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標題: 顧堅新作:《江湖兒女》 [列印本頁]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19 12:26
標題: 顧堅新作:《江湖兒女》
――獻給我的外婆趙淑德和母親王桂珠

第一章

1.

夏天的晌午,如果你在無人的曠野處側耳諦聽,可以聽到空氣里有一種噝噝的聲音。那是頭頂上的那顆叫太陽的東西在燃燒。田野里沒有人。大河裡沒有船。田野里的人都回村了哩。大河裡的船停到橋肚子下了哩。但是這天,這時候,卻有一個人在村子外面走來走去,像只棲棲惶惶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這人就是我。
我鑽進樹林子聽蟬叫,看被我驚起的鳥飛來飛去。我蹲在大河邊,因為沒有風,河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連魚鱗那樣小的波浪都看不到。太陽照在上面白茫茫的。可你千萬別以為水是靜止的,像板著的寡婦臉。它一刻也沒有停止流動,緩緩的,悄悄的,就像一個有城府的人,表面上不露聲色,肚子里卻涌動著算計的暗流。
我是被中午十二點鐘的那陣開機關槍扔手榴彈樣的鞭炮聲給炸出來的。那個時候我正在廚房盛第二碗粳米飯。平常中飯我只吃一碗飯,但今天發生了點意外,問題出在佐飯的小菜上:麻蝦子燉豆腐,韭菜炒蜆子,黃豆醬瓣炒山芋藤;湯是絲瓜蛋湯。哦,還有一條四兩重的鯿魚,加了蔥,擺了姜,擱了紅尖椒,放在飯鍋里清燉的。麻蝦子是舀的麻蝦溝里楊麻子的麻蝦船上的,八角錢一大碗;豆腐是拾的豆腐橋下沈瘸子的豆腐店裡的,二角錢一方;蜆子是妹妹用耥網到河邊耥的;韭菜和山芋藤是割的自家地里的;黃豆醬瓣是家裡新做的;絲瓜是摘的廚房草檐下的,結得掛掛的,粗長和姑娘們拖到屁股上的大辮子差不多;蛋也不須買,家裡自有白母雞,黑母雞,蘆花雞,赤臂雞,――從雞窩裡把紅殼和白殼的蛋抓在手裡,常常還暖乎乎的,特別大個的雙黃蛋殼上往往有絲絲縷縷的血線,讓人看了不由對那幾位忠誠而英勇的母雞投去憐惜和深情的一瞥;至於那條半大的鯿魚,是我早上釣的,出去得遲,又心煩意亂,只釣了一條魚就回來了。農家吃菜就是這樣,大多自產(取)自用,花錢買也嚇不死人,但全是最新鮮最水靈的,烹制的方法是從祖宗那裡承傳下來的,古老且傳統。總之,這天飯桌的的幾樣小菜恰恰全是下飯的「榔頭」,我搭菜吃飯,三扒兩咽,也沒注意,一碗飯就下了肚。我愣怔了一下,看著沒有一粒飯米的碗底,顯然有些躊躇了。
好多天了,和家人一塊吃飯時我拘拘束束的。吃好吃丑,桌上的氣氛都有些壓抑,很少有人講話。更不提有人說笑了。悶頭悶腦地吃,只聽見像豬一樣咂嘴的聲音。以前桌上斷斷不是這樣的。這都怪我。
我又落榜了,今年。由於去年高考的失誤,我不得不去縣城的魯迅中學上了一年的高四。三百來天呀,人的陽壽何其有限,我使用其中最珍貴的三百來天青春的光陰做著重複的工作,上課,下課,測驗,考試,吃飯,屙屎……末了,竟至又兩手空空!我如同一個手背的賭徒,打了一天加一夜的麻將,卻沒有胡過一把。我好像一個蹩腳的足球隊員,奔來奔去就差那關鍵的臨門一腳。我彷彿一隻母雞,吃了一瓢又一瓢的稻穀和小麥,卻不曾下出一個熱乎乎的蛋來。
因此,這些日子我家裡好像漂浮著一層陰鬱的雲翳,每個人都心情壓抑。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
作者: 夢女    時間: 2005-9-19 13:01
沙發~~~~

呵呵,固堅大哥好久不見呀,原來是又有新作了哦,佩服佩服!

問好:))
靜待下文,頂:)
作者: 王五    時間: 2005-9-19 17:54
顧堅的文章有分量,看這篇如何?
期待呀!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19 20:26
謝二位版主、老朋友!
《元紅》已由北京出版社隆重推出。現在開始寫第二部:《江湖兒女》。
《江湖兒女》只會比《元紅》更好。請朋友們繼續關注、指點和支持!
附《元紅》封套:http://www.yzxt.com/bbs/dispbbs. ... ;ID=9900&page=1
(我不會貼圖,請哪位朋友幫助貼一下好嗎?謝了。)

我愛倍可親!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19 20:28
2.

其實,多少年了,我就是孵在大人懷裡的一個蛋。
三歲時,我那高小畢業的母親就開始為我啟蒙了。她到供銷社買來四分錢一張的大白紙,剪成火柴殼大小的方塊,在上面用毛筆寫上漢字,做成一個個「字角子」教我認。母親在字上揮毫寫著一個個絹秀的正楷字時,我站在她大腿旁邊看得興緻盎然,躍躍欲拭。我覺得寫字挺好玩,也挺簡單的,夠著肉乎乎小手要抓母親的毛筆。母親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把筆遞給我,我拳著筆桿在紙塊上瀟灑地一塗沫,頓時寫出了一堆唯妙唯肖的烏鴉屎。
「毛!」母親手裡像握著一疊撲克牌,抽出一張要我念。
「毛!」我馬上乖巧地跟著念。童聲響亮,像早晨的陽光。
「主!」
「主!」
「席!」
「席!」
「萬!」
「萬!」
「歲!」
「歲!」
……
母親說我只用了兩個月就能認四百來個漢字了;無論她把一大把字角兒像洗牌似地插來插去,我都能在朝我亮出的一瞬間準確地報出字音,毫無差錯。母親問著問著臉上就像開了一朵春花,問著問著那聲調就像笑聲,像唱歌了。末了,她把我往懷裡一摟,使勁聞我頭髮和脖子里的奶腥味兒,一迭聲地說:
「我聰明百巧的好乖乖,你真是***心頭肉,寶貝蛋喲!」
我趁母親大發感慨時撩開她的衣襟,捉著大奶子喝了起來。母親的奶是那樣的多,涌涌的,又甜又香,我喝了一口又一口,舒服得眼睛都閉起來了,舒服得鼻子里打著哼哼,像貓咪在嗚嗚,像蜜蜂在吟唱。
那時我爺爺還健在,他總把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到處遛達,上街玩耍。老街的磚牆上到處貼著紅標語,我常在爺爺頭頂上伸著小手,指點著我業已熟稔的漢字:
「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春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
「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
我花瓣似的小嘴好看地翕翕合合,稚氣卻咬齒清楚的童聲如同天籟,使老街上所有的喧嘩都成了雜訊,所有人都抬臉朝我爺爺頭頂上矚目,瞻仰。他們爭著訝異而又歡喜地對我爺爺說著奉承的話,伸著舉慣語錄本的手恣意摸我的頭髮,捏我的臉蛋和屁股蛋。(他們當中起碼80%的人認不得自己的名字,即便手裡拿著語錄本也只是聾子的耳朵――擺設。)我在爺爺肩上尖著聲亂叫,扭麻花似地躲閃著,像吆喝牲口一樣雙手拍著他花白的如同收割后的麥茬一樣硬糙的短髮,或者拽著他蝙蝠p膀樣的大耳朵,要他「快走!快走!」爺爺呵呵地笑著,從路邊店裡用五分錢買一根油條或七分錢買半塊月餅(那年頭月餅是可以買一半的。香煙也可以拆開來三根兩根的賣)讓我抓在手上,然而施施然離開人群,來到偏僻的地方把我擺在他面前。他往往揀一個有樹樁或有石磙的地方坐著,看著我吃,直到我吃完了把兩手油塗抹在他麥茬一樣的花白的頭髮上,才把我往他乾癟嶙峋的胸前一摟,喚道:「我的乖孫孫,你真是爺爺的心肝肝,寶貝蛋喲!」
我那當初級中學教員的父親特別願意跟我玩,拉二胡吹笛子給我聽,教我唱語錄歌和樣板戲。他有個攢書和報刊的嗜好,但他從不好好整理,也不許人幫著整理,他常常把我拎起來往那些書堆報垛中間一放,說:
「兒子,看吧。」
母親烏亮的眸子就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兒:
「他才識幾個字~,――要他看那些!」
「看得懂的。」父親胸有成竹地說。又補充了一句:
「他有他看得懂的方法!」
父親真是理解我,不愧是做老師的。我專找帶有插圖的書籍雜誌報紙看,憑著業已掌握的幾百個漢字看圖猜文,又藉助幼兒奇異瑰麗的想像力和一千多天的人生積累和經驗,往往能把內容「讀」得五不離六。我最喜歡的要數看畫報了,到現在我還記得不少當時《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中的內容。我曾經把金訓華、歐陽海、龍梅和玉榮……八大樣板戲的男女主角整齊地用母親糊鞋面的糨糊粘在床三面的石灰牆上,以便早上一睜眼睛就能看到他們。和當時絕大多數孩子一樣,我自小就有強烈的英雄情節,原因就是生在一個崇拜英雄也出英雄的時代;原因就是我連睡床都淹在英雄們中間――哪怕天再冷,哪怕醒來后還很瞌睡,只要一看到床旁邊的先烈和英雄們,年幼的我馬上迅捷地揩掉眼屎,嘴裡念叨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之類的口號奮勇地拗起身來。我那時肯定是整個村莊最不賴床的最小的男孩子吧。四歲的我把一本比磚頭還厚的《世界通史》翻了個遍,雖然不是故事,但裡面上千幅圖畫卻讓我心醉神迷,比如尼羅河上的落日,金字塔尖的夕照,莫斯科的紅場,白宮的圓形屋頂,伽利略的大鬍子……這本厚書使我幼小的胸廓間充斥了一個精彩詭秘的大世界,儘管這世界我沒本事看得懂,看得透徹,幾乎全然是渾沌的,但這並不妨礙我發揮想像,浮想連翩,心馳神往。當母親教會了我漢語拼音父親教會我查字典后,我的閱讀量順理成章地突飛猛進,七歲那年我背著小書包騎在父親肩上去報名做小學生,在辦公室領到散發著新墨馨香的《語文》第一冊課本時,我信手一翻,馬上就朗讀了一篇課文:

爺爺七歲去討飯,
爸爸七歲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歲了,
高高興興把學上:
感謝領袖手主席,
感謝偉大共產黨!

