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標題: 名家走世界:用心去游 [列印本頁]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46
標題: 名家走世界:用心去游
人是地行仙。人生樂趣之一,是遠遊。我提倡用心去游。

所謂用心,不是勞心的意思,與工作中的那種用心是兩回事,指的是要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輕鬆旅遊中,

善於對所遭逢到的景物、事物、人物,由一些細節,擦出心靈的火花,心有所悟,而生出大快樂來。

如果旅遊一番,心無所悟,那真遺憾。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47
  澳大利亞


  方要中軸圓要心


  「你怎麼總在一個大公園裡拍照啊?」翻看我在悉尼拍的風光照,親友都不禁這樣問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印象,是因為許多照片上,都出現著高聳的悉尼電視塔。悉尼與北美許多城市一樣,市中心區密集著些摩天高樓,白天人們聚集到這些「蜂巢」里辦事,,傍晚又紛紛開私家車或搭乘公交火車和巴士,回到衛星城那些平面化的居民區去休憩;就這一點而言,悉尼的城市個性不怎麼突出。悉尼別名「港灣之城」,它的主體部分建造在珊瑚分枝般複雜的海灣岸台上,整個市區的布局以傑克遜灣南岸為圓心,放射性地朝四周發展,它的電視塔,恰建造在了圓心地帶,這座已經快三十五歲的高塔約有305米,很長時間裡 都是全澳和南半球最高的建築物,周遭相繼建造的摩天大廈都避免對它形成遮蔽,它的造型不是那種世界各處習見的尖錐套圓球的樣式,而是以頎長的金屬管直插藍天,頂端是望去玲瓏輕盈的金色陀螺形結構,實際是堅固的九層房廳,其中有兩層是 旋轉餐廳,兩層是觀覽大廳,這九層房廳以56根鋼纜與地面連接拉緊,蔚為壯觀,使 得悉尼城的天際輪廓線獲得了自己的獨特 性。悉尼電視塔的選址尤其值得稱道,這 種在圓心裡建造高層地標,使人們在城市 里活動時,無論在圍繞圓心的哪種長度的 半徑上回望,都能有「塔影總在藍天際」的 視覺快感,加上整個城區綠化程度很高,可 謂「花木總在身左右」,因此像我這樣的游 客儘管是變換了許多其實離得很遠的方位 拍照,近景各不相同,但大背景上總還有電 視塔剪影,這就是讓沒去過那些地方的親 友看照片時,覺得我總在一個大公園裡轉 悠的原因。


  世界上各處城市的布局,簡單歸納, 一種是圓形或接近圓形的,一種是方形或 接近方形的,有些城市乍作鳥瞰會覺得布 局很亂,但只要細加分析,也大都無非由 一些圓形或方形的結構交錯組合而成。大體而言,東方多方城,西方多圓城。成功的城市規劃,布局上的竅門可以概括為「方要中軸圓要心」。方城的中軸性若不認真設計,就好比一個軀體沒有堅實的脊梁骨,從審美上是醜陋的,從功能上是欠缺的; 圓城的圓心若不刻意營造,則好比一個生命沒有健康的心臟,從精神上是萎靡的,從風貌上是平庸的。


  回到北京,越發感覺到這真是祖先 留給我們的一座珍貴方城,特別是中軸線 的布局,目前保存得還基本完好,特別是 天安門往北直到鼓樓、鐘樓那一氣呵成的 華彩樂章,莫說身臨其境,就是清夜月下 倚枕默想,把那十二欄桿細細拍遍,也足 夠動魄銷魂。悉尼那樣的西方式圓城,作 為一種異域風光,我置身其中時倒也興緻 昂然,但歸來翻照片回味,總覺得從輪廓線上未免一覽無餘,不如北京那平面布局、高潮漸起、適可而止的中軸線趣味蘊 藉。可惜的是,在與世界接軌的熱潮中,我們的一些方城在改造規劃上,破壞了原來古典式的中軸線,盲目地在市中心修造 高層洋式建築,以為那樣方能體現出現代化的國際氣派,誤把悉尼那樣的西方圓形城市的從圓心放射性布局的模式生搬硬套 過來,北京的古典中軸線雖然大致保存了 下來,但在該中軸線的延長線上究竟該怎 么布局?似乎還缺乏細緻的、高層次的研 討。為適應汽車化的現代城市交通,北京 這樣的方城目前也已經開闢出了六條環城 公路,環路自有其功能性,有修造的必 要,但千萬不能因為有這些環路,就懵懵 懂懂地覺得北京也該變成悉尼那樣的圓城 了,似乎原有的古典中軸線已然「過時」,不能成其為「圓心」,於是生出「中心躥筍」的心思。北京在城市改造規劃上目前 還堅持著嚴格限高的原則,相應的法規也 越來越細密,但按環路向外逐環放寬高度 限制的「遊戲規則」是否真的合理?需知 發展商是一定要在「遊戲」中謀求「合規 利益」最大化的,他們一定要把投資建造 的樓房蓋至允許的最高限度,更有硬是超標建造,待已是既成事實后,謀求罰款了事的,這樣下去,不要多久,北京會不會 成為一個大盆?即外環路邊是些越往外越 高的建築,原來的古典城區則成為陷落其 中的「盆底」,並且不是一個和諧光潤的「盆 底」,因為其間還夾雜著若干也是能蓋多 高就躥多高的「現代化大樓」。我真不願 見到這樣的一個「圓盆形」北京出現。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47
  令人切齒的「烤箱」


  從環形碼頭乘渡船往曼尼海灘一游十分愜意,倚著船欄,迎著海風,可以飽覽著名的悉尼歌劇院倩影,那地標選址真好,恰在珊瑚枝般的海彎的一個最搶眼的岬角盡頭,與溝通南北城區的海彎大橋珠聯璧合地構成了瑰奇的畫卷,丹麥建築師沃特 森的設計不僅構思獨特,在建築物的體量 上也精心控制,使其與周遭海域曠地比例 上十分和諧,不僅從海船上看它是一道眼睛的冰激凌,就是從諸多的陸上角度望它,也恍若仙女下凡,越看越美。 從曼尼海灘那邊歸來,落腳在環形碼頭,我還想一睹歌劇院芳容,陪游的朋友 指指右邊遠處,說你仔細看吧,美人只剩一個辮梢能露出來啦,幾年前還不這樣,那時從這裡能完整地欣賞其身姿呢,擋住 它的那青灰色的樓房,許多人把它叫作「烤 箱」,自身蠢丑,還遮蔽美人,真可恨!不僅破壞了這一處重要的望點,從另外一些地方望過去,原來能欣賞歌劇院剪影,現在也都讓這「烤箱」給破了相!後來我從幾處地方體會到了這「烤箱」對美人的「燒烤」效應,也不禁切齒。


  建「烤箱」的地盤,原是通向歌劇院 的一片海濱綠地。如果把歌劇院比作美女 頭部,那麼這片綠地就彷彿秀麗的脖頸, 脖頸上至多可以裝飾一條項鏈,怎麼能讓那個部位腫出一個黑瘡來呢?原來,是有外國開發商相中了那塊地盤,認為在那裡蓋高檔旅店加高檔公寓,長遠來說好比栽了棵搖錢樹,於是向悉尼市政府開了個大價錢,申買那塊寶地,據說經手的那一屆悉尼市政府正財政吃緊,竟同意了,於是開發商便大興土木,蓋出來這麼個灰不溜秋的大「烤箱」!建造過程中,市民紛紛抗議,媒體尖刻批評,有的市民還組織了糾察線,試圖阻止施工進程,議會上也出現了激烈的辯論,但生米已經下鍋,開發 商說我手續完備,怎麼能不把粥煮熟?待 生米熬成了熟粥后,除了開發商自己,幾 乎所有的澳大利亞人和外國遊客都對那「烤箱」氣憤不已,於是,社會輿論反映 到議會裡,就有了將那「烤箱」再加拆除 的動議,這時開發商也同意拆,但他要求 獲得賠償,而市政府算了一下,拋開所謂 賠償不說,那筆拆除的費用竟比蓋樓的投 資高出許多,誰來出這份錢?提出了讓市 民加稅的方案,心上本有一刺,為除此刺 竟另插一刺,誰干?如今那罵名遠揚的「烤 箱」還那麼厚皮厚臉地戳在那裡,開發商 倒成了氣性最大的人,說沒想到旅店也沒 什麼人愛住,公寓賣得也遠不如設想,早 知會惹一身騷,又何必當初?


  這件發生在悉尼的事情,也值得其它 國家、地區,尤其是正大興土木的我們中 國思考,從中汲取教訓,引以為戒,以免 接踵搬演。為了增加財政收入,什麼地皮都敢賣,任由開發商去破壞原有的歷史人文景觀,這種行政舉措,難道可以用「初 衷良善,始料不及」來加以辯護嗎?在城 市的整體規劃上,難道不應該有更高明的 眼光和更嚴格的法規嗎?對於市民的訴求、 輿論的監督,難道總是當時排拒敷衍、釀 成大錯后才知後悔,而悔之已晚嗎?開發商 也都該捫心自問,為了謀求利益的最大化, 就什麼地皮都敢去「拿下」,而一旦「拿下」后, 為了減少設計上的成本,就敢於選用「烤箱」 式的淺陋鄙俗方案,不惜荼毒美人,甚至 佛頭著糞,你那社會公德心,歷史責任感, 難道就丁點不剩了嗎?


  我注意到,現在悉尼街頭出售給旅遊 者的明信片、年曆和城市風光畫冊,凡涉 及到那塊被侵佔的綠地的畫面,無論近景、 遠景還是鳥瞰,一律都還使用著「烤箱」 出現前的鏡頭,體現出一種對具有破壞性 效應的醜陋事物堅決說不的人文精神。我 相信,那座敗壞悉尼風光的「烤箱」遲早 會被拆除的,等著瞧吧!


  墨爾本地標毀譽錄


  一提起澳大利亞,人們會馬上想到那既像張開的貝殼又似鼓起的風帆的悉尼歌劇院,悉尼的這一地標可與印度泰姬陵、北京天壇祈年殿、倫敦大笨鐘、巴黎鐵塔等媲美,堪稱地球人文景觀中的頂尖級作品,對此,一位墨爾本人對我說:「面對世界,我為悉尼歌劇院自豪;然而面對澳大利亞本身,我不服氣!」他的想法很有代表性,不少墨爾本人以為他們那座城市才是全澳大利亞最好的地方,實際上有關國際組織每年評定最適合人居住的城市,墨爾本總在榜內,2002 年的評選中更榮獲冠軍,墨爾本人認為「老子全澳第一」並非狂妄,他們沒強調「全球第一」倒體現出紳士般的謙遜。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48
  墨爾本這座城市的主要構成部分,是一幢幢我們中國人習慣稱之為別墅的住宅,它們各具特色,掩映在樹木花草之中,住在這些宅子里的大都是些中產階級人士,過著絕少奢侈講究實惠的溫馨生活;在墨爾本滿處一轉悠,清新的空氣,溫潤的氣候,靜謐的氣氛,優雅的格調,加上布局合理的生活配套設施,禮貌喜潔的社會風氣,特別是絕少刑事犯罪的安全記錄,常令旅遊者不由得生出「能在此安個家該有多好」的感慨。但是,墨爾本對於那些沒能到澳大利亞一游的外國人來說,出鏡率不高,澳大利亞出鏡率最高的是悉尼,中國的電視節目里就總有悉尼歌劇院和海港大橋的倩影頻頻出現,以至有的人誤以為悉尼是澳大利亞首都,其實該國首都是堪培拉。悉尼雖然很不錯,但墨爾本實在是更好,一般人知悉而忽墨,只是因為墨爾本多少年來沒能修建出悉尼歌劇院那樣的地標罷了。


  簡而言之,墨爾本人對悉尼的不服氣,可以概括為:「你悉尼不就仗著有那麼個地標嗎?看吧,我們要造一個更讓世人吃驚的地標出來!」


  2002 年歲尾游墨爾本,買些當地明信片留念,那些城市景觀的明信片拍攝得十分講究,卻實在缺乏搶眼的效果,比如其市中心鳥瞰圖,無非是一條河兩邊,綠樹中聳出些個高樓大廈,與美國、加拿大某些城市的圖像非常雷同。陪我遊覽的朋友對我說:「我們這裡的地標剛剛處在竣工前夕,所以還沒有上明信片,你不如馬上過去看看,自己拍點照片。」我自然興趣盎然,不曾想朋友卻長嘆了口氣,打預防針般地對我說:「你可小心別被它嚇暈了!」開車過去一路上介紹說,這個新地標位於市中心雅拉河北岸,原是火車調度中心的地方,叫做聯邦廣場,不是一座高層建築,是一組不太高的建築,花費高達45 億澳元,歷經數年才顯露眉目,那整個形象嘿,不少市民都對之搖頭,說是怎麼拿我們納稅人那麼多的錢,造出了幾個巨大的垃圾桶!


  我正驚異於朋友的詆毀,那聯邦廣場已顯露在眼前。下車細觀,心中就像猜謎般琢磨不定,在外面拍了些照片,想進去看看,裡面尚未對公眾開放,遇到了幾位朋友的朋友,大家一起議論,他們竟激烈地爭論起來,毀之者簡直是恨之入骨,譽之者卻愛之如飴,一位自稱是「老墨爾本」的先生肯定地說:「悉尼歌劇院將臣服於墨爾本的聯邦廣場!」


  這聯邦廣場的幾棟建築,絕不規則地散佈於河邊曠地,有的互相勾連,有的金雞獨立,造型故意東倒西歪,色彩刻意暗淡詭譎,無常規的門窗可言,大體而言,分兩種外部立面處理手段,一種恍若是些亂扔一處的枯樹枝椏,其間或任其成孔成洞,或鑲嵌些灰綠的玻璃與麻褐的石料;另一種則用些打好小圓孔的黑色鋼板有一搭沒一搭地加以圍裹。建築物之間的曠地,竟不怎麼留裸土,用些也是色彩暗淡絕不規整的石料滿鋪滿敷。毀之者指著怨:是不是大型垃圾桶?譽之者卻說:活用了原住民藝術里的元素,使用了最先進的技術手段,對建築中門窗的概念實行了一場地地道道的革命,氣流自然貫通穿梭於建築物里,體現出了澳大利亞多元文化混成的獨特風格,對後現代主義也構成了挑戰,是絕對的創新!


  離開墨爾本以後,那將啟用為公眾商貿文化中心的聯邦廣場的怪異形象,在我心紙上彷彿一滴正在洇開的濃墨,它洇染出的是美麗的墨菊嗎?它能成為墨城乃至澳大利亞的新地標嗎?我實在不能肯定,惟有默默地祈祝。


  免費纜車


  朋友L 君在悉尼唐人街開了間賣音像製品的商店,生意挺紅火,那天下午他撂下生意,興緻勃勃地開車帶我去海濱釣魚,到了著名的邦奇海灘的一處崖礁上,還沒安排好漁具,忽然他女婿打來電話,他聽后立刻心神不安,對著手機訓斥起那邊來,說完電話他問我能不能自己先釣一陣魚,他先開車回店處理緊急事務,完了事再來找我,我說自己一個人可不敢呆在這麼個陌生的地方,寧願跟他先回城裡,他想了想也是,就開車帶我返回了,一路上他直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48
  跟我道歉,並告訴我遇到了什麼事情,我也聽不懂那麼些個細節,只約略地懂得,是他女婿售貨時粗心弄錯了一張五百元發票,如不及早補救,會形成一次偷稅,那可不行!我心算了一下,五百元澳幣不過合兩千三四百元人民幣,能牽扯到多大的稅額,怎麼就如此緊張起來?


  晚上,L 君請我吃泰國餐,這才跟我細道心思。他說,原來在國內開店,完稅的意識比較淡薄,那稅額在經營成本里的比例,也實在不大,那時搭在成本里的最大付出,說好聽了是招待費,說難聽了就是賄賂費,許多合法的事,竟也形成了大家都用宴請送禮甚至灰工資、暗回扣等手段去將其搞定的風俗,定居澳大利亞以後,發現這邊幾乎完全不用去跟各個部門拉關係,做生意只要嚴格按規定納稅就行了,事情變得簡單明了,省去了許多時間精力,成本也因無需將賄賂或招待費用計入而大大降低,只要把自己在市場中的角色定位準確,選項好,誠信度高,生意就可以安全平穩以至步步攀升地做上去。不過,這邊的稅收制度可謂「煞富安貧」,他特彆強調是「煞」而不是「殺」,就是你賺得越多,繳稅就一定要多,到了你賺到相當的程度,那稅額可能會達到收益的一半以上,弄得你很難再往上富有,因此這裡特


  別富的人很少,政府用稅金來建立社會保障系統,也不讓人特別地貧窮,失業者目前每月都可領到八百澳元的生活費,約合三千多人民幣,過日子完全夠了,因此也就沒什麼窮人,社會上絕大多數是中產階級,他家目前也算一個細胞,生意之餘無聊飯局拉扯關係之類的事情少了,於是他常抽空去海邊釣魚,竟已上癮。但納稅這個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該交的一定要交,並且要按規定時間交,這裡頭一丁點馬虎都不能有,更別說故意地耍花招,若有哪怕是小小的閃失,受罰事小,記錄在案,算是有了案底前科,以後不僅再難貸款,人們也就不再樂意跟你做生意,所以今天惟有及時把漏子處理妥貼,此刻才有跟你把酒傾訴的雅興……


  幾天後,L 君陪我遊動物園,到了纜車站,我想不能總讓人家花錢請我,也該主動花些小錢才是,但找不到售票窗口,四處張望后只好去問負責把遊客送上纜車的女服務員,她不解:「你不是買過票了嗎?」原來,進動物園只需買門票,進入后包括來回乘坐纜車、看海豚表演等所有觀覽項目一律免費,於是我愉快地和L 君坐上纜車。纜車滑動中,朝下方可以看到


  許多種動物,朝前方可以遠眺海峽那邊的悉尼歌劇院,但因為是小雨天氣,四外幾乎看不到遊人蹤影,幾十台往返滑行的纜車裡,除了我們似乎只有寥寥幾台里有人,我不禁說:「今天這動物園可賠慘了啊!」L 君告訴我,這動物園本不以贏利為目的,它的虧損,自有政府拿稅金補貼,凡公眾共享空間,多半是由稅金建造與維持的。


  在動物園裡逛完一圈,我們到咖啡廳里喝熱可可,閑聊時又提到稅收的事。L 君說,他在國內時不僅自己納稅意識不強,對有關部門把稅金都用到了何處也極少追問。到了澳大利亞才懂得,納稅人對稅金究竟是怎麼用的,用得妥當不妥當,應該經常地過問,參與意見,提供建議。納稅與用稅,在一個社會裡應該形成良性互動。他告訴我,前些年悉尼唐人街比較地髒亂差,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中餐館密集,中餐製作少不了武火顛鍋用大量食油炒菜,油煙特別旺,廚房排出的污水裡油垢也特別粘稠,不僅華裔愛吃家鄉菜,包括歐裔在內的其他當地居民也都愛到唐人街吃中餐,你總不能限制這裡中餐館的發展,改變中餐的烹調方式吧,於是,最後由市政府拿稅金,徹底改造了唐人街那原來只適應容納西餐烹調廢棄物的地下排污系統,把中餐館油煙機原來朝向天空的噴口也引入到了地下排污管道,這樣一來,唐人街那種特殊的油煙泔水氣息消失了,連帶著其它方面的面貌也大大改觀。改造后還有個插曲,在街心原來做了一個有太極圖案的井蓋,設計者原是好意,以為華裔會喜歡,沒想到一些人提出抗議,認為這一圖案放在地面任行人踩踏,是不尊重中華文化符碼,結果當局又拿稅金將其改造為另外的圖案,納稅人才轉嗔為喜。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49
  跟L 君一起走出動物園時,我回望那些儘管空空蕩蕩卻還在照常運行的免費纜車,覺得它們似乎在意味深長地跟我眨眼道別。


  藍色鈴鐺


  飛機就要降落悉尼國際機場,大家開始填寫入境卡,我見上面有一問是鞋底有沒有土?覺得有點奇怪,哪位旅客的鞋底會是毫無塵土的呢?我左邊一位中年男士跟我說,那一串問題,你就都填沒有就是啦,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呢?我右邊一位小夥子則跟我說,還是要如實申報,澳大利亞海關對入境者的誠信度,比美國等海關更重視,我們既然覺得自己鞋底有土,那就申報吧;他還舉了一個例子,就是他的一個哥兒們,已經有了澳大利亞綠卡,去年從國內返澳,身上帶的澳元超過了五千,按澳國海關規定,帶超過這個數目的澳元入境必須申報,但那哥兒們覺得麻煩,就沒申報,結果不知怎麼被查問了出來,最後竟弄得給取消了綠卡;其實海關只是要攜幣過五千者申報而已,帶進去並不犯法,更不會沒收,往往也並不點驗,人家只是要記錄在案,加以統計,大概是為了細密掌握其貨幣的流通量吧;那哥兒


  們事後怎麼也想不通,苦苦哀求移民局,但人家的回答是,誠實是成為新移民的絕對前提。聽了小夥子一席話,我就在「鞋底有否土」和「是否攜帶了含有動物和植物成分的藥品」兩項後面都作了肯定性標記。


  進關驗護照簽證時,我主動把鞋底抬起來請驗證女士看,她微笑點頭,說了聲「沒關係」,很快給我蓋章放行。後來我弄清楚,所謂鞋上有土,是特指從某些特殊地區到來,鞋上嚴重粘攜了野土或農土,澳大利亞嚴防有礙於其固有生態環境的生物或含有生物成分的載體入境,但對我把一般城市塵土也加申報,人家也不見怪,反而多了幾分對我誠實的尊敬。到了出口前,我主動走向紅色通道,到了行李檢查台前,我想從提包里把所帶的速效救心丸取出給他們看並加以解釋,海關職員只問了句:「葯?自己(用)?」我答是,也就微笑擺手讓我出閘,還說了句「歡迎來澳大利亞」,讓我心裡挺舒服。儘管我什麼也不申報大搖大擺走綠色通道也能過關,但我絲毫不為自己「謹小慎微」的誠實申報後悔。


  十二月的澳大利亞,開始進入盛夏,北京是草木凋零、寒流陣陣,悉尼卻是綠樹成蔭、熏風勁吹,許多春花雖然謝了,一些花期長的植物還在爛漫開花,更有不少四季都開花的植物點綴各處,不過,像「奼紫嫣紅」這樣的形容詞,似乎很難用來描述悉尼的花卉色彩。我注意到,悉尼栽種得最多的草本植物,是能從條形葉叢里挺出一米多高的花柱,頂端綻開繡球般形態的藍色花,問了好多朋友,這花叫什麼名字?或者說不曉得,或者只能說出一長串英文名稱,而無法意譯為中文;但這實在是悉尼最常見的草花,街邊、公園、宅前、灘頭,到處開放,彷彿給這座城市綉出了一張藍色的網路。另外,特別讓我眼睛一亮的,是一種樹木,從那羽狀葉片上看,很像合歡,但它開出來的卻不是我在北京看慣了的那種金紅色的馬櫻花,而是比蔚藍濃重、比深藍明快的那麼一種穗狀花,盛開時滿樹看不出葉子,藍盈盈的


  全是花,非常壯觀。這種樹花我問出了名字,英文兩個單詞,譯出來就是藍色鈴鐺,或者可以就簡稱它藍鈴樹吧,它的花色好別緻啊!


  澳大利亞的聖誕節景象讓我覺得有些怪異,以往在西方國家也都趕上過聖誕節,聖誕老人的裝扮與雪花紛飛的季節非常協調,扮演聖誕老人該是件非常愜意的事,可是這裡的聖誕老人按規矩也必須裹上大紅冬裝戴上軟尖冬帽,所置身的環境卻是盛夏氣候,圍著聖誕老人討糖果禮品的女孩子們只穿著薄薄的連衣裙,男孩有的乾脆光著上身,你說扮演起來苦不苦!我還注意到,澳大利亞各處的大小聖誕樹上所懸掛的裝飾物品,多以藍色為主,比如大鈴鐺,也是蔚藍色的。這是不是因為藍是冷色,可以多少化解些炎夏帶來的燥熱呢?後來與一位白人珊德娜女士攀談,她告訴我,澳大利亞人喜歡藍色,因為藍色是誠實色,在人類的優秀品質里,誠實應該排在第一位,誠實令每個人自己能睡安穩覺,做任何事時都能克服困難,自信心十足地去獲取受之無愧的利益,而人際間也只有誠實才能建立起彼此的信任與合作,誠實可以避免世界破碎、人類遭劫……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49
  各民族自有其愛好的色彩,每個人更有選擇自愛色的權利,倒不一定都得去喜歡藍色,或者都去跟珊德娜那樣的解釋認同,但珊德娜的頌藍之詞,畢竟令人心動。在悉尼,有一天我在朋友庭院的藍色鈴鐺樹下,靜靜地坐了好久,到後來,閉眼冥想中,只覺得樹枝上那無數的藍色鈴鐺,嚶嚶地把其鳴聲送進了我的心窩……


  真的,它很害羞


  雨中的塔蓉加動物園遊人稀少,打著傘在雨中觀看動物於我和陪游的朋友都是新的人生經驗。悉尼周邊有好幾個動物園,塔蓉加動物園是離市中心最近的一個,位於傑克遜灣北岸一處岬角,與南岸的悉尼歌劇院遙遙相望。到澳大利亞,有幾種動物不能不看,該國國徽上的袋鼠和鴯鶓固然必須要看,更令我神往的則是樹袋熊、袋熊與鴨嘴獸,而鴨嘴獸是最最想一睹真容的。


  袋鼠是最容易看到的,品種也較多,大型的直立起來可與成人比高,小型的蹲伏著跟兔子般大。鴯鶓也不少,體型都比較大。許多袋鼠和鴯鶓的展示方式令我驚奇,就是它們的居住區與貫穿其中的遊人路徑之間,並沒有柵欄鐵網,只以一些枯樹枝幹很隨意地擺放著以作隔離標誌,我納悶:它們會不會跑出來呢?朋友告訴我,會的,這樣的隔離的用意,是告訴遊人絕不可以邁入禁區,但袋鼠和鴯鶓卻可以在它們高興時跳跨出枯樹枝幹隨意活動,那時遊人則可以有限度地親近它們,但必須保證不致引起它們的恐慌與不快。這管理方式真奇特。依我想來,那隔離物對人而言只能防君子焉能防小人,有遊人偏要邁進去可怎麼處理?特別是出現「罪不罰眾」的情況;再說,袋鼠鴯鶓自動跑出來后,遊人又怎麼把握「有限度親近」的尺度,亂喂或傷害了動物怎麼辦?動物傷了人又怎麼辦?但朋友告訴我,這樣的隔離方式,是基於「人道原則」,我聽來聽去,其實是「獸道原則」嘛,就是一切以這些動物覺得自由舒服為前提,人絕不能騷擾動物,這一原則已在澳大利亞民眾中形成共識,他們的行為又影響著外國遊客,因此這樣處理了多年,並沒有發生過幾起遊人跨入禁區和動物與人之間發生傷害事故的情況。當然,整個動物園對不同的動物,包括袋鼠與鴯鶓里的某些性情兇猛的品


  種,還是分別情況給予不同安置的,有的還是以雙方都不能跨越的柵欄圍牆濠溝鋼玻璃隔離開的。


  雖然從圖片上早已熟悉其芳容,但見到真的樹袋熊(音譯稱考拉)時我還是非常激動。這動物園裡有幾處展示著樹袋熊,其中一處有專人值班,遊人可以走到樹袋熊身邊在值班人員指導下近觀撫摩它們並與之合影。可惜我去親近時它們都蜷伏在桉樹上睡覺,一動不動,似乎是毛絨製成的玩偶。它們這樣酣睡,是因為雨天寂寥嗎?看了掛著的說明,知道它們四季都是這樣的習性,一天二十四小時里,總要睡上二十二個小時,只起來活動兩小時,並且多在晚上;它們之所以這樣貪睡,是因為所吃的那幾種桉樹葉里,含有大量的催眠成分。後來又看到了體型比考拉大許多的、常在地上趴伏的、胖嘟嘟的袋熊,只可惜有以這些有袋類動物當時都沒有小寶寶在它們腹部的袋子中。


  我把在此動物園裡觀覽的高潮設定為與鴨嘴獸面對面。這種動物不僅只在澳大利亞有,全澳也只有南澳大陸的少部分水域和塔斯馬尼亞島上才有,如今野生的數量已極其有限,它長著鴨喙那樣的闊嘴,腳指間有蹼,會下蛋,卻又滿身披毛,雖無乳房,孵出的小獸又需舔食其腹部分泌出的乳汁成長,它的發現在動物學和進化論研究方面具有特殊意義。我們在一處開放式池塘邊靜候了約半小時,杳無蹤影,又到另一處建造成山洞模樣的陰暗室內,那裡面有一個巨大的可以從兩面觀察的弱光照水箱,箱裡布置著適合鴨嘴獸居住活動的當中是空洞與卵石的枯樹斷干,以及許多的水生植物;來回來去地從兩面仔細觀察,就是發現不了鴨嘴獸的身影,急得不行啊,那時還有一位從美國來的年輕遊客,他那急於在鴨嘴獸故鄉一睹其真面目的心情跟我一樣,可謂望穿秋水!我忍不住想用手指關節擊打那玻璃箱外壁,這時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0
  朋友和那美國青年都朝我擺手,讓我看牆上的圖片和說明。細細一看,圖片有鴨嘴獸從水中伸出上半身以蹼爪趴伏岸邊的特寫玉照,下面文字的大意是:它很害羞,請尊重它的性格。如果您在水中沒有看到,那麼它可能在水上部分。我拚命仰頭朝水上部分望,所留出的可視部分竟非常有限,為什麼不多留些空間?啊,再看另一張圖片,是遊動的鴨嘴獸全身照,下面文字的大意是:公獸體長約56 公分,雌獸約48公分,它們真的很害羞……我明白了:雖


  然人類把它們從大自然里移到了這裡,但它們的生存應該並不是為了讓人類觀賞,因此,這回沒能看到它們,不是它們該求我原諒,而是我應該對它們說:對不起,害羞的朋友,打擾了……


  我雖然沒能看到鴨嘴獸真容,但這家動物園如此以動物為本的陳列原則,令我深深感動。朋友說是「很人性化」,這隻有把動物和人平等對待才能理解。


  廠房辦公倉庫安家


  預定中午11:30 去SBS 電台錄訪談節目,接我去的朋友11:00 到達我下榻的花園大廈,開車前往北悉尼的路上,他對我說:「廠房快到了。」我吃了一驚:「怎麼,先要參觀工廠么?那還來得及?」朋友笑了:「你要去的不就是那廠房么?」車子不久就轉進了一個廠房建築的車庫裡,下車進入內部,我才恍然大悟,原來,SBS設在悉尼的電台所使用的空間,確實是利用一座寬闊深邃的舊廠房改造而成的。它利用原廠房的結構,前半部兩廂造出二樓的大迴廊,當中形成氣勢恢弘的天井,天井裡布置成藝術展覽廳,兩壁懸掛著繪畫與浮雕,當中是些圓雕和裝置藝術,從二樓迴廊下望,只覺得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其實二樓迴廊牆上也懸掛著大大小小的造型藝術作品,一路欣賞過去,意識到這裡的藝術品展示,是刻意突出多元的意蘊,原住民的藝術作品多有蟒蛇及各種其它動物的變形圖象,還總會拍上許多大大小小的人手印,體現出他們認為自己跟那些生命一樣都是大自然驕子的意識;歐陸移民後裔的作品則在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的手法里,又強調出澳洲人的特殊裝飾趣味,比如特別喜歡明快的藍顏色;也有希臘、俄羅斯、土爾其、日本、韓國、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等移民的各具特點的作品,中國移民的書法、山水畫扇面等作品也很搶眼。沒想到節目沒錄,先享用了一頓藝術宴饗。


  SBS 是政府全額撥款的非贏利宣傳機構,它的任務就是弘揚澳大利亞作為一個移民國家種族、文化的多元性,求得各種族、文化間的親好和諧。難怪他們那樣布置其前堂天井與迴廊,據介紹,他們這裡展示的多元藝術作品不是永遠固定,而是常常更換的,以期更能體現出澳大利亞多元文化並存、交融、提升的無限活力。走到後半部分,那是利用原廠房改造成的辦公室與播音間,迎見我的電台負責人先帶我參觀了一圈,他們這裡播出的語種真多,我見到的標識就有西班牙語、波蘭語、越南語等等,後來到了中文部,據介紹,現在每天下午都有兩小時的普通話廣播,收聽的華裔公民和僑民很多。我很愉快地接受了他們電台記者的採訪,錄了約45 分鐘,他們說將剪輯成30 分鐘,過兩天周末時播出。幾天後我在墨爾本華廈中文傳媒集團的電台又作了一期節目,巧的是,那家電台的辦公室和播音間也是利用一個較小的廠房改造成的;那回是直播,且有熱線電話打進來,我沒想到來電竟接二連三應接不暇,其中有的恰是聽過我在悉尼SBS 電台所錄節目的,熱心聽眾不僅問及我個人的寫作現狀和國內文學動向,還問到我覺得澳大利亞有什麼值得中國借鑒的地方?對此我立刻答曰:有的,比如合理地利用改造舊廠房。


  目前中國各處地方都有若干工廠或因其位置在發展中的城市裡已不適宜而搬遷,留下了掏空的廠房,這些廠房往往被視為贅物、廢物,其地盤被有關部門出讓了使用權后,獲得地盤的開發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這些廠房拆毀,然後去蓋些所謂能體現出現代化風貌的供「成功人士」享用的「尊貴邸宅」。這裡面存在的問題很多。這些工廠原來屬全民所有,搬遷或停產後,其土地使用權怎麼能就成了有關部門的商品,可以賣給開發商,或與開發商聯手經營用以發財,而這所發的財怎麼就都屬於他們這一小部分社會成員了呢?當然澳大利亞的情況與此有很大的不同,且不在土地歸屬問題上去進行討論。澳大利亞的做法,前提是:城市裡所有超過70年的舊建築,一律視為文物,絕不允許隨便拆除,但鼓勵社會各種力量參與改造,使其仍能適宜當代生活,得到利用。我所去的兩個電台,前者是政府用稅金,後者

  是私人出資加以改造,都是外殼不能令其大變形,而裡面允許將其營造為新的使用空間,據說對於一般澳大利亞人來說,這種外觀保持住歷史舊貌的廠房,與其它那些比如說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市政廳、文藝復興韻味的教堂一樣,都能喚起一種審美愉悅感。


  SBS 電台一位工作人員對我說,他在廠房上班,在倉庫安家,乍一聽,覺得他住得夠差勁的,後來朋友開車路過了一棟那樣的倉庫,我才明白,那外表古舊的倉庫,經改造為公寓后,是比我下榻的外表華美的新花園大廈還要貴上兩檔的高級住宅,而且住進那樣的地方,是不少澳大利亞「布波族」所嚮往的。據說開發商為改造那樣的倉庫,投資比建新房大多了,技術上要求也極高,因為施工時只許掏空裡面加以改造,外觀一點不能動,還要深挖地下以形成停車場,只是因為許多澳大利亞人都具有「以舊為美」的「厚古薄今」心理,市場需求頗大,高投資高回收不成問題,所以有些開發商竟樂此不疲。


  我當然不主張照搬澳大利亞人對廢舊廠房和倉庫的那些做法,但我們能不能至少也保留住一些那類的舊建築,將其就便改造為展覽館、圖書館、購物中心、多功能會議廳、劇場、健身場所……等公眾共享空間呢?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0
  奧地利


  到維也納去看白水屋


  維也納森林還沒綉出濃綠,多瑙河尚未漾足藍波,不忙去美泉宮看華宮噴泉,且慢去施特勞斯金色雕像前流連,急不可耐要去近觀細賞的,是那奇詭曼妙的白水屋!


  白水屋, 是奧國著名建築設計師Hunderwasser(音譯為洪德特瓦瑟,意譯即白水)的作品。坐落在維也納市區東部一條離著名古迹頗遠的小街上。白水先生設計這座房屋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建成於八十年代初。這座樓房與傳統的住宅樓相連屬,有兩個立面顯露於外,它高處約有10 層,低處只有三層,但每層高度並不一致,窗戶陽台不僅高低雜錯,形狀也各異,或高拱越層,或收縮如眯起的醉眼,陽台有的與牆面平齊彷彿靦腆處女,有的卻陡然突出如接雨巨盤,牆面顏色似隨意塗抹,多用極鮮艷的色塊,凹凸相銜處的柱式怪模怪樣,有的竟如歪置支撐的保齡球,整座建築絕少直線,望去竟是滿眼各不相同的曲線。此屋有50 個大小不一的公寓單元,13 座公共陽台,底部則有一家咖啡館一家餐館。據說單元內部幾乎沒有一個空間是規則的,而且也不在一個平面上。最奇特的是各層陽台與窗戶內,幾乎都有植物伸出蔓延,屋頂上更顯露出叢叢樹木。其面向小街一側有拱形門廊,可以隔著柵欄觀看內庭景象,房屋的內立面更具諧謔風格,令人拍案驚奇。樓側的噴泉造型雖不那麼古怪,但色彩配置也夠讓人瞠目的。


  白水屋產生的時期,旅美法國理論家德里達等提出的「後現代」理論風頭正勁,「後現代」理論當時常常提出的實際例證,主要是歐、美的一些新建築,認為其特質可以概括為「同一空間里不同時間的並置」。我去看白水屋之前,也以為會看到這樣的一座建築。但我看了白水屋以後,就得出了此屋與「後現代」宗旨兩不相干的結論。「後現代」建築是把歷史上不同時期的設計元素,拼貼到一起,比如把科林多柱、潘迪翁圓頂、哥特式穹窿、巴洛克弧面、印度神廟象鼻門、日本神社大鳥居、中國亭子、巴黎鐵塔、包豪斯線條、玻璃幕牆鈦鋼桁架等等雜湊為一個龐大的建築群——美國就多有這樣的購物中心,白水先生設計他的這座維也納樓房時,卻是幾乎排斥掉了一切歷史上我們習見的建築元素,他完全從自己的童心出


  發,酣暢淋漓地揮灑出濃釅的童趣,這恰恰是「後現代」建築所最缺乏的。白水屋看似拼貼,似乎在追求裝飾趣味的極限,其實是胸有成竹后的一氣呵成,裝飾趣味只是外在的東西,內里所包蘊的,是白水先生所宣示的兩個精神,一是「人應與自然共存」,一是「對不規範的容忍」。白水屋不僅讓高樹長在陽台,讓藤蔓從牆面探入室內,體現出「房屋」與「植被」的親合關係,而且那隨心所欲的曲線、兒童畫般色彩與奇想馳騁的空間切割,正體現著「內心的自然」。當各種理論紛至沓來,社會與人生被各種往往是多餘甚至有害的規範束縛,公平、自主成為空談時,白水屋通過以不規範的方式張揚美麗與快樂,祈盼理解與寬容,這一設計與建造的實踐,其意義已經超出了審美與實用功能,正不斷引發出我們深遠的思索。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0
  白水先生在維也納的另一名作是施比特勞垃圾焚燒站,1992 年建成啟用。這是一座功能性更加明確的市政建築,按說這樣的建築只要能做到不難看也就行了,但白水先生卻把它也設計成了一種童趣盎然的奇特形態。在色彩斑斕的樓體上,高聳出有一個「套罐」和一個「帽子頂」的塔體,我乍看到時以為那上面是旋轉餐廳與眺望觀覽廳,其實,那是廢氣指標排放中心與控制中心。據說白水先生設計時正戴著一頂雜色毛線編結的小便帽,他興之所至,隨手就將那頂艷麗的小帽子畫到了設計圖上,現在人們在參觀這座建築時,常常就會指著驚嘆:「多像一個老頑童!」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欣賞白水先生的作品,他在歐洲另幾處地方設計的建築就沒有維也納的這兩座建築奪人眼目。就是維也納的白水屋,也有人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嘩眾取寵。白水先生已經仙去。他的設計由於風格化傾向過於強烈,即使你喜歡,也很難模仿,也不必在世界上加以普及。但到維也納看白水屋後有一個想法總縈迴在我的胸臆,那就是:希望中國的設計師們也能以童真的情懷,揮灑出胸中塊壘,把功能性與想象力融為一體,給我們以奇趣,生出大歡喜來!


