侍立,一個個呆著臉痴??的。?
??「游七!」張居正喊了一聲。?
??「小的在。」?
??游七從人堆里走了出來,打從張居正一下轎,他就看出勢頭不好。往常要教訓哪位僕役,張居正事先都會讓他知道,今兒個連他也不知會,游七便揣度這事兒與自己有干係,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緊張。?
??張居正審視著他一向倚重的這位大管家,口氣嚴厲地問道:「你近來做了些什麼?」?
??游七盡量掩飾內心的慌亂,佯笑著答:「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爺稟告了。」?
??「沒有瞞我的事?」?
??「沒……有。」?
??游七閃爍其辭。這一年多來,在徐爵等人的調教唆使下,游七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謹小慎微的游七了,他二十年前就給自己取了個雅緻的別號楚濱先生,卻是一直不曾叫響,現在,這名號在京城官場里可是如雷貫耳。多少人想巴結首輔,投靠無門,便輾轉結識楚濱先生以求攀援。不要說那些中級官員,連三品四品開府建衙的大僚中,也不乏有人與他稱兄道弟。因此,他私下收受了不少賄賂,瞞著張居正在老家置辦了幾百畝上等的好田,張居正如今鐵板著臉問他,他也不知是哪檔子事露了馬腳,故只好支吾。?
??見一連兩問游七都不肯如實招來,張居正已是盛怒,於是一下子吊起嗓子,大聲斥道:?
??「你什麼時候討了個二房?」?
??「快四個月了,八月十五過的門,」見老爺問的是這個,游七大大鬆了一口氣,他覷了張夫人一眼,似有委屈言道,「討這個二房,小的稟告過表嫂。」?
??游七儘管稱張居正為老爺,但對他的夫人卻仍按親戚輩分相稱。久沿成習,彼此也不覺得奇怪,王氏這時點點頭,對張居正說道:?
??「游七是同我講過,我記得那時你在積香廬,所以沒吃上喜酒,過幾天你回來后,我曾對你說過。」?
??張居正約略記起這件事來,但仍生氣地回道:「可是你沒有說這個二房的來歷。」?
??「來歷,我只知道她姓孟,叫孟芳,老籍陝西,住在京城,剩下我就不曉得了。」顧氏回答。?「游七,你說,你隱瞞了什麼?」張居正也不顧及夫人對游七有袒護之意,猶自追問。?
??游七從張居正的話縫兒里聽出他已知曉此事,情知瞞不住,只得稟告實情:?
??「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親當過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哥哥叫孟無憂,現在戶科給事中任上。」?
??「夫人,你聽見了嗎?」?
??王氏一聽這家譜,也吃了一驚,說道:「沒想到游七這麼有福氣,娶了個官家小姐做二房,這真該恭喜你了。」?
??張居正怒氣沖沖回道:「恭喜什麼,你以為這是天作地合的姻緣?呸,這是齷齪的交易!」
???「交易?」王氏茫然不解。?
??「你想想,游七一無功名,二無資產,一個官家小姐,憑什麼要嫁給他?若是正室,也還說得過去,卻是個二房,人家憑什麼?」?
??王氏先前沒想到這一層,於是順著丈夫的話問游七:「對呀,游七,你說,人家憑什麼?」
??游七愣愣怔怔,紅著臉答道:「這本是媒人撮合,我與孟芳見面,兩情相悅,就訂下這門親事。」?「真是這麼簡單?」張居正冷笑一聲,「你知道孟無憂今天下午在值房裡如何對我說?他說於公於私,都對我這位首輔大人唯馬首是瞻,這不明擺著要同我攀親戚么?就這一句話,就將他把妹妹嫁給你的意圖徹底暴露。」?
??游七這才知道是孟無憂說漏了嘴,他有心幫這位大舅子,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現在出了這個岔子,他頓時癱了氣性。情知抵賴狡辯都只會引起張居正更大的震怒,只得趕緊撲通跪下,哀求道:?
??「老爺,小的知錯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應向老爺講明她的身世。」?
??「知錯就好。」王氏想息事寧人。?
??張居正斷不肯給夫人面子,斥道:「錯既犯下,斷不可輕饒,來人,家法侍候!」?
??先前就在右廂房候著的李可帶了四名兵士聞聲走了進來。見他們手上都拿了棍子,游七嚇得面如土色,連忙磕頭求道:?
??「老爺,原諒小的這一回。」?
??此時客堂里一干僕人都?得篩糠一樣,不知是誰領了個頭,都一齊跪了下去,齊聲哀告:?
??「請老爺原諒游總管。」?
??王氏也想開口說情,但一見到張居正臉色鐵青,知道此時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也只能掩面嘆息。張居正本來就有殺雞?猴的意思,見眾僕役跪地哀求,越發鐵了心。他瞪了李可一眼,喝道:?
??「還傻愣什麼,褪掉他的外衣,給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
??李可再也不敢怠慢,命士兵扒下游七的棉袍,只剩下一條襯褲,游七本是瘦人,乾巴巴的屁股上肉少得可憐。儘管士兵們並不真的上勁兒掄棍子。但即便使了中等力氣,那酒盅粗的栗木棍子掃下來,也還是有著粘皮帶肉的威力。打完二十大棍,游七癱在地上周身痙攣呻吟不住。張居正瞧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心裡頭也不是滋味,但他仍惡狠狠地斥道:?
??「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訴你那位大舅子,今天下午,我已通知吏部尚書張大人,將孟無憂調任雲南灣甸州,降兩級使用。李可,將他扶回家中歇息。」?
??李可派軍士剛把游七抬走,忽見閽者來報:「老爺,戚繼光大帥來訪。」?
??「啊,他來了,快請!」張居正起身欲往轎廳相迎,挪步時對仍跪成一片的僕役說,「都退下,你們記住,今後誰敢背著我與官場上的人交往,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眾僕役諾諾連聲,都滾葫蘆似地退了下去,王氏也在丫環的攙扶下回到後院。??
??張居正剛說前往轎廳,卻見戚繼光挾著一身寒氣闖進門來。論年齡,他比張居正小三歲,因長年風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卻顯得比張居正蒼老。但一雙鷹隼樣的眼睛以及鼻翼下兩道繞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著一股英武剛猛之氣,一看就是一個統馭千軍萬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東南沿海一帶,出了兩個抗倭名將,一個是俞大猷,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戚繼光。對這兩個人,張居正始終是讚賞有加。他在隆慶二年入閣之後,一直分管軍事。正是由於他的力薦,戚繼光才得以升任總兵並從浙江調任薊遼,擔負拱衛京師的重任。
??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後,又給予了戚繼光更大的權力,一是遊說皇上撤回了歷來由太監擔任的監軍,二是允許他從浙江招募新兵。這兩點都是違背祖制的,監軍代表皇上行軍事控馭之權,而自洪武皇帝就實行的軍籍世襲制,也就是主兵制度,更是不可更易。這些主兵紀律渙散,毫無戰鬥力可言。張居正支持戚繼光招募客兵,實乃是提高部隊戰鬥力的創新之舉。戚繼光在薊鎮總兵位置上,既無監軍制肘,又有新訓成的浙江客兵銳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關的長城一線,在他手裡固若金湯。一直令朝廷頭痛的俺答與韃靼等塞外游牧部落的驃騎,已是三年不敢犯邊。有鑒於此,自隆慶皇帝以至當今李太后,還有朝中一應大臣,都認為張居正用人允當。一個戚繼光,足抵百萬雄師。這種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懷,使兩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繼光碰到排解不開的難事,往往會驅馬進京直闖紗帽衚衕里的張大學士府。張居正府中侍衛,知道戚繼光與張居正的關係,故也從不阻攔。但是,冒雪沖寒夤夜造訪,這還是第一次。聽得門外烈馬噴鼻亂蹄踏雪的聲音,張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繼光一應隨從到候見房休息。他與戚繼光在客堂分賓主坐定。堂役沏上熱茶,戚繼光嘴唇凍得發烏,也不知道燙,竟一口喝了半杯。?
??「元敬兄,」張居正親熱地喊道,「這麼大雪天,又是夜裡,你從薊鎮跑來京城,有何要事?」?「咱不是從薊鎮來的,咱是從長城古北口直接驅馬而來。」戚繼光開口說話,聲音洪亮。?
??「你從長城上下來,有敵情嗎?」?
??「比敵情還可怕,」戚繼光一跺腳,咬著牙說,「首輔,我是來告狀的!」?
??「告狀,告誰的狀?」?
??「總督王崇古大人。」?
??張居正聽罷大吃一驚,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與戚繼光相處得不錯。朝廷用人方略,九邊總督必須由文官擔任,而總兵則屬武職。歷來總督與總兵之間能夠同心協力和睦共處的並不多。張居正深知其弊,當上首輔之後,安排地方九邊總督,一再告誡他們要對總兵尊重。這兩年來,九邊軍事衙門少有齟齷,戚繼光也不只一次講過王崇古對他十分禮敬,為何今晚態度大變?張居正急於想知道原因,急切問道:?
??「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
??「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繼光說罷,大呼一聲:「金鈺!」?
??隔了五六間房的金鈺聽到這一聲山吼,立忙從候見房中跑了出來,這金鈺是戚繼光麾下一名偏將,掌軍需之職。他大踏步跨進客堂,朝張居正單腿跪下,朗聲言道:?
??「末將金鈺,參見首輔大人。」?
??張居正示意他起來,戚繼光一旁令道:「把東西拿上來請首輔過目。」?
??金鈺聞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取出一件絎棉的箭衣來,戚繼光接過抖開給張居正看,只見這件棉箭衣到處都是撕爛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沒一搭,再細看這些棉花,都黃黑髮霉。?
??「這是誰的棉衣?」張居正問。?
??「這是咱薊鎮所有兵士今年剛剛換季的棉衣,」戚繼光憤懣地說,「是王崇古大人配給咱們的。」?「剛換季的棉衣,怎地這般破舊?」張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頓感不安,「穿這樣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夠禦寒?」?
??「這一連幾天的暴風雪,通往長城的路都斷了,不說京城官紳人家可以圍爐取暖煮酒沖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熱炕頭上享受天倫之樂,但惟有咱的兵士,這時候都還在守護長城,城內雪深一尺,長城上就會雪高一丈。如果說城內衚衕口的北風能割下人的耳朵,那麼長城上的北風,就能推牆牆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長城垛子上守衛的兵士,一看到他們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風撕爛了。這些兵士都是從浙江招募來的客兵,本來就不抗凍,再加上穿上這麼一件爛棉衣,等於赤身裸體站在滴水成冰的長城上,有幾個抗得住?首輔你也知道,咱戚繼光訓練的客兵,軍紀極嚴,都是寧可前進半步死,也決不後退半步生的硬角兒,就因為這樣,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凍死了十九個人。那是十九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啊!如果不是這劣質的棉衣,他們怎麼可能死得這麼悲慘!」
??戚繼光說著說著喉頭哽咽,兩泡熱淚在他的眼圈裡打轉。張居正與戚繼光認識了七八年,還從未見他如此動情。不過,這件事本身也讓張居正悲憤填膺。他的眼前閃現出風雪交加的長城,閃現出那十九具凍得僵硬的屍體。他端著茶杯的手顫抖著,猛地,他將茶杯向地上一擲,隨著「咣」的一聲,張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
??「真是豈有此理!」?
??客廳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戚繼光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物,但依然被張居正的盛怒而震懾。他本來還有諸多憤怒要一一控訴,到此時反倒噤口無言了。張居正穩了穩情緒,又開口問道:?
??「戚大帥,此事你想如何處置?」?
??「寫摺子參他。」戚繼光氣呼呼答道。?
??「參誰?」?
??「王崇古大人。」?
??「參他何用,」張居正長嘆一聲,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給你的軍士制了棉衣,卻不知另有隱情。」?
??「另有什麼隱情?」?
??「這棉衣是武清伯李偉採購的。」?
??「怎麼會是他?」戚繼光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旋即又頹唐坐下,沮喪地說,「這麼說,我的兵士白死了的。」?
??「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誰,這筆賬一定要清算!」?
??張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滿臉不可侵犯的正氣,戚繼光心田裡騰起一股熱浪。??
??大雪時斷時續下了整整一夜,儘管五城兵馬司加派了巡邏兵士,城裡頭還是凍死了不少乞丐。還有一些破舊房子和流浪漢臨時搭蓋的草棚,都被大雪壓塌。一些在檐縫裡做窩的麻雀,許多都被凍成了冰糰子。這樣的大雪,京城裡已是好幾年未曾下過。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慶皇帝掌御時,碰到這等惡劣天氣,肯定會傳旨免朝,但如今的萬曆小皇帝,在張居正的教導下,立志要當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決不會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時,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滅滅的燈籠,這是巡邏軍士為上朝官員照道兒的。一乘又一乘轎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絡繹而來。?
??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由於有軍士徹夜掃雪,倒也乾乾淨淨片粒不存。官員們陸陸續續到達這裡,還沒有聽到序班的鞭響,故都三個一夥五個一堆湊在一起閑聊。卻說東南角的高牆下,幾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圍在一起說話,他們中有吏科給事中劉炫,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和戶科給事中孟無憂。這些言官一個個錦袍雕囊,手籠在袖子里,跺著腳還嫌冷。其中陳吾德一個人沒有戴護耳,故伸手捂著耳朵不停地搓動,劉炫瞧他那樣子,便取笑道:?
??「陳大人,你說這世上最不抗凍的禽獸是什麼?」?
??「豬,」陳吾德哈著氣說,「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裡不出來。」?
??「老兄差矣,」劉炫故作高深說道,「最怕冷的不是豬,是雞。」?
??「雞?你有何根據?」?
??「你說,人若冷,從哪兒冷起?」?
??「腳。」?
??「不對。」?
??「那你說從哪兒?」?
??「耳朵。」?
??「有何憑據?」?
??「腳冷了,可以跺可以跑,耳朵若是冷了,自己完全沒有解救之方。惟有一途,就是依你吳老兄,舉起兩隻手不停地搓。」?
??孟無憂靜聽兩人打嘴巴官司,這時插嘴道:「吳兄,就算你那歪理兒成立,也扯不上雞呀。」?「為啥扯不上,雞怕冷,乾脆只長兩隻比綠豆還小的耳朵,像咱們的吳大人。」?
??劉炫繞了半天的圈子,原來是變著法兒嘲弄陳吾德——他的小耳朵在六科廊是出了名的。眾人頓時鬨笑起來,陳吾德雖吃了悶虧,倒也不氣惱,反而湊趣說:?
??「劉炫兄你有所不知,我正好屬雞。」?
??「這很好,大家可稱你為雞兄了。」?
??雞兄與「雞胸」同音,瞧著陳吾德麻桿兒樣的身材,眾人越發笑得厲害。陳吾德仍不氣惱,卻神秘地把嘴湊近劉炫的耳朵,小聲問道:?
??「你知道李太后屬什麼?」?
??「不知道。」?
??「屬雞!」?
??「你……」?
??劉炫再也不敢置一詞,眾人也都愣住了。一直忍受愚弄的陳吾德,這時反倒開懷大笑起來,他用手指著劉炫與孟無憂等人,奚落道:?
??「我看你們真沒出息,一個個戴著耳罩。你們不是『雞兄』,幹嗎要把耳朵罩起來?」?
??「耳朵怕冷嘛。」孟無憂主動搭訕想緩和氣氛。?
??「你也知道耳朵怕冷?」陳吾德冷笑一聲,譏道,「那朝廷給咱們的耳罩,誰給取消了?」
??陳吾德說的這句氣話大家都懂:朝廷舊有規矩,每年立夏日,凡京師各衙門命官,皆可於工部領取摺扇一把,每年立冬領取護耳兩隻。前年,張居正奏請皇上把這兩項例賜取消了。理由是京師官員上衙都坐在暖房裡,如果他們可以得到皇上賞賜的護耳,那麼,北方九邊的六十萬將士卧冰踏雪保衛皇朝疆土,就更應該得到。這雖是一件小事,但因更改了祖制,也就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每逢冬天例朝碰到惡劣天氣,就有官員發牢騷,陳吾德便是其中一位。孟無憂聽出陳吾德的話中有譏刺首輔的意思,立刻沉下臉來反駁:?
??「陳大人,你今兒個真是吃了豹子膽,敢於犯上了。」?
??「咱犯誰了?」陳吾德偏著腦袋問。?
??「你隔山打牛。」?
??「你該不至於跑到你妹婿那裡告我的刁狀吧。」?
??陳吾德樣子蔫蔫的,但說出的話刀子一樣扎人。孟無憂最怕同僚提他與游七結親的事,如今被陳吾德戳到痛處,頓時惱了,正欲發作,忽見兵科給事中紀可觀氣喘吁吁地跑來。大家看他神色不對,有人趕忙問道:?
??「紀大人,出什麼事兒了?」?
??紀可觀答非所問:「咱一夜未曾合眼。」?
??「幹啥去了?」劉炫問。?
??「首輔傳示,讓我去了他家裡。」?
??卻說昨夜戚繼光進京之後,張居正便把兵部尚書譚綸、兵科給事中紀可觀等相關官員找到他的家,連夜商議處置策略。從首輔家出來已交了二更,紀可觀按張居正的要求,通宵未睡趕寫一份彈劾王崇古的奏摺。在場的言官們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故追問:「首輔找你做什麼?」?「出了大事了。」紀可觀還想說點什麼,卻見張居正的大轎已經抬進了廣場,他慌忙說了一句,「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說罷避向一邊。?
??寅時三刻,例朝時間到了,隨著三聲鞭響,眾官員迅速序班完畢,小皇上朱翊鈞在皇極門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須的儀式演過之後,朱翊鈞揚起他銀鈴般的嗓音,對身邊內侍說:?
??「傳鴻臚寺導引官。」?
??內侍立忙走出金台,高聲唱喏:「傳鴻臚寺導引官——」?
??立刻,一名身著五品官服的鴻臚寺導引官滾葫蘆樣跑進金台,朝御座納地便拜,喊道:?
??「臣孫起禮恭見皇上。」?
??朱翊鈞正襟危坐,睨著俯在階下的孫起禮,問道:「今日早朝,可有官員缺序?」?
??孫起禮答:「啟稟皇上,共有六十九名官員沒有參加例朝。」?
??「是何原因?」?
??「臣不知道,」孫起禮答罷又覺不妥,於是補了一句,「大概是畏冷。」?
??朱翊鈞沉著臉說:「朕不畏冷,元輔張先生、次輔呂調陽都不畏冷,不參加例朝者都是何人,膽敢藐視朝廷大法,嗯?」?
??金台兩廂高官,聽了都噤若寒蟬,他們明顯感到,這位小皇帝比起他的父親要嚴厲得多,這多半是張居正調教的結果。伏在地上的孫起禮,也是半句話都不敢回答。?
??「孫起禮,朕再問你,缺序者可有三品以上官員?」?
??「沒有。」?
??「四品呢?」?
??「也沒有,」孫起禮畏葸答道,「有兩個五品官,一個是御史付應禎,另一個是太僕寺副卿張佑龍。」?
??「馮公公傳朕旨意,將這兩人罰俸三月,剩下的統統罰俸一個月。」?
??「奴才領旨。」在御座之側的馮保回了一句。?
??朱翊鈞揮手讓孫起禮退下,又問坐在御座左側的張居正:「張先生,這樣處置是否得當?」
??張居正看了看兩廂鵠立的高官大僚,欠身答道:「皇上寬仁,對缺序例朝的官員,只是小懲而已。」?
??「應該如何?」?
??「對例朝缺序者,皇上必說一句『著錦衣衛打著來問』,這是前朝定例。」?
??「朕知道了。」朱翊鈞旨意既下不便更改,便轉入下一個程序,他又問,「各衙門有何事要奏?」?按奏事系列,理當吏戶禮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門依次排之。今兒個次序卻被打亂,通政司一名負責安排奏事的官員出班稟道:?
??「啟稟皇上,薊鎮總兵戚繼光有急事上奏。」?
??「戚繼光?」朱翊鈞問張居正,「元輔,戚繼光不是在薊鎮么,他怎麼也參加例朝。」?
??張居正答:「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員,若有急事大事上奏,亦可破例。」?
??「好,那就宣戚繼光入見。」?
??隨著唱班內侍「傳戚繼光——」的一聲銳喊,只見候在皇極門外的戚繼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御幄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跪下,高聲奏道:?
??「薊鎮總兵三品武官戚繼光叩見皇上。」?
??小皇上很喜歡戚繼光的英武之氣,把他端詳了一會兒,才啟口問道:?
??「戚將軍,你有何急事要奏?」?
??「臣請皇上看一件東西。」?
??戚繼光說罷,將隨身帶來的那件破棉襖雙手舉過頭頂,一名小內侍將它接過轉呈小皇上。?朱翊鈞伸頭來看,驚問:「戚將軍,你讓朕看一件破棉襖是何用意?」?
??「啟稟皇上,這是今年咱薊鎮兵士換季的棉衣。」?
??「剛換的棉衣,怎麼如此破舊?」?
??「皇上問得好,這棉衣布似魚網,棉如蘆花,都是發霉的劣品,」戚繼光說著猛地抬起頭來,望著皇上目光如電,憤懣說道,「皇上,臣領帶的士兵,就因為穿了這樣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長城上,就凍死了十九名。」?
??「啊!」朱翊鈞聞言色變,竟霍然一下站了起來,急切問道,「你是說,兵士凍死了?」?
??「是。」?
??朱翊鈞臉色漲紅,他看了一眼張居正,只見這位美髯師相也正目不轉睛盯著他。他躲過那目光,步下御座,走到戚繼光跟前,焦灼問道:?
??「這棉衣是誰做的?」?
??「是王崇古大人發下來的。」?
??「傳王崇古!」?
??「回皇上,王大人還在薊鎮。」?
??「令他火速進京!」?
??「是。」?
??馮保正欲傳旨,張居正一旁插話:「皇上,戚將軍的話尚未說完。」?
??「你接著說。」?
??朱翊鈞原地踱步,近前的大臣都看得真切,儘管眼下正值三九嚴寒飛雪飄灑,可是小皇上嫩白的臉上已是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戚繼光並不看皇上臉色,兀自奏道:「臣已調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薊鎮兵士的換季棉衣,全都交給武清伯李偉來做。」?
??「什麼,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將軍,你沒有搞錯?」?
??「回皇上,千真萬確!」?
??剛剛由馮保攙著回到御幄中坐下的朱翊鈞,頓時癱得像個泥人,馮保眼見情況不妙,大喊一聲:?
??「退朝!」??
??剛翻卯時牌子,停了半個時辰的雪又開始下了起來,紫禁城內一片混沌迷茫。退朝的小皇上心思重重地坐在暖轎里,戚繼光滿臉悲憤的樣子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方才在金台御幄中,他雖然心神不寧舉止失措,但被馮保等一班內侍挾裹著退朝時,他仍不忘讓內侍把那件破棉衣拿上。如今坐在暖轎中,他將這棉衣反覆翻看了好幾次,只覺得心裡頭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暖轎剛抬進乾清宮大門,他就拚命地蹬轎板嚷著停轎。抬轎的火者不敢違抗,便在鋪著積雪的磚道上停下了。朱翊鈞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轎來,踉踉蹌蹌走了幾十步路,到了乾清口門口長廊,他猶豫了一下,便放下登廊入室的念頭,而是刷地一下在雪地里跪下了,口中高喊:?
??「母后!」?
??每逢例朝,李太后都會陪兒子一道起床,兒子上朝了,她盥洗梳妝一番后,就會開始她每日的功課——焚香抄寫佛經。這會兒她剛抄了兩張箋紙,聽得兒子呼喚,她忙擱筆出來,忽見兒子挺身跪在雪地里,手上舉著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
??「鈞兒,你這是幹什麼?」李太后驚問。?
??「母后,……」?
??朱翊鈞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雙手把棉衣遞給母親,仰著頭已是淚流滿面。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4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回 老國丈上吊為避禍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文 / 熊召政
送走最後一撥求見的官員,天色又已黑盡,張居正揉揉發澀的眼睛,正欲喚轎前往積香廬,忽見一個人悄沒聲兒的走進了值房。他定睛一看來者是馮保,忙起身迎坐。馮保一邊跺著腳上的雪花,一邊脫下貂皮斗篷,說道:?
??「張先生,咱就知道你還沒走。」?
??「你怎的知道?」張居正笑著問。?
??「出了這大的事兒,你走得脫么?」?
??馮保說著便坐到張居正對面的黃梨木太師椅上。張居正聽出馮保的話外之音,便隨話搭話問道:?
??「馮公公帶了什麼好消息來?」?
??馮保明白張居正問話的意思。卻說戚繼光御前告狀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遍了京城。一個身經百戰威震敵膽名傾朝野的大將軍,告的是當今聖上的外祖父,被人譽之為「天下第一皇親」的武清伯李偉,還有什麼事情能比這件事更刺激?一時間,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各大小衙門,都沸沸揚揚地議論這樁新聞。有為戚大帥叫好的,有為戚大帥擔心的,也有人認為戚大帥這是小題大作故意與武清伯過不去的。更有人猜測這件事後頭的「玄機」,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來,戚繼光一直是張居正的座上賓。若沒有張居正在背後撐腰,戚繼光哪敢捋虎鬚犯上?兵士在長城上凍死,這件事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戚繼光完全犯不著為這點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這個險,肯定背後別有所因。讓人最容易聯想的,便是張居正要藉助這件事情拿皇室開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頒旨添征子粒田稅課,所有的皇親國戚便與張居正交惡。這些王爺侯爺駙馬爺,哪一棵樹底下,不聚著一群猢猻?哪一個猢猻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張居正每一新的舉措推出,都會招來一片反對之聲。此情之下,張居正常常有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的感覺。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偉,以求收到殺雞?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繼光當著眾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撐得不下了台。這件事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凡宮裡頭出了大事,第一個忙得腳不沾地的便是馮保。今兒個早朝之後,馮保先是在乾清
??宮幫著皇上向李太后稟報金台發生之事,爾後又猴兒巴急趕往萬安衚衕的武清伯府邸,搗騰
??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來內閣,原是有重要的情況前來通報。他從張居正的眼神里看出一絲急切,便有心撩撥他,他搓了搓被冷風吹僵的臉,繞彎子說道:?
??「張先生,不是咱數落你,你的心也著實狠了些。」?
??張居正一愣怔,問:「馮公公,此話從何講起?」?
??馮保道:「聽徐爵講,你昨夜裡對游七動了家法,把游七打得遍體鱗傷,徐爵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是有這事。」張居正一提這事就窩火,沉著臉說,「這個傢伙背著我和官場里的人勾勾搭搭,簡直無法無天了,不給點厲害,就剎不住歪風。」?
??「教訓教訓也是可以的,但又何必這麼認真,」馮保趁機勸道,「這世道兒上人心險惡,想找個貼心的管家不容易,依老夫看,這游七對你還算忠心,你叫他向左,他就不敢向右,大節不虧,這就是好人。」?
??張居正對馮保這席話不以為然,加之他平日對徐爵的張揚早有看法,於是委婉回道:?
??「對身邊的人管教不嚴,終究會釀成大禍,不穀不是說游七就已做下了壞事,但須得防患於未然。」?
??「老夫今天看吏部給皇上的奏摺,那個孟無憂已被貶官兩級發配雲南,張先生真是鐵面無私啊!」?
??「常言道,政如冰霜,姦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賊不生。不穀真的想當一個鐵面首輔,惟其如此,不穀才能做到不負天下。」?
??馮保不喜聽空落落的大話,於是搖搖頭,譏道:「不負天下,但你負了友親、親情。張先生,人畢竟有七情六慾。你對屬下要求嚴一些原也無可厚非,但不要太苛刻,否則,誰還肯替你鞍前馬後地效命呢?」?
??張居正聽出馮保話中有借題發揮的意思,但他不肯於此深究,而是吁了一口氣笑道:?
??「馮公公,多謝你賜教。未必你冒雪沖寒摸黑趕來,就為了與不穀商討家政?」?
??「哪裡哪裡,老夫的正事兒還沒說呢。」馮保正後悔方才的話說得重了些,也就隨地轉彎,言道,「張先生,你知道老夫從哪裡來?」?
??「不知道。」?
??「咱從武清伯府上來的。」?
??「啊,你見到武清伯了?」?
??馮保點點頭,滿臉不可捉摸的神氣。張居正見他賣關子,也不追問,只是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說:?
??「不穀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
??「你不能去!」?
??「為何?」?
??「這會兒,那老國丈恨不能生吞了你。「?
??「是嗎?」?
??「哪還能假?」?
??馮保說著,就把他去武清伯府上的情形講了一通。??
??馮保是在宮裡頭吃過午飯才啟轎前往武清伯府上的。剛進衚衕口,便見府邸門前鬧哄哄落了不少轎子。看到馮保的扈從儀仗招搖而來,堵在門口的人都慌忙避過一邊。對武清伯府邸突然間來了這麼多人,馮保並不感到奇怪。人情自古就是向燈的向燈,向火的向火。何況武清伯的特殊身份,出再大的事兒,也會有人趁機來大獻殷勤。但門口兒這些人臉上的神色都很慌張,倒叫馮保起了疑心。他甫一下轎,剛繞過照壁踏上甬道,便見一個人搖著臃腫的身軀從裡頭跑過來迎接。?
??「馮公公,你來得正是時候兒!」?
??那人使著鴨公嗓子嚷了一句。院子里雪光太強,馮保眯眼兒一瞄,見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他心裡頭不喜歡這個人,老覺得他陰陽怪氣的。但井水不犯河水,也犯不著得罪他,於是拱手一揖,笑道:?
??「原來是老駙馬爺,啥時候來的?」?
??「只比你早來片刻,」許從成眨著眼睛,不安地說,「咱是被武清伯家裡人請來的。」?
??「這就叫請對了人,」馮保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只有你對武清伯的心性,能安慰他。」
??「安慰他什麼?」許從成追在馮保屁股後頭叫嚷,「跟你馮公公比,我這個駙馬都尉,是鵝卵石塞床腳。」?
??「此話怎講?」?
??「百計都墊不穩的。」?
??馮保覺著許從成的這個俏皮話不中聽,正納悶為何是他出來迎接,一個念頭還沒轉過來,突然聽得近前什麼地方嗩吶聲大作,接著又見一群人從客堂里奔出來,一個個頭扎白綾,身上穿著白布襯裡的棉袍。這群人一邊跑,一邊撒著芝麻米粒兒,打頭的人披頭散髮,手上舞著一根大書一個「魂」字的幡竿兒。他們與馮保擦身而過,徑直奔向花園。馮保看清打頭的是李高,便驚異地問許從成:?
??「李高這又是搞什麼惡作劇?」?
??「他是在為他的父親招魂。」?
??「武清伯怎麼了?」?
??「他上吊了。」?
??「你說什麼?」?
??馮保只覺得腦袋一炸,頓時站在原地挪不開步兒。卻見李高領著那五六個白衣術士,正在花園磚徑上,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和著尖利的嗩吶聲,扯著嗓子唱起了《招魂調》:?
??魂歸來兮,東方不要去,?
??東方有毒龍;?
??魂歸來兮,西方不要去?
??西方有赤獠。?
??魂歸來兮,南方不要去?
??南方有蠻瘴;?
??魂歸來兮,北方不要去?
??北方有鴟梟……?
??這歌聲凄切陰森,聽了讓人毛骨悚然。馮保此時才明白為什麼門口那些人的臉色都那麼慌張。他見許從成站在客堂門口,像個看熱鬧的局外人,便推了他一把,焦急地問:?
??「武清伯真的尋了短見?」?
??「這還有假?」?
??「唉,」馮保長嘆一聲,又問,「喪帖發出去了嗎?派誰去宮裡頭送信了?」?
??「喪帖倒也不用發。」?
??「為啥?」?
??「武清伯沒死。」許從成忽然一笑說道,「他剛吊上蹬了凳兒,就被人發現,即時救下了。」?
??馮保如釋重負,指著李高說:「既然沒死,他招什麼魂呀,真是胡鬧。」?
??此時《招魂調》早就唱完,李高耳朵尖,聽到馮保數落他,便跑過來搶白道:?
??「咱爹命雖救下了,但魂卻嚇丟了,不趕緊招回,豈不成了痴人!」??
??聽馮保講完這段故事,張居正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武清伯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頃刻間就會變得非常被動。他這兩年推行改革之所以順風順水,主要依賴於李太后的支持。若自己在武清伯的問題上處理不好,李太后對他生了嫌隙,則一切所謂的「政績」都變成了虛熱鬧。首輔這一職位,說起來權傾天下,究其實來只不過是皇上的奴僕而已。張居正想著想著,不覺生了揪心之痛。他儘力壓下凄涼情緒,問馮保道:?
??「馮公公見到武清伯了?」?
??「當然見著了,」馮保已注意到張居正眼神的變化,審慎地說,「沒見到武清伯,咱哪敢回來。」
??「他怎麼樣?」?
??「這老頭兒嚇得不輕。李高把咱領到他的床前,咱看到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滿嘴都是醋味兒。」?
??「這是咋回事?」?
??「他人昏迷了,為了讓他醒過來,家裡人張羅著給他灌了一大碗醋。」?
??「他和你說了些啥?」?
??「說啥,他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沒想到武清伯如此膽小。」?
??張居正半是感嘆半是鄙夷,馮保盯著他,緩緩說道:「早晨戚繼光告御狀,文武百官個個都仄著耳朵聽得清清楚楚,這大的陣勢,有誰不怕?」?
??「是啊,風波既已形成,迴避是迴避不了的,」張居正剛鬆弛的神經又緊張起來,他喟然長嘆一聲,問道:「不知李太后如何看待這一事件。」?
??馮保揣摩張居正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說:「張先生,老夫知道你眼下最怕的事情是李太後顧及私情而不能秉公謀斷。」?
??不穀是有一些擔心。」張居正老實承認,旋即又改口說,「轉而一想,這擔心又是多餘的,太后深明大義,處事施政,莫不以社稷綱常為重,她決不可能因小私而棄大公。」?
??馮保不想挑破張居正的掩飾,而是把小皇上退朝後在乾清宮門口跪舉破棉衣的事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通,最後說:?
??「李太后問老夫,戚繼光所言兵士凍死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咱當即回答,戚將軍久經戰陣,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英雄,絕不可能在皇上面前說半句假話。」?
??張居正聽罷,憂心忡忡說道:「太后如此問話,恐怕別有心思啊。」?
??「這是肯定的,」馮保正想利用這件事做文章,讓張居正不敢小瞧他,於是表示關切地說,
??「其實李太后也知道,支持戚繼光告御狀的,是你張先生。」?
??「這一點不穀也不想隱瞞。」?
??馮保本以為張居正會遮掩,沒想到他答得如此坦然,他當下一愣,問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這關乎朝廷法度。」?
??「但你也該想想後果,」馮保勸道,「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萬之眾,縱凍死幾個,終無礙於大局。但武清伯李偉只有一個,你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了李太后。這後果是什麼呢?高拱去職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結怨於太后么?」?
??平心而論,馮保說的是實情,正因為是實情,才更讓張居正感到了官場的殘酷與政局的不可捉摸。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與擇機行事的能力。他向馮保投以感激的一瞥,動情地說:?
??「多謝馮公公的提醒,不穀執掌政府以來,每事都得到馮公公的無私奧援,這一點不穀深藏在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馮公公正是不穀最為信賴的良師益友。但是,這一次戚將軍御前告狀一事,不穀竊以為不會得罪太后。」?
??因有幾句奉承話墊底兒,馮保眉開眼笑。他問道:「說說你的理兒,為何不會得罪太后?」
???張居正答:「因為不穀從未想到要把武清伯怎麼樣。」?
??「但戚繼光告的就是他。」?
??「告歸告,處理歸處理,這是兩碼事。」?
??「既不懲處,又何必告他,這不是白得罪人么?」?
??張居正悠悠一笑,回道:「太后最英明之處,在於她明白一個許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個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我們,而得實惠的是皇帝自身。馮公公你把內宮二十四監局治理得井井有條,你安排了那麼多勤勉肯乾的監官,請問哪一個是為你服務的?不穀執掌政府推行改革,行富國強兵之路,如今不過兩年,太倉里從一無所有到今日積貯了四百多萬兩銀子,其中又有哪一兩銀子可以裝入我張居正的腰包?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輔佐小皇上,開創朱明王朝的太平盛世么?」?
??張居正娓娓道來,馮保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覺得張居正的話句句在理,但他素來不肯在朝廷的大政方針上發表高見。此時,他依然只問很現實的問題:?
??「你為何要把武清伯作為靶子?」?
??馮保的問話點在「睛」上,記得兩年前出任首輔前夕,在天壽山上,他曾對故友何心隱講到官場的頑症之一乃是朋黨政治。經過兩年多時間的釐清,以高拱為首的朋黨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通過子粒田徵稅一事,他發現皇親國戚這一朋黨已成為他推行改革的最大阻力。
??儘管武清伯李偉並不是這個朋黨的首領,但他在這個圈子內的地位最高,影響最大,若是能把他懲治懲治,對其餘的皇親國戚就能取到震懾作用。古人云:「破民間盜賊易,破朝中朋黨難。」惟其難,他才想著要花大力氣對付。但這些話對任何人都不能明講,只能私藏於心。張居正與馮保談話向來極有分寸,這會兒更不肯把心思完全敞開,他想了想,答道:?
??「實是因為武清伯製作的棉衣太不像話。」?
??「王崇古把這筆生意送給武清伯做人情,這事兒當時就有人議論,記得有一次老夫還問過你此事,你的態度也是默許的,為何如今一變初衷,又要追查此事?」?
??「不錯,當初不穀是默許的。」張居正點頭承認,接著又說,「不穀當時慮著因子粒田徵稅,武清伯有些損失,他想做這筆生意補回幾個銀子,此事雖不合法,卻也無悖情理。但不穀默許的是讓他做這筆生意,而不是讓他以劣充優,弄些發霉變質的布疋棉花來制衣服。」?
??「是啊,武清伯這件事情是做得不大體面,」馮保附和著說道,「咱替他算了筆賬,這一套破棉衣,最多值二錢銀子,可是王崇古給他的工價銀,是一兩一套,你說,這筆生意他賺了多少?太黑了!」?
??「李太後知道這個內情否?」張居正趁機問道。?
??「暫時還不知道,」馮保覷著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若張先生想讓李太後知道,老夫隨時都可以到乾清宮稟報。」?
??很明顯,馮保想利用手中的通報大權來拿捏張居正,目的是讓張居正買他這個人情。張居正雖然厭惡與人做交易,卻又明白眼前這位內相實在得罪不起,只得以問話的方式表達己見:
???「馮公公,你去武清伯府上,是不是奉李太后之命?」?
??「正是。」?
??「那你就應該把真相如實稟報。」?
??「真相多多,老夫該說什麼,又不該說什麼呢?」?
??「有哪些真相?」?
??「譬於說,武清伯上吊,說不說?」?
??「這個……」張居正感受到馮保笑面虎的厲害,只笑著答,「說與不說,決定權在馮公公。」?「依咱說,該說!」?
??張居正身子一震,說:「你若講起此事,李太后心裡頭肯定難過。」?
??「老夫不會讓她難過,而是讓她怒氣沖沖。」?
??「怎麼會有這種可能?」?
??「張先生,實話告訴你吧,武清伯並沒有上吊,老夫一見他那副樣子,看他躲躲閃閃的眼神,就知道所謂上吊,是他那現世寶兒子李高和駙馬都尉許從成兩人合計出的一個陰謀,他們想以此要挾李太后,不要給武清伯任何懲處。」?
??「原來是這樣,」張居正恍然大悟長出一口氣,對馮保投以感激的眼光,說道,「若不是馮公公明察秋毫,險些讓他們弄出個新騙局來。」?
??「張先生,還有更令你驚奇的事呢。」?
??「哦!」?
??馮保坐乏了,站起身捶了捶腰,復又坐下說道:「你知道武清伯把這棉衣生意交給誰做了?」?「不知道。」?
??「你猜猜?」?
??「這哪猜得出來。」張居正兩手一攤。?
??「老夫說出這個名字,包你嚇一跳,」馮保說,就一字一頓念了三個字,「邵、大、俠。」
??「真的是他?」張居正雙眼一亮。?
??「千真萬確,武清伯親口對老夫所講。」?
??張居正霍地站起,興奮地說:「這事情就好解決了。」?
??「老夫知道張先生如何解決,」馮保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道,「你可以藉此薄懲武清伯,以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同時重辦邵大俠,更是做到了一箭雙鵰。邵大俠不除,終是禍害。」?張居正笑了笑,沒有作答。??
??大約五天以後,一乘四人抬女轎在乾清宮后遊藝廊門口停了下來,從轎上走下一名裊裊婷婷的女子。她穿著一件紅緞大團花的對襟襖兒,外頭披著一襲白綾襯裡的紫貂斗篷。雖穿棉著彩,卻一點不顯得臃腫和俗氣。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積香廬中的女主人玉娘。一大早,宮裡頭就放了轎子到積香廬,傳旨說是李太后請玉娘過去敘話兒,玉娘不敢怠慢,忙梳妝打扮一番,然後登轎而來,到遊藝廊的門口,已是辰時三刻了。聽得落轎聲,尚儀局女官容兒忙掀開棉簾兒迎上來,笑道:?
??「玉娘,快進來,太后早等著你!」?
??玉娘也不及答話,隨著容兒進了遊藝廊,朝坐在榻椅上的李太后跪下行禮。李太后笑吟吟地讓她起來坐在自己身邊,拉著她的手問:?
??「玉娘,這些時做什麼了?」?
??「啟稟娘娘,張先生讓奴婢讀《女誡》。」?
??「讀《女誡》?」李太后頗覺奇怪,追問道,「張先生怎麼讓你讀這個?」?
??「他也沒說為什麼,大約是看奴婢任性,沒有大家閨秀的那份矜持,」玉娘說著眼帘兒一挑,又道,「太後為《女誡》寫的序言,奴婢已背得爛熟。」?
??李太后頓時想起隆慶六年六月間的事,六科廊一幫言官人手一冊洪武皇帝親自審訂的《女誡》,爭相傳閱,以此暗示她女流干政有悖祖制。當時張居正為她出主意,由她個人捐資印行《女誡》五千本頒發天下,並親撰序言,以此回擊那幫惟恐天下不亂的饒舌者。這一招兒還真靈,那些反對者再找不著鬧事的口實了。那篇序言雖是張居正代撰,但很合她的口味,因此一字不曾更易。如今聽說玉娘能把它背誦下來,心中大感快慰,便問侍立一側的容兒:?
??「容兒,你有《女誡》一書么?」?
??容兒一屈膝,稟道:「有,娘娘曾賜奴婢一本。」?
??「你可否背來那篇序言?」?
??容兒臉色騰地一紅,局促不安地回答:「啟稟太后,奴婢不曾背得。」?
??「還是張居正調教有方,」李太後由衷地讚賞,「張先生的身上真有古大臣之風。」?
??玉娘一向沒有受到過拘束,因此也不懂得怕人,李太后話音一落,她就接嘴問道:?
??「請問太后,什麼叫古大臣之風?」?
??「為社稷輕生死,對皇上忠心不二。」?
??「若是這兩點,首輔老爺倒當之無愧。」說到這裡,玉娘小嘴一噘,又道,「但有時候,
??也顯得不通人情。」?
??「說說看,張先生怎的不通人情?」李太后非常有興趣地問。?
??「奴婢已經有五天見不著他的人了。」?
??玉娘說著眼圈兒一紅,竟撲簌簌掉起了眼淚。這一哭反倒勾動了李太后的心思。?
??卻說那天早上,當小皇上跪在乾清宮門外雪地里把那件破棉衣舉給她看的時候,她彷彿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想起了在鄉下碰到的那些穿著破棉襖的小乞丐。等到小皇上講完早朝的事情,她情不自禁抱起小皇上,母子倆相互依偎著痛哭一場。但是,當最初的激動平息下來,她開始冷靜地思慮這件事的後果時,心中的憐憫便受到了巨大的挑戰——她開始為這件事的後果而擔心。如果這件事不是發生在她的父親武清伯身上,她肯定就會立即讓小皇上頒旨嚴懲當事者,但現在她卻頗費躊躇。她是天下第一孝女,她不能沒有親情,更不可能依據《大明律》懲治貪官條例,把自己的親生父親投進監獄,甚或送上斷頭台。當然,她也不能無視天下輿情,無視長城上凍死的冤魂——沒有餐風飲雪執戈待旦的這些將士,這虎踞龍盤雲蒸霞蔚的社稷江山,這鐘鳴鼎食錦衣玉饌的朱明皇族,恐怕早就成了異族鐵蹄下的敗柳殘花。此時,她才深深感到,以她的能力,以她兒子小皇上的能力,都無法擺脫這種困境,以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兩全之策。這時,她想到了張居正,她讓馮保去武清伯府上去探聽虛實,然後再去內閣打探張居正的口風。當她聽到張居正準備「李代桃僵」懲治邵大俠而讓武清伯「金蟬脫殼」時,她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下,她才重新變得優雅。她再次感激張居正,但礙於男女有別,她不能隨時召見。因此,她才想到要把玉娘找來敘話,目的是從她口中得知張居正的近況,卻沒想到張居正連她那兒也未曾去得,以致引起這位美人兒傷心落淚。一朵美麗的花才能真正理解另一朵花的美麗;當一個女人因愛而生創痛時,惟有另一個女人才真正知道這創痛何其深刻。望著玉娘珠淚漣漣,李太后忘了自己的萬乘之尊,竟伸手去給她揩眼淚,勸道:?
??「玉娘,你不要錯怪了張先生。」?
??玉娘停住啜泣,哽咽著說:「奴婢沒有怪他,但奴婢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
??「前幾天下那麼大的雪,張先生每天都很晚回家。就說前一天夜裡吧,那可是滴水成冰的天氣,皇上遣人到內閣去看,發現張先生還在當值批覽奏摺,當下央我親手煮了一碗羹湯送了過去。」?
??「老爺這麼辛苦?」玉娘揩著淚痕問。?
??「可不是,」李太后嘆著氣說,「皇上年小不能親政,國家又這麼大,凡事都須得張先生操心。」?「太後為何不多用幾個人,給老爺分擔一下。」?