童聲朗朗。老師們被這毫無方言土味的相當標準的普通話弄得怔住了。一個矮胖禿頂的中年老師不相信似地翻開一頁又要我念,我照樣脫口而出:

天上星,亮晶晶,
我在大橋望北京,
望見北京天安門,
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

辦公室都歡騰了。問我父親是不是已經在家裡教過這課本了。我父親說沒有――我看他竭力斂著得意的笑容――輕描淡寫地說:
「他呀,《高玉寶》、《朝陽花》、《林海雪原》都讀下來了呢。他自學,不用教。」
我三十歲的漂亮的班主任徐素琴把我抱起來往班上走,一面不失時機地親我紅蘋果似的小臉蛋,親昵地對我說:
「我把你做小班長,好呃?」
天吶,在中國當一個官手續太簡單了:只要喜歡你的人一句話就可以搞定。還沒看到我的同學就被戴上了班長的桂冠,我當然很高興,當班長可以管人,可以頤指氣使,可以滿足英雄情結。從一九七三年小學一年級到一九八二年初中畢業,我當班長9年整。一個人如果不犯太嚴重的原則性錯誤,官帽是不容易丟掉的,這是我的經驗。
在學校里我公認地被認為是神童,在學校外也被人認為有異秉。夏天裡下河人有上橋乘涼的習慣,在橋上乘涼河風大,爽快,愜意,更因為男男女女胖胖瘦瘦老老少少擠滿一橋格外熱鬧,談家常里短的,唱小曲兒的,講故事說書的,非常的有意思,這樣的乘涼就不止是乘涼了,它還是心靈溝通(還有趁著夜色用手指、腳趾、裸臂和大腿做肉體溝通的),是文化盛筵。天上星漢燦爛,橋下流水潺潺,青蛙打著鼓點,鳴蟲輕吟淺唱,多麼富有情調啊。李漢榮老郎中是最受歡迎的人,因為他能說全本的《水滸》和《三國》,還能把《聊齋》里的文言文轉換成里下河的白話,聽得乘涼后回家的孩子在黑夜裡閉著眼睛緊拽著大人的手,生怕在哪個旮旯里突然看到一個鬼狐來。有一天他講《水滸》里「梁山泊林沖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這回,說到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渾名叫「沒毛大蟲」的市井無賴牛二纏磨青面獸楊志,妄圖訛詐他的祖傳寶刀――
「……牛二說『這刀第一件好處是什麼?』,楊志說『削鐵如泥!』……一刀把牛二到州橋下香椒鋪里強討來的二十文銅錢堆成的垛兒揮成兩半。牛二又說『這刀第二件好處是什麼?』,楊志說『吹毛得過』,接過牛二這愣種從自己頭上硬揪下的一綹頭髮照著刀口只一吹,那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牛二又說『這刀第三件好處是什麼?』,楊志說『殺人刀不沾血』,那牛二……」
說到這裡老郎中李漢榮突然斷了句,一橋人正聽得緊張,生怕是他賣關子故意撩人著急,正準備求他往下講時,只聽見「吱咕咕」一陣亂響,老郎中腚下面鋪出一串臭屁來,濃度之大,使坐在下風來不及捏住鼻子的人都被熏嗆得大聲咳嗽起來。「『屎急屁來催』啊!」老郎中施施然站起來,在眾人的嘆息聲中到橋東孫福元家的的茅房裡出恭去了。
等老郎中舒意暢意地重新回到橋上坐下清咳了兩聲又開始「那牛二」時,有人止他:
「不要說了,映荷家的小榮已經講過了!」
老朗中陸漢榮下橋解溲的時候,橋上人有性急的人忍不住罵「這老東西人老屎多,不知要屙多少時間」,還有人詛咒他「不要掉進茅缸里淹死呃」的時候,我覺得喉嚨突然癢得厲害,就張開嘴把「那牛二」下面的全說了。陸漢榮怎麼也不敢相信一個九歲的孩子會說《水滸》,說「真的假的呀?哄哪個啊!」我聽了相當憤怒,他竟然敢當著滿橋的人小看我,於是我順便把第十三回「急先鋒東郭爭功,青面獸北京鬥武」往下講了一部分,口齒伶俐,中間也不咳嗽也不抽煙也不賣關子,滿橋人爭著喝采,說不比老郎中說得差。老郎中驚喜地要來摟我,可我的氣還沒消呢,身子一掙站起來就往外走――家去!走到橋下時後面氣咻咻地趕來一個人,叫著「小榮小榮」,我一聽就說:
「林黛玉,喊我甚事啊?」
「林黛玉」其實就是愛萍,我的同班同學。她這個綽號是我給起的。因為我覺得她身子苗條纖弱,在班上受了點同學的氣會使小性子,會哭鼻子,但她人卻長得清秀、嫵媚,又會跳舞,唱歌;而且成績也好,當學習委員。這些特點條件加起來我覺得她就像林黛玉。愛萍對我為她起這綽號一點也不生氣,可能是因為她崇拜我的緣故,也可能因為她也曉得林黛玉是《紅樓夢》里的大美女,但我肯定他沒有讀過這部書,頂多聽大人說過而已。這個綽號現在已經喊得很響了,外班的學生都這樣叫她。
「我也要家去。我怕,我跟你一起走。」愛萍說。
我家是十八生產隊,她家是十七生產隊,雖然是兩個隊,兩家相距卻不超過五十步。她跟我同路,要我領著她。女生就是膽小,我笑她:
「膽小鬼呃!有什麼怕呀?」
「不,我怕。」她認真地說,「怕狗子,怕鬼,怕狐狸精。」歡天喜天地牽上我的手。
我正又要笑她,突然發現牽著她的手怪舒服的。她的手小小的,軟綿綿的,汗津津的。「你真棒,還會說《水滸》!」愛萍誇我,順勢抱住了我的膀子。她這種毫無顧忌的親昵的舉動就像我妹妹小霞似的。她晚上洗澡肯定用的香肥皂,我聞到了她不知頭上還是身上散發出來的清冽芬芳甜漾漾的味道。我挺著小胸脯,走得像個士兵。
……
作者: 夢女    時間: 2005-9-20 12:05
呵,描寫得惟妙惟肖! [:462:]

我這邊沒有PHOTOSHOP,不知道該怎麼幫你做貼圖,呵呵,不好意思~~~我的技術也好爛哦 [:438:]  [:431:]  [:431:]
作者: 鄰家女孩    時間: 2005-9-20 14:58
顧堅的文章很有味道。
雖然都是生活中的小事,
寫得卻那麼深入人心。
頂。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20 22:52
鄰家女孩,格外親切。
祝好!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20 22:52
3.