  發現者的發現


  想坐火車去維也納旅行,到巴黎拉丁區一家火車票發售部去購票,那裡是敞開式服務,旅客自己從自動發號機里扯下一張號碼,坐到等候椅上休息,高懸的屏幕顯示器上出現了你那號碼,並指示你去幾號售票員,你就可以過去買票了。售票員坐在檯面那邊,你坐在這邊,你提出要求,售票員就從電腦上給你找票,這時候你還可以從檯子上的糖罐里取糖果吃。售票員說有一種優惠票,是賣給發現者的,就是鼓勵自助游的散客,去發現那些常被一般大撥轟的旅遊團忽略的景觀與細節。我和專程到巴黎來陪我旅行的德國朋友福斯特,訂了一套發現者優惠票,先從巴黎坐卧鋪到維也納,游完那裡再到薩爾茨堡,又在德國慕尼黑下車觀光,最後從慕尼黑坐卧鋪回巴黎。


  我的第一發現是那卧鋪的三層床位,設計得跟中國的全然不同,中國第一層與第二層之間的距離,足可容納旅客坐在下鋪上休息,他們所留下的空間卻絕對不容成人坐靠,當然那中鋪可以放下來展拓空間,但若有買了中鋪票的上車便躺下,那就誰也坐不成。福斯特告訴我,我們這發現者票指定坐這樣的二等卧鋪,相當於中國的硬卧,你看這二等卧鋪也都是封閉成一間間的,我們歐洲人總是盡量地尊重隱私,中國的硬卧是完全開放式的,下鋪與中鋪的距離不妨礙坐靠,體現出家族式的親合,但是我們歐洲人就覺得那樣不能保證下鋪旅客完全享用他的臨時領地。原來不同的空間分割方式,反映出不同的文化心理。


  我去車上衛生間,門上全是電子觸鈕,看不懂文字說明,試著按了一下亮綠光的圓圈,門先飄開十公分,停一下,再整個打開,我走進去門便自動關閉了,也是到離門框十公分的地方,停一下,再關攏。怎麼從裡面鎖定,以免外面有人進來?觸哪一個圓圈,我就能順利地出去?竟都成為令我心慌意亂的問題。終於回到福斯特面前,如臨大赦,福斯特說現在什麼都用電子技術,他也覺得多餘,像目前飛機廁所那樣的機械推拉門,用起來不就挺好嗎?


  火車上的發現算不得什麼。真正讓我有發現感的見聞接踵而至。


  在維也納一條街上,有棟白色的小樓,外面院牆也是白色的,整個建築摒棄了一切歐洲傳統的建築元素,但又不像後來包豪斯學派那樣地追求簡潔明快,它用多個立方體交錯銜接構成,在單純中又顯示出深奧。這棟與周遭建築別彈怪調的房子,是奧國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設計的,原是他的私宅,幾度易主后,目前是保加利亞駐奧大使館。可惜不能進去參觀,那樓房裡面的結構一定也充溢著哲學氣息。


  在維也納斯特凡大教堂附近小街的一家歷史悠久的餐館,點了著名的維也納小牛排,端上來一看嚇一跳,攤成薄餅狀的熱烘烘的牛排直徑足有二十公分!我和福斯特胃口雖然都旺,卻誰也吃不完。福斯特說這家店一切方面都盡量保持一百多年前的狀態,忽然又問我可要方便?我說要,只是怕又遇上電子門,福斯特就向侍者打手勢,侍者知道我的需求后就拿了一把有大圓銅墜頭的鑰匙給我,原來,這餐館的廁所在門外的一個古典亭子里,在店裡消費的顧客才有權持鑰匙如廁,進去后發現一切保持著十九世紀的古舊而又典雅的風格,使用起來非常愉快。

  在薩爾茨堡看完莫扎特故居,去米拉貝爾花園隨喜,剛走過戰鬥者石像門雕,忽然眼前又出現了個雕像,怎麼立在這麼個位置?乍看渾身銀灰色一動不動似新鑿出來的,細觀眼睛卻在眨動,原來是活人裝扮。福斯特遞給他一枚硬幣,他接過行古典揮帽禮。啊,又遇上了歐洲普遍存在的藝術乞討。曾在巴黎盧浮宮外見到過渾身裹上金膜裝扮成埃及雕像的,在羅馬斗獸場外遭逢過扮成古代角鬥士的,又在威尼斯水街前遇上過戴假面披大氅的戲劇人物。這種藝術乞討似乎比地鐵或街頭的演奏者歌唱者更文明更波俏。


  逛慕尼黑著名的以聖母教堂為中心的步行街,只覺得有三多:教堂多,人多,鮮花多。風格不同的教堂一個挨一個,都進去略作觀覽,有吃驚的發現:街上哪裡都用不著排隊,教堂裡面卻有人排隊,排隊靜候的男女老少皆有,有的穿著還很時髦,他們是在耐心等侯進入遮蔽的懺悔室向神甫懺悔。


  回到街上,我讓福斯特給巴黎的朋友打手機報平安,他說人家請咱們簽名呢,我偏頭一看是個攤檔,旁邊布置著宣傳板,上頭有漫畫傳單什麼的,果然有攤主在請過路的人在他們攤開的呼籲書上簽名,原來這是一群反對使用手機的志願者,他們的漫畫里最大的一幅畫的是無處不在的電子輻射把各個年齡段的人的腦子都弄裂了。離開那些志願者后,我接過開通的手機,對巴黎的朋友說:「真的,這次有很多值得回味的發現……」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1
  德國


  蝴蝶窗


  在德國一個小鎮,微雨中徜徉在卵石砌地的小巷,忽然眼睛被一扇窗照亮,那所紅磚老宅外觀無甚特點,但它臨街的窗卻是中國古典式樣,木製窗框四角有四個對稱的如意頭,當中呢,是用細木料拼鑲的四面連環圖案,我興奮地指著那圖案對福斯特說:「呀,這叫冰竹紋,中國江南園林建築里的閣樓窗常用這個花樣,怎麼它飛到了你們這個地方?」福斯特苦攻漢學多年,也頗翻譯了些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他能理解我「他鄉遇故知」的心態,卻並不能欣賞那窗上的冰竹紋,說:「那不就是些連綴在一起的五邊形么?你怎麼覺得那麼美麗?」我說不僅美麗,而且立刻引出我許多詩意聯想,中國古時候這冰竹紋細木窗格裡頭當然不會像這樣鑲上玻璃,而是要糊上透明的輕紗,「畫堂人靜雨,屏山半掩余香裊」,裡面的主人,難道正「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福斯特就試圖敲門帶我去造訪那位主人,他說這位房主也許是在中國居住過一段的人士,也許會說中國話,我們雖是不速之客,估計他也能熱情接待。我阻止了他。我到德國畢竟應該把了解德國的文化風情放在首位。穿出小


  巷,迎著午鍾,我讓福斯特帶我去細細觀賞當地的哥特式古教堂。


  晚上和福斯特用大而厚的玻璃升痛喝啤酒促膝談心,從我在那小巷裡對冰竹紋窗格的反應,說到人與母語文化那不可割裂的相融為血肉的深切關係,又說到真正進入非母語文化之困難。福斯特精讀過《紅樓夢》的德語譯本,又苦攻過中文原本,誠心誠意地想進入曹雪芹所營造的那個審美世界,可是到頭來還是隔膜得很。且不說書中那些詩詞歌賦的妙處他難以領會,就是像書里賈母在瀟湘館里大講軟煙羅、霞影紗,用那樣的材料糊窗子如何能與窗外「鳳尾森森」的翠竹相得益彰那樣的段落,我讀來覺得興味無窮,甚至有時會徑直翻到那幾頁,一邊聽著《空山鳥語》的古箏曲,一邊重溫雪芹文心所織出的錦繡文章,一誦三嘆,會心莞爾;福斯特呢,則坦言閱讀那些段落於他來說只是「學習之苦」,幾無樂趣可言。不過,福斯特盛讚漢語的奇妙,像「照花淹竹小溪流,鈿箏羅幕玉搔頭」這樣兩句詞,寥寥十六個字竟表達了三種自然景色和三種人文景象,並且將它們整合為了一個完整而深邃的詩境,的確了不起!但細究「玉搔頭」這種中國古代婦女的頭飾的名稱來由,以及唐詩宋詞里這件經常性道具所表達出的意蘊,福斯特就承認只能從理性上努力認知,審美情感是難以調動的了。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1
  說到德國人難以欣賞《紅樓夢》,福斯特就問我,你們是不是也難以欣賞施托姆?我說哪裡呀!生於1817 逝於188 的這位德國小說家、詩人在20 世紀30 年代就介紹到了中國,他的小說《茵夢湖》有多種中譯本,既有文言文的也有白話文的,中國人讀過的很多呀!他進一步問我,你自己很欣賞施托姆嗎?我只好承認,只是懂得他在德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也能理解他那描寫包辦婚姻造成的愛情悲劇的《茵夢湖》為什麼在蘇曼殊、魯迅他們那個時代能引起中國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那樣強烈的共鳴,但是,到了現在,坦率地說,再讀,就覺得內容並無驚人之處,主題過時了;文本雖然抒情味濃釅,寫景細膩,但人物似乎寫得扁了些,節奏也緩慢。福斯特就嘆口氣說,這都是因為你不能讀德文原著的緣故啊,施托姆把德文寫得那樣好,必須讀原文才行!我就笑說馬上學德文,學好了立刻精讀《茵夢湖》。福斯特就說,你就是能讀德文,怕也只是像我讀《紅樓夢》一樣,因為那文字里的文化底蘊,可不像潛水那樣,背上氧氣瓶套上鴨蹼,跳進去就能攬勝取寶的!


  先旅英又旅美的劉索拉從音樂入手,努力地去進入西方文化,結果她得出了一個極而言之的悲觀結論:文化不可交流。音樂使用的五線譜還屬於人類共享符碼,文學使用的是各自的母語,尤其是中文方塊字與西方拼音文字之間的差別,真是太大了。知其不可而仍汲汲孳孳鍥而不捨地為文化交流嘔心瀝血,單以文學而論,則各民族的翻譯家、研究者們實在令人肅然起敬。


  前些日子福斯特來華,我帶他參觀一處中國院落,那院子里大概曾住過德國傳教士,在一隅的舊屋牆上,還保留著一扇洋氣的窗戶,其實也無非是窗戶上半截呈尖拱狀,因此那朝外向左右打開的窗扇形狀也就比較特別,我看到不以為奇,福斯特卻喊出聲來:「呀,蝴蝶窗!」他隨之告訴我,施托姆的小說里,常常寫到這樣形狀的蝴蝶門和蝴蝶窗,有時並不特別指名是蝴蝶形狀,但德國讀者一讀到那裡就會產生出相應的聯想,而那樣的合起來上部如蓮瓣、打開后像蝴蝶翅膀般外直內弧的窗扇,伴隨著一般德國人的生死歌哭,已融入了他們的文化血脈……


  輪到我請福斯特喝燕京啤酒,再次促膝長談,我們互相深究:在德國看到中國窗時我的興奮,與在中國看到德國窗時他的激動,說明著什麼?我們畢竟都是各自母語文化的產兒,再怎麼交流,也別指望換一身客語文化的血液!但我們又都渴望著補入客語文化的精華,以使自己更睿智更通達,因此,他決心再加把勁,努力進入冰竹紋的中國文化之窗,而我呢,也願意努力去領會德式蝴蝶窗里的妙諦。正是:把酒話文化,交流意未休!


  你也是「綠的」嗎?


  主人用小轎車把我從法蘭克福送往古姆斯巴赫。小轎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馳。儘管已經入冬,公路旁仍是一派墨綠的景象,那主要是密佈於路旁丘陵上的針葉樹所顯示出的鬱郁生機。有時高速公路就如同少女秀髮中的發縫一般,緊挨著路邊便是真正的森林。高速公路旁自然豎立著許多的圖示牌,其中有一種很特別,那上頭畫著一隻揚起前蹄的跳鹿。我不禁問主人:「這牌子意味著什麼呢?」


  「這是讓我們開車小心的野鹿。」


  「難道在靠近森林的公路旁還會有這麼大的野生動物嗎?」


  「怎麼沒有?我就碰上過好幾次。


  「它們不怕汽車嗎?」


  「當然還是怕的。所以在公路旁豎起這樣一些牌子,讓我們禮讓。」


  「禮讓?對野鹿禮讓?」


  「當然。如果不管不顧,軋死了橫過公路的野鹿,那不但會被警察追究,也會


  遭到社會輿論的譴責。」


  我本想再問一句:「為什麼?」但思路很快追上了主人的見識,便把已經蹦到


  嘴邊的問題又咽了回去。


  望著平整如常的公路,望著公路旁保護得非常好的森林,望著車窗外不斷閃過的畫有跳鹿形象的牌子,我不得不佩服聯邦德國在環境保護方面所取得的良好成績。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1
  我乘火車從科隆去往維爾茨堡。乘火車旅行的人不多,我幾乎一直是一個人坐。在一個有六個軟座的包廂里。


  火車有很長一段路是沿著萊茵河一側向前行駛。我貪婪地欣賞著窗外的景物。原來我分不大清西歐和美國在文化上的差異,經過在法國和聯邦德國的旅行,再回想我從照片上、電影中見到的美國典型景觀,我悟出了其中某些重大的差異。西歐人,特別是知識分子,一般都不喜歡以摩天樓和強烈的聲光色電為標誌的美國文化,比如我從火車車窗所望見的聯邦德國的城鎮鄉村的景象,幾乎沒有什麼高聳入雲的大廈,也絕少方盒子形的建築,基本上都是些至多不過四五層的古色古香的尖頂房屋,或裸現出木結構的樑柱輪廓,或裝配著繁複的圓雕或浮雕,或以卷藤般的鐵制柵牆和燈座傳達出一種特異的情調,或以圓尖頂上的風信雞或風向旗象徵著一派古拙的情趣……這些古董般的建築群,據了解,其實絕大多數都是近30 幾年的新建築,因為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聯邦德國的許多城鎮幾乎都被炸成了廢墟,戰後的聯邦德國在重建家園的過程中,這種盡量「復古」的思潮佔據了上風。因此,除了法蘭克福等少數城市建設得稍帶「美國味兒」外,大體上都採取了經過詳盡的調查研究,一幢幢、一片片復原到戰前最佳景觀的建設方法。當然,新修築成的這些房屋外表上看起來是古董,內部的裝修和設施卻是完全現代化的。


  我安坐在舒適的座位上,悠然地望著窗外掠過的一幅幅活的圖畫,說實話,我分不大出哪裡是城市,哪裡是鄉村,當然,有的地方車站比較大,房屋比較密集,但那樹木、草坪和經冬猶存的花壇也頗富野趣,有的地方明顯地顯得房屋寥落,簡直構不成什麼街道,但那房


  屋的質量與情調同人口密集區也沒有什麼區別,顯然人們的生活水平同大城市裡一般居民也相差無幾。


  在我所見到的景物中,有兩種建築大概是真正的古董,它們一般也都顯得突出地高大雄偉,那就是修築在丘陵頂端的古堡,以及總是從大片屋宇中挺拔而出的天主教或基督教的教堂。古堡一般都闢為了博物館,教堂仍舊日夜迎接著它的信徒。


  在丘陵谷地中靜靜流淌的萊茵河,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灰藍色。一些船舷幾乎下沉得同水平面平齊的運貨船在河中靜靜地行駛。我沒有看到船上的煙囪,也沒有聽到汽笛聲或馬達聲。但從那尾部激起的浪簇可以判斷出它的行駛速度並不很慢。我不知道這些貨船用的是什麼動力。在一些靜謐的河灣處,有一些不怕冷的人在默默地垂釣,說明那河中的魚兒不會太少。我想,倘若是春夏來游,那景色定然更加優美。


  忽然有人拉開了包廂的玻璃門,進來了一位年輕人。我一時弄不清他是小夥子還是大姑娘,因為他( 或她)化裝得實在古怪。全部頭髮都染成了翠綠色,並且一簇簇放射型地從他頭部伸向各個方面,我想那一定是使用了某種膠狀物,否則頭髮怎麼能如同蠟燭般直伸著?塗著淡黑的眼圈,臉頰上用金黃色歪斜地寫著些規整的阿拉伯字碼。身上穿著一套單薄的「乞丐衫」( 是一種價值頗昂貴的故意作舊並附著許多大大小小明兜暗兜的緊身粗布衫褲),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美國乃基公司出品的蛋餅紋運動鞋,可是卻不知為什麼濺上了一些難看的水漬。


  他( 或她)上車后便安詳地坐在一隅,抱著膝蓋,兩眼發直,大概是在想心事。


  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崩克」,「崩克」們雖然裝扮奇特乃至於駭人眼目令人生畏,但他們一般並不傷害騷擾他人。


  火車上查票的來了,查票員對我和那位「崩克」都彬彬有禮,我自然主動遞過車票去請他檢查,「崩克」無票,但他( 或她)坦然地拿出足夠的錢來補票並受罰,態度一直十分平和。


  離開前西德前我在法蘭克福參觀遊覽了兩天。


  一位西德朋友問我:「你喜歡法蘭克福嗎?」


  我坦率地說:「不怎麼喜歡。這裡銀行多、高樓多,美國味兒太足。這還不算什麼,問題在於相對來說,這裡似乎比我去過的其它城市都要臟一些,亂一些,花草樹木也少一些……」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2
  他笑了。他問我:「你也是『綠的』嗎?」


  我明白他說的「綠的」指什麼。中國曾經翻譯成「綠黨」,主要是一些年輕人,他們主張一切應從維護生態平衡、保護自然環境出發,他們一直激烈地抨擊政府,並且直接干預政治,參加了議會的競選,也很有一些人成為了議員。但據德國朋友們說,他們實際上還構不成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黨,按字面直譯,他們只能稱為「綠的」而並非「綠黨」。他們也普遍存在著說得多、做得少,以及抨擊別人政策不遺餘力而自己又提不出切實可行的正面計劃這一類的毛病,也就是「述而不作」者居多。不過他們強調保持生態平衡,保護自然環境,反對各種形式的污染,確實也正中大多數國民的下懷,因此響應者甚眾,勢力也日 漸雄厚。因為法蘭克福相對來說污染問題比較突出,「臟、亂、差」的陰暗面較多,所以「綠的」分子也最活躍。當然,「綠的」分子在裝扮上也絕非像那位「崩克」,連頭髮也染成了綠的。


  我笑著對德國朋友說:「從呼籲加強環境保護這一點來說,我確實也可以算是一個『綠的』。」


  1990 年11 月


  秋水伊人


  四年半過去了,你還記得嗎?當我乘火車抵達維爾茨堡時,你從月台上迎著我走來,用純熟的普通話問我:「您是從科隆來的劉心武先生嗎?」我很高興,通過間接又間接的關係,來到這人地生疏的聯邦德國( 前西德)小城,能不經四顧探詢,甫下車廂便有人接應,微笑是那樣真誠,聲音是那樣柔美,語言上又不感到阻塞,這在中國叫做「吉人自有天相」……


  我們一邊往車站外走,一邊交談。你告訴我,是維爾茨堡大學漢學系派你來接我的,你已學了5 年漢語,雖然還沒有到過中國,但我判定你起碼在口語水平上已達到優秀。你認為這確可引為自豪,特別是為維爾茨堡大學自豪,因為該校的漢學淵源及水準,不僅在聯邦德國,在整個西歐,乃至在更大的範圍內,都是「夠份兒」的,眼下該校正與法國巴黎第七大學合作,進行一項研究總計5485 卷的明刊《正統道藏》和《萬曆續道藏》的學術工程,其


  第一步,便是將這5485 卷經書的所有語彙用電腦梳理分類比較註釋以利理解與探究道教的全部奧秘……聽你介紹我已頗感吃驚,後來我進你們大學圖書館的東亞圖書藏書庫,被引到整整一列長達40 米高達5 層的書架前,並被告知那便是不止一種版本的《道藏》時,就真的只能用「驚心動魄」4 個字來形容那場面和自己的心情了。在那浩瀚的道教經典中,我只讀過


  5000 字的《道德經》,因此,倘若你們正兒八百地要同我討論「道」,以為我既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一定對自己民族唯一成型的宗教道教及其理論能「頭頭是道」,


  那我可就在露大「怯」了……


  當我們走出車站,坐到你開來的小轎車中時,我問你:「你一定有漢名吧?你的漢名是怎樣稱呼的呢?」你微笑著告訴我:「葛伊莎,『諸葛亮』的『葛』。『秋水伊人』的『伊』。『莎士比亞』的『莎』。」我不禁大為佩服——「秋水伊人」的「伊」!即使是如今中國的大學生,怕也不是個個都知道「秋水伊人」這個語彙吧!


  葛伊莎,四年半過去了,我仍時時回想起你陪我暢遊如詩如畫的維爾茨堡的情景,我們在市區豪華的宮殿中仰觀絢麗的穹窿畫,在山頂神秘的古堡中想象古時的火炬與吶喊;在有著一尊尊高大雕像的主教橋上徜徉,在河畔綠藤縈繞的咖啡館里坐在高腳凳上呷濃濃的咖啡……


  葛伊莎,通過與你們這些熱愛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的西洋人接觸,其中包括政府的文化官員,大學的教授乃至於你這樣的學了中文但尚未謀到合適職業更尚未功成名就的「小不拉子」( 你的自稱,虧你連這樣的「非規範中國話」也懂),我深深地理解到,固然西方的「漢學」有悠久的傳統和美好的發展前景;固然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在西方有著一陣陣漲潮似的「中國熱」;固然近七八年以來西方評介中國作家和作品日漸增多並不乏評論看好及在商業上取得一定成功的例子……但實際上,由於東西方社會制度、意識形態、價值觀念、出版機制,特別是文化傳統與文化現狀的巨大差異,使得你們西方學漢學的人仍然基本上不能靠研究、翻譯、出版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立業、吃飯,而社會上對中國的興趣也很難引導到更不可能凝聚到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關註上,所以,你們當中一部分人,特別是幾位大學的教授和研究部門的研究員,這些年來致力於將中國當代文學的論題納入教學研究的範疇,允許碩士生和博士生以研究中國當代作家作品的論文來取得學位,組織關於中國當代文學的國際性學術討論會,到處找錢以邀請中國當代作家到西方訪問,或親自動手或組織多人翻譯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並千方百計有時是相當辛苦曲折地說服出版商接受譯稿,譯本出版前後則大力組織報道和評論……該是多麼值得我們尊重、理解與感佩!

  葛伊莎,你現在做什麼呢?你當時對我說過,學中文的大學畢業生實際上幾乎是不可能謀取到與中國文學有關的飯碗的,較多的飯碗是德國企業家和商業機構為了同中國做生意而提供的,但謀取那樣的飯碗也要靠相當激烈的競爭,你競爭到了嗎?葛伊莎,我相信,不管你現在捧著一隻什麼樣的飯碗,你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興趣,是不會減弱的,對嗎?……


  1989 年春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2
  丹麥


  透明的哥本哈根


  從瑞典的馬爾默乘渡船越過厄勒海峽抵達丹麥哥本哈根時,恰好霧氣散盡,眼前活現出已從安徒生童話里熟悉的一組組古色古香的建築。細細觀察,發現那風格同我已訪問過的挪威奧斯陸與瑞典的斯德哥爾摩都不相同,奧斯陸的城市天際輪廓線比較平緩舒展,樓房大都顯得敦實厚重,頂部裝飾曲線不那麼突兀,外牆的色彩也比較清淡;斯德哥爾摩則有眾多的尖拱頂教堂,那些哥特式尖頂大都修造得十分纖秀靈妙,有的更將內部鏤空,望去仙氣盎然。哥本哈根呢?當我獨自悠閑地徜徉在暖冬晴陽下的這座古城時,我發現它的大量古典建築都顯得比上述兩個城市陳舊,外牆面以赭色為基調的居多;而且許多建築的尖拱頂都顯得比斯德哥爾摩的粗壯,線條不那麼銳利而趨於圓潤,尖頂上一般還盤繞著許多厚實的花飾,並且


  不知為什麼總愛塗上一層奶綠的顏色——那顏色大都已失去光澤,還顯現出一些脫落,但如一隻古鼎帶著銹斑反比打磨成嶄新模樣更招人喜愛,哥本哈根那些古建築群彷彿散發出一陣陣誘人幻想的香氣,左觀右望,留連之中,不禁心生彩翼。


  哥本哈根的步行商業街比奧斯陸和斯德哥爾摩都多而且連成一大片,我去時正巧是聖誕節期間,大片街區都是掛著松枝裝飾的彩鏈,上面或綴著紅心,或綴著大鈴鐺,兩旁的商店櫥窗里除了平時應市的商品陳列外,也都增添了許多的節日裝飾,有姿態各異的聖誕老人,還有麥秸紮成的彎角羊,以及裝有節日糖果的大皮靴等。雖說整個西方世界的經濟不景氣也波及到了北歐,但哥本哈根節日期間的商業步行街上仍然人流如過江之鯽,只見採購年貨的人們大包小包地拎著,出入於各商店之間。


  那天我在步行街上漫遊,偶然走進了當地一家最大的百貨商店。那家百貨店正面是古典式建築,前門外面是皇家劇院和一個裝點得優雅有致的小廣場;背面卻是現代派風格,後門通向步行街區;我從後門進到裡面,只覺得銀光閃爍,原來那百貨商店的第一層採用的是銀白和粉紅這兩種色調,顯示出一種高雅而潔凈的氣氛;我坐滾梯先到達地下層,那裡有一個大理石的噴泉池,周遭設有若干咖啡座,還點綴著若干大盆的綠色植物,有的認得出是鳳尾葵,有的叫不出名字……這時我忽然發現有些顧客的神情比較異常,似乎在側耳聆聽放音器里傳出的廣播聲,有的本安坐在咖啡座的便起身,從一旁存衣架上取下衣物離去,有的剛坐滾梯下來,也沒逛逛就又換乘上行滾梯返回……我也沒大在意,因為仍有一些顧客自如地坐在那裡呷咖啡,那些在長達二三十米的點心櫃前買點心的顧客,也大都仍興緻勃勃地在向服


  務員指要草莓派或巧克力酥餅;我在底層逛了逛又返回一樓,正往通向二樓的滾梯上踏,耳畔又傳來了廣播聲,這回用的不是丹麥語而是英語,我聽不大明白,但模模糊糊聽出是在請顧客暫且退出商店,仔細一觀望,也確有為數不少的顧客並不慌張而堅定不移地朝大廳外走去……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令我無比納悶。


  我在百貨商店二樓巧遇一位哥本哈根大學東亞系學漢語的大學生,他因為頭天聽過我在該系作的題為《90 年代中國新小說》的演講,所以認出了我來,我忙問他廣播里在說些什麼?他說在告訴顧客們:「本店五樓發生了一起騷擾事件,正緊急妥善處理中;特告知各位顧客,如顧客感到不便,請暫且離店,歡迎過些時再返回購物;我們將儘力保障每一位顧客的安全和利益;離店時顧客請勿慌張;我們為發生了這樣不愉快的事,謹向全體顧客致歉……」其中重複得最多的是頭兩句。我感到非常驚奇。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2
  我和那大學生沒有離店,我們又同往地下層,坐在噴泉邊喝咖啡。我問他百貨店何以要進行這樣的廣播?他說這是他們丹麥的一種社會公德,便是凡涉及私人以外的公共事務,必須具有透明度,人們應享有無可爭議的知情權,所以百貨商店五樓發生的騷擾事件,儘管範圍不大,不一定波及到其他部分的顧客,卻必須及時向全體顧客報告,並建議他們作出暫時離開的抉擇,以利安全;但顧客知情后也可自主作出並不離開的決定……


  我感到自己的思維定勢,與他們丹麥人很不相同。比如我就覺得,至少應考慮到百貨商店裡有例如我這樣的「外賓」,明明是一樁事關「國格」的騷擾事件,涉及範圍又並不大,並已及時處理,為什麼要把醜事張揚出來,使我這樣的「外賓」也知道了,提供給我一個向外宣傳「丹麥首都百貨商店有醜聞」的機會呢?這事本應保密才對,至多事後出份「內參」,絕不應採取此種辦法公開。


  我們還沒喝光一杯咖啡,廣播又響起來,這回是宣布五樓的事件已全部妥處,希望顧客們安心購物,並感謝留下的和返回的顧客們對他們商店的合作與信任……


  後來我同那大學生漫步到哥本哈根市議會前面的廣場,廣場周遭全是古典式建築,廣場中豎起了一株高及三層樓的大聖誕樹,綴滿彩燈;市議會大廈有一座高聳的塔樓,塔樓下馬路當心有一座兩個天使共吹一把雙頭號的銅雕,那雕像也漆成奶綠色,不知為什麼丹麥人自古以來就那麼喜歡赭石和奶綠這兩種顏色,這兩種顏色其實最不具有透明感。


  北歐的冬日,下午四點鐘天便黑了,到處閃爍著霓虹燈和燭焰的光芒。大學生帶我去參觀市議會,他說可惜已然休會,否則可以旁聽辯論,而且每一個丹麥公民都可要求調閱除國防機密以外的所有政府卷宗,從最低一級至國家政府一級的行政機構都不能拒絕。我聽了頗感困惑,便不由得問道:「你們的政府就真那麼透明么?」他介面便答:「哪裡!……」他舉出一個例子,說丹麥移民法規定得很清楚,已移到丹麥的成年人在一定年限后可接自己的子女到丹麥團聚,但他們的首相,就將一批泰米爾人移民的子女要前來丹麥同父母團聚的事壓了下來,且不告訴丹麥國民……議及此事,他竟滿臉濺朱,一副憤憤然的模樣,我心裡頭不禁更加吃驚:眼下你們丹麥不是經濟也不那麼景氣么?一些年輕人不是對移民來多了搶了他們的飯碗耿耿於懷么?怎麼為幾個泰米爾人小孩子來丹麥的事,你就能對自己國家堂堂的首相如此不恭不敬、不依不饒?


  說實話我鬧不清他們丹麥人的許多事兒。比如他們舉行公民投票,競以多數否定了關於歐洲統一的馬斯特里赫條約,問那大學生,他說他倒投的是贊成票,但他理解投反對票的人的想法,反對者主要是怕大歐洲的形成會扼殺了丹麥自己固有的民族特徵,比如丹麥語,那時不僅外國人絕不會再來學,就是丹麥人自己,年輕的一代不也要漸漸生疏起來么?可這種想法又怎麼同接納泰米爾移民的子女來丹麥定居協調起來,殊不可解。但不管怎麼說,我喜歡沒有霧氣籠罩的哥本哈根。在市政廳廣場一側,馬路邊上有一個比公共大巴士高大的自行車模型,原來那是出租自行車的地方,無人管理,租用者自己往投幣箱里交費,推起一輛騎到城市任何一方,不用送回原處,只要擱放到那一方的租用點上便行了。這裡確給人一種童話世界的感覺,儘管有魔鬼搗亂,但你應堅信美麗的公主終會與追求他的鄉村小夥子結婚。


  回到北京不久,便看到我們報上刊出消息,丹麥首相已因「移民醜聞」引咎辭職了。不管怎麼說,這透明度不招人討厭。我不禁回憶起在哥本哈根漫步的那些時日,啊,那些高聳的奶綠色尖拱頂,啊,那些浮遊在湖水中的白天鵝,啊,那海濱永恆撐坐著的美人魚銅像……


  哥本哈根,留給我一個透明的夢。


  1993 年2 月13 日


  洋哥哥偏尋根究底


  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真是一個童話世界,尖頂花檐的樓房上,連長腰犬形狀的水筧也彷彿在講述著奇妙的故事,可是同北歐其它地方一樣,當地的「食文化」似乎並不怎麼發達,人們的想象力不大朝那個方向發展,要想擺脫單調與清淡的食品,到頭來你還得找一家中國餐館,以慰朵頤。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3
  話說那天我在哥本哈根城內的淡水湖邊,坐在長椅上望了一陣在湖中游弋的天鵝,又沿著湖畔林蔭道漫步良久,身心大暢之餘,忽覺有進食的必要,於是我乘地鐵到達鬧市區,覓到一家門口掛著中國宮燈的餐館,走了進去,進去一看,吃了一驚,一是因為那餐館的內裝修「全盤中化」,而且在使用中國工藝美術品布置廳堂方面,達到堆砌煩瑣的地步;二是金髮灰眼的堂倌笑面相迎引座時,我一瞥之中,只覺偌大的廳堂里,似乎只有我一個食客,生意竟如此清淡,頗出我意料。


  落座到一處由擺滿仿古玩器的多寶格隔開大堂的雅座上,堂倌遞過大如報紙硬如薄鐵印製精美的菜譜,除了丹麥文,還有英文,我也不知都開列著些什麼菜式,只是看清了價格,對於我來說,都貴得可以,不過既已落座,也就不惜破費,我讓他先給我上一壺菊花普洱茶,點什麼菜且再說。


  堂倌取茶去了,我正琢磨菜譜,忽聽有人招呼:「劉先生……」抬頭一看,一位似曾相識的洋小伙兒,微微躬身,禮貌地來與我搭訕。


  原來我頭兩天在哥本哈根大學演講時,他曾來聽過,坐在頭排,那細高的身材,寬闊的額頭,還有粗糙而淡白的金髮,特別是一雙深凹的灰藍色眼睛,都給我留下了印象,我遂請他坐下,攀談起來。


  他並非哥大的學生,而且根本不是丹麥人,他是德國人,已從德國一所大學的漢學專業取得了碩士學位,目前是在作博士論文;因為他的女朋友是丹麥人,且在哥大攻漢學,所以他跑到哥市來小住,那天聽我演講,屬「聽蹭兒」性質。


  他漢語普通語說得很好,自稱漢名為麥思墨,在先秦諸子百家中,獨尊墨子;我問他博士論文是不是關於墨子的,他說碩士論文已作過關於墨子學說的題目,現在的博士論文,是語言方面的;我問他是個什麼樣的題目,他從容地答曰:「我正準備的論文是:《漢語中關於烹調的動詞的研究》。」


  說實在的,他報出的題目讓我吃了一驚。


  我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一生得益於中國烹調自不消說,但我卻從來不曾琢磨過,中國語言里究竟有多少關於烹調的動詞。


  麥思墨拿出一個拍紙簿,厚厚的一沓紙上,搜集著一大堆中國話里的烹調動詞;他說今天機會真是難得,能在這家餐館巧遇我這樣一位中國專家,他忍不住要「不揣冒昧」,向我求教了……


  我翻閱著他的拍紙簿,滿眼跳動著雖然熟悉卻從未如此集中的烹調動詞:炒、烤、爆、燉、炸、燒、熗、烙、燜、熘、煸、烘、焯、灼、焙、燎、煉、炙、煲、烹、煮、蒸、煎、熬、熏、汆、涮、澆……


  他解釋說,這些還都只是直接與火上操作有關的,尚不包括涼拌腌漬等方面的動詞,而且也都僅是單音的,像「清蒸」、「勾芡」等雙音節以上的另闢專節分析,當然也基本上都是普通話里的,方言中的暫不涉及;至於在實踐以上的烹調手段時所採用的技術性動作,如拿、取、洗、拆、切、割、磨、攪、鏟、顛、按、轉、翻、叉等也另外再算。


  他請教我的問題接踵而至:「燉和煲的區別在哪裡?……是不是加水后,把單一的東西弄熟叫煮,而把多樣的東西混合弄熟就叫熬?……您認為中國人的烹調術里,有哪些體現出典型的道家精神?……您認為同樣用小麥磨成麵粉后,弄熟的辦法,西方人用烤,中國人用蒸,這裡面是不是體現出了兩種文明的根本性分野?……」


  麥思墨對中國烹調動詞的研究,真達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我無端地想到了《紅樓夢》里的回目:「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其實我們中國人對煮和熬的定義界定得並不那麼嚴格,說煮粥熬粥乃至煲粥都行,誰知這位洋哥哥偏是個死心眼兒,非把這幾個動詞掰拆開不可。


  我盡量回答他的提問,同他作些討論;堂倌見我們用中文對話,一旁恭立良久,為了使麥思墨獲得準確的概念,我想點一道水煮牛肉,但該餐館並無此菜式;像熗白菜、焯芹菜等堂倌根本是聞所未聞;不過他們備有三鮮鍋巴,這道菜可討論的內容頗多,麥思墨說由他來付這道菜的款,我也同意;後來我點了螞蟻上樹和回鍋肉,還有粟米湯,在哥市能做出這些菜來,也算難為他們了——當然,端上來后,色、香、味都不敢恭維,很像麥思墨說的中國話,遣辭造句都無可挑剔,但聽來總還是有點怪腔怪調。

  麥思墨用筷子不成問題,餐后除三鮮鍋巴由他單獨付款,另外的,粟米湯他沒喝,由我單付,其餘的我們分攤,西俗如此,堂倌耐心地開出兩份賬單,分別交給我們兩人,所找零錢,我們都放棄,作為小費;我因多次到西方訪問,早已不以此種「算細賬」的作法為怪。


  麥思墨自言他之所以常光顧這家餐館,正是為了把論文寫好;這家餐館價格居高不下,他之能以破費,是因為得到某基金會贊助,也就是說,竟有人給他錢,來鼓勵他寫這樣的論文,作這種「中國學」的學問,他也曾要求到灶房間參觀,乃至打工,以有更深入的體驗,但都為老闆拒絕,他就是付錢觀摩,也不行。


  我們走出時,整個餐館里也不過只多了三兩桌食客,我真不知那老闆何以維持。


  分手時,我忍不住問:「你們搞這種研究,到底有什麼用呢?」


  麥思墨揚起眉毛,彷彿我這問題很是古怪,令他始料不及,他側頭反問我:「有什麼用?……為什麼……要用?……您是說……讓誰用?……我們……並不是都要馬上拿來用的呀!難道一定要像——比如說筷子那樣,拿在手裡就用的嗎?」


  這次哥本哈根的奇遇過去好久了,可是我對西方人如此搞他們的「東方學」、「中國學」,仍在納悶。


  1994.6.11 綠葉居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3
  法國


  綠色紀念碑


  ——巴黎書簡


  親愛的朋友,我已從南特回到巴黎。


  十多天以前,當你在北京天竺機場送我來法國時,你曾叮囑我:「一定要把對南特的印象,詳細地告訴我們。」


  好奇心是一種健康的心理。越是以往知道得少的,就越容易好奇。


  當我得知我能有機會訪問法國南特市時,趕忙把法國地圖找來查看,坦白地說,足足用手指頭在地圖上摸索了兩分鐘,我才終於認清了它的位置——在法國西部布列塔尼半島的下端,盧瓦爾河最下游,瀕臨大西洋。


  從北京起飛,途經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沙加、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法蘭克福,終於到達巴黎的戴高樂機場。以後,一見到我國大使館的同志,我便問他們:「南特是怎樣的一座城市?」


  使館一共來了三位同志,竟有三種說法。一位說它是法國幾大名城之一,一位說它不過是只有一條大街的小城,另一位用慎重的口吻估計說:「大約是一座沒有什麼特色的中等城市。」


  這也不奇怪。使館很多年都沒有人去過那裡,頭年文化處一位同志去了一下,但只呆了一天,所獲印象不深,也就沒有把信息輸送給大家。就是華僑,南特也不多,據說把大人小孩全都算上,持有我國護照的,不過四十來人。近幾年倒是陸續去了十來個留學生、研究生和進修人員,但幾乎都是搞理工的,南特究竟如何,恐怕他們即使回了國,也沒有興緻來向大家形容。


  中國作家去南特,我大概是頭一個吧。親愛的朋友,我盡量把對它的印象如實地告訴你們,不過,我輸送給你們的這些信息,究竟能不能使你們多多少少加深一點對法國社會的理解,實在是沒有把握。


  試一試吧。


  凡事總願試一試,該不是缺點吧?好奇心加試一試,也許會導致犯錯誤。但故意搞破壞和在探索中失誤,實不能混為一談。前者是我們「四化」成功之阻,後者是我們「四化」成功之母。


  從巴黎乘四小時火車,抵達了南特。把行李撂在了旅館以後,立即走向街頭。南特,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座城市?