??「傻丫頭,朝廷里的首輔只能一人來當,何況張先生這樣的大臣,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總不能讓他一人累死呀。」?
??「這倒也是,」李太后沉吟半晌,對容兒說,「容兒,你落空兒告訴馮公公,讓他轉告張先生,內閣再物色一兩個輔臣,給他當下手辦事。」?
??「是。」容兒回答。?
??經李太后開導,玉娘的心情好多了。她見李太后對張居正如此信任和關心,心裡頭也替他高興,又隨口說道:?
??「老爺平常忙也說得過去,這冰天雪地的時候兒,一年的賦稅也都收了,他還忙些什麼?」
??「是啊,到年底了,他本該歇口氣兒,誰知又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呢!」李太后感嘆著說,
??接著又問玉娘,「你老家是哪兒的?」?
??「蘇州。」?
??「啊,原來同容兒是老鄉,」李太后側過頭去看了看仍在發窘的容兒,接著說,「容兒離家早,對故鄉事已是記得不大真切了,有些事兒倒想問問你。」?
??「太后想問什麼?」?
??李太后忽然遲疑了一會兒,才問道:「玉娘,你知不知道邵大俠這個人?」?
??「邵大俠?」玉娘身子一震,脫口問道,「太后怎麼突然問起他來?」?
??「怎麼,你認識這個人?」?
??「奴婢知道他,」玉娘因不知太后是為何事打聽邵大俠,故不敢貿然講出實情,只敷衍道,
??「這個人在南京、揚州和蘇州等地都很有名。」?
??「為何有名?是因為有錢還是因為有勢力?」?
??「也許都有。」玉娘從李太后的眼神中,看出她並不知曉自己同邵大俠的關係,心略寬了寬,便替邵大俠說起好話來,「聽說邵大俠人很仗義,揚州城中的乞丐,倒有一半靠他養活。」?
??「是嗎?」李太后臉色一沉,喃喃自語道,「這個人一方面巴結賄賂官府,一方面又在民間廣施錢財收買人心,他這種作法,哪像是個正兒八經的生意人。」?
??「那,太后說他像什麼?」?
??「咱覺得他圖謀不軌,心存異志,」李太后答非所問,「這種人不除,對朝廷是個禍害。」
??玉娘如聽霹靂,但她是個靈性女子,知道此時若再失態,必定會引起李太后的懷疑,便竭力保持鎮靜,以局外人的閑散口氣問道:?
??「太後為何要除他?」?
??「他弄了二十萬套劣質棉衣運到薊鎮,結果在前幾天的暴風雪中,一些穿了這等棉衣的兵士,被凍死在長城上。」?
??「啊!」?
??「你方才埋怨張先生五天沒上你那裡去,卻是不知道張先生正在處理這件事兒呢。」?
??「他怎麼處置邵大俠?」?
??「抓起來,明正典刑。」?
??李太后說這句話時,不單恢復了議政時的那股潑辣勁兒,眼神里還透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機。玉娘頓時驚呆了,臉色白煞煞地甚是難堪,李太后看她這副樣子,狐疑地問:?
??「玉娘,你怎麼了?」?
??「嚇的,」玉娘盡量掩飾,佯笑著說,「一聽太后說殺人的事兒,奴婢就害怕。」?
??李太后相信了她的解釋,心裡頭對她更是憐愛。硬是把她留下來吃了一頓午膳才放她出宮。
??玉娘回到積香廬中,已是半下午了。她一頭扎進卧房倒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嚶嚶地哭泣起來。玉娘本是個知恩必報的多情女子,乍一聽說將她救出風塵苦海的恩公邵大俠惹上了殺身之禍,她就心如刀扎。除開張居正,如果說世界上還會有一個男人讓她牽腸掛肚的話,那這個人就是邵大俠。她與張居正是兩情相悅,是鸞鳳和鳴耳鬢廝磨的閨房之樂;而與邵大俠則是另一種感情,儘管邵大俠比張居正還要小几歲,但她卻將邵大俠視為父輩,是值得她信賴依靠的人物。今年春上,當邵大俠求她請張居正寫信給胡自皋就近照拂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能為邵大俠作一點有用處的事,她的心靈便會獲得極大的安慰。如今恩公出了這大的事情,性命都不保,她腦海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救他。她知道眼下惟一能救下邵大俠性命的人就是張居正。她在為邵大俠傷心落淚之時,內心中也還存有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暮色降臨,丫環進來喊玉娘下樓用膳,玉娘不搭理她,只揮手讓她退下。又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寂靜的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張居正到了,心裡頭一熱,剛剛停下去的眼淚又溢出了眼眶。?
??聽得推門聲,張居正匆匆跨進門來,他一見屋子裡黑咕隆咚的,便吩咐隨他一起上樓的小鳳兒掌燈。屋子裡片刻亮堂起來,張居正瞧見玉娘俯在床上,正無聲地抽泣,便輕輕走到床邊坐下,拍了拍玉娘的肩膀,柔聲問道:?
??「玉娘,又有何事,令你如此傷心?」?
??玉娘不吭聲,張居正又道:「是不是怪我幾天未曾來陪你,又生我的氣了?」?
??玉娘聞聽此言,反而肩膀一聳哭出聲來,張居正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正不知如何解勸,玉娘忽然翻身下床,一下子跪在張居正的面前:?
??「老爺,你得救救奴婢的叔叔。」?
??「你叔叔,你叔叔是誰?」張居正一時沒會過來。?
??「就是你替他寫信給漕運總督的那個人。」?
??「哦,是他,」張居正一下子明白了,但故意裝憨兒說道,「他怎麼了?」?
??「老爺,你別再瞞著我,奴婢什麼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你正在辦奴婢叔叔的案子,你要殺他。」?
??「你叔叔是誰?」?
??「邵大俠。」?
??「怎麼,你叔叔是邵大俠,」張居正仍然在做戲,大驚失色地說道,「你上次並沒有對我說實話。」?
??「太后對我說,邵大俠要被明正典刑。」?
??「是啊!」張居正盡量讓玉娘看出他心情沉重,他撫了撫玉娘的秀髮,勸道,「玉娘,你先起來,有話慢慢說。」?
??「老爺,你不答應,奴婢就不起來。」?
??張居正長嘆一聲,心裡不肯再對玉娘隱瞞,遂答道:「你這位叔叔,我現在實難救下。」?
??「為何?」?
??「皇上親自批准的捉拿邵大俠的拘票,已從刑部開出四天了,這會兒恐怕已到了揚州。」?
??「小皇上聽李太后的,你去求李太后。」?
??「事涉朝廷法紀,李太后斷不肯循這個私情。」?
??「你別託詞兒,」玉娘一時情急,竟說了一句冒失話,「奴婢早看出來,李太后對你有意。」?
??張居正聞聽此言頭皮一炸,揚手一個耳光「啪」地一聲打在玉娘粉嫩的面頰上。剎那間,打人者和被打者都一齊驚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玉娘才捂著火辣辣的面頰,「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玉娘!」?
??張居正伸手過去把玉娘攬進懷中,他為自己的魯莽與衝動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5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一回 扇子廳扶乩問神意 總督府設宴斬狂人 文 / 熊召政
揚州城裡的鄭師公,以扶乩著名。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俠的管家——那個麻臉矮銼子請到府中扇廳。邵大俠早就坐在那裡等候,鄭師公一坐下就問:?
??「邵員外,聽說你要請乩?」?
??「正是,請鄭師公儘快布置。」?
??鄭師公一面吩咐隨他來的兩個丫角童子擺好乩盤,懸好一支簽筆,一面問道:?
??「不知邵員外為何事請乩。」?
??「莫問何事,你儘管請神降筆就是。」?
??見邵大俠一臉峻肅之色,鄭師公再不敢多問,而是麻利地布置好法事,取下腰間的小銅鑼「?」地敲了一聲,旋即口中振振有詞念起咒語來,兩個乩童更不說話,穩穩地扶了乩盤,頃刻間,便見那支懸著的簽筆宛若被人握住,在紙上緩緩蠕動,大約一炷香工夫,乩盤上留下一首詩:搔首秦淮淚滿箋,?
??銜悲伏臘別殘年。?
??南城鼓角邀誰聽,?
??北地胭脂恨我傳。?
??天不憐才湘水曲,?
??夢猶磨劍蔣山寒。?
??布衣此去長亭遠,?
??何處松楸起暮煙。
??占完乩,鄭師公停了咒語,從乩盤上取下這首詩,看過一遍后,才忐忑不安地遞給了邵大俠。?從扶乩開始,邵大俠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乩盤,他早從那「附神」的筆下讀到這首詩。?「邵員外,怎地出了這樣的詩?」鄭師公驚慌失措。?
??「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
??鄭師公避開邵大俠錐子樣的目光,搓著手不安地說:「這詩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俠吩咐管家封出十兩紋銀送給鄭師公。得了如此豐厚的饋贈,鄭師公心下感激,又獻
??勤說道:?
??「要不,再請神降筆一次?」?
??「神已見示,何必再請,鄭師公,你請回吧。」?
??送走鄭師公,邵大俠問麻臉:「現在外頭的情形如何?」?
??「還是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在門前轉悠。」?
??「是啊,布衣此去長亭遠,何處松楸起暮煙,看來難逃此劫了。」邵大俠自言自語,陷入了沉思。?
??卻說兩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錢生亮差人馬不停蹄從北京送來急信,把戚繼光拿著破棉衣至御前告狀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並言武清伯在馮保授意下已把責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緝拿重辦。作為武清伯的管家,錢生亮本不該人在曹營心在漢向著邵大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俠的好處太多,又景慕邵大俠的為人,這才冒了天大的風險送出這封信來。
??邵大俠拿到這封信后,本該立即出逃,憑著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響,他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官府鷹犬的鼻子再靈,也無法找到他的行跡,但他歷來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寧可轟轟烈烈地死,也不願無聲無息地活著。接錢生亮信不過一天時間,他就發覺門口已出現了官府的密探。這時候,只要他下決心,就仍有機會走脫,但他想知道天意,於是讓管家請來鄭師公扶乩。?
??現在,他拿著這八句乩詩,逐字逐句地分析參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傳」一句,他暗自思忖: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張居正求情,或許自己就有一線生機,但立刻他又否認了這個想法,因詩中用了一個「恨」字。也許,他當年把玉娘帶到北京就是一個過錯。張居正愛她,乃因為她是天生尤物。張居正害怕高拱東山再起,必欲剪除其黨羽,此情之下,對他邵大俠豈不是除之而後快?關於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難辯。這二十萬套棉衣,
??武清伯李偉一個子兒也沒花。他從胡自皋那裡弄出一批鹽引,賺出二十萬兩銀子后,除分給胡自皋十萬兩外,又從餘下的十萬兩中,拿出三萬兩銀子為柳湘蘭在小秦淮旁邊購置了一處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二萬兩銀子,剩下的五萬兩銀子用來製作二十萬套棉衣肯定不夠,於是只好買下一批被水漬過的梭子布,以劣充優。這批棉衣發往北京以後,他就一直心裡不踏實。但轉而一想,這是白送給武清伯的禮物,頓時又心下釋然。卻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一批劣質棉衣,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正當邵大俠心下凄涼思考對策的時候,扇廳里又進來一個人,踅到他跟前,沙啞地喊了一聲:?「老爺!」?
??邵大俠一看,見是那個老駝背——他是邵大俠僕役中年紀最大的,大約有六十多歲,便問:
???「你有何事。」?
??「小的聽說老爺有了麻煩。」?
??「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臉色。」?
??「是啊,」邵大俠嘆一口氣,卻盡量表現得輕鬆隨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欽犯。」?
??「那你還不快逃。」?
??「往哪兒逃?」邵大俠伸頭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見他的私家碼頭前正停著一艘遊船,他指了指那船,對老駝背說,「你看看,前後門都是官府的捕快。」?
??「老爺只要肯走,甭說這幾個捕快,再來多一點,小的也能對付。」?
??「你?」?
??「對,我。」老駝背費勁地揚起腦袋,盯著主人說,「小的略通拳術。」?
??老駝背說罷,順手拿起高腳几案上的一隻銅燈台,兩手一拍,那隻銅燈台頓時扭曲變形,邵大俠見此大驚。他記得數年前的一個寒冬,他去高?寺敬香回來,看到一個佝僂老人卧在橋洞底下都快凍僵了,便吩咐手下將這老人抬回家救治,隨後又收留了這位老人,他就是眼前這位老駝背。同老駝背一樣,邵大俠府上的那些丑仆,多半因患殘疾而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是他一一收留了他們。儘管親友對這些人看不順眼,他對他們卻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老駝背做事勤勉,但人很木訥,卻是沒有想到,他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不由得讚歎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老郭你還有此手段,這麼多年,你卻一點痕迹都不露。」?
??老駝背無心說閑話,只催促道:「老爺,事不宜遲,咱們快走吧。」他的話音一落,只聽得門外傳來一片嚷聲:?
??「老爺,走吧!」?
??邵大俠走到門口一看,見闔府幾十號僕人都聚齊在門外的草坪上,參參差差跪了一片。他的眼睛立刻濕潤了,他朝大家抱拳一揖,言道:?
??「多謝你們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來,理當承擔責任。」?
??「老爺,你何罪之有?」麻臉管家憤憤不平地質問。?
??「有,」邵大俠沉痛答道,「因為穿了咱邵某製作的劣質棉衣,那些無辜的兵士們凍死在長城上,這罪過還不大嗎?老、不,再不能叫你老郭了,郭大爹。」?
??「小的在。」老駝背上前一步。?
??「這裡是五千兩銀票。明天,你將它平分給城中八大寺廟,知會那些方丈,讓他們盡心儘力,各做一場法事,超度那些凍死的兵士。」?
??「小的遵命。」?
??老駝背莊重地接過銀票,小心翼翼把它藏好,邵大俠又喊過麻臉管家,對他吩咐道:?
??「我去后,你把我的家產一分兩半,一半用來撫養孤兒寡母,一半作為你們僕役的川資,你們都跟了我多年,沒沾什麼光,邵某隻能在此說一聲對不起了。」?
??當邵大俠再次抱拳長揖時,眾僕役已是一個個泣不成聲。安排了後事,邵大俠反而心中暢快了許多,他高呼一句:「擺酒!」今夜裡,他要與家人僕役一醉方休。?
??少頃,膳廳里擺下了幾桌筵席,邵府里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門子廚役,無分貴賤都一齊入席,酒過三盞。邵大俠問老駝背:?
??「郭老爹,會舞劍否?」?
??「略知一二。」?
??「那好,咱們乘著酒性兒對舞如何?」?
??「小的奉陪。」?
??言罷就有人送上兩柄魚腸劍來,邵大俠與老駝背各取一把,連袂走進扇廳,只見兩道劍光一閃,兩人騰挪起勢。?
??隨著兩人的生風劍舞,邵大俠的夫人親自操琴,一班明眸皓齒的侍女齊聲唱道:??
??今夕何夕兮,雪滿關山,?
??今夕何夕兮,劍光閃閃。?
??漢宮柳,無須怨,?
??垓下歌,何足嘆!?
??胸中噴出英雄氣,?
??直欲拍馬斬樓蘭。?
??好男兒,志難伸,?
??別故園,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別離,?
??悲莫悲兮眼欲穿……?
??一班嬌娃的吳儂軟語,唱這等壯懷激烈的慷慨悲歌,雖不能豪邁,卻更能讓人體會到什麼叫肝腸寸斷。就在劍舞歌聲酒香淚水的交匯之中,忽聽得院子里突然響起囂囂雜雜的腳步聲,邵大俠舉目看時,邵府里裡外外已是一片燈光火把。他知道捉拿他的人到了,頓時擲了劍,操起一大觥酒一揚脖子喝乾。??
??當夜,邵大俠並沒有被關進揚州府大牢,而是被送往漕運總督衙門的刑捕房羈押。這皆因南京刑部前來督辦此案的右侍郎史大人,慮著邵大俠在揚州神通廣大朋友眾多,怕有閃失,故有此動議。漕運管著一條自杭州至北京通州的大運河,沿途治安懲治盜賊加之糾舉違法官兵,一年有多少刑事發生?因此,漕運總督衙門的刑捕房比之揚州府大牢還要森嚴。加之總督大人王篆又當過北京五城兵馬司的堂官,問讞斷獄很有一套,把邵大俠放在他那裡羈押,諒不至出什麼差錯。?不知是懾於邵大俠的威名還是因為他曾是王篆的座上賓,刑捕房的獄倒也沒怎麼為難他。
??收監不久,邵大俠斂了心思,正欲上床歇息,忽聽得甬道上又有踢踢沓沓的腳步聲傳來,接著見到一群獄卒將一個人推進對面一間牢房,然後咣?落鎖。獄卒們盡行退去,被關進去的那個人踢著門大聲嚷道:?
??「這是什麼鬼地方,你們欺侮本官,回來!」?
??「本官,哼,啄米官。」獄卒丟下一句話,鬨笑而去。?
??邵大俠一聽說話的聲音像是胡自皋,不禁心下一驚,當即跑到鐵柵牆前,朝對面房子喊道:
???「喂,可是胡大人?」?
??關在對面的正是胡自皋,他濫批鹽引大肆收受賄賂的事早就在監控之中,戶部尚書王國光秉承張居正的密諭,在兩淮鹽運司衙門安排了不少眼線。他與邵大俠勾搭謀取不義之財的事,都被這些眼線暗中收集了確鑿證據。所以,此次趁小皇上批旨嚴查「棉衣事件」捉拿邵大俠之機,張居正毅然決定連胡自皋一體擒拿。?
??再說胡自皋聽得有人喊他,忙跑到柵牆跟前朝對面牢房張望,燈火昏昏,他依稀看見邵大俠粗壯的身影,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邵員外?」?
??「正是。」邵大俠又問,「胡大人怎麼也到了這裡?」?
??「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胡自皋垮著臉,沒好氣地說,「你說,你為何事被抓來?」?
??「為那二十萬套棉衣。」邵大俠平靜回答。?
??「可不是,」胡自皋尖著嗓子叫起來,「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你是個喪門星。」
??
???邵大俠認定胡自皋被抓是受自己牽連,因此心裡頭充滿深深的自責,儘管胡自皋辱罵,他仍耐著性子道歉道:?
??「邵某連累你遭此牢獄之災,心中已是惶恐萬分,還望胡大人見諒些個。」?
??「見諒,哼,如果我的前程因此受到影響,我和你就沒完。」?
??邵大俠嗤然一笑:「胡大人既如此說,那你我之間的梁子,算是結定了。」?
??「為何?」?
??「你的前程,恐怕是徹底沒有了。」?
??「扯蛋!」胡自皋一跺腳,憤然回道,「你不要小瞧了我胡自皋,我和你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就因為你披了這一件官皮,而我僅只是一介布衣?」?
??「非也,」胡自皋得意地一笑,「你是欽犯,劣質棉衣是你做的,與我何干?」?
??
??邵大俠譏道:「既然與你不相干,你為何還要責怪邵某連累了你呢?」?
??「因為,因為……」?
??「因為制棉衣的銀子,是從你那兒賺到的,因為你怕我邵某貪污你的人情,棉衣漕運到京時,你還派了一名親信師爺隨從,一起與武清伯見面,是不是?」?
??邵大俠一番奚落,刺得胡自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拿眼橫著邵大俠,悻悻說道:?
??「我會給皇上寫摺子辯冤,這劣質棉衣與我胡自皋沒半點干係。」?
??「如果胡大人能為自己開脫得一乾二淨,我邵某當然高興,我這個人,一輩子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只是,」邵大俠話鋒一轉,又道,「胡大人,邵某擔心你有口難辯啊!」?
??「這個不用你邵員外擔心,本官自有辦法。」?
??「靠馮公公是不是?」邵某一語中的,直剖胡自皋的心思,「胡大人,我知道你這巡鹽御史一官,是馮公公賞給你的,他是你的後台,這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眼下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胡自皋雖覺得邵大俠的話不無道理,但他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兀自斥道:?
??「你邵員外一天官也未曾做得,哪裡懂得官場之事。」?「溜須拍馬,投機鑽營的事,邵某雖不會,但官場之爾虞我詐,口密腹劍的現象,我邵某還是略知一二。」?
??胡自皋此時最怕聽的就是這樣的話,於是,又心虛地問:「你說說,我為何就要死心?」?
??邵大俠分析道:「胡大人你想想,如果馮公公保你,你怎麼可能這會兒會呆在這陰暗潮濕冷似生鐵的大牢里呢?」?
??「那是因為有聖諭,要拿我問讞。」?
??「請問聖諭是從誰手上出來的?司禮監掌印是皇上跟前的第一號近臣,就掌著傳旨之責,馮公公若是幫你,這道諭旨還出得來么?」?
??「那你說……」?
??「依我看,馮公公明哲保身,權衡利弊,早把你丟了。」?
??胡自皋聽罷,沉默了一會兒,冷笑著說道:「他豈能丟我,他就不怕問讞之時,我把他的把柄兜出來。」?
??「什麼把柄,無非是收下了你送給他的賄銀。你若真的兜了出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你別嚇唬我。」?
??「邵某絕沒有嚇唬你的意思,自古至今,官場上大權在握的人,為保自身,殺人滅口的事還做得少嗎?」?
??聽得「殺人滅口」幾個字,胡自皋頭皮一炸如遭雷擊,頓時兩腿一軟癱坐在地。瞧他那副熊樣兒,邵大俠心中甚是鄙夷,暗自嘀咕道:「腐儒不可與論道,貪官不可與論德,真乃至理也。」但鄙夷歸鄙夷,他仍為胡自皋謀划道:?
??「胡大人,你倘若肯聽我邵某的建議,興許事情還有轉寰之處。」?
??「請講。」胡自皋揚起頭來。?
??「我想你我既是欽犯,這案子就不會拖延,或許明日就要過堂,無論刑官如何拷掠逼問,你只守住兩條就行。」?
??「哪兩條?」?
??胡自皋又從地上爬起來,把身子貼近柵牆,眼巴巴地看著邵大俠。?
??「第一,千萬不要攀扯馮公公和武清伯,皇上不會因為你檢舉了他們而赦免你的罪行,相反,他們會儘快把你處死。第二,你為我特批鹽引的事,你一口咬定,是我邵某設局要挾你,你從中沒有獲得一兩銀子的好處。你既沒有貪墨,對你的懲處就不會重到那裡。」?
??「你不會攀咬我?」胡自皋狐疑地問。?
??邵大俠淡淡一笑,回道:「我反正是一死,多承擔一點罪過,又有何妨?」?
??「邵員外,你真是天地間的偉人。」?
??胡自皋眼圈兒一紅,說話喉頭髮哽。當夜無話,第二天如邵大俠所料,南京刑部右侍郎史大人升堂,對胡自皋與邵大俠分別進行了讞審。胡自皋按頭天晚上商定的計策,將一應責任全都推到邵大俠身上。再加上胡自皋的家人托關係在史大人身上使了銀子,因此這位史大人倒也沒怎麼為難他。問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提審,每日里任其在監獄中吟詩作賦。對邵大俠則不然,一來他是「首犯」,二來他又擺著個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好漢架子,不肯低聲下氣打通關節,因此史大人第一次過堂,就對他用了酷刑,除了用拶子拶爛他的手指,還弄了一個六十斤重的大鐵枷給他戴上。邵大俠牙齒咬出血來,也不肯哼一聲。史大人一心想讓這個「強項之徒」討饒,卻沒有想到他臭硬如此。第二次過堂時,史大人捋著鬍鬚,很優雅地說:?
??「以熱攻熱,葯有附子;以凶去凶,牢有酷刑,本官就不信,你邵方有三頭六臂,斗得過朝廷大法。」?
??戴著大鐵枷的邵大俠,儘管一嘴的血泡,一身的血痂,還偏和這位史大人擰勁兒,譏道:?
??「史大人對我邵某說朝廷大法,猶如對牛彈琴。我今天之所以戴枷披刑,你以為是你的功勞?呸!若不是我良心有愧,要為長城上那些凍死的兵士服刑,你豈奈我何!」?
??史大人惱羞成怒,一拍驚堂木,吼道:「大膽刁民,竟敢胡言亂語,來人!」?
??「在!」兩廂甲首皂隸山呼應諾。?
??「大刑侍候!」?
??「遵命!」?
??幾位皂隸應聲而上,把邵大俠掀翻在地,正要亂棍打下,忽見一人從後門進入刑堂,在史大人身邊耳語幾句,史大人頓時臉色大變,一擺手說道:?
??「暫饒了這個刁民,押回大牢。「?
??眾皂隸不明其故,只得把邵大俠又押回大牢。他們哪裡知道,方才進來的那個人,本是史大人的親信師爺,他給史大人傳來了一個噩耗:三天前史大人十歲的小兒子隨家人上街玩耍忽然就不見了,找了一天仍不見蹤影,直到昨天夜裡,才有一個人往他家門縫裡塞進了一封信,用威脅的語氣寫道:「姓史的,邵大俠若有三長兩短,令公子斷難活命。」史大人的家在南京,家裡人得了這封信,就急忙差人騎快馬跑來揚州送信。?
??乍一聽這消息,原本興抖抖要挖出更多罪狀的史大人,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這天傍晚,他讓手下把邵大俠從牢房裡秘密提了出來,帶進一間早擺了一桌酒席的小房,他讓人給邵大俠去了鐵枷,滿臉賠笑請這位「欽犯」入座。邵大俠不知史大人為何先倨而後恭,也不推辭,坐下就吃。史大人給他斟酒,舉杯請道:?
??「請邵大俠飲了這杯。」?
??「史大人,我可是欽犯啊!」邵大俠?兒一口乾了酒,話意兒滿是嘲諷。?
??史大人臉紅紅的,半尷不尬地說道:「邵大俠,本官奉命辦案,原不想和你做對頭。」?
??邵大俠奪過酒壺,自斟自飲,回道:「我從來就未曾把你當成對頭。」?
??邵大俠言下之意是這姓史的不夠格,但史大人沒聽出來,卻抓住話把兒問道:?
??「你既不把咱當對頭,為何下此毒手?」?
??「什麼毒手?」?
??「四天前,本官的小兒子在南京城遭人綁架。」?
??「你兒子遭人綁架,與我何干?」?
??「邵大俠,你別裝蒜了。」?
??史大人說罷,便從袖籠里摸出那封信遞給邵大俠看。草草幾行字,邵大俠一瞥即過,放下信箋,自言自語道:?
??「這是誰做的呢?」?
??「誰做的你還不清楚?」史大人想發脾氣又不敢,只好巴結說道,「邵員外,本官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氣,黨羽……啊不,朋友眾多,這件事是誰做的,你肯定知道?」?
??邵大俠見史大人救子心切,便有心逗逗他,於是調侃說道:「你想救兒子,其實很簡單,把我放了,一切都萬事大吉。」?
??「這哪兒成?」史大人緊張得額上冒出汗來,「放走了你,甭說救不了兒子,連本官的這條老命也得搭上,邵員外,只要你放了咱兒子,咱保證從此後不為難你。」?
??「我是欽犯,你怎麼為難我都不會犯錯,」邵大俠對眼前這位吃軟怕硬的昏聵官員既感到厭惡又產生憐憫,道,「拿紙筆來,我寫封信,你們派人送到我府上。」?
??片刻紙筆侍候,邵大俠只寫了四個字「放他兒子」,史大人不放心地問:?
??「就這幾個字兒成嗎?」?
??「一字千金,拿去吧。」?
??邵大俠說罷,起身離席,下巴一挑,示意獄卒把他帶回漕運衙門的大牢。?
??不覺半月過去,這期間邵大俠一次也未曾提審。那位史大人也再也見不到蹤影。有個獄卒慕邵大俠英雄之氣,便偷偷告訴他,當史大人的小兒子被人神秘送回府上后,這位老刑官經過權衡思量,再也不肯承頭讞審這個大案,於是裝病回了南京。接他手的人,現在尚未履任,故邵大俠樂得在牢里清閑,每日與胡自皋兩人海天霧地地神侃。??
??看看已到了臘月二十四小年這一天,揚州城的天氣喑喑啞啞。中午,邵大俠與胡自皋兩家都買通關係送了食盒進來,兩人正欲隔牆痛飲,忽然管監的典吏進來,打開邵大俠的牢門請他出來,邵大俠對著幾樣佳肴不肯挪步,說道:?
??「有甚急事,待我吃了這壺熱酒再去。」?
??典吏腆著臉,笑道:「是咱王大人請你去,那邊的酒席更豐盛,等著你哪。」?
??「哪個王大人?」邵大俠問。?
??「咱們的漕運總督,邵爺,你面子大,咱們王大人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對面的胡自皋撿耳朵聽到這段對話,忙羨慕地插話道:「邵員外,上半年張首輔不是有信給王篆,要他照顧你么,你捉進他的漕運大牢都二十多天了,他一直不肯露面,今天過小年,他卻來請你,據我看,八成兒有好消息。」?
??邵大俠一笑反問:「如果是鴻門宴呢?」說罷抬腿出門,走之前還不忘繞一腿子到胡自皋房前,隔著柵牆朝裡頭的小食桌看了看,道,「你家的獅子頭做得欠工夫,這廚子二流都稱不上。」?胡自皋嘆一口氣,回道:「身陷囹圄,何敢奢談美食,有此一頓,也差強人意。」?
??邵大俠又道:「揚州城中四喜閣的廚師老馬,獅子頭做得真正是好,那才是叫佛跳牆呢,你何時官復原職,就把那老馬請到你府上去做菜。」?
??「如果有那一天……」?
??胡自皋一句話尚未說完,卻見邵大俠已是大搖大擺地走了。典吏跟在身後,倒像是個跟班。
??
??從牢房到漕運總督的廨房,大約有一里多路,沿途戒備森嚴槍兵密布,一看到這陣式,邵大俠料定此去必無好事。走進廨房旁邊的花廳,卻見王篆已站在那裡迎候。這位手握重權的漕運總督,雖然官位顯赫,但同兩年前任北京五城兵馬司巡城御史相比,還是一個?樣,瘦精瘦精像個猴子,只是從他那兩隻三角眼中射出的光芒,比過去顯得深沉。邵大俠一進花廳,王篆就起身一揖,笑道:?
??「邵員外,你終於來了。」?
??邵大俠還了一禮,落座后也不寒暄,兀自問道:「王大人請我來,不知為的何事?」?
??「沒別的,」王篆瘦削的臉頰上勉強掛著笑意,「今天過小年,請你來喝杯酒。」?
??「王大人何必客氣,我作客漕運大牢,已經二十多天了。」?
??「嘿嘿,這……我知道,你是欽犯,史大人管這案子,我不好插手。」?
??「怎麼今日又敢了?」?
??「史大人稱病,回了南京。」?
??「啊,」邵大俠心知史大人「病」在哪裡,便笑道,「這麼說,我邵某這顆腦袋,又可以多寄存幾天了。」?
??「這個,當然,當然。」?
??王篆嘴上這麼說,心裡頭卻是十分緊張。原來,史大人稱病回南京后,北京刑部原打算把邵大俠和胡自皋押往北京審判,但又顧慮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巨大影響,害怕路上被人劫走。最後刑部、都察院與大理寺三大衙門堂官一起到內閣張居正值房會揖,決定將邵大俠就地處死。為了萬無一失,這案子仍繞過揚州府,徑由漕運總督王篆辦理,王篆接到這道密令,如拿到一個燙手的山芋,實在感到難辦:第一,他在與邵大俠的交往中,感到這個人行俠仗義,的確有可敬可畏之處,親手殺他,心有不忍;第二,邵大俠在江南勢力極大,與他為敵,
??大人就是前車之鑒。但是,軍令如山倒,內閣密示不能不執行。兩相比較孰輕孰重已不能判得明白,他只有橫下心來,執行北京八百里加急傳來的密殺令。?
??再說邵大俠入門之前已存疑心,現在又看到王篆閃爍其辭,便欲探知此中蹊蹺。他故意裝傻問道:?
??「史大人既走,這案子是不是暫時擱下了?」?
??「這怎麼可能呢?」王篆蹙著眉頭說,「自把你抓起來后,皇上又為此案連下兩道諭旨。」
???「都說些啥?」?
??一問到關鍵處,王篆便不回答。他起身相邀道:「菜都擺上了,邵員外,咱們入席吧。」?
??兩人離開花廳來到膳堂,只見珍饈美味堆了整整一桌。王篆也不讓人作陪,與邵大俠對席而坐。但是,細心的邵大俠發現,上菜的夥計罩著的大棉袍子裡頭都穿上了短打緊身衣,籠
??帷幔的木格窗子外頭人影晃晃,似乎都是刀斧手。?
??王篆親自為邵大俠斟上一杯,起身邀飲。邵大俠坐著不動,正顏問道:?
??「王大人,你對我說實話,皇上的諭旨說什麼?」?
??王篆情知瞞不下去,便道:「邵大俠少安毋躁,先飲下這杯,我再實情相告。」?
??「你先說,說了我再喝。」?
??「既是這樣,我不得不說,皇上要把你秘密處死。」?
??王篆以為邵大俠聽罷此言一定有過激反應,因此預先拉好架式準備閃躲,卻沒料到邵大俠異常平靜,他拿起那杯酒,緩緩飲下,問道:?
??「小皇上不是說要將我明正典刑么,怎麼突然又改成了秘密處死?」?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慮著你江湖朋友眾多,怕路上不安全,故更改了旨意。」?「真乃杯弓蛇影,大明天下赫赫皇朝對一介布衣如此害怕,這是衰敗之象啊!」邵大俠長嘆一聲,一臉的蔑視,又問,「這秘密處死的差事,就落到你王大人的頭上?」?
??「是。」王篆強壓下心頭的慌張。?
??邵大俠又問:「你準備如何下手?」?
??「你看,那兒有一壺毒酒,」王篆指著牆邊高腳几上的酒壺說,「酒過三巡,趁你不注意,將那酒斟上一杯讓你飲下。」?
??「無稽之談!」邵大俠鄙夷地說,「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要死也須死得壯烈,遭人暗算成何體統!」?
??「那,邵大俠想怎麼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
??王篆從未碰到如此視死如歸的人,心中除了緊張又陡生敬慕,小聲囁嚅道:?
??「邵大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沒怪你,」邵大俠抓起酒壺一陣豪飲,直到涓滴不剩,他把酒壺一摔,問,
??「刑場設在哪兒?帶我去。」?
??王篆不由自主雙腿抖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邵大俠,你可有遺言留給家人?」?
??「沒有,走吧。」?
??「你,你還是留幾個字吧。」?
??王篆近似懇求。邵大俠想了想,道一聲:「好吧。」便隨著王篆回到花廳,在已鋪開的宣紙上奮筆寫道:?
??象以齒焚,?
??犀以角斃;?
??猩以血刺,?
??熊以掌亡。?
??
??貂以毛誅,?
??蛇以珠剖;?
??狐以腋殞,?
??獐以臍傷。?
??
??匹夫何辜,?
??懷璧其罪。?
??只為冤魂,?
??安然受戮。?
??
??是大丈夫,?
??慷慨赴死。?
??將這人間,?
??留給俗流。??
??寫到這裡,邵大俠似乎意猶未盡,但一時找不到詞兒,便慨然擲筆,昂頭走出花廳。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7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二回 邀王公齊瞻年節禮 對空房捧讀絕情詩 文 / 熊召政
臘月二十四一過,北京城中過年的氣氛就漸漸濃了起來。平日冷冷清清沒多少生意的商鋪,現在無不擠擠雜雜。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人,有東跑西顛置辦年貨的,有扛著長篙帚子到處吆喝著替人掃塵清洗煙筒的;有趕著騾車專給大戶人家送紅籮炭白花窗紙等雜物的,有當街擺起條桌替人寫春聯的;有挑著刀具擔子上門替人家殺豬宰羊的,也有一等人——多半是乞丐,打著快板挨門挨戶送門神,為的是討幾個銅板。總之是人無貴賤,都為一年一次的春節忙得腳不沾地兒。?
??卻說除夕這天早上,武清伯府邸里裡外外都是張燈結綵。往年過年,大門口掛上八盞大紅燈籠,熱熱鬧鬧就滿有氣氛。今年這燈籠卻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盞。而且,這些燈籠沒有一隻是從庫房中取出的舊物,它們都是從珠市口汪家燈鋪里訂製的新款宮燈。大清早,家廳們搬出梯子掛燈時,惹來了一幫看熱鬧的乞丐。這些耍貧嘴覓食兒的街混兒,碰到哪家有喜事兒,都會湊上去說吉利話討財喜。這會兒,乞丐中一個綽號叫銅豌豆的小傢伙,看到一隻燈籠被掛上樑,忙把一掛鼻涕縮了縮,從腰帶上抽出快板摔了個花樣敲打起來,和著快板響亮的節奏,他扯著嗓子有板有眼唱道:??
??掛燈籠,紅彤彤,?
??這戶人家佔東風。?
??日子過得火蓬蓬,?
??當官當得路路通。??
??這吉利話順耳,此時若把幾個銅板擲過去,小叫花子們也就作揖道謝,一哄散去。偏李府家丁都不當事,不但沒有一個人捨得施捨小錢,反而有一個還把眼睛一瞪,吼道:?
??「去去去,這裡不是你們鬧的地方。」?
??一句話未完,銅豌豆又敲起了竹板,嘴巴一癟唱道:??
??掛燈籠,紅彤彤,?
??外面好看裡面空。?
??除夕一年走到頭,?
??拆下富字換成窮……?
??銅豌豆順口溜張口就來,他還欲鋪排下去,忽然「啪」的一聲,他的臉頰上挨了一個重重的手批。抬頭一看,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像一堵牆橫在他面前,銅豌豆捂著臉正欲叫罵,壯漢如同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起來,喝道:?
??「小雜種,誰讓你在這裡咒我?」?
??這壯漢是李高,他本是個夜裡不眠日里睡覺的玩主。除夕這一日家裡有喜事,他才起了個大早,到街上??辦事,回到家門口正碰到這群叫化子哄鬧,便逮了個正著。?
??銅豌豆一見這李高衣著華麗,再看周圍不知何時已圍攏了一群橫肉面生的打手,頓時心底發虛,吸溜著鼻涕答道:?
??「咱誇這府上燈籠,他不肯給賞錢。」?
??「誰?」?
??「他們。」?
??銅豌豆指著門口的那些家丁,李高把銅豌豆放下,又對那些家丁擰著眉斥道:?
??「你們怎麼和這些嚼舌根的?蛋一般見識,嗯?就他娘的幾個銅板,你們施捨不起是不是
??」?
??幾句話罵下來,家丁們一個個不但氣星兒沒有,還都哈著腰滿臉賠笑。一個年長的家丁忙
??出一把銅板遞過來,銅豌豆接過破涕為笑。?
??「你叫什麼?」李高問。?
??「銅豌豆。」?
??「我操你媽,看你爛泥樣的伢秧兒,還想掙一個嚼不碎捶不爛的大名,」李高嘴上雖然罵咧咧的,臉上卻掛著笑,「你拿走了賞錢,該掌自己嘴巴子了。」?
??「為啥?」銅豌豆問。?
??「你方才咒了我。」?
??「咱再念順口溜,替老爺解咒行啵?」?
??「也行,你念一段,看大爺咱喜歡不喜歡。」?
??銅豌豆竹板一打,又音韻鏗鏘地唱將起來:?
??掛燈籠,紅彤彤,?
??這家府上好興隆。?
??男的都是大金龍,?
??女的都是大彩鳳。??
??銅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銅豌豆的腦袋,問道:?
??「龍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謅,說咱府上出大金龍?」?
??「咱編詞兒只圖吉利,不管這許多。」?
??「唔,咱看你銅豌豆嘴上還利索,你今兒個也甭走了,待會兒咱府上有許多客人來,每一個下轎的,你就念一段順口溜,只要逗得他們高興,咱有大把的賞錢。」?
??李高說罷雙手一剪邁開大步進了大門,銅豌豆瞅著他大模大樣的勢派,問近前的家丁:?
??「這位老爺是誰呀?」?
??家丁道:「?,鬧了半天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國舅爺。」?
??李高進得府中,但見他的父親武清伯已穿了一件簇新的綉蟒朝服,坐在客堂里,指揮一幫僕役搬東搬西布置環境。李高走了進去,得意地對父親說:?
??「爹,咱早上一出門,就討了個吉兆。」?
??「啥吉兆?」武清伯問。?
??李高便把銅豌豆最後念的那四句順口溜念了一遍,接著喜洋洋地說道:?
??「爹,咱姐叫彩鳳,可京城裡的人,不管老少貴賤,都只知道李太后,卻是沒幾個人知道她叫李彩鳳的。那個銅豌豆張口說出『女的都是大彩鳳』,可見,咱姐不管權勢多大,地位多高,還是咱李家的人。」?
??武清伯咧開嘴憨憨地笑了。自從戚繼光御前告狀以來,武清伯一直擔驚受怕。他不單聽信駙都尉許從成和兒子李高的唆使,表演了一場假上吊的鬧劇。自那以後,他還到處求神拜佛,尋求趨吉避凶的良方。皆因他知道張居正把這事兒揪住不放。他不知張居正究竟想要怎樣,會弄何等的套路懲治他,心中猜詳不出,故每日愁眉苦臉,吃飯飯不香,睡覺睡不穩。十幾天前,他聽說揚州方面已把邵大俠與胡自皋捉拿起來,心裡頭越是發毛。他害怕邵大俠說出事情真相,自己縱然橫下心來不認賬,但那要費多少口舌?還不知讞審的官員會不會成心作對。這樣魂不守舍的日子又過了一二十天,忽又聽得消息,說邵大俠已經在揚州漕運大牢里「畏罪自殺」,他頓時心下犯嘀咕:「這人五閻王不要,六閻王不收,怎地就會自殺?」
??正自將信將疑,昨兒又接到宮裡頭的傳信,說是李太后明日要派人往武清伯府中送年節禮。乍一聽這消息,武清伯父子欣喜若狂。李太后這一舉動表示,他們父子二人已徹底從「棉衣事件」中解脫了。因此李高便向父親建議,為了沖沖府上的霉氣,乾脆趁姐姐送年節禮之機,把京城裡的勢豪大戶請一些來,讓他們目睹「送禮」的盛況,好回去宣傳宣傳,咱李家無論啥時候兒,都還是京城裡頭的第一號皇親。武清伯素來只喜歡銀子不喜歡張揚,但這回確實受夠了「窩囊氣」,也就真的想在眾人面前挽回些面子,便欣然同意了兒子的建議。因此,從昨天夜裡開始,武清伯府上就已忙碌起來,到今兒個早上已是一派盎然喜氣。?
??
??過了辰時,被請的客人陸續到齊,來了二十多位,都是京城裡頭叫得響的人物,他們中地位最高的,當數鎮國公朱希孝。他是開國元勛朱能的後代,到他這裡,已世襲了九代。這朱希孝為人謹慎,從不招惹是非,因此在勢豪大戶中人緣極好。張居正對這位爵位最高的王公也極為尊重,正是他的鼎力推薦,朱希孝還被皇上任命為錦衣衛鎮撫使,轄控錦衣衛南北十六衛營兵,也算是朝廷中第一號武臣了。他之到來,令武清伯甚為高興。?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約巳時一刻,忽有門子滾葫蘆般跑進客堂,跪下稟道:?
??「老爺,宮裡頭的牌子到了。」?
??李高連忙出門迎接,一會兒,李太后名下的隨堂太監萬和就隨著李高走進了客堂。一看到客堂里坐了不少貴賓,萬和禁不住一愣,這些人,多半他不認識,但像朱希孝、許從成這樣的顯貴,他還是打過交道。他當即先朝在座的諸位勛貴抱拳一揖,然後再對武清伯施禮言道:
???「老大人,太后李娘娘差奴才前來送禮。」?
??「好哇,咱閨女啥時候兒都惦記著我這把老骨頭,」李偉一臉的紅光,不無炫耀地說,「萬公公,太后這一向可好?」?
??「好,每日還是抄經念佛。」?
??「咱那小外甥呢?」?
??「小皇上除了溫書習字,還要閱讀各地奏摺,處理軍國大事,每天忙得很哪。」?
??「啊,閨女給咱捎話兒了嗎?」?
??「捎了,」萬和拘謹慣了,回話極有分寸,「李娘娘要你老人家保重身體。」說罷,喚過隨他前來的兩個小火者,將一個禮盒兒抬到客堂里當場交付,然後領了賞錢辭謝回宮去了。?
??萬和一走,客堂里的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第一個起身離席,搖著臃腫的身軀走到禮盒兒跟前的是許從成,他繞著禮盒兒走了一周,煞有其事地感嘆道:?
??「俗話說,親不親,一家人。你們看看,大凡什麼事到了節骨眼兒上,還是親情為大吧。」
??許從成這些夾塞兒的話,在場的人一聽就懂——這是暗指「棉衣事件」。於是,客堂里七嘴八舌議論開來:?
??「有些人手伸得特別長,想攪和皇上家裡的事,這真是自不量力。」?
??「別看皇上小,李娘娘又是女流,其實他們心裡頭亮堂得很,心中判得出忠奸來。」?
??「今年的子粒田徵稅,咱白掏了四千兩銀子。」?
??「我呢,我還不是一樣,碰到這種人當道,我也只好日食三餐,夜眠一覺,無量壽佛。」?
??「別急,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君不聽古人言,千人所指,無病自死。」?
??許從成點一把火,把眾人的憤怒都引了出來。除開朱希孝,這些人都是對子粒田徵稅極為反對的,腹誹藏之既久,藉機泄憤也事屬必然。朱希孝對這些偏激之詞聽不過耳,遂響亮地打了一聲咳嗽,待眾人安靜下來,他才和緩言道:?
??「居家友聚,議論國事朝政,實乃朝廷大忌,諸位還是謹慎些個。」?
??慮著鎮國公的聲威,他這一說,眾人再也不敢造次。許從成本是打不滅吹不熄的逗人燈,哪肯閑著?遂轉了話題兒,又指著禮盒兒言道:?
??「大家猜猜,這禮盒兒里裝的是啥?」?
??「銀錠。」有人回答。?