頂著神童桂冠、擔著異秉名聲、一直做著班長的我當然是大人心中寶貝蛋嘍。這顆蛋承載著他們通俗的原始的純粹的樸實的理想。這種理想在1978年鄧爺爺恢復高考制度后被我的父母不由分說地明確了下來――考大學。上初二時的那年春三月,正是桃花粉紅,梨花雪白,菜花金黃,河堤上的楊柳舞著輕風,田野里麥苗翻著碧浪,大姑娘小媳婦剝掉老棉襖顯出水蛇腰和木瓜奶的時節,里下河鄉村最嫵媚的辰光啊,病入膏肓的爺爺不無遺憾地攥著我的手,久久不肯鬆開,我從他最後時刻突然精光四射的瞳仁中間,看到了清晰無比的,橢圓形的,細膩如玉的,豐滿如桃的――蛋的形象。我真的是一顆蛋。可那時刻我不願做一顆蛋,哪怕是那麼漂亮的一顆大蛋,――我想做一隻雞呀,活蹦亂跳的一隻雞呀,那樣我就可以「咯咯咯」或「喔喔喔」地送別爺爺,讓他帶著稱心滿足的微笑安然步入天堂。但我還不是一隻雞。直到我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千年古鎮戴窯的高中時,我的父母興高采烈地說:「聽見小嫩嘴在磕蛋殼呢――篤篤地嗑!」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真的要破蛋成雞了。不是嗎,用三年的時間去嗑那一層薄薄的蛋殼,即便是鐵皮做的,我也能把它嗑穿,頂著一身金黃的絨毛出現在亮堂堂的世界上。
然而三年過去我卻沒能成為一隻雞。我高考落榜了,離分數線差八分。而愛萍和莊上的另一個男生卻考取了。應屆生愛萍是四年本科,那個復讀了三年的往屆生不如她:三年大專。
我的父母為之意外,出門遇到人臉上就立時現出羞赧的表情。但他們沒有埋怨我。他們認定我此次落榜純屬失誤:既然連愛萍那在青垛鎮的二流中學上高中的丫頭片子都能考上,憑我的天資應該比她考得更出色才說得過去的呀。女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細心,就是穩,我家小榮是男孩子,男孩子就是容易粗枝大葉,生生錯過了這次高考!
他們請客,送禮,四處託人。――我終於進了縣城魯迅中學文科補習班。
魯迅中學本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學校;而且環境遠遠不如建在鄉鎮邊上田野之中河流之畔的鄉村中學:處於縣城北郊,東面有矗著參天大煙囪的火葬場,南面是整天瀰漫著焦骨味兒和粉碎機雜訊孳生著數以億計蒼蠅的骨膠廠,北面是浩瀚無邊的烏金盪,湖水的三分之一卻是一派醬紫,岸線上堆積著半人高的泡沫,宛若團團簇簇凝固著的骯髒的浪花,尖銳的化學味兒像針一樣刺著你的鼻腔和眼睛,讓你噴嚏連連,雙淚長流。就是這樣環境惡劣的學校近幾年卻突然名聞遐爾,聲震四方――而且是好名聲。就因為它創辦的文科補習班,搜羅了縣城最有教學經驗最敬業的退休教師,使魯中這個每年不低於100個復讀生的班級以百分之六七十的升學率名列全縣所有高考補習班之首。可以這麼說吧,上了魯中文補班,幾乎就等於把一隻腳伸進了高等學府的門檻里;每年分數線一出來,魯中進榜的本科生、專科生、中專生就像農民伯伯挑斷繩索的山芋籮筐,骨骨碌碌地灑滿一地,摟都摟不過來。
我的父親曾在人前人後梗著脖子說:「頭一年失誤不是壞事,有了經驗,攢足精神明年上好本科。」
我的母親也在人前人後莊嚴宣告:「我娃才十九,頭一年考不上不妨事,等明年考上好大學和二十歲一起賀――好事成雙!」
高考成績又出來了:離分線差七分。費了一年的陽壽,吃飯,屙屎,上課,下課……我比去年進步了1分。
我父母接到這個絕對意外的消息,不啻是頭頂上「忽剌剌」響了一個睛天霹靂,徹底地蔫了。我母親坐在卧房裡的床踏板上呦呦地哭了,她傷心的淚水流個不停,把一條毛巾弄得濕淋淋的,能擠出一碗鹹水來。父親坐在門檻上連續抽掉十三根「雪峰」牌香煙,然後站起來衝進屋裡摜破一隻二角四分錢的青花飯碗和七分錢的酒盅子,當他走到院子里的時候,鄰居家常來串門的菜花貓不知趣地繞著他的褲管大獻嬌媚,父親「咄」一聲赤腳踢去,腳趾卻精準地踢在梨樹榦上,順便擊下三隻青梨來;父親捧著血淋淋的翻掉半塊指甲的腳跌坐在地上,在倒抽到第七口涼氣時,抓起地上的三個大梨揩也沒揩就大嚼起來,吃得汁液橫飛,吃得嗚嗚咽咽,淚水潸然。十五歲的妹妹自覺地燒起了中飯,躲在鍋膛門口不肯出來,飯鍋燒了一回又一回,直把那鍋米飯炕出一指厚的焦脆的鍋巴來。那幾天悲憤的情緒在我家屋裡和院里飄來飄去,濃得吹不散,化不開,連畜生都受到了感應和牽連:豬圈裡正在長頭上的兩條白豬突然食量暴減,懨懨昏睡;白母雞,黑母雞,蘆花雞,赤臂雞連續三天不下蛋;奔跑如飛的小花狗莫名其妙地崴了一條腿,母親花了一包「大運河」把它抱到東橋口老郎中陸漢榮那兒,讓他用青筋暴突的枯瘦的老手替它對上了臼。
作者: 綠袖子    時間: 2005-9-21 12:56



顧大哥,這樣行不!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21 13:01
感謝綠袖子妹妹!
但是看不見。紅叉叉。怎麼回事?可惜。
本想讓朋友們看看圖的。圖很好看的。
作者: 綠袖子    時間: 2005-9-21 13:05
現在可以了,請再看!
作者: 綠袖子    時間: 2005-9-21 15:06
一直比較喜歡路遙《平凡的世界》里的故事,
並為平凡生活中真實而深刻的點滴而感動。
文章開頭樸實而動人,不知書中的「我」怎樣面對親人的殷殷期望和這再次的挫折...
期待中!

ps:《元紅》的封面設計不錯,基於紅的色調與書名和故事的內容很相符,上面有隱約的江南水鄉小景,暗示著故事的背景。而莫言等名作家的留筆增加讀者了要去讀一讀的願望。

謝謝顧大哥分享好文。
作者: 鄰家女孩    時間: 2005-9-21 16:05
期待顧堅更多更好的新作出現。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21 18:56
4.