  從旅館服務台拿到一張南特地圖,附有若干「典型場景」的彩色照片,並有文字說明。據那文字說明,南特市內有二十五萬六千多人,以我國的觀念而論,自然不過小城而已,但在法國,它的人口卻排在各城的第六位,所以似乎也不能小覷。


  主要的大街確實只有那麼一條,但中等街道和小街卻蛛網般交錯,似乎向四面八方伸延頗遠。有點像縮小的巴黎,也有帶銅雕和噴泉的廣場,也有帶尖頂的天主教堂,也有酷似巴黎OPERA 的劇院……甚至那座現代派的摩天樓「布列塔尼大廈」,也彷彿是巴黎「蒙帕那斯大廈」的投影——只不過都按同一比例加以了縮小。滿眼所見的建築物大都是五十至一百年前所造,樓層不高,最高的一層牆體與屋頂呈弧面相連,使樓窗凸現出來,窗邊充滿卷渦、藤葉一類的浮雕,據說是「路易十五式風格」;但顯然內部都改裝成現代化的了,底層的商店更一反古典式的繁瑣與沉穩,門面幾乎一律採用鋼化玻璃結構,不但盡量突出摩登的廚窗,也以能從門外透視店內景象為時髦。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4
  在中國,商店的霓虹燈要入夜才亮,而且幾乎一律採取玻璃管彎成的形式,顏色則大紅大綠居多,南特同巴黎一樣,白天商店內外的光電設備也往往不息地閃亮,玻璃管彎成的形式已存留不多,有的以透光不透明的玻璃匣構成,底色多乳白、橙黃;有的以「掃描」方式不斷重現店名、圖案及宣傳字句;「正色」很少而中間過渡色頗多,總體的印象是沒有桃紅柳綠式的俗艷而趨於銀輝冰瑩般的雅奢。


  法國近來經濟的蕭條,在南特也是一目了然。超級市場固然顧客不少,但那是為「過日子」而進行的匆促購買;凡有獨立門面、僅管一類商品的商號,進內購物的顧客寥寥無幾。透過亮閃閃的櫥窗和門扇,往往只見確實華美精緻的商品中間,呆立著無所事事的店員;偶爾瞥視一下櫥窗中陳列品的價碼,也就不難理解何以無人問津—— 一隻超薄型的打火機可以標價一千法郎;一條式樣新穎點的腰帶標價三百法郎,還不一定是牛皮製品;好不容易在一個微笑的木製Madame( 太太)身上發現了僅為一百法郎的貨簽——難道「她」那件剪裁特殊、縫製精巧的上衣竟那麼便宜嗎?啊,再一看,看清了,原來一百法郎所指的不過是「她」肩上的那條未見多麼出色的披巾……路上的行人們步履匆匆,幾乎沒有一位有我們這種「蹓大街」的雅興,他們從以金銀色為主,水晶感十足的燈具店櫥窗前走過,從陳列著幾十種香水並帶有誘惑性廣告的化妝品商店門前走過……他們穿過城中著名的「商業走廓」:上有浮雕裝飾的穹窿、下有圓雕點綴的大理石台階,旁邊眾多的商店似乎都在以閃亮的門面和斑斕的樣品向他們召喚……然而只聽他們的鞋跟一路咯咯作響,絕大多數甚至連瞥視一下那些店鋪樣品的興緻都沒有,徑直向著他們生活中的下一個環節冷然而去。


  購銷兩方面都明顯地表現出獃滯。不過,說實話,完全沒有貧困的景象。巴黎給我的感覺,是宏大中不免有雜亂之感,而且繁華處與陳舊處對比度頗大,地鐵中彈奏電吉他的賣唱者、街角裹著阿拉伯式長袍的北非流浪漢、夏洛宮廣場上追著遊人兜售塑料飛鳥的黑人……這類明擺著的「陰暗面」,在南特我都沒有遇見過。


  後來,有一天,我與同行的陶玉珍在城中散步時,半認真半開玩笑地約定:我們要找到南特的貧民窟——我們見到比較狹隘、比較僻靜的街巷便往裡鑽。結果,很遺憾,我們未能找到那種足以滿足我們特定心理的景觀,並且後來我們才知道,越是那種「小街小巷」,越居住著地地道道的富人敢情那些爬滿藤蘿的古舊小樓遠比門面光潔的新樓高級,要去接近南特市的低收入者,我們反倒應向那相對來說是熱鬧和寬闊的地方去找——後來我們經留學生幫助也終於找到了,在一所類似北京東風市場那麼大的超級市場旁邊,有幾塊巨大的草坪,雖已入冬,那顏色還鮮綠鮮綠的,草坪后是一棟棟灰白色的居民樓,樓窗是鋁合金的,依稀可見窗內的紗簾和盆花,據說那便是所謂的「低租金成套出租的單元住宅」,是市政府專為低收入者建造的,望著那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象,我們只能承認,要透過現象去剖析本質,看來套用現成的、簡單化的公式確實不靈。


  南特的居民們對他們的城市滿意嗎?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居民,因而也有各種各樣的情緒。


  在我接觸到的南特人中,有的就對南特的現狀非常不滿。


  一位「白領女士」憤憤地對我說( 當然是通過翻譯):「南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不景氣——失業的人越來越多,商品一個勁地漲價,聽說連大學生的伙食費也要從八個法郎一餐再漲到十個法郎一餐,真丟臉!」


  大學生食堂的飯票漲價,這確實是一樁丟臉的事,對於法國人來說,自從啟蒙運動之後,二百多年來他們引以自豪的事情之一就是對國民教育的高度重視。法蘭西高等師範學院是牌子最硬的高等學府。羅曼?羅蘭等文學巨擘都以持有它的畢業證書而倍增榮耀,中小學教育早實行免費,大學的註冊費一貫極為低微,而且大學生的伙食概由國家補貼。在南特我有意隨進修生去南特理工學院的大學生食堂吃過一餐,進食時可自選一盤冷盤( 如生菜色拉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4
  或火腿色拉)、一盤熱菜( 如義大利奶油通心粉加豬排,或炸土豆條加茄汁煎魚)、一缽熱湯、一杯酸奶或一份果凍,麵包片隨便拿,這樣一份食品,一般大學生( 包括外國留學生)收八法郎一張的飯票,進修生和助教以上的職工收十六法郎一張的飯票,據我同街上飯館的價格比較,實在便宜之極,因為即使到街上的快餐館去,一份「熱狗」也要七個法郎,一份「美國三明治」( 切開的圓麵包夾生菜和肉餅)便要十六個法郎;但人們的不滿也有道理:去年大學生一餐的飯票還僅僅是五點八法郎,隨著法郎步步貶值,今年年初便升到了八法郎,


  而這竟仍不是極限,看樣子確實不久便會漲到十法郎,難怪在我們步出大學生食堂時,在自由揭貼的告示牌上便有一幅不小的漫畫,漫畫邊寫的是呼籲大學生們為抗議飯票漲價而上街遊行的口號。


  親愛的朋友,你知道我和同代的一些作家的共同缺點,是太容易偏頗和太愛輕易下結論,臨行前我們的一次促膝長談中,你曾叮囑我對赴法后的所見所聞所感一定要多消化消化再下斷語,我覺得你的意見非常中肯,而且,我在南特種種經曆本身,也容不得我以一種簡單化的方式對事物作出輕率的判斷。


  即如那位憤憤然的「白領女士」,因為她毫不留情地抨擊了南特以至法國的現實,按一種我們習慣了的簡單化邏輯,很容易在心目中把她封為一位「進步人士」,但通過已在南特居留了四年的留學生的進一步了解,原來她不過是一位典型的資產階級議員,她的觀點,主要是怪現在法國當權的「左翼力量」——即密特朗政府,把法國的經濟搞成了一團糟。


  對於法國的政治、經濟詳情,我至今仍然缺乏明晰的了解。法國經濟上目前出現的問題,是否能一概歸咎於本屆政府,顯然不能聽信她的一面之詞。不過在南特,「白領女士」這派力量已佔了上風,新近的市政府改選中,他們已獲勝利,新任的市長,便是他們一派在當地的首領。


  在南特市政府舉行的一次酒會上,新任市長在眾多來賓中首先把他們三位來人民中國的文化界人士請到前面,並贈我們每人一枚古色古香的銅鑄南特市城徽,舉杯歡談中,極表對人民中國的友好之情。也就是在這次酒會上,一位當地的學者對我說:「在法國,南特是以保守而著稱的。」他說這話時並無任何愧疚之意,反倒透露出幾分自豪。法國人就是這樣,他們認為「保守」或「激進」都不失為一種值得尊重的姿態,你自詡「保守」或「激進」聽便。


  在南特,我禁不住常把眼前的景象同在巴黎的感受相比,我覺得南特也確乎是那麼一座以中資產階級為主的富裕而保守的城市。在巴黎,當我在協和廣場和巴士底廣場上行走時,心情確實非常激動。想到二百多年前,法蘭西人民敢於把路易十六皇帝和他的皇后,在現協和廣場那裡送上斷頭台,並且能把象徵封建皇權威嚴的巴士底獄,一座巨大的堅固的城堡,拆得連一塊磚頭都不剩,並在那夷平的廣場上,建起頂端立有展翅奮飛的自由女神銅像的高高石柱,真不禁欽佩法蘭西人民那種徹底的反封建精神!然而,在南特,那市中心噴泉輝映的廣場,卻依舊叫作「皇家廣場」,這還不算,有一天我們散步到另一廣場,格局與巴黎巴士底廣場頗為相像,廣場中的高高石柱上也聳立著一尊銅像,仔細望去,絕非展翅欲飛的自由女神,而是一位細瘦的古人——一問,掃興之至,竟是路易十六的銅像。據說是1789 年資


  產階級大革命后,法國城市廣場中唯一保留的一尊這位斷頭皇帝的鑄像,而那廣場的名稱,也至今仍保持著「路易十六廣場」這樣一個「保皇」的稱謂。親愛的朋友,說來更讓你敗興——我們下榻的那座雙星級旅館,設備、服務都頗佳而且宿費不算昂貴,但名稱卻叫「柯洛尼茲」,意譯的話,便是「殖民地旅館」——你看,在法屬殖民地已所剩無幾的今天,特別是在人人聞「殖民地」而厭惡的世界潮流面前,南特的這家旅館竟然還在心平氣和地沿用前名——我問過侍者領班,他說他們老闆並非主張殖民主義,之所以不改舊名,不過是習慣而已。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4
  習慣習慣,習以為常,慣而不改,這便是保守。南特市的這股執拗的保守勁頭,你說我能喜歡嗎?


  話又說回來,所謂南特的保守,只是就它的社會心理所構成的平均值,相比於法國別的地區而言,其實南特也有許多並不保守的人士,在一次招待會上,我就見到一位個子矮小、皮膚偏黑、衣著樸素、上唇上汗毛頗重的女士,她是該市一個劇團的成員——看來她既是經理也是導演又兼演員,她聽說我頭天剛同新任市長干過杯,不禁冷笑道:「啊,那個老頑固,糟糕透了,一上台就迫害我們!」


  面前是一位遭受「老頑固」迫害的人士,而且從她那樸素的衣衫和短髮素麵的外貌上看,很可能是我們概念中的「下層民間藝人」,我不禁頓時肅然起敬。忙通過充當臨時翻譯的留學生問她:「市長怎麼迫害你們呢?」


  「他一上台就削減市政府對我們的補助,讓我們沒法維持,這等於對我們實行禁演!當然他找了個借口,說我們新排的一齣戲敗壞道德——說穿了吧,他玩的其實是政治把戲,他懷疑我們劇團被共產黨所控制!」那女士激昂得滿臉通紅。


  這回果真遇上了一位左派人士,即便那位市長對她的懷疑毫無根據,她的「左傾」可是一目了然。我都有點為頭天跟那位市長碰杯而臉紅了,對眼前這位遭受保守勢力打擊的左派藝術家給予道義上的支持,難道還該有所遲疑嗎?


  但畢竟還是再打聽清楚一點為好。我問那出等於遭到禁演的戲叫什麼名字,是什麼內容。


  她立即說出了戲名,留學生翻譯給我聽,那齣戲叫《肚臍眼以下》。


  她還在那裡講述戲的內容,我卻愣住了。


  幸好我還沒有向她表示道義上的支


  持。《肚臍眼以下》!乖乖!


  但她和在當中翻譯的留學生都沒有覺察出我的心理變化。她講完了,留學生譯給我聽:「那個老頑固,其實他連我們的戲看也沒看,光聽了聽個名字就給我們定罪!我們的戲其實再嚴肅不過,是把一系列著名文學藝術家的作品片斷,聯在一起演出,其中包括莫扎特、波特萊爾、米琪爾、貝蓋特、維廉? 博洛斯、布科夫斯基等人的作品……」


  那女士揚著下巴,等待著我的反應。


  親愛的朋友,你說我該跟她說什麼呢?我只覺得法國的事情太複雜。對於我們無從辨析的是非,自然不好輕率表態,於是我只好微微一笑,轉換話題,同她扯些別的。我深感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還是太少,而自己所應當深入了解和理解的東西真是太多。這似乎也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我當然不會改變我的基本立場和觀察、分析問題的基本方法,但我學會了慎重。


  有一天我們去電影院看電影,拐過街角,迎面樓牆上突然顯現出一條標語——他們寫標語不用排筆,而是用噴漆的噴筒那類東西往外噴顏料——墨藍的字母很不規整地排列在一起。經問翻譯同志,才知道那標語是「法國人滾出南特!」乍一聽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難道南特不在法國、南特人不是法國人嗎?但後來找了解情況的留學生一問,才知道幾十年來南特一帶一直有一種地方民族主義者在活動,他們自認是「布列塔尼人」,認為布列塔尼半島一帶包括南特市都應當獨立成為一國,而「法蘭西人」則應「滾出」這個地區去。持這類觀點的人雖然極少,但他們有時會生出令人叵測的事端,這也構成了南特表面平靜生活中的一種潛在的威脅性因素。鑒於此,我們同行的幾人又一次互相叮囑隨處都要小心。


  我們從國內出發前,已有近期曾去過法國的同志告誡我們,在公共場所活動時可得提高警惕。他給我們舉了這麼個例子,一位剛到巴黎的同志,擱下行裝剛走出旅館,正立在旅館門前的台階上考慮該怎麼就近觀覽一下市容,忽然迎面走來了一位看報的妙齡女郎,說時遲,那時快,妙齡女郎陡然把手中的報紙往他臉上一捂,另外三位潛伏一旁的同夥立即上前:兩位從左右掀開他的西服外套,一位伸手從他里兜麻利地抓走了他的全部法郎,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使他懵然不知所措,待反應過來,只見四位竊賊已朝四個方向跑開,倏爾不見蹤影——他後來從頭回憶了一遍被劫過程,最令他寒心的是四位巴黎竊賊全是豆蔻年華的婀娜少女,四散奔逃時全都飄揚著一頭金色的秀髮!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5
  我們飛抵巴黎,在戴高樂機場辦理入境手續時,就見到機場的牆體上粘著用法、英、德、日幾種文字寫著的「小心扒手」的招貼,大概是為了讓不懂那幾種文字的旅客也能明白吧,還畫著一隻手伸進一隻旅行袋的圖樣,旁邊是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連巴黎警察局也在告誡我們外國來客小心,你說我們敢鬆懈警惕性嗎?後來又聽說因為其他來客大都只攜旅行支票和


  信用卡,竊去不易使用,唯獨中國人攜的是現金,扒去便可立即花掉,所以諸巴黎竊賊們最樂意光顧中國來客云云,把我們搞得相當緊張。初到巴黎時,街上一有人邊看報邊迎面走來,我便不免本能地「氣運丹田」,準備必要時顯示一下我們中華氣功的神威。


  但後來也並沒有遇到過什麼險情。在南特就更覺得安全。不唯沒有遇到扒竊一類的事,說實話,無論在街頭行走還是乘坐公共汽車,沒遇上過吵嘴、鬥毆的場面,就是在商場或電影院中,也沒有遇上過喧嚷叫鬧,汽車不響喇叭,人們也不高聲說話,什麼哇啦哇啦大聲播放「迪斯科」舞曲招徠顧客的商店,一家也沒有,任何音響似乎都只局限在它的自願享用者的空間之內,而以防礙他人為恥。在這樣一種寧靜平和的氣氛中,有時我又不免納悶:難道這些法國人在日常生活之中,果真不存在劇烈的衝突嗎?


  我們那天在南特看到的法國影片《為了我們的愛》,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我心中的這個問題。看一場新上映的電影,票價是二十六個法郎,不算便宜,但那天我們都覺得票錢花得不冤。這是一部最新的片子,據說我們看時它才拍成不到兩個月,該片從風格上來說屬於法國「新浪潮」電影的餘波,反映的是法國最當前的現實生活,影片里投有一般商業影片不可闕如的色情與暴力,沒有豪華場面與懸念巧合,故事發生在巴黎,但絕不把艾菲爾鐵塔、巴黎聖母院、凱旋門、盧浮宮一類名勝古迹點綴其中,當然更沒有什麼配之以甜膩膩的空鏡頭、以電子琴伴奏、以「氣聲」演唱的插曲,就是朴樸素素地展示普通法國人的日常生活,而在這展示之中,用一把無情的解剖刀,把遮蔽於外的優雅、寧靜的生活面紗劃破,一層層、一絲絲地將巴黎普通住宅中那些普通人的感情的、心理的、理智的衝突剝示、爬剔出來,而達


  到一種驚心動魄的程度。因為不懂法語,只憑留學生在一旁臨場翻譯,所以我對所獲得信息的理解可能不那麼準確,但我得承認,影片本身的「無技巧」感緊緊地抓住了我,從而事後冷靜地一想,那恰是一種很高的現實主義的藝術技巧。影片主要是展示兩代人的衝突——女主角,據說是導演從理髮館找來的一位理髮員扮演的,相貌極其平凡,在鏡頭前也絕不尋找所謂「美」的感覺,而是近乎拙樸地塑造出了一個在道德觀念、價值觀念、生活目標等方面都與上一輩發生衝突,充滿了憧憬也充滿了苦惱的少女形象。她的父母開著一片保留大量手工勞動的小小皮貨作坊,自認為是最誠實最正派的巴黎市民,他們愛女兒,但又看不慣她的「放蕩」和「任性」,他們認為是女兒滑出了生活的正軌,為了挽救她,他們甚至於激動得抓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頭往牆上撞;而女兒雖然直到最後也還愛著雙親,卻始終拒絕他們的教誨和管束,認定自已的抉擇並不是「脫軌翻車」,而是另鋪新軌,另覓新地;她在激動時也干出了摑自己父母耳光的蠢事。影片編導者對這場衝突的是非並沒有明確地表態,銀幕上的每一個形象似乎都立足於證明他( 她)是有道理的,所以誰也無所謂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也無所謂「中間人物」。這種美學觀念和藝術趣味同我們評論界所提倡的當然大相徑庭。這且不去說它,但它至少可以使我們明白,法國的普通人,不論哪一代的,都有他們的煩憂和痛苦,在那表面的禮讓、謙恭和文雅、寧靜的社會外貌後面,人與人的關係不但非常緊張,還經常爆發齣劇烈的形於外的尖銳衝突。同時它至少也可以使我們明白,在純商業性的東西之外,他們的一些文學藝術工作者也在力圖反映現實生活中的矛盾衝突,塑造真實可信而複雜多味的藝術形象,并力圖促使讀者、觀眾對社會生活作一些嚴肅、深入的思考。這部影片賣座上當然敵不過《一把椅子倆人坐》、《第一次慾望》、《間諜007》等純商業性的片子,但看的人也還不少,評論界和觀眾的反應都很強烈。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6
  看完這部電影,我們在霏霏冬雨中,散步於南特街頭,並情不自禁地交換著觀感。再望見被殷紅的爬山虎葉片所包圍的那些窗戶,望見那窗內依稀可辨的白紗窗帘和蔥綠的盆栽植物,我便不再只是想象到一雙縴手撫弄著鋼琴鍵盤,一隻澆滿巧克力汁的奶油蛋糕上插著點燃的小蠟燭……我深信那裡也許正有人爭吵、有人哭泣、有人正恨不得把自己的指甲咬斷……


  忽然陪同我們的留學生小嵇驚呼:「呀,我的雨帽哪兒去了?」他穿著從當地超級市場買來的一件墨綠色羽絨衣,台灣產的,那上頭原用子母扣聯著一頂風雨帽,因為小雨時停時下,他也就時戴時揭,不知何時竟將那風雨帽丟失了。


  他決定折回去沿路找找。我們都覺得希望不大。然而我們還沒走完一條街,他就返回追上了我們。他手裡拿著那頂風雨帽,激動地告訴我們:「是在賣明信片的小店門口弄掉的,一個老太太在店外的停車自動計時器邊上,手裡拿著我這頂雨帽,已經等了二十分鐘……她說她估計到丟帽子的人會回去找的……」


  我們都很感動。這位南特老太太的行為,沖淡了那四位「巴黎女賊」在我們心中落下的陰影。然而這些事例畢竟都還是浮在社會表層的東西,要真正把握和理解法國社會和法國各階層人士的真諦,我們必須知道得更多、辨析得更深……話說那天我們在冬雨中繼續前行,在一座停車樓的牆面上,我們看到了此行中所見字母最大的一條標語,是用黑顏料噴出的,小嵇翻譯給我們聽,寫的是——「我恨世界!」


  畢竟到法國已經很多天了,對南特的歷史、現狀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我沒有大驚小怪。初到資本主義國家,我們往往會在一目了然的物質文明和社會表面呈現出的清潔、禮貌等普遍的文明習慣面前感到困惑,從而對一切帶有否定、反抗當地現實色彩的事物輕率地表示同情與支持。這種幼稚病必須克服。倘是初到南特,見到這「我恨世界」的大標語,我或許會感到解氣——在一種令人窒息的中產階級情調的安適和沉悶之中,總算有人發出了憤懣的怒吼!然而那天我卻已能冷靜地分析、思考。也許,噴出這條標語的是一位對現實極度不滿的失業工人,他對給他帶來痛苦的資本主義制度充滿仇恨,這固然可以理解,但他喊出的這個口號卻肯定是錯誤的。為什麼要恨整個世界呢?就是法國,就是南特,世世代代的法國勞動者創造出了那麼多美好的東西,值得我們全世界人民永久地珍惜,為什麼要統統加以仇恨呢?也許,噴出這條標語的是一位虛無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乃至新法西斯主義分子。法國有這種人,南特據說也有,他們仇恨現存的一切,從共產黨到英國女皇,從天安門到凡爾賽宮;說他們「極右」或「極左」都行,因為「極右」或「極左」都必然表現為強權和暴力,表現為對人類文明和進步人類的蔑視和踐踏,本質是一樣的。


  我們議論著那條標語,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南特那條最寬最長的大街上,幾天里我們橫穿過它好幾次,但一直沒有注意它的名稱。我偶然問起它的名稱,小嵇告訴我們:「這是『五十人質大街』。」


  五十人質大街?這名稱一定有不尋常的來歷!


  果然如此。小嵇把那典故講給了我們:「1941 年10 月22 日,德國法西斯駐南特的城防司令被抵抗運動的游擊隊暗殺了,惱羞成怒的法西斯在城內進行了大搜捕,抓了五十個市民當人質,要游擊隊出來自首,但那五十個市民都自稱本人就是暗殺者,結果被集體槍殺在這條大街上。南特光復以後,市民們為感念他們,由市政府將這條大街命名為『五十人質大街』,並在街的盡頭建造了一座「五十人質紀念碑」。


  聽了這段故事,我們都很感動,便一齊朝那「五十人質紀念碑」走去。


  啊,到了。這條大街的盡頭是盧瓦爾河支流愛德河的一個小小港灣。在港灣前面的廣場上,矗立著一座綠色的銅鑄紀念碑,那便是「五十人質紀念碑」。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6
  在法國,我已經見到了許多的紀念碑,其中包括舉世聞名的巴黎協和廣場的方尖碑,但至今留給我最深印象的,卻是南特的這座綠色紀念碑。


  佇立在這座莊嚴的紀念碑前,進入法國后一直橫亘在心頭的那種隔膜感,一下子消除殆盡。中國和法國的差異雖大,但有一種最基本的東西把我們聯繫到了一起,那就是對霸權主義、法西斯主義的痛恨與抵制。


  這紀念碑設計得樸素有力。中間的碑體澆鑄得厚重挺拔,上面鐫刻著當年捐軀的五十位市民的名字;兩旁是兩位婦女的雕像,造型簡潔而凝重,一邊的婦女護衛著一支巨大的麥穗,另一邊的婦女手持一把出鞘的利劍——還用解說嗎?除了占人類比例極少的一小撮法西斯分子,最大多數的人,從法國的所謂「右翼」「保衛共和聯盟」到法國的「左翼」社會黨以及共產黨人士,從南特的新任市長到那位對他極其不滿的劇院經理,從號召為飯票漲價上街遊行的大學生到我們這萬裡外而來的外國客人……面對著這綠色紀念碑,都可以找到相互之間的「最大公約數」。


  那綠色紀念碑的圓形碑座下,擺放著當天人們奉獻的鮮花,微雨把花束潤得更其鮮潔,最大的一束上系著嵌金線的黑緞帶,上面寫著「絕不允許重演!」題款說明,這花束是曾在同一個德國法西斯集中營中蒙難的十幾個倖存者敬獻的。據說不管是春夏秋冬,還是陰晴雨雪,這碑下總少不了市民們奉獻的鮮花,來這裡奠祭「五十人質」的既有工人、店員、學生、教授、藝術家,也有資本家、高級職員、市府議員和流浪漢;既有白髮蒼然的老叟老嫗,也有紅顏似花的少女少男……因為他們全都清楚,那五十個被德國法西斯槍殺的人質,就既有老闆也有工人,既有飽學之士也有文盲,既有孱弱的老人也有妙齡的少女,既有天主教徒也有共產黨人……以「保守」而著稱的南特啊,我怎能忽略你這清醒而正義的一面?


  親愛的朋友,如果我告訴你那天我在霏霏的細雨中,在那綠色紀念碑附近徘徊了很久,並且最後便坐到街旁小公園的長椅上,任濕漉漉的梧桐葉飄落肩頭而不拂去,沉思、沉思……你該不會見怪吧?我想到我們這個世界仍然存在著法西斯細菌,就是在中國,「四人幫」的一度肆虐也說明我們並不能鬆懈防疫——當然,法西斯細菌的溫床畢竟還在資本主義世界中,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種族歧視、恐怖活動……每日每時都在孳生著這種毒菌;制止它蔓延,同它進行鬥爭,最終把它像天花、霍亂那樣徹底撲滅,不正是整個進步人類的神聖職責嗎?


  親愛的朋友,我很高興地告訴你,從南特回到巴黎的第三天,我們便看到了令人振奮的景象。那天中午幾位法國朋友請我們在波列瓦爾德大街的一家餐館吃飯,吃完飯出來,我們發現整條街道上滿涌著遊行示威的隊伍;他們打著橫幅、標語,有的示威者更把口號寫在臂章上和帽子上,其中不少人顯得風塵僕僕,疲憊中顯露出一種青銅般的堅毅。我們立即了解情況,原來這是一次聲勢浩大的反對種族歧視的示威遊行。它的導火線是一個半月之前在法國南部馬賽發生的一件事:幾個法國青年打死了一名阿爾及利亞青年。表面上看,是一樁酒吧中間時而總要出現的尋常刑事案。究其心理上的衝突,是由於近年來北非和中非原法屬殖民地有大量勞動力湧入了法國,法國一些資本家看出這些來自窮國的勞動力又肯幹活又甘願接受低工資,便解僱法國工人而改雇他們,從而使一些法國工人嫌厭、鄙棄他們。但這仍然不是最本質的原因。深究下去,資本家之所以給北非人、黑人、亞洲人低工資,以及那幾個白人青年之所以視阿爾及利亞青年命賤,敢於下手將其打死,蓋出於種族歧視。這件事首先


  激怒了流落在馬賽的阿爾及利亞人,四位阿爾及利亞青年率先指出,種族歧視才是這件事的總根子,而種族歧視是法西斯主義的最大溫床,他們便發起了從馬賽徒步遊行示威到巴黎的運動,俾使法國廣大民眾覺醒,掀起一個撲滅種族歧視和法西斯細菌的高潮。他們的義舉不僅感動了許多深有同感的北非阿拉伯人、中非黑人和亞洲黃種人,也得到了沿途廣大法國民眾的踴躍呼應,許許多多富於正義感的法國人停下工作( 等於罷工),加入到這支徒步跋涉八百多公里的示威隊伍中,終於在11月3日那天冒著嚴寒進入了巴黎市區,一貫以公布過《人權宣言》而引以自豪的巴黎市民,在馬賽的血腥事件面前感到愧疚和激憤,因為早從報紙和電視中得知這支遊行隊伍的到來,不少人一早就紛紛走到街頭翹望,待隊伍入城時,便紛紛湧入其中,我們所見到的,恰是最壯觀的一幕——遊行者高唱著反對種族歧視的歌曲,浩浩蕩蕩地向法國總統辦公所在地愛麗舍宮而去,據說密特朗總統早已表示完全支持這次遊行示威活動,並將接見他們的代表。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6:57
  遊行隊伍雖像潮水般密集,而且並無整齊劃一的行列,但給人的感覺卻是井然有序的,昂奮的情緒使我們也受到了感染,不禁走下馬路,隨他們前行了一段。


  突然,從一條斜街衝出了一輛卡車,顯然那是一種有意的破壞,因為它故意呈S 形前進以攪亂隊伍,被激怒的示威者紛紛高聲抗議,有的便挺身向前要將其攔截,那卡車見勢不妙,便倉惶取道逃竄了,我注意到幾位示威者找到站立路旁的警察,敦促他們採取必要的行動……


  親愛的朋友,那天我們因為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必須參加,所以很快便乘車離去,但在街頭所親眼目睹的這一幕,使我永難忘懷,我既看到了反對種族歧視的洪流,也看到了堅持種族歧視、敵視進步人類的反動分子的猖獗,不知為什麼,此刻我眼前又浮現出了南特的那座「五十人質紀念碑」,並且彷彿眼前是一個變焦距的電影鏡頭,從綠色紀念碑的整體推成碑下花束的特寫,那花束所系緞帶上的一行字火辣辣地烙在我的心上:「絕不允許重演!」我的靈魂在劇烈地顫動,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意識到,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大國的文學工作者,我們應當具有怎樣的眼界和胸懷,我們在國際文化交流中應當而且可以發揮怎樣的作用……


  窗外是巴黎那彩色的夜。這裡離祖國是多麼遙遠啊,而且這是一個多麼不同、多麼難以一下子認識清楚的社會!親愛的朋友,真想你們,不僅想念親人朋友,也想念那些並不知名知姓的同胞,那些往日在街上摩肩接踵、在公共汽車上擠成一團的北京人。不過,我不像剛到法國時那麼覺得陌生和神秘了,因為我畢竟發現了「最大公約數」,它可以使兩個遠離的東西縮短它們之間的差距。


  今晚幾個法國文化界的朋友為我在一家餐館餞行,他們一致舉杯對我說:「歡迎你再到法國來!」我感謝他們的盛情。倘若我能重到南特,我一定不再空手去那綠色紀念碑前,我將帶去一束盛開的金菊。親愛的朋友,你說對嗎?……


  1983 年12 月3 日草於巴黎


  12 月19 日整理於北京


  儒勒?凡爾納博物館記詫


  所謂記詫,不僅是記下我的驚訝,也要記下法國人對我的驚訝。


  1983 年11 月28 日上午,我在法國參觀了儒勒? 凡爾納博物館。這所博物館在法國西部城市南特近郊,高踞在盧瓦爾河一側的高坡上。


  說實在的,儒勒? 凡爾納這位法國近代科幻小說作家,在我心目中本沒有多高的位置,好容易到一趟法國,值得參觀的地方太多,即使預定日程時允許我提出十種文學方面的項目,我想我也不會主動排進這個儒勒? 凡爾納博物館的。


  恰好那天上午原訂的一個活動項目因故取消了,在南特進修的同胞王正烈來看我,他建議我無妨到南特市郊走走,並順便參觀一下儒勒? 凡爾納博物館。我便跟他去了。


  因為這次參觀帶有相當的偶然性,所以對於我將看到些什麼,並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我們乘公共汽車來到盧瓦爾河分叉處,站在高岸上,近可俯瞰現代化的碼頭和河上的航船,遠可觀覽南特市的全貌,精神為之一爽。岸邊有一種「自動導遊裝置」,只要投進一定數量的硬幣,從「法、英、德、荷」四種語言中任選一種,撳一下按鈕,它便會對你娓娓地講述起盧瓦爾河和南特市的歷史、變遷;又有一種投進硬幣便可使用一段時間的高倍望遠鏡,可供遊客在一百八十度的範圍內旋轉觀賞景物的細部。我和王正烈同志坐在河岸邊的長椅上,呼吸著滋潤的空氣,觀覽著如繡的景色,競一時忘記了所來為何。


  忽然王正烈同志指著對面高坡上一座奶黃色的帶尖頂的樓房說:「 那就是儒勒? 凡爾


  納博物館。」 我抬眼望去,不覺吃驚,因為法國文學史上文豪甚多,僅就19世紀以後而言,從夏多勃里昂、貝朗瑞、司湯達、巴爾扎克、雨果、梅里美、福樓拜、都德、左拉、莫泊桑、羅曼?羅蘭……一直到薩特,似乎都值得設博物館紀念;而一部簡要的法國文學史,像儒勒?凡爾納這樣的作家很可能連提也不提。可是,這裡卻有他如此莊嚴、華美的一所專門的博物館。我一邊朝通向該博物館的石梯走去一邊想:人家並不那麼「論資排輩」,你為民族做出了一定貢獻,有條件時便鄭重地紀念你,這隻能解釋為對進步文化的一種尊重。這種尊重文化的態度,我們也應對之尊重才是。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7:07
  進得館去,只見一位管理員端坐在那裡,他看見我們的到來,毫不掩飾他的驚奇。因為我們是兩位中國客人。南特市在距離巴黎四百多公裡外的大西洋邊上,全市華僑據說至今僅四十人左右,近年來到該市大學和科學機構留學、進修的中國學生和科技人員有十人左右,合起來也不過五十來人,所以南特的法國人見到中國人,遠比我們在北京見到法國人覺得新鮮。管理員一邊賣票給我們,一邊笑著說:「今天你們是頭兩個參觀者。你們中國人能知道儒勒? 凡爾納,能從市區趕到郊區來參觀我們博物館,這真出乎我的意料!」


  可是更出乎意料的還是我們——我們從上午九點多一直參觀到十一點半,館內的參觀者始終只是我們兩個中國人,沒有其他任何參觀者。整個博物館一上午的收人,僅是我們那兩張門票,不過才三十法郎,於是一個樸素的想法不禁浮現腦際:這博物館毫不贏利,如何維


  持?顯然,在法國這個國家,也並非任何事業都「向錢看」,固然在街頭報攤上可以看到許多純粹是為了賺錢而編印的無聊刊物,但許許多多的博物館,都以開啟民智、熏陶後代為宗旨,寧願「賠錢」、「貼錢」而堅持開放,從巴黎著名的盧浮宮,到南特這不大為人所知的凡爾納博物館,每逢節假日參觀者甚眾時,都一律免費;我們問了一下管理員,他說頭一天星期日,來館免費參觀的計五十四人,比起夏天最多的一百五十人次,少了兩倍,言下不禁有恨其不多之慨。他雖喜歡人多,但對當天我們這寥寥的兩位參觀者,也頗熱情,不但耐心地回答了我一系列問題,還贈予我一套文字材料和兩幅彩色宣傳畫,顯然,他很喜歡他這工作。


  儒勒?凡爾納出生在南特,我原以為這博物館即其舊居,后搞清楚不是。他1828 年出生在從這棟樓房窗戶可望見的盧瓦爾河中的小島上,舊居早不復存在。這所博物館原是19 世紀末一所中產階級的住宅,是市政府為紀念凡爾納而專門購下的。


  整個博物館的布置,隨樓房原有的房間、通道、樓梯自然安排,既條理分明,而又趣味盎然。給我最深刻印象的,是「實景」的生動感。比如第八廳叫「一個孩子的夢」,利用樓房中臨河的一間小屋,「復原」出當年小凡爾納的生活圖景:那從凌亂中顯示出創造力的書桌,那從斑斕中顯示出想象力的壁掛,以及神態生動的推窗眺望外面世界的小凡爾納蠟像……都在顯示出他的創作動力來源於對世界和宇宙的充沛探索精神。還在第一廳,布置出他晚年在亞眠的客廳一角,壁爐上中間擱著文藝復興風格的座鐘,兩邊則是東方色彩的香爐,他似乎剛剛走出客廳,看至一半的報紙和眼鏡很隨便地放在了沙發上,旁邊一把椅子上搭著他夫人長長的黑紗披巾……把他的氣質透過這樣的氣氛鮮明地介紹了出來。


  布置者把儒勒?凡爾納的生平劃分為六個時期,用許多當年的照片、圖畫、實物和早期版本,穿插著一些生動的模型,把他的主要創作活動展現在參觀者面前。比如,他小說中所寫到的「空中飛船」,展覽廳中就有很生動的模型——前後兩個大螺旋槳,中間高聳出六個中等螺旋槳,而甲板周遭分佈著二十八個小螺旋槳;在太空梭已經升天的今日,我們面對凡爾納這種天真的想象,不免覺得好笑,但誰又能否認,他這樣的早期科幻作家的作品,對


  於激發人們征服宇宙的熱情,開拓人們的思路,起過不能低估的作用呢?


