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伊朗那幾年:道德警察、私人派對和「臨時結婚」
我叫 Jean,今年 31歲。我在澳大利亞長大,現在居住在倫敦。 第一次去伊朗的時候,我在飛機上遇見了一位伊朗阿姨。她不會說英語,我也聽不懂波斯語,可她非常熱情地和我聊了一路。 到了機場后,她問我住哪兒,我說住酒店。 她對我說,「你跟我回家。」 我就迷迷糊糊地在她家住了一個星期。每天跟著阿姨一起吃早飯,逛伊朗的巴扎,去親朋好友家拜訪。 ■ 伊朗的街道 每一個人對我都特別好,特別熱情,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我走的那天阿姨非常傷心,也哭了。我對阿姨說,「你不要哭,我會再回來的。」 又過了好幾年,期間我又去了好幾次伊朗。 到 2016 年,我才下定決定要搬到伊朗,去德黑蘭大學攻讀伊朗學的碩士。 -2-不一般的校園生活 我父母聽說我要去伊朗讀書,特別地震驚。我爸還威脅我說,「你要去伊朗,我就自殺。」 可能他們也不知道伊朗具體位置在哪兒,但只要聽說在中東,就覺得危險得不得了。 我在德黑蘭大學讀的專業只收外國人。聽說當時有十幾個人拿到了 offer,但有幾個外國學生的簽證沒下來,最後只有 10 個人來上學了。 而且,在這 10 個人里,只有我一個人來過伊朗。其他 9 個人都沒來過就決定來伊朗生活了,這讓我很吃驚。 我們教學樓入口的地面上塗了三面國旗,分別是以色列、英國和美國的國旗,我們每天進出教室都會把這些旗幟踩在腳下,表示對這些國家的抵制。 可憐我們班的英國同學,每天都要踩著自己國家的國旗去上學。 因為被美國經濟制裁的原因,我們大學的電腦都沒有微軟的軟體,用的都是伊朗 20 年前自己建的系統,極其緩慢。 如果想在食堂吃飯,你得登上電腦系統先訂飯。但幾乎每次我們都訂不上,只能留到最後吃剩飯。 ■ 前美國大使館牆上的壁畫,圖/Getty Images 我記得曾經和一位學英國學的同學聊天,他很坦白地告訴我,他其實可以去國外一所很有名的大學讀研究生,但他最終還是選擇留在德黑蘭: 「因為在伊朗,看的不是你光鮮的學歷,而是看你認識誰,有什麼樣的關係和政治覺悟,這些才是最重要的。」 -3-經濟制裁 1988 年,「兩伊戰爭」結束后,美國開始對伊朗進行大規模的經濟和軍事制裁。 比如說,在伊朗,你找不到軟面的廁紙,用不了信用卡,大額匯款只認美元,還得是現金。 街上沒有麥當勞、肯德基,快消的時尚品牌價格也貴得離譜。 當然,有權有勢的伊朗家庭並不受此影響,他們會通過走私、壟斷、私人服務等方法享受特別待遇。 但對於普通的伊朗人來說,在生活的每一處細節上,都十分艱難。 外國媒體對伊朗基本是非常負面的報道,在新聞上,你總能看到伊朗人在大街上遊行,高喊什麼,「打到美國!」之類的口號,還會燒美國國旗等等。 實際上,大部分伊朗人都不這樣。 伊朗人最愛的國家就是美國。和我一樣大的伊朗人都非常喜歡美國文化,他們最嚮往的國家就是美國。 到什麼地步了呢,前段時間有個很有名的英國電視劇叫《倫敦生活》,我一個朋友是庫爾德人,她在伊朗的一個小山村裡,通過網路看完了整部劇。 ■ 庫爾德人的生活 我很納悶,問她,「你怎麼知道這個電視劇的?」 她回我,「網上有,什麼都能看到。」 全伊朗只有一家德黑蘭的電影院可以放映外國電影,其他電影院只能看本國電影。 我去那家電影院看過一部電影《極盜車神》,看完覺得挺好的,沒再想這事兒。後來和朋友聊起這部電影,她和我說裡面兩個角色有感情戲。 我一聽懵了,我怎麼沒看見呢?誰和誰是男女朋友啊?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只要涉及感情部分的情節都被伊朗政府給切了,切的水平還挺高,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4-回到過去 作為女性生活在伊朗,需要遵循許多世俗和宗教上的法律。總感覺有雙眼睛在背後悄悄盯著你,稍有不慎,你就可能成為家族的恥辱。 有次我放學回家,經過德黑蘭一個很大的公園,邊聽音樂邊走。 一輛白色麵包車突然停在我面前,從車上跳下兩位一身黑袍,只露出兩隻眼睛的女性。一下衝到我面前,用很大聲的波斯語沖我喊了起來。 我嚇一跳,也聽不懂她們在控訴什麼。只能用英語回答說我是外國人。 