落榜的消息對我的打擊自然也是沉重的。整整三天,除了少量的進食和極短時間的上茅廁,我都把自己擺在床上。醒了睡,睡了醒,醒了又睡。這樣躺著跟「休息」和「享受」毫不搭邊,純粹是一種漫長的折磨。直睡得渾身酸軟,頭暈腦漲,思維凝滯,眼生異象,噩夢連連。但我不想起來,走到外面白亮亮的世界中去。我這是在逃避,不願睜眼面對這慘淡的現實。但這種逃避是暫時的,因為你逃無可逃。第四天上,父親站在我的床頭瓮聲瓮氣地說出他的決定――
「再上!」
他說出這兩個字正是我意料之中的。我知道我父親(和母親)望子成龍的決心之大與泰山有得一比,可我實在不願再做中學生了,再念就成痞了。我現在不能看到課本,如果讓我看一行字腦袋立馬就要疼得裂開來。我認為讀「高四」尚可原諒,讀「高五」就是恥辱了。雖然我在魯中復讀時班上不乏「高六」「高七」的,甚至有一個號稱「八年抗戰」的,居然上到「高十」:從七九年考到八六年。他頭一回高考時他大姐十二歲的兒子才讀完小學五年級,他就這樣一年一年地等,直等到和小外甥一起考大學。這樣的情況在里下河不是孤例。為了跳出農門脫離苦海拿上國家戶口紅本本吃上商品糧,哪怕消磨掉整個青春也是值得的。可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兩度高考均告失利,我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點。我決定提前走上社會了,都八六年了,改革開放的東風吹遍祖國大地,計劃經濟正向市場經濟可喜地過渡,考不上大學也並不意味著就要「面朝黃土背朝天」嘛,一樣可以創業致富、為「四化」建設作貢獻嘛,條條大道通羅馬、成功之路萬萬條嘛。我面朝床裡頭也不回也瓮聲瓮氣地乾乾脆脆地說:
「我不上了!」
我想我父親這時候的臉色是相當難看的,肯定是失望、吃驚、氣惱甚至憤怒等表情的什錦菜和大雜燴。但我不怕他發火,朝我後腦勺扇出巴掌來,因為從小到大他沒有對我們兄妹倆動過一根手指頭,在這點上他實在是一個很難得的好父親。過了好一會兒,我聽到父親說:
「你不能不上。我是當教師的,我不能總看著我教過的學生上大學而教育不出自己的兒子。這說不過去。」
我承認父親說的這話是有理由的。我的反覆落榜讓他臉面塌盡。如果他的兒子天生愚鈍也就罷了,恰恰相反,他打小就是那麼聰穎過人,二十年來把家人的自信和夢想一步步帶到一個相當了得的高度。我的父親承受了多麼大的心理落差啊,我怎麼不能體會到他無邊的艾怨和失落呢?
他又說:「你要是不當大學生,你媽就不會唱曲兒了――你把她喉嚨紮起來了。」
誰都知道我媽媽王映荷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金嗓子,天生的百靈鳥,走路做事都哼著歌兒。我的父母就是在縣裡參加新時代新風尚民歌比賽大會時認識的。在會上十九歲的我母親以她甜美嘹亮的歌喉唱了一曲填了新詞的栽秧號子。宛若天籟的神仙之音讓體育場里萬人側耳,鴉雀無聲。二十二歲的我父親渾身猶如篩糠一般,魂飛魄散;舉目台上娉婷玉立的我母親,疑為仙女下凡。師範文科畢業天性浪漫的父親立時不擇手段展開綿密的攻勢,最終擄得美人歸。――確實是好長時間聽不見母親唱歌了。
父親還說:「你要是不當大學生,你妹妹就不會笑了。」
我堅持著不吭聲。任父親用蘸著親情的溫柔的拳頭一記記地打在我的心上。我是鐵了心不想重讀了。我不能動搖。父親見我這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唉……」
這一聲深沉渾厚的喟嘆帶著積鬱、無奈和悲傷,從他的胸腔里水一般汩汩而出,綿綿不絕。我心生惻然,就開口安慰了他一句:
「你莫嘆氣……妹妹成績好,你培養她考大學一樣的。」
「不一樣!」父親突然激憤地嚷起來,嚇了我一大跳。他說:「她是女伢子,考上了也是人家的人!――傳宗接代要靠你,你是我的兒子!」
唉,叫我說什麼好呢。從我父親這句話里你就可以曉得我們里下河水鄉農村重男輕女的封建習俗有多嚴重和根深蒂固了。越是交通不便的僻遠所在,越是歷史久遠民風淳樸的地方,往往越是守舊封建。這我們這兒,即便是在文化革命鬧得最歡騰的時候,暗地裡修家譜、吃祖會(同一宗族的人祭祀先祖並聚餐)、燒香拜佛從沒停止過,除夕時滿村莊籠罩在鞭炮的震響和檀香的青煙之中,十六夜(注1)家家院門前仍然點起熊熊的篝火,大人們在上面跨來跨去,指望把所有的晦氣和不幸都從褲襠里掉進烈焰中燒得灰飛煙滅,野曠的田間壟埂上遊動著一條條綿長的火龍,那是各個村落的孩子手舉火把傾巢而出,呼嘯著,奔跑著,在圓如銀盆的月亮的照耀下歡慶著幾千年傳承下來的元宵的民俗……如果哪家當了「造反派」或者「紅衛兵」的子孫膽敢冒犯這些民風習俗的核心部分,那簡直是這家的奇恥大辱,做老子的能用銅煙鍋把兒子頭上敲出十八個鴿卵大的皰瘤來,九十歲的老奶奶半夜三更像烏龜一樣悄悄爬進屋后的河浜里,化成一具仰躺的浮屍,以死謝罪天下。結婚生子延續香火是人生天大的任務,女兒是上不得家譜的。女兒再多是賠錢貨,兒子才是家的底氣和希望。百年歸天後是要兒子摔瓦盆、孫子打燈籠的,連燒錢化紙女子都不能染指,否則幣值十元的紙錢到了陰間只值一毛,祖宗亡人會在九泉之下跺腳嚎啕的。沒有兒子的人家吵架吵不過人家,哪怕你家有萬貫對方不名一文,他一句「絕後代!」就把你頂到南牆了:你家有萬貫又怎樣,臨了還不是都給了人家?他不名一文沒什麼,有兒子不愁他日鹹魚翻身!……在沒有結紮、放環、避孕套、避孕藥、計劃生育法的年歲里,會生丫頭的母親即便生到五十歲也要賈起餘勇堅持戰鬥,直到生到經絕血枯方才死心。多少女人的一生就是生孩子的一生。多少女孩子剛生下來就被溺死在馬桶里,或送到荒郊野外成為野獸的點心,或者有病不治讓她活活的死去。男孩子要送去上學,肚裡有學問將來做大事可以光耀門楣,女兒無才便是德,會寫自己名字能記個賬就行了……想不到我受過高等教育貴為人民教師的父親竟然沒有扔得掉老祖宗傳下來的重男輕女傳宗接代光耀門楣的封建思想,這讓我吃驚,又讓我感動。我父親終究是一個地道的里下河人啊!
「我……讓你失望了……」我嘴裡咕噥了一句。
父親把聲音低沉下來,掏心掏肺地說:
「小榮啊,從小到大,我們從來就不曾有過讓你種田的心理準備呀!」
我說:「爸爸,我從小到大,也從來沒打算種過田呀!」
「那你打算做什麼,」父親說,「你又不肯復讀考大學?」
我不吭聲。誠然,我現在還真的沒考慮好打算去做什麼。
父親說:「我們暫不談這個;你先起來吧,別再躺在床上了。」他嘟囔著打了個比方:
「又不是做月子。」
當然不是做月子,我又不是女人。父親的比方讓我心裡一樂,一骨碌爬了起來。我是躺夠了。不就是沒考上大學嘛,又不是天要塌下來。我伸了個懶腰,渾身的骨節「咯咯」一陣亂響。我要到外頭去散散心了。走出院門口時,我轉身把試圖跟上來的妹妹和小花狗一古腦兒轟了回去。
我在村莊里轉來轉去,一路上遇到開始吃中飯的鄉親。他們喜歡捧著飯碗出來進食,坐在背陽的屋山牆下面,那裡往往堆著公家未豎起的水泥電線桿,人家建房準備著的預製板和剝掉皮的大樹;當然如果什麼也沒有,他們便蹲著,蹲成一排邊,或圍成一個圓圈。他們蹲著吃飯和蹲著屙屎是一個樣子,只不過一進一出而已。人類從猴子進化到現在群居的原始本能還沒有消退殆盡,這在農村人吃飯時畢露無遺。他們就喜歡簇在一起,像南極洲的企鵝們,親親愛愛,熱熱鬧鬧。
我在鄉親們旁邊走過的時候發現他們臉上有我陌生的神色。――相當豐富,複雜,讓人頓生意亂心慌,這種陌生。就像突然關掉收音機一樣,他們的集體談笑嘎然而止。他們有的嘴巴還在蠕動是因為嘴裡咀嚼著飯菜,如同卧在樹蔭下的耕牛,機械而安定地反芻著胃裡的稻草。
然而當我走過鄉親們頂多二十步的時候,他們的聲音卻集體蘇醒,飛蠅似地從後面趕了上來。
「莊上又要多一個二流子了。」
「是啊,上學上到能結婚,落個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
「上學上成這樣子,哪個丫頭嫁他倒一世霉!」
「望子成龍的,不想成了一條蟲。」
「小畜生啊,怎麼對得起他娘老子的!」
「學手藝也遲了,――學個木瓦匠三年才滿師。」
「學漆匠快,半年就能單幹了。」
「說不定啊――說不定人家出去刻章、賣草藥呢?」
「代課!讀了五年高中,教教小學還是可以的。」
……
我覺得這些或大或小的議論聲不僅僅像飛蠅了。簡直像飛矢流石,紛紛往我的腦袋和背脊上招呼。我咬著牙承受,腳步越走越快,實際上是落荒而逃了。
我荒不擇路,竄進了庄西一片樹林子中去了。
作者: 夢女    時間: 2005-9-22 08:51
呵呵謝謝綠袖子JJ,可以看到好大張的圖了,呵呵還有顧堅大哥的玉照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22 22:12
文字為緣。哥哥的朋友遍天下。好生歡喜!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22 22:13
5.

庄西的這片林子,佔地十幾畝,樹高葉茂,蓊蓊鬱郁。春上楊花簇擁著懸滿枝頭的時候,那貞潔的瑩白真的賽霜欺雪,滿樹林都流動著迷人的馨香,常常看到有老人柱著拐棍顫巍巍來到樹下,或盤桓,或佇立,或靜坐,仰頭看花,埋首聞香,嘆息,呢喃,蒼桑的老臉上寫著牽人心動的深情或者憂傷。苦楝開花滿樹紫,女孩子舉著碧綠的蘆竹來打,用衣擺或手帕兜著拿回去,把花瓣中圓柱形的花蕊摘下來,用針線綴成耳環、手鐲和項鏈戴起來,招招搖搖的,真是可愛啊;而男孩子感興趣的是結成了葡萄狀的楝樹果子,那是他們用彈弓打麻雀天然的子彈。麥黃時節,桑葚成熟了,多得如天上繁星,這才是一年中樹林子最喧鬧的辰光,男女孩子坐在枝丫間大快朵頤,各式雀鳥也麇集於此,翔舞起落,參與爭食――這大概是有史以來鄉村最經典的景象吧。夏日炎炎,孩子們屏氣息聲踅入林中,是為了用頂端敷著麵筋的竹桿去粘知了――也有用麥秸編成的喇叭狀套籠去套的;若是捉天牛,總是細心地數它長觸鬚上的白點以判斷幾歲,真是很愚昧啊;也還有窩起肉掌拍那些鋦在光滑樹榦上面的牛虻的,一隻只收藏到火柴盒中,用來做釣鱔魚的餌料。到了冬天樹林里卻相當落寞了,偶爾有人成雙捉對踩著月色星光溜進來,總是渾身帶著荷爾蒙的腥氣,或摟抱,親嘴,摸奶子,或把老棉襖鋪在枯枝敗葉之上,精赤肉條地做那翻雲覆雨的勾當。
我背倚著一棵楊樹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剛才的遭遇讓我猝不及防,這是我以前我從沒經歷過的。確實是這樣,長這麼大我未有過被庄人鄙夷和奚落的經驗,鄉親們遇到我都有一副親熱和讚賞的笑臉,至少是溫和。因為他們自小看到的我總是那麼優秀,他們對這個名叫顧小榮的後生和晚輩有信心,認為他是可以替村莊爭光添彩的人物。他們確信我肯定能考上大學,而且非北大、清華、復旦這樣的名牌大學莫屬――否則是沒有道理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才打洞」,師範畢業的公辦中學教師的顧培華和遠近聞名的民歌手王映荷肯定是一龍一鳳嘍,強強結合,夫妻聯手,他們打造出來的兒子顧小榮理所當然不會是庸常之輩。雖然,歷史上不乏「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代)不如一袋(代)」的悲慘情形,但他們從沒想過這種意外會降落在我們家的屋頂上。
但是我去年的落榜讓他們集體愣怔了。連本庄的黃毛丫頭愛萍都考上了四年本科,顧小榮居然連(個)兩年的小中專都沒有取。真是意外!他們愣怔過後一致認為我是馬失前蹄麻痹大意造成的――這也是我父母的判定,他們不無遺憾地咂著嘴:「失著!失著!――這下要等到明年了!」
可是我今年再度落榜。我讓我的鄉親陷入了判斷低能和願望落空。親愛的鄉親們,善良的鄉親們,是我對不起你們,難怪你們要憤怒,要鄙夷我,要奚落我。是我不好。是我讓你們失望了。――是我自作自受,自取其辱!
不管怎樣,再讓我復讀是不可能的。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八頭水牛都休想拉得動我。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考上師範站講台,考上醫學院穿白大褂,考上農學院蹲田頭、鑽大棚,考上工學院畫圖紙……說真的這些對於我顧小榮還真不感興趣,有欠浪漫!我照樣能以別的方式證明我顧小榮是好樣的,是成功人士,是鐵漢子,是真男人,是大英雄!……但我下面準備怎樣開始我的嶄新人生呢?一想到庄人說的學木匠、瓦匠、漆匠、刻章、賣草藥、做代課教師我就來氣,我顧小榮是做這些的嗎?我顧小榮就不能幹比這些更高級的營生了嗎?也太無想像力、太瞧不起人了!
但……做什麼呢?情況緊急,我必須早下決斷並早日付諸實踐。我要以非同尋常的行動讓我的家庭重新活躍和快樂起來,我要讓莊上肆無忌憚的閑言碎語自動消失。但……我……到底做什麼呢?
這真是個問題。我絞盡腦汁,想得頭上黃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
不知道我躲在林子中過了多久。
……直到遠處順風飄來幾片汽車鳴笛的碎音。我頭腦中忽然靈光乍現,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蹦了起來,順著一條少人走動的小路走了回去。
作者: 失心    時間: 2005-9-23 23:33
有過類似的經歷,期待下文.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24 09:10
謝各位好朋友捧場。因我近日要到北京參加《元紅》新聞發布會,在「心香一瓣」的創作連載就要順延幾日了。來向大家做個解釋,謝謝!
作者: 夢女    時間: 2005-9-24 09:21
噢,收到

好想也跟著去發布會上看看呀,呵呵

可惜我怎麼在這麼遠的地方?