??李高上前掇了掇,道:「並不沉的。」?
??「那就不是銀錠了,」許從成說,「咱看也猜詳不出,乾脆,還是請武清伯打開,咱們一睹為快。」?
??眾人一齊說好,武清伯滿面笑容走近前來,看著系在禮盒兒外頭的彩帶及綢花,已是喜不自勝。李高遞給他一把剪刀,要他把彩帶剪開。武清伯捨不得剪,硬是笨手笨腳去解那彩帶的結子,弄了半天才解開,待他打開層層包裝,把最後一層綢布揭開時,一直站在一旁圍觀的王公大僚們,頓時都傻了眼。?
??盒子里躺著的是一把砌刀。?
??武清伯是泥瓦匠出身,李太後派萬和來給他送來一把砌刀,在場的人沒有誰不明白李太后的良苦用心:她要他的父親不要忘本。?
??「咦,怎麼會是這個?」許從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清伯與李高父子二人面面相覷地對視一眼,站在禮盒兒跟前,恍若兩根木樁。??
??
??除夕這天上午,張居正仍乘轎到內閣轉了一趟。京師各衙門年節放假從臘月二十八至翌年正
??月十六,期間除值守人員每日點卯以應必須,各衙門例不辦公。張居正難得有幾天清閑,但心中對國事仍放心不下。托老天爺的福,他自上任首輔兩年多來,域內風調雨順,長江、黃河與淮河都未曾有水患發生。北方九邊,從陝西榆林到遼東朵顏三衛,這數千里的防線,除秋上偶爾有小股韃靼與色目驃騎越境劫掠牛羊外,亦無大的戰事發生。連續兩個半年,南方水田北方旱地都有好收成,因此各府州縣徵收糧課沒有出現拖欠現象,且州倉府庫糧滿為患。累年的積欠除萬曆元年減免一次外,第二年又酌情對河南、山西、湖廣與河北等歷年受災較多因之積欠也多的省份再減免一次,如今積欠已基本清理完畢。隆慶時期六年都做不成的事情,張居正花兩年時間就大功告成。朝廷手中有糧,老百姓又都得到實惠,因此耕夫野老一般庶民無不誇讚萬曆新政的好處。再加上子粒田徵稅以及全國十大稅關的改制,屯邊與馬政的改革,宮中皇室用度的削減以及兩京各大衙門裁汰冗員節縮開支等財政舉措,使國庫的銀兩大幅增加。僅萬曆二年一年,與隆慶六年相比節約下來的銀兩就達三百萬兩之巨,再加上新增收的五百多萬兩稅銀,張居正的摯友王國光,終於從大明王朝近兩百年來最窮的一個戶部尚書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最富有的大司徒。今年秋天,張居正決定給全國官員提高年薪
??折俸。過去折俸,四品以上官員是三分銀,七分銅鈔,五品以下官員是四分銀六分銅鈔,如今倒了過來——四品以上官員是七分銀三分銅鈔,五品以下官員是八分銀兩分銅鈔,須知銅鈔因造得鑄得太多太濫,根本不值錢。官員們薪俸拿到的現銀多了,無異於提高了俸酬,中
??官吏得到的實惠猶多,因之也是一片讚譽。總之,這個春節物阜民豐,南北東西到處一片喜氣洋洋。?
??張居正心裡清楚,這種局面的取得,是李太后與小皇上對他言聽計從的結果。「內閣每有一議,皇上即下一旨」,這種親密無間的君臣關係,乃是萬曆新政得以展布的穩固基石。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富國強兵的夢想初見端倪,張居正初登首輔高位的戒慎之心不但沒有鬆弛,反而更加強烈了。歷史上功虧一簣的前車之鑒太多。眼下的局勢雖然對他有利,明槍沒有了,但暗箭隨處都是。此情之下,他不敢稍有疏忽,正是有這種警惕心與緊迫感,年三十他也在家呆不住,仍想著要到內閣走走。?
??因今日只是巡視而無實際的事兒,張居正在路上便是從容不迫,待到內閣院子里落轎時,已過了巳時。他剛走進內閣,忽見呂調陽對面的一間值房門已開啟,那是新增補的內閣輔臣張四維的值房。說到張四維入閣,這裡頭還有一段故事:戚繼光告御狀不幾天,李太后曾召
??玉娘,兩人說閑話時談及張居正為國事操勞恨無分身之術,李太后當時就讓容兒傳她的懿旨
??,讓張居正再挑一兩個輔臣,隨他入閣辦事。張居正得到這道旨意,內心感謝李太后與小皇上對他的關心,但在推薦輔臣的人選上,他卻頗費躊躇。他心中有三個人選,一個是詹事府詹事申輔時,一個是禮部左侍郎許國,還有一個就是禮部尚書張四維,這三個人都在他為小皇上精心挑選的六個經筵講師之中。這三個人,申輔時是狀元出身,學問道德都為士林推重;許國資歷稍淺,卻也是有著經邦濟世的實際才幹;至於張四維,論資歷三個人中數他最老,嘉靖三十八年考中進士后,從知縣做到巡撫,臬台藩台都干過,當封疆大吏時很有政聲。
??去年,張居正推薦他出任禮部尚書一職,原也存了讓他入閣的意思。但他在禮部尚書任上一
??年多來,所作所為卻有張居正不甚滿意之處。最不滿的是兩件事情:第一,今年的會試,張居正的大兒子敬修與二兒子嗣修二人參加,敬修雖然榜上有名,名次卻在八十名開外,更慘的是,嗣修還名落孫山。雖然事前張居正就會試事一再叮囑張四維要秉公持正,但到頭來看
??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這般狼狽,心裡頭還是很不舒服。其實張四維一直有心照拂,但憚於張居正防微慎獨的做人風格,他不敢冒這個險。但他看準了張居正不喜歡江西舉子湯顯祖恃才傲物的張狂勁兒,硬是把他做出的一張花團錦簇的試卷扔進了廢紙簍,讓這位志在必得的大才子愴然離京。儘管這一處置本意是為了討張居正的歡心,而不惜招來物議,但張居正仍不領這個人情;第二,張居正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張四維為了能早日入閣,還走通了馮保與武清伯李偉兩人的門路,大肆向他們行賄送禮。張四維是山西蒲州人,祖上經營鹽業而積下巨額財富,他根本用不著貪墨,家中自有大把的銀子供他打通關節。?
??基於以上兩個原因,他差不多已將提拔張四維的念頭打消了。但是,「棉衣事件」發生后,這件事又有了新的變化。戚繼光御前告狀之後,第一個感到緊張的還不是武清伯李偉,而是薊遼總督王崇古。在當朝那些以文馭武的進士出身的總督中,最為出類拔萃的,當數譚綸、殷正茂與王崇古三人。當初楊博由兵部尚書改任吏部尚書,到底該由誰來接替他。張居正一時委決不下,最後,他想出一個折衷方案,讓譚綸擔任兵部尚書,而讓王崇古掛兵部尚書銜領薊遼總督一職,殷正茂掛左都御史銜仍領兩廣總督。這樣,論級別三人都是二品大員。不同的是,譚綸坐的是實職,總攬全國軍事,實際權力大過王崇古與殷正茂。如此安排,三
??都皆大歡喜,因為譚綸年紀最大,他一旦致仕,第一個有資格接任兵部尚書一職的,就數他王崇古。但異數難料,眼瞧著王崇古可以順利接班,誰知「棉衣事件」突然爆發——這場悲劇的起因,就在於王崇古把這筆製作棉衣的生意當作人情送給了武清伯李偉。?
??事出之後,王崇古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上摺子辯解,但數次提筆又不知如何敷陳。盡
??管這筆生意是李偉主動跑上門來要去的,但自己又怎敢把這責任一古腦兒推給他。設若自己咬牙把這責任承擔下來,豈不是伸著腦袋讓人砍?常言道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急白了頭髮,現在用來比之於王崇古,庶幾近之。?
??其實,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張居正也感到非常棘手。平心而論,他對王崇古的才幹十分欣賞,這位文帥同殷正茂一樣,從裡到外透露的都是一股子精明強幹的循吏作風,而絕無半點迂腐空談的清流習氣。他之所以建議戚繼光到御前告狀,原也只是想藉此治一治外戚集團的頭號人物李偉,這想法同他今年夏天呈給皇上的《請裁抑外戚疏》如出一轍。如此一來,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王崇古勢必受到衝擊。目前情勢下,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再不可能由他來接任兵部尚書。這種結局雖是王崇古咎由自取,但張居正畢竟不願意由此而讓王崇古背上心理包袱,甚或一蹶不振。如果這樣,朝廷將損失一位難得的能臣良吏。打擊貴戚為的是懲治腐敗
??,搬開阻擋萬曆新政的絆腳石,絕不是為了剪除異己自毀長城。為朝廷留一個人才,無異於
??為天下的黎民蒼生謀一份福祉。基於這等考慮,張居正已在暗自尋求一種解決之途。正在這時候,李太后要他增加閣臣,他思慮再三,決定推薦張四維。儘管在小皇上主持的廷推中,有人還是覺得申輔時最合適,但他堅持己見,列舉了推薦張四維的六條理由。但有一條理由
??他一直沒說出口,卻是真正的理由,那就是因為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嫡親外甥。?
??這一推舉,滿朝文武都感到震驚。高官大僚沒有幾個不知道張四維與王崇古的舅甥至親關係。就在「棉衣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舉朝皆驚之時,張四維卻能不受王崇古的牽連而榮登閣臣寶座,這一舉措,令那些循常例推斷朝局揣摩首輔心志的老官僚們,一個個如墮五里霧中。
??當然,作為當事人的王崇古與張四維舅甥二人,對張居正的感情在一夜之間徹底翻了個個兒
??,由猜忌、怨恨與沮喪變成了自愧、仰慕與感激涕零。?
??張四維入閣之後,嚴格遵守小皇上御旨與李太后的懿旨:「隨元輔張先生入閣辦事。」一個「隨」字,便把他與張居正的關係定得清清楚楚。任何事情他都不能獨自決斷,必須請示張居正方可定奪。因此,雖然張居正讓他分管禮刑兩部的章奏封駁一應事宜,然而他恭敬而遜,順上為志,不敢有一星半點的私意。?
??卻說張居正步入內閣見張四維的值房門開著,正自猜疑間,張四維也聞聲走出了值房。他見首輔正朝裡頭走,連忙拱手一揖,笑道:?
??「首輔,今天除夕,也不在家歇著?」?
??張居正還了一禮,反問道:「你不也來了么?」?
??「邵大俠一案雖然已經處理,但尚未結案。昨日,下臣從刑部調來該案卷宗,還想再看一看。」?「啊,你可有新的想法?」?
??張居正極有興趣地問,隨即讓張四維來到他的值房,張四維坐下后,稟道:?
??「那個邵大俠已死,棉衣事件按理可以結案,但胡自皋尚未處置,現仍羈押在揚州漕運大牢里。「?
??「你調刑部卷宗看什麼?」張居正問。?
??「看胡自皋的讞審筆錄,」張四維說著看了看張居正的臉色,審慎言道:「自胡自皋收監
??后,外頭輿論很大,說馮公公是他的鐵後台。如今元輔批示抓了胡自皋,是不是要查馮公公的問題。」?
??「外頭這些濫言不必聽它,緝拿胡自皋之前,不穀專為此事向馮公公作了通報,馮公公也是同意的,」張居正向張四維解釋,接著問,「胡自皋讞審時說了些什麼?」?
??「他一再辯解自己與棉衣事件無關。」?
??「他不是批了鹽引給邵大俠么?」?
??「他說這是邵大俠設局誑他,不得已而為之。」?
??「他沒有攀扯馮公公?」?
??「沒有,一個字也未提到。」?
??「這一條滑泥鰍,倒知道緊要處守口如瓶。」張居正眼中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思慮了一會兒,又問,「能給胡自皋定罪的,究竟有哪些?」?
??「有人證物證,能夠落實下來的,他實實在在貪墨了九萬兩銀子。」?
??「這麼少,你信么?」?
??「咱也不信,但也沒有辦法,」張四維嘆一口氣,蹙著眉道,「南京刑部已派員抄了胡自皋的家,除了家中細軟值錢物件,能折出三萬多兩銀子,實際的現銀也只有三萬多兩。」?
??「他早就轉移了,還等著你去抄家?」張居正搶白一句,又問,「戶部尚書王國光可知曉這些情況?」?
??「他看過卷宗,他也不信胡自皋的貪墨只有這個數。」?
??「就這個數,也可治以重罪。」?
??「問題是……」張四維欲言又止。?
??「是什麼?」張居正抬了抬眼。?
??「昨天,馮公公讓人給下臣捎了個話兒,他說,對胡自皋的懲處,雖然沒有死罪,但活罪不能輕饒。」?
??「嗬,馮公公真會說話兒,」張居正嘴角泛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表面上看他的意思是對胡自皋要嚴懲,實際上是要保他一條命。」?
??「是呀,因此下臣今日再把胡自皋的卷宗調來一閱,把他的罪行歸納清楚,然後再向首輔稟報,看究竟如何處置。」?
??「若想重懲一個貪官,簡直比登天還難,」張居正喟然長嘆,他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接著說,「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就依馮公公的話,活罪不能輕饒,將胡自皋家產充公,個人流徙三千里戍邊,永不準開籍回鄉。」?
??「是!」?
??張四維領命退出。張居正獨自坐在值房裡,正想著「棉衣事件」的始末緣由,忽聽得門口有人怯生生喊了一聲:?
??「首輔大人。」?
??張居正抬頭一看,見是積香廬主管劉朴,便示意他進來,盯著他問:?
??「你怎麼來了?」?
??劉朴滿臉驚慌,跪下稟道:「啟稟首輔大人,玉娘不見了。」?
??「你說什麼,」張居正霍地站起,迭聲問道,「你說玉娘不見了,她去了哪裡?」?
??「她昨日下午下得樓來,說是要去街上看看,小的也不敢阻攔,就讓她去了,誰知她一去不
??返。小的派人四下尋找,至今也沒有下落。」?
??劉朴跪在地上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張居正又氣又急,朝他一跺腳,吼道:?
??「還不快起來,去積香廬。」?
??大約半個時辰后,張居正匆匆忙忙來到了山翁聽雨樓,一路上他直跺轎板要轎夫趕快。眾轎夫哪敢怠慢,一路上如箭狂奔。等到了積香廬,一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都快要癱下了。
??張居正蹬蹬蹬搶步上樓,一把推開玉娘的寢房,只見琴箏宛然,香奩依舊,人卻不知哪裡去
??了。?
??「玉娘!」?
??張居正大喊一聲,寢房中回聲蕩漾。他用鼻子使勁嗅了嗅,彷彿聞到了玉娘身上的那股子特有的香味。「玉娘!」他又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回答他的,只有虛空中那若有若無的琴聲。
??他心中頓時升起了不祥之兆,他記得他最後一次來到這裡是三天前。玉娘仍對他嫣然而笑,只是不像以前那樣任性撒嬌。自那次他失手打了玉娘一巴掌后,玉娘的性格就有些改變了。
??儘管他一再地向玉娘賠禮道歉,玉娘也寬宥了他,並且撫琴作詩蘊藉繾綣一如往昔,但細心的他,仍能覺察到玉娘深藏於心的些許惆悵。她對鏡梳妝臨風憑欄的迷茫情緒,更引起了張居正對她的百般疼愛。他知道兩人之間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對玉娘是一種傷害,他正準備選擇佳期,正式納玉娘為妾。然而,他還來不及把這個決定告訴玉娘,這位風情萬種的美人兒,突然間就離他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居正的心被痛苦緊緊攫住,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梳妝台前,這才發現脂粉盒下,壓著一張彩箋。張居正小心把它拿起,上面寫了幾行字和一首詩:?
??老爺:奴婢今日得知,你還是把邵大俠殺了。死者不可復生,生者豈無錐心之痛。以奴婢之紅粉痴情,實難感化老爺鐵石心腸。奴婢去矣,和淚寫小詩一首,聊表奴婢寸斷之柔腸:?
??凄風苦雨恨綿綿,?
??此去奴家淚不幹。?
??鴛夢一朝成往事,?
??難將恩怨說前緣。?
??看罷這張箋紙,頓時間,張居正眼前一片茫然,兩顆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溢了出來。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8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三回 詢撫臣定清田大計 聞父喪感聖眷優渥 文 / 熊召政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轉眼間到了萬曆五年的秋天。這天夜交亥時,一匹快馬自宣武門方向馳來,到了紗帽衚衕口,馬上騎客一捋韁繩,快馬兩隻前蹄頓時騰空,那人趁勢跳下馬鞍,向一個正好路過此地的路人打聽,張大學士府在何處?因這人濃重的南方口音,路人一連聽了三遍才弄清楚意思,便向衚衕口內一指,答道:「進去百十來步就是。」聽說這麼近了,那人不再騎馬,而是牽著馬大步流星走進紗帽衚衕,片刻之後,張居正的府邸大門便被這人擂得山響。??
??此刻,張居正府上客堂里,正坐著兩位來訪的客人。一位是戶部尚書王國光,一位是山東巡撫楊本庵。為何這樣兩個人湊到一塊兒來拜訪張居正呢?事情還得從一個月前的一份奏摺說起。?
??從萬曆二年開始,整頓財政一直是張居正推行萬曆新政的主要內容,從子粒田徵稅到萬曆四年開始的馳驛制度的改革,都使朝廷得到了實惠。單說這個馳驛制度,大明開國后,承唐宋朝廷舊制,在全國各地建有數百個驛站。這些驛站負責在職官員的赴任及出差公幹的食宿接送,其費用由驛站據實上稟核實報銷。而其長年供用的轎馬?役,則就地征派。驛站歸兵部管轄,管理驛站的官員叫驛丞,都是八品銜,亦是兵部提名吏部任命。朝廷設立驛站的初衷,本意是為了公務簡便,提高辦事效率,但演變到後來就成了一種特權。入住驛站者,照例應有兵部發給的勘合作為憑證。為了發放簡便,兵部每年給在京各大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衙門配發一定數額的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單出門旅行有驛站接待,一路上轎馬官船都由驛站供給,臨行還由驛站送上一份禮銀。如此一來,一紙小小的勘合就成了官場上身份的象徵,一些高官大僚當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至其家人僕役都能獲沾殊榮。因此,近一百多年來,這大明開國訂下的驛遞制度,已日漸演變成國家財政的重大負擔,全國數百座官驛變成了官員們敲詐勒索游飲宴樂的腐敗場所。張居正奏明皇上對驛遞制度進行了嚴厲整頓,對勘合的管理嚴之又嚴,規定凡因私旅行者一律不準馳驛,違令者嚴懲。官員們出門在外在官驛中享受慣了,突然不準使用,都深感不便。更重要的是,出一次遠門本是官員們撈
??外快的絕佳機會,如今不但沒有「禮金」收入,沿途住客店還得花去一大筆費用,因此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與抵觸,甚至有人給皇上寫摺子,要求廢除這個剛剛實施的「驛傳之禁」,張居正決不肯通融。他深知整飭綱紀矯治腐敗的艱難,於是對敢於違禁者給予嚴懲,一年多來,因為違反條例使用驛遞或騷擾驛站的官員,被他處分了五十幾個。最典例的例子有:
??大理寺卿趙?郊遊,在京南驛吃了一頓招待筵席,被降職一級。按察使湯卿出京公幹,要驛
??站多撥三匹馬載其僕役並索要酒食,被連降三級。更甚者,是甘肅巡撫侯東萊的兒子擅自使用驛站,被言官糾彈。甘肅地處北疆前線,侯東萊又是制虜鎮邊屢建殊功的封疆大吏。因此有不少人替他說情,小皇上也想下旨「薄責之,下不為例」,張居正卻堅決不同意,執意革去了侯東萊兒子的官蔭。對別人要求嚴格,對自己身邊的人更是管束得近於苛刻,他的兒子懋修回江陵參加鄉試,張居正讓他雇了一頭騾子騎著回去。他府上一個僕人外出辦事,把驛站的馬匹用過一回,他知道后,立即把這僕人綁至錦衣衛治罪,杖一百棍遣回原籍。?
??常言道「政治當明其號令,法令嚴執,不言而威」,由於張居正善用刑典,且完全不徇私情,一個爛了一百多年的驛遞制度,竟被他用一年時間治理得秩序井然。不僅矯正了官員們據此而營私的痼弊,而且一年還能為朝廷省下一百多萬兩銀子。?
??由於連續做成了幾件大事,再加之深得李太后和馮保的信任,張居正現在成了大明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在他的治理下,不但吏治清明,國家財政也徹底擺脫了困境。但他知道,近百年來積累下來的弊政,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年內全部芟除。民瘼輕重,吏弊深淺,錢糧多寡,強宗有無,諸多國事,張居正都銘記於心,一旦發現問題,便及時糾察處理,決不肯拖延半日。?
??卻說上個月,戶科給事中溫加禮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摺,彈劾山東巡撫楊本庵徵稅不力。隆慶年間,山東一直是糧稅大省,可是自萬曆二年之後,山東上交國庫的稅銀雖略有增加,但
??在全國的排名卻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而原來遠遠落在後面的如山西、湖廣等省卻晉身為前八名。山東沃野千里,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經過子粒田征課等措施后,為何稅賦卻不能大幅增收?溫加禮便把這責任歸咎於楊本庵。?
??張居正收到從小皇上那裡轉來的這份奏摺后,極為重視,吩咐手下把王國光召來會揖此事。其實,在讀到這份彈劾摺子之前,王國光就已經注意到山東的問題。當年,王國光與楊本庵同在山西為官,王為撫台,楊為學政。因此王國光深知楊本庵的為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決沒有半點含糊,而且進取心也強。說他玩忽職守懈怠政務,於情理上說不過去。王國光猜想楊本庵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便建議張居正把楊本庵召進京城當面詢問。張居正也覺得派人前往調查再等他回來稟報,既費時,還不一定可靠,遂聽從王國光的建議,往山東撫衙發了一道加急咨文。楊本庵收到函件,焉敢怠慢,即刻束裝北上,他今天下午到京,先去戶部拜訪了老朋友王國光,然後隨王國光連夜來到張居正的府中。?
??楊本庵擔任山西學政時,張居正在禮部尚書任上,還是隆慶二年京城會試的主考官,因此兩人並不陌生,但也沒有私交。楊本庵這是第一次登張居正的家門,他本是有心人,一看這客堂明窗淨幾,處處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就知道主人的心性,對卑鄙齷齪藏污納垢之事
??天生反感。張居正自當首輔后,為避嫌疑,極少在家會見官員,但他知道楊本庵是王國光的朋友,故給了他一回面子。?
??茶過三巡,寒暄過後,張居正開口問道:「楊大人,戶科給事中溫可禮彈劾你的摺子,想必
??你已看到。」?
??「下官動身進京之前,就收到這份彈劾摺子的副本,」楊本庵一談正事兒就挺直了身子,他看了看王國光,又補充道,「而且,稍後的邸報中,也將這摺子全文刊登了出來。」?
??「溫可禮說的可有道理?」?
??「事實是真的。」?
??「那什麼是假的?」?
??「說下官玩忽職守,政務懈怠,這一條是假的。」?
??「為何不見你的辯疏上來?」?
??首輔大人緊急咨文讓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擱下了,而且,這辯疏下官也無從落筆。」?
??「為何?」?
??「唉,下官真是有難言之隱啊!」?
??楊本庵表現出一臉的無奈,兩人一開始談話就弄得氣氛很緊張。王國光擔心老朋友會錯過這次替自己辯解的好機會,便一旁攛掇道:?
??「中明兄,你有何難處,正可對首輔當面講清楚,省得讓人過話,說走了樣兒。」?
??楊本庵明白王國光的用意,他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言道:「下官出撫山東三年,何不想擴大賦稅做出政績來,該增的稅都增了,普通納稅農戶十之八九都照額繳付稅銀,基本上沒有拖欠現象發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潛力,那就不是擴大稅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誰讓你楊本庵搜刮民脂民膏了,嗯?」張居正一拍茶几,怒氣沖沖斥道,「山西湖廣等省賦稅大幅增加,難道都是搜刮民脂民膏?這些省的撫台,未必都是酷吏?」?
??「中明兄,你對首輔,怎好如此說話?」王國光也急了,趕緊打圓場。?
??楊本庵躲過張居正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為方才的話辯解,繼續言道:?
??「下官實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只要首輔大人能幫下官搬開壓在頭上的兩座大山,則山東賦稅,還可增加一半。」?
??「哦?」張居正陡然挺起身子,斂了怒容,急切地問,「請問哪兩座大山?」?
??「一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衍聖公孔尚賢,另一個是第七代陽武侯薛汴。」?
??一聽這兩個名字,張居正心裡格登了一下。作為當朝首輔,他不一定對全國各地的勢豪大戶都了如指掌,但是,對孔尚賢與薛汴兩人,他卻並不陌生。卻說孔子被列為「大成至聖先師」入文廟祭祠以來,這位聖人的直接後裔,便被洪武皇帝冊封為「衍聖公」,這一名爵代代世襲。如今的衍聖公孔尚賢,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另一個薛汴,是成祖皇帝的靖難功臣薛祿的七世孫。成祖登基后,封薛祿為世襲陽武侯,其封地在山東。薛家在山東經營了七代,其勢力也是可想而知。?
??「這兩人怎麼了?」張居正問。?
??「衍聖公與陽武侯,在山東的勢豪大戶中,可謂是扛鼎拔山的人物。」楊本庵並不是糊塗官,論及地方上的事情,便恢復了他作為封疆大吏的自信,「但這兩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撫衙奈何他們不得。先說衍聖公孔尚賢,在曲阜地方,擁有大量的族人佃戶。朝廷規定衍聖公每年進京朝貢面聖一次,這孔尚賢趁此機會,讓族人佃戶替他準備禮品與盤纏,濫加科派。而且,每次進京,對沿途百姓大肆騷擾,所過之處,如同遭到強盜洗劫一般,府縣衙門若稍加制止,則受他百般呵斥。如此盤剝還不算,這位衍聖公還把沿途搜刮的貨物帶到北京販賣,每年來京一次,總得淹留數月,直到貨物賣完才啟程返鄉。孔子當年周遊各國,遊說禮教,惶惶如喪家之犬,卻不料他的後代子孫如孔尚賢者,竟魚肉百姓百般斂財,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再說陽武侯薛汴,他的先祖是靖難功臣,受封后定居山東,成祖皇帝賜給他的田地有數百頃。但是,歷六世之後,到了薛汴手下,這數百頃的子粒田只是薛家財富極小的一部分。一百多年來,薛家不斷添置購買土地,如今擁有的田地大約有數百萬畝。按朝廷舊制,皇上賞賜的子粒田免征賦稅,薛家就是鑽了這個空子,兼并那麼多田畝,這麼多年沒交一絲一毫的賦稅。今年雖然皇上頒旨給子粒田徵收薄稅,但薛家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數額之內,他所交稅項,只是九牛一毛。由於有這兩個人擋道,雖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稅賦的舉措,但在山東卻收效甚微。」?
??楊本庵一番陳辭,張居正與王國光兩人都聽得瞠目結舌。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當政不知行事難。張居正設身處地為楊本庵一想,不禁為自己方才的躁急而略有後悔。這時,只聽得王國光說道:?
??「中明兄,你方才這番講述,不穀聽了怵目驚心,只是有一件事咱還弄不明白,你說到衍聖公孔尚賢的問題,是他行為不端巧意斂財,這跟賦稅有何關係?」?
??「只怪下官沒有說清楚,」楊本庵歉意地一笑,又補充道,「孔尚賢大量的財富,就來自於本該是朝廷收取的賦稅。」?
??「此話怎講?」?
??「一些刁民為了躲避交稅,自願把田地交給孔尚賢管理。農戶變成無田戶,一經核實后就不用交稅。而孔尚賢當了名義上的田主,農戶交薄租給他。把田租交給他,當然,這田租所納數額比交給朝廷的要少,不然,農戶們也不會玩這種『寄田』的伎倆。因孔尚賢有免交田稅的特權,所以每年吃這種『寄田』的租米,也是財源滾滾。」?
??「真是斂財有方啊!」張居正咬著牙,恨恨地罵了一句,「孔尚賢與薛汴如此劣跡斑斑,合省縉紳安能不反?」?
??「反什麼呀,」楊本庵苦笑了笑,「上樑不正下樑歪,一些勢豪大戶,正好仿效他們。」?
??「各級衙門呢?」?
??「衙門說到底,只能管老百姓,這些勢豪大戶,個個椅子背後都有人,得罪不起啊!」?
??「豈有此理!」張居正霍然站起,下意識地捋了捋飄然長須,嚷道,「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固然還有這樣的怪事,真把人氣煞!」?
??「是啊,祖宗留下來的陋政,莫過於賜田,」王國光也氣惱地應聲說道,「不法縉紳鑽朝廷的空子,使賦稅大量流失,如今財富既不在國,也不在民,都被這些鳳子龍孫鯨吞凈盡。大兄,為了能讓子粒田徵稅,你費盡心血。可是,和這些縉紳大戶非法佔有的田地相比,子粒田加征的這一點稅銀,又算得了什麼?」?
??張居正沉重地點點頭,嘆道:「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輔之過。楊本庵!」?
??「下官在!」?
??楊本庵趕緊站起來,張居正朝他走了兩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問道:?
??「你今天所言之事,是否全都鑿實?」?
??「全都是事實,下官敢用腦袋擔保。」?
??「好,你明天立即給皇上寫一道辯疏,力陳山東賦稅收繳不力的原因。」?
??「這……下官遵示。」?
??「還有,不穀問你,此一弊政根治之法在哪裡?」?
??「懲治這些不法權貴。」?
??「這有何用?」張居正一聲冷笑,「自周文王起,歷朝歷代對不法權貴都痛加懲治,可是,這不法權貴倒像是癩皮狗身上的虱子,是越捉越多。」?
??「那……」?
??楊本庵語塞。張居正又轉頭問王國光,「汝觀兄,對山東的事,你有何高見。」?
??「這樣的事不只是山東,如果認真糾察,恐怕每個省都能找出案例。」?
??「是啊,因此不穀想了一個根治之策。」?
??「啊?」王國光眼睛一亮,「請首輔明示。」?
??張居正伸出兩個指頭,斬釘截鐵言道:「就兩個字,清田!」?
??「清田?」?
??王國光與楊本庵兩人都一同叫了起來。?
??「對,在全國開展清丈田地,所有縉紳大戶是重點清查對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繳所逃全部賦稅。」?
??「好哇,」王國光一下子振奮起來,旋即又擔心地說,「首輔,如此一來,你可是與天下所有的縉紳大戶為敵,這後果你想過沒有?」?
??「不穀早就說過,為朝廷、為天下蒼生計,我張居正早就作好了毀家殉國的準備,雖陷阱滿路,眾鑽攢體,又有何懼?惟其如此,方能辦得成一兩件事體。」?
??作為摯友,王國光多次聽到過張居正這種心志的表述,但楊本庵卻是第一次親耳聽到當朝宰輔為國事如此不計個人安危,眼眶裡頓時噙了兩泡熱淚,他激動地說:?
??「首輔,你既下定決心,下官在此主動請纓,清丈田地,就從咱山東開始。」?
??「好,清丈田地是一項浩大工程,朝廷須得為此事訂下規則章程,究竟如何實施,汝觀兄你先找有關衙門會揖。」張居正說到這裡,忽見游七慌慌張張跑進來,便轉頭問他,「你有何事?」?游七臉色蒼白,嘴唇抖動著不敢說話,只把隨他進來的一位漢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誰?」張居正問。?
??那漢子就是方才在衚衕口問路的騎士,此時他朝張居正雙膝一跪,稟道:?
??「首輔大人,小的受您尊母老大人所託,從江陵趕來送信。」?
??「送什麼信?」?
??「令尊大人張老太爺已經仙逝。」?
??「什麼,你說什麼?」?
??「張老太爺已於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
??張居正如遭五雷轟頂,嘴中不停地喃喃說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第二天早上,內閣院內靜靜悄悄。辰時已過,仍不見張居正的大轎來臨,這是張居正任首輔五年來第一次沒有按時上班點卯。不過,內閣大小官吏並不感到驚奇,因為頭天夜裡,幾乎所有部院大臣,都得到了張居正父親張文明在老家江陵病逝的消息。張居正遭此大喪,已是
??哀毀骨立,不來內閣上班原也在情理之中。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位次輔,倒是都比平常早了半
??個時辰來到內閣,他們商議著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快把這一消息奏報皇上。於是二人具名寫了一份揭貼,遣人匆匆投往大內。?
??外廷所有奏摺條陳,均需經過司禮監方可到達小皇上手中,這次也不例外。馮保也是一大早就趕到了司禮監值房。昨天半夜裡他就得到了張文明去世的消息,他本想趕早進入大內,把這一消息向李太后與小皇上稟報,轉而一想又不妥,此類事情,照例應由內閣開具條陳稟奏。他若提前奏聞,心細的李太后就會懷疑他與張居正的關係。所以,當他心急火燎等到了兩位輔臣寫來的揭帖后,便急匆匆趕到了乾清宮。?
??已年滿十五歲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雖然已於春上舉行了訂婚大禮,在兩宮皇太后的舉持下,為他選聘了錦衣衛千戶王偉的女兒為妻,但他仍在生母李太后的嚴密監控之中。乾清宮正寢之室,擺了兩張床,一張是朱翊鈞的,另一張則為李太后所用,她與兒子對面而寢,怕的是兒子學壞,不能當一個英明君主。?
??這天早上李太后與朱翊鈞二人剛用罷早膳,正在敘茶,馮保稟報一聲跑了進來,跪下奏道:?「啟稟太后和皇上,閣臣呂調陽與張四維有緊急揭帖呈上。」?
??「說的什麼?念。」李太后令道。?
??馮保展開揭帖讀了下來:?
??啟稟皇上:臣等於昨夜得首輔張居正府中報信,得知張先生令尊張文明大人已與本月十三日病逝於湖廣江陵城家中,張先生聞訊哀慟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臣呂調陽張四維伏奏?
??乍一聽到這一訃告,李太后一愣,旋即便見大滴大滴的清淚溢出她的眼眶。朱翊鈞已好長時間沒有見過母親的眼淚了,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微微顫抖著喊了一聲:?
??「母后!」?
??李太后眼中驀地閃現出五年前在這乾清宮中隆慶皇帝駕崩的一幕。那三位顧命大臣,高儀已死,高拱被逐,剩下的這一位張居正,又突然遭此大厄。她心頭一陣驚悸,她習慣地想把坐在身邊的朱翊鈞攬在懷中,但一見到朱翊鈞已長成英俊少年,再非當年的孩子,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這當兒,貼身女婢趕緊上來替她揩拭眼淚,但眼淚越揩越多。?
??「太后,請節哀。」馮保跪在地上哀奏。?
??朱翊鈞不知如何安慰母親才好,但經過五年的訓練,他已習慣於在任何時候不忘皇上的尊嚴。因此,盡量壓下心中的慌亂,問馮保:?
??「大伴,兩位輔臣的揭帖中,言及張先生在家守制,這守制是什麼意思?」?
??「守制是洪武皇帝爺訂下的規矩,」馮保小心翼翼地奏道,「凡在職官員,遭逢父母大喪,必須除去官職,回家丁憂三年,然後再復職,這一制度就叫守制。」?
??「這麼說,張先生要回家三年?」?
??「按朝廷大法,是得這樣!」?
??朱翊鈞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忙問李太后:「母后,張先生一定要回家守制嗎?」?
??李太后微微點了點頭,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她憂傷說道:?
??「鈞兒,你想一想,眼下的萬曆王朝,如果沒有張先生,那會是什麼樣子?」?
??「這不可能,我是皇上,我不放張先生走。」?
??看到朱翊鈞執拗的樣子,李太后嘆了一口氣,說道:「張先生的去留是大事,也不是這一會半刻議得出結果來,眼下當務之急,是趕緊給張先生安撫。」?
??「大伴,這安撫可有章程?」朱翊鈞問馮保。?
??「有,皇上應頒諭旨撫恤,遣太監到張先生府上宣讀,爾後再送些禮品去。」?「如此甚好,你現在就替朕擬一道諭旨。」?
??馮保領命,退下辦事去了。?
??一個時辰后,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佑受小皇上之命,趕到紗帽衚衕傳旨。此時的張大學士府已是一片縞素,客堂也被臨時布置成靈堂。聽說皇上旨意到,正在靈堂哭祭的張居正忙讓一應家人迴避。看著客堂懸起的這些挽幛,李佑也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但他強忍住,從折匣中拿出聖諭,對跪著的張居正念道:??
??朕今覽呂調陽、張四維二輔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十餘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當不知何如也!然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託,輔朕沖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靈,必是歡妥。今宜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欽此。?
??李佑剛一念完,張居正便伏地痛哭。小皇上這麼快頒旨對他宣慰,讓他大為感動。李佑本是馮保的心腹,見張居正哭得這樣傷心,他一時沒了主意,只得勸道:?
??「請張先生愛惜身體,你這樣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會多麼難過。」?
??聽了這話,張居正止住抽泣,從地上撐起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李佑恭恭敬敬把聖旨送到張居正手上,又低聲說道:?
??「張先生,馮公公讓奴才稟告於您,他已給皇上出主意,讓皇上接見吏部尚書張瀚。」?
??「見他幹什麼?」張居正問。?
??「大概是為先生守制的事兒吧,」李佑一臉討好的神氣,「皇上要張瀚出面慰留先生。」?
??張居正心中怦然一動,自昨夜接到噩耗,他一直在極度悲慟之中。但哀號痛哭之時,他仍不忘考慮這一突然變故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按規定他必須立即「守制」,如果這樣,他就得離開北京三年。如果真的這麼做了,那他嘔心瀝血推行的萬曆新政,無疑就會半途而廢。但不這樣做,又找不到恰當理由。現在聽說皇上決定慰留,他如同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看到一點亮光。但他不願在李佑面前表露心情,只是微微一點頭表示知道了這件事,他讓李佑稍等會兒,起身去了書房,從書屜里抽出專用箋紙,工工整整寫了一段文字:
??聞憂謝降諭宣慰疏??
??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書,知臣父張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聞訃音,五內崩裂。?茲者,伏蒙皇上親灑宸翰,頒賜御札。該司禮監李佑恭捧到臣私第。?
??臣不忠不孝,禍延臣父,乃蒙聖慈哀憐犬馬餘生,慰諭優渥。臣哀毀昏迷,不能措詞,惟有痛哭泣血而已。臣不勝激切哀感之至。?
??寫完這道疏文,張居正看過無誤,便又回到客堂交給李佑帶回大內。?
??送走李佑之後不久,在他名下幫辦的內閣中書姚曠又乘轎而來。這姚曠跟了他多年,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一進來,先撲倒在張文明老太爺的靈位前呼天搶地痛哭一番,然後才抹著眼淚,在游七的帶領下走進張居正的書房。經過一整夜的折騰和這半日來的應酬,張居正已是乏極了,正想在書房的卧榻上打個盹兒,姚曠一來,他不得不又撐坐起身子。若是一般弔客,他倒不用見了,但姚曠卻是非見不可的,因為他急於想知道內閣那邊的情形。?
??姚曠一進書房,喊了一聲「首輔大人」即欲跪下,張居正吩咐免禮讓他覓凳兒坐下,接著揉了揉酸澀的眼眶,問道:?
??「你來幹什麼?」?
??姚曠答:「是呂大人讓卑職前來,今日從大內發出奏摺四封,都要票擬。呂大人與張大人兩位輔臣不敢作主,故讓卑職送到大人府上。」?
??姚曠說著就把那四封奏摺拿出來放到書案上,看到這一堆黃綾卷封,張居正心中泛起一絲快意。五年來,內閣發出的每一道票擬都是由他起草。一個閣臣欲影響朝局,對各大衙門發號施令,其行使權力的方式就是擬票。皇上號令天下的聖旨,就在這擬票中產生。如今他守喪在家,呂調陽派人把奏摺送來,可見兩位輔臣尚無非分之想。張居正排除了猜疑,嘴上卻說:「本輔守制在家,讓呂閣老與張閣老代行擬票就是,何必送來家中。」?
??姚曠答道:「擬票乃當國大事,兩位閣老哪敢作主。」?
??張居正不置可否,卻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又道:「你去山東會館找找住在那裡的山東巡撫楊本庵大人,讓他儘快寫好辯疏,送呈皇上。」?
??「是。」姚曠領命,卻仍磨蹭著不走。?
??「你還有何事?」張居正問。?
??「有件事不知當不當說,」姚曠彷彿害怕隔牆有耳,壓低聲音說,「今兒下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到了內閣。」?
??「他去幹什麼?」?
??張居正嘴上這麼問,心下已起了猜疑。因皇朝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凡某人登首輔之職,部院大臣都得前往恭賀。但第一個前往恭賀的,必定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皆因內閣首輔無一例外都是大學士出身,而翰林院掌院學士又是朝中詞臣之首,因此首先接受掌院學士的恭祝,對於新任首輔來說,不僅僅是不可或缺的禮儀,而且也是深孚眾望士林歸心的象徵。姚曠久居內閣,自然也熟悉這一掌故,故特意把王錫爵去內閣的事情講出來,首輔一追問,他又答道:?
??「王錫爵一到內閣,就徑自去了呂閣老的值房。」?
??「啊?」?
??張居正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按規矩,如果他回家守制,接任首輔一職的,必定是次輔呂調陽。王錫爵這麼快去拜訪他,是何用意??
??正在張居正猜疑不決時,游七忽又來報:「老爺,皇上又遣太監送禮物來了。」?
??剛送來宣慰諭旨,接著又送禮物,張居正心頭一熱。他對姚曠說:「你先回內閣,凡事盯著些個。」然後又整了整孝服匆匆回到客堂。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29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四回 議奪情天官思抗旨 陳利害皇上動威權 文 / 熊召政
九月二十九日通政司發往各大衙門的邸報中,全文刊登了張居正的兩道疏文。第一道是《謝遣官賜賻疏》,文如下:
??臣於本月二十五日聞臣父憂,今日欽奉聖旨,賜臣銀五百兩,?絲十表裡,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疋。該司禮監隨堂太監魏朝恭捧到臣私第,臣謹叩頭祗領訖。?
??伏念臣犬馬微生,樗蒲賤質,事主不能效匡扶之力,事親不得盡菽水之歡,以致抱恨終天,雖生猶死。仰荷聖慈曲垂憫念,既奉慰諭之勤倦,茲又拜賜賚之隆渥,顧此殊恩,今昔罕覯。臣一家父子,歿者銜環結草,存者碎首捐軀,猶不足以仰報聖恩於萬一也。臣哀苦愚衷,昏迷罔措,仰天泣血,辭不能宣誠。不勝激切感戴之至。?
??萬曆五年九月二十七??
??這一道謝疏是寫給皇上的,另一道疏是寫給仁聖與慈聖兩位皇太后的,名曰《謝兩宮太后賜賻疏》:
??臣於本月二十五日聞父憂,今日欽奉仁聖皇太后懿旨,賜臣銀五百兩,?絲十表裡,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疋。該慈慶宮管事太監張仲舉恭捧到臣私第,臣謹叩頭祗領訖。?
??伏念臣罪惡深重,禍延臣父,以致抱恨終天,痛苦幾絕。仰荷慈恩垂憐犬馬殘生,諭慰諄切。又特頒厚賻,赫奕充庭。顧此殊恩,古今罕遇。臣一家父子,歿者銜環結草,存者捐軀殞首,猶不足以仰報慈恩於萬一也。臣哀苦愚衷,辭不能布誠。不勝激切仰戴之至。?
??可以想見,各大衙門收到邸報后,官員們爭先捧讀的情景。打從張居正接到訃告的時候起,京城裡就被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大家議論的就是一件事:張居正是去還是留。?
??皇朝官員的丁憂守制制度,施行兩百多年從不曾更易。官員一得到家中訃告,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寫摺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皇上也會立即批複,著吏部辦妥該官員開缺回籍事宜。如果皇上不允,則稱為奪情,除了戰亂,這種事情極少發生。可是,張居正已得到訃告四天,卻還沒有上折皇上申請守制。今日邸報上刊載的兩道謝疏,也無半點丁憂之意。於是,一些好事的官員便猜詳這裡頭的種種可能。這天上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著部屬吳中行、趙用賢等人匆匆趕到位於六部街的吏部衙門,要求見吏部尚書張瀚。吏部尚書列部大臣之首,稱為天官,又稱冢宰。因掌握詮選拔擢之權,除公事外,平常極少在值房會見官員,即便是公事,四品以下官員也極難見到他。論級別,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均是五品侍讀,平常想見他連門都沒有。但掌院學士王錫爵親自前來,張瀚就不得不出面接見了。一來王錫爵是官居三品的詞臣領袖,人望極高;二來此人從不登門訪客,一般人想請他都請不到,安能將他拒之門外??
??卻說張瀚將這一行人迎到值房坐定,他與王錫爵剛寒暄兩句,吳中行就迫不及待地插話說:
???「冢宰大人,今日我們隨王大人前來拜訪您,為的是首輔張大人的守制之事。」?
??張瀚一愣,他瞟了吳中行一眼,說道:「這種事情,你們為何來找老夫?」?
??吳中行又問:「今日的邸報想必冢宰大人已看到了?」?
??「看過了。」張瀚故意輕描淡寫地回答。?
??「不知大人有何感想?」?
??問這一句話的是趙用賢,他是個大胖子,說話呼哧呼哧喘粗氣。張瀚不喜歡這兩位年輕官員咄咄逼人的談話方式,便板著臉說道:?
??「如果老夫記得不差,你們兩位都是隆慶五年的進士。」?
??「是。」吳中行答。?
??「首輔張大人是你們的座主,你們今日說話的口氣,都不像是他的門生!」?
??「我們是他的門生,但卻進不了他的家門,」吳中行悻悻然回答,眼神里溢出怨憤,接著又補了一句,「如今已被發配到貴州都勻衛的的劉台,還不是首輔的門生!」?