  在參觀過程中,還有兩件事令我驚異。


  一,是從第三廳起,便有一位海采爾(J?HETZEL)的相片出現,大小與凡爾納不相上下;及至在第六廳看凡爾納的生平年表,發現那年表與其說是關於凡爾納的,不如說是關於他與海采爾兩人的。這是怎麼回事呢?原來,凡爾納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匹公認的「千里馬」,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得到了海采爾這位「伯樂」的賞識。凡爾納二十歲時從家鄉南特來到巴黎,他原是學習法律的,但卻酷愛文學,二十二歲時他寫成一出喜劇,雖然也有人演出,但毫無反響,他也就沒有再往戲劇創作的路子上去蹬;後來他找到了最適合他個人氣質的創作路子——寫科幻小說,但一則「長安米貴,居大不易」,二則科幻小說在那個時代幾乎不被任何出版商所容納,所以他雖筆健稿多,卻屢遭退斥,這樣蹉跎了十多年,直到1862 年他三十四歲上,遇到了獨具慧眼的出版家海采爾,這才有了出頭之日。海采爾眼界開闊,處事果斷,對自己所辦的出版社並不劃定那麼多的框框,他從凡爾納的「自發來稿」中看到了閃光的東西,當即把這位其實已經不算太年輕的無名作者請來,簽訂了長期性的合同,從此,凡爾納便在他的支持下,定居亞眠,潛心創作,以每年一本至兩本書的寫作、出版速度,開始了頗為系統的科幻小說的寫作。1863 年出版了《氣球上的五星期》,1864 年出版了《地心遊記》,1867 年出版了《月界旅行》,1868 年出版了《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們》……以後更有一長串我們中國讀者早已熟悉的書名:《海底兩萬里》、《機器島》、《八十天環遊地球》、《神秘島》、《蓓根的五億法郎》……海采爾支持凡爾納直到他先凡爾納而逝。固然海采爾作為一個出版商從一開始就不可能不考慮通過凡爾納來賺錢,但他對凡爾納的發現和始終不渝的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7:08
  支持,我想不僅凡爾納在世時應當永誌不忘,就是我們後人作客觀分析,也不能不承認海采爾是一位頗有魄力的出版家。在博物館中統觀凡爾納的著作年表,海采爾共為他出版了六十四部著作,據管理員說,其實其中佼佼者也就十來部,仍有生命力的( 就是說目前一般法國人仍願拿來看的)也不過佔三分之一,其中有些相對來說並不成功,甚至有幾本分明是敗筆,但海采爾同凡爾納簽訂了死合同,對他無比信任,只要凡爾納寫出一本,便給他出版一本,


  從未後悔過。我想海采爾這樣的出版家,確實比某些鼠目寸光、只求立竿見影、不容作家創作既有高潮也有低潮的出版商高明多了。你寫出佳作時我便蜂擁而至,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你創作處於低潮的苦悶時期我便避而遠之。只願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這樣的出版風氣不是到處都有嗎?從克服這種市儈作風上說,海采爾的確是大可為鑒。所以,等我參觀完後面幾廳,再發現關於海采爾的材料時,驚異感便逐漸轉化為省悟感了,不知我國今後開辦文學方面的博物館時,能否也為確實具有伯樂風範的出版家和編輯們提供如海采爾般的「版面」?


  二,是博物館中展出了儒勒? 凡爾納作品的各國譯本,歐洲的各種譯本自不必說,就連日本、印度等東方國家的譯本也頗不少,但惟獨沒有中國的譯本!這就不僅令我驚詫,而且頗有些不平了。我便去告訴管理員,我國大文豪魯迅,早在1903 年就翻譯並發表了儒勒? 凡爾納的《月界旅行》和《地心遊記》,那時凡爾納還健在( 他1905 年才逝世);後來我國更多次翻譯、介紹了凡爾納的小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僅中國青年出版社就以同樣的裝幀風格出版了幾乎包括凡爾納所有優秀作品的一套譯本,再版多次,印數頗大,在中國讀者,特別是中國青少年讀者中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王正烈同志將我的一番表述譯給那管理員后,他顯然比我更其驚詫,他說他簡直想不到中國人竟對凡爾納和凡爾納的小說已經有了八十年的興趣,他一直就以為不可能搜集到中國出版的凡爾納譯本,末了,他便以一種好奇的語氣問出一個對他來說最為樸素的問題:「誰是LU—XUN(魯迅)?」


  說實在的,當我聽到這個問題的一剎那間,我本能地激動得發抖,原本對這個儒勒? 凡爾納博物館及這位管理員的好感,在一陣衝動中幾乎消失殆盡。但我還是儘可能讓自己迅速地冷靜下來,直面我在萬裡外的異邦的這個現實。


  我想起了我讀過的凡爾納的小說。他那奇瑰的想象、緊張的情節、豐富的知識(現在看來有些知識是不準確的乃至錯誤的)固然曾令我愛不釋手,但我也曾為他小說中有意無意流露出的那種白人優越感所刺傷。現在我在紀念他的這所博物館中,也有一種民族自尊心受到了刺傷的感覺。為什麼中國的一般知識分子都知道雨果、巴爾扎克、羅曼?羅蘭……而法國的文學博物館的管理員連中國的魯迅都不知道?


  後來我在南特和巴黎對另外十名法國人( 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職業不同)進行了有意識的調查,知道魯迅的只有兩名,知道巴金的只有一名,而在我反覆詢問他們「究竟讀過哪位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時,竟有九名都肯定地回答:韓素音。


  韓素音我同她有交往,甚至可以算是朋友,我知道她對中國所懷有的感情是深厚、真摯的,而且讀她的自傳體小說時,我感到她也的確從一個特殊的角度把中國部分真實地介紹了出去,關於她的一些流言蜚語和惡意中傷是我們絕不可聽信的,對於她在法國所達到的知名度有那麼高,我由衷地為她高興——但無論如何,法國人把她當做一個典型的中國當代作家,只能算是一種誤解。


  當然,如果我們在巴黎進入漢學界的圈子,那麼,我們不但會發現周圍有許多滿嘴中國話乃至「京油子腔」的金髮碧眼的先生、女士,而且當他們提出同我們討論諸如司馬相如《上林賦》的藝術特色、中國20 世紀抗戰文學的評價、王蒙小說中的新技巧因素一類問題時,我們往往會為他們對中國文學的了解之深之細而驚嘆,但通過我這次在法國的觀察和分析,我以為這個漢學圈子在法國的知識分子中所佔比例小而又小,他們辛勤的開拓,還遠未產生如中國的法國文學譯介者、研究者在中國一般知識分子中的那種影響。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7:08
  由此我想到,我們不能任這種文學交流上的「入差」如此觸目驚心地繼續下去。我們可以主動做許多工作,如爭取有更多的中國現代、當代作家的作品在法國出版( 頭兩年巴金的《寒夜》、《憩園》的出版開了一個很好的頭,就是要爭取由那種在全法國乃至全歐洲有相當影響的、歷史久「字型大小響」而又比較嚴肅的出版社出我國的優秀作品);除了同法國的漢學界加強交流外,還應爭取利用蓬皮杜文化中心這類法國一般知識分子經常出入的場所,舉辦諸如中國文豪魯迅展覽、《紅樓夢》展覽一類活動( 規模不必求大,但傳達信息要強烈、鮮明)……以及主動向法國一些博物館提供必要的展品——像南特的這所儒勒?凡爾納博物館,就可以給他們送去魯迅所譯的《月界旅行》和《地心遊記》,以及中國青年出版社所出的一套譯本,這倒並不是為了給該博物館錦上添花,而是向到館的法國觀眾顯示我們中華民族對人類進步文化的一貫尊重,從而反轉喚起法國一般群眾對我們中國文化的尊重和興趣。


  我們出館時,那位管理員一再叮囑我早日幫他們弄到中國出版的儒勒? 凡爾納譯本,望著他那友好的、渴望的目光,我原諒了他對中國和魯迅的無知。


  走下高高的石梯后,仰望著博物館那頗為巍峨的樓體,我心中仍存留著一種驚詫的情緒:儒勒? 凡爾納這樣一位實在遠算不上是偉大的作家,竟然有這樣一座完整的博物館來紀念他……


  1983 年12 月14 日


  凡爾賽噴泉


  在法國,每到一處地方,我總禁不住要拿它同中國相應的地方加以比較。


  幾位法國朋友陪我們去巴黎郊區游凡爾賽宮,還沒到達那裡,在汽車上我便對杜阿梅說:「看樣子,巴黎的凡爾賽宮正相當於北京的頤和園。把它們對比一下倒挺有意思的。」


  杜阿梅是一位褐發灰眼、嬌小玲瓏的法國婦人,曾到中國留過學,所以不但能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而且給自己取了這麼個中國味十足的漢名。她一聽我這話便笑了:「我在北京的時候,每回到頤和園去,也總是自覺不自覺地用凡爾賽宮去對比。比一比確實有趣。」


  一位同行的華僑便問她:「那你說說看,凡爾賽和頤和園,哪個好呢?」


  她應聲說:「都好!都差勁!」


  她那頑皮的神態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替她解釋說:「加以比較,並不是單純地比優劣。各有長處,也各有弱點,這是很自然的。光這麼比沒什麼意思。主要是琢磨出兩個民族的不同審美趣味來。」


  杜阿梅連連點頭:「對,對……」


  大家更開心。好幾個人都說:「那一會兒就請你們兩個評一評、比一比吧!」


  車到凡爾賽,下車一望,凡爾賽宮的宮室部分幾乎一覽無餘——布局正面呈凹形,側面兩邊另有宮殿與凹形的主宮成一字相聯;除右邊的教堂聳出尖頂外,所有宮殿大體都是四五層高的樓房,樓頂是典型的「洛可可式風格」,呈弧線向上捲去。最後收束在一個比底部略小的平面上;樓的立面呈淺褐和淺灰色,但那樓頂部分卻塗以粉綠色;在每一扇門、窗的框架上和每一樓層之間的檐板上,都滿布著纖巧、繁複、細瑣的裝飾性浮雕,而屋頂部分的檐圍上則均勻分佈著恣態各異的人物圓雕。給人整體印象是奢華有餘而威嚴不足。


  遊人穿過一道鐵柵當中的柵門,便進入了凹形官殿當中的廣場。鐵柵頗高,花樣典雅,柵門上更飾有鍍金的圖案,顯示出一種皇家的氣派。那廣場的面積約比頤和園宮門前的空場大兩三倍,地面用天然石料鋪砌而成,因年代已久,每塊石料都磨得中心光亮、四邊殘缺,看上去很像一塊塊鞋底般大的鵝卵石。廣場中央高高的基座上,是自稱「太陽王」的路易十四的銅像——他耀武揚威地騎著駿馬,傲視著宮前的三條放射形大道——大道那邊即是如花似錦的巴黎城。


  「太不含蓄。」我評論說,「你們回想一下北京的頤和園,哪能這麼便宜地讓你們一目了然。離大門挺遠,就先有牌樓,這牌樓則是大影壁,還用砌著白石雕欄的『月牙河』拱衛著,絕不讓你輕易望見宮門;轉過大影壁,這才見到東宮門,進了東宮門,且不讓你見著仁壽殿呢,又是松柏夾道的套院,又是太湖石屏障……非得等你斂氣屏息、誠惶誠恐了,這才顯露出巍峨雄壯的殿堂來……」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7:09
  「你說得對,」杜阿梅呼應我說,「我們法國皇帝喜歡嘩啦一下把什麼都鋪開在你的眼前,讓人一下子就被他嚇唬住;你們中國皇帝喜歡把什麼都先掩藏起來,讓人在一種深奧莫測的氣氛里產生出敬畏……」


  大家都笑了,一半是因為她的伶牙俐齒,一半是因為她那個特殊的形容詞「嘩啦」。


  走到路易十四銅像附近,我們發現有幾個人在那裡以銅像為背景拍照。看樣子


  是日本遊客。


  同行的一位法國電影導演聳聳肩膀,攤開手嘟囔了幾句,我問杜阿梅:「他說


  什麼?」


  杜阿梅告訴我:「他覺得那幾個人很無聊。巴黎充滿了美麗的雕像,就是這凡爾賽宮後面的花園裡,也有許多值得拍照的雕像。這位路易十四分明是位暴君,雕像的藝術性也差,幹嗎要津津有味地去跟他合影?」


  我便讓杜阿梅把我的話譯給那位還在搖頭的先生:「讓他們照吧。外國遊客總難免要這樣浪費膠片。你們法國旅遊者到了北京故宮,不也有人輪流站到殿基下的大銅缸邊拍照留念嗎?其實那大銅缸是儲存雨水,以備救火的,算不上什麼藝術品!」


  大家邊說邊往宮殿內部走去。北京頤和園的宮室雖說也相對集中,但畢竟分割成了若干自成體系的院落,這凡爾賽宮卻宮室密密相連,穿過這個廳,又來到那個廳,拐彎又是一廳連一廳,上樓是廳,下樓也是廳,廳有大有小,四通八達,連續不止;單以一廳與頤和園的宮殿相比,未必更顯豪華,但因其中並無廓亭、甬道及露天的花木加以中斷、調劑,所以走了幾


  廳,便禁不住感到目眩神昏——特別是因為那廳堂內部大量的裝飾部件都塗鎦成金色,而穹窿上又滿繪著文藝復興風格的彩畫,大都是《聖經》題材,或雲霓中上帝顯聖,或山林中使徒遇險,肉翅安琪兒飛滿角落,善男信女們密布其中……加上巨大的水晶玻璃吊燈和枝形燭架閃閃發光,真不知該怎樣形容那一派滿溢橫流的窮奢極欲,看來唯有杜阿梅發明的「『嘩


  啦』一下子鋪開」的說法,庶幾可概括其一二。


  我們去參觀的那天遊客寥落。這凡爾賽宮和頤和園不同,它的設計構想,是必須隨時有許許多多濃妝艷抹的貴族幫閑——退而求其次,有許許多多衣衫各異的遊客也穿行——活動其中,才能顯示出其妙處,否則便不免暴露出宮室布置的單調、雷同弱點。這座宮殿連同它後面的巨大花園於法王路易十四在位的1661 年始建,到路易十五王朝才全部峻工,歷時百


  年,最盛時每天有侍從一萬、食客五千陪侍其中,廄內養馬兩千五百匹;這還沒算上在宮外附屬的凡爾賽鎮隨住的貴族們,以及經常應召從巴黎城內乘馬車趕赴盛宴、舞會的各種名流;可以想見,從路易十四到路易十六的三個朝代中,每天晨夕,該有多少綴滿纓絡的馬車進出於那宮前的廣場,馬蹄和車輪在地面上擊軋出多麼喧鬧的音響;而在這巨大的重疊勾聯的宮殿中,既有樂聲響徹穹窿、男士燕尾和女士裙裾在香風中擺動的舞會,也有鏤銀盤中鋪開山珍海味、水晶盞中斟滿香檳美酒的盛宴;既有夕照斜射進彩色玻璃鑲嵌的巨窗、管風琴的轟鳴使祈禱者更其肅穆的皇家教堂,也有供皇帝皇后及權貴公卿三三兩兩策劃陰謀、談情說愛的幽堂秘室……而現在這一切已是「人去樓空」。我們人數不多的觀覽者穿行其中,只能努力地調動自己的想象力,才能體味出這種設計布置的用意。


  我們邊走、邊看、邊議論。杜阿梅說:「我在中國時,去頤和園遊覽過三回。每回我都覺得美中不足的是人太多。現在回想起來,頤和園的布局本來就是為人少而設計的。」


  我點頭說:「確實如此。凡爾賽宮興建的那一百來年,恰是中國清朝鼎盛的康熙、雍正、乾隆興建圓明園的一百來年,兩國的皇帝都可謂窮奢極欲,但對宮室園林的享用趣味卻大有不同。中國皇帝喜歡把巨大的宮殿、園林分切為許許多多具有獨立性的小區,雖然遊園時免不了也要一和園原名叫清漪園,是圓明園的外圍園林之一。慈禧專權的時候,主要在頤和園裡生活,她更討厭人多,你看那把一系列景物聯綴到一起的七百米長廓,設計得也只有那麼寬,而且既保持一定的弧度,又用四個八角亭把它分切成四段,怕的就是這頭有人那頭看見……」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7:09
  我一邊說,杜阿梅一邊把我的話翻譯給幾位法國朋友聽,那位高個子的導演不禁又嘟囔起來,杜阿梅譯給我,原來他是在幽默:「中國應當制定限制超量遊客進入頤和園的法律,法國應當制定強制巴黎居民輪番充實凡爾賽的法律。」


  我聽了不禁大笑,這當然不可能。中國風景區之所以人滿為患,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中國人口基數太多,另一方面也確實是因為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越來越多的人有了旅遊的要求;法國的這個凡爾賽宮遊人不能經常多至應有的飽和度,除了它實在太大而外,也是因為法國的人口基數有逐年下降之勢( 年輕人不愛正式結婚和生孩子,出生率低於死亡率),加以近年來法國經濟蕭條,就是從巴黎城內來一趟凡爾賽,經濟上、時間上的耗費都令人不免畏難。我們出發時,杜阿梅就告訴了我:她有生之年中統共也才來過兩次,一次是小時候父母來,另一次是結婚時陪丈夫來( 她丈夫是義大利人,平時都在義大利),這回陪我們中國朋友來,算是第三次。我想到她平日從早晨六點鐘就要為事業( 也是為生活)奔忙到晚上一兩點鐘( 當中絕無午睡之說),也就理解時間於她比金錢更為寶貴,理解她之輕易捨不得用


  一上午的整塊時間來凡爾賽遊逛的心情。不過畢竟有比金錢和時間更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友誼,所以杜阿梅不但「捨命陪君子」地開車送我們來了凡爾賽,而且還興緻勃勃地同我討論法、中兩國皇宮苑囿風格之差異。


  走著走著,我們來到了路易十六皇后的卧室,卧榻和上面的幀幔都充斥著令人眼花繚亂的細瑣裝飾,周圍的擺設更是金閃閃、銀晃晃,真箇是珠圍翠繞、花團錦簇,豪華到了一種令人發膩的地步。由此我不禁聯想到慈禧的一件藕荷色「靈仙祝壽氅」,費工四五百個,用銀三百六十多兩,綴滿了金銀、珊瑚、翡翠、寶石飾物,這還不算,外加的披肩,是用三千五百顆「大如黃鳥之卵」的珍珠編就的,也奢糜到了不堪的地步。誰說中外封建統治者沒有共同的「美學」趣味呢!不過最值得注意的,是路易十六皇后卧榻兩側的牆壁上,各有一扇暗門,門后是複壁和暗梯,一直通向地道和秘密出口,為的是一旦遭到「不測」,得以從中逃命。1789 年法國大革命爆發時,她果然用上了那牆上的暗門,然而終被群眾擒獲,最後與她的夫君先後被送上了斷頭台,使全世界痛恨封建專制的人們至今拍手稱快。來法前我恰好買到一套《清朝野史大觀》,讀時發現其《宮中之秘密》條云:「……宮中有地道,通外方。有室、有戶、有床幾、坐椅、燈、鏡等。遇變,帝后輒率宮人入地道。外立一最親信之內


  監,手執槍枝,每連呼曰『打拿』!『打拿者,滿洲語『平安』也。危迫,則不呼『打拿』,帝后皆自盡死其處,或由地道遁去。光緒季年,吳樾炸彈事發,滿人日夜數十驚,而宮中尤疑懼。慈禧太后除坐朝數小時外,則偕帝后妃嬪等潛入窟,至數日之久……」敢情中、法封建統治者都有這麼一手!不過路易十六夫婦從登基到斷頭才作威作福十五年,而慈禧一人卻跨越二朝擅權半個世紀,大大地阻礙了中國近代歷史的發展。當時的革命黨人要能把她也從


  地窟中薅出來,切下她的頭顱以絕封建,該是多麼痛快的一件事!可是歷史性的遺


  憾是無法彌補的……


  我正這麼胡思亂想著.不覺已隨大家步入了凡爾賽宮中最有名的「鏡廓」。此廓全長七十二米,一面是十七扇朝花園而開的巨大的拱形窗門,另一面則鑲嵌著與拱形窗門對彌的十七面鏡子,這些鏡子由四百多塊鏡片組成,把裝飾得堂皇富麗的廓廳映照得更其絢麗、神秘。同行的華僑來過多次,他把細部一一指點給我:「那穹窿上畫的是《聖經》中的戰爭場面,你看氣氛多麼緊張……這仙女燈柱包的是真金,你看有多晃眼……那邊壁龕里的雕像要不是戰神阿瑞斯,就是火神赫菲斯托斯……你注意到了嗎?剛才我們經過的緊接著這『鏡廓』的方廳,穹窿畫和雕塑全是準備打仗的景象;穿過這戰火熊熊的『鏡廓』,那邊的方廳,穹窿畫和雕塑就全是和平的景象了……你知道嗎,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凡爾賽和約》,就是在這個廳里簽訂的……」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6-12-24 17:09
  一聽到《凡爾賽和約》,我就不禁想到1919 年中國的「五? 四運動」,想到儘管發表了《人權宣言》,公布了《拿破崙法典》,在法國這塊土地上似乎真正飄揚著「自由、平等、博愛」的旗幟,然而從這裡開到中國的軍隊,卻焚掠了圓明園,屠殺了義和團……直到辛亥革命以後,中國成為了英、法等國的「盟友」,將炮灰和勞工源源送到歐洲戰場,才總算也掙了個「戰勝國」的名義,但到這「鏡廓」里來參加「巴黎和會」時,各個帝國主義國家——當然也包括法國——還是把中國當西瓜切;偏偏中國有不乏喪權辱國的敗類,使我們的近代史上密布著那麼多的「國恥」!……想到這些,那「鏡廓」我再也不願多看,便匆匆徑自朝外走去。


  杜阿梅彷彿窺出了我的思緒,她一邊招呼大家都到後面的花園裡去,一邊追上我說:「咱們還是就園林論園林吧,要凈想那些歷史上的糟心事兒,興緻全得跑光了!」


  說的也是。倘使一位法國工人來到這裡,專去想象1871 年5 月,梯也爾如何在這裡坐鎮指揮,反動的「政府軍」如何從這裡開往巴黎城區,「巴黎公社」戰士們如何被他們殘暴鎮壓、血染街頭……那他怎能再參觀下去,他怕恨不得把這凡爾賽宮整個夷平!


  凡爾賽也好,頤和園也好,雖然當年是為反動統治者所修造、所使用,而且處處滲透著他們那種病態的審美趣味,但畢竟其設計者、修造者是與他們不同的腦力和體力勞動者,他們在不得不適應統治者要求的同時,也必然要把世代勞動群眾對美的追求,沉澱到他們殫思竭力所創造的作品之中。


  因此,我們還是應當把在這些宮殿苑囿里所進行的反動勾當,同宮殿苑囿本身的存在價值分開;把其中所滲透的病態審美趣味,和沉澱在其中的民族審美心理分開。


  當我定神環視著呈現在眼前的凡爾賽花園時,我不禁被它那宏大瀟灑的氣魄懾服了。


  凡爾賽的宮殿算得了什麼!無論是同北京故宮的三大殿相比,還是同頤和園從排雲殿到佛香閣到智慧海的建築群相比,都明顯地顯得小氣。然而凡爾賽宮殿後面的花園,就是昆明湖之開闊,亦很難與其雄渾相匹敵。


  那花園布局的特點是簡潔而豪放。與宮殿垂直的中軸線上形成三次平面的下跌,每個寬闊坦實的平面上都主要由兩種景觀組成,一種是極其巨大、規整的水池,周遭布置著眾多的銅雕和噴泉;一種是栽種、修剪成異常齊整的幾何圖形的常綠灌木,據說步入其中小徑常會迷失繞出的方向;而這兩種景觀又以其中軸線的一望無際和兩側綠籬花圃的嚴格對稱奪人心魄。為了使這種氣魄貫串到底而不使其受到阻礙,規整的人工修飾部分最後都放射形地消融在周遭田野的自然林木中,因此這凡爾賽花園並無圍牆,換句話說,也就是你可以把它的範圍理解為無限遠。在人工修整的道路與林木交界的地方,分佈著一系列的大理石雕像;整個花園的三個平面之間,主要都由鋪著細碎石子的環形坡道相通;中軸線有三公里長,中軸線及其兩側水池的噴泉,據說原有一千四百座之多,今存六百零七座,仍居世界一園中噴泉總額之首位。


  這凡爾賽花園的設計,自然也適應著法國皇帝的需求與趣味。宮中所豢養的成百上千的食客和馬匹,正好在這開闊的空間中派用場——盛妝的妖男艷女可以在綠籬構成的迷陣中穿行嬉戲,打獵的馬隊可以在號角齊鳴和獵犬歡吠中從花園直入森林……的的確確,這種意境可以給皇帝那恣肆的享樂欲、佔有慾和無限膨脹的自我感覺以最大程度的滿足。


  然而,我以為對比於那造型刻板和裝修繁瑣的宮殿,這宏大的花園較多地沉澱著法蘭西民族健康而獨特的審美意識。它把人造的繁華與天然的野趣融為了一片,使苑囿的朗闊與田原的幽深相得益彰,而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則是那種以成百上千的噴泉宣洩奔放不羈的熱情所形成的瑰麗畫面。


  我把這感受對大家說了。杜阿梅聳起眉毛問:「今天這些噴泉一個也沒有開放,你怎麼就感覺到了它的瑰麗?」
作者: 格雷賽特    時間: 2006-12-25 23:40
用心去游,善於對所遭逢到的景物、事物、人物,由一些細節,擦出心靈的火花,心有所悟,而生出大快樂來。

謝謝分享,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0:42
  凡爾賽花園的噴泉冬天一般是不開放的,我們所面對的僅是那些浮著薄冰的水池。


  「我能調動自己的想象力。」我回答她,「因為這些天我在巴黎城內跑來跑去,到處看見噴泉。艾菲爾鐵塔和夏洛宮之間的噴泉,我欣賞得最久,當那鑄成排炮形狀的噴水口噴射出飛瀑般的水流時,我真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我覺得自己靈魂深處的一股熱情也忍不住要奔湧出來!我也在夜幕下觀賞過協和廣場附近的噴泉,直上直下的水柱活像一掛掛沖向星斗的水晶鏈,閃動著歡快活潑的光芒,使人聯想到法蘭西民族那爽朗豪放的性格……」我見大家都望著我,微笑著聽我傾訴,便索性把自己的見解和盤托出:「說實話,這幾天的參觀遊覽活動中,你們所強調的那些引以自豪的東西,往往並不能引起我的震動。比如宮室穹窿上的那些彩繪,美則美矣,但中國宮殿屋頂上的藻井,似乎比那更為神奇;又比如星形廣場、協和廣場等眾多著名的廣場,氣魄不可謂不大,但若拿來同中國的天安門廣場相比,也就只能算是小家氣象……巴黎的林蔭道未必有北京中山公園的古柏林動人,盧浮宮的建築更未必有天壇的祈年殿那般完美……唯獨巴黎的噴泉,北京只能甘拜下風;到目前為止,以園林之勝而聞名全球的北京城,似乎統共也沒有幾處噴泉,我記得軍事博物館、北京展覽館前庭有兩個大的,民族文化宮和北京飯店西樓前有兩個小的,但都很少噴水。大概新建的一些飯店門前、廓下點綴了一些吧,其他風景點裡簡直寥寥——像故宮的御花園,中國皇帝把形形色色的園林之美都盡量集中到那裡,可偏偏沒有噴泉。啊,它那堆秀山下似乎有兩個簡陋的細如手指的噴水裝置,但就連它們也是後來才添加的……」


  「哪裡哪裡,當年圓明園裡,不是就建有西洋式的『大水法』嗎?」那位憨厚的華僑不禁打斷我說。由李翰祥執導的中國故事片《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已在巴黎試映,裡面再現圓明園「大水法」的鏡頭顯然給了他很深的印象。「確實如此。不過,那僅是作為一種特殊的點綴,聊備一格而已。中國皇室和中國園林的設計者,後來都並沒有把噴泉這種景觀推廣開來.這一點,我以為是意味深長的……」我對他說,「回國后我就要翻翻資料,研究研究。」


  回國后我果然翻檢了手邊的資料。關於圓明園的資料頗多,但無論是卷帙浩繁的《日下舊聞》和《日下舊聞考》,還是晚出的《宸垣識略》,其中關於圓明園的段落中都絕少提及「西洋樓」和「大水法」。近人崇彝的《道咸以來朝野雜記》,有關圓明園的敘述最為詳盡,也最權威——因為他是根據祖傳的園圖鋪陳的,據說那圖「二厚冊,四十景,皆水墨畫,頗潦草,似畫稿形。然皆活頁,折下以方向對準,人居中看之。即是全園之景;拆之即書葉……為最珍秘之本,蓋道光朝先祖靜濤公管理圓明園事務所時所得」。但就是他據圖所敘,關於「西洋樓」也僅占極小的篇幅:「卡春園……本隙地……園北部有義大利建築,樓台俱系白石雕刻,系羅馬式。上圖為諧奇趣,《日下舊聞考》僅存其名,樓制系泰西式,俗謂『西洋樓』,其中皆遊戲之所。下圖為萬花陣,陣植短松,分列小道無數,往往對面見人,而行道最易迷惑。陣東有白石建築之樓,日海源堂,正西向。堂為清帝水戲之所,前有噴水池,其頂可蓄水,樓中則長形,由西而東,如一『工』字。老人陸純元謂堂中水戲最多,大概可上下流轉也。今猶可見水漕。遠瀛觀在海源堂東。南向,石刻最精緻,說者謂義大利人造,但未見記載。觀其門窗石柱,方圓之准正,刻鏤之精美,中國人不能作也。( 按:此說謬甚。設計者雖是義大利人,施工修造者都是中國人。何謂「中國人不能作也」?!)轉馬台又在遠瀛觀之東,陸老人謂系清帝騎馬由台上下旋轉遊戲之所。自諧奇趣而下,其中歷史皆陸老人云。」請注意最後一句,倘若不是有一位「陸老人」以口碑相傳,那麼這位崇彝從祖傳的圓明園圖冊上所提到的關於「西洋樓」的信息,便還要簡略得多。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0:49
  為什麼清朝官方或准官方關於圓明園中「西洋樓」的記載總那麼簡略?我以為這同清朝統治者並不那麼看重它有關。諧奇趣( 即「西洋樓」)——萬花陣——海源堂( 即「大水法」)——遠瀛觀——轉馬台這一組建築,顯然是模仿凡爾賽宮的產物。那本是供奉於清廷的義大利天主教傳教士郎世寧、法國人蔣友仁向乾隆皇帝獻媚的產物,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若干圖片


  和有關說明文字,多從西歐反饋回來,因為西方人對存在過這一組建築物的考究興趣,顯然比當年的中國皇室和王公貴族對它們的興緻要濃厚許多倍。這也不奇怪。中國的皇帝,包括慈禧太后在內,一貫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對於所謂泰西的「淫巧奇器」,他們可以享受之,卻不願褒揚之。仔細想來,那「大水法」的噴泉所構成的氣氛,也確實與中國固有的審美觀念不合拍。中國一貫以自省、含蓄、蘊藉、內秀、恬靜、清幽、澹泊、循矩、守拙、方正為


  美,所以中國的園林儘管也使用借景、錯綜、點染等手段使其靈活多變,但一圈將其封閉起來的又高又硬的圍牆,卻總是不可或缺的。即如頤和園,本來昆明湖的風光與周圍景色已融為了一片,但那也非用圍牆把它圈起來不可,我們可以回想一下,頤和園東面自知春亭一帶到廓如亭銅牛一帶,那堵裸露的圍牆是多麼「煞風景」——當然這也可以用統治者害怕群眾潛入暗殺他們來解釋,但我以為更主要的,還是一種心理上的要求——終究還是封閉起來的好,對水的運用自然也受這一心理因素的支配,可以使其平穩如鏡,可以使其流響如箏,可以用來種植菱藕,可以用來載舟浮燈,最激烈的用法,也不過是使其從高處墮下成為瀑布,至於使水以脫離地心引力的姿態向上噴射,在潛意識中就難免判定為「忤逆不經」。這也就是為什麼欽定的《圓明園四十景》中只有「竹深荷靜」、「石間壑余清」、「蘭溪隱玉」、「夾鏡鳴琴」、「水木明瑟」、「淡泊寧靜」……一類水景,而並不包括「泰西水法」在內的原因吧。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後來慈禧重修頤和園,以及後來中國的官僚地主們修造苑囿館舍,為什麼幾乎都忽略噴泉的設置,北京是新中國成立后才有了幾處像樣的噴泉,可惜經常閑置,而且至今仍未推廣,在這方面已遠遠落後於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首都。國內其他城市或許有稍多於北京的,但也都遠未把設置噴泉當作一樁改進審美意識和民族心理的事情來抓。


  噴泉確實是個好東西。從功利上說,它可以調節、凈化城市空氣,滋潤居民們的心肺;從形式美上論,它能增加城市景觀的立體感、曲線感、靈動感、水晶感;而最重要的還是一種心理熏陶:它可以在含蓄蘊藉的民族性格中補充一些奔放的熱情,可以在貞靜謙遜的民族美德中滲透一些自信的昂揚,可以在尊重傳統的基礎上誘發出一定的想象力和升騰力。總而言之一句話,面對著巴黎凡爾賽花園的噴泉,我覺得中華民族在這方面大有向法蘭西民族學習、借鑒的必要——其實也不僅是法蘭西民族.從造園史的角度上看,公元前七世紀巴比倫的懸空園已有噴泉,后又傳入北非、西班牙和印度,而在義大利文藝復興運動中形成系統的「水法」,後來才傳入法蘭西而形成凡爾賽噴泉網的壯觀景象。世界各民族的優點,我們都應當儘可能當作營養吸收,以豐富我們中華民族的素質。


  當然,那天我們在凡爾賽花園的噴水池邊散步時,我不可能這樣系統地向同伴們表達我的思考,我只是大概地講了講自己的感受和見解。


  杜阿梅一方面對我由凡爾賽噴泉所引出的關於法蘭西民族的讚美表示感謝,一方面笑著說:「你也該知道,這凡爾賽噴泉在設計上也有問題。據說花園修好以後,把這附近所有的水源都引來供噴泉噴水,也還是不夠,弄得路易十四的侍從們每天每人只發一盆水用,狼狽不堪。後來動用三千名士兵挖渠,企圖把塞納河水引來解決問題,可是鬧起了瘧疾,死了好多士兵,也沒成功。因此從路易十四到路易十六,皇帝們也難看到全園噴泉一同噴水。直到上個世紀,從這西南的高原上取得水源,又建了水泵樓,才基本解決問題。所以,這凡爾賽噴泉既反映出我們法蘭西民族奔放豪壯的一面,也暴露出我們自高自大、誇張揮霍的一面。」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0:55
  杜阿梅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使同游的人們都很欽佩,我更受益不淺。我想,我們當然不能把人家的缺點也吸收過來。倘若法蘭西民族能從中華民族的秉性中多吸取些謙遜勤儉的美德,而中華民族能從法蘭西民族的秉性中多吸收一些熱情奔放、富於想象的素質,那麼這兩個民族都將變得更加成熟……


  我們乘車返回巴黎市區。凡爾賽漸漸消失在我們背後,然而一座座式樣各異的噴泉不斷在車窗外閃現。大家每見一座噴泉都不由得歡呼一聲。那位法國導演讓杜阿梅告訴我,他將在新的影片中把人物的性格變化用噴泉來加以襯托,他要努力從噴泉的銀幕造型中挖掘出深刻的哲理來。那位華僑則表示他願為北京公園、綠地增設噴泉捐一筆款子……


  我滿懷信心地對法國朋友說:「你們今後去中國旅遊,我一定帶你們去欣賞與中國固有園林布局相協調的、富有中國民族特色的噴泉!」


  車內爆發出一陣噴泉式的歡呼。


  1983 年12 月24 日寫於北京勁松中街


  巴黎聖母院印象


  我第一次目睹巴黎聖母院真景,是在入夜以後。


  對於巴黎聖母院的興趣,我同無數的中國文學愛好者一樣,是因閱讀法國文豪雨果的名著《巴黎聖母院》而產生的。在去法國之前,從照片上、電影中,早已多次領略過巴黎聖母院的風姿,所以一旦真的置身在它面前時,不免要把眼前的真景和從間接信息中獲取的印象,作一對比。


  說來好笑,我頭一回站在巴黎聖母院面前時,竟覺得眼前呈現的景物是假的!


  仔細想來,這也不奇怪。那天晚上我在巴黎市區參加了幾項活動,使館司機開車送我返回住地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他聽說我到巴黎后還沒能去觀光過巴黎聖母院,便有意在歸途中把車子拐到了塞納河中的「城島」上,停在了巴黎聖母院正門前的廣場邊,讓我下車作短暫觀覽。


  那天晚上我們觀覽時,巴黎聖母院前庭中闃無一人。那些能把聖母院正面照得纖毫畢露的探照燈,一盞也沒有打開,因此只能憑藉朦朧的月光,來揣摩它的面目,這就使它顯得活像一堂巨大的布景——而且是在演出結束后、寂寞地閑置在舞台上的笨重而粗糙的布景。


  巴黎聖母院的位置,應當說正處於巴黎市區的中心;巴黎市的歷史,即開篇於聖母院所在的小島;打個比方,倘若巴黎是一位美人,那麼巴黎聖母院便恰似她腰帶正中所鑲的一塊燦爛寶石。但到今日,這僅只是就它在巴黎市區地圖上的位置而言。巴黎是有名的「花都」,「夜生活」是最活躍佻傴的,不過,那霓虹燈閃爍、香水氣濃郁的所在,並不在巴黎聖母院所處的這個中心島上,而主要在塞納河北岸( 又稱右岸)的商業區,其中最為花團錦簇、溢脂流芳的,又當數以香榭麗舍為幹線的一片網狀街巷。晚上十點多鐘,那些街巷的所謂「夜生活」才開始不久,「紅磨坊」、「麗多」一類夜總會剛剛開始上座,附設電子遊戲機的小咖啡館里也遠未達於笑語喧嘩,然而,巴黎聖母院這裡卻已一片冷寂。


  忽然,從巴黎聖母院的陰影中,逸出一個修長的身影,令我們吃了一驚。定睛一看,似乎是一個金髮女郎,在這寒氣襲人的巴黎之夜,僅穿著一件單薄的短風衣,雙手插在牛仔褲的褲兜中,踽踽獨行,若有所思。她為何不到星形廣場、香榭麗舍大街、蒙帕那斯大廈一類熱鬧地方去尋趣,而獨自徘徊在這古老的聖母院旁?從她那身姿步態上看,她彷彿有排解不盡的憂愁與思慮……她的出現,使我對面前的巴黎聖母院陡然改變了印象,它當然不是假的布景,而是真的實體——古老的教堂,憂鬱的少女,把法蘭西的歷史和現實交糅在一起,使我心中生出無限的感慨……


  那晚昏暗中的匆匆一瞥,當然不能算正式觀覽了巴黎聖母院。


  後來,我到法國西部城市南特參加完「三大洲電影節」的活動,又回到了巴黎。在一個晴和的冬日中午,我才正式參觀了這個舉世聞名的古迹。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1:20
  那天我是乘地鐵去的。從地鐵出口一登至地面,便已置身在巴黎聖母院正面的廣場上。啊,那天呈現在我眼中的景象,和前面所說的那晚竟全然不同。


  明亮的天光,把巴黎聖母院映照得巍峨壯麗;廣場上人來人往,大都是外國來的遊客——手裡捏著巴黎遊覽指南,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其中似乎又以日本人居多;鴿群在灰藍的晴空中飛翔,賣鮮花的老婦人推著花車在兜攬生意……


  我站在巴黎聖母院正面,不由得倒退幾步、再倒退幾步,最後,我眼中所見的景象,便與我從雨果《巴黎聖母院》一書插圖中所獲得的印象,取得了完全一致。


  1982 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製的陳敬容所譯的《巴黎聖母院》,不僅譯筆傳神,所附法國銅版畫插圖也很精美。雨果在該書中特辟了第三卷,專門描述了聖母院和巴黎風光。在該卷之首,便有一幅「1842年的巴黎聖母院」的銅版畫,我可以向尚未去過巴黎的同胞們保證:今日的巴黎聖母院正面景觀,與該圖所示幾無差別,你仔細觀賞這幅插圖,便等於置身於今日巴黎聖母院面前了。由此可見,一百多年來,法國人民對自己民族的古迹保護得很好,不但巴黎聖母院本身無甚毀損,就是周圍的環境,也未加以改觀——附帶說一句,巴黎市政府為保持巴黎從路易十五以來所形成的城市面貌,嚴格控制市內的房屋拆建,不許隨意拆改那以後的房屋,亦不許在市內隨意建造所謂現代化的高層建築——試想,倘若我們站在巴黎聖母院面前,突然發現它的側面高聳著鏡面鑲嵌式的火柴盒形「摩天樓」,或從它的背後,顯現出圓柱體的現代派豪華旅館輪廓,那該有多麼掃興!