祝髮布會圓滿成功!!!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9-30 05:33
《元紅》首發式相當成功。首都三十多家媒體與會。圖書已進入北京西單圖書市場布展上架。
附一些消息:
http://www.thefirst.cn/article.jsp?oid=6437607
http://www.thefirst.cn/article.jsp?oid=6437607&pageno=2
http://www.thefirst.cn/article.jsp?oid=6437607&pageno=3
http://book.sohu.com/20050926/n240454309.shtml
http://www.bph.com.cn/chinese/2005/09/yh.htm
http://culture.163.com/05/0928/13/1UO78G6100280003.html
http://culture.163.com/05/0928/13/1UO74GT700280015.html
http://www.beijingdaily.com.cn/BJRB/20050927/GB/BJRB^19114^13^27R1357.htm


我回到揚州了。稍事修整一下重新來我們「心香一瓣」續《江湖兒女》。謝謝新老朋友。順頌
秋祺!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1 16:25
6.

走江湖的大都知道這句話:「人到興化心就花,到了鹽城不想家。」說的是興化境內稻花米香,菱藕芬芳,魚蝦蟹鱉樣樣有,野鴨白鷺天上飛,端的是魚米富庶之所,風水祥瑞寶地,其間盛產白蓮一樣的水鄉妹子,窈窕玲瓏,水色嬌嫩,在國內是大大的有名。興化歷史上隸屬揚州府,「揚州美人甲天下,興化美人甲揚州。」人到興化,見美女如過江之鯽,川流不息,如園中彩蝶,繽紛翩躚,豈有不「花心」之理?鹽城毗鄰興化,黃海之濱,茫茫鹽灘,那裡的女子另有一種膽大率真的風格,如同繁星般的田間野花,質樸,本色,粗獷,卻蘊著別樣的嫵媚,煞是撩人心魄。故文人墨客,天涯遊子,到此莫不盤桓流連,以至連家都不想了。
也有人說「人到興化心就慌,到了鹽城不像家。」「花」換成「慌」,「想」改成「像」。這說法也通。興化有蘇北平原里下河「鍋底」之稱,地勢低洼,河湖密布,出門便見水,來往多用船,無橋隔河千里遠,有橋常常鬼見愁。外鄉人來到這兒,面對煙波浩淼的湖盪,彎曲迂迴如同迷宮般的河汊,往往茫茫然而不知所措。興化的木船纖纖巧巧,窄小的比澡盆大不了多少,精壯的漢子可以扛在肩上走,不會水的主兒在船上不小心打個趔趄就有覆舟的危險,而水鄉人則如履平地,打槳點篙,疾行如箭。水鄉的橋多得數不清,石橋和磚橋往往是年代比較久遠的遺留物,大多古色古香,堅固實用,現代的水泥橋當然也是結實的,但是有一點:無論河面多長,三塊板並排的少之又少,絕大多數是兩塊板的,甚至是一塊板的,而且兩邊絕對是不加欄桿的;另外有木橋,竹橋,還有用棒棒棍棍篾片麻繩胡亂支綁起來的簡易橋,甚至一根毛竹或雜樹擔在河溝的兩邊也能算橋。外鄉人把一塊板的水泥橋和走起來吱吱嘎嘎搖搖晃晃的木橋、竹橋、簡易橋和連體操比賽中的平衡木也不如的不能算橋的橋統稱「落魂橋」,碰到陰天下雨雪花紛飛月黑風高過這樣的橋沒有一點雜技運動員的靈巧和特種部隊的膽氣是絕對不行的。曾經在數九隆冬朔風勁吹的寒天,一揚州女插隊知青的老母打城裡來看望女兒,下了輪船碼頭急匆匆往知青點趕,上了一座長約七八丈、一塊板鋪到頭的水泥橋,才走了幾步腿肚子就篩糠般打晃了。插隊不久的女兒發現了她,忙上橋想攙扶母親,剛走了幾步也是搖搖欲墜,進退兩難。母女倆像一對慢行的烏龜,相對匍匐而行,悲慟地彼此呼喊著,在橋中央腦殼頂著腦殼,嚎啕大哭,涕泗迸流……最後還是在村裡社員的幫助下才讓這對母子安全下了橋。人到興化慌就慌在水上,慌在船上和橋上,別的倒沒有什麼。
至於「鹽城不像家」,是指歷史上這兒地處偏僻,比較荒涼貧瘠,許多百姓的土房茅屋極其簡陋,簡直就不像個家。

[:480:]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3 17:19
於是水路如網的興化境內幾乎不通公路就可以理解了。這兒沒有「車」的概念,船就是水上的車子。偶爾有一個外地的客人騎著自行車經過,後面必定追跟著一大隊看稀罕的孩子,驚奇地嚷著「鋼絲車子!鋼絲車子!」追攆的過程中不斷有孩子加入隊伍,陣勢越來越大,浩浩蕩蕩,滿街巷都起了塵煙,――畜牲們馬上有了反應:狗吠,貓躥,雞們出現返祖現象,撲扇翅膀「咯咯咯咯」飛上牆頭、樹枝和屋頂,鴨們和鵝們各尋最佳路徑,爭先恐後逃向村塘河浜,紛紛然宛若集體投水自殺。這只是自行車!水鄉人做夢都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家門口能通上公路,讓他們跟外面的世界離得更近。畢竟船太慢了,比如說從大顧庄到興化城八十里水路,一路上停靠碼頭,坐最快的輪船也要五個小時,這一來一去船上就是一個白天,如果從興化去揚州,晚上七點鐘從南門輪船碼頭啟航,到次日天蒙蒙亮才能駛進揚州南門的船港,有急事的人恨不得急得屎都要屙進褲子里來。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4 06:15

盼星星盼月亮,去年春上縣裡終於沿古老的車路河修築一條鄉間二級公路,西起昭陽鎮,向東經垛田鎮、竹泓鎮、大垛鎮、荻垛鎮、陶庄鎮、戴窯鎮,直接與鹽城專區東台縣的公路網相連接,全長一百幾十里,附近各鎮各鄉的村莊又紛紛修建簡易公路與這條主脈相連,水鄉大地在一年時間內很快就鋪上了一張縱橫交織的公路網。由於這張公路網,救活了省內外不少自行車廠家,一種牌子叫「大長征」的載重自行車短時間內就在興化傾銷三十萬輛;「鋼絲車子」再也不稀奇了,連五歲的小孩子都以笨拙而有效的「掏杠」方式在土路或曬場上騎得不亦樂乎。駕駛員成了搶手貨,我的戴窯同學焦茂銀高二時輟學到江南打工,專門開鏟車,如今回來幫人家老闆開去縣城的大客,三十塊五錢一天的工錢相當於一個代課教師一個月的報酬,這還不算,每天兩包「紅塔山」香煙和早中晚的好吃喝也是老闆提供,坐在駕駛台上玩玩方向盤就有這麼好的待遇,一年就成了「萬元戶」,天下竟有這麼好的營生,就是給個縣長也不換啊。
這時候,當遠處順風飄來幾片汽車鳴笛的碎音,我的頭腦中忽然靈光乍現:
「我為什麼不去學開汽車?!」
天送佳音!神的啟諭!醍醐灌頂!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6 15:45
7.