??一提到劉台這個名字,張瀚立刻就感到氣不順了。此人也是隆慶五年的進士,由於機靈幹練,很得張居正賞識。萬曆三年,張居正親自提名,將他從六品刑部主事任上拔擢為四品遼東巡按。三十多歲就成了開府建衙的地方大員,可謂平步青雲。第二年秋上,遼東總兵李成梁擊潰韃靼犯邊之敵,斬首兩百餘級,劉台搶著上折報功。按規矩,地方巡按不得貪冒軍功,向朝廷報捷是總督與巡撫分內之事,劉台這一下犯了忌。他去遼東履任前,張居正曾單獨接見了他,要他虛心歷練政務,為地方父老做幾件實事。此次談話用意明顯,就是希望劉台做出政績來,以備日後重用。誰知劉台到任后,就自恃有首輔這個大後台,在同僚面前頤指氣使,弄得關係緊張。張居正聽到一些關於劉台的風言風語,心中已對他這個凌辱撫台的風憲官產生不滿,現在又見他違例報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借著這件事情,去信把劉台痛斥一番。誰知劉台是個只聽得好話聽不得調教的主兒,一收到這封信,他就以為張居正要懲治他了。偏那時候,一連幾期的邸報上都登載有官員因違反馳驛條例而受懲處的消息,更有甚者,是他的江西同鄉付應禎御史因上折指責張居正苛政太嚴而遭到削官為民的處分。劉台心想:「與其讓你不明不白的罷了官,倒不如我先告你怙恩恃寵,把皇上當傀儡,把百官當僕役。」主意一定,他就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劾張居正疏》寄往京城。此疏一出,立刻轟動京城。張居正讀此疏后,不勝駭異激憤滿胸,立即給皇上寫了一道辯折,並申請卸去首輔職務。早朝時,張居正俯在丹墀下奏道:「遼東大捷,劉台違制妄奏,法應降謫,臣請旨戒諭,而劉台妄自驚疑,遂無顧忌發憤訐臣。且劉台為臣所取士,二百年來無門生劾師長者,計惟一去職謝之。」說罷伏地痛哭。小皇上親下御座把張居正扶起,再三慰留,當廷宣旨將劉台械掠到京,廷杖八十棍后謫戍貴州都勻衛永不敘用。?
??去年,吏部發生的最大一宗事情莫過於「劉台事件」,張瀚對這個忘恩負義疏於政事的劉台也沒有什麼好感,所以處理起來並無心理障礙。現在見吳中行舊事重提,便沒好氣答道:?
??「劉台咎由自取,首輔攤上這樣一個門生,實乃大不幸也。」?
??「劉台做人確有缺陷,但他的《劾張居正疏》所列事實,也並非都是空穴來風。比如,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因為早朝時與同事們聊天,對首輔大人免掉京官過冬所發護耳一事,說了幾句風涼話,被人告到他那裡,他立刻把陳吾德貶二級謫出京城,這算不算懷私泄憤擅作威福呢?」?
??聽這兩位侍讀的談話,張瀚已猜出了他們前來拜訪的用意。年輕官員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天官面前如此放肆,他恨不能把他們攆出門去,但礙於王錫爵的面子,他不便呵斥,只得對王錫爵說:?
??「王大人,你的兩位屬下初生牛犢,依老夫看,他們神態舉止不像詞臣,倒像是言官。」?
??王錫爵胸中雖無城府,但言詞甚短。他聽出張瀚語含諷刺,便肅容答道:?
??「冢宰大人,年輕人多憤激之詞,然也可理解,他們對首輔大人倒也無甚成見,只是守制一事牽涉朝廷大法,他們想來聽聽冢宰大人的意見。」?
??
??張瀚對王錫爵的辯解不以為然。他覺得兩位年輕官員的行狀有沽名釣譽之嫌,便勸道:「年輕人,老夫知道你們的心思,想在守制問題上做做文章。老夫想勸告你們,萬不可為博得虛名,而毀了自家前程。」?
??王錫爵聞聽此言,驚問道:「冢宰大人何出此言?」?
??張瀚頓了頓,又把在座的三位仔細看過一遍,才緩緩言道:「老夫年輕時也頗好名,為了名,常常鋌而走險,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十分好笑。縱觀歷史,那麼多有名人物,有誰不是過眼雲煙?名人名人,因名而累人,單說五經中所載人物,《易》中載十三人,《書》一百一十三人,《詩》一百四十八人,《禮記》二百四十四人,《春秋》二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百人,從中挑其重者也不下三百人。今天,你們誰還記得這些人?倒是漢代新城三老,魯國兩生,壺關三老,洛陽令尹,皆不知其姓名,千載之下,後人尚懷念他們的風範,有名變成無名,無名反而有名,王大人,此中道理,不可不深思啊!」?
??張瀚因名而生感慨,引經據典把三個來訪者訓誡了一番。吳中行與趙用賢感到張瀚曲解了他們的來意,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但礙於輩分又不便爭辯。王錫爵畢竟在官場上呆的時間久些,因而看得出張瀚這是故意「王顧左右而言它」。話不投機,他也不想在此久呆,他來此的本意是想當面問清楚皇上對張居正守制的具體態度。因此起身告辭前,他只得硬著頭皮抄直問道:?
??「冢宰大人,愚職想打聽一件事。聽說皇上在平台召見了您,要您勸說首輔奪情,可有此事?」?「有。」?
??張瀚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假裝飲茶,把頭低了下去。只聽得趙用賢搶著問:?
??「老天官打算怎麼辦?是遵旨還是抗旨?」?
??「我老了,並不想博名於青史。」?
??張瀚說完,已是站起身來,這是送客的意思,王錫爵他們只得怏怏退出。?
??一出吏部衙門,趙用賢就憤憤罵道:「張瀚這個老糊塗,貴為天官,卻還是首輔的夾袋中人物。」?王錫爵嘆道:「我看張大人言語閃爍,似另有隱憂,也不必勉強他。」?
??吳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為止,張首輔已有五天沒到內閣值班,乾脆,我們現在回翰林院,邀齊了同僚換了緋袍,都到內閣去。」?
??「幹嗎?」趙用賢問。?
??「你難道不知道皇朝更換首輔的規矩?」吳中行擠擠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輔三天沒到內閣當值,次輔就可以按序遷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員們此時就該身穿緋袍前往祝賀。」
???「你是說,咱們去祝賀呂閣老遷升?」?
??「我只是這樣想,能不能做,還須得王大人拍板定奪。」?
??王錫爵也是張居正為小皇上選定的六位講臣之一,他與張居正本無私怨,他之所以反對張居正奪情,是覺得如果首輔違反守制條例,對於以孝治天下的皇朝來說,無異於開了一個危
??的先例。因為皇朝兩百多年來,雖偶爾有奪情事例發生,但卻沒有一個首輔這樣做過。通過這幾天發生的情況判斷,張居正根本沒有回家守制的打算,為貪戀祿位,竟置孝道而不顧。
??王錫爵覺得首輔的這一舉動不可容忍。這個一貫遠離是非的詞臣領袖,終於按捺不住,在吳中行、趙用賢一班僚屬的慫恿下四處活動,進行阻止張居正奪情的聯絡工作。眼下聽罷吳中行出的主意,他覺得這樣「激」一下,或可影響皇上的決策,於是頷首同意。?
??按下王錫爵一行不表,回頭再說張瀚。自送走王錫爵后,他就獨自坐在值房裡,愣瞧著屋頂出神。張瀚已年過六十,比張居正早一屆考中進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側身官場數十年來,並無大的建樹,亦無什麼過錯。憑資歷,在萬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來,他在這位子呆上幾年就該致仕回家頤養天年了,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誰知時來運轉,在這一年,他突然接替楊博,來北京接任吏部尚書。這一任命宣布之日,舉朝皆驚。因為無論是講資歷還是講能力,這麼重要的位子,都不會輪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這是張居正看中了他。張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書掌天下文武官員的詮選任用,事權重大,如果選一個能臣擔任此職,他就不便駕馭,內閣與吏部之間,難免發生齟齷。汲取前朝教訓以及自身的經驗,他認為吏部尚書的人選,應該是人品高於才能。
??這個人不能太有主見,可又必須是守口如瓶的謙謙君子。按圖索驥,張居正便看中了張瀚。
??張瀚做夢都沒有想到快六十歲的人了,居然還能撞大運,擔任六部尚書之首。他知道他的這一段發自老年的錦繡前程,完全是因為張居正力排眾議青睞於他的原因,因此打從心眼裡對張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來,無不對張居正言聽計從。甫一就職,他就看出張居正整飭吏治的決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輕視清流的用人之道。他雖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職,每有一缺空出,張瀚都會請示張居正該由誰來接任。有時候,張居正提出的人選,他認為不合適,但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所以,名義上他是天官,實際上,一應人事大權都被張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張瀚有時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難受,夜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無論是在人前還是在人後,他都沒有說過一句怨語,他總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屬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絕不會自作主張而忤逆張居正。?
??過慣了這種表面尊貴暗裡受癟的日子,張瀚的一顆心已是麻木,但是,張居正父親的去世,卻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就在王錫爵帶著僚屬前來拜訪時,他的心裡頭正在倒海翻江呢。?
??卻說前日,小皇上聽了馮保的建議,在平台單獨召見張瀚,希望他出面上書朝廷,勸說張居正奪情。馮保的這一建議,實在是保全皇上威權的萬全之策。皇上為天下之主,想辦的事沒什麼辦不成的。但奪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給張居正下旨,勢必會引起士林非議,這時,若讓吏部尚書張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摺作個准予張居正奪情的批諭,則這件事所承受的風險便從皇上那裡移給了張瀚。辦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辦不成,張瀚就是替罪羊。當然,願意給皇上寫摺子慰留張居正的官員大有人在,但馮保慮著最合適的人選還是張瀚。一來張瀚為天官,位高權重,說話有分量;二來處理官員的守制與否也是他吏部尚書分內之事。?
??親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談,出得平台,張瀚一路上暗暗叫苦。此後兩天來他一直被這件事困擾,不知如何辦理才好。當他乍一聽到張居正父喪的訃告,內心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一種解脫感,因為他想到張居正馬上要回江陵老家守制,這位鐵面宰相一走,他這個天官就不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了。一個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變成現實,張瀚簡直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這次談話,又再次讓他產生了幻滅感。他並不知曉皇上召見他是馮保的主意,他認為皇上之所要挽留張居正,是因為他慮著自己尚無單獨柄政的能力。這幾年,張居正一直擔任「攝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這一點,只是沒有誰敢講出口而已。如今,皇上還離不開這個「攝政王」。張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機」,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貫秉性,此時他只須謹遵諭旨辦事,上折懇請皇上為天下蒼生慰留張居正,則一切還是順風順水。他什麼都不會改變,依然可以深得皇上與首輔的信任,穩踞高堂養尊處優。但他確實不願這樣做,這不僅僅是計較個人的恩怨得失利害關係,而是他固執地認為:無論是從朝廷綱常還是從國家政局考慮,張居正都不應該奪情。?
??論綱常,皇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大孝若不丁憂守制,豈不是天倫淪喪?不守制就是不孝,對父母不孝,對皇上安能盡忠?不忠不孝之人,身膺宅揆之職,安能號令天下,讓士林歸心?此其一也;其二,論政局,目下北方九邊安寧,兩廣雖時有蟊賊造反,終無大礙,天下田賦充裕,老百姓安居樂業,經過四年的整治,吏治也很清明,值此國泰民安之際,張居正有何奪情的理由??
??思來想去,張瀚決定抗旨。在王錫爵他們到訪之前,他就下定了決心,決不帶頭上書勸張居正奪情。但他不想把這打算告訴王錫爵,他不肯和這幫文人攪在一起。他覺得他們煽乎這件事的目的是為了出風頭,而他則是為了維護朝廷的綱常和個人的操守。?
??就在他獨自一人在值房裡冥思苦想之時,書辦進來稟報,說是工部尚書李義河已到廨房,張瀚連忙走過去相迎。一進廨房,正在等候的李義河一看到他,便起身相揖,言道:?
??「張大人,聽說你找我?」?
??「李大人請坐。」張瀚熱情敘座,一邊看茶,一邊言道,「不穀找李大人來,是有一件事想麻煩您。」?
??「何事?」李義河問著就打了個茶嗝。?
??張瀚早上一入值房,就派人前往工部衙門請李義河過來敘談。李義河是張居正最信任的朋友,這已不是什麼秘密,張瀚找他來的目的,就是讓他給張居正帶信。這會兒,他字斟句酌說道:?「首輔家嚴辭世,不穀深表哀悼。」?
??「是啊,」李義河臉色黯淡,答道,「首輔一聞訃告,便在府中布置了靈堂,我已前往弔唁了兩次。」?
??「啊,」張瀚聽出李義河話中含有譏刺之意,埋怨他沒有及時前往拜祭。他也不解釋,而是宕開話頭說道,「首輔這幾日在家守制,盡人子孝道,皇上、兩宮皇太后也對他撫慰有加,君臣之義,令人景仰。」?
??李義河咂摸張瀚話中的意思,感到有些不對勁,便索性捅穿了問:?
??「聽說皇上前兩日在平台接見了您?」?
??「是的。」張瀚知道瞞不過,回道,「皇上召見不穀,為的是首輔守制的事。」?
??「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讓不穀上書,建議朝廷讓首輔奪情。」?
??「這好哇,」李義河興奮地說,「從目下情勢而論,朝廷不可一日無張居正,皇上英明睿智,看到這一點。張大人,你的摺子是否已上奏?」?
??「沒有。」?
??「啊,」李義河盯著張瀚,擔心地問,「張大人,聽你的口氣,莫非……」?
??張瀚避開李義河探詢的目光,鼓起勇氣說道:「李大人,不穀今日找你來,就是想你給首輔傳個信兒,不穀經再三思慮,認為勸首輔奪情不妥,因此不準備上書。」?
??「你?」李義河霍地站起身來,十分詫異地說,「張大人,首輔對你不薄,你怎麼能這樣?」?「李大人,這牽涉到朝廷綱常,不穀不敢懷私罔上,萬望李大人向首輔解釋。」??
??這幾日,張居正府上弔客不斷,張居正的幾個兒子在靈堂里輪流守值,張居正穿著青衣角帶的孝服,呆在書房裡處理公務,極少與弔客見面。這天剛吃過午飯,張居正才說小寐一會兒,忽見李義河冒冒失失闖進了書房,一看他的神情,張居正就猜想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強打起精神,問道:?
??「幼滋兄,又碰到什麼事兒了?」?
??李義河屁股一落椅子,就開口罵道:「張瀚這個老糊塗,今兒個反水了。」?
??「反水?他怎麼反水?」張居正吃驚地問。?
??李義河便把上午與張瀚在吏部見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張居正聽罷,頓時就變了臉,冷笑著說道:?
??「他把我張居正當成貪戀祿位之人,以為我不回家守制,是捨不得離開首輔這個寶座,真是天大的笑話。幼滋兄,你先看看這個。」?
??張居正說罷,拿起桌上一份奏摺遞了過來,李義河接過一看,是山東巡撫楊本庵呈給皇上的一道辯疏。摺子中對戶科給事中溫可禮彈劾他徵稅不力進行了辯解,並揭露陽武侯薛汴與衍聖公孔尚賢大肆侵佔土地藏匿不報的劣跡,建議皇上准予在山東重新清丈土地。這道摺子本是楊本庵按張居正的授意寫出,如今已從皇上那裡送來內閣擬票。?
??李義河閱過後,垂下眼瞼想了想,問道:「叔大兄,皇上如果同意清丈田地,又豈僅限于山東?」?「是啊,要清丈田地,必定是全國統一部署的大事,是一個浩大工程。」?
??「這肯定又是你叔大兄的主意,此舉既可懲抑豪強,又可增收國家賦稅,乃社稷長治久安的大計。」李義河說著忽然打住話頭,皺著眉頭說,「只是你若回家守制,這件事肯定泡湯。」?
??「不穀思慮的正是此事。」張居正兩腮的肌肉有些僵硬,看得出他心中波瀾翻滾,「清丈土地,主要的對象是那些豪強大戶,朝廷諸多弊政,皆因這幫人胡作非為所致,但若想削弱他們的特權,搬動他們的利益,談何容易。只有那些不避禍,不畏強權,不計千秋功罪的人,方能擔當此事。幼滋兄,你說說,今日天下,有誰肯如此行事?」?
??李義河脫口答道:「惟有你叔大兄,不然,天下百姓,不會稱你是鐵面宰相。」?
??「是啊!」張居正長吁一口氣,嘆道,「張瀚以為我不肯守制是貪圖權位,這樣的誤解太大!」
??「他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義河憤憤說道,「這些人,打著維護朝廷綱常的旗號,實際上是棄天下蒼生而不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別人管不得的事情,由他去吧。」張居正露出一臉的輕蔑,「
??只是不穀看錯了人,居然信任他這麼多年。」?
??李義河回道:「如果叔大兄下定決心清丈土地,則奪情事勢在必行,張瀚辜負皇上的期望,不肯出面慰留,乾脆,由我出面聯絡部院大臣來做這件事。」?
??「你出面不妥。」?
??「為何?」?
??「人家都知道你我的關係,你出面慰留,難以服膺於天下士林。」?
??「如此說,王國光也不行。」?
??「對,他也不行。」張居正回答得肯定,「不穀平日做事,雖大刀闊斧不避嫌疑,但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何況奪情這件事,更不能給那些清流留下什麼口實。」?
??「我知道了,相信我李義河會辦妥這件事。」?
??兩人又就一些具體事情密談了約一個時辰,李義河方告辭離去。他剛一走,張居正就命游七去找徐爵,讓他把張瀚不肯出面上書慰留的消息迅速告知馮保。馮保本以為讓張瀚上書是十拿九穩的事兒,卻沒想到病騾子也有尥蹄子的時候,頓時感到事態嚴重,便連忙進了乾清宮,向李太后稟告此事。李太后吩咐手下太監把皇上從東暖閣喊來,一同商議此事。?
??「張瀚是張先生一手薦拔的人,平時倒十分謹慎,這次是誰給他灌了迷魂湯,竟發了糊塗,嗯?」李太后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盯著馮保問,不等回答,她又重重地補了一句,「難道他不知道,張先生是先帝欽定的顧命大臣么?」?
??馮保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陰陰地說:「大凡朝廷出一點事情,各路神仙都紛紛浮出水面。」?小皇上聽出話中有話,便問道:「張先生奪情事,京城裡都有什麼反應?」?
??「上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著十幾個屬下,都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向呂閣老恭賀。」?「恭賀什麼?」?
??「恭賀他升遷首輔。」?
??李太后秀眉一豎,怒氣沖沖斥道:「這幫酸文人,怎麼會如此大膽?」?
??馮保解釋:「朝廷有規矩,首輔三天不當值,次輔順而遷之,就可以坐到首輔的位子上。」
??「皇上還沒有頒旨,呂閣老就能當首輔了?」李太后望了望兒子,潑辣勁兒又上來了,「京城裡頭,讓張先生整治了幾年,官場上的邪氣兒都消失了。如今張先生的父親去世,他們又覺得有機可趁了。」?
??「屎殼郎拱糞堆,這是難免的事兒,」馮保不倫不類比喻了一句,又道,「這幾日,東廠報上的訪單,都是一些官員們暗中串連的事兒,有些人想在張先生奪情一事上做做文章。」?
??「他們究竟想要怎樣?」?
??「擠走張先生,只要他一離開首輔之位,那一班搗蛋官員,就沒人制服得了。」?
??李太后覺得馮保的話有道理,便問小皇上:「鈞兒,你現在離得開張先生么?」?
??小皇上儘管已十五歲,但還不敢單獨柄政,因之對張居正倚之甚深。他答道:?
??「母后,朕還離不開張先生。」?
??「是啊,你雖然貴為天子,畢竟還是孩子,」李太后一咬嘴唇,狠狠說道,「不能讓這些人胡鬧下去,張先生奪情之事,不容討論。」?
??「那,翰林院那幫詞臣如何處置?」馮保趁機問道。?
??「管這些小人物做甚?要懲治,就懲治張瀚。」?
??李太后這麼一說,小皇上立即附和,言道:「這張瀚竟敢抗旨,朕不能饒他。大伴,傳朕旨意,令他立即致仕。」?
??「奴才遵旨。」?
??馮保叩首退下,忙顛顛跑回司禮監擬旨去了。待他走後,小皇上問李太后:?
??「母后,兒為天下慰留張先生,不知千秋萬代之後,黎民百姓會怎麼看我?」?
??李太后詫異地問:「鈞兒,你怎麼會這麼想?」?
??「孩兒畢竟是皇上,」朱翊鈞略略有些緊張地回答,「前朝那些皇上的功過是非,被張先生編成一本《帝鑒圖說》,作為經筵的日課。因此,孩兒今日所作之事,如果稍有過錯,豈不被後人恥笑?」?
??李太后一聽這話笑了起來,問道:「你覺得讓張先生奪情,這件事錯了?」?
??「父死守制,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奪情,張先生就不能盡孝道,孩兒怕天下人說我寡恩」?
??李太后搖搖頭,回答說:「鈞兒,你要記住,天下讀書人,最講究兩個字,一個字是忠,另一個字是孝。孝是對父母,忠是對皇上。如若忠孝不能兩全,作臣子的,首先就得盡忠。岳母在他兒子岳飛背上刻上『精忠報國』四個字,就是這層意思。」?
??「那,孩兒在這件事上,不會遭到罵名?」?
??「不會,」李太后愛憐地看著兒子,和顏悅色地開釋道,「你如果留下一個奸臣,為的是自己的聲色犬馬,而讓他奪情,後代人肯定會恥笑你,但你已說過,你是為了天下蒼生而讓張先生奪情,這應該是英明君主的作為。」?
??「有母后這句話,孩兒就放心了。」?
??朱翊鈞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他如此認真地思考問題,讓李太后深切地體會到兒子長大了,她感到興奮,又有些許惆悵。想了想,又給兒子出主意說:?
??「鈞兒,此次讓張先生奪情,一定會引起風波,明日讓張瀚致仕的旨意傳出去,恐怕會輿論大嘩,你心裡頭一定要有個準備。」?
??「如果有人鬧事,該如何處置呢?」?
??「殺一儆百,你這個當皇上的,該使用威權的時候,決不能心慈手軟,用張先生的話說,就是不要行婦人之仁。」?
??李太后說話的時候,夕陽正好斜斜地照射進來,給她身後牆上掛著的那一幅刺繡的觀音菩薩像,塗上一層淡紅的光暈。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30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五回 天香樓上書生意氣 羊毫筆底詞客情懷 文 / 熊召政
甫交十月,冬令已至,京城的天氣已是有些涼了,早晚行人都穿上了棉衣。十月初二這天傍晚,只見兩乘轎子一前一後抬到燈市口的天香樓前。頭一乘轎子里坐著的是一個五品官員,約四十歲左右年紀,生得矮小清峻,此人名叫艾穆,是一名刑部員外郎。第二乘轎子里坐著一個身著六品官服的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個白面書生。他名叫沈思孝,是刑部衙門的一名主事。兩乘轎子都在天香樓門口落了下來,人還沒下轎,就聽得一陣鞭炮聲噼噼叭叭炸了個滿天星。刺鼻的硝煙味,嗆得艾穆好一陣咳嗽。鞭炮聲中,又見一大串貼著大紅喜字的走馬燈圍著轎子上下翻飛磨旋兒,十幾個小孩一邊拍巴掌一邊齊嶄嶄兒唱道
??老爺陞官——喜呀!?
??開府建衙——喜呀!?
??瓜傘開路——喜呀!?
??八面威風——喜呀!?
??
??……??
??艾穆一聽就知道是討喜錢的,京城年年月月都有陞官的人,凡陞官必有盛宴。因此,一幫街頭小混混便覓著一個討錢的方法,專門堵在大酒樓的門口,圍著官轎大唱《喜字歌》。前來赴宴的人未必都是陞官的,但人在世上走誰不圖個吉利?此時艾穆雖然心情不佳,仍然從袖筒里掏出一把銅板賞了。?
??在店夥計引領下,艾穆與沈思孝兩人上得二樓一間寬大的包房。房裡先已坐了五個官員,都是翰林院一班詞臣,他們是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侍讀趙志皋,張位與習孔教。這幾位年輕官員,在京城翰墨場中很有一些名氣。艾穆在這群人裡頭,年齒稍長,而且也是惟獨一個沒有進士身份的。他們之所以與他交往,皆因艾穆當年以鄉舉被薦用為阜城教諭。由於學問好,鄰郡的青年士子常跑來聽他講學,其中不少人後來考取了進士,更有一個名叫趙南星的人,竟高中探花。這趙南星貴為探花郎,然對他執弟子禮甚恭。艾穆由此聲名大噪。萬曆初,他得到張居正的賞識,被薦拔為刑部員外郎。自來京城,他便和翰林院的詞臣們惺惺相惜過從甚密。今天下午,吳中行下帖子請他與沈思孝前來天香樓餐敘。他早就聽說翰林院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拜謁呂調陽的事,也想趁機問個究竟,於是踐約而來。他剛一進屋,吳中行就站起來嚷道:?
??「和父兄,你終於到了。」?
??「今天下午,大理寺的人來衙門會揖,所以散班遲了,」艾穆朝在座諸位拱手一揖,笑著說,「翰林院的俊彥都到了,請問誰請客?」?
??「我。」吳中行答。?
??「為何請客?」?
??「為首輔守制的事。」?
??「啊?」?
??艾穆一怔,回頭對站在身後的沈思孝說:「純父兄,這頓飯不大好吃吧。」?
??沈思孝與在座的趙志皋是老鄉,通過他的介紹,早就同吳中行等人成了好朋友,常在一起吟詩作賦品茶論道。這幫詞臣近日所做之事,沈思孝不但知道,而且也是積極參與者,因此答道:?
??「今天,大概是物以類聚,不然,子道兄也不會請我們前來湊熱鬧。」?
??「是啊,請你們來,是有要事相商。」?
??吳中行說罷,邀大家入席。不一會兒,各色菜肴一景兒擺了上來。這天香樓精於製作關外大菜,招牌菜是紅燒熊掌和烤乳羊。眼下大盤大碗珍饈滿席,特別是那一盆煨得爛爛的熊掌和那隻烤得油膩膩肥嫩嫩的乳羊,更是熱氣騰騰饞得大家直吞口水,吳中行讓店小二離房出門,自己親執酒壺給大家斟滿了一杯酒,言道:?
??「這第一杯酒,咱們敬一個人。」?
??「敬誰?」沈思孝問。?
??「老天官張大人。」吳中行陡然神色黯淡下來,負疚地說,「張大人拒不上折勸說首輔奪情,氣節可嘉,高風可仰。可是,我們那天去吏部卻錯怪了他。昨日,皇上諭旨讓他致仕,朝中部院大臣中,又少了一位清望人物,豈不令人痛心,來,這第一杯,我們敬他。」?
??吳中行拿起酒杯一舉,大家依他的意思,都一仰脖子幹了。艾穆放下酒杯,問鄰座的趙用賢:?「汝師兄,聽說左都御史陳瓚,倡議六部合折挽留首輔,可有此事?」?
??「你這已是過時的消息,」趙用賢放下準備去夾熊掌的筷子,回道,「這陳瓚受了李義河的攛掇,想聯絡部院大臣一起上折挽留張居正,但卻沒幾個響應的。不是部院大臣都像天官張瀚這般有氣節,而是他們中像王國光、王之誥等,都是張居正的密友,出來說話不方便。但也用不著他們了,今天下午,御史曾士楚和吏科給事中陳三謨慰留的摺子,已送進了大內。」?
??乍一聽這消息,艾穆鼻子一哼就變了臉,切齒罵道:「這些士林敗類,竟棄國家綱常倫理而不顧,爭以諂諛為榮,真把人活活氣死。」?
??在同僚中,艾穆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座的趙志皋脾氣恰恰與他相反,是個息事寧人的和事佬,這時趁機說道:?
??「和父兄,首輔張大人這幾年整飭吏治,改革賦稅,懲抑豪強,實有功於社稷。這一點,你是怎麼看的?你和首輔是湖廣同鄉,難道楚狂人,都是如此行事?」?
??艾穆答道:「當年李白當了退位宰相許圉師的女婿,酒隱安陸蹉跎十年,他自己寫詩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從此,天下人便把那些詆毀孔孟之道的淺薄之徒,稱之為楚狂人,這實乃是敝鄉的大不幸。但若具體說到當今首輔,楚狂人他可當之無愧,他自用其才,好申韓之學,法峻義薄,長此下去,國家綱常就失去了溫良敦厚之風。」?
??艾穆話一停,作東的吳中行又勸大家飲了一杯酒,吃了幾口菜,才又接方才的話頭說道:?
??「和父兄的話言之有理,咱們這幫小蝦官,都無緣當面聆聽首輔縱談國是,聽說你和父兄曾受到過首輔的單獨召見,可有此事?」?
??「有。」?
??「首輔究竟是何等樣人,能否說給咱們聽聽?」?
??艾穆聽罷此言,半晌不吱聲。因為那一次會見,他實在不願意再提。??
??話說萬曆二年冬天,鑒於各地奸盜蝟起,剽劫府庫臧害百姓的案件屢有發生,張居正便請得聖旨實行嚴厲的「冬決」。所謂「冬決」,就是把罪大惡極者在冬至前後處以凌遲或大辟等極刑,聖旨規定每省「冬決」不得少於十人,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知道各省官員都是飽讀聖賢之書的儒家信徒,講求厚生好養之德,縱然面對犯下天條按《大明律》必須斬決的罪犯,也往往會動惻隱之心。不求「殺無赦」,但要造七級浮屠,這幾乎是官場上的普遍心理。張居正非常厭惡這種偽善人,為了讓「冬決」能夠切實按他的意圖施行,遂決定從兩京刑部抽調若干精明官員分赴各省監督此事的實施。到了年底,各省斬決犯人匯總上來,超過了三百人。對這一數目,張居正仍不滿意。他平日留意各省刑情,知道該殺的人犯遠不止這個數。但就是這個數,亦超過了隆慶時代六個年頭「冬決」人犯數額的總和。須知這次大規模的「冬決」,也是張居正費盡心機才得到的結果。當他說動刑部尚書王之誥上折,提出大規模冬決的方案時,李太后第一個反對。她一心向佛,早就在一如和尚等高僧大德的開釋下,涵養成菩薩心腸。她不同意殺人,甚至提出完全相左的方案,取消今年的冬決。原因是萬曆小皇帝初初登基,按慣例應大赦天下。張居正在廷對中,力陳不可。原因是整個隆慶朝因各府州縣官員懈於政事,積案太多。若不用重典,則匪盜猖獗,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如果大赦,無異於姑息養奸,天下大治也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李太后雖然不情願,但無法駁倒張居正,只得頷首同意,於是才有同意刑部公折的御旨頒發。按理說,去年「冬決」的結果令人滿意,但在各省上奏的摺子中,張居正發現陝西省只斬決了兩名囚犯。而在以往的邸報中,張居正知道陝西省屬於大案重案多發地區。為何匪情猖獗之地被斬決的犯人反而最少?
??張居正命人查究此事。據刑部稟報,前往陝西督察此事的是刑部員外郎艾穆。對於這個艾穆,張居正早有耳聞,知他學問人品都好,便趁去年京察之機,將他從國子監教諭任上升調到刑部,他雖然給艾穆升了官,卻從未見過這個人,因此決定將他召來一見,要當面問個究竟。?當艾穆應約走進首輔值房,張居正犀利的目光掃過來,逼得艾穆低下頭去。張居正劈頭問道:?
??「讓你去陝西辦差,辦得如何?」?
??艾穆愣了愣,他聽出首輔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不滿意,便怯生生答道:「啟稟首輔大人,卑職前往陝西督辦冬決,沒出什麼差錯。」?
??「沒出差錯,為何只斬決兩人?」?
??「只有兩人犯罪鑿實,罪當斬決。人命關天之事,卑職不敢胡來。」?
??艾穆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他想起去年冬月間在長安的那一個月,每日里查閱卷宗,提審人犯,最後定下斬決兩人。這兩名人犯,一個與有夫之婦勾搭成奸,最後毒殺婦人之夫;另一個是殺人越貨的強盜,犯下多起命案。當他說出想法時,陝西道御史王開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提著嗓門問道:「兩個?只決兩個,艾大人,這怎麼行?」「為何不行?」艾穆反唇譏道,「就為刑部咨文要加額斬決,是不是?」「是呀,不單刑部咨文,御旨批複口氣尤為嚴厲,我輩執事之人,不說多殺,至少也得滿額才是。」艾穆冷冷一笑,回道:「王大人,人命非同兒戲,人的腦袋也非絲瓜黃瓜,摘了一條還可長出一條來。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審決人犯,親自過堂的也有好幾十人,認真勘查下來,只有這兩名人犯,合當斬決。」艾穆說話口氣不容置疑,王開陽雖然覺得他佔了理兒,但依然不敢附和,便指了指面前的卷宗,說:
??「其實,該殺的人犯還有一些,依我看,還不只十個。」艾穆看透了王開陽的心思,若不如額決囚,恐怕上峰怪罪。便道:「下官的意思,可殺可不殺的,一概不殺,王大人不要擔心,我官職雖微,但畢竟是京城下來的督辦,倘若此事上峰追查,一應責任由我承擔。」由於艾穆的堅持,陝西決囚便得了個全國倒數第一。昨天刑部通知他今早來內閣參見首輔,他估摸著肯定就是為這決囚事,內心中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
??張居正眼見艾穆瘦削的臉上泛著青色,就知道這人是個犟性子,加之長期清供教席,難免沾上酸腐的清流之氣。他決心殺殺這位「才子」的傲氣,便指著案頭上的一本「考功簿」說:
??「艾穆,你同陝西王開陽御史的談話,都在這考功簿上記錄在案。」?
??「卑職知道。」艾穆瞅了一眼考功簿,態度不卑不亢。?
??卻說這「考功簿」也是張居正的一大發明,他自隆慶六年六月接任首輔,到萬曆元年,這一年半時間,張居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飭吏治上頭。為了解決積弊多年的政務懈怠現象,他首創「考成法」約束官員。這個「考成法」的內容是:凡皇帝諭旨交辦,政府日常公務以及各衙門執掌之事,必須專人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以備查驗核實。今後,所有官員的升遷去職,獎勵或罷黜,都憑這本「考功簿」的檔錄作為依據。眼下,張居正一面翻著手中這本深藍封皮的「考功簿」,一面說道:?
??「陝西乃邊關省份,歷來盜賊橫行。姦宄之人甚多。刑部派你前往督辦,本希望你恪盡職守風憲一方,誰知你仍固守清流習氣,一肚子婦人之仁,都像你這樣,朝廷的事情豈不樣樣都要辦砸,嗯?」?
??張居正字字如火,灼得艾穆臉色燥赤,但他心裡頭不服氣,小聲嘟噥道:「卑職在陝西一個多月,審閱幾百件案宗,實在該殺的,只有兩個。」?
??「只有兩個,」張居正一聲冷笑,把考功簿朝案台上一摜,斥道,「照你這麼說,湖廣、浙江、山東等省,都殺了二十多個,他們都在濫殺無辜?」?
??「卑職沒有這樣說,但陝西實在只有兩個!」?
??「你口口聲聲只有兩個,但王開陽的奏摺中,該殺的卻有十七個。」張居正從文案上拿起一份奏摺,在艾穆眼前搖晃。很顯然,王開陽為了推卸責任,已上折告了他的刁狀。?
??「在這件事上,卑職與王大人是有分歧,卑職竊以為,當今皇上初登大寶,應厚生好德,體恤萬民。冬決之事,寧可漏網一千,也不可錯殺一個。」?
??艾穆雖然對首輔存在敬畏之心,但仍囁嚅著說出自己的觀點,他這段話實在有點離譜,張居
??正聽了氣得把案桌一拍,厲聲喝道:?
??「放肆!」?
??艾穆看到首輔已是盛怒,慌忙滾下椅子,在地上跪了。張居正本想看在同鄉份上,讓艾穆去刑部多加歷練,以備日後重用,現在看來希望落空。他盯著低頭長跪的艾穆,斥道:?
??「陝西該殺之人,不只是王開陽所說的十七個,更不是你所說的兩個!陝西乃邊關省份,不要說那些作姦犯科,殺人越貨之徒,單是與各番邦的茶馬交易,就有多少個鋌而走險的宵小之徒,合該凌遲處死!」?
??張居正說出這段話來,也是事出有因。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整飭吏治已是初見成效。萬曆二年一開頭,他將把主要精力放在財政改革上。他一門心思想的是如何增加朝廷收入,一方面要杜絕偷稅漏稅走私販私的混亂局面,另一方面是如何緊縮開支,解決多年來一直入不敷出的拮据現象。艾穆哪知道首輔的心思,只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這種人是不少,現陝西大牢里還關有一些,只是這些私販都是好利之徒,不當死罪。」?
??「不當死罪,你這個刑部員外郎怎麼當的,嗯?」張居正伸手一指,口鋒愈加嚴厲,「按《大明律》,凡私茶出境,沒有拿到茶馬司關防而進行茶馬交易者,犯人與把關頭目俱凌遲處死,全家五千裡外充軍,貨物入官。洪武皇帝時,駙馬都尉歐陽倫私販了兩萬斤茶葉,被皇上賜死,連馬皇后都不敢求情,這樣的大事,你這個刑部員外郎都不知道?你回去好好讀一讀《大明律》,不然,法律不申,你還滿口有理。」?
??對於張居正的痛斥,艾穆心下不以為然。他是個好學之人,一部《大明律》早讀得滾瓜爛熟。對於張居正所言駙馬都尉歐陽倫販私茶賜死一事,他也知道整個過程。洪武一朝,私下進行茶、馬、鹽交易者,處死何止千人。只是自洪武大行,經歷了幾個皇帝之後,茶馬鹽私販愈演愈烈,這些人巧取豪奪,一夜驟富,再拿錢來買通官府,官商勾結,牟取暴利,幾成風氣。有時候,一些清正的地方官或糾察御史也會就此事上折請求皇上嚴懲,皇上也批旨查辦,終因法不責眾,不了了之。嘉靖、隆慶兩朝,沒有一個販私者被處以極刑。所以,《大明律》中關於販私條款,雖然沒有刪除,也只是一紙空文而已。艾穆就任刑部主事以來,對這些典故都作過悉心研究。從內心講,他對走私販私牟取橫財之人也是痛恨有加,但他腦子裡同時又有著根深蒂固的殺人者償命的思想,認為這些販私者並未殺人害命,故不應以死罪論之。此時面對怒氣沖沖的首輔,他訥訥答道:?
??「首輔大人,賤官雖然愚鈍,但《大明律》還是爛熟於心。若按《大明律》,陝西決囚,確實不止王開陽大人所說的十七個,恐怕一百七十個都不止。」?
??「你明白了?」張居正臉色稍改。?
??「賤官明白,」艾穆由於剛才跪得太急,膝蓋生痛,這會兒稍稍挪了挪,接著答道,「只是《大明律》與眼下國情有所不符。」?
??張居正一怔,問道:「哪些不符?」?
??艾穆侃侃答道:「我大明洪武皇帝開國之初,為統攝六合,大掃天下九州之妖氛,故對於貪名、貪利、貪官、貪色者,一律予以嚴懲。蓋因當時國中局勢,遭受頻年戰亂之後,人心尚在躁急狂亂之中而不能自拔。為救溺人心,撥亂反正,洪武皇帝用的是重典。在此情之中制定的《大明律》,不免過於嚴苛。譬如說,《大明律》中規定,民間百姓不許穿綢披緞,不許穿短?靴,膽敢犯律者,卸去雙腳。當時南京城中,有三位少年穿的褲子,因為在褲腿上用紅綢滾了一道邊,被人告到官府,洪武皇帝親自批旨,將這三位少年都捉去砍去了雙腳。
??如今,滿街百姓子弟都穿著綵綢滾邊的褲子,如果用《大明律》來定罪,別處不說,單說京城,恐怕有一半的青年人都會被砍掉雙腳。首輔大人,《大明律》這一條款,還能執行嗎?」
??艾穆自恃占理,因此引經據典直率爽氣地坦陳一番。張居正瞧著他搖頭晃腦如同在課堂上講授「子曰詩云」,心裡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在張居正看來,艾穆所舉的例子,貌似有理其實不靠實,與販私相比,更是風馬牛不相及。穿戴只關乎個人好惡,充其量是個風俗之事。
??而販私則不同,它擾亂國家大政,涉及國計民生。兩者孰重孰輕,略略權衡便知。可是這個艾穆偏要鑽牛角尖,一席話把張居正頂到南牆上。張居正沉住氣聽他把話說完,然後垂下眼瞼略一沉思,問道:?
??「艾穆,前年胡椒蘇木折俸,你拿了幾個月?」?
??「回首輔大人,同所有京官一樣,都是三個月。」?
??「拿多少?」?
??「這個……」艾穆偷偷窺了一下張居正鐵青的臉,回道,「同那個上吊而死的童立本一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
??「哦,那三個月日子好過嗎?」?
??「不,不好過。」?
??「你知道,為何要胡椒蘇木折俸?」?
??「太倉里沒有銀兩。」?
??「太倉為何無銀?」?
??「賦稅累年積欠所致。」?
??「這些你都知道嘛!」張居正口氣中明顯透著揶揄,「朝廷一應用度,靠的是什麼?靠的是賦稅!你們這些官員衣食來源靠什麼?靠的是俸祿。朝廷是大河,官員們是小河,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豈不幹涸見底?」?
??張居正說的都是常理,艾穆焉能不懂?他在心裡思忖:首輔大人怎麼突然轉了話題兒,不談決囚事卻談起了財政?因此硬著頭皮回道:?
??「賤臣聽說,聽說累年積欠也很難追繳。」?
??「是呀,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張居正瞧著艾穆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積欠是一回事情,賦稅流失又是一回事情。就拿陝西來說,洮州、河州,還有西寧等處都設了茶馬司,直屬戶部管轄。洪武時期,這三個茶馬司每年稅收高達六十多萬兩銀子,後來每況愈下,你知道現在是多少嗎?」?
??「賤官不知。」艾穆老實回答。?
??「才二十多萬兩!而茶馬交易規模,卻是比洪武時期大了兩倍,為何交易大增而稅收大減?一方面是茶馬司官員收受賄賂執法不嚴,更重要的,便是走私販私日益猖獗。此風不禁,朝廷財政豈能不捉襟見肘?太倉豈能不空空如也?為扭轉這種頹勢,對走私販私之人,只有一個辦法,殺無赦!」?
??張居正嘴中吐出最後三個字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在艾穆聽來,簡直就是石破天驚。他被震得渾身一哆嗦,怔忡有時,才勉強答道:
??「首輔大人高屋建瓴,剖析明白,賤官聽了如醍醐灌頂,只是,只是賤官覺得……」?
??「覺得什麼,講清楚。」?
??看到艾穆難以啟齒,張居正從旁催促。艾穆突然覺得嗓子眼冒煙,他乾咳了幾聲,答道:?
??「賤官明白首輔大人的意思,對那些走私販私之人,一律格殺勿論。」?
??「正是,」張居正又瞟了一眼桌上的卷宗,繼續說道,「去年冬季決囚,雖然殺了三百多人,但都是江洋大盜,奸搶擄殺之徒,而抗稅之人,走私販私者,卻沒有處決一個。這與皇上
??旨意相悖甚多。艾穆,你再去陝西,對關押在大牢里的走私販私者,再行審決,有多少殺多少!」?
??「首輔大人,賤官恐難從命。」?
??「為什麼?」張居正瞪圓了眼睛。?
??艾穆緩緩答道:「賤官對於趨利逐財之徒,也是深惡痛絕。但痛恨歸痛恨,秉法歸秉法,二者不可混為一談。賤官陋見,我萬曆皇帝初承大統,宜施仁政,威權不可濫用。何況嘉靖隆慶兩朝之積弊,不可能在一夜間全都解決。欲速則不達,此行政之至理也。走私販私者固然可惡,但也只能宜加疏導。洪武皇帝當年針對廣平府尹王允道建議,就磁州鐵礦徵稅一事親下御旨,批道:『朕聞治世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且利不在官則在民,民得其利則利源通,而有益於官。官專其利則利源塞,而必損於民。』關於利在朝廷還是利在百姓一事上,洪武皇帝此段旨意是再清楚不過了,因此,賤官建議……」?
??說到這裡,艾穆突然打住。因為他發現張居正兩道劍眉已是蹙到一處,額頭上突然暴起的青筋,看上去就像幾條蠕動著的大蚯蚓,他頓時感到背心上陣陣發涼。?
??眼見這個蕞爾小官竟然如此放肆,不僅僅是冒犯,竟還敢教訓!張居正早已是一腔怒火煮得熟牛頭。若艾穆不是搬出洪武皇帝的御批來,張居正早就恨不得一茶杯擲了過去。他今天找來艾穆,本是想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重返陝西將功補過。現在他對這位小老鄉的惻隱之心早已蕩然無存。他覺得與這種酸腐的清流談國事無異於對牛彈琴,心中作了這樣的判斷,也就強壓怒火,冷冷說道:?
??「刑部堂官王之誥說你老成持重,辦事果斷,還舉薦升你為員外郎,卻不知你如此食古不化。罷罷罷,我看你也學不了班超,做不了投筆從戎萬里封侯的大事,你還是回去反躬自省你的聖人之道吧。」?
??艾穆耷拉著腦袋,半晌才吭哧吭哧擠出一句話來:「如此甚好,謝首輔大人。」說罷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退了出去。??
??聽完艾穆講述他那次受張居正召見的經過,在座官員一時間都失了飲酒的興趣。包房裡陷入短暫的沉默之後,趙志皋首先開口說道:?
??「大明開國以來,出了那麼多首輔,但像張居正這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不但敢與所有的勢豪大戶作對,而且還敢蔑視天下所有的讀書人,除了他,斷沒有第二個敢這樣。真箇是申韓再世,讓人怖栗啊!」?
??接了趙志皋的話,沈思孝言道:「今年的冬決,首輔的意思還是要嚴辦。皇上兩個月前訂婚,天下同喜。李太后認為在這大喜之年裡輕啟血光不吉利,因此又建議免去今年的冬決,首輔堅決不同意,認為國無嚴法,必然姦宄橫生。李太后還是遷就了首輔。」?