  一般的西洋建築史,都把巴黎聖母院當做「哥特式建築」的代表作——儘管雨果對此還有異議。在封建社會裡,宗教建築自然最能體現出一個又一個時期文化的特徵。在9 世紀到12 世紀,西歐的宗教建築以所謂「羅馬風格建築」為主,特點是厚實的磚牆、半圓形的拱券、逐層挑出的門框裝飾和交叉拱頂結構,代表性建築如義大利的比薩教堂、法國普瓦蒂埃聖母


  教堂;到了12 世紀以後,則「哥特式建築」大盛,直到15 世紀以後,才又被「文藝復興建築」、「巴洛克建築」、「洛可可建築」等新的建築風格所代替。「哥特式建築」的特點,是以墩柱、薄圍護牆、尖形肋骨交叉拱頂、飛扶壁、花窗欞、彩色鑲嵌玻璃、高聳的尖塔取勝,簡言之,就是以挺拔高聳顯示上帝和皇權的威嚴,以震懾信徒和「子民」。這種建築風格,自然是與封建社會爛熟期的政治經濟狀況相適應的。所以也有人把這種建築風格譯為「高直建築」。除巴黎聖母院外,西德科隆大教堂也是這類建築的典範。


  從正面望去,巴黎聖母院威嚴雄偉。整個建築可分五個層次。據雨果說,巴黎聖母院原有將它從地基升高的十一級階梯,但到他寫《巴黎聖母院》一書時已不復存在,原因自然是巴黎街面的不斷升高。現在望去,最下面一層由四個結實的墩柱切割成三個部分,每部分中都是一個圓尖拱型的門洞,門洞由一層層往裡面退縮的複雜浮雕構成,門洞中裝嵌著對開的木門,門縫處另有雕像遮掩,因雕像之不同,三門各有稱呼,左邊叫聖母門,右邊叫聖安娜門( 聖安娜是聖母的母親),中間叫最後審判門,中柱上雕著《舊約》中所述的天主於「世界末日」審判世人的景象:一邊是得到超度的靈魂升入天堂,一邊是被判有罪的罪人被推入地獄。在這第一層之上,是一排雕有二十八位穿著繡花長袍的君王像的神龕。再往上,則亦由四個墩柱分割成三部分,左右都雕有對稱的圓尖拱型圖案,圓尖拱下再各包含著一對圓尖拱窗和一個圓形小玫瑰窗,而正當中,則是一個巨大的玫瑰形圓窗,窗前有三個長著肉翅的天使塑像。第四層,突然一變下層的飽滿堅牢感,而呈鏤空柵欄狀,特別是中間凹下去的那部分,使你從相對來說相當纖細秀美的三葉形支柱中,可以望見聖母院後部高聳人云的尖塔,頓生一種縹緲、神秘之感。第五層,則是左右對峙的大鐘樓,距地面已有六十九米,南鐘樓的巨鍾重達十三噸,北鐘樓設有一個由三百八十七級台階的旋轉樓梯,可供遊客登臨,以鳥瞰巴黎市容。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1:21
  站在巴黎聖母院門前的廣場上,雨果小說中的人物和場面不禁湧現於心,哪裡是卡西莫多被縛示眾的所在?何處有埃斯美拉達牽著金角白山羊的蹤影?……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僧侶的虛偽與醜惡,展示了巴黎下層民眾的悲慘生活與憤懣情緒。一個半世紀以來,雨果的這部作品被譯介到了世界上大多數國家,被多次搬上舞台、銀幕,許多讀者、觀眾,都無形中把小說所寫的故事當做有根有據的歷史事實。其實,雨果的這部小說純屬虛構,他只是以積極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闡發著對封建勢力的控訴和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同情而已。在巴黎聖母院中,並不曾有過卡西摩多那樣一位「鐘樓怪人」。事實上是,在雨果的這部巨著於1831 年刊印以前,聖母院已被冷落而瀕於頹圮,而小說的發表所形成的巨大社會影響之一,便是促成巴黎民眾重新修整聖母院的決心。


  聖母院凝聚著巴黎勞動人民的智慧和汗水。據雨果在小說中說,「給它放上第一塊石頭的是查理曼大帝」,「給它放上最後一塊石頭的是菲立浦?奧古斯特皇帝」。查理曼大帝公元768 年成為南斯特里王,公元771 年成為法朗克王,公元800 年便成為整個西歐之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菲立浦? 奧古斯特皇帝公元1165 年至1223 年在世,這樣一算,巴黎聖母院前後竟修建了三百多年之久。不過雨果的小說難免誇張,還不能當做信史。我國編印的新《辭海》上,說巴黎聖母院於1163 年興建,1235 年建成,前後僅用了六十二年;但我在巴黎所購的遊覽指南上,卻說聖母院是巴黎主教莫里斯? 德? 蘇決定修建的,始於1162 年,畢於1345 年,前後共歷時一百八十三年,看來,還是后說較為精確。不管根據哪種說法,巴黎下層工匠修造巴黎聖母院的艱辛,想來都足令人鼻酸。他們把汗血淋漓的一生奉獻在了上帝的祭壇上,可是上帝究竟賜予了他們些什麼呢?


  走進聖母院大門, 是一座長達一百三十米的大廳。入口處有一排現代化的自動解說器,投入規定數量的硬幣,從英、德、法、荷、日幾種語種中挑選一種,按下撳鈕,把聽筒貼到耳朵上,便可聽到一篇事先錄好的娓娓解說。大廳中的祭壇、迴廊、牆壁、窗飾、懺悔室等處全都充滿了雕飾,或是聖徒天使的雕像,或是阿拉伯式花紋,一時也不及細賞,只覺琳琅滿目、層疊交映。不過給人最深印象的,一是彩嵌玻璃窗,泄入的天光經它一篩,便成了暗紅青紫的光束;一是管風琴那高懸的金屬發音管,猶如一堵密柵組合的銅牆鐵壁,樂器能有那般高聳雄踞的外觀,真令人驚嘆不止;樂器之王,非它莫屬了。聖母院每星期日下午舉行免費入場的管風琴演奏音樂會,可惜我去不逢時,未能聽到它所發出的和諧而恢宏的轟鳴。


  其實,真正要領略巴黎聖母院建築的妙處,從正面看、到裡面看,都還不足以獲得最強烈、最生動的印象。最好是離開小島,從橋上散步到塞納河南岸( 即左岸),隔河從側面望去。它的側面中間,突伸的樓面上,有一扇比正面第三層更其巨大而華美的玫瑰圓窗,上面接續著一個三角形的護牆,護牆上又有一個較小的玫瑰圓窗,再配以兩側的小尖塔,以及從它後面顯現出的高達九十米的稜錐形大尖塔,比從正面望聖母院更覺輪廓線靈動多變、裝飾繁麗纖巧。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聖母院後部的飛扶壁——從側面望去,它們活像從艦艇般的聖母院軀體上放射出的飄帶,似乎正被迎面而來的和風吹得漲擴到最大限度,把聖母院後部襯托得格外美麗。其實,飛扶壁原非為美觀而設,因為「哥特式建築」一味追求上聳的直觀效果,使得它未免「頭重腳輕根底淺」,設置肋骨形的飛扶壁,為的是支撐住它的本體,使其不至於因受力過分而坍塌。


  雨果有言:巴黎聖母院「可以說是一部規模宏大的石頭交響樂」,它能「用它的龐大把觀眾嚇住」。前一句話,自然可以當做巴黎聖母院的定評,后一句話,顯然已經過時;當我隨著各國遊客離開聖母院時,我注意觀察身邊的人們,他們雖然同我一樣,都不免時時回頭留戀地仰望著聖母院,但似乎並沒有任何一個人顯露出被它嚇住的神情。據我所知,就是在法國,雖然目前還在百分之二十六左右的人保持著上教堂做禮拜的習慣,但真正懾服於「天主威力」、一望聖母院便膝蓋發軟的人,也已少而又少。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1:21
  我最後定睛望了望巴黎聖母院,便轉身朝地鐵入口走去。不一會兒,我便置身在與古色古香的聖母院全然不同的環境、氣氛中,巴黎在我面前顯示出了另一副面孔……


  1984 年4 月1 日


  四色鬱金香


  從法國回來,我給冰心老前輩寫了封信,並隨信寄去了一張從巴黎帶回的盧浮宮畫片。幾天後便接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說:「得來信,十分高興,怪道許久不得你消息!原來你逛巴黎去了。1937年春,我在那裡住了一百天。你注意到盧浮宮博物館門前大圓壇內的四色鬱金香嗎?」


  我去巴黎時屆冬令,盧浮宮博物館門前的大圓壇內暫時無花;但我依然看到了鬱金香——在宮門外的巨大花棚中。那花棚是個營業性的花木商場,裡面從整株的樹到單枝的花全有供應。在一隅陳列著一片本應在春日開放的鬱金香——那杯狀的花朵傲然挺立著,不但有紅、黃、白、紫等單色的花朵,也不僅有單色上灑斑點、帶金線或復瓣變形的花朵,更有若干盞一朵紛呈四色,令人不禁嘆為觀止。


  鬱金香雖然最盛最尊之處在荷蘭,但整個西歐都很流行。如果說西歐人一看到梅花,便會感受到一種中國文化的特異氣息,那麼,我們中國人一看到鬱金香,也不禁會聯想到西歐文化的特殊情調。


  我想,冰心老前輩四十六年前在巴黎,對盧浮宮門前的鬱金香留下那樣鮮明的印象,事非偶然。若要問我對盧浮宮裡所藏藝術珍品的總印象,本來我覺得很難概括,有了冰心老前輩的啟發,我倒覺得有了五個極傳神的字:四色鬱金香。


  巴黎的盧浮宮,對於中國本世紀以來的幾代文化人,不管去過的還是沒有去過的,都絕非生疏之所。近年來中國的各種報刊上,更大量印載盧浮宮藏品的照片,也出現了許多篇介紹盧浮宮沿革、戢藏,乃至於其開館時間和收費制度的文章,隨手翻翻手邊的近期雜誌,去年10 月號的《文匯月刊》和12 月號的《北京藝術》上,就分別有柳鳴九《在盧浮宮觀賞古希臘雕塑》和沈大力《盧浮宮的珍寶》這樣的文章;許多地方舉辦「振興中華讀書活動」的「智力測驗」,也競相把有關盧浮宮的題目列入其中。看來,今後在中國不但文化人必定諳熟巴黎盧浮宮,就是一般的群眾,也將「如若不知盧浮宮,怎稱知書識理人」了。


  正因為如此,我不想在這篇文章里再對盧浮宮作一般性的描繪。而且我去那裡統共不過半天,要把盧浮宮仔仔細細地看上一遍,據說起碼得一個月。我既時間有限,自然也只能首先去把那「盧浮宮三寶」加以瞻仰——即達? 芬奇的油畫《蒙娜麗莎》、古希臘雕塑《米洛島上的維納斯》和《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把它們看夠了,這才再去細賞席里柯的《梅杜薩之筏》、德拉克洛瓦的《自由領導人民前進》、庫爾貝的《畫室》……等不同風格的油畫名作。坦率地說,大概因為在國內看過許多的照片、複製品和有關文字材料,真的來到盧浮宮的若干真品面前時,我竟反而並無震撼感。即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我第一眼望去的直感是——「啊,怎麼這麼小?」儘管我國在印刷複製品時,也常註明它的大小不過是77cm×53cm,但因為宣傳過多、形容過奢,而且有的年曆上印得已幾與原作同大,所以當真品迎面撲進眼帘,我反倒驚異於它的小巧了——特別又因為同一大廳中的其他畫幅大都比它要大上幾倍。當然,站在《蒙娜麗莎》面前細加品味,原來所有的書面知識都自然而然地湧上心頭:這幅畫大師畫了三年之久,為使模特兒弗德? 喬貢德之妻現出那奇妙的微笑,每次作畫時都有人演奏琉特( 一種撥弦樂器,有說演奏豎琴的,恐不確,因豎琴產生於達? 芬奇時代后二百餘年),並讓戴尖帽、著花衣的小丑不斷在其面前翻滾諧謔;這是西歐文藝復興運動中首次棄宗教題材而表現平民( 即新興資產階級),首次在寫實方面達到由貌出神、由神入魂的高度,首次在運用明暗法、空間遠近法、景物襯託人物法諸方面達到完美境地的絕代之作;畫上那「蒙娜麗莎」( 實為喬貢德夫人)的微笑,為後世無數藝術家所傾倒,如19 世紀英國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就曾費盡心思企圖用文字把那神秘莫測而悸動人心的微笑再現出來,終於不得要領而嘆嘆作罷等等,等等。我得承認,即使我原來從文字材料上所看到的最淋漓盡致的讚譽,眼前這幅傑作也擔當得起,不過,至少對於我來說,面對著這件瑰寶,因為該想到、該說到的前人已經說盡,我自身的想象力和思考力反施展不開,所以那樂趣也就僅止於「啊,今天我可看到真品了」而已。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1:23
  所以事後我後悔沒有聽取一位法國朋友的忠告,他曾對我說:「既然你時間有限,那麼,你去了盧浮宮,對於那些你早從書本和複製品中熟悉的作品,倒不如看上幾眼就算,你應當到那大畫廊中去發現完全意想不到的美。」而我那半天卻幾乎是不斷奔跑著去尋找那些「神交已久」的「熟人」,對於許多本能引起震撼的「意外之美」,大都失之於交臂!


  現在進一步回想,那天倒也有幾件本來並未蓄意尋索,「遭遇」后駐足欣賞卻久久不能忘懷的作品,其中之一便是晚達?芬奇一百餘年後的荷蘭畫家弗? 哈爾斯的《吉普賽女郎》,這幅畫我國近年來的雜誌和掛歷上也時有複製介紹,但究竟沒有鼓吹到《蒙娜麗莎》那般神乎其神,因而我品味時既用不到戰戰兢兢生怕獲大不敬之名,也有著充分而自由的想象餘地。這幅畫與《蒙娜麗莎》大小相近,也是畫一青年女子,也顯露著笑容,但給我的衝擊力不同。「蒙娜麗莎」矜持,「吉普賽女郎」活潑;「蒙娜麗莎」笑得憂鬱,「吉普賽女郎」笑得爽朗;「蒙娜麗莎」令人覺得可敬而不可親,「吉普賽女郎」令人感到可親而又可愛。而合之一句話:「蒙娜麗莎」畢竟是剛剛從神界下凡的闊太太,而「吉普賽女郎」卻活脫脫是通體市井氣的窮婦人,兩者相比,後者實具有更濃郁的社會生活氣息;而從油畫技法上來說,我個人也覺得哈爾斯那相對來說頗為奔放不羈、粗獷灑脫的筆觸,比達? 芬奇那似乎過分規整、纖細的描繪,更富「栩栩如生」的效果。這當然大背於權威們的「定評」和一般人習慣性的軒輊之分,但我想作為藝術品的審美主體,個人有自己的獨特感受總還是允許的吧!


  出了盧浮宮,沿著塞納河岸邊漫步,西岱島( 即「城島」)上的巴黎聖母院那高聳的鐘樓撲人眼帘。其實整個巴黎市區也就是一座宏麗的大盧浮宮——沿著塞納河岸邊一路前行,無數文藝復興以來的名勝古迹顯露於斯,也彷彿是一道宏麗的畫廊布置著無數目不暇接的名畫。巴黎這座文化名城,不僅撫育、滋養了無數西方世界的文化人,也熏陶、影響過一大批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著名人物。巴金不僅在巴黎寫成了他那永世留芳的名著《家》,而且他早期的某些小說,乾脆直接取材於法國的史實。他不止一次在文章和講話里提到,他當時就住在巴黎先賢祠旁邊,常常去到那盧梭的銅像前,用心靈訴說內心對那充滿壓迫和不平等的社會的絕望和痛苦,回到住處,便在巴黎聖母院沉重的鐘聲中開始昂奮的寫作。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歐文學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冼星海和徐悲鴻都曾在法國留過學,從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歐藝術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使他們在音樂、繪畫領域裡都達到了相當高的境界。還有不少已故或健在的中國文化人在巴黎受過藝術陶冶。至於間接從書本、圖片、電影中獲得信息,消化后取其精華加以借鑒的例子,那簡直俯拾皆是。在中國,不要說已經成名的作家,就是一般的文學愛好者,誰能沒有讀過巴爾扎克、雨果的書呢?誰頭腦里不儲藏著巴黎盧浮宮裡若干藏品( 首先是《蒙娜麗莎》和《美洛島上的維納斯》)的鮮明印象呢?當然,考究起來,也就不難總結出這樣的規律:對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歐文化頂禮膜拜、照搬照套的人,到頭來總是沒有什麼出息,而凡是真正取得成就的人,總是把自己的根子深深地扎在本民族的生活土壤中,首先從本民族的文化遺產中汲取營養,然後再積極地借鑒外民族文化傳統中的長處,加以融合,加以發展,最後形成自己獨有的中國氣派和中國風格。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等一系列作品為什麼產生了那樣大的影響?難道僅僅是因為它採取了最早從西歐產生並興盛起來的、不同於中國傳統章回體的那種敘述方式?當然不是,它們的價值首先在於真實而生動地再現了本世紀前半葉中國的社會生活和眾多人物的不同命運。冼星海的藝術生命,並非存在於他在巴黎音樂學院的畢業創作——深得教授們好評的交響詩《風》中,而充分地體現在他創作於革命聖地延安的《黃河大合唱》等作品里。徐悲鴻也是這樣,他自己明確地宣稱:「( 對中國畫)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繪畫可采入者融之。」他的《九方皋》、《愚公移山》、《奔馬》、《風雨如晦》等傑作,便是守、繼、改、增、融的輝煌成果。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1:24
  過了橋,來到塞納河左岸,只見沿河的牆欄上,一字兒排開無數的舊書攤。那些舊書攤幾十年裡都保持同樣的面貌——攤位就是些嵌於矮牆上的長形木箱,蓋子打開翻轉便成為陳列圖書的條案,賣書的攤販靜靜地坐在一旁,任憑顧客在案前翻檢,你翻檢立讀一通並不買他的書,他也不太在意,大有「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意味;但一天下來,銷售額倒也並不算少,所以這個行業得以延續至今。我走近那些書攤時,因天已晚,不少書攤都已收攏上鎖,只有少數書攤因還有顧客留連,尚在營業。我雖不懂法文,但因愛書成癖,所以在法國見了書店,只要時間允許,總忍不住要鑽進去胡翻亂檢一通,對於這塞納河邊的舊書攤,也便不能放過,見有法國顧客立在那邊上翻檢,我也湊上去翻翻認認——我認出有一本是西姆農的偵探小說,有一本是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的法譯本,有一本是介紹


  耶路撒冷的畫冊……「啊,」我不禁呼出了一聲,以表示我的喜悅——原來我發現了一本從封面裝幀上看就充滿我們中國情調的小書,仔細辨認了一番后,我斷定它是一本中國唐代大詩人李白、王維、白居易等的法譯詩集,可惜我無法認出它譯介的究竟是他們的哪些篇什……賣書的老人從我的表情上看,認為我是要將那書買下,所以當我終於還是將書「璧還」時,他不禁聳肩搖頭。我離開那書攤以後,一邊朝地下鐵道的入口走去一邊想:為什麼我逛了那麼多法國書店,經常還有留學生陪同指點,卻極少看到中國文學作品的法譯本呢?不僅當代的罕見,就是古典的,除了今天看到的唐詩選,也僅看到過一次《水滸傳》而已。可是走進我們中國當今的任何一家新華書店,只要它賣外國文學作品,就幾乎總有法國作家的著作。記得我去年在雲南最南端的金平縣新華書店裡,也看過好幾種傅譯巴爾扎克小說和四本一套的《約翰? 克利斯朵夫》,甚至還有隻能算二流以下的儒勒? 凡爾納的小說和不能人流的歐? 仁蘇的《巴黎的秘密》。


  坐上地鐵列車以後,我繼續想:中國的中學課本中收有都德的《最後一課》、莫泊桑《項鏈》等法國小說,法國的中學課本中究竟有沒有我們中國的文學作品呢?中國有的文學雜誌全年十二期的封面全用西歐美術史上的名作裝飾,這幾年僅法國印象派畫家馬奈、德加、莫奈、雷諾阿等人的作品,就不知被多少種雜誌刊登、介紹,更不用說年年都有好多家出版社印行以「西洋名畫」為內容的豪華年曆了,而法國究竟有幾家雜誌介紹過中國自古至今的畫家及作品?至於音樂方面,對比更加懸殊,西歐的古典交響樂我們不但時常演奏而且開始在群眾中普及,而絕少聽說法國哪個樂團經常演奏中國作曲家的作品。據我所知,儘管我們印行了大量的法國文學作品的中譯本,而且幾乎自高中學生以上就人人知道巴爾扎克、雨果、羅曼?羅蘭,而法國僅僅是在前幾年,才有伽里瑪這樣的大出版社翻譯出版巴金的《寒夜》、《憩園》、《家》等作品,除了漢學界人士以外,你去問法國一般的知識分子,他們可以坦然地承認不知道誰是杜甫,誰是關漢卿,誰是曹雪芹,誰是魯迅……


  我當然絕不是認為我們對法國以及西歐的文化成果介紹、借鑒得過多,其實就其所具有的豐富性而言,我們所作的譯介、評析、研究工作還遠遠不夠!但他們對我們的了解、介紹、重視相對來說也未免太差了。雙方在文化交流上的巨大逆差,真是觸目驚心。


  原因何在呢?我只覺得是多方面的,但一時也理不清、道不明……


  晚上到一位華僑朋友家裡做客,喝著「科涅克」酒,對坐暢談,我不禁涉及到兩國文化交流上的「逆差」問題。這位朋友的父親是中國血統,母親是奧地利血統,所以能超脫於法國人之上。他對我說:「你沒感覺到嗎?法國人是最驕傲的,巴黎人的自我感覺就更其膨脹。他們驕傲的本錢,不在政治方面和經濟方面,而在文化方面。他們認為英國的文化早已衰落,義大利雖是歐洲文藝復興的發軔地,但人文主義畢竟濫觴於法蘭西,其他的歐洲文化不過都是從他們這個中心發散出去的。至於美國文化,一般法國知識分子都看不起,認為美國敗壞了西方文化的聲譽。對於日本,他們只看做『經濟動物』,固然日本的『浮世繪』版畫曾對法國近代的美術發展有過刺激,近二十年來日本電影也得到他們一定的承認,但作為一個整體的日本文化,他們也還是瞧不起。對中國文化,古代的一些東西,如老子的《道德經》,敦煌壁畫,盛唐詩歌,明清瓷器……法國的知識界倒是始終保持著興趣,但說穿了也主要是獵奇;對中國的近代、當代文化,普遍是一種淡漠的情緒,骨子裡是根本看不起……」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26 11:25
  他的話聽來讓人心裡很不是滋味,但卻印證著我在法期間的感受。的確,所謂「地中海文化中心論」的毒素,相當普遍地滲透在一般法國知識分子的意識中。比如有一天我同一位法國編輯對談,留學生小章給我們當翻譯,他問我看過法國當今最走紅的暢銷書作家埃維? 巴贊(HELVEBAZZIN)的書沒有?我說沒有;他便又伸長脖頸問:「那麼,於連? 格哈克(JNLIEN?GHALQ)的呢?」我自然還是如實作答:「這個名字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他不禁聳肩攤手,彷彿為我的無知而遺憾。可是我問他知道不知道王蒙,知道不知道茹志鵑,他卻極為輕鬆地回答:「他們是誰?我不知道。」可見在他心目當中,我們不知道他們的作家是缺乏見識的表現,而他們不知道我們的作家卻恰恰體現出他們的「高口味」、「高標準」。應當附帶說明的是,這位法國編輯對中國總的來說充滿了無可懷疑的友好感情,他那種「文化優越感」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流露——而這也就更令人不快。


  由此我想到,我們對自己民族的文化,一定要有一種自尊自重的感情。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價值,並不需要「地中海文化中心論」者來加以認定。而我們自己,更不能無形中成為「地中海文化中心論」的俘虜,似乎只有越往他們的那種文化上靠,才越高級似的。近一兩年來我們文學刊物上發表的一些小說,常用西歐作家或西歐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的言論作為題辭,鄭重地引在篇首,這本來未嘗不可聊備一格,但我發現有時竟把在西方也視作二三流的作家作品的「格言警句」,奉為圭臬印在那裡,這就未免太自輕自賤了。


  那華僑朋友客廳壁上,掛著一幅抽象派的油畫。畫面上是些黑、白、灰、紅的色塊和若干亂麻般的銀線。他說那是在蒙馬特爾高地的畫攤上買來的,作者是個落魄的畫家。我問他這畫如何理解,他說這類作品原無定解,他買下它只是因為覺得順眼,並且他這客廳原有的色彩過於暖熱,掛上這幅冷峭的油畫能起點調劑作用。我們自然而然地由這幅油畫議論到法國和西方的「現代派」文藝問題。


  那位華僑朋友對我說:「巴黎的盧浮宮,關於法國和西歐的美術作品只收容到庫爾貝、米勒那個時代為止。對於盧浮宮的藏品,國內現在彷彿一致贊好。我看到國內一些雜誌上的文章,對法國和西歐的古典藝術推崇備至,好像那樣的文章也沒有人去指摘他崇洋迷外。對印象派畫家和作品的介紹,國內近幾年也很多,而且大都也是在充分肯定。可是一到離開具象進入抽象境界,就不大相容了……」


  我點頭說:「的確如此。對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西方文化,我們文化界在評價高低上固然也有爭論,但大體上是積極地予以肯定的。文學方面,從但丁到契訶夫,也就是說從歐洲14 世紀文藝復興到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的批判現實主義,都得到很高的評價。如果現在一個中國作家說他要像巴爾扎克或托爾斯泰那樣去寫小說,他不但不會遭到責難,還會得到鼓勵;至於如果有批評家站出來說他的作品很有契訶夫的味道,那簡直無異於是最高級的褒揚了……像19 世紀俄羅斯美學家、批評家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留羅波夫的言論,一些評論家在文章里是放在同馬克思、恩格斯相同的地位加以引用的。可是一到『契訶夫之後』,除了早期的蘇聯文學,我們文化界的態度就轉而嚴峻了……這同對西方造型藝術及其他藝術門類的態度,是相一致的,具體來說,一到進入『現代派』這個領域,大多數人就傾向於基本上否定。」


  他問我:「那理由是什麼呢?」


  我便耐心地告訴他:「第一條:西方進入本世紀以後,資本主義制度走向了腐朽、沒落,特別是兩次世界大戰,使西方一大批知識分子感到迷惘、惶惑、苦悶、頹喪,所謂『現代派』文藝,便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產生的,它所傳達出的,也大多是一種世紀末的情緒,因而我們理所當然地不能予以肯定……」
作者: 小魔女    時間: 2007-1-26 11:53
謝謝可兒,一直照顧著旅遊!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30 17:30
  他爭論說:「你所說的那類東西,固然不少,但也不能以偏概全。你這次來巴黎,不該只去盧浮宮,你還應當多去些博物館——特別是展覽現代派藝術的博物館,你知道巴黎有無數大大小小的畫廊,同盧浮宮的藏品相銜接,從印象派一直到最近的創新之作,全有陳列。前不久畢加索紀念館的永久性畫廊也已開放,你應去仔細地看看。我認為『現代派』藝術中也有好東西,就同19 世紀以前的歐洲藝術中也有壞東西一樣。記得去年看到國內一家權威性雜誌上有篇文章,它為了捍衛具象藝術反對抽象藝術, 竟不惜拿德拉克洛瓦的《自由領導人民前進》和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作比,表揚前者,批評後者。這讓我感到震驚。德拉克洛瓦自然是一位進步的畫家,但他的資產階級性質,是再明白不過的,那幅《自由領導人民前進》所反映的史實,是1830 年7 月28 日,巴黎市民為推翻復辟的封建王朝而進行巷戰的情況,那並不是一件現實主義的作品,而是一件浪漫主義的作品,畫家把資產階級美化為一位艷麗的自由女神,高舉著象徵共和的三色旗引領人民前進。它的進步意義在於反封建,它的局限性在於為資產階級歌功頌德。可是你們那位評論家對這幅畫簡直是全盤肯定。而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創作於法西斯勢力猖獗的1937 年,當時西班牙的格爾尼卡小鎮被德國法西斯的飛機炸成了平地,舉世震驚,畢加索及時地創作了這幅抽象手法的巨作,發出了他對法西斯主義的強烈抗議,引起了廣泛的共鳴,等於為歐洲人民抗擊法西斯勢力發出了一道動員令。這也是畢加索本人政治上轉向共產主義的開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他便正式加入了法國共產黨。對這樣一幅作品,你們的那位評論家卻大加貶抑。其根據,便是《自由領導人民前進》比《格爾尼卡》容易看懂。其實這也只能代表那位評論家個人的理解能力。德拉克


  洛瓦的畫在當時只掛在沙龍中,並沒有多少人能夠看見,而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後來印成了明信片,廣泛流行於整個西歐,每一個普通工人都熟悉它,當然也理解它。我舉這個例子,不過是想向你說明,僅僅因為藝術形式上使你們不習慣了,你們就斷定『現代派』只是腐朽沒落、頹廢絕望的東西,那是不公正的……」


  我便又對他說:「畢加索也許另當別論。但我們對西方『現代派』藝術持嚴峻的批判態度,第二條理由還是很充分的:它們大都有著與馬克思主義格格不入的哲學為前提,如虛無主義、非理性主義、弗洛伊德主義……」


  他忍不住打斷我問:「可是你們推崇備至的巴爾扎克、托爾斯泰,不也有相同的問題嗎?巴爾扎克的政治態度你們很清楚,是個保皇黨人,他的哲學前提能與無產階級所尊崇的馬克思主義有一絲一毫共同之處嗎?列寧寫文章講過,托爾斯泰的哲學觀、歷史觀反動,而且是在『反動』這個字眼最全面、最準確、最深刻意義上的反動。既然對他們能『一分為二』,為什麼就不能對西方的『現代派』作家也『一分為二』呢?」


  我說:「也不是沒有『一分為二』。許多人在基本否定西方『現代派』藝術的前提下,也承認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有認識價值,承認它們的某些技巧值得借鑒。」


  朋友笑了,他凝視著我問:「你不要光是概括別人的意見。你個人對這個問題究竟怎麼看呢?」


  我也笑了:「你以為我是在迴避嗎?不,我無論在哪裡都可以坦率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我首先承認自己對西方的『現代派』藝術相當無知。所以我無從對它作出整體性的判斷。就我個人接觸到西方『現代派』作品而言,有的我理解並且感到興趣,有的我能理解但並不喜歡,有的我不能理解。不過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我們中國的文學藝術家,應當以我們的創作為我們中國人民服務。目前我國讀者、觀眾的文化素養水準決定了他們的欣賞水平,而且就是總體水平提高以後,基於我們這個民族有著自己固有的文化傳統和欣賞習慣,也必定要求我們向他們提供首先是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品,這是我們必須認真加以考慮的。因此,我認為西方『現代派』文藝非但不能在中國照搬,就是那些確實有價值的因素,因不合我國的國情,也並非都可借鑒。所以,我主張:一,把西方『現代派』文藝中有代表性的東西適當地加以引進,主要不是作為欣賞對象,而是作為了解西方世界的參考材料;二,對西方『現代派』文藝要給予科學的評價,評價它們時不必和它們在中國可能派生的影響生硬聯繫;三,對於它們當中的積極因素,特別是藝術創新的勇氣和經過檢驗證明是行之有效的藝術技巧,可以大膽借鑒,在借鑒中允許失敗,逐漸積累經驗,以使我們的文學藝術在廣采博收的過程中不斷豐富、發展。」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30 17:32
  談到這裡,熱心的女主人端來了熱騰騰的咖啡,提醒我們電視上就要播出一部我們約定同觀的影片。於是我們便暫停議論,端起咖啡呷著,並把眼光投向女主人隨即打開的電視機屏幕。我得承認,那影片開播好久了,我還不能抑制住自己原有的思緒……


  由冰心老前輩來信中的提問,我隨想隨記,不覺已寫下了這麼許多。是的,鬱金香確實別具風姿。四色鬱金香尤為華貴。不過……我倏地想起,在巴黎另一家較小的花店中,我還看到了黑色的鬱金香,據說那比四色鬱金香更難培植,從標價牌上也說明了這一點——四色鬱金香的標價數額已給人一種昂不可及的感覺,黑鬱金香的標價數額就更令人目瞪口呆。黑花難道是美的嗎?巴黎人為什麼要竭精殫力地去培植那樣的鬱金香呢?


  1984 年1 月19 日


  巴黎有條小衚衕


  「巴黎回來不看街」,跟「黃山回來不看山」是同樣的極而言之的說法,漫步巴黎市區,隨便朝哪邊望去,那些絕不橫平豎直,往往是放射形交錯的大小街道,實在是都氤氳著既古典又現代的獨特風韻,令人讚歎有加。巴黎街道有大小長短之別,但給人類似北京衚衕那樣的通行空間,卻極為罕見。那天一連翻譯了我四個作品的譯者戴鶴白先生對我說,巴黎有條小衚衕,應該去看一看,我還以為他是開玩笑,就跟他說,巴黎該看的地方實在太多,我連巴爾扎克故居還沒來得及去呢,哪有工夫去看巴黎小衚衕?他就笑說,好,我先帶你看那故居。


  按說巴爾扎克故居離鐵塔不算太遠,但那裡是一片疊層下降的坡地,開車去很不方便,乘地鐵在附近下車后也還得步行登高一陣,又不與其他旅遊參觀點挨近,一般旅遊團都不會安排到那裡參觀,散客有的對巴爾扎克興趣不大,有的想去,沒人指引也很難找到,因此我們那天走到跟前時,竟是門可羅雀的景象。


  故居的鐵門在一條小街上,但鐵門裡卻是一道頗陡的石梯,通向巴爾扎克的那平房住宅和附屬的院落,其住宅的屋頂,離鐵門外的街面起碼已有五六米遠,落差之大,令人吃驚。更令人驚異的是,那住宅后牆外的現代風格的樓房,看去體量頗大,也頗堂皇,前面飄著別國的國旗,細看可以悟出是土耳其駐法國的大使館,樓頂卻又只比巴爾扎克住過的平房略高,顯然那又是坡地的一個層面。在這些幾度沉降的路面與雜錯的建築物的天宇背景上,是露出大部分身軀的巴黎鐵塔。


  那故居的平房總面積雖然不算太小,跟位於瑪萊區孚日廣場的雨果故居相比,那就只能用寒酸兩個字形容。院落里目前也只有些許草坪和花木,想必當年還要荒疏。故居里展出的遺物寥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用過的一套瓷咖啡壺,據說他寫作時常廢寢忘食,但咖啡卻總是一壺接一壺地喝個不停。我在一間展室里流連最久,那裡四壁櫥櫃里排列著他小說里諸多插圖的刻版,其中許多是我在讀傅雷譯本時一再鑒賞的,原作估計是鋼筆畫,刻版把那些細膩的筆觸完全保留了下來而又渾然一體,人物肖像多過場景描繪,造型與文字刻畫吻合,神態宛然,性格畢現。那些插圖下面則是《人間喜劇》的人物譜系,複雜而又有序。遙想當年並無電腦,甚至也沒有打字機,連現在這樣的鋼筆都沒有,全靠鵝毛筆蘸墨水一行行寫出,卻產生出了九十多部煌煌巨制,真令人驚嘆不已。現在不少人抨擊文學創作的市場化弊端,我也對一味地追求商業利益,以致把推暢銷書當作「印鈔票」來運作非常反感,但在巴爾扎克故居里,想到此公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在「賺稿費還債」的情勢下,被出版商催趕著不舍晝夜地趕寫出來的,也就覺得不能把一種道理弄成僵硬的圭臬,「不要為金錢而寫作」和「不該為金錢而出版」固然是很好的道理,但像巴爾扎克,還有俄國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他們的扛鼎之作居然都是「還債之書」,這就說明不能一概地責備作家「為錢寫」,從故居里巴爾扎克一再修改的校樣可以知道,他寫作的主要動機還是要表達自己對世界和人類的看法,並且在表達方式上精益求精,這與「圖錢」的目的是交融在一起的,而那出版他著作的商人,能容忍他一再地修改校樣,並不想囫圇著印書,也就說明還不是只圖「印鈔票」的奸商,如果把上述道理柔和地表達為「不要單為金錢寫作與出版」,是不是更有利於形成文化界的公序良俗呢?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30 17:32
  那故居有後門,卻不開放。戴鶴白說帶我繞到那後門外去看看,那能有什麼好看呢?先上階梯出故居門,走一截路再往坡下,啊,一條酷似北京衚衕的黑灰色通道呈現在我眼前!戴鶴白告訴我,當年前門來了不依不饒的債主,僕人一通報,巴爾扎克就趕緊從這衚衕里的後門逃跑。前門、後門在坡地的兩個層面上,而且後門所在的衚衕外面左右皆有不止一條小街,巴爾扎克雖胖大也能很迅捷地藏匿起來,債主其奈他何!


  此夜只應花都有?