父母親終於拗不過我,接受了我的人生選擇:做一個開汽車的駕駛員。
我知道他們是一萬個不甘心。出世神童,天生異秉,不走上大學的金光大道,而成一介車夫,輾轉於塵垢飛揚的鄉間土路之上,實在是暴殄天物啊。但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富有理性的動物,能夠在理想遭到挫敗之後退而求其次,轉而求其他,尋找、組織、形成另一種層面的目標追求而達到新的精神落腳點。更何況我的父母都是知書達理的人,有豁達之風,懂得容忍和寬恕,善於化解和說服自己――他們甚至很快就被我要求學駕駛的點子激動起來了:水鄉剛剛才通了公路,駕駛員短缺,金貴、體面、威風,受人尊敬和羨慕,工資大得人(是公辦教師的五倍以上),學成之後,幫人家開個三年五載就可以自己買箇舊車開開,到時候還不是銀子河水似的直往家裡流……條條大河奔東海,上大學也是為了榮宗耀祖顯名揚姓富裕安康,現在看來孩子學駕駛開汽車也一樣能達到目的嘛,說不定還更實惠更快達到效果呢。
他們趕緊行動起來,分頭出門籌集學駕駛的學費。6個月的學費兩千四百塊,對於鄉下人實在是個天價,用這筆錢可以砌三間寬房大屋,可以娶一門新媳婦,我們四口之家除了幾畝責任田(種田只能落個肚兒圓,開銷農藥化肥和公家提留,是沒有餘錢賺的),每年出圈兩條白豬兩頭山羊,開支花銷就全靠父親每月那一百幾十塊工資了,母親前些年患肺結核借的一屁股債剛剛還清,又有我和妹妹兩個上學,家裡哪裡有什麼積蓄,全靠借了。父親把能借錢的親友的名字和估量能借的數目列成表格,對母親說:「眾人抬一人,兩千多塊錢好借――小榮一出來,兩個月就還上了!」
然而幾天過去了,一共才借了八百塊錢。許多列表對象不是無錢可借,就是數目不足。清貧教師,親友也少騰達富貴,無可奈何!昨天下午父親撐起麵皮到竹泓鎮一個多年沒會過面的開傢具廠的老闆家去,說這人是他高中同桌,上學時兩人好得合褲子穿,現在發財了,跟他拿個千把塊錢應該是沒問題的,「這可是我最後的資源了。」他說,穿一身好衣裳坐汽車去了。竹泓鎮在大顧庄西偏南五十里。
老同學熱情洋溢地接待了父親,好吃好喝侍候著,晚上還抵足而眠回顧年少時賞心樂事,但是卻對父親的告借婉轉地拒絕了。生意人當然隨便就能找出一百條錢不方便的理由。父親早上坐輪船回來(可以比乘汽車省六角錢),滿心激動的母親已備下了幾個他愛吃的下飯菜等著他了。父親悻悻不樂。飯桌上的沉悶是可以想見的,愁雲在每個人的頭頂上蕩漾。對我而言,除了失望,又懷著自責:是我讓家人煩神了;如果今年考上了不是萬事大吉么。這就是我吃完常規的一碗飯還想添卻有些躊躇的原因――考大學有欠本事,吃起飯來倒凶(方言:行;厲害),豈不是個飯桶?但我還是捧著空碗去了廚房。桌上的小菜是那麼鮮美可口,我應該把這頓飯吃得飽飽實實的才對。
就在我開始盛第二碗粳米飯的時候,不遠的外邊傳來了炒豆似的鞭炮聲。我知道這是鳳平老漢家的客人入席了。懷田老漢放了大半輩子鴨子,倆口兒扁擔倒下來認不得是個「一」字,地道的文盲,生下三個孩子倒是爭氣:老大學軍初中畢業考上高郵師範,老二學紅是個姑娘,初中畢業考上淮陰衛校,小三子學兵在大垛中學讀的高中,今年一回頭就考上了上海財經學院。家有「兩龍一鳳」,鳳平老漢如今成了方圓幾十里精於培養子女的典型――連他的鴨子都跟著變得金貴起來,鴨蛋比人家賣得高一角錢一斤,買的人還是趨之若鶩:孩子吃了他家的蛋聰明!學兵今年正好二十歲,生日本來在臘月里,現在提上來和「中舉」(鄉下人對考上大學的戲稱,認為考上大學就跳了農門,脫了苦胎,從此步入錦繡前程)一起賀,親戚朋友挑著送禮的盒擔絡繹不絕走進他家的院門,莊上的大小幹部也請到了,堂屋、廂房和院子里整整擺了十桌,真是喜慶洋洋,熱鬧喧天,風光無邊。跟我家眼下的落寞沉悶景象對比真是冰火兩重天啊!其實這樣喜慶洋洋熱鬧喧天風光無邊的場景也是應該今年發生在我家的呀!炒豆似的鞭炮的炸響像是無數人對我的集體數落和無情嘲笑,聽得我面紅耳赤,心慌意亂,抓飯勺的手簌簌發抖,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我無顏再盛飯回堂屋去了――我想像得出爆竹聲中父母和妹妹的臉色和心情――從廚房朝外的側門悄悄溜了踅出來,鑽進正午的明晃晃的炎陽中,抄著奇形怪狀的僻路小徑往村外狼狽逃去。


作者: 小魔女    時間: 2005-10-6 16:21
UP!先支持一下堅GG,:)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10 23:05
第二章

1.

一錢逼死英雄漢。兩千四百塊錢學汽車的費用籌借無望,讓父母一籌莫展。母親噙著淚求我,「乖乖聽話,咱還是去復讀吧,明年肯定能考上的――你從來就不是笨伢子呀。你肯定這一年在城裡貪玩了,沒有用功。乖乖,再去用功一年吧,用功了就能考上了,考上了就什麼都好了。」我不吭聲。不吭聲就表示不同意。我是鐵了心告別學生時代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回爐的燒餅不香,若再要我回到那復讀班重複在我眼裡味同嚼蠟的生活比讓我坐牢還難過。沒有了學習的激情和衝動,再復讀一年也未必能考上,說不定還會考得更差,那時候回來就更丟人了;還浪費了大好時光和好的機會。我不願看到母親滿臉的哀傷,把頭扭向一邊,高低不開口,堅決不表態。父親在旁邊大口大口吸著劣質的「雪峰」香煙,最後把要燙到嘴唇的煙蒂「噗」地往地上一吐,瓮聲瓮氣地說:「你不要勸他了,心思散了,去上(學)也沒得用!」
我知道我已經成了讓這個家煩惱甚至怨恨的罪人了。我掉轉身出了家門。
為了避免與父母在一起的彆扭和尷尬,我只能選取擇消失。
走出院門好遠,無意回頭一望,妹妹小霞佇立在門口的桂花樹下,小花狗在她腿邊站著,一起向這邊翹望。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可愛的妹妹打小就是我的影子。可是現在,曾經讓她無比驕傲的哥哥再一次讓她失望了。她有點看不懂她的哥哥了,甚至因為我再度落榜而造成的行為上的乖僻和古怪開始疏離我,怕我。
「哥哥,你再讀一年吧,明年考上就好了。」妹妹有一天曾勸過我。她曉得我是下了絕不再復讀的狠心的,所以說話時的聲音小小的,顯然是心懷惴惴;――說不定又擔心我以為她是父母派來的說客,怕我發火,吼她。
「哥哥不想上了。」我對她說。
「為什麼?……」
「哥哥心思亂了。」
「求求你……」
「別說了,小霞,」我把手在妹妹的肩膀上按了按,「哥哥也想不到居然會這樣……你成績好,明年爭取考上一個好高中,將來考個好大學,替爸媽關個面子,啊?」
「我是個女伢子……」妹妹好看的大眼睛里盈滿了晶瑩的淚水。泫然欲滴。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我的鼻子也泛酸,手在妹妹頭髮上摸了一下,走開了。
我覺得對不起妹妹。我沒讓她嬌傲到底;我把考上大學這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轉給了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小姑娘。

我徑直朝建在庄東北方向的中學走去。我知道暑假間的校園最是安靜和荒涼,我要到裡面走走轉轉,消磨兩個時辰再回家。順便在父親的「自留地」里摘些紫茄子回來。

2.

