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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傅傅聰原信,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八日
親愛的爸爸媽媽:
真想不到能在香港和你們通電話,你們的聲音口氣,和以前一點沒有分別,我好像見到你們一樣。當時我心裡的激動,辛酸,是歡喜又是悲傷,真是非言語所能表達。另一方面,人生真是不可捉摸,悲歡離合,都是不可預料的。誰知道不久也許我們也會有見面的機會呢?你們也應該看看孫子了,我做了父親是從來沒有過的自傲。
這一次出來感想不少,到東南亞來雖然不是回國,但東方的風俗人情多多少少給我一種家鄉感。我的東方人的根,真是深,好像越是對西方文化鑽得深,越發現蘊藏在我內心裡的東方氣質。西方的物質文明儘管驚人,上流社會儘管空談文化,談得天花亂墜,我寧可在東方的街頭聽噪雜的人聲,看人們的笑容,一股親切的人情味,心裡就化了,因為東方自有一種harmony[和諧],人和人的harmony[和諧],人和nature[大自然]的harmony[和諧]。
我在藝術上能夠不斷進步,不僅在於我自覺的追求,更重要的是我無形中時時刻刻都在化,那是文明東方人特有的才能。儘管我常在藝術的理想天地中神遊,儘管我對實際事務常常不大經意,我卻從來沒有脫離生活,可以說沒有一分鐘我是虛度了的,沒有一分溫暖,無論是陽光帶來的,還是街上天真無邪的兒童的笑容帶來的,不在我心裡引起迴響。因為這樣,我才能每次上台都像有說不盡的話,新鮮的話,從心裡奔放出來。
我一天比一天體會到小時候爸爸說的"第一做人,第二做藝術家,......"我在藝術上的成績、缺點,和我做人的成績。缺點是分不開的;也有的是做人的缺點在藝術上倒是好處,譬如"不失赤子之心"。其實我自己認為儘管用到做人上面難些,常常上當,我也寧可如此。
我在東南亞有我特有的聽眾,許多都是從來沒有聽過西方音樂的,可是我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他們儘管是門外漢,可是他們的sensibility[感受力]和intuition[直覺]強得很,我敢說我的音樂reach them deeper than some of the most sophisticated audience in the west [透入他們的內心比西方一般最世故的聽眾更加深]。我這次最強烈的印象就是這一點。我覺得我有特殊的任務,有幾個西方藝術家有這種sense of communication[心心相印(與聽眾的精神溝通)的體會]呢?這並不是我的天才,而是要歸功於我的東方的根。西方人的整個人生觀是對抗性的,人和自然對抗,人和人對抗,藝術家和聽眾也對抗。最成功的也只有用一種personality forces the public to accept what he gives[個性去強迫群眾接受他所給的東西]。我們的觀點完全相反,我們是要化的,因為化了所以能忘我,忘我所以能合一,和音樂合一,和聽眾合一,音樂、音樂家、聽眾都合一。換句話說everything is horizontal, music is horizontal , it flows, comes from nowhere, goes nowhere [一切都是水平式的,音樂是水平式的,不知從何處流出來,也不知流向何處去],"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it is horizontal between the artist and the public as well [在藝術家和聽眾之間也是水平式的(橫的)關係]。按聰所謂"水平式的",大概是"橫的、縱的"意思,就是說中國文化都出以不知不覺的滲透。就是從水平面流出來,而不是自上而下的。聽眾好比孫悟空變出來的幾千幾萬個自己的化身。我對莫扎特、舒伯特、柏遼茲、蕭邦、德彪西等的特別接近,也是因為這些作曲家都屬於horizontal[水平式]型。西方人對深度的看法和他們的基本上vertical outlook[垂直的(自上而下的)觀點]有關,難怪他們總是覺得Bach-Beethoven-Brahms[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是summit of depth [就深度而言已登峰造極]。
而我們的詩詞、畫、even [甚至]建築、或者章回小說,哪一樣不是horizontal[水平式]呢,總而言之,不是要形似,不是要把眼前的弄得好像顯微鏡里照著那麼清楚,而是要看到遠處,看到那無窮無盡的horizon[遠景(原意是地平線)],不是死的,局部的,完全的(completed);而是活的,發展的,永遠不完全所以才是真完全。
這些雜亂的感想不知能否表達我心裡想說的。有一天能和你們見面,促膝長談,才能傾訴一個痛快,我心裡感悟的東西,豈是我一支筆所能寫出來的。