??「如此說,今冬又有千百個人頭落地了?」吳中行嘆道。?
??「是啊。」沈思孝眉宇間溢出憤懣之色,說道,「按萬曆二年的做法,由刑部派遣官員到各省督辦,我與和父兄都名列其中,我去浙江,和父兄仍去陝西。」?
??「你還去陝西?」趙用賢掉頭問艾穆,「這不是故意整你么?這是誰的主意?」?
??「首輔親定的,」艾穆苦笑了笑,「他執意要我再回陝西督辦,用他的話說,是將功補過。」?
??「那你怎麼辦?」?
??「還是那一句話,決不濫殺無辜。」?
??趙用賢覺得菜肴涼了難以下咽,喊來店夥計讓他端出去重新加熱。聽得店夥計咚咚咚下樓去了,他才對艾穆言道:?
??「聽說你們堂官王之誥,雖然與張居正是親家,卻並不附和張居正,因此頗有直聲。這次張居正父喪,他是反對奪情的,可有此事?」?
??「有,」艾穆回答肯定,「前日,王大人還去了紗帽衚衕首輔府上,勸他回家守制,盡人子之孝。」?
??「首輔接受么?」吳中行問。?
??艾穆搖搖頭,道:「王大人回來后,那樣子看上去很痛心,他說張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離開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見過父親,作為人子,暌違之情如此之久,實難想象。」?趙用賢彷彿從中受到啟發,說道:「首輔柄政之功過,今日姑且不論,但他奪情之舉,實在是違悖天倫,我輩士林中人,焉能袖手旁觀?」?
??「你想怎麼樣?」沈思孝問。?
??這時店夥計把熱過的酒菜端了上來。趙用賢給大家斟上酒,言道:?
??「諸位且滿飲此杯,然後聽愚弟一言。」?
??眾人都端杯飲了,趙用賢自個兒又斟了一杯,一口吞得涓滴不剩,方言道:?
??「子道兄草擬了一道摺子,愚弟也隨之擬了一道。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請你們聽聽議議這兩道摺子有無斟酌之處。」?
??聽罷此言,在座的都興奮起來,一齊把眼光投向吳中行。吳中行起身走到窗牖下的茶几前,拿起隨身帶來的護書,從中取出一份奏摺,大家都是官場中人,一看這奏摺的封皮,就知道是一份已經謄正的題本——同樣都是題本,但名頭規格卻大相徑庭。洪武十七年二月,高皇帝訂下諸司文移紙式,如今快二百年了,一直不曾改易。凡一品二品衙門,文移用紙分三等,第一等高二尺五寸,長五尺;第二等長四尺;第三等長三尺。三品至五品衙門,文移用紙高二尺,長二尺八寸。六品七品衙門,文移紙高一尺八寸,長二尺五寸,這都是定式。每日通政司收到各地的奏摺,一看規格就知道是幾等衙門的。官員們的手本亦參照這個定式執行。吳中行與趙用賢都是五品官,因此用的是高二尺,長二尺八寸的四扣題本。吳中行小心翼翼將這題本捧回來,對在座諸友言道:「曾士楚、陳三謨倡議首輔奪情的摺子已送到御前,我輩議見不同,卒不能不發一言,於是,我和汝師兄商量著各上一道摺子,我的一份已大致寫好,先在這裡念一念,看大家認為是否有不妥之處。」說著念將起來:?
??仰瞻吾皇陛下:臣得知,御史曾士楚,吏科給事中陳三謨等上疏皇上倡議居正奪情,臣竊以
??為不可,試述如下:?
??居正父子異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長棄數千裡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憑棺一慟,必欲其違心抑情、銜哀茹痛於廟堂之上,而責以?謨遠猷、調元熙載,豈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謹守聖賢義理,祖宗法度。宰我欲短喪,子曰:予有三年愛於其父母乎?王子請數月之喪。孟子曰:雖加一日愈於已。聖賢之訓何如也。在律雖編氓小吏,匿喪有禁。惟武人得墨?從事,非所以處輔弼也。即雲起複,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國門而遽起視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萬古綱常、四方視聽。惟今日無過舉,然後世業無遺議。銷變之道,無逾此者。臣吳中行伏拜。?
??吳中行剛念完,趙用賢便從袖筒里摸出兩張箋紙來,言道:「愚弟的具疏只是一個草稿,尚未寫成手本,索性也念給大家聽聽。」說著,把箋紙抖開來,清咳一聲念道:??
??臣竊怪居正,能以君臣之義效忠於數年,而陛下忽敗之一旦。莫若效仿先朝楊博、李賢故事,聽其暫還守制,刻期赴闕。庶父子音容乖暌阻絕於十有九年者,但區區稍伸其痛,於臨穴憑棺之一慟也。國家設台諫,以司法紀任糾繩,但曾士楚、陳三謨二臣,竟嘵嘵為輔臣請留,實乃背公議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創異論。臣愚竊懼士氣之日靡,國是之日非也。?
??趙用賢草擬的這道疏文,看來還沒有呼應成篇,但聽得出來,比起吳中行的那一道摺子,言辭更為憤怒。這也是官場上論爭的套路,先溫和后激烈。就朝廷的大是大非問題發表政見抨擊當道彈劾權貴,這本是士林清流的傳統。儘管進言者往往遭到貶謫甚至丟掉性命,可是仍有人會這樣去做。因為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挺身維護「道統」者,若能九死餘生,往往都會變成士林景仰的人物。今日與座的七個人,都是意氣相投的中青年士子,滿腦子都是立言立德立名的書生意氣,因此,他們對張居正奪情同持異議本是意料中事。艾穆在這群人中年紀最大,城府也深一些,他把那兩道疏文拿過來又看了一遍,然後問吳中行:?
??「你這道摺子何時送上?」?
??「明兒一早,我就到午門前遞折。」?
??大凡官員遞折都交由通政司轉呈,但這樣就慢。如果急投,則官員自己到午門前投遞,在此守值的太監就會立刻送進乾清宮。若守值太監不肯,官員就於此敲登聞鼓。鼓聲一響,整個紫禁城都聽得到。?
??「那麼,汝師兄的摺子也就隨後跟進了?」艾穆又問。?
??「是的,最遲不過後天。」趙用賢答。?
??「你們二位想過後果沒有?」?
??「想過,」吳中行回道,「最壞的結果,只不過是被逐出京城而已,但我想尚不至於。」?
??「為何?」?
??「皇上還小,不知道奪情的後果,如果我們把道理講清,皇上或許採納。」?
??「如果採納了當然皆大歡喜,若沒有採納呢?」?
??「再上摺子。」?
??「誰上呢?」艾穆語氣森然,善意譏道,「如果你被錦衣衛緝拿,你還能上折么?」?
??「那……」吳中行語塞。?
??趙志皋眼瞧著氣氛不對,便道:「和父兄這是危言聳聽,小皇上與李太後向來關注清議,事情尚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
??吳中行憤然把桌子一捶,發誓般嚷道:「就是壞到這種地步,我吳某也在所不惜。」?
??「如此甚好!」艾穆眉毛一揚,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言道,「子道兄,如果你和汝師兄兩道摺子上奏,尚不能讓皇上回心轉意,這第三道摺子,就由我艾穆來上。」?
??「還有我。」沈思孝立即補了一句。?
??吳中行本是性情中人,見艾穆與沈思孝肯站出來與他們呼應,已是激動萬分,便大聲呼喚店夥計再大壺篩酒上來,七個人意氣風發連幹了好幾杯,艾穆趁著幾分醉意,提起嗓門說道:
??「你們翰林院這班文臣,都是詩詞歌賦的高手,今日趁著酒興,我也斗膽班門弄斧,填一闋詞來獻醜。」?
??眾人聽罷一起拊掌歡呼,吳中行吩咐店夥計搬來紙筆墨案。艾穆趨上前去,揀了一管長鋒的羊毫,飽濡濃墨在紙上寫下墨氣酣暢的三個行書大字:金縷曲。?
??接著筆走龍蛇,紙上竟騰起風雷之聲:?
??散發走通衢,問今日,燕市悲歌,何人能續?國遇疑難風乍起,忍看亂雲飛渡。待我輩,振臂一呼。殘漏荒雞聽夜角,太平歲,依舊有城狐。景山上,紅葉疏。
??耿耿襟抱憤難訴,悵長空,月沉星隱,更無煙雨。幸有儒臣疏兩道,勝卻萬千詞賦。開盡了,世人眼目。明日帝都騰俠氣,扶社稷,方為大丈夫,何懼怕,雁聲苦。?
??寫罷,艾穆又用他亢急的湘音吟誦了一遍,雖是急就章,倒也寫盡情懷,眾人無不叫好。吳中行朝艾穆一揖,言道:?
??「蒙和父兄鼓勵,明日一早,我就去午門投摺子去,我還留下一個副本,待把摺子投進大內后,再去紗帽衚衕,把副本送到首輔手中。」?
??「你為何要這樣?」艾穆問。?
??「明人不做暗事。」?
??吳中行說著,又嚷著要酒。趙志皋看他似有些醉了,便勸阻不要再喝了。雙方爭執不下,一直鬧到夜深散去。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30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六回 說清田新官三把火 論星變名士一封疏 文 / 熊召政
一連幾日,京城各大衙門都處在亢奮與騷動之中。卻說在天香樓宴聚的第二天早上,吳中行果真把那道《諫止張居正奪情疏》攜到午門投到大內。就在當天下午,性急的趙用賢也把疏文謄正跟著投進。小皇上在西暖閣讀罷兩道疏文,再也不用請示太后——因為太后早把主意出給了他,為了不擔「婦人之仁」的名聲,他即刻傳旨「著錦衣衛拿了,枷拷示眾。」當天夜裡,錦衣衛緹騎兵就把吳中行、趙用賢兩人從家裡逮出來投入鎮撫司大牢,第二天一大早,又給他們各戴上四十斤的鐵木枷一副,押到午門前跪地示眾。?
??幾乎就在同一天,張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在最新一期的邸報上全文刊登。這是一篇長文,雖然孝子之情哀溢於紙,但請求守制的語氣並不十分堅決。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張居正迫於反對派的壓力而作出的敷衍。同一期邸報上,還有皇上的兩道任命更令人注意。一是任命王國光接替張瀚出任吏部尚書;二是他空出的戶部尚書一職,由薊遼總督王崇古擔任。他們兩人都是因張居正的推薦而履任新職。推薦他們,張居正確實動了一番心思:王國光既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又是難得的幹練之臣,且還是諳熟財政的理財高手,他主政戶部五年來,朝廷賦稅收入年年攀升。這樣的專才循吏,實屬難得。但若讓他在戶部職上久任不遷,雖無悖於朝廷用人之道,卻有負於朋友之情。政績斐然不能陞官,誰還肯替朝廷效命?吏部與戶部雖同屬二品,但吏部畢竟是六部之首,文官至尊之位。如今讓王國光繼任,不但對他是一種獎掖,而且也不用擔心大權旁落。再說王崇古,萬曆四年因戚繼光部發生的「棉衣事件」而受到牽連,他的精神一度萎靡不振,宦途也受到影響。那次事件發生不久,兵部尚書譚綸就因積勞成疾死在任上,按張居正最初的想法,王崇古是理所當然的接任者,但這時候,如
??讓掛兵部尚書銜的王崇古到部主事,勢必引起人們的詬病與非議。於是,張居正改推南京兵部尚書方逢時接替譚綸,王崇古職位事權不變。儘管此前張居正已把王崇古的外甥張四維提拔為輔臣以示安撫,但王崇古仍覺得自己有些受屈。張居正也認為王崇古是有大功於朝廷的良臣。隆慶五年,正是由於他大膽建議接受當時最強大的蒙古部落首領——俺答封貢的要求而創立互市,一舉解決了數十年與蒙古部落的邊界戰爭。因此,無論從功績名望與才幹哪一方面講,王崇古都應該成為部院大臣。如今「棉衣事件」已過去一年時間了,人們對於它的記憶已逐漸淡忘。張居正遂決定推薦王崇古膺任戶部尚書一職。讓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邊帥來當錙銖必較的財政大臣,似乎有些不倫不類,但如此安排,正體現了張居正的高明之處:
??其一,經過五年的撥亂反正及規劃謀略,朝廷的財政制度大致上已趨完善。王崇古履任后只須謹守章程辦事,即可控制局面;其二,皇上已批旨允行在全國展開清丈田地,這一工程被張居正視為涉及社稷安危的頭等大事,執行起來必然要觸動許多勢豪大戶的利益,而受到種種阻攔。一般文雅儒臣,難以擔此重任。王崇古征戰多年,早練出了堅如磐石的殺伐之心,由他出掌清丈田地之責,便可以排除險阻威懾群小。再加上王國光掌吏權,一些與勢豪大戶勾結的地方官吏想玩弄伎倆破壞清丈田地工作的進行,亦難逃他的法眼,有這樣兩個股肱大臣共襄此事,則不愁清丈田地工程會半途而廢。張居正打算用三年時間完成這一件大事。?
??因張居正服喪,小皇上准他在七七日內不隨朝不入閣,而在家守孝辦公。這天下午,已到部履新的王國光與王崇古二人相邀著到張居正府上拜謁。此前,他們都已分別到張府表達過弔唁之情,此次前來,純粹是談公事。他倆到來之前,小皇上又派太監前來張府傳旨,這是小皇上看了張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后親自手書的諭旨:?
??卿篤孝至情,朕非不感動。但念朕生當十齡,皇考見背,丁寧以朕囑卿。卿盡心輔導,迄今海內?安,蠻貊率服。朕沖年垂拱仰成,頃刻離卿不得,安能遠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豈金革之事可比?其強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託之重,勿得固辭,吏部知道。欽此。?
??聽太監宣讀皇上這道諭旨,張居正越發覺得心口堵得厲害。他讓游七封了幾兩銀子送走傳旨太監,一個人又回到書房,本說把姚曠送來的一些急著擬票的摺子看看,但拿起一份看了半天,竟不知道看了些什麼,只好從頭再看,仍集中不了精力,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他只得放下摺子,伏在書案上,手支著額頭養一會兒神。?
??卻說昨日早上,他剛用過早膳,門子就來報,說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已在門廳候著,請求拜謁。張居正雖然足不出戶,但不斷有耳報神前來稟告外頭大小事體。所以,對吳中行到處串連反對他奪情的事,他早有耳聞。對這位門生的才華,張居正是欣賞的,正是由於他的青睞,吳中行才得以成為庶吉士而留在翰林院,並被升為編修。張居正沒想到自己信賴的人,竟挑頭兒與他唱對台戲,因此對吳中行由欣賞而變成了極度的反感。現在聽說他來求見,張居正本想拒之門外,但轉而一想,何不趁此機會當面聽聽他的想法,遂讓門子把他領進花廳。
??剛一坐下,張居正也不吩咐賞茶,而是板著臉劈頭問道:?
??「你為何事前來?」?
??吳中行雖然放蕩不羈,但在座主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那一股子好不容易攢起的傲氣兒頓時就泄了。他躲開那灼人的目光,小聲說道:?
??「門生給老座主送一份摺子來。」?
??「什麼摺子?」?
??「老座主看過便知。」?
??吳中行說著就把他遞進大內的那份摺子的副本遞給了張居正。雖然張居正胸有城府處變不驚,但看了摺子后仍不免詫異地問道:?
??「摺子送進去了?」?
??「早上剛送進,想必這時候皇上已看到了。」?
??「你想要如何?」?
??「沒想到如何,」吳中行鼓著勇氣說,「門生難以附和奪情之議,既給皇上上折,不敢不稟告老座主,若有得罪,還望老座主原諒。」?
??吳中行說罷一個長揖辭別而去,氣得張居正七竅生煙。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門生彈劾座主,這是國朝二百年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偏偏去年的劉台,今年的吳中行,都是他的門生。他頓時感到受到極大的侮辱,也為士林對他的誤解而深感痛心。當天晚上,當他得知皇上已下旨將吳中行與趙用賢抓進錦衣衛大牢時,他才略感寬慰。今天,聽到太監宣讀的皇上對他再行慰留的諭旨,他的本來七上八下的心情,更是如有一團亂麻塞進。?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游七前來推門稟報說王國光、王崇古兩人來訪。張居正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命游七將他們二人領進書房。一坐下,王國光就說道:?
??「上午,皇上就把再次慰留首輔的諭旨傳到吏部,想必首輔你本人也已收到了。」?
??「喏,還在案台上擱著呢。」?
??張居正指了指檯子上的旨匣,王國光瞟了一眼,又道:「聽說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早上剛押到午門枷拷示眾時,圍觀的人就擠得密不透風。道他們不是的雖然有,但同情他們的人,竟然佔了多數。」?
??「這就是邪氣,」王崇古開口說話聲如洪鐘,他氣憤言道,「一幫子酸秀才,狗屁不懂偏還要議論國事,這邊火燒房子,那邊死了爺,你是先哭爺,還要先救火?這道理淺顯不過了,還扯啥子橫筋!」?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雖是讀書人出身,但因長期生活在軍幕之中,早把那點兒窮酸斯文銷磨凈盡,說話直來直去從不拐彎兒,張居正喜歡他這脾性,便接他的話言道:?
??「問題在於吳中行這些人,並不認為眼下朝廷的局勢如同救火,他們反倒認為現在是國泰民安,既無外患又無內憂的大好光景呢。」?
??「這就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王國光插話說,「前幾年財政改革績效顯著,太倉里現存了幾百萬兩銀子。但是,船到中流,不進則退,眼下正是在進退之間,是在節骨眼兒上,這局勢類同救火。」?
??王崇古附和道:「幸虧皇上英姿天縱,看得清情勢,所以一再慰留首輔。」?
??張居正非常感激兩位政友的理解與支持,他再次把擱在案台上的旨匣瞟了一眼,動情地說:
??「吳中行摺子中所言之事,也並非全是妄語。不穀離鄉十九年,就再也沒見過家父,老人家一旦謝世,作為人子,我的確應該即刻奔喪,憑棺一慟,再為他守墓三年。但皇上不讓我離開京城,一邊是忠,一邊是孝。作為人臣,我不能不忠,作為人子,我孰能不孝?這麼多天來,我一直為這兩個字苦惱,一時抉擇不下。翰林院的那幫詞臣,以為我貪戀祿位,真是可笑之極。」?
??王國光說:「叔大兄,平心而論,為天下計,你的確不能離開京城。」?
??「汝觀兄,眾口爍金啊!」張居正痛苦地搖搖頭,道,「不穀想好了,準備再次上疏乞皇上開恩,准我回江陵守制。」?
??「寫則可寫,但依咱之陋見,皇上決不會同意。學甫兄,你說呢?」?
??王崇古正愣瞧著窗外的槐樹出神,見王國光問他,連忙回道:?
??「汝觀兄所言極是,首輔,家嚴既已棄養,心中存孝即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盡忠。」?
??張居正長嘆一聲,說道:「如果宦海中人,都像你倆這樣通達,我張居正怎會被逼到如此難堪的地步。」?
??王崇古見首輔被奪情事弄得神情沮喪,情知再說下去只會徒增煩惱,便換了個話題說:?
??「叔大兄,咱邀汝觀兄今日來拜謁,為的是清丈田畝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汝觀兄已講得詳細。咱倆議過,這件事開展起來,必定阻力很大,依不穀之見,得用一點雷霆手段。」?
??「用何雷霆手段?」張居正問。?
??「聽汝觀兄所言,首輔的意思是先在山東開始?」?
??「是,」張居正點點頭,「楊本庵決心甚大,在他那裡先行一步,試試風頭。」?
??「肯定推進很難,不穀擬從部衙中抽調一名侍郎前往督陣,不知首輔意下如何。」?
??「很好,派去的人,一定要勇於任事。」?
??「這個請首輔放心。」王崇古仍如在帳幕中議論軍事,大有縱橫捭闔的氣勢,他侃侃言道,
??「若欲振士氣,不穀與汝觀兄商議過,首先得殺猴給雞看。」?
??張居正眉梢掠過一絲難得的笑意,說道:「人家殺雞?猴,你偏要殺猴?雞,說說你的打算。」?王崇古回答:「不穀分析,只要重新清丈田畝的咨文到省,陽武侯薛汴與衍聖公孔尚賢兩人一定會反對,咱的意思,先從他二人中找出一隻『猴兒』來。他只要一蹦?,立刻就逮起來。還有一些大戶,比起他們來,只算是『雞』,『猴子』咱都敢殺,你『雞』還算什麼?你只要一動,咱就把你掐住。」?
??「方才學甫兄所言,就是他倡議的雷霆手段,只是這樣一來,就會有許多的侯爺王爺跑到皇上那裡去告刁狀。」王國光跟著補充說,「首輔你還記得隆慶六年秋上的事么,咱們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本已取得聖意,但幾個侯爵跑到李太後面前一哭訴,李太后立刻就改了口風。弄得咱們左右不是人,差一點被那幫混蛋算計了。」?
??「這種事情保不準還會發生,」張居正伸了伸腰,一邊思考一邊說道,「就拿薛汴來說,他的陽武侯是世襲的,有成祖皇帝親自頒賜的鐵券金書,任何時候都能免死罪,所以他才敢胡作非為。能把這樣的『猴子』懲治一下,對於減除清丈田畝的阻力,是有百利而無一弊。學甫兄,你可以把這層意思,先向楊本庵吐露一二,讓他有個準備。」?
??「好,我回到衙門就急速辦理。」?
??三人把這件事議得透徹,告辭之前,王國光又斟酌著說道:「叔大兄,有一件事還想徵詢你的意見。」?
??「何事?」?
??「吳中行與趙用賢兩個書獃子,這會兒還戴著枷,跪在午門外示眾哪。」?
??「聽說皇上要他們罰跪三天?」張居正問。?
??「是的,」王國光說,「他們二人還不服氣,跪在那裡昂頭一丈。但三天以後,該如何處置他們呢?」?
??「這要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已有旨意到部,要吏部先拿出懲處意見條陳上奏。咱接任不過兩天,哪件事該如何辦理,腦子裡還是一盆糨糊,所以特來討教。」?
??王國光樣子極虔誠,但張居正感到他似乎有推諉之意,心裡頭略略有點不高興。正思慮著如何回答,王崇古插進來直捅捅言道:?
??「對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喙狂人,應該予以嚴懲。」?
??王國光回道,「嚴懲肯定要嚴懲,但總要有法可行。」?
??王崇古不屑地一笑,揶揄道:「什麼叫法,皇上的旨意就是法,皇上讓吏部拿條陳,這實際上就是要嚴懲了。」?
??「但嚴懲亦應有度,殺頭、戍邊、開籍都是嚴懲,咱該取哪一種?」?
??張居正見王國光確實是因為不懂才拿不定主意,心下稍安,他制止了兩人的爭論,說道:?
??「去年劉台上折污告,皇上下旨判他五千裡外充軍,不準回籍。此次吳中行趙用賢二人與他所行之事差不多,懲處之輕重,亦可參照執行。」?
??張居正一錘定音,二人再無話可說,當下告辭出來,起轎回府。??
??過了一夜,第二天麻麻亮,緹騎兵就把吳中行與趙用賢從鎮撫司大牢中提出來,押解到午門前的廣場。昨日已跪了一天,兩人的膝蓋都磨破了皮,蹭一下都痛。緹騎兵毫無憐憫之心,一到廣場,就把兩人推倒跪下,頸子上戴著四十斤重的鐵木枷,手圈在裡頭連轉動一下都不可能,腳下的磚地又都硬得像鐵,膝蓋一碰上去,剛結了血痂的地方頓時間又被磨破,鮮血滲了出來,濡濕了褲腿。趙用賢雖是個胖子,但忍耐力顯然比不上吳中行,跪在那裡齜牙裂嘴地難受,瞧他那副模樣,吳中行不免擔心,問道:?
??「汝師兄,你熬得住么?」?
??「熬不住也得熬,」趙用賢仍不改心高氣傲的脾性,自嘲道,「戴枷罰跪,這也是讀書人必修的功課。過了這一關,方可稱天下斯文。」?
??「理是這個理兒,」吳中行艱難地挪了挪膝蓋,說道,「只要記住咱們是為了捍衛朝廷的綱常而下跪,咱們的膝蓋,就不會感到疼痛。」?
??剛說完,猛聽得趙用賢「哎喲」一聲,吳中行扭頭看去,只見趙用賢身子撲倒在地。原來他
??因膝蓋生疼,身子不住地搖晃,旁邊的緹騎兵嫌他不老實,故在他的后腰上踹了一腳。由於鐵木枷鎖得太緊,倒地一傾,把趙用賢的頸子劃開一道大血口子,鮮血流了出來。緹騎兵又把鐵木枷一拉,扯起趙用賢重新跪正。吳中行與趙用賢對視一眼,都是敢怒不敢言。他們深知與這些文墨不通的緹騎兵講理猶如對牛彈琴,只能自討苦吃。看到趙用賢血人一般,雙目圓睜跪在那裡,好像隨時都會跳起來與人拚命。吳中行怕他真的起爆,便想轉移他的注意力,言道:?
??「汝師兄,跪著也是跪著,咱們何不趁這大好光陰,做點咱們該做的事。」?
??「做什麼事?」趙用賢問。?
??「咱們聯詩如何?」?
??「聯詩?」趙用賢瞟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凶神惡煞的緹騎兵,笑道,「記得金粉六朝時有兩句詩『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寫某皇帝的風流事。如今你和我,身邊不缺韓擒虎,卻沒有張麗華。所以,咱們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麼?」?
??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此評允當,」吳中行低頭看了看頸子上套著的沉重的鐵木枷,又抬頭看了看淡雲飄逸的藍天,苦笑著問,「汝師兄,你不想聯詩了?」?
??「聯吧,你出題兒。」?
??「好,就用這枷字起韻吧。」?
??吳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輕寒戴鐵枷??
??趙用賢素有捷才,立刻聯上一句,並又出一句:??
??書生自賞血如華。?
??午門長跪丹心壯,?
??吳中行把趙用賢的聯句復誦一遍,又吟道:??
??御苑流風燕子斜。?
??禁鼓聲聲聞帝闕,??
??趙用賢一笑,一邊打腹稿,一邊說道:「帝闕之禁鼓,該用什麼對?子道兄,你這是故意整我。」?吳中行知他故意賣關子,便催促道:「誰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對上,不然罰你。」?
??「怎麼罰?」?
??「一炷香工夫,不準挪動膝蓋。」?
??趙用賢瞟了瞟站在身邊的緹騎兵,嚷道:「你比韓擒虎還要惡毒,聽著,我有了。」說著吟出兩句:?
??浮雲片片掛檐牙。?
??春來春去長安道,??
??這時來午門看熱鬧的人又多了起來,兩位詞臣都有股「人來瘋」的傻勁兒,一時間思如泉湧,你來我往聯得好不暢快:?
??花落花開處士家。?
??我因朝奏終成禍,(吳中行)?
??
??誰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趙用賢)?
??
??忠肝沸血化煙霞。?
??三杯小醉饒絲竹,(吳中行)?
??
??九死餘生對暮鴉。?
??敢為綱常成死諫,(趙用賢)?
??
??終叫社稷免咨嗟。?
??吳中行這一句對得有些勉強,但一時也覓不來好詞替換。他此刻也想弄個生僻的上句來難一難趙用賢,正攢眉沉思,忽聽得有人朗吟了兩句:?
??人生自古誰無死,?
??天道無窮地有涯。??
??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只顧得吟詩,全然不知身邊圍觀的人已越聚越多。聽得有人接句,忙抬頭來看,只見艾穆已站在他們的面前。?
??「和父兄,原來是你。」吳中行一陣驚喜。?
??艾穆單腿跪下,一邊掏出手袱兒替趙用賢擦拭頸上的血跡,一邊說道:?
??「看你們在這裡旁若無人地斗韻,艾某實在欽慕。二位受此冤屈,猶苦中作樂,真名士也。」?「苦倒沒什麼苦,」吳中行強忍著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撓不了痒痒。」?
??趙用賢也咬著牙巴骨硬撐,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撓癢,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艾穆看著地上的血跡,只覺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趙用賢的鐵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讓這位冒著虛汗的大胖子輕鬆一些。緹騎兵見他動作越格,便頓了頓手持的哨棒,嚷道:?
??「這位大人,請站開些。」?
??艾穆不理會他,仍用手抬著枷,趙用賢怕他吃虧,低聲提醒道:?
??「和父兄,快依他說的辦,這些兵爺是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的。」?
??緹騎兵雖不懂詩,但耳朵尖,卻把這句話聽進去了,頓時又一腳把趙用賢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罵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艾穆趕緊把趙用賢扶起,霍地站起身來,雙目如電逼視著緹騎兵,厲聲喝道:?
??「大膽兵賊,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饒你。」?
??「你想怎麼樣?」?
??緹騎兵一提嗓子叫起來,執行任務的這一隊緹騎兵本有二三十人,聽這邊一叫喊,便提著兵器都圍了過來。在刑部點卯之後一同前來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虧,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里的一幫詞臣在趙志皋的帶領下也早都趕來這裡。他們不是來看熱鬧,而是來想辦法疏通執法的錦衣衛緹騎兵,力爭讓兩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點苦頭。見艾穆與緹騎兵發生爭執,趙志皋忙趨上前去,偷偷地把一隻銀錠塞到領頭的小校手中,腆著臉笑道:?
??「這位兵爺不要發怒,大家都替皇上辦事,能通融的盡量通融。跪著的這兩位是咱的同事,待他們平安解了刑罰,咱請各位兵爺喝酒。」?
??「解刑之後,你們這些官老爺還不像昂頭的公雞,哪裡還認得俺們這些大兵。」?
??得了銀錠的小校,嘴上雖這麼說,臉上卻浮著得意的笑容,他一揮手,緹騎兵又都散開各就各位。艾穆趁這空兒,又走了過來,蹲下來問跪著的二位:?
??「昨晚上發生的事,你們知道么?」?
??「發生什麼事了?」吳中行問。?
??「天上出了妖星。」?
??「妖星,什麼妖星?」趙用賢問。?
??「昨晚掃帚星起於東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隨後,京城就有三處火警。」?
??「星象變異,天人感應,這預兆什麼?」吳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
??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問道:「地上有奪情之議,天上有妖星閃耀,子道兄,個中蹊蹺,還用得著追問嗎?」?
??「老天爺有眼哪,」趙用賢突然狂笑起來,「我輩之舉,上合天意,縱死何憾!」?
??他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圍觀者,緹騎兵一跺腳,又斥道:「你再胡鬧,小心俺又揍你。」?艾穆眼見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門說道:「那日在天香樓,艾某已說過,繼你們二位之後,我一定也會上疏皇上,批駁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昨日午夜,我已擬好摺子,沈主事定要附名,這摺子就以我倆的名義遞進。」?
??「摺子已遞了?」吳中行問。?
??「還在這兒呢。」沈思孝插話,說著就把手上的摺子遞給艾穆,又道,「和父兄說遞進去之前,先要念給二位聽聽。」?
??「好,和父兄,快念。」趙用賢大聲催促。?
??艾穆站起身來,抖開摺子。立刻,偌大的午門廣場鴉雀無聲,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屏神靜氣安寧下來。艾穆清了清喉嚨,大聲念道:
??吾皇陛下:臣刑部員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就首輔張居正奪情事,再行抗疏,諫曰:?
??自居正奪情,妖星突見,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陳三謨,甘犯清議,率先請留,人心頓死,舉國如狂。今星變未銷,火災繼起。臣豈敢自愛其死,不肯灑血為陛下言之:?
??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為社稷。須知社稷所重,莫過於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棄綱常而不顧,何社稷所能安?且事偶一為之者,例也。而萬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棄先王之制而從近代之例,如之決然不可也。居正今以例奪情,?顏留機樞之地。設若期間國家有大慶賀大祭詞等盛典,為元輔者,欲避則害君臣之義,欲出則傷父子之情。臣不知陛下何以處居正,居正又何以自處也。徐庶以母故而辭於昭烈,曰:臣方寸亂矣。居正獨非人子乎?而方寸不亂耶?位極人臣,反不修匹夫常節,何以對天下後世?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聞為所奪也。以禮義廉恥風化天下,猶恐不及,顧乃奪之?使天下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愛於其父,常紀墜矣!異時即欲以法度整齊之,何可得耶?陛下誠愛居正,當愛之以德,使奔喪終制以全大節,則綱常固而朝廷正,乃使天下百官萬民咸服之。災變不可弭矣,懇望陛下再思奪情之議,准臣之請。臣艾穆、沈思孝伏拜。?
??一篇雄文,抨擊猶烈。在場的官員豎著耳朵聽下來,不少人為之股慄,更有人生怕惹火燒身,趕緊抽身溜走。當然,也有不少人拊掌叫好。吳中行聽罷,也不免為艾穆鋒芒畢露的犀利言辭而大為擔心。因為,這篇疏中不但針砭首輔,而且捎帶著把皇上也刺激了一番,便道:
??「和父兄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只是言辭過於激烈,一旦投進,下場不會比我倆好到哪裡去。」?
??「艾某正有此意,陪二位在此一跪。」?
??艾穆話音剛落,沈思孝也凜然說道:「還有我哪,我既來到午門,就沒打算回去。」?
??「快哉,快哉!」趙用賢又大叫起來,「讀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
??艾穆拱手朝兩位跪著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純父兄投折去了。」?
??話猶未了,圍觀的人早給他們二人讓出一條道兒。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31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七回 文 / 熊召政
用罷早膳,皇上照例有半個時辰的休息。這會兒,他正和客用孫海一幫近侍在東暖閣外邊的磚地上玩擲金城的遊戲。這遊戲說來也很簡單,就是用白灰在磚地上劃出四九三十六個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個州的名字,方格中間擱一小磁碗,參與遊戲的太監站在三丈開外,手拿一枚銅錢,朝方格中的小碗里投擲,若投中一個,皇上就賞給他白銀五錢,以投三次為限。
??三次皆不中者則換下,改另一個人再投。皇上自己並不投,而是當一個仲裁者,就這麼簡單的遊戲,他卻玩得津津有味。?
??且說今天早上,一連換了五個太監,卻沒有一個人投中。第五個擲銅板的是孫海,他連擲兩次,連碗邊兒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銅板,掉進一隻小磁碗中又彈了出來,旁觀的眾太監都為他惋惜。孫海想得賞錢,便對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鈞奏道:?
??「萬歲爺,奴才這枚銅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鈞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從碗中彈出來的呀。」?
??「既彈出來,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鈞蹺著二郎腿,得意地說,「你想騙朕的賞錢,沒門。」?孫海抓耳撓腮,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逗皇上開心。朱翊鈞果然興緻兒極高,又喊道:?
??「下一個誰上?」?
??「奴才試試。」?
??說話的是客用,他與皇上同歲,今年十五,剛處在變音的階段,說話聲音嘎嘎的,聽了讓人感到彆扭。但他今天的聲音格外不對頭,皇上瞅著他,狐疑問道:?
??「你嘴裡好像含了什麼東西?」?
??「是。」?
??客用答著,伸手從嘴裡摳出一枚銅錢來。?
??「你這是幹啥?」朱翊鈞問。?
??「啟稟皇上,奴才把銅錢用口水濡濕,它就不會嘎嘣嘎嘣地亂飛。」?
??客用說著扮了一個鬼臉。朱翊鈞笑道:「你當年弄螞蟻大戰,朕就知道你是個人精,快投。」?「哎。」?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領旨,然後挽起袖子站到投擲線上,眯眼看準一個磁碗,穩穩地投了過去。只見那枚濕漉漉的銅錢不偏不倚,正好掉進碗中,由於沾水,也不彈跳。?
??眾太監一陣驚呼,孫海伸手去看那方格,大叫道:「萬歲爺,客用投中的是揚州。」?
??「揚州?客用怎麼這麼好的運氣。」朱翊鈞屁股離了藤椅,伸頭朝方格中看了看,問道,「客用,你知道揚州的分野與出產么?」?
??「奴才不知。」客用一臉憨相。?
??「你既不知,聽朕為你道來,」朱翊鈞雙手背負,很有點夫子自道的意味,興緻勃勃言道,
??「淮、揚一帶,揚州、儀真、泰興、通州、如皋、海門地勢高,湖水不侵。泰州、高郵、興化、寶應、鹽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泛濫,所幸有一道漕堤為之屏障。此堤始築自宋
??禧年間轉運使張綸,因漢代陳登故跡,就中築堤界水,堤以西匯而為湖,以受天長、鳳陽諸水脈,過瓜州,儀征以通於江,為南北通衢。堤以東畫疆為田,因田為溝,五州縣共稱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寶應,蓋三百四十里而遙,原未有閘也,隆慶六年,水堤決,乃就堤建閘。你們記住這建閘的諭旨,是朕登基后親自簽發的。茲后兩年間,建閘三十六座,耗費金錢以萬計。這說的是地勢,再說出產。淮揚最大的出產就是鹽。其鹽廠所積有三代遺下者,然長蘆鹽竊之淮揚賣,而淮鹽又竊至江南賣。長蘆之竊,其弊竇在往來官舫;淮鹽之竊,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鹽歲課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銀六十萬兩,可謂比他處獨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時,欲以增額為功,請加至白銀百萬兩,征不足,則搜刮郡縣盤剝商賈,在他治
??下,商人多破產,怨聲載道。及嘉靖末年,嚴分宜敗,御史徐曠上折彈劾鄢懋卿,司農複議,始減照原額徵收。?
??「揚州有五塘,一曰陳公塘,延袤八十餘里,置自漢陳登;一曰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襲譽;一曰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曰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創自先朝。千餘年停蓄天長、六合、靈、虹、壽、泗五百餘里之水脈,水溢則蓄於塘,而諸湖不至泛濫,水涸則啟塘閘以濟運河。?
??「這塘說過了,朕再說揚州的風俗。淮陽年少,武健鷙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風。鳳、穎習武好亂,意氣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則如白下,鮮衣冶容,流連光景。蓋六朝餘緒猶有存也,大抵古今風俗不甚相遠。」?
??朱翊鈞滔滔不絕講了半天,眼前的這幫內侍大都胸無點墨,內中雖也有識幾個字的,又哪裡懂得什麼學問?如今聽得皇上指點江山的宏論,他們無不肅然起敬。孫海適時恭維道:?
??「萬歲爺這好的學問,真是勝過了狀元郎。」?
??「?,什麼狀元郎,」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三年一次會試,那狀元郎還得由朕欽點呢!」?
??孫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道:?
??「看奴才這張臭嘴,盡說混賬話。」?
??看著他做戲,內侍們站在旁邊無不掩著嘴笑,有一個內侍撓撓腦袋,問道:?
??「奴才天天跟著萬歲爺,真不知萬歲爺這麼大的學問,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朕從隆慶六年登基起,就出經筵,六年了,天天就學這些經邦濟世的學問,你們這些當奴才的,哪裡會知道。」?
??朱翊鈞一副傲岸的神氣,眾內侍一個個點頭哈腰,一直默不作聲的客用,這時滿臉堆笑言道:
??「萬歲爺,奴才的賞銀還沒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鈞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既機靈又憨厚的貼身內侍,他揮揮手,一名內侍便託了一隻墊了紅絨布的木盤上來,上面放了五錢銀子,朱翊鈞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權且把揚州賞給了你。」?
??「謝萬歲爺。」?
??客用伸手拿過銀子,正要退下,忽然聽得有人尖叫一聲「且慢」,唬得眾人回頭一看,卻是馮保,不知他何時悄沒聲兒地走了進來。?
??馮保急步上前,擰著客用的耳朵,吼道:「還不快給萬歲爺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也不敢申辯,只得不情願地跪了下去。朱翊鈞也不明就裡,愣著問:?
??「大伴,客用怎麼了?」?
??馮保也撲通跪了下去——他這一跪,十幾個內侍再沒有一個敢站的,都紛紛跪下了。馮保正色言道:?
??「老奴馮保,請萬歲爺收回旨意。」?
??「什麼旨意?」?
??「將揚州賜給客用的旨意。」?
??一聽這話,朱翊鈞噗哧笑出聲來,辯道:「朕開的是玩笑,實際只賞給他五錢銀子。」?
??「天子無戲言,」馮保偏還較真兒,「萬歲爺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個揚州。」?
??「好吧好吧,」朱翊鈞有些不耐煩,鼻孔哼了一聲,說道,「剛才那句戲言,算朕沒有說。」?
??馮保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又回過頭訓斥客用:「你這個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賜
??你揚州,你本該誠惶誠恐,趕緊謝辭才是,你偏偏還眉飛色舞說一句『謝萬歲爺』,這話是
??你答的么?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客用平白無辜遭此一頓辱罵,氣得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轉,但他哪敢辯駁,只勾著頭一聲不吭。經馮保這麼一攪和,朱翊鈞也玩興全無,怏怏起身,踱回東暖閣中,馮保跟隨在他的後頭走了進去。?
??朱翊鈞習慣地在御榻上落座,早有內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鈞呷了一口,強壓下心頭的不快,也不看馮保一眼,只低頭問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馮保欠身奏道:「啟稟萬歲爺,午門外又發生了大事。」?
??「午門外?」朱翊鈞不屑地說,「不就是吳中行沈思孝兩人在那兒戴枷罰跪么,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馮保奏道,「不是這二人的事,又有兩個人上折言奪情事?」?
??「誰?」?
??「艾穆與沈思孝,兩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員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們的摺子呢?」?
??「在老奴這裡。」?
??「念。」?
??「是。」?
??馮保展開艾穆沈思孝的摺子,一字一句讀了下來。當聽到「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朱翊鈞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待他耐著性子聽完,已是勃然大怒,罵道:?「這兩個狂徒,膽敢罵朕!」?
??馮保瞧著朱翊鈞漲紅的臉,趁機攛掇道:「這兩人的情況,老奴略知一二。」?
??「講。」?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上折的頭天晚上,艾穆與沈思孝應吳中行之邀,曾去燈市口的天香樓宴聚,一共去了七個人,除開上述四位,還有翰林院的趙志皋、張位、習孔教三人。他們名曰宴集,實際上就是替張瀚鳴不平,並商量如何上折,反對皇上慰留首輔張先生。」?
??「哦,這幫人竟如此大膽,你是怎麼知道的。」?
??「自張先生奪情,翰林院帶頭謗議的時候,老奴就密令東廠番役,暗中偵伺他們的行蹤。」
??「如此甚好,」朱翊鈞點點頭,忽又覺得還是馮保忠心事主誠實可靠,便忘卻了心頭的不快,繼續問道,「東廠的密探,還偵伺到什麼?」?
??「他們早就商量好了的,吳中行趙用賢的摺子先上,艾穆與沈思孝隨後跟進。」?
??「艾穆與沈思孝這二人更壞。」?
??「艾穆向來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員中,很有一些影響。萬歲爺,你記得萬曆二年冬決的事么?」?
??「記得,當時張先生提出治亂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國殺了一大批要犯,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這事兒與艾穆有關,他當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陝西督辦決囚事。那一年,陝西只殺了兩個人,在全國落下個倒數第一。」?
??「我記起來了,」朱翊鈞忽然又氣憤起來,「張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稟告決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員外郎督辦不力,為何這人還留在任上?」?
??「老奴說過,艾穆是個名士,動他有點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誥也袒護他。」?
??「王之誥不是元輔的親家么,為何要袒護他?」?
??「王之誥為人清正,但有些迂闊,好認個死理兒,所以並不能做到與首輔和衷共濟。」?
??「朕知道了,」朱翊鈞咬著嘴唇想了想,又問,「艾穆摺子中說妖星出現,是怎麼回事?」
???「昨夜裡,天上的確出了掃帚星。」?
??「啊,這是凶象嗎?」?
??「是的。」馮保咽了一口唾沫,說出事先想好的話,「掃帚星之所以稱為妖星,是因為它一出現,地上就有災害發生,昨夜,京城裡就有三處火警,崇文門外,燒毀了十幾戶人家。」
???「還有呢?」?
??「還有……」馮保頓了頓,裝出一副懼怕的樣子說道,「這次掃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脅。」?「有這麼嚴重嗎?」?
??「老奴在萬歲爺面前,決不敢戲言。」?
??「應如何處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現的天象,萬歲爺就會立即頒旨內閣,五府六院各大衙門,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災祈福,以解上蒼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傳旨下去,讓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鈞儘管處處裝出大人的樣子,但這時仍不免露出孩子的驚恐,「妖星侵犯帝座,這妖星來自哪裡?」?
??「萬歲爺,天上乍一出現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這一份冒犯皇上的奏摺,這事兒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
??「你是說,艾穆賊喊捉賊?」?
??「依老奴看,是這麼個理兒。」?
??朱翊鈞臉一沉,說道:「還是著錦衣衛把這二人拿下。」?
??「這個自然,老奴馬上傳旨,」馮保說著卻不挪身子,遲疑一會兒,又道,「萬歲爺,這件事兒,要不要請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鈞決斷地回答,「母后已明確表態,對這些犯上作亂之人,一律嚴懲。」
??「請問萬歲爺,如何嚴懲?」?
??「朕已降旨吏部詢問,昨日已有回答,給吳中行趙用賢二人,各廷杖六十,貶為編氓,永不敘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氣焰更加囂張,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邊充軍。」
???「請問萬歲爺,廷杖何日執行?」?
??「明日辰時,讓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門外觀刑,一個都不準缺席。」?
??「老奴遵命,現在就去傳旨。」?
??馮保出得東暖閣,一改往日邁八字步的習慣,而是一溜煙出了乾清宮。??
??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傳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頭巷尾的主要話題。官場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著什麼,這是對犯罪官員最嚴厲的懲罰之一。只有直接觸怒皇上的官員,才會遭此重刑。罪官從詔獄中提出,押至午門外,在墊了氈的地上頭朝三大殿
??伏身躺下。負責行刑的錦衣衛兵士手持大棒——這大棒是特製的,它由栗木製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勾,一棒擊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勾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不少受刑官員,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廢。廷杖最高的數目是一百,但這已無實際意義,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極少有存活的記錄。廷杖八十,意味著雙腳已邁進了閻王爺的門檻。因此,乍一聽說四人要遭廷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們的親屬及同僚好友莫不駭然變色,一時間紛紛行動設法營救。?