大顧(初級)中學面積很大,除了教室,辦公室,男女生宿舍,教職工宿舍,食堂,廁所,豬圈,羊圈,其餘的空地除了操場,基本上都是菜地。學校菜地分兩種:一種是分給教職工的「自留地」,一種是學校食堂的蔬菜基地。
教職工的菜地不大,本庄的也就分把地,外庄常住學校的頂多一分五,夠吃菜就行。種菜要糞肥才長得蓬勃,菜肥豆壯,這倒不難,不要說學校三百來號學生和二十來號教職工規模宏大的排泄了,豬圈裡那七八條肉團團的懶東西和羊圈裡三四頭長鬍子的傢伙也是「造糞」的生力軍。但糞肥是不可以隨便用的,要用得花錢買:人糞水三角一擔,豬糞水二角一擔。為甚人糞比豬糞值錢,因為人是吃五穀雜糧的,還吃魚肉葷腥,拉出來的東西質量高,肥效大,而豬這種蠢物只配吃草料大糠和食堂里的潲水,其排泄物當然無法與人的相媲美,所以就有個價格貴賤之分。這還是對本校教職工的照顧和優待,倘是外面人來買,則:人糞水五角一擔,豬糞水三角一擔,沒得還價。――這樣的價格是八十年代以後這幾年的定價。
那幾頭山羊的糞肥不賣。山羊不是豬那種山吃海喝的畜牲,吃東西文雅,排瀉就「婉約」得多(尤其是拉屎,閑庭信步之間,顆顆粒粒,紛然而下,渾如黑豆,油光飽滿,宛若行為藝術家的作品),所以連糞坑都不要,直接解決在蹄足下的草梗灰堆上就行,卻肥得不得了――老遠就聞見那刺鼻的腥臊了――學校專門留著用來堊食堂的蔬菜園地。
有幾個過日子精明的教職工就捨不得把拉撒物浪費在學校的公用廁所里。一直教初三畢業班化學的周老師四十齣頭,是江南無錫人,卻生得北方漢子的模樣,濃眉大眼,牛高馬大,體重靠二百斤,四十三碼的大腳走起路來咚咚響,極是雄偉豪邁。書是教得極好。有一天一女生晚自修間捧著疑難作業到他宿舍里問詢,見老師外屋木門虛掩,沒有開燈,而房間窗帘卻映著燈光,有人聲傳出,農村女孩粗放直率,加之平時師生關係不錯,該女生沒有在外面喚一聲「周老師在家啊?」,或者叩門以提醒人來,就登堂入室徑直去挑開門簾,不意卻看到一幅奇景:周老師正端坐在師娘的馬桶之上,挺胸拔背,雙手扶膝,穩重如山嶽,想必「用功」正到時候,臉上略染緋紅,有陶然之色;一面聽坐在被窩裡的夫人指點著報紙說笑。女生踏進房門的腳卻收不回去了,像被人使了「定身法」;師娘眼尖,率先「噫」了一聲,周老師側目一顧,大驚失色,欲長身而起,方覺自己裸腿光腚,站不是,坐不行,進退維谷,左右為難!壯碩的身體稍有錯動,馬桶受力不勻,發「吱嘎」之聲,眼睜睜就有迸裂傾覆之虞。女生如夢初醒,連忙轉身驚兔樣逃之夭夭了。「周老師上師娘的大馬子」;「夫妻倆共同造糞蓄肥」……此事傳為笑談。
教數學的何老師上海崇明人,年近五十,教學水平高超――他教幾何畫圓不用圓規,手臂伸直,粉筆頭在黑板上吱吱吱吱一陣亂響,一個正圓就漂漂亮亮地出來了;他師德高尚,上課板書從來是側著身子的,不讓屁股直對著學生。據說他有了屁都忍著,借故到教室外面放掉才回來。有一次他課講得正酣,忽嘎然而止,面露猶疑之色,對大家說要到辦公室拿一本教科書,其實他是腸中來了穢氣。他夾緊屁股往外走,不意在跨門檻時「後門」一松,便噼噼啪啪漏出一串響來。拿教科書便失去了意義。隨即迴轉教室,「不拿了,――我們布置作業吧!」
就是這樣一位文明的老教師,為了他的一分半菜地也做過不甚文雅的事體來。
那是一堂自習課,有幾位調皮的學生百無聊賴簇在一起朝外面遠望。時值初夏,天空睛碧,陽光爛漫,園地里一片蔥綠,生機盎然。忽見何老師步伐匆匆――像一個送急件的信使――走進了自家的刀豆架,邊走邊解褲鈕扣;幾個人連忙凝神諦看。只見何老師如解數學題一樣按部就班,從容不迫,把一泡尿拿捏得收放自如,恰到好處,竟把一壟刀豆根一一點過方止,時長約兩分鐘……
不沾人家的,也不白把人家。「肥水不流他人田」。「奶多伢子胖,肥多菜蔬壯。」老師所為也是有理由的,倒不能說是摳門。

我父親的「自留地」就和何老師的相鄰,春上何老師總是搭架子種刀豆,我父親則喜歡栽茄子――茄子劈開放在飯鍋里蒸,飯熟了搛上來擺進盆子里加清鹽搗爛,灑上蒜泥,下飯得要老命,我們全家都喜歡吃,怎麼也吃不厭。我在出門的時候捎了一截細鉛絲,茄子摘下來穿上梗嘴子提在手裡,方便得很。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12 10:05
3.

我來到了顧中校園。暑假中的校園靜而荒蕪。才放假二十多天,校舍建築,旗杆,籃球架,雙杠,單杠,乒乓球桌……全部淹在半人高的各種野草當中。在校園的旮旮旯旯和牆根磚縫間隱蔽著多少草根種籽啊,沒有了師生踐踏的腳步和掃帚鋤鍬的逐日打掃清理,又適逢盛夏燦爛的艷陽和豐沛的雨水,這些忍耐日久的生命終於探頭露臉,以驚人的速度瘋長蔓延,開花撒籽,如同集體的狂歡。生命畢竟是頑強和蓬勃的啊。我從小就愛在父親教學的這中學里玩,又在這裡念了三年初中,熟悉得就彷彿自家的後院一樣。走在筆直的林蔭道上,我心裡卻驀然漾出了別樣的感傷。永別了,學生時代!
好像無意識中受到一種力量的牽引,我朝學校南面的尖嘴子菜地走去。
里下河地區幾乎所有農村中學的選址都緊靠河邊湖畔,以方便食堂采水,師生用水,園地澆水,顧中也不例外。學校的東面是古老的白銀河,南面……倒是要多費兩句口舌:學校輪廓近似長方形,南北為長,東西為寬;說是「近似」,是因為校園南面突兀地向前面的大盪里伸出了一個長七八十公尺、寬三四十公尺的「嘴子」――於是學校的南面突出部分就是三面環水了。里下河地區河多灣多,地形常有奇兀,不足為怪。
這個三畝多的「嘴子」臨水的三面長滿了蘆葦。從淺水間順著河坡一直長到田埂上,碧綠青翠,蓬蓬勃勃,密密匝匝,宛如槍陣戟林,站成天然屏障,牢牢護衛著學校里這片屬於食堂的菜地。同時三面的田埂上長著幾十棵楊柳樹,都是在五八年建校時就栽下的,特別粗壯、高大,枝丫縱橫交錯,垂下千萬條碧綠的絲絛。大顧中學有讓學生在教室外面自由晨讀的傳統,春天的時候那些未發育開的身量不大的頑皮的初中男生就在樹杈間把柔長的柳條兒編成精緻舒適的藤椅,像鳥似地居在上面讀書,優哉游哉,極為愜意瀟灑。我就曾是裡面的一個。有時候一棵樹上同時有十幾個孩子在上面,臨河的枝丫壓得垂下水面,低頭一看,屁股下面綠水淙淙,游魚在荇草間穿行覓食,搖頭擺尾,片片亮鱗閃著星星樣的熒光。水鄉兒女不怕水,就是掉下去也不過鑽個猛子而已。
幾年不到這個嘴子上來了。我坐在地頭的一個樹樁上,雙手托著下巴,望著面前層層疊疊的瓜葉,發愣。冬瓜,筍瓜,南瓜,瓜葉都很大,恍惚間我有點面臨蓮塘的感覺。
「我為什麼要先到這裡來呢?」這些天我常常感到恍惚,很多言行舉止自己都無法說清根由。
一陣飛吹過來,無數片瓜葉掀動翻飛,就有藏在闊葉和藤蘿之間的瓜身忽隱忽現。這兩天盤園(方言:管理菜園)的老趙頭肯定來過,把顯山露水的大瓜摘了送到學校食堂的倉庫里去了。成熟的瓜晾在乾燥風涼的庫房裡能擺好長時間的;等開學了再拿來做菜,反而比剛剛採摘的要好吃很多。
風吹得三面的柳樹枝條紛紛飛揚,如同城裡迪斯科舞廳里的女子狂熱甩開的如瀑的頭髮。密匝匝的蘆葦擠搡出一派「沙沙」的聲響。我凝視著那青綠的葦幛,忽然明白我為什麼要來這片菜地的原因了。這是為了愛萍。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13 14:55
4.

學校的園地都是各個班承包的。初三時的那年春天,我們班被臨時調整到這個尖嘴子,雖然面積不小,卻是學校對於我們三(1)班的照顧。因為這塊地春上從不種青菜,韭菜,辣椒,茄子,也不搭刀豆架子,它總是種瓜。冬瓜,筍瓜,南瓜。眾所周知,管理瓜地是最輕鬆的了,不需要沒完沒了澆水、點糞,薅草和鬆土;我們三(1)班是初三快班(註:學校按學生成績在初三分快慢班),每一個同學都承擔著替學校爭光的責任,當然要分配給他們少費時間和精力的勞動活兒啦。
其實,在瓜地里勞動還挺有意思,有時簡直就是一種詩意的享受。
勞動課上,老趙頭指導同學們投瓜花:摘下那些不結紐的公花,輕輕地撕去花瓣,然後小心地把那根粉嘟嘟的蕊棒投進雌花的身體。雌花們或羞澀地半張著,或熱情地綻放著,充滿了渴望和放肆。一對對花兒就這樣吻到了一起,在爛漫的陽光下孕育著驚奇――用不著兩三天,花枯剝落,一顆鉛筆頭樣的瓜紐兒便嫩拐拐毛茸茸地呈現在你眼前!同學們放學后常常三三兩兩來到瓜田邊,滿懷著成功的感覺,一一審視、鑒賞著它們。這是他們一手促成的作品,使這些十六七歲的少年心裡盈滿了憐愛。彷彿有一種類似於做父母的感覺哩。他們看著它們長大,變胖,俏生生憨篤篤地或坐或卧在鬆軟的土地上,它們的方位、幾乎無法分辨的大同小異的模樣和每天微妙的變化都精確地刻在他們心上,毫釐不爽,絕不會認錯。有些孩子還用別針或髮夾在瓜上面淺淺刻上他們自己才識得的符號,――瓜身不一會就泌出晶瑩的汁來,――那是它疼出來的汗抑或是流出來的血?不知道;顧不得了,為了愛和佔有,他們小小地殘忍了一回。只一兩天,那些划痕便結了痂,淡淡地爬在瓜皮上,讓我們的孩子更加放心和一目了然。瓜地上的勞動真是充滿詩情畫意,柔情蜜意,滿足和愛意像花一樣綻放在每個少男少女的臉上,美麗萬方!
就這樣,初三(1)班的菜地上結滿了瓜。冬瓜,南瓜,筍瓜。一隻只,一窩窩,從開花,打紐兒,到慢慢長大,全是在這幫孩子們眼前完成的。那些冬瓜能長成幾十斤一個,渾身沾滿了白白的茸霜,像新出浴撲了爽身粉的胖娃娃;南瓜是圓扁的那種,敦敦實實,一副憨厚的模樣;筍瓜則是瓜類中的「美男子」,乾淨溜滑,圓潤周正,看上去就爽利,彷彿不是長來吃的――有誰肯忍心在那冰清玉潔的身上動刀呢。
但是――瓜總有搶著成熟的――學校食堂師傅們提著竹筐,拎著菜刀,深一腳淺一腳踩進了瓜田……於是課後地頭總有幾個黯然神傷的娃兒。在他們爛熟於心的方位,某個「孩子」不見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攫上心頭。雖然他們早知道有這麼一天,但有些還是憋不住流下了眼淚。真心實意。傷心傷意。這種感覺實在是跟戀人分手一樣銘心傷懷的:痛苦和落寞,不甘和艾怨。
有什麼辦法?人世間很多事情是不容人矯情的。――瓜的命運就是讓人裹腹的。
和同學們一樣,我怎麼也不忍心在自己的眼前一天天長大的瓜兒次第遭受食堂師傅菜刀的荼毒,悄悄地實施了一個聰明的辦法。在一個不大引人注意的偏僻之處,我把一根筍瓜的藤絡引進瓜地邊高密的雜草間,然後穿行到蘆叢當中,一直進入河坡深處。在這裡,我精心地培養著一個筍瓜。這個白白胖胖的筍瓜將在葦桿的蒿草的掩蔽下偷偷地長大,沒人想得出它的藏身之處,除非有人斬開蘆葦冒著跌落河水的危險踩下松塌的陡坡才能窺到它們的存在。這裡並非暗無天日,事實上陽光總能透過高高的葦尖和密密匝匝的葉片之間的縫罅把洞洞眼眼的光斑打落在它倆的身上,微風拂過,那些光斑就調皮地游移起來,如白亮亮地舞蹈。每天我都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時段做賊似地趕來,擠進蘆桿,蹲在它的面前,用眼神諦視著它,用手輕撫著它,就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心中就流溢著無法言傳的滿足和快樂。我想這時候這隻漂亮的筍瓜是應該有所感應的,說不定會有一陣悸動在它身體里電似地產生,那是一種感動和幸福,雖然外人是不能察覺的。它應該知足了,它比同伴更多時間承賜著生命的陽光和雨露,它不寂寞不孤獨,有一個叫顧小榮的十六歲少年像親人般地惦記牽掛寵愛呵護著它,它將不虛此生,它很可能功德圓滿活到壽終正寢。(此節未了,待續)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13 22:14