現在給你們報告一點風俗人情:我先在義大利,在Perugia[佩魯賈]和Milan[米蘭]附近一個小城市Busto Arsizio[布斯托阿西齊奧]開兩場音樂會。我在義大利很成功,以後會常去那裡開音樂會了。在雅典匆匆只有兩天,沒有機會去看看名勝古迹,音樂會很成功,聽眾熱烈得不得了,希臘人真可愛,已經是東方的味道了。阿富汗沒有去成,在飛機上,上上下下了三天,中間停到蘇聯Tashkent [塔什干]一天,在那裡發了一封信,不知為何你們會沒有收到。然後在曼谷住了一星期,住在以前在英國的好朋友王安士家裡。泰國的政治腐敗,簡直不可設想,我入境他們又想要敲我竹杠,我不讓,他們就刁難,結果弄到一個本地的英國大公司的總經理來簽保單才了事。He has to guarantee with the whole capital of his company, which comes up to more than 10 million pounds [要他以價值一千萬鎊以上的全部資本作保],我從來沒有想到I am worth that much [自己的身價會這樣高]!聽說泰國政府對中國人處處刁難,最壞的是中國人改了名字的變了的泰國人。泰國因為國家富,人口少,所以儘管政府腐敗,人民似乎還很安樂,They are very graceful people,easy going, always smiling, children of nature. [他們是溫文爾雅的人,很隨和,老堆著笑臉,真是大自然的孩子。]那裡天氣卻真熱,我在的時候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熱得真是haven't done anything, already exhausted [什麼事也沒做已經累死了],音樂會的鋼琴卻是出人意外的好,one of the best I have ever played on [我所彈過的最好的鋼琴之一],音樂會是一個European musicsgroups[歐洲的音樂團體]主持的,還帶一種他們特權的club [俱樂部]的氣味。我很生氣,起初他們不大相信會有中國人真能彈琴的,後來音樂會大成功,他們要我再開一場,我拒絕了。以後在東南亞開音樂會,要由華僑來辦,不然就是這些中間人漁利,而且聽眾範圍也比較狹隘。後來,在馬尼拉的經驗更證實了這一點。馬尼拉的華僑熱情得不得了,什麼事都是他們做的,錢都是他們出的(雖然他們並沒虧本,因為三場都客滿),可是中間的經理人騙他們說要給我每一場一千美金,實際上只給我每場三百,你們想氣死不氣死人!可是我的倫敦經理人不了解當地的情況,我更無從知道,簽了合同,當然只好拿三百了。這些都是經驗,以後不上當就好了,以後去馬尼拉可和當地華僑直接聯繫。By the way, I met [順便一提,我遇見]林伯母的弟弟,他也是音樂會主辦人之一,和林伯母很像的。華僑的熱情你們真是不可想像得到。Manila [馬尼拉]的音樂水平不錯,菲律賓人很musical [有音樂感]。
在新加坡四天,頭兩天給當地的音樂比賽做評判(鋼琴和唱),除了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其餘都平平,尤其是唱的,簡直不堪入耳。后兩天是音樂會,所以忙得沒有多少時間看朋友,劉抗伯伯和他的cousin [表兄弟]陳......(記不清了)見了兩次,請了兩次飯,又來機場送行,和以前一樣熱心得不得了。
在香港半天就是見了蕭伯母,她和以前一樣,我是看不出多少分別,十七年了,恍如昨日。芳芳長得很高大,很像蕭伯伯。蕭伯母和她一個朋友George [喬治]沈送我上飛機,因為飛機機器出毛病,陪著我在機場等了一個下午。
我六月四日將在香港一天開兩場音樂會,你們大概已經聽說了。我在New Zealand [紐西蘭]最好一場是六月二日,所以三日才能走,這樣反而好,到了就彈,彈完第二天就走,就不給新聞記者來糾纏了。
New Zealand has been a great surprise [紐西蘭可是大大的出乎意料],我一直想像這樣偏僻的地方一定沒有什麼文化可談。I find it is very similar to England, good and bad.The food is as bad as the worst in England.[我發覺不論好、壞兩方面,都很像英國,食物跟英國最差的一般壞。]可是很多有文化修養的人,在Wellington [惠靈頓]我遇到一位音樂院教授Prof.Page [佩奇教授],他和他的夫人(畫家)都到中國去過,是個真正的學者,而truly perceptive [閱歷很廣],他對中國人、中國文化的了解很深刻。New Zealand [紐西蘭]和澳洲完全不一樣,澳洲是個美國和Victorian England [維多利亞式英國]的混合種,一股暴發戶氣味,又因為是個continent [大陸],自然就arrogant, at the same time complacent [自高自大,同時又洋洋自得],New Zealand [紐西蘭]像英國,是個島,not big enough to be either arrogant or complacent, but being cut off, far away from everywhere [面積不夠大,夠不上自高自大、自鳴得意,但是與外界隔絕,遠離一切],there is more time, more space, people seem to reflect more. Reflection is what really gives people culture.[那兒有更多的空閑,更多的空間,人似乎思索得更多。思索才能真正給人文化。]
我五日離香港去英前,還可以和你們通話,你們看怎麼樣?可以讓蕭伯母轉告你們的意思,或者給一封信在她那裡。
我一路收的review [評論],等弄齊了,給你們寄去。再談了,祝你們
安好!
兒
聰上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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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信根據不久前發現的傅聰原信,並參考了母親寄給蕭芳芳母親的抄件,方括弧內的註解是父親的譯註。抄件的第一頁右上角有父親的批註:"紐西蘭五月而十日郵戳,上海五月二十七日到"。
[ 本帖最後由 Blue Ivy 於 2006-10-11 18:39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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