  花都巴黎花兒香又艷,主要體現在藝術之花上,它那空間的藝術——舉凡保存完好的古城風貌、滿布全城的博物館、塞納河兩岸的旖旎風光……其琳琅滿目、美不勝收自不必細說,它的時間藝術——各類音樂、舞蹈、戲劇、雜技演出,每晚總有大小一千餘場,猶如雜花生樹、群鶯亂舞,也足令人驚嘆,讓人艷羨。按說這已經是滿城飛花、街巷淌詩的局面了,可是巴黎人並不滿足,從1981 年起,他們又創立了一個音樂節,時間定在每年立夏日,從傍晚到午夜;音樂節許多城市都有,比如北京前些時候就舉行過,但無非是在規定的時間裡,在若干個演出場所里,集中地安排音樂會罷了;巴黎音樂節不同,各個固定的演出場所要安排音樂演出自不待言,它的主要特色,是把整個巴黎城作為一個大舞台,讓音樂響徹街頭,用雅?克朗的話來說,就是在這一晚要充分地體現出「音樂無疆界」,使每一個公民懂得音樂和吃飯一樣地重要,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寶貴元素!雅? 克朗何許人也?他是著名的知識分子,又是活躍的政治活動家,1981 年時他擔任法國政府的文化部長,音樂節就是他具體倡立的,這是一個全國性的藝術活動,不過重點放在了巴黎;2000 年時他擔任教育部長,仍關注音樂節,因為當初創立音樂節的一個動機,就是要通過把音樂滲透進日常生活,浸潤到每一


  個人的靈魂里,來對所有法國人,特別是青少年,進行有效的音樂教育。


  2000 年的立夏日是6 月21 日,吃過晚餐,我就和法國友人一起走向街頭,領略花都音樂之夜的魅力。我們沒有去鐵搭、凱旋門、協和廣場那類最著名的場所,這是我的主意,我跟朋友說,那些地方在這個日子裡搭起舞台搞音樂演出,我憑想象也能了解個八九不離十,前些天,電視里剛轉播過鐵塔下萬人觀賞的,法國著名歌星約翰尼?哈里戴的演唱會,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那位歌星已經快六十歲了,如果是美聲唱法,那麼個年紀還受到狂熱歡迎


  並不稀奇,可是哈里戴卻是通俗唱法,甚至算得上是搖滾歌星,卻有那麼長的藝術生命,這一方面說明了他本人寶刀不老,有股子韌性,另一方面也說明法國的一般聽眾,特別是青少年歌迷,跟美國的歌迷還有所不同,不那麼喜新厭舊,審美立場比較穩定、持久,換句話說,就是不那麼淺薄,不盲目追風,欣賞音樂的童子功比較紮實。我們邊議論邊朝瑪萊地區走去。這個地區二百多年前是貴族居住區,現在還保存著不少當年的豪宅琳宮,但近代已成為了一個比較平民化的居住區。我是想看看,這樣的地方,人們怎麼參與音樂節。


  一路上,我們看到不少當地居民自發地攜帶著樂器,選擇著合適的場所。花都立夏夜音樂節的最可貴之處,就在於不僅是搭許多的檯子,讓一些受過訓練的音樂家表演給居民們看,而是儘可能實現全民參與,人們既是觀賞者,更是表演者,而且,首先是自奏自唱自聽自娛。幾個年輕人選定了街角開闊處,把電吉他的饋線接進旁邊店鋪里,老闆親自出來表示歡迎,還給他們供應免費飲料。於是,他們就活潑地演奏起來了,看那表情,完全沉浸在音樂的境界里,根本不注意是否有人駐足傾聽。而路過的人們,或對他們微笑致意匆匆走過,或駐足略事欣賞,或在那裡停留較久,隨著旋律扭動身體……馬路斜對過,一座教堂邊,出現了一群少男少女,他們很隨意地排成兩列,唱起了古典風格的歌曲……再往前不遠,街頭咖啡座邊,又有幾位穿戴極為講究的紳士在演奏弦樂五重奏,這種樂曲被稱為室內樂,可是他們這晚卻在露天咖啡座的風雨棚下演出,能看出來,他們並非平日在這種地方靠賣藝得些賞錢的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1-30 17:32
  街頭藝術家,朋友認出來,其中一位是在銀行里工作的鄰居……在一家散發出烤羊腿氣味的餐館門外,阿拉伯族的男女在邊舞邊唱;在一座小噴泉邊,幾個黑人在徒手擊鼓,那鼓聲變化多端、意蘊豐富……接近著名的敘利宮了,那本是十七世紀亨利四世的大臣敘利的府邸,以有雕像的老虎窗在建築風格上獨樹一幟。忽然有人向我們散發小廣告,是在推銷什麼產品?朋友看后,笑對我說:「你是他鄉遇故舊了!」原來,在敘利宮院落里,正有中國陝西歌舞團的表演,那是節目單。我們便進入敘利宮,該組建築現在是政府文物部門的辦公場所,但


  其庭院平時都向公眾開放,這晚更搭起了一個舞台,陝西歌舞團便在那爬滿青藤的古牆下演出他們的吹奏樂。進入庭院的法國觀眾或坐在摺疊椅上,或倚著廊柱,或者乾脆盤坐在綠草坪上,興緻勃勃地欣賞這來自異域的妙曲,每一個節目完了都報之以熱烈掌聲。朋友告訴我,這音樂節每年都會專門邀請一些外國的演出團體來助興,為的是豐富法國人的視聽,使公民的音樂素養能更全面更豐富。


  那一夜經歷的高潮,是在共和國廣場,那裡聚集了總有萬餘人,非常擁擠,卻又很有秩序,人們載歌載舞,人人忘我,互敬互愛,心和心在歌舞聲中離得很近,歡歌勁舞的人群彷彿大海上的波濤旋渦……


  夜深人不靜,花都音樂節如一張光碟,貯藏在了我心臆中,回國多日了,有時還會讓那光碟播放起來,於是靈魂里又怒放出簇簇渾圓芳菲的花朵……


  我要問:難道此夜只應花都有?如此成功的全民文化活動,我們應該儘快借鑒!


  凡爾賽大章魚


  朋友驅車帶我和妻子去凡爾賽,說:「你們可以看看大章魚。」我以前兩次旅法,都曾去凡爾賽觀光,記得那裡有富麗的宮室與蓊翳的森林,何嘗有什麼大章魚?只當他是隨口說笑。及至到達凡爾賽,先在宮室里轉悠,滿眼金彩,移步驚奢;後到花園裡流連,花圃如錦,噴泉壯觀——可謂美景重溫;只是遠望人工湖渠盡頭,林木依然青翠,眼裡卻似乎少了些高聳厚實的刺激——也還沒怎麼深想。後來朋友又帶我們去大宮殿盡後面的翠安儂宮,這翠安儂宮又分為大宮與小宮,我們先到大翠安儂宮,甫抵宮前廣場,與粉紅色殿柱同時撲入眼帘的,竟是——不錯,只能稱之為:大章魚!


  那大章魚有兩個,對稱分列於宮門前廣場兩側。走過去細看,是巨大的帶根系的樹墩,鋸斷的剖面立著朝向遊客,那剖面直徑有兩米五左右,上面年輪清晰可辨,倘耐心點數,恐在四百輪以上!樹墩后輻射出粗纜般的根系,根須在輻射中又相互糾結蟠護,恰似汪洋中巨型章魚那狂舞的長腕。站在那大章魚面前,不禁為其猙獰的氣勢而驚心動魄。這是用合成材料仿製的雕塑品嗎?如果是真的根雕,誰忍心把那樣雄偉的古樹伐倒剜出?豈非傷天害理?


  朋友給我們解釋,原來,1999 年最後一夜,巴黎地區忽來怪風,風起之突,風勢之猛,風旋之烈,風嘯之銳,都是史書記載上不曾有過的。這場風災不僅颳倒了巴黎大街上許多的廣告牌,將剛修整好的聖母院上的若干圓雕摧折拋下,還將巴黎地區森林裡的萬餘株樹木連根拔起——凡爾賽災情最重,用浩劫形容,實不為過。風過之後,巴黎市政府立即組織救災,颳倒的廣告牌更堅固地豎起,聖母院的圓雕重現光彩……花最大氣力的,則是清點所有被摧毀的樹木,將確實已無望生存的樹木加以不同方式的處理,並儘快在凡爾賽等重要的風景名勝地補種樹木以恢復觀瞻——那補景工作確實做得不錯,從花園平台朝人工湖渠盡頭望去,風災本已使那邊森林成了「癩痢頭」,至半年多后我們遊覽時,已大體又融為了一派鮮綠,如非對原來林木茂密稠厚留有記憶的重遊者,浩劫前後的差別是感覺不出來的。


  把兩株毀於風災的巨樹殘墩,鄭重地作為藝術品般陳列在古宮門前,使人聯想到恣肆於汪洋里的大章魚,這是法蘭西式的幽默。史無前例的怪異風災偏在世紀之交子夜降臨,這很容易使迷信的人產生「天象示警」的想法,搞邪教的人更可以用來證明「世界末日」將臨,進一步蠱惑人心,從中漁利。當然,這類的心態動向都有,但就整個法國,特別是巴黎地區的市民而言,據我那從事社會學研究的朋友調查,並不怎麼嚴重,人們收拾好風災殘局,照樣過日子。坐到協和廣場的世紀大轉盤的吊籃里,仰望藍天白雲,鳥瞰花都盛景,沒有「怪風奇災何日再來」的焦慮,有的只是過上更加愜意生活的憧憬。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0:12
  凡爾賽的那兩個樹墩構成的大章魚,也昭示著我們全球氣候越演越烈的異常趨向。西歐本是最風調雨順的溫潤之鄉,近年來卻不僅有邪風,還有暴雨,出現了歷史上罕見甚至沒有過的自然災害。如今不少人對全球一體化的走向多有詬病,那批評的聲音中,要求消除發達國家與尚未發達國家經濟交往中的不平等,要求保護地域文化特徵而不被發達國家以經濟強勢打前陣的強勢文化所吞滅,是我們最該呼應的。但是,地球畢竟是一個整體,人類社會的大同理想,其含義也是把人類共同的經濟文化成果加以公正分享,因此,解決人類經濟發展中的生態破壞問題,補救大氣臭氧空洞,扭轉全球氣候異常趨勢,只能是所有國家地區、所有民族來一齊協調努力。否則,在宇宙里,地球和人類豈不是要被自造的魔鬼般的章魚所吞噬?


  有去游凡爾賽的人士么?除了堂皇宮殿華美園林,請莫錯過一覽那意味深長的大章魚!


  巴黎屋頂


  美國富人現在多住城郊的單棟住宅,許多城市裡的公寓樓多由較窮的人居住,當然這只是概而言之,也不盡然,比如紐約曼哈頓島上中央公園附近幾條街上的高層公寓樓,那就是最富有的人士才住得起的了。法國情況跟美國恰好相反,尤其巴黎,富人首選是市中心,而且往往是多戶合用的公寓樓,一套可望見塞納河景色的公寓房,那價值往往超過城郊一整幢別墅一倍或數倍。


  巴黎之美,可以從各方面來描述。但巴黎屋頂之美,值得特別提出來說說。單棟建築的屋頂之美,例子極多,這裡卻從略,因為我想強調的是,巴黎市區眾多建築的屋頂,相互之間的那種和諧感,真是世界上眾多都會中絕無僅有的。


  巴黎聖母院、盧浮宮、歌劇院、先賢祠、傷殘軍人榮譽院……以及矗立於蒙馬特高地上的聖心大教堂……這些宏偉的古典建築,其哥特式或羅馬式或巴洛克式、洛可可式的或尖或圓或平中嵌以花樣的頂部造型,綉出了巴黎古韻飄逸的天際輪廓線,自不消說,但構成巴黎屋頂如詩如歌整體之美的建築,卻還不是這些「水落石出」的龐然大物,而是那些歪來斜去的一般街道兩旁的普通樓房,這些石料為主灰色為本的樓房大多只有七八層高,多數已經年事很高,平均樓齡總有一百五十年以上,外表大體上還保持著初建時的風韻,裡面則早改造為現代化的住房,漫步在由這些樓房構成的街道,左看也覺順眼,右看也很怡人,外國遊客到了巴黎,不必非到這個博物館那個參觀點,就是隨便地「走向歧途」,也會覺得滿眼是景、隨處生趣,尤其是在塞納河右岸的孚日區和左岸的拉丁區,這種感覺會更加深刻。


  古今中外,建築物的「收頂」,是一樁決定建築物功能性與審美性能否和諧體現的大事。巴黎市內絕大多數臨街臨河建築的收頂方式,我覺得可以稱之為「內斂」式。就是最高一層(一般都不會超過或低於前後左右建築太多,平均在七層的樣子)都會特別注意裝飾性,絕少取平收齊、草率封閉,線條一般都會變為弧形,有的或許會在拐角處形成一個小型的圓穹頂,但左右延續線上會是鐵皮或類似材料構成的弧坡頂,在小圓穹頂下部,以及延續發展的弧坡頂當中,會有老虎窗凸現,有的不造小圓穹頂和金屬材料的弧形頂,則會是一系列斜坡頂,老虎窗不是從側面凸出,而是從上面凸出,但無論花樣如何翻新,都很注意保持一種內斂的氣質,就是跟前後左右的那些建築的屋頂,儘可能地和平相處,不去「勾心鬥角」,不求「嘩眾取寵」,雖然細看各不相同,但望去卻有渾然一體的視覺效果。


  不知道當年巴黎人建造這些樓房時,是怎樣取得「頂部共識」的,樓房高度街道寬度的和諧比例,大概是市政當局規劃出來的,建築風格特別是收頂手法,難道也會有強制性的規定嗎?這些樓房絕大部分都是私人財產,佔了地皮,運作資本,蓋房子應該是隨心所欲,能


  限制誰呢?法國人特別浪漫,巴黎人更是常常地匪夷所思,但他們在城市裡蓋房子,卻偏能在屋頂造型上約定俗成地在「百花齊放」中去取得「滿城同韻」的效果,這是巴黎人平均文化素質高的一種表現?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0:15
巴黎城近百年來也出現了不少的新建築,有極成功的如艾菲爾鐵塔,這座如漢文人字的純鋼鐵怪物,竟被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認同,以為不僅沒有破壞巴黎的古韻,而且恰恰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也有極失敗的例子,那就是美國式的摩天樓蒙巴那斯大廈,所謂「城市敗筆」對它而言不僅是理性判斷,也是一種觀感的白描。有的現代派或後現代派的建築,高度上控


  制在與一般古屋平齊或略低,不走近看不見,所謂「養在深閨」,如蓬皮杜文化中心、盧浮宮內庭玻璃金字塔,雖然對其妍媸的爭論至今還在延續,但就整個巴黎市區而言,它們在觀瞻上所形成的影響是非常有局限的,我們漫步在巴黎街市,或在塞納河上乘「蒼蠅船「(這是巴黎人對露天甲板上坐滿站滿外國遊客的觀覽遊船的戲稱)仰觀兩岸,巴黎屋頂之總體美感,還是會令我們心弦顫動滿心歡悅的。


  其實巴黎街道上也陸續出現了一些拆掉舊建築新建起的房屋,著名的香榭麗舍大道,靠近凱旋門的幾座建築就是新造的,而且在外部結構上還很有些新潮意趣,但它們在高度上、色調上,特別是在頂部處理上,還是注意跟左鄰右舍的古建築保持呼應,因此仍是一種變化中富於和諧的景象。


  我曾到巴黎老樓頂部的房間去觀覽過。原來那個位置上多是給僕人居住的「保姆間」,後來又多成為租金較低的外國留學生住房,但近年來興起一股浪潮,就是一些雅皮人士「專好這一口」——偏要買下一片這樣的頂層「保姆間」,將其打通,內部進行一番大改造,用來作為自己的住宅,結果造成頂樓房價飈升。探究其心理,就是因為激賞巴黎屋頂之美,覺得光是站在街上觀賞還不過癮,乾脆住進其中,才更心曠神怡。一位住頂樓的法國朋友,還


  專門從老虎窗指點我去近觀周邊樓頂,結果發現那些風格相類的屋頂上全有粗陶的圓柱形小煙囪,密集如筆,十分搶眼。他說那也是巴黎屋頂之美的所在。那些多半是赭紅色的小煙囪,是各層起居室的壁爐通出來的,現在也還有一些巴黎人冬天會燒起壁爐,越是有錢人,越要擺這個譜,這是他們傳統的「壁爐文化」的延續,若要細說,那該是另一個話題了。


  巴黎屋頂,承托起法蘭西文化精髓,真值得細細品味啊。


  巴黎屋頂


  美國富人現在多住城郊的單棟住宅,許多城市裡的公寓樓多由較窮的人居住,當然這只是概而言之,也不盡然,比如紐約曼哈頓島上中央公園附近幾條街上的高層公寓樓,那就是最富有的人士才住得起的了。法國情況跟美國恰好相反,尤其巴黎,富人首選是市中心,而且往往是多戶合用的公寓樓,一套可望見塞納河景色的公寓房,那價值往往超過城郊一整幢別墅一倍或數倍。


  巴黎之美,可以從各方面來描述。但巴黎屋頂之美,值得特別提出來說說。單棟建築的屋頂之美,例子極多,這裡卻從略,因為我想強調的是,巴黎市區眾多建築的屋頂,相互之間的那種和諧感,真是世界上眾多都會中絕無僅有的。


  巴黎聖母院、盧浮宮、歌劇院、先賢祠、傷殘軍人榮譽院……以及矗立於蒙馬特高地上的聖心大教堂……這些宏偉的古典建築,其哥特式或羅馬式或巴洛克式、洛可可式的或尖或圓或平中嵌以花樣的頂部造型,綉出了巴黎古韻飄逸的天際輪廓線,自不消說,但構成巴黎屋頂如詩如歌整體之美的建築,卻還不是這些「水落石出」的龐然大物,而是那些歪來斜去的一般街道兩旁的普通樓房,這些石料為主灰色為本的樓房大多只有七八層高,多數已經年事很高,平均樓齡總有一百五十年以上,外表大體上還保持著初建時的風韻,裡面則早改造為現代化的住房,漫步在由這些樓房構成的街道,左看也覺順眼,右看也很怡人,外國遊客到了巴黎,不必非到這個博物館那個參觀點,就是隨便地「走向歧途」,也會覺得滿眼是景、隨處生趣,尤其是在塞納河右岸的孚日區和左岸的拉丁區,這種感覺會更加深刻。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0:16
  古今中外,建築物的「收頂」,是一樁決定建築物功能性與審美性能否和諧體現的大事。巴黎市內絕大多數臨街臨河建築的收頂方式,我覺得可以稱之為「內斂」式。就是最高一層(一般都不會超過或低於前後左右建築太多,平均在七層的樣子)都會特別注意裝飾性,絕少取平收齊、草率封閉,線條一般都會變為弧形,有的或許會在拐角處形成一個小型的圓穹頂,但左右延續線上會是鐵皮或類似材料構成的弧坡頂,在小圓穹頂下部,以及延續發展的弧坡頂當中,會有老虎窗凸現,有的不造小圓穹頂和金屬材料的弧形頂,則會是一系列斜坡頂,老虎窗不是從側面凸出,而是從上面凸出,但無論花樣如何翻新,都很注意保持一種內斂的氣質,就是跟前後左右的那些建築的屋頂,儘可能地和平相處,不去「勾心鬥角」,不求「嘩眾取寵」,雖然細看各不相同,但望去卻有渾然一體的視覺效果。


  不知道當年巴黎人建造這些樓房時,是怎樣取得「頂部共識」的,樓房高度街道寬度的和諧比例,大概是市政當局規劃出來的,建築風格特別是收頂手法,難道也會有強制性的規定嗎?這些樓房絕大部分都是私人財產,佔了地皮,運作資本,蓋房子應該是隨心所欲,誰能限制誰呢?法國人特別浪漫,巴黎人更是常常地匪夷所思,但他們在城市裡蓋房子,卻偏能在屋頂造型上約定俗成地在「百花齊放」中去取得「滿城同韻」的效果,這是巴黎人平均文化素質高的一種表現?


  巴黎城近百年來也出現了不少的新建築,有極成功的如艾菲爾鐵塔,這座如漢文人字的純鋼鐵怪物,竟被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認同,以為不僅沒有破壞巴黎的古韻,而且恰恰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也有極失敗的例子,那就是美國式的摩天樓蒙巴那斯大廈,所謂「城市敗筆」對它而言不僅是理性判斷,也是一種觀感的白描。有的現代派或後現代派的建築,高度上控


  制在與一般古屋平齊或略低,不走近看不見,所謂「養在深閨」,如蓬皮杜文化中心、盧浮宮內庭玻璃金字塔,雖然對其妍媸的爭論至今還在延續,但就整個巴黎市區而言,它們在觀瞻上所形成的影響是非常有局限的,我們漫步在巴黎街市,或在塞納河上乘「蒼蠅船「(這是巴黎人對露天甲板上坐滿站滿外國遊客的觀覽遊船的戲稱)仰觀兩岸,巴黎屋頂之總體美感,還是會令我們心弦顫動滿心歡悅的。


  其實巴黎街道上也陸續出現了一些拆掉舊建築新建起的房屋,著名的香榭麗舍大道,靠近凱旋門的幾座建築就是新造的,而且在外部結構上還很有些新潮意趣,但它們在高度上、色調上,特別是在頂部處理上,還是注意跟左鄰右舍的古建築保持呼應,因此仍是一種變化中富於和諧的景象。


  我曾到巴黎老樓頂部的房間去觀覽過。原來那個位置上多是給僕人居住的「保姆間」,後來又多成為租金較低的外國留學生住房,但近年來興起一股浪潮,就是一些雅皮人士「專好這一口」——偏要買下一片這樣的頂層「保姆間」,將其打通,內部進行一番大改造,用來作為自己的住宅,結果造成頂樓房價飈升。探究其心理,就是因為激賞巴黎屋頂之美,覺得光是站在街上觀賞還不過癮,乾脆住進其中,才更心曠神怡。一位住頂樓的法國朋友,還


  專門從老虎窗指點我去近觀周邊樓頂,結果發現那些風格相類的屋頂上全有粗陶的圓柱形小煙囪,密集如筆,十分搶眼。他說那也是巴黎屋頂之美的所在。那些多半是赭紅色的小煙囪,是各層起居室的壁爐通出來的,現在也還有一些巴黎人冬天會燒起壁爐,越是有錢人,越要擺這個譜,這是他們傳統的「壁爐文化」的延續,若要細說,那該是另一個話題了。


  巴黎屋頂,承托起法蘭西文化精髓,真值得細細品味啊。


  千里浪漫餐


  2000 年7 月14 日恰好在巴黎趕上法國國慶,在協和廣場有盛大的閱兵式,受閱的方陣穿過凱旋門,從香榭麗舍大街一隊隊走來,但那個虛熱鬧我以為沒什麼看頭。去塞納河畔吧,那裡總沒逛夠。於是和妻子興緻勃勃地順塞納河朝盧浮宮一帶漫步。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0:26
  塞納河邊的石頭矮牆上,固定著一些漆成綠色的木頭柜子,大體呈橫卧狀,頂部蓋子朝人行道傾斜,蓋住時用鎖鎖定。這些木櫃外表都比較粗糙,有的更綠漆剝落,似非雅觀。每到日上三竿,櫃主便紛紛來到,打開鐵鎖,支開櫃蓋,變戲法似的,將那木櫃擺弄成一個舊貨攤,主要是展賣舊書刊,其次是舊照片舊明信片舊海報老郵票,再就是一些舊的小古董小紀念品。這些舊貨攤多年來風格不變,成為巴黎一道別有滋味的風景線。我和妻子一路慢慢地觀覽過去。只覺得法國正史、野史的若干片斷,斑駁雜沓地跳進眼裡,昔日王謝堂前燕,真是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呀,你看!」妻子忽然驚呼。我順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前面一座橋上,密密匝匝擠滿了人。巴黎市區的塞納河上有三十多座橋,這座橋大體上居中,鐵架子鋪木板構成,是唯一的一座不通車的步行橋,南邊對著有圓穹頂的法蘭西學院,北邊對著盧浮宮中庭的拱門,它的名字格外令人難忘,叫藝術橋。我們快步去往藝術橋。上了橋,只見沿著兩邊橋欄,鋪著有紅白藍三色格子圖案的墊布,上面坐著一組組正在野餐的人們。野餐的食品看來是自帶的,而且多半是在家裡加工製作出來的,最多見的是大缽的蔬菜色拉、法式三明治(圓棍麵包夾生菜火腿)、各色乳酪、巧克力甜餅,當然更少不了波爾多或伯艮第紅葡萄酒。當時天氣不好,頭上陰雲展翅,河上涼風颼颼;在那麼個地方野餐,帶小椅子小馬扎的人不多,絕大多數人是席地而坐,或跪在那裡;但老少幾輩,卻個個食慾很好,興高采烈。橋的中段,一些人站在那裡奏樂歌唱,另一些歡快起舞。可以判斷出來,野餐者歌舞者都是法國人。圍觀的,走來走去面露驚奇的,則都是外國遊客。


  後來我和妻子下了橋,去盧浮宮中庭,那方形庭院里,刻意與橋上的野餐席相銜接,以人字形分開杈,排開了長長的餐桌,餐桌兩邊密密的坐椅上坐滿了人,也是老少幾輩都有,桌上所鋪的桌布,與藝術橋上人們席地所坐的墊布,顯然是統一製作出來的,其圖案與法國國旗上的三色相呼應,大概是頗為耐用的紙製品。再細看餐桌上,發現了更多的典型法國食品,如鵝肝、三文魚片、梅子燒雞腿、榛子燉小羊肉、阿爾薩斯水果派……還有干白葡萄酒、香檳酒等等。人們用盤子傳送著遠處的食品,


  互相碰杯,時時爆發出開懷大笑……


  回到住處,從電視里看到,從最北部的里爾城,到巴黎南邊的一串小城市,一直到地中海邊上與西班牙接壤的小村子,在那一天中午,都南北向地露天排開了餐桌,上面鋪著一模一樣的三色格子布,人們坐在桌子兩邊野餐,家常酒菜,暢話家常,笑語喧嘩,享受生活。原來,浪漫成性的法國人,絕不甘心過程式化的國慶節,必得一年一個花樣,別出心裁,標新立異。2000 年的這個國慶,由一些普通的法國人提議,在法國版圖的中軸線上,順著經度,


  只要有可能,就一字排開露天野餐桌,來次集體午餐。這千里浪漫餐竟果然付諸實現。天公並不作美,那天不少地方的野餐是在小雨里進行的,但人們嬉笑進食,反覺更有趣味。鄰里,同鄉,平時不怎麼往來的人,隔行如隔山的人,原本妒富的、忌貧的,雅的,俗的,路過的,在鋪著三色格子桌布的餐桌邊,在這一天中午,會忽然從最普通的日常菜肴酒水的滋味里,從最瑣碎的交談里,體驗到同為法蘭西公民的血肉與精神的親和之美。


  回到北京以後,和妻子憶起那天的見聞,都猜測,若干年後倘再去巴黎,在塞納河邊的攤檔上,一定會有2000 年國慶節浪漫午餐的照片出現,也說不定會有那三色格子餐桌布的零碎殘片,供遊客們緬懷一種歷久彌醇的浪漫。


  在巴黎寵物公墓讀詩


  索菲對我說,你先去遠處轉轉,不要回頭看我。我就背對她往巴黎寵物公墓深處走去。公墓位於巴黎北郊的塞納河畔,不聞市聲,只有鳥鳴。徘徊在排列大體整齊的墓位間,觀看著墓碑上那些寵物的照片或雕像,還有掃墓者留下的鮮花與祭物,心中不免與此前參觀過的埋人的拉雪茲、蒙瑪特、蒙巴那斯等墓地景象相比,覺得除了墓體較小外,整個兒的氛圍是完全一樣的,那就是親情流溢,生者與死者在這裡可以對話,繼續心靈間的溝通。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0:34
  那天是典型的巴黎天氣,時而雲開光泄,時而細雨霏霏。那時墓園裡除了我和索菲,只有一對老夫婦,我依稀看見他們在那邊一個墓邊彎腰擺放盆花,本想用望遠鏡頭拍張情景照,想到老友索菲為她的狗掃墓都不願我干擾,怎能去驚動那對陌生的夫婦呢?我把鏡頭對準了身邊的一座貓、狗合葬墓,貓名琵琪逝於1992 活了十二年,狗名尼可拉逝於1997 享年十五,


  可知主人事先就買下了足能葬下它們的穴位,頂部呈波浪形的黑大理石碑體上,兩位的玉照都是被女主人擁在懷中拍下的。


  流連間,索菲走了過來,眼角的淚痕尚未拭凈。她主動為我翻譯那些墓碑或座石上的題詞。「十二年裡,我們共同度過/ 那些好的和壞的日子/ 刻在我心上的記憶/ 歲月也不能剝蝕」這是為一隻名為茜貝的貓。「你/ 我們的狗/ 比人更有人情味/ 有的人會在某個時刻背棄/ 而你始終如一/ 甚至在我們倒霉的時候/ 我們心靈深處/ 你排名第一」後面有一家人的簽名。「一顆真誠的心/ 用毛包裹/ 六公斤是純粹的愛/ 你給予我們的歡樂/ 無法用言辭表達」六公斤的貓咪愛米麗,逝后獲得如此厚重的謚語,天堂有知,該怎樣幸福地微笑?


  索菲告訴我,這座佔地數頃的公墓,是1899 年由馬爾格利特? 杜朗侯爵夫人捐建的。當時她死去一匹愛馬,就葬在了公墓一進門的地方。進門那坐很高的大狗雕像下,則是墓園裡的第二位入葬者,是杜朗夫人家鄉阿涅爾市的市政府來公葬的,那裡是個滑雪勝地,那一年發生雪崩,這條名巴帕利的義犬一連救出了四十個遇難者,卻在去救第四十一個時,被那心慌意亂的傢伙開槍打死了。我們在參觀中發現了幾個鳥墓一個猴墓,其餘幾乎全是貓、狗的墓葬。


  西洋人的墓地重藝術裝飾,重氛圍的營造,巴黎那些葬人的墓地里,有更多的題詞、題詩,但是,人對人,有時就不能免除虛偽,綺麗動人的詩句,也許是違心敷衍的產物,這寵物墓地里的題詞、題詩就絕不可能含虛偽的成分。據說這是目前世界上惟一正式經營的寵物墓地,墓位基本上已滿,新申請者要等到購買期滿的舊墓過了法定等待續款期以後,才能啟用那墓位,而且費用不菲,若不是心中真有摯愛,誰會為死去的動物圖虛榮寫虛偽的詞句呢?


  索菲說有兩個最好的題詩我一定要聽她翻譯,說著帶我到那兩個墓前,一首短的:「我的歡愉我的悲愁/ 都能從你眼裡看到/這是雙重思想的光芒? / 你逝去了/ 可你的眼光還在我眸子里」一首長的:「這裡安葬著狄克/ 我生命中惟一的朋友/ 內疚刺痛我的心/ 我曾那樣粗暴地將他訓斥/ 想起那時他脆弱的樣子/ 驚異於我怎麼沒及時中止? / 現在我多麼孤凄/ 想對他說我再也不會粗暴/期待著夢中相會時的原諒/狄克的主人真心實意地深愛過他/正是因為相信他懂得這愛/我心裡才不再一陣陣疼痛」寫下這些句子的都不是詩人,可誰能說這不是詩?


  不過墓園裡更多的墓上只有一句「我們生活中的摯愛」「永生難忘」之類的簡短題詞,又轉到索菲愛犬咪嚕的墓前,素凈的花崗石墓體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像這樣的處理方式也為數不少。我望了索菲一眼,她眼角又有淚光。我知道,咪嚕是在她生活最艱難的時刻來到她家的,卻在她生活得到提升時溘然而逝,那共度的歲月里有許多詭譎的遭際、幽深的心曲,她那眼角的淚光,不也就是為咪嚕吟出的詩句么?


  懂得海鳥的陶醉


  遊覽過著名的楓丹白露宮,戴鶴白說要順路帶我去看望一個同行,車子從公路主道拐出去,順著塞納河畔,沒一會兒就到了一棟爬滿青藤的米色小樓前,原來那是馬拉美(StephaneMallarme)故居。我說馬拉美可是你們法國19 世紀著名的象徵派詩人啊,我最寫不來的就是詩,怎敢跟他稱同行?戴鶴白說馬拉美曾當過中學教師,這麼算你們難道不是同行嗎?


  我饒有興味地參觀了馬拉美的故居。他這棟住宅比富豪之家簡樸,卻又比貧寒之家講究,傢具用物都追求雅緻品位,用今天中國白領語彙來表達,就是非常地「布波」(布爾喬亞加波希米亞,即又小資又浪漫),住宅前院小巧玲瓏,後院相當寬敞,薔薇籬門,花畦橫斜,樹陰下的休閑椅上彷彿還保留著當年主人與朋友的體溫。馬拉美一生遠離政治旋渦與社會主潮,一直過著平穩閑適的生活,他的憂鬱痛苦只來自家族方面的缺失。我對戴鶴白說,除了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0:36
  都當過中學教師,我跟這位法國詩人的共同點真是太少了。我讀過翻譯為中文的《牧神的午後》,這是他最著名的長詩,是以詩劇的形式寫成的,也聽過在他晚年,德彪西受他詩劇影響寫成的同名印象派樂曲,說實在的,不知所云,但心裡朦朦朧朧地,有種吮吸了蜂蜜水的柔和快感。我這一代中國人,經歷過太多的社會風雨乃至狂飆,中學教師這職業聽來相同,但我跟馬拉美在各自中學的生命體驗,實在是「牛蹄子、兩瓣子」。


  戴鶴白問我,是不是因為生命體驗不同,所以你這樣的中國作家比較有社會責任感,寫作的驅動力,主要是對社會、人生有看法想表達,形式上的探索,語言上的精雕細刻,即使能注意,也不會成為首位的考慮。我承認如此。不過,作為讀者,讀了翻譯為中文的馬拉美詩歌,我很羨慕他,能那麼從容地去追求形式上的精美。比如飛白、小躍翻譯的《回春》里的句子:「我無力地跌入樹香,厭倦地/ 用臉挖一個洞穴,去裝我的夢/ 我望著長出丁香的


  溫暖的大地……」奇突的想象,怪異的感覺,用如此細緻入微的意象吟誦出來,即使不理解其深層的意蘊,光字面的組合,詩味也夠濃釅了。戴鶴白說,你要能直接讀法文,那感覺才真叫曼妙呢,不過,他又說,馬拉美的詩文有時候也讓他感覺到象徵得太玄虛了,特別是1897 年也就是馬拉美去世前一年發表的《骰子一擲絕不會破壞偶然性》,神秘到極點;他說他之


  所以最近幾年一連把我四個作品譯成法文介紹給法國讀者,就是因為他個人所喜歡的作家與作品,無論法國的還是中國的,還是能反映社會現實,從個人生命體驗出發,針對社會和人生表達叩問與思索,讓一般讀者能看懂,並且也講究結構與文字,有普適性審美趣味的。


  在馬拉美故居外的塞納河邊,立著一個精緻的碑牌,上面有馬拉美在小船上張帆起航的照片,還有他的詩《海風》。我記得卞之琳譯出的那些句子:「肉體真可悲,唉,萬卷書也讀累/ 逃!只有逃!我懂得海鳥的陶醉/……不行,什麼都挽不回,任憑古園/ 映在眼中也休想喚回這顆心/……我要去!輪船啊,調整好你的桅檣/ 拉起錨來,開去找異國風光……」我


  對戴鶴白說,可見唯美的馬拉美也有渴望衝出純形式與朦朧虛無的時候,他懂得海鳥在無際天空追尋宏大目標的快樂,他也有衝出閑適書齋迎向風暴驚險的情懷啊。


  中國社會發展到現階段,文學已然呈現出多元狀態,新人輩出,佳作繽紛,不過推動文學的一支強勁力量,是趨賺避賠的圖書市場,以短、平、快方式贏利成為風氣,在這種情況下,唯美這一品類的文學並不能得到足夠的尊重,發展的空間還很局促,像馬拉美這樣的外國唯美老前輩的作品,我在網際網路上看到一點翻譯,整本的譯介似乎還暫付闕如,原創的唯美之作,則連網際網路上也不多見,儘管本人不屬於唯美一派,卻由衷地期盼唯美的這一文學流派,也能在中國的文學園地里,在一隅開放出奇花異葩來。


  巴黎同性戀大遊行


  2000 年6 月24 日,在巴黎趕上了一場熱鬧——同性戀大遊行。大遊行在塞納河左岸,著名的拉丁區舉行,遊行的起點估計在盧森堡公園,我聞訊跑去觀看時,他們的彩車隊已經從聖? 米歇爾大街拐到了聖? 日爾曼大街上,那情景,若不明就裡,會以為是狂歡節場面。這場遊行,基本上沒有步行者,都以彩車方式前進,彩車一般都很大,是以重噸位卡車為底座,精心製作的,每輛彩車的基本色調各不相同,形態更各有千秋,彩車上都配置了音響,以播放搖滾樂為主,車上的同性戀者倒並不雙雙對對地展示自己,而是男女混雜,非常隨意地在那上面釋放自己的情感、表達自己的訴求,因為音樂聲喧,所以他們的叫喊聲人們無法聽清,他們當中的多數人也就並不喊唱,而是以狂放的肢體語言來爭取圍觀者的關注、聲援——那肢體的書寫既是舞蹈也是宣言,具有強烈的蠱惑力。街邊的圍觀者大體是三種人,一種是同氣相求的人物,多半也是同性戀者,或是雙相戀者,他們的到來其實是已非圍觀,而是一種參與;第二種是雖非同性戀者,卻對同性戀這一社會族群的訴求理解並支持,他們會和第一種人那樣對彩車上的遊行者揮手,報以微笑甚至歡呼;第三種則是包括我在內的遊客,像我這樣來自異域的遊客多半手持照相機、錄像機拚命地拍錄,法國外省的遊客則多半邊看邊互相議論,大概是在議論「到底是巴黎人氣派大」吧。彩車行列里也穿插著一些敞棚小汽車,車上的人除了司機也都站起來手舞足蹈,也許是在大型彩車遊行的過程里,臨時加入那隊伍的吧。我看到有一些警察在現場維持秩序。其實秩序始終很好。對此不感興趣的人們照常在人行道上走他們自己的路,路邊商店也都照常營業,許多進進出出的顧客簡直不把街上的遊行當回事兒,也是,巴黎街頭常有這樣那樣的遊行,誰能一一圍觀、關注?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0:40
  同性戀在西方,據說不僅古已有之,而且在古希臘時,人們不以為怪為丑,反倒視為常態乃至美事。但近二百年來,社會一般人對同性戀的認知與態度,卻經歷了相當曲折的歷程。大體而言,可梳理出如下的嬗變序列:


  * 同性戀者是非人的異類,必須加以肉體剷除。甚至可以使用法律外的私刑加以消滅。


  * 同性戀行為是刑事犯罪,必須繩之以法。1900 年死去的英國作家王爾德就曾因同性戀而被判刑入獄。


  * 同性戀行為雖不一定構成犯罪,但屬於不道德的醜行,必須予以鄙夷、唾棄。


  * 同性戀是一種病態。同性戀者是心性不健康的人,可以將其視為精神病患者中的一類。


  * 同性戀是生理上有缺陷。同性戀者與一般生理上健全的人不同,可將其視為一種殘廢人。


  * 同性戀是心理發育期出了問題派生出來的。同性戀者是心理上有問題的人。


  * 同性戀行為的生成原因說不清道不明,屬於人類行為愛好中的一種怪癖。同性戀者是一些奇怪的傢伙。


  * 同性戀屬於個人的內疚性隱私。同性戀者把自己的情感與性行為取向隱蔽起來是合宜的。


  * 對同性戀現象宜採取慎重態度。經社會學家進行抽樣調查,即使是異性戀者,也會在某些生命時段、某些社會環境、某些特地情境下,與同性發生或深或淺的愛戀關係,甚至發生性關係。


  * 同性戀與異性戀都屬於正常的情感與性慾取向,不同的情感與性慾取向之間不應存在道德上的是非分野。


  * 同性戀不僅不應被歧視,而且同性戀者也完全可以坦然地將自己的感情與性慾取向公開。社會應養成尊重同性戀的風氣。


  * 同性戀應得到法律的承認與保護。同性戀者在自願前提下,不僅可以公開同居,而且可以履行世俗的婚姻手續。


  * 同性戀者在社會的總體比例中,少於異性戀者,因此屬於社會弱勢族群,他們的權利應得到特別的保護,在政治表達權參與權、就業權、居住權、遷徙權、消費權、休息權、娛樂權、醫療權、養老權、喪葬權……種種方面,都應享受到與異性戀者完全相同的權益。


  1987 年我訪問美國時,在華盛頓也恰好趕上了同性戀的盛大集會,不過那回我可沒什麼看熱鬧的心情,因為他們的集會造成了火車站廣場周圍的交通堵塞,來接我的朋友不能順利地接近站台出口,使我下車后久無著落,心頭產生出恐怕不得不流落街頭的惶恐。後來朋友終於把我接了出去,從汽車車窗朝外張望,黑壓壓的人群,無數的大小標語牌,使我覺得那次美國同性戀者的盛大集合具有明顯的抗議性質,氣氛嚴峻而沉重。當然,十三年過去,總體而言,美國的同性戀者所獲得的權益可能是世界上同類人中最多的,在一些州,同性戀者不僅可以公然地到政府職能部門去辦理結婚手續,某些教堂也給他們(她們)舉行全套宗教儀式的婚禮,他們(她們)享有的權益已經幾乎與異性戀者「水流平」,剩下的,只是某些確實非常棘手的問題,比如:同性戀者可不可以入伍當兵?按說社會對同性戀者不僅是極為寬容,而且也極為友好了,連總統選舉,也沒有哪派候選人敢得罪同性戀者這個說是少數其實加起來也很不少的社會族群,爭取他們的選票甚至成為關乎最後成敗的一大關鍵,同性戀者既然得到這麼多好處了,怎麼就不能息斂參軍之想呢?可是,至今這個問題在美國似乎仍未塵埃落定,即使這個問題終於以同性戀者滿意的結果解決,他們勢必也還要提出另外的什


  __么問題,要求予以尊重滿足,王爾德可惜死得太早,倘若他仍在世,不知該是如何地歡欣鼓舞啊!


  法國與美國不同。美國是移民國家,傳統淺短,像如何對待同性戀這樣的問題,解決起來阻力比較小,法蘭西民族歷史比較悠久,文化傳統深厚,多數人信奉天主教,雖然法蘭西民族天性浪漫,在對待同性戀方面,觀念上開放得比較早也比較徹底,但在法律上,究竟如何確定同性戀者的地位,卻相當地謹慎。法國目前還沒有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那樣的,承認同性戀者婚姻關係的法律,但經過法國同性戀者的一再爭取,法國在1999 年終於通過了一項「公民互助公約」,其要點是包括同性戀在內的所有同居者,都與履行了婚姻手續的夫妻一視同仁,在法律上享有同等的權利,得到一樣的保護。我所趕上的這場巴黎同性戀大遊行,正是在「公民互助公約」實施不久,所以整個彩車遊行洋溢著歡慶勝利的喜劇氣氛,不具悲愴抗議的沉重色彩。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0:49
  我仔細地觀察彩車上的同性戀者,不禁有些驚異。依我的思維慣性,同性戀伴侶,總是有一方要扮演異性角色,男同性戀里必定有一位是女里女氣,說起話來娘娘腔的;而女同性戀里則會有一位比較粗獷,舉手投足較富男人氣;如陳凱歌執導的《霸王別姬》里所表現的那種同性戀,我覺得能夠理解,並以為是典型的同性戀現象。但巴黎這回同性戀大遊行里的男人,卻找不到一個柔弱的例子,更絕無一位捏拿出女性的做派,竟然個個都肌肉發達、體魄雄健,他們在音樂伴奏下的肢體語言,充溢著陽剛之氣;而那些女士呢,一個個三圍都很標準,身段可謂婀娜多姿,面容堪稱嫵媚秀麗。難以想象這些男女會以同性間的愛戀為自身的情慾追求!陪我一起去看熱鬧的法國朋友後來給我解說,那種一方把另一方想象為異性,而那一方也就拚命地將自己異性化的同性戀,其實只是同性戀族群中的一個小部落罷了,只不過他們在公眾眼光下暴露得較早,比較容易引人注意而已,於是一般人便以為同性戀伴侶都是那麼配對兒;那種一方男扮女或女扮男的同性戀現在也還有,但已然不時髦了;現在巴黎有若干同性戀俱樂部,如二區阿萊花園一帶的男同性戀俱樂部,門窗上以六色彩虹旗為標誌,出入的凈是壯漢偉男;他建議我無妨去某些同性戀咖啡館、酒吧細作觀察,我後來隨他去了,觀察的結果是,同性伴侶中,非常男性化與非常女性化的比例果然都非常高,壯漢配


  弱男與弱女配假小子的情形也有,卻真的只屬於很不典型的偶然出現。


  同性戀作為一種人類生存與情慾流瀉現象,確實值得更深入地認知、更慎重地對待。


  巴黎——也不僅是巴黎——整個法國的同性戀者,在追求他們的正當權益方面已經奮鬥了很久,在每年6 月第三個周的周六,也就是法歷立夏日後的那個周六,開展包括遊行在內的種種公開活動,近年來已成了他們的行為慣例。每年的這種盛大活動,都有一個主題,那麼,2000 年的這次大遊行,主題是什麼呢?就是慶祝對他們有利的「公民互助公約」的實施嗎?不,那只是一個次要內容,他們這回行動的主題是:爭取同性戀同居者家庭領養孩子的權利!


  陪我觀看6?24 大遊行的法國朋友對我說,他個人對同性戀沒有偏見,「公民互助公約」能保障同性戀同居者的許多權利,他為他們(她們)高興,但是,他們(她們)要求領養孩子,這未免有點過分了!不少法國人跟他看法接近,認為同性戀同居者如果領養幼童,在兒童心性發育過程里,會派生出一個認同問題:誰是爸爸?誰是媽媽?倘若同性伴侶都是壯漢或都是美女,則這個問題將更加尖銳,讓這樣家庭里的孩子擁有兩個爸爸而沒有媽媽,或


  擁有兩個媽媽而沒有爸爸,對他們是不公正的,他們將為此難以跟其他家庭里的孩子認同,將因此而難以融入社群,所以,他對這些彩車上以扭動身軀的肢體語言謀求領養孩子的同性戀者,要說一聲:「不。」他問我持怎樣的看法?我聳聳肩膀,對他說,對一個還沒有把三角函數演算熟練的人來說,你要他解答一道微分或積分問題,那隻好繳白卷。


  彩車大遊行約一個來小時才終於結束,他們的終點是塞納河右岸的聖? 路易島。彩車的製作是非常耗財的,這些彩車的製作費是哪兒來的?開車的司機也都是同性戀者?還是他們雇傭來的?他們那爭孩子領養權的奮鬥還要繼續多久?最終會得到那權利嗎? 2001 年6 月24 日的大遊行,是歡慶領養權到手,還是繼續爭取?或許又有什麼新的訴求?……熱鬧看完


  了,我腦子裡還轉悠著諸多的問題。


  2000 年11 月18 日記於北京溫榆齋


  記住他——勃呂納梭


  我的法國朋友戴鶴白告訴我,有兩個人的名字一定要記住,因為他們對人類提升生活品質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一個是康明基,另一個則是勃呂納梭。我知道英國的康明基是抽水馬桶的發明人,他在1775 獲專利,其抽水馬桶的原理結構一直被我們沿用到今天。勃呂納梭呢,我一下子想不起來有什麼功業,戴鶴白就問我記不記得雨果那《悲慘世界》最後的情節?啊,我知道了,他是19 世紀巴黎地下水道的總設計師,開創了人類城市科學處理污水的先河,確實也很偉大。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06
  《悲慘世界》第五部第二卷,完全用來寫巴黎地下水道的開創史,其中第三節乾脆就用勃呂納梭作標題。雨果寫到1805 年拿破崙皇帝聽內政大臣彙報,「陛下,昨天我見到了一個您的帝國中最勇敢的人。」「是什麼人?」皇帝粗暴地問,「他做了什麼事?」「他想做一件事,陛下。」「什麼事?」「視察巴黎的陰渠。」這個勇敢的人就是勃呂納梭(引文據李丹、方於合譯,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接著的第三卷就以改造后的陰渠也就是地下排污水道為背景,展開了主人公冉?阿讓在那裡面逃亡的情節,急欲抓捕他的警察沙威最後也進入裡面,冉?阿讓還背負著受傷的青年馬呂斯,那生死角逐的過程構成整個故事的大高潮,後來據小


  說改編的電影與電視連續劇,都把這一情節展現得活靈活現,很多鏡頭,就是到巴黎地下水道里實拍的。


  戴鶴白領我去巴黎地下水道博物館參觀。博物館的入口是市區塞納河阿爾瑪橋頭的一個不起眼的小亭子,購票后沿旋轉階梯走下去,就可以參觀了。那裡面是1857 年最後完成的巴黎地下水道網的小小局部,雨果把那建成的地下水道網叫作「利維坦的肚腸」,就是比喻為海中怪獸那盤曲複雜而又消化力特強的肚腸。現在巴黎地下水道全長達2350 公里,真比蜘蛛網還要複雜。大體來說,凡地面上有的大小街道,地下都有相應的大小水道,水道主幹道兩側都有可容人行的石路。大約2000米的供遊客參觀的水道里,陳列著種種歷史資料,還有若干實物與施工及維修的場景模型。《悲慘世界》里角色所經過的地下水道路徑,也配合書中插圖,在水道全圖裡以紅色標出。我們在參觀中不斷在折彎處看到藍底白字的路牌,戴鶴白指著一個說,那恰是他住的那條街,地下的這個街牌跟地上的一模一樣,其方位恐怕精確得就在一根垂直線上。


  雖然這個博物館離戴鶴白家很近,他卻還是頭一回進來參觀。他說他嗅覺敏感,害怕那水道的穢氣。儘管博物館清掃得非常乾淨,許多污水也被遮蔽,但畢竟是要讓參觀者領略那浩蕩污水的緩緩流淌,氣息確實令許多參觀者掩鼻。在這水道建成前,巴黎市居民的糞尿污水都傾流到塞納河裡,建成后,則將污水引至市區20 公裡外的田野里作自然滲透,上面栽種一些非食用性植物,到1930 年後,建造了大型污水處理廠,到目前,自然滲透方式基本上淘汰,經過處理的污水污物大都變廢物為有用之物,因此塞納河越來越清亮,巴黎的土壤污染也減至最輕。


  我把博物館里勃呂納梭的胸雕像拍攝下來,對他肅然起敬。當然這地下水道的完善非他一人之功。展覽品里有直徑接近兩米的巨球,球體裂缺里有某些名堂,從電腦圖像里知道,那是另外的工程師與工人合作創製的疏浚器,看似笨大的蠢物,當水道堵塞時,卻巧妙地發揮著無塞不摧的作用。


  全世界的城市都應該向巴黎學習。光注重地表上的堂皇,不往地底下投資,不建造起完善的給排水系統,特別是排污系統,到頭來還是座骯髒的城市,市民的生活品質難以提升。


  博物館一角有「這裡的居民」展示窗,幽默地布置著一些老鼠的模型。在出口處的紀念品售賣部出售著卡通鼠,以及以鼠為標誌的鑰匙鏈什麼的,居然有遊客興緻勃勃地購買,想買一尊勃呂納梭的小胸像,沒有。


  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造福巴黎,並啟示著全球各個城市從污水處理著手,去切實改善人居環境的傑出工程師——勃呂納梭。


  天使的酒渦


  蘭斯是法國西北部的一所名城,城中的聖母大教堂猛一看酷似巴黎聖母院,都屬於哥特式建築,前立面左右各有一座方柱形鏤空塔樓,三聯體的荷瓣式大門後上部有巨大的玫瑰花窗……但細加觀察品味,則會發現若干獨有的造型,特別是其內縮的荷瓣大門側面的天使雕像,不僅栩栩如生,而且,其中有個偏頭微笑的天使,那笑容彷彿隨時都在吹拂的春風,令觀者心神一爽。這天使的微笑,如今已成了蘭斯吸引旅遊者的一張王牌,以包括中文在內的六種文字的精印旅遊資料上,都以醒目的大字寫著:「請到蘭斯大教堂看天使的微笑!」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09
  基督教的天使形象,很早就傳入了中國,例如《紅樓夢》里寫到貴公子賈寶玉的丫頭晴雯病了,命人取過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揭翻扁盒,裡面有西洋琺琅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些真正的汪恰洋煙,賈寶玉就讓晴雯用那洋煙嗅入鼻中通竅。那鼻煙盒內面所繪的有肉翅的黃髮女子形象,便是天使的造型。蘭斯大教堂門口的天使塑得與真人大小相仿,著薄綢長袍,背後的羽翅頗大,偏頭微笑的天使手裡還拿著一根樹枝,像是隨時要遞給與她交流的來客。


  蘭斯大教堂,特別是那著名的微笑天使,當然是該地區無比珍貴的旅遊資源,但遊客們來到蘭斯,樂趣卻不僅是觀賞教堂,另一絕對不能錯過的旅遊熱點,是參觀酒廠。什麼樣的酒廠?告訴你蘭斯所在的馬恩省,屬於法國東北部一大片叫香檳的地區,你馬上也就明白了——啊,那當然是香檳酒廠啦!世界上別的地方,也有把自己生產的仿製品叫香檳酒的,北京地區就能買到中國釀製的「大香檳」和「小香檳」,那都不能算真正的香檳酒,香檳酒跟啤酒不一樣,只要是用啤酒花根據一定配方釀製的具有啤酒口味的飲料,可能品質上會有差別,但只要使用自己註冊的商標,叫做啤酒應該不算假冒;香檳酒卻從名稱上就確定了:只有在法國香檳(CHAMPAGNE)地區,用那裡長出的葡萄根據特定配方釀製出的酒,才是真正的香檳酒,這就好比只有在中國湘西由湘泉集團有限公司生產的湘泉酒才是真正的湘泉酒一樣——地名與產品名是牢不可分的。我以前以為香檳酒是用一種叫香檳子的水果釀的汽酒,大誤。


  蘭斯地區的幾家大的香檳酒廠,不光靠生產香檳酒賺錢,還非常自覺地把酒廠本身當作旅遊資源,通過吸引遊客來賺錢。我去參觀了一家著名的酒廠,它的庭院比一般公園還美麗。該酒廠並不向遊客開放生產車間部分,我想那一是為了保密,二是一般遊客的興趣也並不在看生產流程上,像我,最想一窺究竟的,是其窖藏。該廠供遊客參觀的場所,像迪斯尼樂園那樣,鋪敷著軌道,遊客分坐在可容兩人並坐的車椅上,在音樂伴奏下,順著滑軌緩緩進入地道,先是途經一些展示香檳酒釀造歷史的模型,然後,音樂轉為神秘情調,燈光也忽暗忽明,轉來拐去,突然樂聲大作,燈光通明,一排排酒窖在身邊顯現,蔚為壯觀;每個酒窖深不可測,靠牆碼滿了橫放的酒瓶,一望無際,氤氳出迷人的酒香;倏忽燈光又暗了下來,樂音復又低沉迷離,車椅轉向別處,一些與香檳酒有關的歷史場景與文學藝術中的人物形象接


  踵顯現,使你感受到香檳酒不僅是一種飲料,更造就了一種獨特的文化;再轉,忽又柳暗花明,原來已置身在最名貴的窖藏品之中……最後,車椅到站——走下站台,轉過幃幕,是一間很大的酒吧,每位參觀者可以免費享用一杯香檳;再轉出去,是很大的零售部,考慮到許多遊客是來自遠方且要回到遠方,則許多品種都有特別耐運輸的包裝,也有隻有兩寸高的小瓶酒,供遠來遊客帶回去「意思意思」,無論自飲或贈人,確實都很有意思。


  把酒廠作為旅遊景點開發,我們中國的某些名酒廠家也有類似的做法,但似乎還不夠活潑靈動,蘭斯香檳酒廠的某些具體點子足資借鑒。參觀完酒廠,再到蘭斯大教堂留連,才注意到那微笑的天使嘴角有迷人的酒渦。天使當然不喝酒,但漫步在蘭斯街頭,觀察那些在街頭酒吧遮陽傘下悠閑地品著香檳的當地居民,有很多都在微笑,並且嘴角顯現出酒渦,啊,難忘的蘭斯香檳,難忘的天使酒渦!


  滑鐵盧裁紙刀


  一位老朋友,半年前下崗后心情一直不好,我應邀訪歐以前去看他,他屋裡書桌上依然放置著刻有「永不言敗」字樣的座右銘,言談間強作慷慨揮灑狀,把我送出門時,我說:「回國后再暢談。」他苦笑道:「那時不知道你還找不找得著我。」我心頭一驚,卻已來不及幫他調整心態。赴歐后我有時想起他來,隱隱地擔心。他的性格屬於剛硬而又內向的一類,此前的人生途程比較平穩,有志竟成的驕績多,突降忽臨的敗事少,在轉型急速的社會變動里,他若抱定「永不言敗」的信條,恐怕會應驗「嶢嶢者易缺」的老話。但我在海外轉悠,新鮮印象紛至沓來,漸漸的也就暫把國內的人事擱放一邊。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14
  那一天,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南郊滑鐵盧鎮,參觀名叫獅子丘的名勝,那獅子丘是紀念1815 年戰役,英國威靈頓公爵指揮英國、普魯士聯軍,擊敗了拿破崙率領的法國軍隊,徹底終結了拿破崙的政治生涯,此後拿破崙被放逐到比第一次流放更遙遠的,南大西洋的聖赫勒拿島,並在那島上悒悒而終。獅子丘旁有紀念館,館內繪有此次戰役拿破崙慘敗的環形壁


  畫,作者為法國畫家路易? 杜墨蘭。我問同游的法國朋友瓦尼克:「你在這地方是不是多少有些不自在?」他聳聳肩膀反問:「為什麼?」我說:「這杜墨蘭也怪,這麼投入地畫本國英雄失敗的情景,他就沒一點心理障礙?」瓦尼克說:「人們應該而且必須能夠接受失敗的事實。在巴黎蠟人館,有拿破崙被囚聖赫勒拿島的場面,看著比這個更驚心動魄,回巴黎我帶你去欣賞。」說著我們進入紀念品商店,只見到處是拿破崙的形象,有一種圓幣頭的銅製裁紙刀,那圓幣一面是拿破崙戎裝側面像,還鑄出他的名字。瓦尼克建議我買些拿破崙像的裁紙刀,回去送朋友。我說:「在這地方應該買有威靈頓像的裁紙刀。」可是找了半天竟沒有,其它形式的旅遊紀念品,如T 恤掛盤鑰匙鏈什麼的,也不見威靈頓而多半還是印著鑄著拿破崙。勝利者的紀念地,到頭來還是要用失敗者的形象賺錢,這恐怕不能僅僅用「市場很犬儒,只選擇知名度而不計勝敗」來加以解釋。


  在巴黎,關於拿破崙的文物很多,有著鎦金圓拱頂的傷殘軍人榮譽院里,拿破崙的大理石棺尤其令人過目難忘。一面鑄著拿破崙像一面鑄著巴黎鐵塔等標誌性建築的圓幣頭銅製裁紙刀,大批量生產出來,陳列在幾乎每一家旅遊紀念品商店和攤檔上,持續地熱賣著。書店裡有無數關於拿破崙的舊書新著,而關於拿破崙的電影戲劇,累計下來數字驚人,其中不乏以批評嘲諷角度表現他的。後來瓦尼克果然帶我去了蠟像館,放逐中的拿破崙面對小窗外的茫茫大海,一臉的絕望,塑像者刻意用英雄末路的慘相來刺激參觀者的神經。


  英國的英中文化協會和倫敦大學亞非學院邀我去講《紅樓夢》,我去購買從巴黎穿過海底隧道直達倫敦的高速火車票,這才知道倫敦的那個終點站特意取名為滑鐵盧站。這條隧道快線既是法、英兩國合造,怎麼到頭來英方愣那麼別有用心地給倫敦一頭的車站取那麼個名字?而更不可思議的是,法國人怎麼到頭來竟容忍了這一命名?我請教瓦尼克,他心平氣和地說:「那有什麼關係?失敗過就是失敗過。要容許人家總提醒著你失敗過。」我們深談,達成共識:從不失敗只是一個神話。只要你的人生里有過成功,失敗就並不可怕。拿破崙做過不少錯事,荒堂事,最後徹底失敗,可是他並沒自殺,如果不是有人毒殺了他,那就是病死的。他活過,奮鬥過,做過好事,有意義的事,而且他原來很卑微,和最普通的人沒有兩樣,甚至還差一些,比如說身高……他的一生昭示著我們: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應該不放棄機會,不放棄努力,不放棄自己……


  從巴黎回國時,我帶上了若干裁紙刀,頭一個要贈送的就是這篇文章開頭提到的那位朋友,而且也要留給我自己一把。你說這是拿破崙裁紙刀嗎?


  最後一道籬笆之爭


  法國在文藝上恐怕是最開放的國家,2000 年夏天我在巴黎,發現光是表現性的新電影,就熱映著不少部,那真是題材無禁區,手法更悉聽尊便,玩藝術真是玩到了匪夷所思、千奇百怪的地步。一位叫卡塔琳娜? 布萊亞的女導演,1998 年拍出了一部《性的浪漫曲》,引出若干批評家的熱評,即使是對其內涵不大以為然的論者,也都誇讚她的才華,於是,她翻出自己1975 年的一部《一個真正的少女》來,賣給發行商大做廣告,說是該片被禁映了二十五年,現在終見天日,號召觀眾買票一睹為快。其實,她那部老片子當年並沒有什麼機構出面封殺,是發行商們看了樣片后,感覺到她拍得太出格而又頗沉悶,作為導演的她與片中的演員都毫無名氣,票房上並無保障,主動放棄的。人一出名,積壓的舊作立即好賣,何況「食禁果」是文化消費者普遍的嗜好,《一個真正的少女》搭《性的浪漫曲》的便車,在巴黎主要的院線連映數周,報刊上有評析,觀眾們有討論,雖效果尚未達到創作者期望的強烈程度,也總算是火了一把。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18
  我是和幾個巴黎的朋友,有中國血統的也有純正法國血統的,一起在蓬皮杜文化中心旁邊的電影院里看的《一個真正的少女》,那天放映是在其中一個只有幾十個座位的小廳里,座位空著一半多,放映中且有三四位觀眾退場。平心而論,布萊亞二十五年前的這部旨在以銀幕語言揭示少女懷春的強烈性甚至侵略性的片子,確實還算得上是部有藝術追求的作品,特別是影片最後表現女性避孕藥的面世,給女性從容享受性快樂消除了隱憂,記錄下了那個時代以波伏娃的《第二性》為開路先鋒的女權運動的一些浪花濤聲,至少是具有研究文化發展史的冰山擦痕價值。但影片刻意把少女春情勃動的情況淋漓盡致地加以鋪排,強調其處處合理甚至加以頌讚,並不能獲得觀眾的一致認同,有場戲表現少女和父母同桌吃飯,故意把湯匙掉落地下,然後彎腰拾起湯匙,一隻手佯裝撕吃麵包,另一隻手卻拿著湯匙伸進陰道里去自慰,結果幾個青年女觀眾看了大笑,是不以為然的聲氣。影片里還有一個鏡頭表現春情蕩漾的少女一時還沒找到可供發泄的男子,於是在和夏日汗津津的父親作晚安吻別時,竟幻想那一瞬父親的陽具從文明扣中暴突而出,這種以亂倫意念為美為正當的立意,我和我的朋友們都覺得難以苟同。同我們一起觀看的法國女大學生凡尼娜,他們學校的衛生間里有可以隨意取用的避孕用品,她已有過性經驗,觀念和作派不可謂不開放,可是她對這部影片的評價是「太過分了」,她說,中文報紙廣告上把這部影片翻譯成《一個真正的少女》並不準確,以她學習漢語的心得,應該翻譯成《一個真實的少女》,因為說「真正」,似乎發情不像影片里那女孩那麼厲害,不到產生亂倫意念,就都反而算不得「真正的女孩」,豈不是太武斷了?但有的個體生命,可能確實會在青春發育期達到那樣程度,作為個案,影片里的女孩還是真實的。


  布萊亞的「有志者事竟成」,大大激勵了更年輕的,致力於以女性視角來張揚性題材的女導演,於是又有一位叫柯莉拉的推出了一部「力作」,這部影片的名字乾脆就叫《× 我吧!》或者為避免那個字眼,可以譯成《來上我》。發行商立即把這部影片安排到院線上映。但剛演了幾天,「管閑事」的人就出現了,一些批評家,還有一些家長、教師、社會學家、民間團體,不僅是強烈抨擊,還把它告到了法蘭西行政法院。行政法院很快作出了裁決:這部影片不能算是一部文藝作品,只能算是一種性商店裡的供應品,因此不能在一般放映藝術製品的電影院里放映,但它可以作為一種跟性刺激類商品並列的「小電影」,在某些專門的性商店與性表演的場所里,向自願觀看的成年人放映。裁決公布后,如仍有電影院放映,可能會由公共安全部門出面強制停映,且會罰以30 萬法郎的重金。有多少電影院願意虧本破產呢?大多數都紛紛自動停映了。反對這部影片的人士拍手稱快。看過這部影片的朋友告訴我,此片不僅在色情方面放肆到極點,而且在暴力方面更登峰造極,但有比較複雜的劇情,人物還有性格,貫穿著創作者的某些思想,也確乎與一般僅讓人過低級癮頭的「小電影」很不一樣。據說法蘭西行政法院還是第一回對一部影片作出這樣的裁決。柯拉莉本人原是出演「小電影」的肉彈,她傷心且憤怒,和一些支持者到行政法院門前示威抗議,稱影片融鑄著她的生命體驗,是一次極嚴肅的藝術實踐。布萊亞到場聲援,還當眾焚毀了一條女性內褲,以表示對阻礙女權運動的「衛道者」們的蔑視與還擊。有一位擁有四家電影院的發行商表示他將繼續放映這部影片,只是會限制18 歲以下觀眾入場。另有若干著名的文化人簽名籲請行政法院收回成命。


  在法國這樣的國家,在萬花齊放的花都巴黎,許多人認為是有著無邊的創作自由的,文學藝術對性的表現,不但不是禁區,而且是不設籬笆的。但現在卻因《來上我》這樣的女性性電影,引出了終究還是要設置的「最後一道籬笆」。主張設籬笆者認為,凡事總要有條不允逾越的底線,滿街大字廣告《× 我吧!》(或《來上我》),在藝術影院的銀幕上大肆展示性器官的大特寫,而且把強姦殺人的色情暴力攪作一團加以渲染,這都超出了一個自由社會所能忍受的道德與心智底線,少數人的「創作激情」變成了對社會大多數公民正常情感和思維的強迫性傷害,因此必須對他們加以限制——請他們退出公眾共享空間,到籬笆以外他們的小天地里去狂歡。不過反對設置任何籬笆的意見也很強烈,認為禁映柯拉莉的影片是開了一個最槽糕的先例,創作者願意把自己的作品取那樣一個名稱,你就是覺得刺耳污目也不能加以干涉,至於作品里如何表現,你可以批評卻不可以取締,以多數的名義並動用法律來

  對付創作,是野蠻而不是文明,創作自由應是絕對的,不受任何限制的。目前這場爭論還在持續之中。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24
  荷蘭


  荷蘭瘋車


  以為一入荷蘭國境便會看見許多的古式風車,結果所見寥寥,只有在專供旅遊者參觀的「風車村」里,才有一批典型的風車屹立,而且真正開動風磨工作的更僅一兩架罷了。雖然我也以那田園風車為背景拍了些「到此一游」照,留下的印象卻很浮泛。倒是首都阿姆斯特丹的某些車,使我難以忘懷。


  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確實風情別緻。說它是「北方威尼斯」,那僅是因為它那整個城市也構築在蛛網般的水道之中,其實水道上的建築物風格大異,威尼斯多是些羅馬式拜占庭式巴洛克式的房屋,而阿姆斯特丹幾乎全是立面頂部為高聳收攏式山牆的窄樓,山牆頂部必有伸出的巨大鐵鉤,以便在居民搬家或購妥物品後用纜繩吊送大件東西,那是尼德蘭建築的獨特樣式。水道邊的這些至多五六層的窄樓緊緊擠靠在一起,有的明顯傾斜,但東倒與西歪力量互相制衡,窗台上的花槽里五彩斑斕,白紗窗帘怡然下垂,裡面的住戶安之若素,大約再住一百年也出不了問題。有幾條沿河區是紅燈區,持證妓女在落地玻璃櫥窗里展示自己,明碼實價,嫖客願者上鉤,那一帶入夜後霓虹燈格外艷麗,映入河道化為金蛇狂舞,是各個旅遊團一定要安排遊客瀏覽一遍的著名景點;雖然有人詳細論證以這種形式管理色情消費利大


  於弊,但那景象究竟還是顯得惡俗畸形,似不必以特色自詡。另外,某些咖啡館酒吧不僅供應飲品,還掛出「吸煙室」之類的招牌,裡面向成年人供應大麻一類的「輕量級」毒品,那也是合法的,開放「輕毒」的理由同開放色情櫥窗一樣,據說反而可以抑制黑道販毒,對癮君子和妓女嫖客一樣,有了透明度則方便於更好地控制管理;但這樣的道理與做法並不為周邊國家認同,比利時、法國就都對來自荷蘭的旅客加強檢查,查出攜帶大麻依然要拘捕問罪。


  阿姆斯特丹有一點頗像中國北京,就是時興騎自行車。像在法國巴黎等處,自行車主要是用來健身,以其代步上學上班辦事的寥寥,阿姆斯特丹人卻是把自行車當作一種主要的交通工具。丹麥首都哥本哈根也流行自行車,街頭有市政府設置的存車處,人們可自由取用公共自行車,用完不一定放回原處,只要停靠在也是正式的停車處碼放整齊就行了,自行車不但沒給市容添亂,反而增加了文明氣氛。阿姆斯特丹不一樣,似乎根本就沒有什麼指定的存車處,橋欄邊,屋柵旁,甚至電線桿、廣告牌下,只要能擱車的地方,便密密麻麻地撂著自行車,而且是各行其是,絕無碼齊一說;比較之下,北京人雖有亂放自行車的現象,總體而言那是規矩多了。阿姆斯特丹的自行車全是私車,亂擱亂放卻又怕別人順手牽羊,所以幾乎都用彈簧鎖跟欄柵桿柱鎖在一起,但這樣也還是不乏偷車的人,有的竊賊打不開人家的車鎖,惱羞成怒之下會買把更結實的鎖把車鎖死,或者把能卸下來的部件盡量卸下,於是街頭水邊出現了一些鎖在那裡的自行車殘骸,風吹雨打鐵綉斑斑,歪著翹著,奇形怪狀,只能稱之為「瘋車」,構成荷蘭一大景觀。令人納悶的是,既然能對色情與毒品消費煞費苦心地設計出那麼多的對策,何以對城市的自行車就不能立法管理以解決髒亂差的問題?更有一些荷蘭人,把阿姆斯特丹鎖死在水邊路旁的自行車殘骸視為現代派的城市雕塑或行為藝術的痕迹,拍照展示,甚至向遊客指點,不以為丑,反以為榮,怪哉!


  訪游一處地方,好處說好,怪處道怪,讚美之餘,也提批評意見以供參考,才算誠心之客吧。這裡把阿姆斯特丹的某些鎖定無用的自行車殘骸稱為瘋車,如不能理解為幽默,也就只當是審美的外行吧——記得一位荷蘭人游北京后,因對北海公園瓊島上的白塔不能欣賞,形容為「巨大的胡椒瓶」——大家相對一笑,如何?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31
羅馬尼亞


  布倫庫什三大名雕親睹記


  我雖然自幼就是個美術愛好者,但既沒有學會繪畫雕塑,也很缺乏美術理論和美術史方面的基本知識。比如對國外出現過的抽象派造型藝術,我就搞不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這一方面固然是沒見到過多少這方面的作品(就是照片或複製品也過目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抽象派」這個詞兒,多年來在咱們中國似乎已成為空虛、腐朽與墮落的同義語,誰還敢去研究它呢?但我的好奇心倒始終沒有泯滅,總幻想著有那麼一個機會,能親自面對著世界上聞名的抽象派藝術作品,進行一番獨立思考。1979年我參加中國作家協會代表團到羅馬尼亞訪問,在果爾澤縣的特爾古——日伊烏城,竟遇上了這樣一個機會,很值得記敘一番。


  記得我們乘旅行汽車抵達該城的果爾澤旅館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到房間洗漱一番后,我們便利用晚餐前的間隙,到旅館外的街市上漫步。拐了幾個彎兒,不覺進入一個美麗的廣場。廣場一側是新建的文化宮,這所建築外廓線條簡潔而流利,四周的草坪花木中,點綴著從市外河灘上選來的巨大鵝卵石,和諧而富於情趣。走到文化宮正面,我們發現了一座巨大的塑像,塑像的基座很低,距地面大約也就一米左右,同基座比較而言,上面的半身人像顯得十分高大粗壯。塑的似乎是個羅馬尼亞老農,簡陋的便帽下,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呈現出剛毅而睿智的神情;這位老人的一隻大手中,握著一個久經磨損的鐵鎚。我們自然向陪伴我們的羅馬尼亞作家迪米庫同志請教,這是誰的塑像?為何矗立於此?


  迪米庫同志告訴我們:這座塑像,是當代羅馬尼亞雕塑家揚? 伊利麥斯庫的新作。塑的是康士坦丁? 布倫庫什的像。布倫庫什是世界聞名的藝術巨擘,他主要搞雕塑,生於1876 年,死於1957 年,活了八十一歲。他1903 年從家鄉出發,步行經維也納,於1904 年到達巴黎,從此在巴黎定居,孜孜不倦地從事藝術上的探索。他終生保留著羅馬尼亞國籍,過著羅馬尼亞農村式的簡樸生活。目前世界上研究他的專著累計已有五萬多種,去年日本還出版了一本關於布倫庫什的書,相當轟動。他可以說是抽象派造型藝術的鼻祖之一。1937 年他應祖國這個城市之約,回國辛勤工作了一年,為這個城市留下了三座不朽的石雕。這三大名雕是他一生中最重要也最宏偉的作品,研究他的學者們在這三大名雕上花費的精力與工夫也最多。最


  后迪米庫宣布:「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們去看那三大名雕。」


  這當然使我們非常興奮。


  第二天天氣非常晴朗。吃完早餐我們便步行到該城中心公園裡,在一條林蔭道的起點處,我們見到布倫庫什三大名雕的第一件。乍看上去,我不禁有點失望,呈現在眼前的,不就是一張石琢的圓桌,和它周圍的十二隻石凳嗎?這有什麼稀奇,何勞諸國專家們不厭其煩地著文研究呢?