那是五月的一個中午,我蹲在高密的蘆竹中間,凝視著我的瓜兒。日月輪換,光陰飛快,我的瓜兒一天天長大。它生得那樣的玲瓏可愛,嫩嫩白白,爽爽潔潔,活像少女的臉寵。藍天艷陽,躲在竹叢中間的我身上感到燠熱,還有一絲絲無名的煩燥。我像埋身竹海深處的一隻竹雞或斑鳩。耳朵中聽不見任何外面的聲音。鼻孔中滿是泥土、青草和竹葉混合的芬芳,使我如同中了雲貴大山中放蠱人的迷香,陷入了一種類似童話中的狀態。我變蹲為坐,雙手支頤,看著我的瓜兒,痴痴地,想起她來。
這個女孩子在我身邊多少年了?或者說我認識她,熟悉她多少年了?可以說和她的年紀一樣,十六歲吧。難道不是嗎,我是那年立夏媽媽把我生下來的,端午節她媽媽也把她養下來了。立夏吃雞蛋,端午剝粽子,我倆生日前後只相差三四十天。我們都屬吃草的羊子。她就這麼喜歡跟著我:我家在十八生產隊,她就出生在十七生產隊,而且家只離我家五十米,小時候我在家門口端著肉雀子開始撒尿,邊撒邊走,可以一直撒到她家門口還沒結束呢。多近呀!她約摸十個月的時候有天被她媽媽抱到我家巷頭上,我媽媽正好也抱著我在牆根下面邊曬太陽邊跟本隊的婦女拉閑話,兩個年輕的女人瞅瞅對方懷裡粉嘟嘟肉團團的孩子都格外喜歡,互相抱過來逗玩,說實在的那時我還有點怕生呢,可她卻一點也不在乎,自來熟地撩起我媽的夾襖逮著奶頭就吮吸起來,我一看可不能吃虧,也就拱在她媽懷裡兇猛喝起奶來了。兩個母親樂得哈哈大笑,對我們說喝過對方媽媽的奶以後就應該是好兄妹了,以後遇到了要彼此客氣,不要作搞(方言:搞矛盾,推搡吵架等),等等,也不管我們聽得懂聽不懂,就那麼煞有介事地叮囑我們。果然這丫頭當時就記住了,過了周歲會歪歪斜斜地走路時第一次長途旅行就是J到我家門口,艱難地爬上我家門口的台階,口水流得老長地朝我喊「多多」(孩子學話時「哥哥」的模仿音)。這鬼妮子從此就跟上了我,什麼都要跟我學,連我夏天喜歡赤條條地都學,也要脫得赤條條的,她媽拿她一點法也沒有――她是個愛使性的的「哭寶子」呀,說哭就哭,張口就來,而且不是假的,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她有一次還模仿我站著撒尿呢,結果不能像我撒成一條銀色的拋物線,而是潑潑洒洒地淋濕了兩條腿。於是他就對我有肉雀子羨慕得不得了,有一回還伸手摸了摸,非常鬱悶地嘆了口氣,可能是責怪媽媽生她時不小心把這小寶貝忘著拿出來了;我也想對等地摸摸她的,可一看她光溜溜地啥也沒有,善解人意的她馬上對我說「在下面哩」,蹲下來朝我亮著,我這才注意到她腿根間還藏著一朵紅蓮一樣的東西,那樣的嬌嫩,我怕不小心摸疼了她,只看了三眼就教她站起來了。直到五歲時她才曉得害羞,不再脫得赤條條的了;但是卻仍赤剝,穿著一個小花褲頭兒,滿世界跟著我跑。七歲時我們上小學,鬼使神差居然又分在一個班上,我當班長她做文娛委員,想躲她都躲不掉!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15 12:24
我們一起長到十三歲,又一起上中學啦,唉――您一定已經料到了――我們又一起分到了一個初一班,我仍做班長,她改行做了學習委員。好像她發誓一輩子做我的影子似的要粘著我。但是――情況開始發生了變化。
十三歲的暑假我開始青春萌動:夏夜的第一次遺精嚇得我驚慌失措,羞窘莫名。細細的茸毛從唇上頜下探出了頭,喉結突出,聲音有了男人味兒。我懂得了矜持和深沉。而她呢?變得愈加唇紅齒白,臉若艷霞;大眼睛格外明亮和幽深,如一汪見不到底的潭水;胸前悄悄地隆成了丘,使一對黑亮的大辮子搭在上面就有一個曼妙的圓弧;那件水紅色的褂兒在腰間受阻了,腰是那麼纖小,圓翹的屁股就輕巧地托住了它,五年級時就穿的綠褲子明顯短了,方口鞋上面露出一截藕似的嫩白。十三歲的女孩走成了風擺楊柳,走到哪兒都是一片春光明媚,挾著一股清新醉人的處子之香。以前天真活潑的她變得出奇的羞澀和安靜,纖巧而內秀。哦哦,我們這些孩子正在成大人,我們已邁進了人生最好的時辰,這時候世界應該是我們的。
這時候,我們不再親密無間。我們開始若即若離,我們開始疏遠。――不只是我們,似乎所有的男生和女生之間都有了無形的距離,小學生時男女生打打鬧哭哭笑笑的景象一去不復返了,晚上九點鐘下了晚自修男生紮成堆兒,女人結成伴兒,「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哪裡像是同窗共讀的同學?可這怪誰呢,都是青春惹的禍,都是荷爾蒙惹的禍,讓我們這些十三四五的少男少女之間有了拘謹、矜持、自律和收斂,有了讓人身心為之悸顫的綺念和反應……我們並不是要故意彼此疏遠,因為我們青澀,我們的身體和器官和心思在變高變大變粗變得鼓滿而成熟,但我們的臉皮還很薄,我們的膽子還者很小,我們的年齡和性別不允許我們像小時候那樣靠得太近……呀。
――如果哪個男生主動和哪個女生接近,馬上就有人起鬨:「喂喂喂,他想她心思(興化方言,「想心思」即「打主意」)哩!」「哎呀,他想尋她做婆娘哩!」
――如果哪個女生主動和哪個男生親熱,立刻就有人發笑:「喂喂喂,她想和他相好哩!」「哎呀,她想(嫁)把他哩!」
於是,往往,當事雙方又羞又惱,臉漲成一面大紅布,蒙臉撒腿,落荒而逃!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21 15:33
這些天我瑣事煩忙,無法連續進行《江湖兒女》的創作。夢女版主可以把固頂拿掉,天天放在上面恐不合適。等我沉下心來會再來正常續帖的。謝謝。
我愛《心香一瓣》,永遠。
作者: 夢女    時間: 2005-10-22 08:17
謝謝顧堅G對心香的支持

沒事的,大家愛看你的作品,等你忙完了再繼續哦
作者: loveking253    時間: 2005-10-24 19:00
呵呵,不愧是大手筆啊!!!!好細膩的文章。期待ing.....

另外問一下,《元紅》哪裡能買到?真想收藏!!誰知道的話請告訴我好嗎?謝謝了!!! 
作者: 揚州顧堅    時間: 2005-10-27 22:42
《元紅》全國各大書店均有售。謝謝你,朋友!
http://book.sina.com.cn/nzt/lit/ ... html(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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