??卻說奪情事件發生以來,張居正與馮保兩人,通過游七與徐爵互傳訊息,一直保持著熱線聯繫,皇上對艾穆等人的嚴厲處置,張居正及時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們知道得還快。
??在艾穆上折之前,張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請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覆是「先生再行乞請百次,朕也不準。」這話已說絕,張居正再無迴旋的餘地。雖然他內心深處渴望皇上有這種堅決慰留的態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須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吳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風險犯顏上書,就是因為他們抓住了官員們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號令天下?一想到這一點,張居正就會陷入深深的痛苦與惆悵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權使國家走上富民強兵之路,但他卻沒有辦法讓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讀書人改變觀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次奪情風波,其強大的反對力量不是來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勢豪大戶,而是來自他深為倚重的士林,這尤其讓他寒心。?
??這些天來,除了到家中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大內的太監也幾乎天天跑來傳旨。今天下午,司禮監太監何進又到府傳達皇上最新的旨意:?
??朕為天下留卿,豈不軫念迫切至情,忍相違拒?但今日卿實不可離朕左右,著司禮監差隨堂官一員,同卿子編修嗣修馳驛前去,營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來京侍養,用全孝思。卿宜仰體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辭。各衙門知道,欽此。?
??這道聖旨一到,張府立刻忙碌起來。卻說接到訃告的第二天,作為長孫的敬修,立刻啟程趕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過了河南進入湖廣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達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個報信的作用,而奔喪的第一號主人應該是張居正。皇上要他奪情引出洶洶謗議,經過十來天的爭鬥較量,皇上慰留張居正的決心越來越大。眼見不能回家守制,張居正遂決定讓身邊兩個已獲功名的兒子編修嗣修代表他回家盡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後,先已帶了口信過來,要派一名太監隨編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喪事,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剛臨未時,正式的聖旨就到了,張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給此殊榮。首輔葬父,皇上親派太監前往主祭,國朝二百年來沒有先例。早已備好物品束裝待發的編修嗣修,隨父親焚香接旨后,立刻就出發。皇上親准他們馳驛,京南驛派出的轎馬已在門前等候,他們要即刻趕往京南驛,皇上派出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魏朝在那裡與他們會合,爾後一道星夜趕往江陵。?
??送走了編修嗣修,張居正心裡頭空落落的,他回到書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幾塊甜點,正說開始披覽等待擬票的奏摺,游七敲門進來,遞給他一封緘口的信袋。?
??「這是誰的?」張居正問。?
??「不知道,門子給我的,他說一個人走到門口交給他,說是給老爺您的。」?
??張居正心下疑惑,遂拆開信袋,從中抽出一張淡竹襯底的香箋,箋上寫了一首絕句並附了兩句話:??
??一聞訃告便摧心,?
??悵對秋風哭白雲。?
??賤妾無緣來泣血,?
??閑庭空自吊黃昏。??
??
??若能守制,何必奪情?
??抑淚遙祭,知名不具?
??一看這娟秀的筆跡,張居正的心頓時一陣狂跳,他太熟悉這個筆跡了,更熟悉詩中這繾綣感傷的情調!「玉娘!」他大喊一聲,竟手拿箋紙,忘情地奔出書房,跑到大門前。他抬眼看看衚衕口,行人寥寥。幾個守值的軍士,像泥塑的金剛一樣站在大門兩側,他回身問站在門廳前的門子:?
??「這信是誰給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來。」?
??「是。」?
??門子嘴上答應著,腳下卻慢吞吞的。張居正一跺腳,吼道:「快些!」?
??門子一驚,再不敢怠慢,飛也似地朝衚衕口跑去了。張居正一直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識到站在門口不妥,復又怏怏地蹙回書房。?
??過了一會兒,門子滿臉大汗跑來稟報,說是找不見那老頭兒了。?
??「你敢斷定是個老頭兒?」張居正問。?
??「千真萬確。」?
??「是個什麼樣的老頭兒?」?
??「瘦巴巴的,好像懂點文墨。」?
??「知道了,去吧。」?
??門子離開后,張居正又把那首詩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腦海里老是浮現出玉娘裊娜的倩影和憂傷的眼神。打從去年冬上,玉娘離開積香廬不辭而別後,張居正曾多方打聽她的蹤跡,迄今仍無尋獲。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厭世出家的念頭,因此張居正責人多次查訪京城內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歸。玉娘離走的頭兩三個月,張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於政務,倒也不覺得什麼。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無聊賴。自玉娘走後,他已很少去積香廬,偶爾去一次,睹物思人,只會讓他徒生傷悲。這樣怨怨艾艾過了幾個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恢復如初。期間,李太后曾向他打聽過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說玉娘是因為邵大俠被殺才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玉娘為了心中夙願已遁入空門。聽說這麼一位美麗的小女子能摒棄紅塵矢志苦修,李太后對她的印象越發地好了。她要張居正捎信給玉娘,仍要她來宮中探討佛事。張居正只得敷衍承諾,其實他實在不知道這一隻江南的雛燕,如今飛向了哪裡。就在他漸漸淡忘的時候,這位玉娘又奇迹般地出現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帶來的這一張痴情如舊的香箋。?
??這一首絕句,短短二十八個字,寄託了玉娘對他尊父的無盡哀思,詩中以「賤妾」自稱,說明玉娘仍沒有改變對他的摯愛。閑廷空自吊黃昏,這閑庭在哪裡?詩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斷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卻恍若參商難見,張居正本來已是傷痕纍纍的一顆心,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現在緇衣素麵臨風悵望的樣子,眼角再一次濕潤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馬司挨家挨戶搜查,把玉娘重新覓回來,但他不能這樣做。身為宰輔,又在奪情期間,安能為一個小女子興師動眾?眾口爍金,他再次想起這滾燙滾燙的四個字。至於詩后附言,特別是「若能守制,何必奪情」八個字,已道出了玉娘對他的規勸與怨望。玉娘作為一個與官場無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見孝治觀念,並非士林獨擅,它已深入民間植根人心。想到這一點,張居正不覺有一點后怕。「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的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捲起怒濤。?
??就在張居正懷念玉娘心潮難平的時候,游七又來報王錫爵求見。對這位掌院學士在此次奪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張居正十分惱火。此時約見,又不知為的什麼,張居正只得收回思緒,吩咐游七把王錫爵領到花廳。?
??自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傳開,翰林院里像是炸沸了鍋。趙志皋張位習孔教等人,吵著要動員全京城所有對奪情一事持異見者共同署名上書。這樣事情就會越鬧越大,王錫爵勸阻他們,爾後隻身趕來紗帽衚衕,他希望張居正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待他走進花廳,早已坐定的王錫爵立忙又起身施禮相見。張居正
??還禮坐下,他強壓下不快,冷冷地問道:?
??「王大人此番前來,有何公幹?」?
??王錫爵聽出話中帶骨頭,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帶的張居正,賠著小心回道:?
??「愚職今次專為廷杖一事而來。」?
??「有何賜教?」?
??「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對首輔奪情事有異議,愚職認為,此事不當廷杖。」?「那應當如何呢?」?
??「應該寬宥他們。」?
??「那你為何不給皇上上折?」?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聽愚職羅唣?」?
??「那你找不穀作甚?」?
??「愚職請求你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搖搖頭,搪塞道:「你方才已說過,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吳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穀又哪能勸說皇上。」?
??王錫爵知道張居正對這幾個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勢,惟有他的話才可使皇上回心轉意,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輔,皇上的盛怒,是因奪情之事引起,而奪情之事,又因你首輔而爆發。解鈴還需系鈴人,若想吳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輔出面。」?
??張居正立即回道:「不穀不能出面!」?
??「為何?」?
??「這是皇上第一次親自御政動用威權,不穀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兒擱?」?
??王錫爵瞧著張居正冷峻的神情,頓覺灰心,但拯救同類的責任感讓他不敢放棄,他再一次勸道:?
??「首輔,有一句話愚職不能不說,但說出來,恐會引起首輔的震怒。」?
??「你說吧。」?
??張居正又習慣地捋了捋長須,藉以平息心頭的煩躁。王錫爵呷了一口茶,緩緩言道:?
??「首輔,受廷杖的雖然是吳中行等四人,但為之痛心的,將是天下所有的讀書人。」?
??張居正聽罷一愣,旋即冷笑一聲,譏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張居正要與天下所有的讀書人為敵?」?
??「愚職不是這個意思,」王錫爵趕緊申辯,「但奪情之事,的確容易引起讀書人的誤會。」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誤會,你不是身穿紅袍,親自跑到內閣去恭賀呂閣老遷左么?」?
??王錫爵臉色騰地紅了,他索性放膽言道:「是有這回事,愚職亦不同意首輔奪情。」?
??「皇上要留我,你說怎麼辦?」?
??「你可掛冠而去。」?
??「你這豈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輔願意出面營救吳中行四人,或許能贏得反對奪情者的諒解。」?
??「對不起,仆難以從命。」?
??「首輔,難道你不念及吳中行趙用賢都是你的門生嗎?」?
??「他們眼中又哪有我這個座主,」張居正說著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厲聲說道,「皇上要我奪情,你們要我守制,你們所作所為,不是要把我張居正逼上絕路么,你們若堅持己見,仆惟只有一死,方得解脫。」?
??王錫爵見張居正已說出絕情的話,只得長嘆一聲,起身告辭。他剛走不久,馮保就差人送來了最近兩日東廠的訪單。東廠自創建之日起,就擔負有監伺百官的秘密使命,東廠撒在各處的暗線甚多,這些密探隨時都會把得到的情報密呈上來,東廠再匯總成為訪單及時向皇上稟報——東廠的訪單,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後,馮保慮著他實際上起到「攝政」的作用,便把訪單製成兩份,一份呈送皇上與太后,另一份則報給張居正。?
??現在,張居正看這最新的一份訪單,有二十多頁紙,內容幾乎清一色都是京師各衙門官員在奪情事件中的言語行動。張居正細細讀來,不放過其中任何一則消息。其中有多條涉及艾穆,並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樓上寫的那一闋《金縷曲》,此前,他已讀過了艾穆的那篇《諫止居正奪情疏》,對於艾穆的文字才華,他從內心由衷地欣賞,但同時他又發出了「芝蘭當途,不得不除」的感嘆。如今再讀這闋《金縷曲》,他對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厭惡,在心中譏道:「扶社稷,方為大丈夫。這話不假,但究竟是誰在匡扶社稷呢,是你還是我?」想著想著,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筆來,依這《金縷曲》的詞牌,揮寫心中的哀婉、憤怒與沉痛:
??
??一天秋氣烈,問孤雁,拍雲而去,關山幾疊?忍看聖賢皆寂寞,誰醉長安風月。寒夜裡,故
??園蕭瑟。料當老父魂飄日,江浦上,一霎楓林黑。肝腸斷,星明滅。
??我為人子遭詆毀,望江南,煙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許國真難事,進退關乎名節。恨不能,遠離帝闕。只是明君難割捨,扶社稷,要創千秋業。功與過,且拋卻!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3-29 18:32
標題: 金縷曲 第二十八回 午門廷杖血飛似雨 微臣忤旨氣貫如虹 文 / 熊召政
「押罪官!」?
??一位小校站在午門前臨時搭起的木台上,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吶喊。頓時,從左掖門旁邊的三間值房裡湧出一隊錦衣衛兵士,他們押解著戴著鐵木枷的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推推搡搡走到木台前。木台上擺了一張長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主持今天的行刑。讓一位王公親執其事,可見皇上對這次廷杖的重視。按皇上的旨意,京城四品以上官員都來到現場,數百名官員按級別分站兩廂,一個個神色嚴峻一言不發。廣場四周,三步一崗四部一哨站滿了錦衣衛兵士,真箇是風聲鶴唳戒備森嚴。?
??木台前的磚地上,早已鋪好了四塊氈,氈上又各鋪了一長卷十分結實的白梭布——這也是廷杖的規矩,被杖者躺在白布上面,一俟廷杖完畢,行刑者只需把這白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曳出午門廣場,交給早已在那裡等候的家屬。?
??吳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塊氈前,面朝木台站好。自隆慶皇帝登基以來,到現在的萬曆五年,一共十一個年頭了,這午門外一直不曾舉行過令人毛骨悚然的廷杖。四個人一起挨杖,更是多年沒有發生過的慘事。所以,廣場上的氣氛便顯得格外壓抑。朱希孝雖然貴為錦衣衛大帥,卻從未經歷過戰陣,也極少見到流血的場面。所以,今天他顯得特別緊張,他將眼前的四名「罪官」掃視一眼,做了一個手勢,嘴中吐出兩個字:?
??「卸枷。」?
??「卸枷——」小校大聲傳達命令。?
??幾個緹騎兵上前,嫻熟地開鎖取枷。只聽得一陣咣啷咣啷的磕碰聲,四個人頸上的鐵木枷卸了。由於他們的雙手長久被扯舉起來夾死,因此肘關節都已僵直麻木,一旦卸開枷,他們向上彎曲的手一時還放不下來。艾穆與沈思孝少受一天罪,故手放得快一點,艾穆輕輕地甩著手臂,看著站在隔壁的趙用賢仍舉著手,便道:?
??「汝師兄,閉眼一咬牙,手就下來了。」?
??「你過來幫我扳下來。」?
??趙用賢本是說一句玩笑話,艾穆信以為真,竟忘了這是在刑場,抬步就要過去,行刑兵士伸棒朝他胸前一橫,鐵刺扎在囚衣上,頓時扎了幾個小洞。朱希孝雖然行事謹慎,卻把趙用賢與艾穆的行動看作是對他這個主刑官的挑釁,或者說是蔑視,因此轉懼為怒,斥道:?
??「爾等罪官,臨到受刑還不畏謹!」?
??艾穆不肯在眾位大臣面前表現畏葸,故大聲抗言道:「我等維護朝廷綱常,何罪之有?」?
??「放肆!」朱希孝一提嗓門,顯出他不怒而威的大帥本色,「宣旨!」?
??「是。」?
??一位太監從側邊走上木台,展開黃綾旨卷,高聲讀道:
??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等,反對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名曰維護綱常,實則離間君臣。雖枷栲示眾,猶不思悔改。今著錦衣衛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削職為編氓;杖艾穆、沈思孝八十,三千裡外充軍。受刑之後,即刻逐出京城,不得停留。欽此!??
??太監宣旨時,廣場上各色人等有千人之多,卻是一片鴉雀無聲。在場的許多官員不敢相信,如此嚴厲的懲罰,是一個十五歲的皇帝作出的決斷。但也容不得他們細想,宣旨聲剛一停,只見朱希孝一揮手,他身旁的小校又振聲吼道:?
??「行刑——」?
??聲猶未落,早已在眾罪官跟前站好的錦衣衛兵士一擁而上,極其熟練地將四個人掀翻在地,弄到白布上臉貼磚地躺好。?
??「張嘴!」?
??一個兵士叫了一聲,四個人沒回過神來,只見其中的趙用賢頭一抬,想說什麼,立刻就有一個兵士飛快地往他嘴裡塞了一根約五寸長的檀木棒兒,棒兩頭都穿著細麻繩,那兵士將兩道麻繩抄攏一提,緊緊勒在後頸上,這檀木棒就把趙用賢的嘴巴撐開堵得死死的,不要說喊叫,連哼都哼不出來。這也是廷杖前不可缺少的環節,皆因鐵刺檀木杖擊下去,不用幾下就皮開肉綻,受刑人忍受不住,必定會撕肝裂肺地叫喊,如今先用檀木棒把你的嘴堵住,叫你喊也喊不成。轉眼之間,四個人的嘴中都「咬」了一支檀木棒兒。?
??接下來,他們的雙手又都用系了麻繩的鐵環扣死,然後一字扯開。拉緊的麻繩牢牢地系在臨時釘進磚地的鐵楔子上。嘴和手處理完畢,四個人已是動彈不得。再接下來的程式,就是褪掉他們的褲子——這雖然不雅,卻是不可省略的一環。蓋因受杖刑的人,如果穿了褲子,一杖下去,被擊碎的布片會被深深嵌進肉中,几杖下去,褲子捶爛了,爛肉里滿是布屑,受杖人縱然活了過去,因受布屑污染清洗不凈,創口也很難癒合。因此,褪褲子這一舉動,乃是為受刑人著想。?
??褲子褪了,四個光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好在場並沒有一位女子,但向以儒雅自命的高官大僚們,依然覺得這種褻瀆斯文的作法不能接受,許多人都閉上了眼睛。?
??廷杖前的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小校逐一檢查過,回到台前向朱希孝稟告。其實,朱希孝自己也早就看得真切。眯著眼,他再次瞧了瞧四隻在日頭底下反光的肉腚,以及每名罪官前負責行刑的兩名杖手,他輕輕一點頭,小校立刻反身,喊出了一個響徹蒼穹令人驚怖的字:?
??「打!」?
??「打——」?
??這聲音在午門前的高牆內回蕩。一些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一些睜開的眼睛又趕緊閉住。?
??幾乎在同時,八支刑杖一起舉起。?
??「啪!」?
??「啪啪!」?
??「啪啪啪啪!」?
??沉重的鈍器擊在肉體上的聲音:沉悶,喑啞,卻有著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第一杖下去的時候,四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昂起頭來,因為是第一杖,他們還能對疼痛感迅速作出反應——猶如一瓢滾沸的油潑在屁股上。?
??肉末橫飛,鮮血噴濺。?
??但是,在場的所有觀刑的官員,卻聽不到揪人心肺的哀嚎,受刑者的嘴被堵住了。因為他們的身體亦被拴死,所以也見不到他們作任何掙扎與扭動。?
??「九、十……」?
??「二十、二十一……」?
??「四十五、四十六……」?
??專門有一位兵士在高聲報告杖擊的次數,每一個數字喊出來,都像一記重鎚,砸在每一位觀刑者的心窩子里。不過,這些數字對受刑者本人,已不起任何作用,十幾下以後,他們就全都昏死了過去。?
??「四十九,五十……」?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這個數字剛報出來,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的杖刑就告結束,而艾穆與沈思孝要多打二十杖,往下的每一杖,更讓觀刑者驚心動魄。?
??停杖的二人,躺在那裡已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而繼續挨杖的二位,任你杖下如雷,他們一動不動,每一杖像打在棉花上。須知這些行刑的兵士(包括他們的班頭,那名站在朱希孝之側的小校),昨日都得了賄賂——趙志皋一班詞臣人上託人保上托保找到他們,暗中塞了他們一大把銀子,央求他們今日手下留情。小校答應留他們四人一條命。不然,若是行刑士兵使壞,十杖之內就可以把你骨頭敲碎,三十杖內就可以讓你斃命。今天,行刑兵士的確暗中使了花招,儘管表面上他們把刑杖舉得高高,揮下去也十分猛烈,但在挨近受刑人身體的那一剎那,他們手腕一硬,把灌入刑杖的勁往回收了許多。而且,他們下杖盡量不落在關節處。儘管這樣,畢竟這帶有鐵皮倒刺的檀木杖威力太大,受刑人雖然能撿回一條命,但那血肉橫飛的活罪,依然慘絕人寰。?
??「七十八。」?
??喊到這個數目,行刑兵士手中的刑杖慢了下來,他們一個個滿頭大汗,這些橫肉面生膀大腰圓的兵士也都累得氣喘吁吁,手臂發軟。?
??「七十九!」?
??「八十——」?
??喊到這最後一個數目,報數者將餘音拖得很長,就在這拖音中,行刑兵士扛著八支帶血的杖,一字兒走進左掖門邊的值房。刑場兩廂的官員,都不約而同長吁一口氣。?
??朱希孝在整個行刑期間,緊張得出了一身大汗,如今背心發涼。他瞅了瞅地上躺著的四個大血人,趕緊車過臉去,對小校說了一個「散」字。?
??小校又跨前一步,高喊:「列位官員,散場——」?
??頓時間,兩邊廂官員像潮水一般向端門涌去。他們既不互相議論,也不敢在這裡多留一會兒。不消片刻,觀刑的官員就退得一個不剩。其實,無論是今天的理刑官朱希孝,還是觀刑的上千名官員,及這四個受刑者,都不知道他們的主宰者——十五歲的皇上朱翊鈞,打從辰時起,就在馮保的引領下,偷偷地登上了午門城樓。在罩著薄紗的木格窗欞後頭,他們觀看了整個行刑的過程,當那血肉橫飛的場面出現,馮保擔心皇上受到驚嚇,便從旁小聲說:?
??「萬歲爺,別看吧,這場面太血腥。」?
??朱翊鈞卻盯著刑場目不轉睛,以無比興奮的口吻說道:「大伴,你怎麼這麼沒出息!」?
??「萬歲爺,您?」?
??朱翊鈞回過頭來,盯著馮保,眼眶裡竟射出與他的年齡毫不相符的殺氣,一字一頓說道:?
??「大伴,到今天,朕才嘗到當天子的味道。」?
??馮保如被灼熱的火苗燙了一下,渾身一震。他陡然感到眼前的朱翊鈞再不是當年那個滿臉稚氣童心未泯的小皇上了,心下一酸,眼角竟滾出了淚珠。?
??「大伴,你怎麼哭了?」朱翊鈞驚詫地問。?
??馮保趕緊擦去眼淚,佯笑著說:「看到萬歲爺長大了,老奴才心裡高興。」?
??「記得朕十一歲時,元輔張先生就教導朕,為天子者,須得仁服天下,威加四海。前幾年富民強兵多行仁政,這回廷杖吳中行等四人,便是威加四海的開始。方才剛聞到一點血腥,你大伴就以為朕害怕,豈不笑話。如果連這一點血腥都見不得,如何行天子之威?」?
??朱翊鈞一邊看廷杖一邊議論,那神情像是在看一場精彩的摺子戲。馮保內心中恨不能行刑兵士把這幾個犯上作亂的「罪官」杖死,但平常他卻連殺雞都不敢看。所以,一見這血腥場面,他的胃就朝上翻直想作嘔。朱翊鈞大約看出了馮保的悸怕,便奚落道:?
??「大伴,你倒真是有點婦人之仁。」?
??馮保嘿嘿笑著,一臉的無奈,忽然,他指著端門方向,對朱翊鈞說:?
??「萬歲爺,你看!」?
??朱翊鈞探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九品官服的年輕官員獨自一人穿過端門,走進了空蕩蕩的廣場。朱翊鈞禁不住好奇地問:?
??「這個人要幹什麼?」??
??獨自走進午門廣場的這個年輕官員,名叫鄒元標。?
??卻說廷杖之後,為了防止在現場引起騷亂,理刑官立即下令散場,待所有的官員散盡后,小校讓兵士將地上四個血人拖出去交給家屬。兵士們將氈上的白布一曳拖向端門,廣場上頓時留下四道殷紅的血跡。?
??四名「罪官」的家屬,打從天不亮就跑到端門外守候,如今見四人被拖出來,一個個皮開肉綻氣息全無,頓時都放聲痛哭。此時這端門外,除了家屬,還有不少平日與「罪官」們有交誼的或者說同情他們的一些年輕官員,也都趕來這裡。他們不忘請來救治的郎中,在一片震天價的號啕中,郎中們開始手忙腳亂的救治。這四人雖然昏迷不醒,但嘴巴卻全都大張著,皆因他們嘴中「咬」著的木棒兒被拿下了,昏迷中顎骨又不會動,故都合不攏。這樣倒給救治提供了方便。郎中們將事先已準備好的蚺蛇膽浸在一小盅黃酒中,倒進他們的嘴。民間一直流傳著蚺蛇膽可以讓人還陽的說法。吞了蚺蛇膽,再來給他們包紮。刑杖打的都是下身,屁股與雙腿被打爛,白厲厲的骨頭都已顯現出來。這悲慘的傷情,讓在場的不少女眷都嚇得昏厥過去。郎中們在包紮時出現了困難,零零碎碎的肉末到處都是,他們無法再植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敷上大量的金槍葯,給他們止血止痛。?
??鄒元標也是極早趕到端門外守候的,如今眼見這搶救的場面,他感到五內俱焚。他是今年秋闈大典中剛剛得中的新科進士,穿上補服才不到兩個月時間,分配到刑部觀政。考中進士前,他在老家江西省吉水縣就很有文名,他的老師胡直是嘉靖年間進士,師承王陽明心學,亦是海內聞名的碩儒。鄒元標秉承老師衣缽,倡和衷濟世無為治國之說,因此對張居正施行的吏治與財政改革大為不滿,認為是苛政。奪情風波發生后,他密切關注,但因是新科進士,人微言輕,沒有多少人理會他,就連同在刑部的艾穆,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湊熱鬧的熱血青年,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昨天,當艾穆沈思孝上折引起皇上震怒並傳旨要將他們廷杖時,鄒元標幾乎沒有認真思慮,就連夜趕寫出一份抗疏,準備在今天廷杖之後,再次呈給皇上。
??看到吳中行等四人在郎中們的救治下,都悠悠恢復了鼻息,鄒元標便抬腳向端門走去,守門的兵士把他攔住不準通行,他晃了晃手中的摺子,說道:「刑部有急折,差我送呈皇上。」
??兵士聞聽再也不敢阻攔,遂放過了他。?此時的午門廣場,已是空空蕩蕩,一些兵士正在打掃清洗地上的血跡。那四塊氈旁,積血攤攤,碎肉離離。鄒元標走到跟前,對著地上的血跡佇立良久,這時,一位兵士上來干涉,要他趕緊離開,他才噙著兩泡熱淚踱到左掖門下。?
??「你要幹什麼?」左掖門守值禁軍問他。?
??鄒元標回道:「刑部遞折。」?
??聽說遞折,門內太監便轉出身來,問道:「是何摺子?」?
??鄒元標怕直說太監不敢送呈,便撒了一個謊,回道:「關於冬季決囚事,刑部請示皇上。」
??太監也不深問,接過摺子回到門內。此時,還呆在城樓上的朱翊鈞,早差人下來要看看鄒元標究竟要幹什麼,這會兒便從太監手上接過摺子,飛快地跑回樓上。?
??聽說來者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刑部觀政鄒元標,朱翊鈞便狐疑地問:?
??「刑部怎麼會派一名觀政前來遞折?快念一念,看這道摺子說些什麼?」?
??馮保展開摺子,剛看了《再諫張居正奪情疏》的題籤,臉色就勃然大變。?
??「怎麼了?」朱翊鈞問。?
??「又是一道針對元輔奪情的抗疏。」馮保小心回答。?
??「是嗎?」朱翊鈞摸了摸唇邊剛剛長出的軟髭,陰沉著臉說了一個字,「念!」?
??馮保呷一口茶潤潤嗓子,剛念了一句「為首輔張居正奪情事,臣刑部觀政鄒元標再次抗疏諫曰」,便停了下來,他覷了覷朱翊鈞的表情,見沒有任何錶示,才繼續念了下去:??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其設施乖張者,如州縣入學,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損其數,是進賢未廣也。諸道決囚,亦有定額,所司懼罰,數必增額,是斷刑太濫也。大臣持祿苟用,小臣畏罪緘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則明日必遭杖徙……??
??「放肆!」聽到這裡,朱翊鈞終於忍不住怒吼起來,「一個刑部觀政,居然敢妄議朝政,來人!」?「老奴在!」馮保趕緊欠身回答。?
??「傳旨錦衣衛,趕快把鄒元標抓住,不要讓他跑了。」?
??「是。」馮保答應,吩咐身邊長隨,趕緊下樓傳旨。?
??「再接著念!」朱翊鈞令道。?
??馮保點點頭,又遵旨念了下去:?
??臣伏讀敕諭:『朕學問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盡棄。』陛下言此,實乃宗社無疆之福也。但朝中弼成聖學輔翼聖志者,豈獨居正。學問人品超過居正者,大有人在。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為常事,而不屑為者,人之五常之道豈不盡喪?於此親生而不養,親死而不奔,猶自號於世,曰『我為非常之才』,豈不令天下士人齒冷?由此推斷,必定懷禽獸之心,方為非常人也……?
??「不要再讀了,」朱翊鈞已是氣得嘴唇發烏,他死死抓住椅翅,咬著牙說,「這個鄒元標,朕恨不能殺了他。」?
??馮保擔心朱翊鈞一時衝動真的下旨殺人,那樣勢必引起朝局大亂,便趕緊跪下奏道:「萬歲爺,殺人萬萬不可。」?
??「為何?」?
??馮保擔心一時講不清理由反而會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便說了個旁人意想不到的理由:?
??「這鄒元標眼見四人被打得死去活來,還敢冒險上折,可見他已作好了赴死的準備。」?
??「啊?」?
??「萬歲爺若下旨殺他,是成全了他。為抗諫而死,天下士林就會把他鄒元標當做英雄,這就是鄒元標想要得到的榮譽。」?
??「嗬,以死換名,天下還有這樣的奇人。」朱翊鈞感到不可思議,但他還是採納了馮保的建議,說道,「既然他想死,朕偏不讓他死,大伴,傳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為例,將這鄒元標廷杖八十,三千裡外充軍。即刻執行!」?
??「奴才遵旨。」?
??馮保答應一聲,親自下樓傳旨,剛走出門,朱翊鈞又喊住他,狠狠地說:?
??「你將朕的話傳給各衙門,鄒元標之後,有誰再敢反對朕的奪情之旨,殺無赦!」??
??
??第三卷終?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4-3 10:55
標題: 火鳳凰 第一回 錢知府迎賓謀勝局 張首輔南歸似帝王 文 / 熊召政
剛過罷萬曆六年的春節,北直隸真定府的知府錢普就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忙倒不是為國計民生,而是為了迎接當朝宰輔張居正的過境。?
??奪情風波之後,遭到廷杖的艾穆、沈思孝、吳中行、趙用賢、鄒元標五人被逐出京師,流徙邊疆蠻荒之地,京城的局勢又漸趨平靜。在張居正的一再請求之下,李太后同意待皇上大婚的儀式舉行之後,准假三個月讓他回湖廣江陵老家葬父。皇上的婚期定在二月十九日,照此推算,張居正回老家的行期,最早也得到三月份。錢普從邸報上看到這則消息,心裡頓時就盤算開來:京城通往湖廣的官道,從保定府經真定府,再過順德府入河南境。南北官道在真定府境內有三百多里路,走得快也得四天時間。四品知府在地方上雖然是人抬人高的青天大老爺,但想見一次首輔也是難上加難,即便進京覲見,也是公事公辦,兩隻手擱在膝蓋頭上,挺著身子把幾句乾巴巴的官話說完,就得拍屁股走人。自始至終宰輔都不拿正眼瞥你一眼,縱想巴結討好也找不著機會。錢普想著自己與張居正之間,既無鄉黨之情,又無師生之誼,從裡到外都找不著一根線和宰輔牽上。這年頭,椅子背後沒人,想在官場上呼風喚雨晉級升遷真是比登天還難。錢普是嘉靖四十二年登榜的進士,萬曆三年,由揚州府同知升任現職。與同儕相比,他的遷升不算快,但也不算太慢。他卻總覺得自己屈才,其因是無法攀援當路政要,尤其是張居正——這可是大明王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當今皇上稱他為「元輔張先生」,不但口頭上這麼叫,還每每見諸於聖旨文字,這也是史無前例。錢普決心利用張居正在真定府境內的四天,好好兒地巴結一番。?
??主意既定,他便把門下的幾位師爺找來商量對策。這些挖窟窿生蛆的「智多星」們紛紛獻計
??「首輔入境之日,凡他經過的路途,一定要打掃乾淨。三月份正值春荒,路上行人倒有一半是叫化子,讓各村的糧長負責,把叫化子都弄到空屋子裡關幾天。」?
??「首輔入府城,走的是北門。從北門到南門,街兩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裝飾,讓首輔感到真定府的昇平景象。」?
??「首輔的隨從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些人千萬不能得罪。閻王不收禮,不等於小鬼不要錢,咱們一定得對症下藥。」?
??錢普一肚子小九九,身邊人抬舉他,說他眉梢兒都是空的,這也不是假話。此刻聽了師爺們的發言,他笑了笑,說道:「諸位都有好見識,建議都不差,但依本官來看,還只是表面文章。這樣一些事體,你想得到,人家保定府就想不到?聽說保定知府吳顯煥大人,早就在安排接待首輔的事兒了。因此,咱們真定府,一定要訂出別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出的接待方案,要有絕活兒,咱們做出來了,不單讓保定府吃驚,就是咱們的下一站順德府、廣平府,乃至河南的開封府、南陽府,湖廣的襄陽府、漢陽府等等,都無法超越,也無法仿效。只有這種獨一無二的接待,才算成功。」?
??
??眾師爺一聽,知道錢普已是胸有成竹,於是附和道:「東翁識見高超,想必早就有了非凡之計,還望東翁明示,我們下頭照辦就是。」?
??錢普於是眉飛色舞一二三四神侃一通,師爺們莫不心悅誠服,依計領了各自的差事,分頭料理去了。?
??
??不覺已到二月底,北直隸衙門給轄下的五個府移文,通報首輔歸鄉葬父,定於三月十一日從北京啟程,凡南北官道經過的府縣,務必認真接待,從吃喝住行到安全保衛,都不得出半點差錯。不幾日,由禮部、兵部和錦衣衛三大衙門派員組成的打前站的人馬來到了真定府城,這些人挑剔得很,就接待細務一件一件和錢普仔細磋商,直到他們覺得事事放心,再無一點
??犯頭,這才又打馬前行,到下一站檢查去了。錢普其實留了一手,他只揀人家想得到的場面事向打前站的官員稟報,真正的絕招兒卻瞞下不說,他生怕讓別人搶了他的先機。知道了首輔離京的具體日期,他又安排幾路探子到京畿和保定府打聽沿途的接待情況,從起止住行,首輔的好惡,甚至膳食的菜單,凡能弄到手的情報,每日都有快馬向他具稟。從京城到真定府城是六百里,入真定府境是四百五十里地,錢普決定到保定府與真定府交界處迎接。三月十七日,他聽說首輔的車駕已到保定府的慶都縣,他便帶著屬下的官員浩浩蕩蕩來到了慶都縣與真定縣交界之地。?
??
??官道一入真定縣,便有一個小小的驛站。驛站前頭是一座亭子,供過往行人歇肩飲水。如今這亭子修葺一新,年久失修已經破舊的驛站不但重新整理粉刷過,裡頭的供張設備也全部更新。錢普帶著人馬趕來這裡已近午時。打從三月十一日張居正離京南下,這七天時間錢普就沒睡個囫圇覺,這會兒剛說歪在炕上打個盹,隨他一道來的錢糧師爺孫廣路像踩了風火輪似地跑進來,忙不迭聲喊道:?
??「老爺,快,來了!」?
??「來了,在哪?」?
??錢普睡意全消,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門去,孫廣路跟在他屁股後頭,一邊墊著碎步一邊氣喘吁吁回道:?
??「大約只有一二里地了,喏,你看,前頭的儀仗旌旗,明晃晃的都看得見。」?
??說話時,二人已登上幾步台階走進了亭子裡頭,錢普手搭涼棚?望,只見西北方向的官道上,馬蹄踏踏彩旗飄飄,冠蓋如雲車駕如簇。這支隊伍差不多有一千好幾百人,擺成長蛇陣,迤迤邐邐朝這邊走來。?
??「好威勢!」?
??錢普在心裡頭艷羨地讚歎了一句,習慣地舔了舔兩片薄薄的嘴唇,扭頭一看,方才還空蕩蕩的官道上,忽地站出來百十名官吏,好像都是從地縫兒里鑽出來的。這些都是他的屬官僚吏
??先前都貓在各處房子里打尖歇息,聽得動靜,都一齊跑出來看熱鬧。錢普掃了他們一眼,像塾師訓戒村童一般嚷道:?
??「各位記住次序,在官道兩側跪迎首輔入境,千萬不可亂了章法,明白了?」?
??「下官明白了。」?
??眾官員亢聲回答。亭子兩側,早已鋪好了紅氈,官員們在孫師爺的安排下,都各就各位,一刷兒挺身跪起。?
??這時,首輔的導行隊伍斧鉞儀仗令旗牌扇已逼近真定縣境。錢普慌忙跳下亭子,站在路中間朝兩廂一揮手,早已訓練得滾瓜爛熟的鑼鼓班子一齊敲打擊奏起來。一向冷僻的縣界處,頓時間鍾呂高鳴喧聲震耳。鑼鼓鞭炮聲中,更有三十二支大嗩吶嗚哩哇啦奮力吹響,明耳人一聽便知,嗩吶班子演奏的是恭迎聖人出行的《引鳳調》。?
??坐在一乘十六人抬的明黃圍簾大暖轎里的張居正,看了一個多時辰的書,感到眼睛有些疲乏,正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前頭傳來喧天鑼鼓,他感到轎夫的步伐也慢了下來,正欲詢問,護衛班頭李可拍了拍轎杠隔著轎簾向他稟報:?
??「大人,前頭就是真定縣境,真定府知府錢普率眾前來迎接。」?
??「這個錢普,為何要如此興師動眾?」?
??張居正小聲咕噥了一句,遂站起來伸了伸懶腰,作好下轎的準備。?
??論節令,穀雨已過了幾天,一眼望不到邊的華北平原上墒情已動,蔥蔥的麥色一天變一個樣。柳條兒滾綠,榆錢兒綻青,融化的雪水流入滹沱河中,變成翡翠樣的春浪,把遼闊的北國滋潤得更加嫵媚。萬物昭蘇生機勃勃,牛歡馬叫春光如酒,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人心曠神怡。事實上,打從春節一過,張居正遇著的就儘是喜氣事兒。首先是春節之前,從江南各處糧站里兌運來京的一百多萬石糧食,都一粒不差地足額運抵通州倉。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南方的稅糧都是分春秋兩次解運。斯時運河水豐,容得下千石大漕船的航行。但禍福相倚,一年中,最讓人提心弔膽的也是春洪與秋汛。船行河中,若連遭淫雨,洪水滔天,船毀人亡的慘劇每有發生,糧食損失少則十幾萬石,多則二三十萬石,從未足額收繳過。一二百年來,這個矛盾始終不能解決。張居正上任后,啟用水利專家吳桂芳出任漕河總督,三年時間,江淮漕河的治理大見成效,通過疏浚與閘站的修建,增強了水系的調節功能。去年夏秋之交,吳桂芳大膽上疏,建議改春秋兌運為冬運。冬天本屬枯水季節,有些河床地段水淺僅沒腳踝,不要說大漕船,就是淺幫船也斷難通過。但經過吳桂芳的三年治理后,多處蓄洪湖泊可開閘放水,保證漕河運糧的必需水位。這一舉措更改了朝廷二百年的祖制,如果處置不當稍有差錯,勢必會引起反對派新一輪攻擊。張居正雖然慎之又慎,但仍力排眾議採納吳桂芳建議。如今冬運成功,一百多萬石糧食安全運抵京師,沒有沉沒一條船,傷亡一個人,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迹!張居正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他迅速奏聞皇上,萬曆皇帝一高興,下旨永久廢除春秋兌運,將冬運著為永例。美中不足的是,實現冬運的第一功臣吳桂芳因積勞成疾,於正月間死在任上。水利乃國家經濟命脈,漕河總督不可一日或缺,張居正力薦另一位治河專家,現任工部左侍郎的潘季馴迅速接任此職。這一安排,得到了士林的普遍讚許。
??
??冬運的成功,所有當事官員都得到了嘉獎,或陞官晉級或封妻蔭子,這幫子人樂得還沒醒過神來,第二件大喜事又接踵而至。正月元宵節期間,皇上與萬民同樂,還在午門前看鰲山燈的時候,遼東方面六百里加急傳來捷報。卻說遼東巡撫張學顏與總兵李成梁探得情報,蒙古韃靼部落欲趁邊疆關城歡度春節之際,長途襲掠搶劫牛羊。這二人遂將計就計,誘敵深入迂迴包抄,團山堡一仗,將進犯的虜敵合圍掩殺,大獲全勝,自虜酋以下,斬得虜級八百餘首,這是多年都未曾有過的大捷,不但國威大震,對鼓舞九邊將士的士氣也大有裨益。小皇上當即採納張居正的建議,迅速派遣乾清宮值事太監魏清代表他前往遼東前線犒賞三軍論功行賞。進總兵李成梁祿爵一級,命張學顏出任遼東戎政總?督——?這也是張居正的主意。北方九邊治民為政,由巡撫負責;守土為軍,由總兵掌控。為了便於轄制,張居正決定創設戎政總督一職,掛三品右都御史銜,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張學顏是擔任這一職務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件大喜事墊底,第三件大喜事——即萬曆皇上的大婚,更是把京城的吉慶氣氛推到極致。早在萬曆四年,由兩宮皇太後主持,就為萬曆皇帝選定了皇后——京城一個千戶所鎮撫王偉的女兒。千戶所鎮撫是一個從六品的武官,在京城,人們譏笑這等官是「啄米官」。惟其如此,才合了李太后的心意。她自家出身卑微,因此一心要尋個小戶人家的女兒來當自己的兒媳。依她的觀點,小戶人家的閨女賢淑,懂得艱難,不會胡攪蠻纏不識大體。王偉是浙江餘姚人,世襲軍職,為人厚朴謹守本分,其女溫婉端莊,雖小鳥依人卻無半點狐媚。兩宮皇太后從上千名待選的淑女中單單挑中了她,第一是她的福報,第二也有某種偶然性。這李太后抱孫心切,一經選定皇后,就巴不得她馬上與萬曆皇帝成親。她的意思是把佳期定在萬曆五年秋。命馮保前去與張居正商量,張居正就此事上疏曲折提出反對意見。他認為皇上才十七歲,皇后才十五歲,兩人都還太小,鸞鳳和鳴的吉慶日子是否應該往後挪挪?李太后
??採納張居正的建議,但也不肯把佳期挪后太多。經多方磋商,終於確定了二月十九日作為大婚吉日。皇上成親,自有非常繁雜的規儀,李太后委託張居正全力操辦。過罷春節,就賜給他大紅錦袍一襲,要他換下守制的青布袍子。穿上這件明晃晃的緋衣入閣辦事,不免又引起清流們的腹誹。張居正一心要辦好皇上的婚事,對那些風言風語早已棄之不顧。到女方家裡提親,英國公張溶被任命為納采問名使,張居正被任命為納采問名副使。前前後後忙乎了近一個月,終於完成了這一盛大的慶典。?
??
??萬曆皇帝大婚後三天,張居正再次向皇上告假,請求回老家葬父。皇上這次准了他,並把他請到平台親切會見。說道:?
??「元輔張先生,朕准你三個月的假,你要遵守這個時間,屆時回京,履職不誤。」?
??「臣謹遵聖命。」?
??「先生走之前,內閣公務要妥為安排。」?
??言及內閣,張居正心裡頗犯躊躇。按朝廷規矩,內閣不可一日無首輔,他回家這三個月,例應請出一個人來臨時擔任首輔一職,他因此把在野在朝的閣臣都仔細剖析一遍。隆慶朝中的閣臣,尚有三人在世。他們是徐階、高拱、殷士瞻。如果要挑選臨時首輔,首先要從這三個人中物色。張居正反覆權衡,覺得這三個人都不合適。徐、高二位都任過首輔,高拱與他是政敵,一旦坐上這位子,豈有再讓出的道理?徐階是他前輩,復登宰揆之位,他三個月後回京,又怎麼好意思讓他歸山?至於殷士瞻,此公亢急任性,中官裡頭有不少人喜歡他,一旦獲薦來京,無異於引狼入室。至於現任閣臣呂調陽、張四維二人,雖惟他馬首是瞻,但誰又能保證他們久后不生二心?思來想去,張居正不肯臨時讓出首輔之位,而且還想在走之前再增加兩位閣臣,以對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老閣臣形成牽制。但能否達到這一目的,還得看皇上的態度,眼下皇上主動談到內閣,張居正也就順風順水引上話題:?
??「按規矩,臣乞假三月,應尋一德高望重的資歷大臣臨時替代臣之空缺。」?
??「這個就不必了,」小皇上似乎想都沒想,就立馬懇切回道,「如今天下士林中,還有誰可比先生?」?
??「皇上過獎,臣不敢當。」?
??「朕並非溢美,這是實際情形。朕現在是一天都不想你離開,但葬父事大,朕不能攔你,你離開內閣這段時間,大致公務,布置妥當就是。」?
??「臣謹遵聖命。」張居正覺得時間已到,趁機言道,「內閣事務繁雜,臣一旦離開,恐呂調陽、張四維二人忙不擇事,難以及時處置,造成延誤。」?
??「先生的意思是?」?
??「臣請求皇上,能否增加閣臣?」?
??「這有何難,既然先生認為必需,增加就是,閣臣新增人選,還望先生提出。」?
??此次會見之後不幾天,大約三月初,張居正趁熱打鐵正式向皇上提出增補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馬自強,吏部左侍郎、東閣大學士申時行二人為閣臣,皇上很快批准,批諭是「隨元輔張先生入閣辦事。」馬自強在「奪情事件」中,對張居正頗有微詞,這次卻得到張居正的推薦入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感情上頓時對張居正親近了幾分。申時行本是張居正執掌翰林院時的門生,為人溫文爾雅謙虛沖和,所以一直得到張居正的信任和提攜,此次入閣也在情理之中。?
??經過這一次人事安排,張居正解決了宰位不受覬覦的後顧之憂,也就放心大膽地回家葬父了。三月十一日動身那天,皇上命百官到郊外真空寺班送,並詔遣司禮監太監張宏代表他舉行郊宴餞行,兩宮太后也都派隨堂太監前來賞賜金幣賻儀。皇上還親自授意,安排錦衣衛管轄的禁兵千餘名隨張居正南行,沿途蹕護。戚繼光聞訊,更是派來一百名鳥銃手作為前導以壯聲威。首輔南歸,享受的待遇規格如此之高,簡直與帝王無異。但這一切都是來自萬曆皇帝的旨意。上行下效,凡張居正經過之地,官員們莫不全力以赴誠惶誠恐安排接送,生怕有所疏忽被好事者奏本上去,惹怒聖上吃罪不起。?