  但是,一邊聽著迪米庫同志充滿感情的講解,一邊變換角度反覆觀察體味,我也便漸漸悟出了其中三味。


  原來,這座雕塑名為《默悼之桌》。當中的圓桌直徑兩米五,四周的圓凳直徑各為七十五厘米。圓凳與圓桌的距離,都是一米五。據說圓桌象徵著宇宙,圓凳象徵著一年十二個月,即流逝的時間。初看圓凳,似用兩個半球,使球面相切構成,細加考察,則可看出上下兩部分都不是均勻的半球,而是大半個球,上下兩部分相接處咬合很深,這就使圓凳的上下都有點像中國古時的沙漏。據說布倫庫什自己表露過,他製作此作品時,也確實想到過中國的沙漏。這座雕塑當然不是用來供人們坐下舉行野餐的,我們在石凳上坐了一下,伸直胳膊也夠不著圓桌,而且桌面顯得很低,順下看,可將灰白圓桌面盡收眼底。布倫庫什的立意,是引導人們探索人生的意義。那些圓凳,是供人們坐下默想的。默想什麼?默想逝去的時間,逝去的親人,寄託自己的悼念之情。通過默悼,人們應當能夠更嚴肅更樂觀地迎向自己面前的生活,戰勝艱辛與非議,去追求真理與幸福。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34
  離開了《默悼之桌》,我們順梧桐夾道的林蔭路前行,去參觀第二座石雕《接吻之門》。一路上清風拂面,耳畔樹葉沙沙。迪米庫同志提醒我們,道路兩側有類似《默悼之桌》的圓凳般的石凳,三個一組,象徵著一季;每組之間有較多空隙,形成一種和諧的節奏;四組之後,竟又出現了第五組,該組只有一隻半石凳,意味著周而復始。新的春季又降臨人間;從視覺感受上說,彷彿看到了文章中的「……」( 省略號),可以聯想到天地不老,大地上的


  人們隨四季而勞動、繁衍、生息……走到林蔭路的盡頭,於是高大宏偉的《接吻之門》畢露於我們眼前。


  初見《接吻之門》,只覺得比例尚屬和諧,裝飾線條可稱簡捷勻稱,似乎並非什麼精心之作。但是從遠近、前後、左右、裡外考察了一番以後,我們終於多理解到了一些妙處。該石門之上的圓形圖案,我原以為象徵著眼睛,後來拿出布倫庫什早期的石雕作品《吻》的照片對照研究,才明白那其實就是《吻》的更加抽象的概括。我們中國人一提到「吻」總不免有點「黃色」之感,但布倫庫什所雕出的《吻》卻絕無淺薄的性慾挑逗之嫌,而是體現出一種很嚴肅、很執著的對人類之愛的強烈追求。據說布倫庫什堅信「愛」是人類最基本的一種感情。在他看來,法西斯分子是沒有這種感情的,法西斯分子不但不愛善良的人民群眾,亦不愛他們的同類,即使是法西斯分子的父子、兄弟、夫妻、同夥之間,也絕不存在著親子之愛、手足之情,以及純潔的愛情和友誼,他們之間就是爾虞我詐,你爭我奪,連野獸都不如。他們的存在純系人類的奇恥大辱,並且定將被懂得愛的善良的人類所淘汰。因此,這座《接


  吻之門》體現著布倫庫什對人類終將以愛戰勝邪惡的巨大信心。這實際上是座凱旋門。門上除了反覆出現「吻」的圖案,還有以直線和弧線構成的橫向連續圖案。據說其弧線是從羅馬尼亞民間舞蹈「霍拉舞」中獲得靈感的,像是人們在手拉手兒親密地跳舞,意味著勞動生活和相互之愛是人類生存的基本動力。通過圖案的連續迴環,象徵著這種基本動力是任何邪惡的力量所切不斷、止不住的。迪米庫同志在介紹時一再啟發我們,不要靜止地、機械地對這


  座雕塑作零碎的分析,而要在這座雕塑面前同布倫庫什對話,並且進入其描寫對象之中,使自己同雕塑渾然成為一體,從雕塑內部來體會藝術家那種對人類未來所充滿的樂觀主義精神。他還告訴我們,這座雕塑作品,是歐洲「立體主義派」造型藝術的代表作。


  我不敢說自己對布倫庫什這一名作有了準確、深刻的領會,對迪米庫同志的講解也還有待於消化,但有一點感受卻是非常強烈的:對抽象派藝術是不能「一言以蔽之曰:空虛、腐朽與墮落」的。即布倫庫什的這兩組相連的雕塑,就是不但有著完整的構思、豐富的內容,而且其基本傾嚮應當說也是健康、向上的。


  看完《接吻之門》,迪米庫同志便領我們步出公園,來到色彩繽紛的繁華大街上。我們問:「那第三座名雕在哪兒呢?」


  迪米庫同志說:「從《默悼之桌》,有一條直線通向《接吻之門》;從《接吻之門》,又有一條直線通向我們將要看到的《永無休止之柱》,不過這條線很長,實際上要穿越全城。」布倫庫什的構思是這樣的:他希望人們在《默悼之桌》那裡檢討完過去的歲月和人類以往的弱點以後,能沿著林蔭道靜靜地走向《接吻之門》,在門下的流連思考之中,獲得愛的力量,然後勇敢地迎向生活,穿越整個城市,最後來到城的東面,即日出的方向,在《永無休止之柱》下領會到人類不斷進取、不斷探索的無窮樂趣。


  說著,我們坐上了小轎車,不一會兒便已來到城東,見到了那《永無休止之柱》。該柱豎立於一個開闊廣場的中心,柱高三十米,由十六個半類似組成《默悼之桌》那種石凳的「沙漏」構成( 比之於那石凳,顯得四面有棱,更像中國古時計時的沙漏)。此柱的建造材料不再是石頭,而是金屬,內里有鋼芯,外表是暗黃色,系用稀銅鋅合金噴制而成。為完成此柱,有一冶金工程師同布倫庫什進行了幾個月的合作。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37
  我們徜徉在這《永無休止之柱》下面,心情都很不平靜。因為我們有了前兩個雕塑作品墊底,不用迪米庫同志詳加解說,似乎已能進入眼前這個雕塑作品所造成的意境之中。構成《永無休止之柱》的「沙漏」,不就是公園中林蔭道上那象徵著四季的石凳的連接和豎立嗎?人類隨著星移斗轉不斷前進,不斷向上,但人類的願望是永無止境的,人類所能取得的文明成果也是永無終極的,明天將永遠勝過今天,人類將永遠奮發向上。仰望著這形態雄壯優美的鋼柱,我心中忽然涌動著一股不可遏止的激情,總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應當通過辛勤的勞動,為人類的文明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並在人類文明事業的推進之中,使自身獲得一種永恆的價值。


  迪米庫同志告訴我們:這柱地下還有五米的基柱,鑄以混凝土巨座,非常牢固。1978 年發生地震時,此柱安然無恙。其工藝水平也是世界一流的。在構想上,這柱還意味著連接於大地之軸,上面刺向青天,欲與宇宙相連。布倫庫什這位藝術大師的創作氣魄,確是宏偉非凡。


  我們一些沒有深入考察過抽象派藝術作品的同志,往往存在著一種偏見,以為搞抽象派藝術的人大概都是弄不成寫實性的作品,素描、速寫的基本功太差,所以才以胡塗亂抹、瞎雕亂刻來欺世盜名的,甚而動輒以「猩猩作畫』、「驢尾巴拴筆跑布」之類的特例代替一般,認為那就是抽象派藝術創作的典型方式,從而簡單化地把一切抽象派藝術都指斥為「資產階級垂死掙扎的瘋狂心理的表現」。通過親睹布倫庫什的三大抽象派石雕,我們獲得了這樣的教益:切不可主觀、武斷,對抽象派藝術也需一分為二,其中未必沒有精華可資借鑒。而且,像布倫庫什這樣的抽象派藝術大師,其創作態度之嚴肅,藝術造詣之深厚,探索精神之頑強,都是非常令人感動的。後來我們到克拉約瓦的藝術博物館參觀,該館特辟的布倫庫什作品專室,順著年序展出了他的若干件精品。觀覽一過之後,我們才了解到布倫庫什也有個從寫實走向抽象的過程,這過程在他個人來說確確實實是一種飛躍。如《有嫁妝的少女》那樣的早期作品,很明顯還是較嚴格的寫實手法:一位富有少女拒絕求婚者的驕傲神情,基本上還是通過「形似」傳達出「神」來的。到了《小孩頭像》那樣的作品,即開始打破純寫實手法,用似乎是隨意搓揉出的線條,來體現出一個盲童內心的苦惱。這時作者刻意追求的已不是「形


  似」而是一種線條和立面的節奏感。至《波嘉妮小姐》那樣的作品( 參考北京《世界文學》雜誌1979 年4 月號封底),則刻畫對象的真實形態幾乎已經蕩然無存,呈現出來的只是作者對其氣質品格的一種抽象的概括,如以幾乎占顏面二分之一的極度誇張的變形眼睛( 有眶無珠),來體現出波嘉妮坦然面對世界和生活的氣度。面對著這樣的作品,我們或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欣賞習慣和美學觀點加以批評,表示「我不欣賞」,但怎能粗暴地指斥人家為「非藝


  術」、「垂死掙扎」、「腐朽沒落」呢?


  在羅馬尼亞,布倫庫什的抽象派藝術作品被視為國寶,獲得了極崇高的評價。在羅馬尼亞造型藝術的百花園中,抽象派的作品與寫實派的作品同時並存,在加拉茨這樣的大城市裡,還設有「現代藝術博物館」,專門收藏各種非寫實主義的造型作品,什麼印象派、野獸派、表現派、立體派、未來派……包括抽象派,凡有其特點的作品,均可獲一席位置。我們在布加勒斯特街頭還看過一次「歌頌羅馬尼亞」藝術節的造型藝術展覽,裡面約有三分之一的展品,是採用抽象派一類非寫實的手法來表現愛國主義主題的,其中頗不乏令人難忘之作。這都充分說明,並非容納了抽象派之類的藝術形式,就必定會導致「空虛、腐朽與墮落」。


  1980 年5 月26 日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37
  盧森堡


  深谷與峻峰


  西歐有七個小國,最小的梵蒂岡面積才0.44平方公里,其次是摩納哥1.9平方公里,聖馬利諾61平方公里,列支敦斯登160平方公里,馬爾他316平方公里,安道爾465平方公里,盧森堡則「最大」——2586平方公里。這些小國的國民經濟都以旅遊為主體,如何在「方寸之地」營造出獨特誘人的景觀?這就要格外注意對當地自然生態與人文遺跡的保護,更必須把握好旅遊設施和本地居民生活區與它們的合理配置。七個國家在這方面都有出色的成績,這裡專門介紹一下盧森堡與聖馬利諾的情況。

  盧森堡, 顧名思義,是個有古堡的地方。但統觀歐洲歷史,諸侯建堡割據,習以為常;遺留至今的著名古堡,實在繁多,離盧森堡不遠,就有斯特拉斯堡、海德堡、弗賴堡……每個堡那雄奇瑰麗的程度,都與它不相上下,或竟更勝一籌,再往東,一般會安排在同一旅遊線上的,如薩爾茨堡,因為是莫扎特誕生地,吸引力更大,所以,如果膠著於展示古堡,那盧森堡就未必有多大的優勢。盧森堡有平原,那上面有鋼鐵廠;有河流,水面上有航船——但這都不可能構成什麼旅遊資源;還有什麼呢?在其腹地,有一大片形態雜亂的深谷,這本來似乎是無足觀的,可是,盧森堡人卻偏在這深谷上,作足了吸引遊客的大文章。深谷妨礙交通,必須架橋,橋首先要解決好功能性,但只注意功能,那就很可能造出實用卻醜陋或乏味的橋來。盧森堡人對深谷橋樑實行了整體設計,功能性一流自不待言,難得的是在審美效果上,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如女大公夏洛特橋,橋墩較多,細高達85 米,呈纖秀的拱狀;與其並不平行且不同高的阿道夫橋,則較粗獷,中央只有一個長達84 米的弧拱;還有帕塞雷爾等大小橋樑,像天上織女梭子上落下的銀線,錯落有致地分佈在深谷里,給人以一見稱奇的視覺衝擊力。而那深谷上下,植被蓊翳,既有參天大樹,也有高矮不一的灌木,但又並非一味地追求原始風味,而是恰到好處地修築了階梯、步道和公路,點綴了些花圃、圓雕、噴水池、坐椅、涼亭——絕不堆砌,野中出雅,雅中生趣;遊人們從谷頂的停車場一下了車,往往便立即被那谷中的橋、樹、花、路,以及對面山頂樹叢中聳出的古典建築尖頂所綜合而成的如畫美景所吸引,忍不住就要下谷探勝,而那谷中的尋幽路徑又分切為不同高度不同坡度不同彎度,以滿足不同體力、興趣的遊客需求。那深谷景區里是不設小賣部的,維持一種


  恬靜安謐的情調,利於保潔,也保證了市中心商業區餐飲業和旅遊紀念品的熱賣暢銷。如今,游深谷幾乎已成為游盧森堡的首選項目,許多遊客都表示那深谷沒有賞夠,沖著它以後也還要再去。


  聖馬利諾的面積只及盧森堡的四十二分之一,並且整個國家就是那麼一座山頭,它以什麼來吸引遊客呢?在這個小國的峻峰上,有一連三個古城堡,互相以巨石砌成的牆體相連,稍下面的山坡上則有古教堂、修道院、博物館及在古代「公眾大會堂」遺址上建成的政府大樓——它是一個古老的共和國,由每屆兩位權力均等的執政官領導政府——遊客們的興趣,說實在的,在這個峻峰上的小國很難集中在一個熱點上,而聖馬利諾人的辦法,我以為很妙——他們就像搖動萬花筒一樣,採取了不搞單一熱點,而以方寸之內的豐富多彩,來滿足眾多遊客的多元需求。但萬花紛亂,也就容易迷眼生膩,而且花與花之間如果互相搶眼,也很容易造成不美不雅的惡相俗態,這就要有一個合理布局的謀略。聖馬利諾人在這一點上做得很好,你仔細琢磨,才會發現他們是用心良苦的,如果不去細究,則會以為他們什麼都漫不經心,似乎那種多元間的和諧,全是自然形成的。比如,有的遊客會熱中於觀覽古迹,那麼,在古迹區你從各種角度望去,都不會有斑斕的商業景觀,使你可以在古色古香中暢發懷古之幽情;而你如果醉心於他們國家種類繁多的果子酒,或者獨特的郵票,則在斜坡上的街區,你可以完全拋開古迹,只沉溺在選中的愛巴物里;倘若你最喜歡的是飽覽陽光下的錦繡田園,那麼,有不小的平台,供你一無遮攔地,伏欄盡情眺望——不過,需要說明的是,你所望到的已不是該國秀色,而是義大利的風光了。


  國無論大小,在創造人類文明方面,都會有獨特貢獻。西歐七小國在開拓旅遊文化方面的經驗,就很值得大國學習。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3 11:37
  美國


  美國爆米花


  在紐約,到一家堂皇的電影院看首輪片,到裡面,聞見一股十分熟悉的氣味,走近休息廳的售貨部,才看清原來這裡在出售爆玉米花。


  在中國,爆大米花和爆玉米花本是極普通的廉價兒童食品,但近年來,起碼在我定居多年的北京市,它們從食品店中銷聲匿跡了。我曾隨口問過售貨員,是不是因為利潤太低,所以產家不產銷了,回答是:「現在啥都講究現代化,誰還吃那玩意兒呀!」


  可是在紐約的現代化電影院中,偏大賣其爆玉米花。那售貨部的玻璃櫃檯里,大半櫃粗陋的爆玉米花與周圍各種相當精緻的設備、器皿相映成趣。買爆玉米花的,我本以為只是兒童或少男少女,想不到買主全是成年人,甚至有步履蹣跚的老人。裝爆玉米花的紙制容器,小的有我們喝啤酒的玻璃杯大;大的,口徑怕是有十多厘米,簡直可以稱作紙桶。


  陪我去看電影的朋友,便買了一桶爆玉米花捧著,讓我邊看電影邊往嘴裡扔,並且告訴我:「這是典型的美國文化!」美國歷史很短,儘管美國的生產力發展極快,科技和生產工藝相當現代化,但美國文化缺乏積累,所以往往顯露出一種童稚趣味,如注意從這個角度觀察,則處處可指出例證。


  紐約的曼哈頓區,是世界上摩天樓最密集的地方,那些摩天樓的造型,自然不乏從歐洲文化遺產中吸取靈感的印跡,但其中有大多數,依我看來都體現著美國人的爛漫勁兒。聯合國建築群的街對面,有一座玻璃幕牆的大樓,這樓從后側面望去,最高處的十來層似乎縮成了一個玻璃薄片兒,給我的印象,恰似金髮碧眼的美國娃娃,在對我戲謔地眨眼。曼哈頓南端那一對同樣高、同樣粗、同樣憨、同樣素的世界貿易中心大樓,乍落入我這有著幾千年文化背景的中國人眼中,真覺得他們美國人花錢太浪,既要建這麼高的雄偉大廈,何不從外觀上多多體現出民族的傳統與風格,給民眾以教化呢?怎可像兒童搭積木似的,一方方摞上去便拍手了事!後來知道那建築的設計師山崎實是日本血統。但除了印第安人,哪個美國人又不是「外國血統」呢?大建築藝術家貝聿銘因為是中國血統,所以常被我們引為光榮,其實他和山崎實都已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在華盛頓,我去參觀了貝聿銘設計的東區博物館分館。華盛頓的舊建築大都是模仿乃至抄襲歐洲古文化的產物,偏那貝聿銘設計的博物館既絕非歐洲或其他什麼現成文化的風格,卻又與周圍的已定型景觀相協調,充分體現著美國人的童稚氣和想象力。那建築物有一處牆折呈17°銳角,我想不會有什麼實用價值,不過是美國人錢多了,故意要顯露出那個頑皮勁兒罷了。


  坦率地說,美國的社會景觀,在我眼中也有其單調的一面。在美國多跑了一些地方,就覺得許多中小城市面貌雷同:市中心不免總有一些高層建築,其中又總不免帶有點50 年代前的歐洲風味的,六七十年代盛行的玻璃幕牆的,新近的幾種風格雜揉在一起的「後現代派」風格的;而這些建築中又少不了一座或數座尖頂教堂。各處的購貨中心看上去都差不多。「麥當勞」快餐店則是故意把每一個銷售點都盡量弄得彷彿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甜點心。誇張一點說,美國的社會景觀大體上是由下列幾個部分組成的:高速公路、加油站、快餐店、汽車旅館。搭車在高速公路上跑,剛開始覺得蠻有趣,入夜,自己這邊路上是紅色尾燈連成的紅線在往前竄,路那邊是黃白色前燈譜成的光柱在往後飈,而全國統一格式的巨大的綠色標誌牌上,那些字母圖案全閃著柔和的熒光……但次數多了,時間久了,便不免感到乏味。


  美國人似乎很知道自己歷史短文化淺,而發達的工業又帶來了產品及生活方式的規格化、單調化,所以他們有種拚命找樂子讓自己活得舒暢灑脫的頑童勁兒。去年11 月初,在舊金山趕上了美國萬聖節,我原來只知道萬聖節有南瓜刻鬼臉殼,有兒童們裝成兇相,提著南瓜燈挨門挨戶討糖果吃,如不給則肆意惡作劇的風俗,我沒想到美國的許多成年人在這一天會比兒童更兒童。


  萬聖節之夜,一位美國朋友請我去了舊金山的一個公眾娛樂中心。票價好貴,汽車存車費在外,單門票一人就要25 美元,但場子里真可謂人山人海。北京人過春節,也挺快活,有地壇、龍潭湖等處的「花會」,但中國是逛的人以看別人為目的,而品嘗各種風味小吃則是逛「花會」萬不可缺的一項內容。舊金山的這個萬聖節「花會」卻使我頗為吃驚。首先,絕不以吃東西為其娛樂內容,偌大一個娛樂中心,那天只有寥寥幾處供應飲料的地方,且所提供的只不過是最一般的可口可樂及桔子汁而已,雖也有一個舞台在演出一些歌舞雜技,但節目極其平庸,也幾乎沒有人專註地去觀賞。那麼,人們去那裡做什麼呢?主要是為了表演自己!凡進入那娛樂場所里的人,都隨心所欲地把自己化裝成另一模樣。萬聖節俗稱「鬼節」,所以化裝成鬼的最多。把面部用黑白油彩畫成骷髏,身著顯示著骨架的衣衫,只能算是缺乏想象力的劣等化裝。許多人真是殫盡心力地裝神弄鬼,比如從自己肩膀后安裝上一個猛看活像被砍掉腦袋濺血的脖頸,而把自己的頭裝成真像被砍下一般,用雙手捧在拔高的胸前,又比如把自己的臉孔倒畫,彷彿一隻頭顱倒栽在了脖頸上。當然也有化裝成、維納斯、埃及女王克利奧佩屈拉、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等雅像的。還有不少人採取近乎裸體乃至全裸體的化裝形式。我看見有位女士的化裝方式是把自己裝在一隻浴盆中( 還帶有淋浴噴頭)走來走去。有位男子身上、脖子上圍著一條活生生的蟒蛇,並鼓勵周圍的人去撫摸蟒蛇的三角頭顱。整個娛樂中心的狂歡形式,就是在噪耳的流行音樂聲中,人們走來走去、跳來跳去地顯示自己的化裝。娛樂中心有幾處張掛著巨大的幕布,上面是幻燈投影,乍看令我很吃驚,怎麼變幻出那麼多的抽象派繪畫!後來仔細觀察才發現,原來也簡單,就是在一隻搪瓷盤裡,盛滿帶顏色的肥皂水,幾個工作人員用大小不一的鐵絲圈子,在那肥皂水裡盪出大小不一相繼破滅的肥皂泡,通過一番折射、放大,便成了那大幕布上神秘莫測變化萬端的抽象派繪畫了。美國人真會玩啊!那麼大的人了,還集體「過家家」,撒開性子叫啊笑啊跳啊蹦啊,直到興盡!
作者: 小魔女    時間: 2007-2-5 23:22
謝謝可兒!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7 09:07
不用啦.

有時間就繼續來貼.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8 17:52
  原來覺得歐美髮達國家的文化是一回事兒。去過西歐,去過美國,兩相對比,才知道各有各的文化。對比於西歐,美國人的生活方式透著隨便,沒有沉重的歷史遺產包袱,因此也就沒有那麼多講究,沒有那麼多忌諱。迪斯尼樂園中新開放的旋轉民歌廳,向觀眾展示著美國歷史上所有重要的歌曲,且包括國歌在內,其表現形式都是由一些雞公鴨婆,乃至貓狗狐熊在那裡搖頭搖尾地演唱;而在洛杉磯的海灘,我看見遊戲打靶攤的靶子之一,便是真人大小的里根總統照相膠板。我問過美國朋友,他們說那不過是「好玩」而已。


  不敢說對美國人的文化心理有什麼認識,但想起舊金山的萬聖節場面,聞見美國爆米花氣味,就覺得比較容易理解一些美國人的言行了,只後悔那天在紐約電影院里沒禁住聯翩的浮想,竟未能好生地觀賞電影,也沒多吃進幾把爆米花。


  1988 年2 月21 日


  大圓桌


  儘管一再有人跟我說:「到了唐人街,就像回到國內一樣。」我在紐約、舊金山的唐人街上徜徉時,卻覺得除了招牌廣告上的中文字,那景觀其實也還是洋味兒的,就是一些飾有亭子頂、雕龍檐、紅漆柱、龍鳳圖案的建築物,也很像是西洋人穿著中國絲綢衣物站立在那裡,究竟還是讓我意識到身在異邦。


  但是,走進中國餐館,感受就不一樣了。多數的中國餐館,都擺列著典型的中國圓桌,其特點便是直徑非常可觀,一般總在一米至一米五以上。待到同招待我的主人及陪客圍著大圓桌坐定,我的確產生了一種回到國內的感覺。記得第一次到西方國家,很驚異於他們十分高級的餐館中,餐桌一般都很小。能供四人以上用餐的餐桌在一個廳中往往居少數,多數是兩三個人或恰好四人合用的餐桌,而且,餐桌的面積相當小,倘是圓的直徑竟都在五十厘米左右。頭一回同外國朋友在那樣的圓桌前坐定時,潛意識裡很為飯菜端上來后如何擺得下犯愁。開始用餐了,才懂得他們原來是一道道湯菜循序端上並循序撤走的,食客面前,能放下一隻圓盤及一份刀叉,即可從容就餐,兩三人如圍坐於一隻直徑五十厘米的圓桌,桌面不僅夠容食物,還可設一雅緻的花瓶及增添情調的蠟燭盅。如到快餐店,餐桌面積往往更小,在洛杉磯的一家「麥當勞」快餐店中,我曾倚著類似郵局公用書寫處那樣的一長溜窄桌面,坐在高腳小圓凳上,與十多位顧客一起大嚼炸薯條與漢堡包。還有一回美國朋友驅車帶我遊覽,半途經過「麥當勞」,乾脆不下車,而是搖下車窗,朝店外的一個傳音器點出要買的品種,然後車子轉到另一面,該店打開的窗口中便遞出了所要的食品,朋友則將錢遞過去;然後朋友將車子開到一個允許停車的僻靜處,他便帶頭將餐巾紙鋪在膝上,從「麥當勞」的紙袋中取出熱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而一手則舉著也從紙袋取出的封口帶吸管的可口可樂,不時嘬上幾口。我雖也學著他的樣子果腹,但心裡總覺得以膝代桌未免過於寒酸。後來知道,有的百萬富翁,也就這麼享用午餐。


  也曾參加過洋人舉行的正式宴會。用的都是長條餐桌。倘坐在餐桌一側靠盡頭處,那便與同一側的另一翼簡直兩不相干,與對面一側的另一翼也無從對話,到頭來只能與左右及對面的一兩個人碰杯或交談,一餐用完,有時連共餐者的面孔都無印象,真是懵懵然。這時就覺得到底還是中國式的大圓桌好,大家圍坐以後,不管以前是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互相都照了面,正對面的人雖然隔得最遠,眼光卻最易交接,舉杯歡飲時,所有酒杯都可碰到,不亦樂乎!


  在國外的中國餐館,圍坐於大圓桌時,心中總升出一種親切感,尤其是當這些圍坐者中既有從大陸來的,也有從台灣來的,還有「ABC」( 在美國出生的中國血統人),以及從香港或其他地方來的流著同一種血的朋友,倘大家不是圍著個大圓桌聚餐,氣氛就很難那麼熱烈而融洽。


  然而,大圓桌也常常令我不快。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8 17:52
  在國內,有時同一兩位朋友到餐館用餐,很難找到合適的座位,設車廂坐及有小餐桌的餐館不多,大多數都是一律的大圓桌,桌面直徑有近兩米的。供宴會用的雅間里擺大圓桌,可以理解,零點廳里也擺大餐桌,其用意就令人費解了。我有時就不得不同兩三位朋友,勉為其難地與另兩三位甚而另兩組顧客合用一張大圓桌就餐。大家本非一回事,點的菜又不一樣,進餐節奏也不一樣,互相礙眼礙事。他們說的,我們往往不想聽也灌進了耳里,我們談的,不消說他們也能聽見一些,結果談也談不暢快,飯菜往往還算可口,樂趣卻簡直談不上。


  這時候,就很懷念在巴黎、波恩、紐約一類地方的小餐桌。餐桌籠罩在柔和的罩蔽光中,上間吊著一盆僅有綠葉的植物。形成一個小小的然而舒適的獨立的空間,朋友間淺斟慢飲,細嚼慢咽,娓娓談心,實在是人生一樂。


  我曾很誠懇地給一些餐館提過建議。國營餐館置若罔聞,是意料中事。對於個體餐館,我以為我的建議絕對是於他們有利的:撤去那些摺疊大圓桌,充分利用店堂的空間,定製一些不同形狀的兩人桌,三人桌,四人桌,既可增添每一輪的總人數,又可每一組顧客各得其所,豈不妙哉!但接受我建議的,至今竟沒有一個。我問一位比較相熟的個體餐館經理:「究竟你為什麼非得在這麼狹小的空間里也擺大圓桌?」他撓撓頭皮說:「吃飯嘛,不使這圓桌使什麼?」


  我多次跟妻子、跟友人,提出要請客吃飯就採用自助餐的形式。做好的菜就放在櫥櫃乃至茶几上,每人用一隻盤子自取食物,坐位可以分散開,既方便又有趣,對於居住空間狹窄的我們尤有利於身心兩暢,但到頭來總還是被「吃飯嘛,哪有不擺大桌子的呢」,這一鋼澆鐵鑄的邏輯所支配。儘管一邊必得藉助於床鋪,另一邊緊逼大立櫃或電冰箱,坐在靠裡邊的難以走出來,腳下又常碰到半空的啤酒瓶,人還是成了大圓桌的俘獲物。既圍著大圓桌就餐,就免不了先要分清正座次座,推搡禮讓一番;又免不了要頻頻舉杯祝酒,布菜添杯。在大圓桌邊僅僅是兩人構成一組竊竊私語,會被認為是不雅之舉,所以必得面面俱到地應酬,以致沒話找話,而嗓音也必得放大。你不能過早吃完,也不能過晚收場……唉,大圓桌喲!


  方形八仙桌流行的時代,大體上已經過去了,現在傢具市場上數量最大的,還是鍍鉻摺疊腿、紫紅木紋塑料貼面的大圓桌。不過已經有不少年輕人開始追求西洋式的配六把高背椅的長餐桌。究竟中國人的餐桌會怎樣變化下去,實在值得潛心觀察。


  1988 年夏


  世貿大廈頂樓的彈簧


  1993 年2 月20 日,美國紐約曼哈頓島端的世界貿易大廈地下車庫被炸,除死傷多人外,還被迫關閉使用一段時間,損失極巨。


  世界貿易大廈的主體是兩座方塔形的等高摩天樓,在紐約是最高建築物,但芝加哥的西爾斯大廈比它更高,因而在全美還數不上老大。


  五年多以前,我訪美時曾到世貿大廈參觀,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其頂樓觀覽廳內的大彈簧。


  說是頂樓,其實還並非嚴格意義上的頂層,但作為一般旅遊者,所允許到達的,也就是那地方了。建造時就把它設計成供旅遊者鳥瞰紐約市容的場所,因而那層樓的外牆體幾乎全由落地大玻窗組成,玻窗前面,還有供旅遊者朝外坐觀的長凳,並有投幣即可使用的長筒旋轉望遠鏡。


  在那觀覽廳里,極目四望,景象極為壯觀。回望曼哈頓島,是摩天樓的森林,而穿插其間的馬路和立體交叉橋,上面車方形八仙桌流行的時代,大體上已經過去了,現在傢具市場上數量最大的,還是鍍鉻摺疊腿、紫紅木紋塑料貼面的大圓桌。不過已經有不少年輕人開始追求西洋式的配六把高背椅的長餐桌。究竟中國人的餐桌會怎樣變化下去,實在值得潛心觀察。1988 年夏水馬龍不間歇,恰似峻峰下的河流;曼哈頓島與皇後區、新澤西州相聯的大橋偉若黑虹,特別是著名的布魯克林大橋,造型瀟灑飛逸;朝島外望去,則大海無垠,屹立著自由女神像的小島,與那些航行在海上的巨輪小艇,互成一種離合的動態……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8 17:53
  請我登樓觀覽的美國友人,邀我同坐到那落地大玻窗前的沙發凳上,我卻堅辭,因為我從小就怕登高。從高處下望,即使立處非常之安全,心中也仍會怦怦然而雙腿發軟。經我說明后,美國友人亦不勉強,便陪我以離玻窗大體保持五米的半徑緩緩旋觀了一圈,然後引我到樓層中心的售品部閑逛,沒想到在那裡我亦產生了一種惶恐感——可能是設計者刻意追求的一種趣味吧,若干水桶般粗的大彈簧,竟裸露在天花板下,那些大彈簧,是用來控制調節摩天樓在高處氣流下的擺幅的,那些大彈簧無時無刻不嗡嗡顫動著,對於美國友人和別的許多遊客,也許恰是一種難得的怪異感受,於我,卻使雙腿發軟而外,又增加了心緊氣促。


  本來美國友人還想請我在那些大彈簧下面的咖啡座喝杯咖啡,見我面有難色,便匆匆陪我再乘快速電梯下樓。後來我方知那登樓費頗昂,一般的紐約人和外國遊客付款上去,不眺望盡興是絕捨不得稍停即下的。


  出了世貿大廈,美國友人請我到街上一間咖啡廳小憩,跟他聊了一陣,方知我的這種「高樓反應」,是一種中等程度的「恐高症」,他建議我找有關的專科醫生去治療一下。


  以往我對自己的「恐高」,在人前總是竭力掩飾,獨處時又總是自卑自責,這幾年又增加了些有關的知識,總算能夠坦然承認並卸除心理上的負擔了。


  美國好萊塢已故導演、號稱「懸念大師」的希區柯克,曾拍過一部就叫作《暈眩》的影片,片子里的主人公不但在高處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惶恐感,甚而還有一種身不由己要投入一個下旋的漏斗狀渦流的慾望,那當然是高程度的病態了。


  以往我們對個體生命中的這一類表現,總簡單地劃歸為「思想問題」,我當年的自責,也陷於「我怎麼就不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模式;其實除了恐高,例如還有人對小球狀的東西的彈跳感到恐懼,有人對「鋼蹦兒」( 硬幣)的撒落感到心悸,有人對超長的黑色膠皮水管產生恐懼感,有人對某種強烈的大塊顏色不寒而慄……都是一種不僅不能生硬地歸入「思想感情問題」,甚而也不能簡單地納入純心理學的範疇,而是個體生命的物質結構與精神結構交相作用的極複雜的生命科學中的問題,無論自己還是他人,都必須極慎重地對待。


  1993.4.5


  聖地亞哥所見


  世界上有好幾個城市叫聖地亞哥,我所說的聖地亞哥是美國南加州臨近墨西哥的那個海濱城市。我有幸遊覽了那個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富裕城市,並有幸在朋友的陪同和講解下細細地逛了該城新建的一處購物中心——是美國近幾年興起的後現代主義創作方法在建築藝術領域中的鮮明體現。


  關於後現代主義,原來僅是知道這麼個符號而已,在中國大陸,現代主義似乎仍算是很新潮的東西,所以無論是提倡還是排拒,也都還輪不到後現代主義的份兒。到了後現代主義的發源地美國,我自然很想接觸一下典型的後現代文化,無奈我不通英文,無緣拜讀後現代主義的理論著作及文學作品,因而能置身於宏大奇詭的後現代主義建築群中,又有朋友作耐心講解,真是興奮不已。


  後現代主義的理論健將之一——現美國杜克大學教授詹明信(Fredricjameson,又譯作傑姆遜),有一篇著名的論文《後現代主義,或是后資本主義的文化資本》,他在這篇論文中總結出了後現代主義的四個特點。朋友一邊引我在那購物中心中徜徉,一邊指點著告訴我:「詹明信所說的第一個特點,是『無深層感』。你看這建築,那邊是一個豪華型的大階梯,這邊卻是一個簡陋的台階;那邊的尖頂直矗雲霧,這邊的平頂卻蠢然似睡;那一堵城堞形牆面紫得多麼古怪,這一側的拱形窗卻粉嫩得令人驚奇……難道這樣的安排中,潛藏著某種深奧的哲理嗎? No !沒有,一點也沒有。現代主義的一大特點,是講究所謂深層意識,什麼現代人的焦慮感啦,什麼異化啦,以及什麼性壓抑啦、孤獨啦……等等,而後現代主義將這一切掃蕩無餘,這建築為什麼要這樣?除了表面的意義,絕不包含更深層的含義,尖頂就是為了尖得有趣,平頂就是為了平得顢頇,紫使你冷,粉令你暖……如此而已。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8 17:53
  「你再注意觀察一下,這整個建築是一個整體,但使用了完全不同歷史時期的建築語言,有10 世紀的窗戶,17 世紀的屋頂,18 世紀的拱門,19 世紀的雕梁,20 世紀的玻璃幕牆——詹明信所總結的第二個特點,就是『歷史感的消彌』。後現代主義認為時間不再是組織事物的邏輯,取而代之的空間邏輯將歷史安放在同一空間中。


  「……我看你在這前所未見的商場中臉上雖有驚奇的表情,口中卻並無一句完整成形的評語,這倒恰恰映證了詹明信總結出的第三個特點:『新興的情緒結構』,即你舊有的種種情緒已被精神分裂式的強度所取代,作為主體的你已喪失駕馭語言的能力,你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此時此刻,『現在』是你唯一擁有的空間,你在這種建築群里既忘記了過去又不念及將來,你只享受到一種新奇的快感……


  「詹明信所總結的第四個特點,是後現代主義文化體現著新科技的發展,呈現在你眼前的這一切,從設計到施工到完成內外裝修,都離不開電腦,並且幾乎使用上了當今世界上所有最新型的建築機械和建築材料……」


  熱心的朋友提醒我:「別忘了詹明信是個『新馬克思主義』者,他堅持認為後現代主義不過是后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下的產物,是跨國公司或資本主義的特有文化……」


  走出那個建築群以後,我對朋友說:「真是眼界大開。不過依我看來,這種建築純粹顯示形式的非實用部分未免過多,只有財大氣粗、吃飽了悶得慌的人才會追求這種文化。作為整體還相當貧窮的民族中的一員,我當然不會來反對你們民族所搞的這一套,但我想這種藝術至少眼下還不該成為我們那裡的文學藝術家崇尚的文化,不過,話說回來,這後現代主義的文化現象,我們中國文學藝術家現在就該了解,就該研究,從中也該能有所借鑒……像詹明信的有關論著,我們國內就該早日翻譯出版。」


  朋友點頭稱:「也斯。」


  1988 .6.18


  玻璃蝸牛的故鄉


  在美東訪問時,有朋友建議我去康寧看玻璃,我本來對玻璃並無特殊的愛好,所以冷然對之;可是,他笑著問我:「是怕有人在那兒塞給你玻璃蝸牛嗎?」一句話,逗出了我去那裡的特殊興趣。


  像我這個年紀的人, 大都還記得,七十年代中期,出現一樁轟動一時的「蝸牛事件」。當時,經周恩來總理批准,我國派出了一個考察團赴美,打算引進一條電視機彩色顯像管生產線;在考察過程中,他們接受了美方一個機構贈送的小禮品——玻璃蝸牛形的鎮紙,回國后,此事被人告密於江青,江青發難,指斥接受這樣的東西是甘心被美國人侮辱,後來更把這件事和另幾件事聯繫起來,大批「洋奴哲學」、「爬行主義」,並將矛頭指向了周總理;後來總算弄清,玻璃蝸牛在美國是很流行的社交禮品,蝸牛寓有吉祥、幸福的含義,以此送人絕非諷刺接受者笨拙醜陋、做事緩慢的惡作劇,彙報給毛主席后,他也在有關報告上劃了圈,一場鬧劇才暫告停演,但從美國引進先進技術的計劃,也便由此泡湯。當年贈送玻璃蝸牛的機構,就是康寧玻璃公司。


  美國的大企業,錢賺大了,往往要以對文化藝術的尊重與贊助,來顯示自己的「高品位」,以博社會各方的好感,其實說穿了,如此樹立企業形象,也是為了賺更多的錢,不管怎麼說,這樣總比把賺來的錢大把地浪花了好吧。在紐約州,我去逛過百事可樂花園,那家飲料公司,免費讓人進入它總部周圍那佔地極廣的大花園,花園裡的花草樹木、湖泊亭台倒也平常,難得的是它在其中安置了不少當代雕塑名家的大型代表作,形成一個極富特色的圓雕博物館。康寧玻璃公司呢,總部在紐約州西南部,稱康寧玻璃中心,那裡首先引人矚目的,是一座相當大的玻璃博物館,館中收藏了從全球各處搜羅來的數千件大大小小的玻璃製品,大的,有大至布滿整整一面牆的歐州哥特式教堂的嵌花玻璃窗;小的,有蠶豆般的古代護身符;既有林林總總的各類實用玻璃器皿,更有花團錦簇的各色玻璃藝術作品,展品陳列既體現著世界玻璃發明製造的歷史, 又具有趣味性乃至休閑娛樂性,比如,它裡面的許多展品不僅可以看,還可以撫摩,一隻兩千年前的古香水瓶,令多少參觀者在撫摩間浮想聯翩;有的展品還允許輕叩聽音;一具埃及木乃伊,前面裝有X 光觀察儀,參觀者可以用它窺視其中的玻璃陪葬品——據說古埃及人認為玻璃能幫助靈魂順利地渡達另一世界。


  除了玻璃博物館,康寧還有一所展示高科技新成果的科學及工業展覽館,在那裡面可以看到任人像地毯一樣捲曲而不破裂的玻璃,看到比頭髮絲還細的光導纖維,也可以看到一塊兩公尺厚的玻璃,它居然具有同你平時所接觸的所有優質薄玻璃一樣的透明度。此外,在該地史都賓玻璃工廠,有一個車間是呈舞台狀向參觀者敞開的,在那裡你可以目睹一件玻璃器皿燒製成型的全過程。


  在康寧玻璃中心附設的禮品商店裡,琳琅滿目的玻璃製品令人眼花繚亂,我去尋找玻璃蝸牛,在那過程中,才發現美國人不僅不以為蝸牛的形態具有「侮辱性」,舉凡蜥蜴、恐龍、鱷魚、蜘蛛、蟾蜍、豺狼、狐狸、烏龜、鯊魚、骷髏、眼鏡蛇、老妖婆、外星怪物……都可以作為禮品題材,倘一味地多心,動輒懷疑贈禮品者不懷好意,那會引發出糾紛的真是太多了。當然各民族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心理,民族間交往時,互相尊重對方的忌諱,是應守之道;一旦因為實在是不知道,犯了忌諱,也大可實行「不知者不為罪」的恕道;中國人何嘗有對蝸牛的忌諱,當年康寧公司以蝸牛為禮品,其實恐怕主要還是想以之顯示一下其玻璃製品晶亮澄澈的工藝水平,以拉牢生意;打「小報告」者討好江青一夥,為「四人幫」搞政治陰謀提供子彈,實在可鄙,「四人幫」借「蝸牛事件」興風作浪,實在可恨。二十多年過去,在玻璃蝸牛的故鄉回想起這段荒唐的往事,鄙恨之餘,想笑,卻沒笑出來,只是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作者: 葉可兒    時間: 2007-2-8 17:54
連載結束,歡迎閱讀






歡迎光臨 倍可親 (https://big5.backchina.com/) Powered by Discuz! X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