??離京七天,每日酬酢應付場面,張居正已心生厭煩。加之他歸鄉心切,每天趕路都在八十里以上,所以對各地的接待,他滿意者甚少。有的地方,官員們苦等幾天,好不容易盼得他來,他卻連轎也懶得下,只撩開轎簾兒同當地官員打個招呼就招搖而過,把官員們晾在那裡一個個呆若木雞。現在,聽李可說已入真定縣境,因在轎子里坐的時間長了,想下來活動活動腿腳,便吩咐停轎。當他踩著轎凳下了轎,在那座金碧輝煌的六角亭子前站定時,震天價響著的鑼鼓嗩吶突然間戛然停止,錢普跑步上前當面跪下,高聲稟道:?
??「真定府知府錢普,率其屬下五州知州,二十七縣縣令恭迎首輔張大人入境。」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4-3 10:56
標題: 火鳳凰 第二回 掛詩匾弄玄為邀寵 會貶官讜論訴危情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瞅了錢普一眼,見這人四十歲左右,白凈臉皮,下巴上的鬍子稀稀疏疏,兩腮不肯長肉,一看就是個沒福氣的樣子。再看路兩邊黑鴉鴉跪著的官員,個個都穿著簇新的補服,顯然統一布置過。他吩咐錢普免禮,待錢普站起身來,他問道:?
??「你就是錢普?」?
??「卑職正是。」?
??錢普覺得首輔眼光像錐子一般,一緊張,竟滿頭冒汗。張居正盯著他,繼續問道:?
??「真定府最南邊,是哪個縣?」?
??「啟稟首輔大人,是井陘縣。」?
??錢普平常在部屬面前好擺譜,如今面對首輔腰都挺不直,他感到兩邊廂跪著的官員都拿眼光戳著他,他竭力想鎮靜下來,偏身子晃動得厲害,張居正在原地走了兩步,繼續問道:?
??「井陘離這裡有多遠?」?
??「首輔大人指的是井陘縣境還是井陘縣城?」?
??「當然是縣城。」?
??「二百五十里。」?
??「唔,」張居正鼻子里哼了一聲,朝跪著的官員們掃了一眼,又問,「你方才說,真定府的五個知州,二十七個知縣全來了?」?
??「是。」?
??「最南端的井陘縣知縣也來了?」?
??「來了。」?
??「縣令縣令,一縣之令,都一窩蜂跑來這裡,縣裡一旦出了事,連個坐督的人都沒有。井陘縣到這裡,少說也得三天,回去又得三天,整整六天時間,縣衙里沒有了堂官,這像什麼話!」?一番不輕不重的訓斥,錢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嚅動著,想辯解卻又不敢。?
??「井陘縣知縣呢?」張居正又問。?
??「在那邊跪著呢。」錢普扭頭朝左邊瞄了瞄,指著前排跪在第三名位置上的一個半老官員,小心問道,「是不是喊他過來?」?
??
??「喊他來吧。」?
??張居正說著抬腿走進了亭子。在詢問錢普的時候,他已看清了這亭子上的一個匾額,書有「迎鳳亭」三字。走到亭子里,忽見正面的橫枋上,懸了一塊精緻的詩匾,上面書了一首五絕:三月雨悠悠?
??天街滑似油?
??跌倒一隻鳳?
??笑煞一群牛?
??
??乍一看到這首詩,張居正怦然心動,腦海里一下子閃出童年的回憶:那還是他四歲的時候,一次雨天隨父親上街,因為路滑跌了一跤,旁邊一群人藉此取笑嘲弄,他一生氣,便隨口念出這首詩以示回敬。四歲孩童有如此捷才,眾人大驚,一傳十十傳百,荊州城的鄉親,從此視他為神童。這件小事的發生,距今已有五十年了。如果無人提及,張居正斷然記不起它,卻想不到在這遙遠的異鄉真定縣境內,突然又看到這首詩,他怎能不大為詫異。正納悶時,錢普領著一名年紀在五十開外的七品官員走進了亭子。他猜想來者就是井陘縣令,但受好奇心驅使,他仍用手指著頭上的那塊詩匾問錢普:?
??「你們為何要掛這一塊詩匾?」?
??「說到詩匾,這裡頭有一段故事,」錢普這會兒的心情仍是忐忑不安,見張居正有聽下去的意思,才用一種神秘的口吻說道,「去年夏天,有一個老和尚從五台山朝拜歸來,路過這裡,看到這座亭子有些破敗,就勸驛丞修繕,並說一年之內,必有聖人經過。驛丞問他是何方聖人,他笑而不答,驛丞請他給這亭子賜名,他便寫下「迎鳳亭」三字。字寫好后,老和尚意猶未盡,又寫下這首詩。驛丞一看是首打油詩,雖有靈氣,卻不是大雅之聲,就沒當回事。今年春節過後,卑職來此地視察,驛丞稟報此事,卑職就讓他把詩尋來一看,覺得這裡頭
??肯定大有玄機,遂令驛丞將它製成詩匾,懸於亭中。」?
??聽罷故事,張居正更覺蹊蹺,便問:「那個老和尚叫什麼?」?
??「不知道,驛丞打聽過,老和尚不肯講。」?
??「從什麼地方來的?」?
??「也不知道。」?
??「老和尚講沒講這首詩的來歷?」?
??「也沒有講過。」?
??錢普回答得小心謹慎。其實他早從過往的荊州籍官員嘴中聽得張居正孩童時的這則故事,特意讓人將這首打油詩製成匾掛在亭子裡頭。這是他迎接首輔的「絕招」之一。但為了不顯山不露水,他故意把故事編得玄而又玄。張居正不知就裡,竟信以為真,蹙著眉頭苦苦思索那老和尚的來歷。心想他怎麼會知道我四歲時寫下的這首詩,又怎麼會要寫在這麼個三不管的小小驛站裡頭。帝王為龍,聖人為鳳,這老和尚要驛丞將這亭子改成迎鳳亭,看來他是把我張居正當成聖人了,我只不過為匡扶社稷做一點實際功德,又算得上哪門子聖人?思來想
??不得頭緒,既覺得玄乎,更覺得滑稽。他有心向錢普挑明這首詩的來歷,又怕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正犯難時,錢普小心問道:?
??「首輔大人,要不要進驛站稍事休息?」?
??「也好,」張居正一眼瞥見眾官員尚在原地傻痴痴地跪著,便吩咐錢普讓他們起來。他走進驛站,回頭指著尚在亭子里不敢挪步的井陘縣令,道,「請你進來。」?
??
???驛站的廳堂早已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塵不染,隨張居正一道南行的錦衣衛指揮使曹應聘、工部員外郎許嘉林、欽天監監正張應祥等也都進來安排了座位。賓主坐定后,張居正呷了一口茶,然後問坐在他斜對面的井陘縣令:?
??「你可是叫韓里奇?」?
??「卑職正是。」?
??韓里奇欲起身離席再跪,張居正伸手將他攔住,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鬍子已經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猥瑣之態,但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身上有一股子倔犟的氣息,特別是那一雙總是半睜半閉的眼眶中,射出的光芒總有些與眾不同。打從看第一眼起,張居正就對這個人產生了好印象,當然,這其中不排除有先入為主的因素。卻說張居正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幾天時間,將沿途所要經過的各府州縣的官員檔案從吏部調來,逐一披覽。因為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這些官員見面,同他們說什麼,怎麼說,總要做到心中有底。披閱中,他對韓里奇這個人產生了興趣。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以此資歷,仍在當一個七品縣令,在全國一千三百多個縣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張四維、馬自強都是這一科的進士,如今都已入閣當了皇帝身邊的輔弼之臣。兩相比較,懸殊太大。細究箇中原因,才發現癥結所在:嘉靖四十二年,韓里奇出任工部分巡僉事,派駐浙江富陽,督收朝廷貢品鰣魚和茶兩樣。到任不久,他就發現貢戶民眾不勝勞擾,往往因為完貢而傾家蕩產,便憤而以詩作諫,希望朝廷減貢,因此觸怒嘉靖皇帝,被削職為民。直到四年後隆慶皇帝登基,徐階出任首輔才將他平反起複,調往陝西平涼府任知府。翌年適值大荒,眼見饑民塞道,餓殍遍野,剛當一年知府的韓里奇也顧不得請示,竟私開糧庫濟賑。這糧庫囤積的糧食本屬邊關軍糧,沒有兵部與戶部兩衙的聯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啟動用。韓里奇此舉等於犯了國法,按律須得治以重罪。時任首輔的高拱,憐他救了大批饑民,遂從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獄之災,連降四級,調往廣西一個縣裡當九品教諭。萬曆元年,升了一級,調真定府獲鹿縣當主簿。萬曆四年才按例遷升為井陘縣令。韓里奇兩次事發,張居正都有耳聞,但因不是親手處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官員的升遷貶黜,每年都會大量發生,原也不足為怪。但奇怪的是,韓里奇這麼多年從未上折伸冤,或找門路找當道大僚幫忙解決問題。他曾就此事詢問過張四維,回答是這麼多年來,韓里奇從未給他片言隻字。如此一個親政愛民卻又不屑於鑽營取巧的官場硬漢,張居正決定路過井陘縣時見一見他,卻沒想到錢普竟把轄下所有的知州縣令全都帶來這裡迎接。因此,他決定提前召見韓里奇。?
??初次交談,張居正發覺韓里奇有些拘謹,便盡量和悅一些,緩聲問道:?
??「你當井陘縣令幾年了?」?
??「兩年。」?
??「此前呢?」?
??「當獲鹿縣主簿。」?
??「再往前是在廣西一個縣裡當教諭,再往前是陝西平涼府五品知府。」張居正說著加重了語氣,「其實你的經歷我都知道,一遭撤官,一遭貶官,都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的老百姓。聽說平涼府的百姓還為你立了生祠?」?
??韓里奇這麼多年來,從不肯與人談起過去,眼下首輔談起,讓他頗感意外。他不知道首輔的心思何在,只得支吾答道:?
??「百姓不知朝廷王法,故有孟浪之舉。生祠之事,卑職也曾耳聞,早就去函請求拆除。」?
??張居正不置可否,又接著問:「你在浙江富陽寫的那首詩,還記得么?」?
??韓里奇因此詩而一生蹭蹬淹滯,到死他也不會忘這次「豪舉」,但在首輔面前不敢唐突,故搪塞道:?
??「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都記不全了。」?
??「你記不全,我可記得全。」?
??張居正說著,竟音韻鏗鏘地吟誦起來:?
??富陽山之茶?
??富陽江之魚?
??茶香破我家?
??魚肥賣我兒?
??採茶婦,捕魚夫?
??官家拷掠無完膚?
??皇天本至仁?
??此地獨何辜?
??富陽山,何日頹?
??富陽江,何日枯?
??山頹茶亦死?
??江枯魚亦無?
??山不頹,江不枯?
??吾民何以蘇??
??張居正念得很有感情,在座官員無不肅容而聽,特別是韓里奇,一直將此詩當成諱莫如深的往事,如今聽首輔一字不差地吟誦下來,不免萬分感動,再聯想到當年罷官時的種種凄楚,更是百感交集,頓時間已是淚流滿面。?
??卻說一直侍坐在側的錢普,先前見首輔對詩匾產生了濃厚興趣,心裡喜不自勝。卻沒想到首輔沒就這件事談論下去,而是與韓里奇聊得火熱,一股子醋意兒從心裡頭翻上來,直酸到了鼻管。在真定府這塊地方,韓里奇可謂是官場里的一塊骨頭,從來不肯俯仰隨人,就說這次集中起來迎首輔入境,他人雖然到了,卻說了不少怪話。錢普素來不喜歡他,卻也奈何他不得。五十多歲的老縣令,又是快三十年的老進士,資歷擺在那兒,輕不得重不得。錢普只知他第一次丟官是因為詩諫,卻從來沒想到究竟是何等樣的一首詩。如今見首輔倒背如流,他頓時從中悟到了一點什麼,首輔嘴一停,他立馬說道:?
??「這真是一首好詩,可與杜甫的『三吏三別』相比,為民請命,韓大人功不可沒。」?
??「是啊,」張居正頗有感觸地接過話頭,「如今,大部分官員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不要說主動為民請命,做一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能做到不擾民害民也就不錯了。這些官吏有負於朝廷,像你韓里奇這樣的官員,是朝廷有負於你。」?
??「首輔大人……」?
??韓里奇霍地站起身來,欲表心跡卻感到喉頭熱辣辣的說不出話來,張居正瞅著他,突然高聲問道:?
??「韓里奇,我且問你,你對你做過的事情,是否後悔過?」?
??「沒有,」韓里奇拭乾眼淚,抖動著花白鬍子,動情地回答,「卑職出身寒微,深知民間疾苦,能為老百姓做一點實事,則是畢生追求。」?
??「說得好,如果今後再碰到同類事項,你還敢像過去一樣,不計個人安危挺身而出么?」?
??「這……」韓里奇稍稍一愣,粗大的喉節滑動了幾下,才答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縱英明勤政愛民,首輔敬君子遠小人,諒也不會再有陷民於水火的事情發生。」?
??「這倒不見得,」張居正冷冷一笑,神色莊重言道,「蠹官蠹政,如同夏日裡的蚊蟲,你怎麼滅得乾淨?逮著機會,它就要咬你一口。你現在還在縣令任上,你說,在你們井陘縣,就沒有擾民害民的事情發生?」?
??「……有。」韓里奇苦澀地笑了笑。?
??「是嘛,怎麼會沒有呢,」張居正繼續言道,「就像我張居正過境,你們大老遠跑來迎接,這不但擾了民,還擾了官。錢普,你說呢?」?
??錢普彷彿突然咬了一隻辣椒,頓時面色燥赤,他欠欠身子,不自然地笑道:?
??「咱們這些地方上的蕞爾小官,都想見見首輔,當面聆聽教誨。如果首輔覺得不便接見,卑職馬上通知各位官員散去。」?
??「好一個錢普,竟想讓我當惡人,來都來了,散去作甚?不穀正想見見大家,聽聽大家替朝廷守土安民的難處,對清明政治,有些什麼樣的好建議。」?
??張居正這幾句話,又讓錢普吃了定心丸,正想接嘴說話,卻見張居正又把臉轉向了韓里奇:
???「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倘若再碰到害民擾民之事,你還有沒有勇氣站出來?」?
??韓里奇嘴裡硬邦邦蹦出一個字:「有!」?
??「好,」張居正一拍官帽椅的扶手:「我離京之前,已向皇上奏明,薦拔你出任工部員外郎,你當年當過五品知府,現在給你四品職銜,也算是朝廷對你的獎賞,你覺得如何?」?
??事屬突然,韓里奇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裡不知道說話。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錢普靈醒,連忙伸指頭捅了捅他的腰眼,小聲提醒道:?
??「還不快謝,還不快謝。」?
??韓里奇這才如夢初醒,站起身來朝張居正深深一揖,喃喃說道:?
??「卑職感謝皇上,感謝首輔。」?
??「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張居正目光灼灼,斟酌言道,「讓你做工部員外郎,是有一個棘手的差事等著你。按皇上的旨意,山東全省已開始了土地清丈。朝廷下決心做這件事,其目的屢見於邸報,不穀不在這裡?嗦。山東作為試點,一旦摸索出行之有效之法,即在全國推廣。山東巡撫楊本庵對於此事督辦有力,但亦遇到不少阻力,單拳只手,難以抵擋那些勢豪大戶的明槍暗箭。因此,本輔奏明皇上,決定派你前往山東,代表朝廷專責清丈田地一事。」?
??「臣領命。」韓里奇多年來一直在府縣任職,熟悉民間輿情,想了想又補充道,「山東的勢豪大戶,莫過於衍聖公孔尚賢與陽武侯薛忭兩家。「?
??「你說得不差,本輔派你到山東,就是要你把這兩家的田地徹底丈量清楚。」?
??「首輔大人放心,卑職領朝廷聖命而去,保證他們一畝私田也隱藏不下。」?
??「要充分估計困難,」張居正想結束這次談話,說道,「吏部新任命的井陘縣令,這兩天就要到了,你與他交接之後,就即刻動身,到吏部報到。」?
??「是。」?
??韓里奇知道這裡沒他的事了,躬身告謝辭了出去。他一走,張居正問錢普:?
??「說了這半晌話,本輔的這些隨行軍士吃了點什麼?」?
??「卑職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蔥餡餅儘管吃,還有熱乎乎的粉條湯,儘管喝,這會兒都吃過了。」?
??「吃過了,我們就立刻上路。」?
??「首輔大人,都過午了,你不用膳?」?
??「我在轎裡頭用過茶點,夠了。」張居正說著問隨行官員,「你們要不要吃點?」?
??曹應聘領頭答道:「我們也都用過點心。」?
??「好,上路。」?
??張居正說著已抬腿出門。他忽然又瞥見了亭子,頓時又想起那塊詩匾,便停下腳步吩咐錢普:?「把亭子里的那塊詩匾摘下來。」?
??「為何?」錢普冒失地問了一句。?
??「不要問為什麼,叫你摘下就摘下。」?
??「是。」?
??錢普聽首輔的口氣,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心神也就定了。見首輔朝自己的大轎走去,他忙從後面喊道:?
??「首輔,請留步。」?
??「你還有何事?」?
??張居正回過身來,有些不耐煩的樣子,錢普賠著小心笑道:?
??「卑職給首輔另外備下了一乘大轎?」?
??「是嗎?什麼樣的轎子。」?
??「在驛站後院里停著,請首輔挪步過去親自過目。」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4-3 10:56
標題: 火鳳凰 第三回 怒馬如龍舉城爭睹 盛筵巧諫循吏佯瘋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懷著好奇心,隨錢普來到驛站的後院。當看到院子當中停放的那乘大轎時,他禁不住吃了一驚,這乘轎比之普通轎要大好幾倍,就是他現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轎,與它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轎四周的錦欄,雕有百鳥百花圖案,一喙一羽一枝一葉,莫不色彩斑斕栩栩如生,轎頂用燦若金線的細篾絲密密編織而成,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黃油絹,轎頂飛卷如曲面屋頂,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隻金鳳展翅欲飛。頂檐之下是一圈高約一尺的垂幔,亦由華麗的黃緞製成,和風之下,幔上綴飾的猩紅絲絛微微擺動,如絲弦上拂動的纖纖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絹輕敷的花格明窗,兩邊各有四扇,驚艷的窗花,卻是遠近聞名的當地藝人的剪紙。?
??看罷這乘轎子的外觀,張居正覺得它器宇軒昂華貴脫俗。接著,錢普又請他進轎察看,當他踩著雕花轎凳上到轎子裡頭,轎屋的一應規制陳設更讓他驚訝。這轎屋一進兩間,外間擺有書案,案上有紙筆墨硯,案幾兩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歲的水靈靈的妙齡少女,裡間較小,僅擱一張床,權作倦卧的薰香蘭室。頂上都是別具匠心的彩繪,腳下鋪的是加厚的猩紅地毯,踩上去柔柔軟軟沒有一點聲音。張居正里裡外外上下左右看過,最後眼光落在兩個小姑娘身上,他問站在左邊的一個:?
??「你叫什麼?」?
??小姑娘蹲了個萬福,緊張答道:「玉琴。」?
??「你呢?」張居正又問另外一個。?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稱,」張居正隨口開了個玩笑,他腦海中忽然閃現出玉娘的倩影,
??心下一陣惆悵,遂又問道,「你們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們兩個是卑職老家人。」錢普代為回答。?
??「哪裡的?」?
??「蘇州。」?
??「啊?」張居正心中像被撣子拂了一下,因為玉娘也是蘇州人。他再仔細打量這兩個女孩兒,都裊裊婷婷十分可人,特別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間盡現嫵媚,似乎從她身上可尋到玉娘的影子。張居正不免心有所動,又問,「蘇州女孩兒,怎麼跑到真定府來了?」?
??錢普答:「玉琴與玉意兩個,本是卑職賤內房下使喚的丫頭,賤內好一點琴棋書畫,倒把她們兩個都調教出來了。卑職這次帶她們來,是讓她們一路照顧首輔大人,權當書童之用。」
???張居正聽罷倒沒有推辭的意思,只是笑著問玉琴:「長途顛簸,你受得了這個苦嗎?」?
??玉琴答道:「這大轎平穩,坐在裡頭像呆在家裡,苦不到哪裡去的。」?
??張居正下得轎來,又圍著大轎轉了一圈,他心中對這轎子著實滿意,一來是可以在轎上處理公務;二來倦了也有個睡覺的床鋪。但如此龐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問錢普:?
??「這乘轎子得多少個人抬?」?
??「三十二個。」?
??「方便嗎?」?
??「方便得很,」錢普說著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著一色號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圓的?役,「你們抬起轎來,在這院子磨兩個圈兒給首輔大人看看。」?
??眾?役得令一齊上前各就各位,領頭的喊一聲「起轎」,?役們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磨了兩圈,那轎子不閃不跌非常平穩。張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轎,自古未曾有過,這是你錢普的創建。」?
??得了讚揚的錢普,心裡頭樂滋滋的,他一臉巴結的神氣,閃了張居正一眼,半是吹噓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職乍一得到首輔南歸的消息,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兩千多里路途,該要受多少顛簸之苦,便大膽設想製作一乘轎子,既可批閱公文又可卧床休息。於是從蘇州找來幾個匠人,商量著製作出這乘大轎來。」?
??「為何要請蘇州匠人?」?
??「大凡技藝之事,非江南莫屬,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蘇州。」?
??「看不出,這錢普還是個有心人。」張居正在心裡頭把錢普讚揚了一句,忽覺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輔就換乘你這頂大轎了。」?
??第三天中午,大隊人馬進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裝銃手,後有金甲侍衛,中間旗牌森列,鼓樂
??導引,簇擁著一長列轎隊,打頭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欄黃緞圍簾大轎,像一座移動的金碧輝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斗小民,何曾見過這等的威嚴顯赫,幾乎是傾巢而出,萬人空巷擠到路邊來看熱鬧。他們知道雕欄圍簾大轎里坐的是當今皇上的老師,權傾天下的首輔張居正,莫不想一睹偉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嚴嚴實實,兩邊各有十六名手執金瓜,腰懸金鞘大刀的護車使騎著奮鬣揚鬃的蒙古高頭馬攬轡而?行——?這氣勢直把人震懾,圍觀的人莫不嘖嘖稱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禮炮聲中,車騎隊伍在位於南門大街的真定府衙門前的廣場停下,張居正的大轎直接抬進府衙的儀門,先期趕來迎接的錢普親自搬過雕花轎凳,打開轎簾兒躬請張居正下轎。待將他請到下榻處安頓妥當后,隨行一干人眾才敢散開,在真定府接待人員的安排下,各自覓地兒解鞍休息。?
??當晚,在真定府寬大的廨廳里,錢普舉辦盛大的酒會為張居正接風。打從離開北京,張居正已走過了十幾個府縣,當地官員都揣想首輔位極人臣,在珠璣滿眼錦繡錯綜的京師,什麼樣的珍饈奇飫沒有嘗過。即便烹龍炮鳳,也只當家常便飯。為了討首輔喜歡,他們都紛紛挖空心思搜羅「地方風味」的吃食,七大盤八大碟一古腦兒地搬上筵席。北方飲食味偏咸,油偏
??膩,這兩樣恰是張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面,張居正就胃口全無,雖然每頓飯的菜肴水陸皆過百品,他依然覺得無可下筷處。地方官員們只覺得這位首輔太過挑剔難以接待,卻沒有想到首輔為何不給面子。聞聽這些消息,錢普悶在肚子里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員們都是些背時鬼,在首輔面前裝出個依頭順腦的樣子,卻不肯下實在功夫研究首輔的口味,真正制訂出出奇制勝的菜單。?
??卻說錢普把張居正從下榻的驛店請進府衙的宮燈璀璨光如白晝的廨廳,一見這隆重盛大的場面,張居正當即皺下眉頭,嗔怪言道:?
??「錢普,隨隨便便吃頓飯,為何要如此鋪排?」?
??錢普因與首輔打了兩天交道,已經知道一點深淺,再不像當初只一味地懼怕。這會兒腆著臉答道:?
??「打從大明開國,到如今也有二百來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說沒有首輔到過,就是六部九卿也來得極少,張大人你是第一個來咱真定府巡視的宰揆。中午入城時,首輔大人您自家也瞧見了,咱真定府闔城百姓都擠到路邊歡迎。人潮洶湧,舉城如狂,小民擁戴之心,於此可見。再說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數百名官員,心情也同小民一樣,都想有機會拜識首輔尊顏,聆聽首輔教誨,為了滿足官員們的願望,卑職才安排下這頓席面。」?
??聽了錢普一番解釋,張居正也不好再說什麼,搖搖頭挪步入幃,在六扇紅木山水屏風護著的主賓席上坐了下來。自他一入真定府地界,心情變得大好。前兩天趕路沒見什麼人,今天正好趁此機會與當地官員見見面。?
??
???此時,眾官員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面擠得滿滿囤囤,宴會開始前,錢普照例有一個開場白。當擔任司儀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靜時,錢普便從張居正身邊站起來,整整官袍,然後一清喉嚨,侃侃言道:?
??「自古以來,凡天道與人道相合,則國家昌盛,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大明王朝,特別得天道眷顧,凡朝廷遇有轉折之期,甚或奸人當道之時,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況,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虜酋也先的氈幕,則生一個於肅愍,勇擔國事,彌縫艱難;后又有?宦劉瑾謀逆,陷天下斯文於不堪,則生一個楊文襄,撥亂反正,還威福於皇上;江西寧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則生一個王陽明,拯危誅暴,妖氛頓解;武宗皇帝大漸,寵臣江彬陰蓄異謀,覬覦帝座,則生一個楊文忠王晉溪,力除危禍之機,深固國本。這些人都是國家治亂之良臣,都是巨奸大滑的剋星,是對病之葯,手到病除……」?
??說到這裡,錢普覷了張居正一眼,見他微垂雙瞼,坐在那裡像入定的羅漢。心知這開場白的引言太長,引不起他的興趣,於是慌忙掉轉話頭,細說當今:?
??「這些前朝善事,後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謬。但前世這些良臣,比之當今首輔張大人,則其移山心力,又稍遜一籌。古人言聖人受命,拯溺懷德,歸罪於己,推恩於民。大明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這幾句話用在張大人身上,是再貼切不過。」?
??「試想張大人於隆慶六年臨危受命之時,當今聖上髫齡十歲,主少國疑,禍機四伏。張大人仰惟聖情,俯察民意,除官場惡蠹,弘遠大之規,觀成敗於前蹤,訪得失於當代。從隆慶六年秋天發生的胡椒蘇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發生的奪情風波,這六年間,張大人經歷了多少艱難!如今聖上端拱無為,百官勤勉盡職,萬民樂業,四海威服。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為皇上為天下選了一個好宰揆。張大人宰輔風範,垂之後世,則國家千萬年之靈長之祚,亦可以預卜矣……」?
??錢普慷慨激昂,講到此處,博得一陣響亮的掌聲。一直半閉著眼睛的張居正,這時也禮貌地欠了欠身子,向拊掌的官員們表示了感謝,掌聲一落,錢普繼續講道:?
??「天有不測風雲,首輔令尊張太公遽然登仙,首輔痛不欲生,然為了朝廷社稷,天下蒼生,他不能歸鄉守制,只能將哀毀骨立之悲痛深藏於心中,不以皇上為重,黎民為務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盡天下之忠的胸襟?憑這一點,首輔就是我們這些人臣的萬世楷模。這次首輔歸鄉葬父,途經我們真定府,我們全府五州二十七縣的所有官員,心情是既悲痛,又興奮。悲痛的是首輔大孝在身,首輔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們恨不能親到江陵披麻戴孝,臨棺一慟。但是,悲過慟過,我們又興奮異常,畢竟,首輔來到了我們真定府,我們真定府所有官員,今天能夠與首輔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榮幸。現在,我提議,為首輔的光臨,大家滿飲此杯!」?
??「干!」?
??「干!」?
??眾官員一起齊身,同聲端杯高喊,整個廨廳喧聲震耳。錢普雙手端著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張居正跟前,言道:?
??「請首輔賞臉,飲下這杯酒。」?
??自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設宴班送,張居正小飲了三杯,過後這麼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還是酒不沾唇,但一來是錢普這番話讓他開心,二來現場這熱烈的氣氛也讓他感到盛情難卻。此時只得站起身來,端起杯子與錢普碰了一碰,笑道:?「難為你說了這麼多的奉承話,就依了你,干這一杯!」?
??敬過酒,司儀又扯著嗓子高聲宣布:「現在,敬請首輔大人訓示!」?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張居正知道在這種場面下,一番講話是必不可免,因此早就打了腹稿。這會兒他緩緩離席走了幾步,一雙犀利的眼睛環場巡視一周,廨廳里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幾乎都屏住呼吸。張居正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後才開口言道:?
??「方才,你們的知府錢普錢大人,當著本輔的面,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不管他真心與否,總還是有拍馬屁之嫌。什麼前朝良臣比起我張居正來,移山心力稍遜一籌,這話是扯淡,你
??不必當真。但有一句話他說得不假,我張居正登首輔之位,是臨危受命。當官有多種當法,有的人沖虛淡泊,謙謙有禮,遇事三省其身。雖不肯與邪惡沆瀣一氣,卻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此種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務是個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醇小疵,這樣那樣的毛病,讓人一揪一個準,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權貴,不避禍咎,不阿諛奉上,不飾偽欺君,這樣的官員,是循吏……」?
??說到此處,張居正略頓了頓,又環掃一眼,見大家一個個神色緊張,支愣著耳朵傾聽,忽覺自己口氣太嚴,於是語調和緩下來:?
??「你們都是州牧縣令,都負有守土安民的責任。治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居樂業,惟在知府、縣令。如今全國有一千三百多個縣令,要想個個都賢明端正,的確很難。你們大概不知道,在文華殿丹陛之側,有六扇屏風,像我身後的這座屏風一樣,但上面繪的不是山水勝景,而是刻的天下府縣職官表。哪一個縣由誰擔任縣令,皇上一目了然。每日的邸報,各地的奏摺,皇上必看。因此,他雖然深居九重,對天下的官政民情,卻是瞭然於胸。一個縣令開缺,職官表上就有一個空額,若三日還未補上,皇上就要詢問原因。所以,你們不要以為山高皇帝遠。其實,你們的言行舉止,都在皇上的深切關注之中。?
??「一個州有一個好州牧,則合州安穩,一個縣得了一個好知縣,則全縣生靈有福。自古州守、縣令,皆妙選賢德,若天下州牧縣令都悉稱聖意,則皇上可端拱廟堂之上重廊之下,百姓也就不慮不怨。所以說沒有當過縣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艱難,亦不懂如何親民愛民。依本輔之見,天下最難當的官,怕就是縣令了。方才錢普說我是一個好宰輔,試問一句,設若天下的知縣都玩忽職守魚肉百姓,我這好宰輔的名聲,又從哪裡獲得?基於此,本輔在此敬大家一杯,你們辛苦了!」?
??首輔的話恩威並重,字字句句打動人心,聽者無不動容。此刻見首輔舉杯敬酒,大家先是怔忡,一忽兒又都明白過來,頃刻間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一邊嚷著「謝首輔!」一邊把酒杯碰得脆兒響。?
??張居正一揚脖子喝乾了杯中酒,看大家交頭接耳眉飛色舞,場內氣氛已是活躍起來,他突然又威嚴地打一聲咳嗽,待廨廳里復歸平靜,他又沉下臉來言道:?
??「這幾年來,真定府的政績,拿到全國比較,也只是個中不溜秋。昨天,錢普對我講,真定府要學山東,立馬開始清丈田地,一年內完成此役。我對他講,先甭吹牛,做起來試試再說。真定府中的勢豪大戶欺瞞田畝,你要對他的田地認真清丈,還不等於挖他的祖墳?常言道,有錢能買鬼推磨。人家拿銀子賄賂權門,到時候登門說情的怕要擠破你錢大人的門檻,你擋不擋得住?有些官員立功心切,難免扯旗放炮說大話,這種作風要不得。還有更可惡者,竟然還敢在我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賄,真是無法無天!」?
??張居正說這席話時,並沒有歇斯底里叫喊,而是聲調沉穩緩緩道來,但聽者卻如驚雷過耳。驟然之間,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熱的廨廳,竟變得如同一座冰窖。擔任司儀之職的府同知不知如何辦才好,站在那裡拿眼瞧著錢普。錢普也正在看他,兩人面面相覷。錢普低下頭去,看著面前的酒杯發獃。?
??張居正看了看眾位官員的尷尬表情,忽地朝屏風後頭大呼一聲:?
??「李可!」?
??「在!」?
??隨著一聲響亮的答應,身著小校戎裝的李可閃身出來,手上托著一個木盤。張居正吩咐:?
??「李可,你繞場走一圈,讓大家看看這盤子里裝的是什麼物件兒?」?
??李可得令,雙手平托著木盤,在筵席間穿行。與席的官員們個個伸頭去看,只見盤子里是九個五兩一隻的銀錠。繞場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張居正身邊站定。張居正伸手從木盤裡拿出一隻銀錠,舉在宮燈之下,晃著說:?
??「你們都看清了,這是銀錠。大家會問,這銀錠是哪裡來的?本輔在這裡告訴你們,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廳里轟的一聲議論開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嘰嘰喳喳一片絮聒之聲。張居正又把銀錠擲進木盤,示意李可退下,大聲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輔來這廨廳赴宴之前,李可前來告訴我,有人送了他五兩銀子,說是在真定府境內辛苦了,這是奉上的茶水錢。我問李可,是你一人拿了,還是有別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邊的人一問,問了八個就收回八隻銀錠。你們看看,這是何等的闊綽大方!隨本輔南行的有一千幾百人,縱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這茶水錢,加起來也有一萬兩。真定府一年的稅銀有多少?如果我記得不差,超不過十萬兩。這一萬兩銀子從哪裡開銷,國家的稅銀
??最大的厭惡,就是貪墨賄賂。本輔已派人調查,隨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誰,收受了『茶水錢
??是誰送的嘛,今晚上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頭,本輔暫不追究。說了這半天的話,想必大家已飢腸轆轆,現在,請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這頓美餐。」?
??先前桌上擺著的只是一些冷碟,張居正一番話講完剛落坐,如釋重負的司儀連忙扯起嗓子高喊:?
??「上熱菜——」?
??今晚上的這頓酒飯,錢普的確動了腦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員那樣傻不拉幾地開掘什麼地方風味,而是根據張居正口味偏淡的飲食習慣,精心製作了一席淮揚菜肴。江浙一帶的馳名特產諸如金華火腿、杭州筍鱉、松江糟黃雀、江陰炙鱭、台州天摩筍、蘇州蜜浸雕棗、無錫糖腌排骨、紹興女兒紅、湖州楊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齊擺上席面,面對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飲品,張居正胃口大開,他吃了一口香噴噴江陰炙鱭,問錢普:?
??「這是哪裡廚師做的?」?
??張居正突然為「茶水錢」的事發怒,倒真是讓錢普始料不及,須知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制勝」的節目。一時間他六神無主,老在琢磨下一步首輔會如何動作。因此,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慾,這會兒首輔發問,他強作歡笑答道:?
??「揚州天興樓的主廚,做淮揚菜的絕頂高手。」?
??「你特意請來的?」?
??「不,不,」錢普哪敢承認,只掩飾道,「卑職從揚州調來真定府時帶來的。」?
??張居正倒也不深究,而是興奮言道:?
??「天下美味,莫過淮揚。記得好多年前,徐階老太傅請不穀到京城淮揚酒樓吃飯,一缽蘿蔔絲燉鯽魚,至今說起來還口有餘香。」?
??張居正推杯論盞大談美食,彷彿今晚上他壓根兒沒有動怒過,錢普總算領教了首輔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慄的雷霆手段。如今除了加緊奉承別無他法,他喚過真定府同知,問他:?
??「首輔大人誇讚蘿蔔絲燉鯽魚,今晚上是否安排?」?
??同知略微詫異答道:「有這道菜呀,這菜單是你知府大人親自安排的嗎,你怎麼忘了?」?
??「哦,對對,看我這記性,」錢普瞧瞧席上的菜單,拍拍腦袋,乾笑了笑。他一直等著張居正同他談「茶水錢」的事,見張居正總不開口,他實在憋不住了,便主動訕訕說道,「首輔,茶水錢的事,卑職一定嚴查。」?
??張居正點點頭,錢普還想繼續解釋洗刷自己,忽見一個人提著酒壺歪歪撞撞地走了過來,離桌子還有幾丈遠,那人就嚷道:?
??「首輔大人,卑職來給您敬酒。」?
??張居正一看這人穿著七品??補服,袖口污了一大塊,臉上疙疙瘩瘩的,似乎從來就沒有乾淨過,內心先就有了幾分不悅,他問錢普:?
??「這個人是誰?」?
??「真定縣知縣,叫康立乾。」錢普說著,朝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幹什麼,發酒瘋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幾杯酒,怎地會醉?錢大人你放心,咱瘋不了。」康立乾說著,把酒壺朝桌上一擱,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張居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道,「卑職康立乾叩見首輔大人。」?
??他這一鬧,本來已是一片嘈雜的廨廳又悄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把驚疑的眼光投過來,要看這康立乾玩何把戲。?
??這一跪來得突兀,張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身,然後問他:?
??「你有何事?」?
??「說來給首輔敬酒是假,卑職自吃罰酒是真。」康立乾說著,提著酒壺對著壺嘴又猛咕了幾口。
??「你為何要吃罰酒?」張居正耐著性子問。?   
??「卑職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邊隨從的茶水錢,都是卑職給的。」?
??「你?」?
??張居正只知道有人送茶水錢,但還來不及查證究竟系何人所為。現在康立乾主動站出來承認,倒使他吃了一驚,他問:?
??「你送了多少銀子?」?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確準備了兩百份,但還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為何要送?」?
??「因官場的腐敗之風,卑職不敢不送。」?
??「豈有此理,」張居正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沖沖斥道,「難道是我張居正向你索賄不成?」?
??康立乾慘淡地一笑,言道,「首輔的確沒有索賄,首輔的隨從,也沒有任何人向卑職要錢。但官場上多年的積痼,凡上峰過境,除了好吃好喝,還得奉送盤纏。老百姓說得好,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也沒有不愛錢的官。首輔清廉不愛錢,早已名聲在外。但卑職見過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貪墨。白天在衙門裡廉正,夜裡在家中納賄不誤。你若按廉正的聲名對他,真的白水當酒蘿蔔當葷,他表面上讚揚你,內心裡卻把你恨得要死。卑職以為首輔也是這樣的人,故按慣例,給你的隨從奉送茶水錢。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高官大僚身邊之人,一個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說穿了,還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順眼,卻又不敢得罪。一個縣令,欲為一縣百姓謀福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可得罪上峰。一旦得罪,給你這個縣令穿小鞋,坐冷板凳,這還是小事,最怕的是給你所轄之縣加派額外稅糧與徭役。這樣一來,合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過境,咱們地方官吏,無不像供菩薩一般誠惶誠恐小心侍候。首輔大人,你以為卑職願意這樣做么?這實在是出於無奈啊!」?
??康立乾說到這裡,好比活生生撕開了鮮血淋漓的傷疤,因此臉上肌肉痙攣不已,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在座的所有官員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他們也知道康立乾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但這種穢跡敗行又豈可當庭揭露?康立乾平常謹小慎微,今夜裡若不是多灌了幾口黃湯,他也絕對不敢如此放肆。再說張居正,他自任首輔以來,還從未有一個官員敢在他面前如此撒潑說話。這些話在他聽來非常刺耳,但仔細推敲又並非妄語。他壓下心中的不快,冷冷問道:
??「送茶水錢,是你的主意還是有人指使?」?
??這一問,坐在他旁邊的錢普好像被蛇螫了一口。這次為接待張居正過境,總共要開支幾萬兩銀子。府庫里擠不出這多銀兩,他便硬往各縣攤派。茶水錢一項是開支大頭,就是他強行攤派給真定縣的。他害怕康立乾說出實情,正抓耳撓腮如坐針氈之時,只聽得康立乾答道:?
??「卑職沒受任何人指使,送茶水錢是我一人的主意。因此,所有罪責由本人一人承當。」?
??「你這一萬兩銀子從何而來?」?
??「啟稟首輔大人,這筆銀子並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職治盜所得。」?
??「治盜?」?
??「對,治盜。」康立乾一連打了幾個酒嗝,似乎清醒了許多,繼續答道,「卑職到真定縣當縣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個縣令中,咱是當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卑職甫一就任,就發現境內滹沱河上橋樑太少,兩岸百姓過往極為不便,就立志要在滹沱河上修幾座橋。縣西二十里方各庄河道最寬,農戶過河種地困難尤多,遂決定先在那裡修建一座。咱找人測量計算
??過,在方各庄修一座堅固的大石橋,得花費一萬兩銀子。決心既下,最難的就是籌措銀兩
??國家的賦稅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額外攤派增加老百姓負擔,怎麼辦?卑職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從盜賊身上打主意。真定縣過去民風不太好,賊窩子多,偷牛偷羊偷雞偷狗,甚至拐賣婦女兒童,什麼樣的案件都發生過。縣裡的捕快常年忙得腳打腚子,然而賊們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卑職不信這個邪,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就把他三親六戚一併捉到大牢中關起,視賊所偷實物之多寡,課以重罰,從最低一兩銀子到十兩二十兩不等。拿錢放人決不通融。這樣一來,雖然嚴厲了一些,但還真管用。第一年,咱縣衙收了近五千兩銀子的罰款;第二年就銳減到兩千多兩,以後每年遞減。到今年春上,全縣盜賊已基本絕跡,罰款也好不容易積攢到一萬兩,卑職正說動工興建方各庄大橋,適逢首輔過境,這筆罰銀只好臨時挪借,改作茶水錢了。」?
??聽罷康立乾的敘述,張居正冰霜一樣的臉色稍有緩解,不由嘆道:?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明白官。」?
??「豈只明白,老康還是一個清官哪。」錢普對康立乾主動承擔責任心存感激,這時恨不能多有幾張嘴替他說好話,「老康,你官袍裡頭,穿的可是百衲衣?」?
??康立乾點點頭。?
??「什麼百衲衣?」張居正問。?
??錢普覺得再怎麼解釋也不如眼見為實,便對康立乾說:「老康,脫下官袍,讓首輔看看。」
??康立乾不好意思地脫下官袍,露出裡面的襯衣襯褲,只見補丁摞補丁,深一塊淺一塊,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塊凈布。?
??「啊,這就是你的百衲衣?」張居正吃驚地問。?
??康立乾紅著臉吭哧吭哧回答不上,還是錢普替他回答:「這老康是有名的老摳,外面的官袍牽涉朝廷體面,故他還是不敢太馬虎,但裡頭的衣服,不穿到魚網似的吸不住針,他決不肯扔掉。」?
??張居正道:「朝廷的俸祿雖然不夠豐厚,但也不至於讓你衣不遮體,你的錢呢?」?
??還是錢普回答:「除了養家,他積攢一點私房錢,每年春荒,都拿出來施捨給乞丐了。」?
??「看來,本輔錯怪你了,」張居正起身緩步走到康立乾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須行賄,可見官場之腐敗,已是登峰造極,茶水錢全都還你,惟願方各庄的滹沱河大橋,能夠早一天建成。」?
??「多謝首輔!」?
??康立乾一改先前的瘋態,變得非常局促。張居正看著眼前各位官員的複雜表情,深有感觸地說:?
??「本輔在真定府兩天,見了兩位縣令,一位是韓里奇,一位就是這個康立乾,這二人就是本輔所要尋找的循吏,是天下所有縣令的楷模。一個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龍卧虎,推而廣之,全國各府州縣,該有多少熟吏良臣!不穀每日在內閣守值,總感嘆國事蜩螗人才不濟,看來不是沒有人才,而是我們的眼光不及啊!也不是地方官員願意腐敗,而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張居正話未講完,眾官員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歡呼。比之先前的幾次掌聲,這一次不單熱烈,而且經久不息。張居正從中聽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題發揮再行闡述自己的施政主張,卻見李可突然跑上前來,對他低聲言道:?
??「大人,內閣有加急文書傳來。」?
??「啊!」張居正隨李可踅到屏風之後,從郵卒手中接過蓋了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拆開來,抽出文札展開一讀,臉上頓時勃然變色。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4-3 10:57
標題: 火鳳凰 第四回 買花盆寵太監耍滑 議奏摺小皇上動怒 文 / 熊召政
??一大早起來,萬曆皇上朱翊鈞就呵欠連天,彷彿熬夜熬了一個通宵。這也難怪,大凡初當新郎倌的人,開頭一些日子,都是等不得天黑,等到天黑了急不可待寬衣上床,又恨天亮得太早。痴男怨女乾柴烈火,一晚上不搗騰幾次,那還叫什麼如膠似漆琴瑟和諧?朱翊鈞雖然貴為龍種,但七情六慾卻與常人無異,加之平常被李太后管教太嚴,大婚之前真箇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如今一旦開禁,他算真正嘗到了魚潛淵底龍翔九天的快樂。只要一聞到粉黛之香,觸到肌膚之膩,他的一腔慾火就騰的一下躥起來。這不,早上曙光熹微,他聽得迴廊上響起橐橐橐的靴聲,便知道是喊他起床的內侍到了,揉揉眼睛正欲起身,一隻手卻無意間摸到了皇后的飽滿如蓮蓬的乳房,頓時間按捺不住,一翻身就壓到皇後身上。?
??實際年齡只有十六歲的王皇后,生性羞澀靦腆,見天亮了皇上還要做這「醜事兒」,便不勝嬌羞制止道:?
??「內侍若闖進來,看著多不雅相。」?
??她越推,朱翊鈞的要求越迫切,他一邊麻利地耕雲播雨,一邊興奮言道:?
??「朕玩過這一遭,一天身體通泰。」?
??兩人再不搭話,在滑溜溜的錦被中顛鸞倒鳳扭作一團。王皇后開頭是應付,到後來花心搖動周身酥麻,也禁不住哼哼唧唧,兩隻纖纖玉手把朱翊鈞腰肢摟得緊緊的,嘴中忘情地叫道:
??「我要,我要!」?
??兩人正耍得興起,聽得窗子外頭,一名乾清宮內侍敲了三聲木梆,高聲叫道:?
??「恭請皇上起床——」?
??按宮內規矩,若逢例朝日子,皇上起床的時間是寅時三刻。不上朝,則於卯時初交時起床。任風霜雨雪春夏秋冬,這時間都不可更易。朱翊鈞登基時虛齡只有十一歲,生活還完全不能自理,他的生母李太后便隨他一起住進了乾清宮,行照顧監管之責。垂髫少年正是貪睡之時,但李太后從不允許兒子睡懶覺,除了春節那幾天恩準兒子多睡半個時辰,平常都必須準時起床無誤。朱翊鈞大婚佳期定下之後,李太后再不好住在乾清宮,便提前一個月搬回到慈寧宮居住。朱翊鈞獨自留在乾清宮中,但他同樣不自由。一是宮中規矩不可更改,二是李太后搬出乾清宮時,特意找來張居正與馮保,囑託他們二人代替她對皇上嚴加管束,不允許皇上有一絲半點玩?之心而懈怠政事。正因為如此,內侍每天總是準時前來敲梆喊他起床。?
??敲梆喊過之後,不消片刻,就有負責替皇上皇后穿衣梳洗的乾清宮管事牌子和尚寢局的女侍進來,替他們整理房務。因此,一聽到喊床內侍尖銳的嗓音,朱翊鈞心裡頭一緊張,趕緊草草收兵,與皇后中規中矩地躺著,等著宮女們進來。?
??今日不是例朝的日子,朱翊鈞夫婦起身穿戴梳洗完畢后,便雙雙前往慈寧慈慶兩宮向兩位太后叩問早安——這都是必不可少的功課。回來用過早膳,一天的學習與政事又按部就班地開始了。?
??一翻辰牌,朱翊鈞就準時出了乾清宮向西暖閣趨步走去。這時候,他的貼身內侍孫海正在迴廊上候著,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孫海,看你眉開眼笑的,有啥喜事兒?」?
??見皇上發問,孫海腰一軟,躬著身子回答:「回萬歲爺,您吩咐奴才辦的事兒,奴才辦妥了。」?
??「什麼事兒?」?
??「均州窯的花盆呀。」?
??經這一提醒,朱翊鈞馬上就記起來了。昨日,御花園的蒔花火者給乾清宮搬來了幾盆芍藥,其中有一株綠芍藥極為名貴。斯時花朵欲開未開,花瓣綠如翡翠,朱翊鈞很是喜愛。盯著看了好一陣子,嘆道:「此花真是好花,只可惜栽花的盆子太差。」孫海在一旁應道:「萬歲爺說的不差,常言道好花插在牛糞上,是極為惡俗的事。這隻盆子,奴才看和牛糞差不多。」朱翊鈞說:「你傳旨御花園,將這花盆換一個。」孫海咽一口唾沫,回道:「御花園的盆子,都是從景德鎮燒制運來的,哪有好的。要換,得換個宋朝的均瓷。」「均瓷,」朱翊鈞眼睛一亮,「聽人說,均瓷的窯變最為珍貴,這是骨董,上哪兒找去?」孫海詭譎一笑:「有倒是有,在棋盤街一家骨董店裡,奴才看見一隻均窯的大紅窯變花盆,若是買來配這株綠芍藥,倒真是十分般配,就是貴點兒。」「要多少銀子?」朱翊鈞問。孫海答:「奴才問過,店家要二百兩銀子。」朱翊鈞心下思忖:「花二百兩銀子買一隻均窯骨董花盆,說貴也不算貴。」心下已判了肯字,嘴上卻說:「做生意哪有一口價的,你去和店家還還價,能降多少就降多少。」孫海答道:「萬歲爺你給個底價,奴才去跟店家磨磨嘴皮子,看能不能談下來。」朱翊鈞想了想說:「最多只能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你去談,若談得下去,朕再賞你十兩銀子。」孫海當下領命而去。?
??現在,聽說孫海已把花盆弄了回來,朱翊鈞滿心高興,急忙問道:?
??「花盆在哪?」?「在西暖閣中,綠芍藥也換栽了進去。」?
??朱翊鈞隨著孫海走進西暖閣中,只見那隻花盆,正擱在大文案旁邊的黃梨木花架上。這隻花盆大約口闊一尺八寸,通體猩紅,窯變后的蚓線,絲絲縷縷透著溫潤的孔雀藍。朱翊鈞只是揀耳朵知道一點窯瓷的知識,若稍稍深究卻還是個門外漢。但這件均瓷畢竟與眾不同,他一看就非常喜歡,他摩挲著花盆,問道:?
??
??「孫海,你多少銀子買下的?」?
??「回萬歲爺,奴才謹遵旨意,實花紋銀一百五十兩。」?
??「怎麼樣,生意還得談吧,」朱翊鈞得意地說,「商家都心黑,若不殺價,豈不讓他白白多賺走五十兩銀子。」?
??孫海猴兒精,昨日里攛掇皇上買均窯的花盆,就蓄了心思要賺一把黑錢。那隻盆子他早去尋過價,店家報的是三十兩銀子,他對皇上說要二百兩。皇上開出的底價是一百五十兩,外加十兩賞銀。憑皇上的旨意,他去內廷寶鈔庫領出了一百六十兩足稱紋銀,實際上只花去二十兩,就把這隻花盆買回來了。辦這一趟小差事凈賺一百四十兩銀子不說,還落得皇上的褒獎,孫海心裡頭美滋滋的,笑得嘴角都扯到了耳朵根子上。?
??「萬歲爺何等英明,」孫海奉承道,「奴才按萬歲爺的吩咐到那家骨董店,把價錢報給店家,他見我成心要買,就死活不肯降價。奴才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說『你不肯降價,爺就去另一家,均窯的花盆,又不只你一家有。』說著拔腿就走。一百五十兩銀子的生意,也算是一宗大買賣,店家豈肯輕易放過?店家又趕出門,生拉硬拽要我回去,賠了許多小心,要我多少加一點,我頭搖得貨郎鼓似的,咬著牙說,『一兩銀子也不加,你不肯賣,爺就走人。』店家無法,只好答應了奴才的開價。一百五十兩銀子,抱回這隻均窯的極品花盆。」?
??孫海信口胡謅出的買賣過程,朱翊鈞聽了分外高興,隨口誇讚道:?
??「看不出,你孫海還會做買賣,將來有機會,碰上合適的內廷採購的差事,朕委你一回。」
??「謝萬歲爺,」孫海樂得屁顛屁顛的,兩片嘴唇更是如同塗了蜂蜜,「其實,奴才這點本事,還不是萬歲爺調教出來的。俗話說棒槌掛在大路邊,三年也會學說話,奴才在萬歲爺身邊六年,再蠢的人,也都開了竅了。」?
??朱翊鈞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他一邊用手輕輕撫摸著綠芍藥翠綠的花瓣,一邊問:?
??「聽說棋盤街有上千家店鋪?」?
??「那可不是,萬歲爺您沒去過?」?
??「朕哪裡能隨便走動呀,」朱翊鈞說著嘆了一口氣,「朕九五至尊,除了到天壇祭告天地,到先農壇示耕祈雨,平常哪能隨便離開這紫禁城。」?
??「別處不說,就這棋盤街,萬歲爺您真該去看看,天下百姓都誇您萬歲爺登基后,四海昇平物阜人豐。究竟昇平到什麼樣兒,您萬歲爺自己反而不知道。」?
??「是啊,」朱翊鈞抬眼看了看午門方向,不無艷羨地說,「孫海,朕說起來是皇帝,天下都
??是我的,但真正屬於我的,只有這紫禁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說到這方面,朕還不如你這個奴才,可以自由出入紫禁城,見識外頭的好處。」?
??孫海雖然羨慕皇上的富貴威嚴,但對他這種「劃地為牢」的生活也頗為同情。於是眨巴著小眼睛出鬼點子:?
??「萬歲爺,要不,趁哪天晚上,奴才帶您出去,到棋盤街耍看耍看?」?
??朱翊鈞心中一動,想了想又道:「這哪兒能行,你不知道母后,還有大伴,多少雙眼睛都盯著我哪!」?
??「這倒也是,」孫海一心要逗得皇上開心,鼓突著腮幫子左思右忖,又說了一個主意,「要不,咱們把棋盤街搬到紫禁城裡頭來。」?
??「又說瘋話,一條街如何搬得進來。」?
??「不是真的搬棋盤街的房子,是搬生意。」?
??「啊?」?
??「咱們紫禁城裡頭,二十四監局的內侍火者,外加六個女局的宮娥采女,攏起來也有上萬人。擇個日子,讓他們像外頭趕集那樣,既有賣東西的,也有買東西的。大家找樂子,皇上也正好趁此機會,領略領略棋盤街的風俗生意,調教調教我們這些奴才。」?
??「唔?這倒是個好主意。」朱翊鈞眼睛一亮,「這事兒不單好玩,還有意義。朕去奏明母后,說不定她也會同意。」?
??兩人談興正濃時,卻見門簾兒一晃,馮保雙手捧著折匣,一腳踏進門來。?
??「大伴!」?
??朱翊鈞尊敬地喊了一聲。不知為何,對這位麵糰似的老公公,他總是心存畏懼。?
??馮保一見朱翊鈞與孫海兩個都眉飛色舞的樣子,心下就不愉快。當著皇上的面,他對孫海訓斥道:?
??「看你這樣子,渾身都沒四兩骨頭,在萬歲爺面前嬉皮笑臉的,成何體統!」?
??孫海心裡頭恨死了馮保,卻又懼怕他的威權,這會兒挨了罵,半個字也不敢吭,悻悻然退了下去。?
??每天上午辰時一過,馮保就會準時到西暖閣,將通政司送進司禮監的要緊奏摺文書分門別類陳請皇上過目。孫海一走,馮保就把折匣放在大文案上,朱翊鈞覷了一眼,懶洋洋地問:?
??「今兒個有什麼要緊的?」?
??「最要緊的有三道,老奴都寫好了節略。」馮保說著,從匣中拿出三份奏摺呈了過去。?
??坐在文案後頭的朱翊鈞,接過來瀏覽了一遍:第一份摺子是山東巡撫楊本庵呈上的題本,奏衍聖公進京面聖事。自永樂皇帝定都北京,朝廷就應當時的衍聖公請求,恩准他每年進京覲見皇上一次,自此著為永例。楊本庵在題本中呈奏,現六十四代衍聖公每年借進京面聖之機,攜帶大量人丁,車裝馬馱沿途強賣私貨,這麼多人住的都是一個子兒都不花的驛站,磨磨蹭蹭耗去半年時間,旅行費用全由官府供給,沿途做買賣的收入卻盡飽私囊,因此擾官擾民影響惡劣。楊本庵建議改衍聖公一年進京一次為三年一次,並限定每次路途往返不得超過三個月,隨行人員也不得超過三十人,並禁止其生意買賣以免辱沒斯文;第二道摺子是南京戶部公本,詳奏南直隸去年開徵子粒田稅銀的收入情況;第三道摺子是新任漕河總督潘季馴的題本,請求朝廷撥款開挖長蘆二十里河道引淮濟漕。?
??朱翊鈞讀過摺子后,首先拿起楊本庵的那一份,問馮保:「這個衍聖公,一路上都賣些什麼私貨?」?
??「老奴也不大知道詳情,聽說都是孔府的出產,孔府地里有棗兒,製成蜜棗,高粱一年也收不少,拿來釀酒,一年也能賣不少錢。」?
??「孔聖人之後,不做文章卻做買賣,這的確如楊本庵所說,辱沒斯文。」說到這裡,朱翊鈞又記起孫海買花盆的事兒,又補充道,「當然,天下七十二行,做買賣也算一行。一般人做倒也無可厚非,衍聖公做就不對了。」?
??「皇上所言極是。」?
??「去年冬上張先生在平台見朕,專門談了山東的事。這個衍聖公不單借進京之機做生意,聽說還隱瞞了大量私田,張先生率先在山東清丈田地,就因為衍聖公與陽武侯兩家勢豪大戶侵佔民田太多,偷逃了大量田賦。」?
??「老奴猜測,楊本庵肯定是得了張居正的授意,才上了這個題本。先把衍聖公進京覲見皇上的定例改了,一年變三年,對衍聖公就是個不小的打擊。」?
??「此話怎講?」?
??「衍聖公去年已經進京見過皇上,若皇上准了楊本庵的建議,衍聖公今明兩年都不得來京,楊本庵那裡又鐵面無私地清查他的私田。衍聖公即便想見皇上當面訴訴苦水叫叫屈,都找不著機會呀。」?
??朱翊鈞仔細一琢磨,覺得馮保分析得有道理,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個張先生,做事滴水不漏,環環相扣,他起念頭要做的事兒,沒有做不成的。」?
??馮保這麼多年來,雖然小事上與張居正難免有些磕碰,但大事上二人總是配合默契。這時趁機奏道:?
??「太后選張先生主持內閣,真是皇上的福氣。」?
??「唔,」朱翊鈞點點頭,接著說,「楊本庵的題本,依朕看就准了他,把它發內閣擬票。」
???「是,那第二道摺子呢。」?
??「你是說南京戶部的那道吧,」朱翊鈞又把第二道摺子拿起翻了翻,問道,「大伴,張先生倡議給全國子粒田徵稅,去年征了多少?」?
??「從南京戶部這道奏摺知道,僅南直隸就增加了九十多萬兩稅銀。」?
??「為何南京戶部要單獨上這道摺子?」?
??「老奴聽說,南直隸的勢豪大戶,多半是開國功臣之後,對子粒田徵稅反對尤烈,而南直隸各州府的賦稅,歷來由南京戶部負責徵收,當時的南京戶部尚書郭坦感到加征子粒田薄稅,難度太大,心存畏懼就上折請求致仕。」?
??「朕記得這事。還是去年四月,咱聽了張先生的建議,准予郭坦離任回籍,並同意兩廣總督殷正茂接任此職。」?
??「這殷正茂深得張先生器重,」馮保說著搖頭一笑,拿眼覷著朱翊鈞,贊道,「也難怪,殷正茂的確是難得的幹才。廣西荔波縣剿匪,李延剿了三年,把土匪從一萬剿成了十萬。殷正茂甫一到任,三下五除二就把匪首生擒了。他到南京任戶部尚書,首先就騰出兩間大房子,把那些有頭有臉的勢豪大戶請來,好酒好菜招待,吃飽喝足,當場就鋪開紙筆墨硯,要每個人立下字據認領各自名下的子粒田徵稅額度。有人知道殷正茂翻臉不認人的秉性,當場簽字畫押。有人不信邪,把筆一丟,拿班做勢想拍屁股走人。對不起,殷正茂一聲令下,當即湧出一大隊兵丁,將這些簪纓貴族團團圍住,殷正茂臉一擰就變成了閻王,他惡狠狠說道,『子粒田徵稅是皇上主意,我殷某人替皇上執法,你們誰敢放肆,莫怪我對他不客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們名頭再大,也是天子的臣民。子粒田的稅銀誰敢不交,我就封他的宅子。我殷某跟土匪打了那麼多年的交道,怕過誰?』說畢,揚長而去。把鬧事的大戶們都關在那兩間大屋子裡,每餐只給一小碗發霉的糙米飯和一瓢有鹽無油的老白菜幫子。這些錦衣玉食之人,哪受得了這般折磨?不出三天,個個都乖乖地簽字畫押。原來,據北京戶部統計,南直隸的子粒田稅額,能徵到七十萬兩就很不錯了,殷正茂到任,卻徵到了九十多萬兩。」
??「這個殷正茂還真有兩下子,」朱翊鈞眸子一閃,感慨道,「張先生用了兩個戶部尚書,南部殷正茂,北部王崇古,都是帶兵打仗的總督出身。這種人辦事,都是殺氣騰騰的,也惟有這樣的人,才可以為國家理財。」?
??「是啊,」馮保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老奴猜測,殷正茂這道摺子,一是表功,二來是塞人家嘴巴的。」?
??「此話怎講?」?
??「殷正茂為徵稅,幾乎把南直隸的勢豪大戶得罪完了,他也知道這個後果。若皇上就此事給他一道嘉獎,等於是幫他開脫了。」?
??「這倒也是,」朱翊鈞微微點了點頭,下旨道,「大伴,你讓內閣就按你說的意思,擬幾句嘉獎的話,也不要褒得太過,讓勛戚們看了寒心。」?
??「是。」?
??朱翊鈞接著又拿起第三道摺子,問馮保:「潘季馴請求撥款,可是預算內的例事?」?
??「不是,是新增撥款。」?
??「既是新增的,暫且壓一些日子,等張先生回來后再行處置。」?
??「萬歲爺,這樣恐怕不行。」?
??「為何?」?
??「治河事大,一等幾個月,恐怕誤事。」?
??「那怎麼辦?」?
??「是不是請內閣先擬個票,皇上再定奪。」?
??「不行,」朱翊鈞立刻表示反對意見,「現內閣四位閣臣,兩位新的,兩位老的,誰有能力單獨秉事?小事他們可以處理,大事還須張先生秉斷。昨日,禮部就接待朝鮮使者一事上折請示。呂調陽批了一個『依常例辦事』,這個擬票不等於白擬的?常例,常例是個什麼例,人家使者是來談封貢事宜,同平常覲見求商等使者大不一樣,你這個常例又如何一個常法?要是張先生票擬,就不會這樣空洞無物。他會把如何接待,如何賜宴,如何贈送禮品等等事宜說得一清二楚,咱一看,就知道如何處置。呂調陽倒好,乾巴巴一句話『依常例辦事』,他倒省心,卻難壞了我這個當皇帝的。依朕來看,這些閣臣,都只能辦些小事。」?
??朱翊鈞提起葫蘆根也動,說著說著竟生氣了。馮保也順著他的竿兒爬,言道:?
??「呂調陽學問好,但為人迂闊。」?
??「豈只是迂闊,是糊塗。你到內閣傳咱的旨意,張先生歸家葬父期間,一應大事等他回來決斷,實在等不及的,就六百里加急送給他處理。」?
??「這個辦法好,皇上英明。」?
??馮保心下知道皇上對張居正依賴慣了,就像一個依靠拐杖才能走路的人,如今沒了拐杖,他也就邁不開步。但這話不能明說,說了會傷害皇上的自尊心。因此他只能高頌「皇上英明」。皇上偏又相信自己真的英明,繼續補充言道:?
??「像潘季馴這樣的摺子,就是大事,就應該即刻傳給張先生,隨到隨傳,不得延誤。」?
??「老奴馬上辦理,」馮保想了想,又說,「讓張先生隨時條陳奏事,於皇上於朝廷都是有利之事,但也有一個問題應解決。」?
??「什麼問題。」?
??「內閣之印,張先生不能攜在路途,他奏事若無印信,沿途郵驛則按平常官府移文處理,豈不誤事?」?
??「這倒是。」朱翊鈞在這些小事上腦瓜子轉得很快,立馬說道,「朕賜給張先生一顆銀印,凡蓋此印者,即是直接傳到我這裡的密諭,任何人不得延誤。」?
??「如此甚好。」?
??談了這半晌公事,在大案台後頭正襟危坐的朱翊鈞有些倦了,這會兒站起身來,在閣中踱步伸懶腰。早有西暖閣答應覷空兒送了茶點進來。朱翊鈞喝了一小碗蓮子羹,也給馮保賞了一碗。用過茶后,差不多巳時過半,春日溫煦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到那株綠芍藥上頭,愈覺嬌翠欲滴,嫣然可愛。朱翊鈞指著綠芍藥,問馮保:?
??「大伴,這株花好看嗎?」?
??「好看,」其實馮保一走進西暖閣時就看見這株綠芍藥了,他關注的不是這株花,而是栽花的盆子。此時他伸手摸了摸花盆,笑道,「花好,盆子更好。」?
??「大伴有眼光,」朱翊鈞笑道,「這隻均窯盆子,是從棋盤街骨董店裡買回的。」?
??「誰買的?」?
??「孫海。」?
??「啊,老奴正想問一件事,昨日孫海到內庫寶鈔庫領了一百六十兩銀子,他只說是皇上要的,卻又不肯說拿去做什麼,原來是買這隻盆子。」?
??「這盆子是難得的骨董,栽上綠芍藥,擺在這西暖閣中,增色不少。」?
??「好是好,只是寶鈔庫的錢不夠啊。」?
??「朕又沒怎麼花錢,怎的不夠?」?
??見朱翊鈞一臉狐疑,馮保只得耐心解釋:寶鈔庫的錢屬於皇上的私房錢,其來源主要是一些皇莊與礦山的榷稅收入,如各地的金銀銅錫礦,都由皇上派太監前往坐鎮督辦並收取榷稅。近年來,各地開礦雖然數目不少,但收益甚微,稅銀收入大幅減少,再加上寶鈔庫最大的進錢戶——寶和店前年被劃到李太后名下。因此,寶鈔庫每年的各種進項大約只有十幾萬兩銀子.這些錢被皇上用來作為嬪妃的脂粉錢,身邊內侍的賞錢等各樣小宗開支。前幾年朱翊鈞年紀小,還不懂得花錢。所以,寶鈔庫存的進項多一點少一點也無所謂。這一二年來,皇上懂得花錢了,他雖然還沒有嬪妃,但賞賜內侍買東買西每天都在支出,立馬就顯得用度不夠。?
??聽完馮保的解釋,朱翊鈞老大不高興,咕噥道:「難道朕花幾個錢,就只能在寶鈔庫支取?」?「是呀,」馮保小心回道,「這是老輩兒傳下的規矩。武宗皇帝爺花錢最大方,一高興就給人賞賜,寶鈔庫的錢,只夠他應付半年的。」?
??「剩下半年怎麼辦?」?
??「還不是到處挪借,想辦法擴大寶鈔庫的收入。」?
??「他就不能下旨調太倉銀?」?
??「太倉銀是國庫,其銀兩用于軍防漕運學校官員俸祿等國事,錢可不好隨便調出的,每調用一筆銀兩,得有正當理由。你的父親隆慶皇帝登基時,曾下旨調十萬兩太倉銀給嬪妃製作頭面首飾,結果導致百官強烈反對,戶部尚書馬森還憤然辭職。」?
??「這麼說,當一個皇帝,用錢還受限制?」?
??「是。」?
??「那,張先生這幾年推行財政改革,國庫收入大幅增加,現太倉里存有幾百萬兩銀子,咱這個做皇帝的,還無權動用?」?
??「不是無權動用,而是要有名目。」?
??「你現在就到內閣傳旨,要太倉划二十萬兩銀子到寶鈔庫。」?
??「用何名目?」?
??「名目嘛,」朱翊鈞眨巴眨巴眼睛,氣咻咻說道,「朕大婚之後,還沒有給宮中一應內侍施捨喜錢呢。」?
??馮保頓時笑得像個彌勒佛:「萬歲爺這理由正當。」他本是個愛錢如命的主兒,皇上變著法子弄錢,他正好從中撈外快,哪有不高興的?當下辭了皇上回到司禮監值房,一路上盤算著如何去內閣傳旨。
作者: NYLASH    時間: 2008-4-3 10:58
標題: 火鳳凰 第五回 頒度牒大僚爭空額 接諭旨閣老動悲情 文 / 熊召政
??自張居正告假南歸,內閣並不因為他的不在而變得冷清,相反,這密勿深禁機樞之地,較之往日卻要鬧熱得多。一來是新增了馬自強與申輔時二位閣臣,治事規模相應擴大;二來往日因張居正對屬下過於嚴苛,各衙門官員除了應召之外,一般都不會主動到內閣來請示政事。
??現在張居正不在了,主動要求四位閣臣接見的官員竟比先前多了好幾倍。?
??這天上午,張四維會見了三撥官員,談了邊防又談郡治,最後接著談甘肅茶馬司的人員增額問題。都是調劑增加餉銀賑糧的麻煩事,三輪談下來,已是精疲力竭腦袋發脹。中午內閣膳事房為閣臣們準備了便餐,張四維嫌不好吃,每日午時過半家裡準時送食盒來。清清爽爽六菜一湯,他看了也無胃口,胡亂扒了幾口然後倒頭便睡,過了半個時辰醒來,精神氣兒又提起不少。房役揪了塊熱面巾遞給他擦把臉。這時,書辦進來稟告,說是禮部度牒司主事褚墨倫求見。按常例,除了有事關本司的要事閣臣需要垂詢而破例召見外,一個六品主事斷沒有主動求見閣臣的理由。皆因這褚墨倫是張四維的山西老鄉,又受過他提攜,攀了這點鄉誼,故褚墨倫敢於主動跑來內閣找張四維稟事。張四維吩咐書辦喊褚墨倫進來。?
??頃刻間,書辦領進一個身穿鷺鷥補服的官員,只見他長得肥砣砣的,才三十多歲就已過早發福腆起了肚子,這人就是褚墨倫。他是隆慶五年的進士,放榜後補了兩任知縣。去年,禮部度牒司主事李贄被張居正看中,陞官兩級外放雲南任姚江知府。張四維便薦了褚墨倫進京接任此職。?
??褚墨倫一進值房行過揖禮坐下后,張四維問他:「你有何急事要說?」?
??褚墨倫答:「還是為的和尚給牒的事。」?
??「你照章辦理就是,這種事也值得跑來內閣?」張四維顯得有些不耐煩。?
??「若能照章辦理,卑職就不來這裡了。」褚墨倫顯得緊張兮兮的,似乎有一大堆苦水要訴,
??「這次和尚給牒,弄得不好,怕要出岔子。」?
??「怎麼呢?」張四維略略一驚。?
??褚墨倫便說出事情原委:洪武皇帝開國之初,鑒於天下寺廟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於禮部專設一個度牒司管轄此事。和尚最初的定額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縣十名,不準超額。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頒發的度牒作為憑信以備官府查驗。凡查出沒有度牒的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審驗發邊外充軍永不詔赦。度牒每三年頒發一次。全國各地寺廟僧人,需經當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書來京經過考試領取度牒,所考內容無非是佛家戒律叢林制度菩提經義之類。每次發給度牒數額以一千人為宜。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銀?役。居宮道士,比照僧人辦法管理,只是數額尤少。此項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貨可居。不管什麼人,一入寺廟便有人供養,又免了?役稅賦之苦,何樂而不為?於是不但天下流民,就是尋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人上託人保上托保鑽路子擠進緇衣羽流之中,弄一張度牒,於暮鼓晨鐘之中過那種不耕不稼風雨無欺的清閑生活。洪武之後,雖朝代更替君王好惡不同,但度牒卻永遠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聖紙」。洪武初年,每領一張度牒須交本銀一兩。到嘉靖時,這本銀漲到了十兩,依然是萬人爭搶。儘管朝廷增加了度牒數額,孝宗時增至每屆三千名,嘉靖時減少,亦有一千五百名。但不管增額多少,總是一個供不應求。許多人為了弄到一張度牒,不惜花大本錢去賄賂當事官員。久而久之,發放度牒也成了炙手可熱的權力。多少當路政要都染指其中。萬曆元年,深知個中弊端的張居正,惱恨度牒發放太濫,一來助長民好逸惡勞之心,導致勞動力減少;二來不法官員藉此機會從中牟利。因此他奏明皇上,將度牒發放由三年改為六年一次。上一次發放度牒是隆慶六年,一晃六年時間過去,今年該發放度牒了。一過春節,禮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發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額。張居正請示皇上,將此次發放度牒的名額控制在兩千人,並讓閣臣張四維督責此事。張四維指示主辦的度牒司將其中的一千六百個名額分到各省,而留下四百名作為機動。他知道這種事兒斷不了有說情的,先留下一些空額,以免到時被動。但是,待各省按規定於三月十五日之前將預備領牒的僧人聚到京師,人數竟達到了五千餘人。除每個省都有大量超額之外,還有一些僧人拿著這官那官的函札前往度牒司尋求照拂通融。這些拿條子走捷徑來的,竟也不止一千人。褚墨倫感到不好辦,於是跑來找張四維討主意。?
??張四維早就料到度牒發放不會一帆風順,但沒有想到一下子多出這麼多人來。他知道這些多出的人每個人後頭都有貓膩。前天夜裡,山西省領隊前來辦理此事的官員跑到他府上拜望,希望他照顧家鄉,多給一百個名額。張四維嫌他要得太多,只給了他八十個名額,那官員倒也識相,當下就留下了二千四百兩銀票。張四維假意推辭一番,然後說一句「下不為例」就算笑納了。一個名額賣三十兩銀子,這還不包括中間人的好處,試想一下,兩千張度牒能賣出多少錢來?地方上的撫按藩臬郡邑守丞,恐怕都會從這裡頭賺一把外快。京城各衙門的官員,凡有權勢的,也莫不想插上一手。想到這一層,張四維瞅了褚墨倫一眼,定了定心神,才笑著問:?
??「這幾日,恐怕你褚墨倫的家裡,門檻都被人踩爛了。」?
??「張大人說得不假,」褚墨倫一開口說話就顯得語氣生硬,他想說得緩和一些,結果聲音更難聽,「只要卑職散班回家,一跨進門檻兒,就見屋子裡頭像開堂會的堆滿了人,相識不相識的都湊一堆兒朝咱作揖,大家什麼都不說,但都心知肚明,誰都是為度牒的事,咱心裡煩透了,卻又不好開趕。」?
??「為啥?」?
??「既然敢登門,必定都有後台撐著。」?
??張四維正想知道詳情,便把身子俯過去,低聲問:「都有哪些人。」?
??「最不能得罪的,咱給您張大人數三位。」褚墨倫的表情越發古怪了,他扳起指頭數著,「第一是皇上的母舅,武清伯李偉的兒子李高,他差管家來,點明要一百張度牒……」?
??「他口氣這麼大?」張四維插話問。?
??「是啊,誰叫他是國舅爺呢!」褚墨倫感嘆著,一副沮喪的樣子。?
??「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馮公公的管家徐爵,他要的數也是一百。」?
??「唔,第三個呢?」?
??「第三個嘛,」褚墨倫下意識扭頭看了看值房虛掩著門,輕聲問,「馬大人是否就在對面?」?「是啊,」張四維的值房對面正是新任閣臣馬自強的值房。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用手朝對面一指,問,「你是說,第三個是他?」?
??「不是他,是他的小舅子,這個口氣小一點,開口要的是五十個。」褚墨倫做了個鬼臉,雙手一攤,無奈地說,「馬大人剛剛離開禮部尚書的位子,又榮升閣臣,說什麼著,咱也不能過河拆橋哇。」?
??張四維點點頭,不禁由馬自強想到新任禮部尚書萬士和,此公從南京禮部堂官任上調來,很得張居正信任,於是問道:?
??\「你們新堂官萬大人是何態度?」?
??「卑職請示過他,他只說按章辦事,餘下再也不肯聽卑職稟報。卑職猜他的心思,這件事是在他上任之前定下的,當時的禮部尚書是馬大人,自應還由馬大人負責。再加上首輔大人亦把此事交給你張閣老督責,他萬大人就乾脆不伸手,落得清閑。」?
??「萬大人知道這是一團渾水,所以不肯攪和,」張四維說話素來不帶感情,因此你聽不出是褒是貶,這會兒他接著問,「你說的緊要人物,就是這三個?」?
??「是。」?
??「閣臣裡頭,再沒有人打招呼了?」?
??「沒有,呂調陽大人向來葷腥不沾,申輔時大人謹小慎微,加之他從來與禮部沒關係,所以說不上話。」?
??張四維問話的目的並不是指呂調陽與申輔時,聽了褚墨倫的回答,他乾脆挑明了問:?
??「首輔身邊有什麼人找過你嗎?」?
??「沒有,」褚墨倫說著,朝張四維擠了擠眼言道,「張大人,聽說去年冬上,首輔因他的管家游七娶了戶科給事中孟無憂的妹妹做了小老婆,頓時衝冠一怒,動家法打斷了游七的一條腿,還把孟無憂連降三級調往雲南,管束如此之嚴,首輔的身邊人哪裡還敢造次。」?
??張四維信奉「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對張居正的做法大不以為然,但他不肯在褚墨倫面前表露,便轉了個話題問:?
??「上次撥出二十個名額由你處置,都用完了?」?
??「甭說二十個,就是二百個也不夠呀,」褚墨倫苦笑了笑,又感激地說,「不過,卑職很知足,張大人就是一個名額不賞,咱還不得辦事?」?
??「你嘴巴倒甜。」?
??張四維一言未了,兩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不過,張四維很快就收斂了笑容,憂心忡忡地問:?「五千多名僧人齊聚京師,爭搶二千張度牒,僧多粥少,稍一不慎,就會惹出禍事。」?
??「正因為如此,卑職才急著來向張大人稟報,」褚墨倫頓時又緊張起來,把雙手交叉放在凸起的肚皮上,那樣子看上去很滑稽,他焦急說道,「這些僧人敢來京師,肯定都是使了大把的銀錢,如果得了錢又弄不到度牒,包不準會有人尋死放潑打官司告狀。別看這些禿驢平常敲著木魚一口一個『阿彌陀佛』,真正逼急了眼,一樣變成瘋狗咬人。」?
??「這種事情最好不要發生,」張四維沉吟著問道,「你是執事者,你想到什麼好主意沒有?」?褚墨倫晃了晃臃腫的身軀,言道:「卑職想了一個主意,但不知是不是好主意。」?
??張四維手一指:「你講。」?
??褚墨倫說:「卑職想給皇上寫一份摺子,請求再增加一千份度牒,把京官們的那些條子對付過去。」?
??這個主意早在張四維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感到把握不大。他抬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皮,問:?
??「增加一千份度牒,該照顧的就都能照顧,但是,皇上會同意嗎?」?
??「皇上聽三個人的,第一是李太后。咱們當朝的聖母到處捐資修廟,多剃度幾個和尚,料想她不會不同意。第二個是首輔。現首輔正好回家葬父,他即便不同意,也與皇上說不上話。第三是馮公公。他的管家徐爵插手了這件事,諒他也不會站出來殺橫槍。」?
??張四維聽了褚墨倫的話,在心裡頭反覆權衡,覺得辦成此事最大的障礙還是張居正,以他一貫獎勤罰懶的思路,他肯定不會同意增額。但轉而一想,多增加一千個和尚,放在全國範圍來考量,終究是小事一樁。如果皇上真的同意增額,張居正日後知道,也未必會為這件小事與皇上翻臉。不過,為了穩定起見,他決定就此事先去請示呂調陽,張居正走後,內閣由他臨時牽頭,一旦取得他的同意,就等於找到了一面擋箭牌。主意一定,他便對褚墨倫說:?
??「你這主意不妨一試,你先回去寫摺子,咱這裡瞅空兒,也與呂閣老先行通氣。」?
??褚墨倫剛走不一會兒,張四維就來到呂調陽的值房,他剛推門進去,就發現呂調陽蠟黃的臉
??上泛了一點喜氣出來。?
??「呂閣老。」張四維喊了一聲。?
??「啊,是鳳盤兄,來,請坐。」?
??呂閣老說著起身離開文案後頭的坐椅,踱到前面來與張四維對面行揖而坐。這呂調陽長張四維八歲,已經六十歲開外,一年到頭總是個病蔫蔫的樣子,說話做事都打不起精神。不過,這老頭子待人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哪怕再熟的人,一天見過多次,每次也不少一點行揖遜讓的禮敬。呂調陽剛坐定,又起身從文案上拿出兩張內閣專用文紙遞給張四維,說:?
??「你來得正好,不穀這份條陳,正想請你過目,幫我斟酌斟酌。」?
??
??張四維接過文紙,只見上面寫道:??
??世之築城,必建譙樓。此乃漢之遺風。譙樓者,謂門上為高樓以望也。譙樓內每懸巨鍾,昏曉撞擊,使城民聞之而生儆惕之心。天下晨昏鐘聲,數皆一百零八,而聲之緩急、節奏,隨方各殊。杭州歌曰:「前發三十六,后發三十六,中發三十六,聲急通共一百八聲息。」薊州歌曰:「緊十八,慢十八,六遍湊成一百八。」益州歌曰:「前擊七,后擊八,中間十八徐徐發,更兼臨后擊三聲,三通湊成一百八。」此三種擊法,為天下南北譙樓鳴鐘擊奏之藍本。大內紫禁城譙樓之擊法,與薊州擊法,庶幾近之。?
??擊鐘之數,為何一百零八,此乃暗合一年氣候節律也。蓋一年有十二月、二十四氣、七十二候,三者相加,正得此數。釋氏念珠數亦一百零八,轉藉此義也。又紫禁城譙樓每次擊鐘前,必先奏以畫角之曲。曲有三弄,乃曹子建所撰。初弄曰:「為君難,為臣亦難,難又難。」次弄曰:「創業難,守成亦難,難又難。」三弄曰:「起家難,保家亦難,難又難。」此畫角三弄,蓋提醒君臣,不忘創業守成之義,一言一行,必欲盡忠國事。?
??
??張四維將這文章從頭到尾細細閱讀一遍,卻不知來由,便狐疑地問:?
??「呂閣老,您說這是條陳?」?
??「是啊,是給皇上的,尚未定稿。」?
??「皇上為何要這個?」?
??呂調陽便說了事情的起始緣由:昨日,皇上遣乾清宮值事太監魏清到他的值房傳達聖諭,說王皇后每夜聞聽紫禁城譙樓鐘聲,都是一百零八響,這裡頭有何講究,望能告之。呂調陽接旨后不敢怠慢,翻箱倒櫃地找書搜證,忙乎了一天後,才寫出了這份條陳。?
??張四維這才知道了事情的來由,不由笑道:「虧你呂閣老學富五車。不然,斷然寫不出這份條陳。王皇后這問題看似平常,實很刁鑽。不信,就這譙樓鐘聲的來歷考考百官,恐怕沒有幾個人答得出來,不說別人,就說咱自己,也是兩眼看鍋底兒,一抹黑。」?
??「其實也沒有什麼難事,多翻書就行。」呂調陽臉上顯現出一種怡然自得的神情,「就這份條陳,不穀查找了曹昭的《格古要論》,郎瑛的《七修類稿》,甚至佛氏的《楞枷經》等書,才找出敲鐘的根由。」?
??張四維一半是奉承一半是實話,贊道:「呂閣老學問博洽,閣臣中,恐怕只有前朝的李西涯可以與您相比。」?
??呂調陽彷彿觸動了什麼心思,嘆道:「當初洪武皇帝廢除宰相而設內閣輔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擬制文告,回答皇上一時想不清的事體,實際上是備顧問之職。閣臣用自己的學問取信於聖主。可是到後來,這閣臣的職責變得混淆不清。到近朝,特別是夏言、嚴嵩之後,簡直就同宰相無異。洪武皇帝若地下九泉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張四維從呂調陽的話風裡,聽出某種難以言表的怨氣。這也難怪,他自隆慶六年被張居正薦拔入閣,這六年來,基本上是在張居正的陰影中討生涯。前朝內閣,雖然以首輔為重,但餘下閣臣分職其責,都有一塊實打實的權力。即便如高拱這樣威權自用的宰揆,依然讓張居正分管了兵部與禮部。這張居正卻大不一樣,京城各大衙門,天下各府州縣,哪個衙門要辦的大事,必欲經過他的同意才可行文。無權並不等於清閑,一些無關痛癢諸如調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都堆在呂調陽頭上,讓他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這種局面的形成,固然同張居正專權有關,但也不全是他的責任。在小皇上的腦子裡,「一切聽憑張先生作主」的觀念已根深蒂固。這次增加馬自強、申時行兩位閣臣,皇上乾脆諭旨他們「隨元輔入閣辦事」便是明證。身為閣臣而不能參與決策,呂調陽的尷尬可想而知。他雖然自甘淡泊隱忍為先,但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難堪的事發生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特別是去年冬,「奪情事件」發生后,翰林院一幫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向呂調陽拜賀,意為張居正若去職,呂調陽可順理成章遷升首輔。這事兒本與呂調陽無關,但畢竟發生在他身上,張居正知道后極為不高興,好長一段時間見了呂調陽都緊繃著臉,害得呂調陽親登張居正的家門主動檢討,張居正的態度才稍有緩和。張四維入閣不到兩年,對張居正牢牢控制權力不肯讓人分享的感受,比呂調陽更為強烈。但懾於張居正的威勢,他從來都不敢有一絲半點兒的表露。這會兒聽了呂調陽的牢騷,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嘗不是一朝制度。當今皇上登基時才十歲,自然得有一個勇於任事的宰輔擔當攝政的角色。」?
??「是啊,這也是天意,」呂調陽無可奈何地感嘆一聲,臉上又顯露他慣有的漠然。?
??扯了半天「條陳」,張四維並沒有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於是,他變著法兒引出話題:?
??「呂閣老,你在條陳中說,釋氏的念珠之數,是因鐘聲的一百零八響而借用。這一點,恐怕大多數和尚都不知道。」?
??「和尚們也不必知道。」呂調陽笑道。?
??「這次和尚給牒,要出題目考他們,我看,就把念珠之數的來歷這道題加進去。」?
??「這是偏題,不能這樣考他們。」?
??「題目不出難一點,讓多數人順利過關,恐怕事情就更難辦理。」?
??「為何?」?
??「呂閣老大概有所不知,今年共有五千名和尚聚集京師,來考度牒。」?
??「怎麼有這麼多?」?
??「往常三年頒一次度牒,現改成六年,積下來的人數就多。方才度牒司主事褚墨倫跑來找我,訴說難處,主要是名額太少,難以照顧。」?
??「照顧,照顧誰呀?」呂調陽不解。?
??「唉,當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篤信佛教,天底下想當和尚的人就多,還有一些當路政要,有權勢的人物,也想藉此機會做功德,都寫條子到褚墨倫那裡要度人出家。」?
??呂調陽雖然迂板,但也知道度牒發放中的幕後交易。從一開始議這事,他就躲得遠遠的。他現在的心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張四維既然找上門來,不管怎麼著總得搪塞一下,便說:?「首輔讓你分管此事,該拿什麼主意你就拿唄。」?
??「褚墨倫的意思是,能否上折懇請皇上增加名額。」?
??「如此甚好。」?
??「那麼,呂閣老同意如此辦理了。」?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定奪就是。」?
??呂調陽一味推委,但既有了這個口風,張四維也就滿足了,正欲起身告辭,忽見有人撩起了門簾兒。兩人扭頭一看,進來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
??「啊,是張公公,」張四維站起來一揖,笑道,「自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設宴給首輔餞行,一晃五六天了,都沒見著你,這一晌忙些什麼,每天早上的雲雁功,你還在練嗎?」?
??「練,怎的不練,」張宏順著做了一個雲手大模大樣回答,「我早年落下個結腸的毛病,內火重,常常一連幾天拉不出屎來,現練了半年雲雁功,竟把這毛病給練好了。張閣老,咱勸你也練一練。」?
??「好,等啥時有空兒,請你來教我。」?
??張四維說著,打了個拱就要告辭,張宏忙攔住他,道:「張閣老不要走,皇上要奴才來對呂閣老和你傳達諭旨。」?
??
??張宏一進門就和張四維拉嗑子表示親熱,呂調陽一旁看著心裡很不舒服,他早聽說張四維同?宦打得火熱,這下算是眼見為實。但當他乍一聽到「諭旨」二字,便也顧不得再作他想,立馬就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撣官袖提起袍子就要跪下接旨,張宏伸手將他攔住了,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言道:?
??「呂閣老不必行大禮,皇上著奴才傳的是口諭。」?
??呂調陽便局促地站在那裡,張宏瞄著他,用傳旨時的那種嚴肅口音一字一頓說道:?
??
??「皇上口諭:說與呂閣老、張閣老知道,元輔張先生離京歸鄉葬父這三個月內,凡遇各衙門所奏一應大事,你們不得擅自處置。重要奏摺要傳給元輔看,由他秉斷。」?
??說到這裡,呂調陽以為口諭已完,便躬了躬身子,蹙著眉頭說道:?
??「臣呂調陽遵旨。」?
??「呂閣老,還沒有完哪,」張宏接著又道,「第二道諭旨,說與內閣:朕大婚之後,尚未賞賜內臣,著你等知會戶部,調銀二十萬兩入內廷寶鈔庫,欽此。」?
??「這……」?
??呂調陽一下子愣住,張宏傳旨完畢,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一拍巴掌,盯著呂調陽幾乎全白的鬍子說道:?
??「呂閣老,調銀子的事萬不可耽誤,咱們一萬多名內侍,都等著皇上的賞賜哪。」?
??張宏說完朝張四維擠了擠眼,然後高打一拱飄然而去。呂調陽盯著他的背影,忽然一跺腳,怒氣沖沖言道:?
??「皇上大婚,你一個奴才,憑什麼得賞銀。」?
??「正因為是奴才,才想著要得賞銀呀。」?
??張四維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嘲弄,呂調陽白了他一眼,咕噥道:「皇上這道旨意,考慮欠妥。」?「為何?」張四維問。?
??「太倉銀用於國事,若調去賞賜內臣,豈不變成了皇上的私房錢?」?
??「是呀,此旨一出,定會招致非議。」?
??「如此說,不穀須得寫一道抗疏。」?
??「寫給誰?」?
??「寫給皇上。」?
??「呂閣老,葫蘆在牆上掛著,您何必非要摘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皇上的第一道口諭,你忘了嗎?」?
??「哦!」?
??呂調陽好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張四維冷笑一聲,悻悻然說道:
???「說到底,皇上只信任首輔一人,咱們在內閣,都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是呀,」呂調陽長嘆一聲,凄涼言道,「不穀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給皇上寫摺子,請求致仕回鄉。」?
??「呂閣老,皇上對你還是信任的,不然,怎麼會問你譙樓上的鐘聲呢?」?
??「如果首輔在,皇上就不會問我了。」呂調陽枯澀的眼眶忽然濕潤了。他垂下腦袋悶了半天,又抬起來問,「鳳盤兄,皇上要銀子,你說這事該如何處置?」?
??「這樣大的事情,你我怎能作主,還是讓首輔作主。」?
??「他不在啊?」?
??「這個好辦,」張四維訕笑著,眼眶裡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的光芒,「按皇上的旨意,凡有重大決策之事,將奏摺移文等一應公函,一律六百里加急傳給首輔。」?
??呂調陽想了想,搖搖頭嘆道:「看來,也只有如此辦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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