然後她們氣勢立刻弱了下去,交頭接耳了兩句,開車離開,去「抓」公園裡其他「衣著不整」的女生了。 ■ Jean 在伊朗生活的裝束 這種「道德警察」遍布伊朗,他們的工作就是開著車在各處巡視。 比如你今天頭巾沒完全蓋住頭髮,上衣沒有遮住臀部,或者褲子太緊了……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都可以把你帶到警察局,對你進行教育。 我一個朋友,就在我碰到「道德警察」的那天,被抓進警察局了。 警察把她教訓了一頓,然後打電話給她的家人,指責他們管教不嚴,竟讓女兒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大馬路上。 最後,是她爸爸帶著一套政府認可的長黑袍子,才把她贖出來。 不光是在馬路上,我在波斯灣的海灘上也見到過。 挺詭異的,在男女共用的海灘上,伊朗男人幾乎全裸,女人們則和平時穿得一樣,裹得嚴嚴實實。 從伊朗回來了以後,我成了一個更加堅定的女權主義者。 我當時最想乾的一件事,就是和平常人一樣穿著泳衣去海灘游泳,這在伊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我感覺,每次坐著飛機從澳洲到伊朗,跨越的不僅是地理上的距離,還有時間上的距離。 好像一下就回到過去了。 ■ 海灘上的伊朗男女,圖/Getty Images -5-「臨時結婚」 在伊朗待了一段時間后,我開始參加一些伊朗人的聚會。 因為我是外國人,很少見,所以總能獲得額外關注。 我認識了一個伊朗男孩 A ,他對國外的事情感到很新鮮,我們經常一起聊天。我發現他非常溫和,還和我一樣喜歡冒險,不久,我們戀愛了。 不過,在伊朗談戀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根據伊朗法律,單身男女禁止結伴出行,連住酒店都需要出示結婚證明。 為了出行方便,我們想到了一種叫「臨時結婚」的辦法。 這是在伊斯蘭教什葉派國家依舊認可的一種婚姻方式,手續相對便利,而且有時效限制。 我和 A 各帶了一位朋友去到「臨時婚姻」的辦事處,只有一個小夥子在那兒。 他讓我出示身份證明,然後問我,「你是處女嗎?」 我說,「我不是」。 「臨時結婚」的新娘必須是非處女,因為在伊朗,「臨時結婚」是一種並不神聖的結婚方式,有些伊朗男人通過這種方式,和性工作者締結短暫的婚約,以贈送彩禮的名義支付嫖資,然後完成交易。 辦事員說,「因為你是外國人,我就不讓你出示書面證明了。」 他問我們彩禮是什麼,我們說是一朵花,並設定這次婚姻的存續時間是 2 年。 然後他打電話給一位穆拉(編者註:相當於伊斯蘭教里的「牧師」),穆拉通過電話,核對了我們的身份和結婚的各種約定,說了一通我一句也聽不懂的話。 然後 A 看著我說,「行啦,我們結婚了。」 ■ A 家舉行的私人派對 -6-私人派對和查崗 為了慶祝這次「臨時結婚」,我男朋友在他家開了一個派對。 很多去過伊朗的遊客經常抱怨,伊朗沒有夜生活。實際上,伊朗的夜生活都是在家裡。 伊朗人特別喜歡聚會,總是在半夜開始,一直唱歌跳舞到凌晨,甚至會持續好幾天。 雖然伊斯蘭教不允許喝酒,但有些聚會還是會有從別的國家走私過來的酒,有些伊朗人還會自己釀酒。 那天晚上,我們請了一個 DJ,舞池裡布置好燈光、煙霧,那些和西方年輕人無異的伊朗男女在酒精的催化下,不停地跳啊,唱啊,氣氛好極了,一點兒也感覺不出這是在伊朗。 ■ Jean 和 A 在旅途中 我們的「臨時結婚」證,沒想到後來真派上用場了。 有次我和 A 在邊境背包旅遊的時候,一天晚上我們紮營在一處村落旁。 兩三點的時候,外面突然有手電筒在閃,A 出去查看。沒想到站著革命衛隊的幾位警察。革命衛隊是伊朗很有權力的一個部門,不是一般的警察。 他們帶著 AK47,氣勢洶洶地問 A,「你們來這裡幹什麼?你們是什麼關係?」 A 說,「裡面是我的老婆,我們有結婚證。」 當警察看到我們的結婚證后,態度立馬就變了,從一個審問的態度立刻變得很客氣,「不好意思,我們打擾你們夫妻休息了。這裡很不安全,如果有什麼事請打電話給我們。」 如果沒有那張結婚證,那天晚上我們也許就在警察局度過了。 -7-伊朗人的未來 雖然「臨時結婚」這件事,A 的爸媽並不知道,但因為和 A 交往,我開始頻繁接觸他們,也聽到了伊朗人這些年真實的心聲。 A 的爸爸是個特別有意思的人,他很愛國,為自己是伊朗人而驕傲。 90 年代,他曾有機會帶著全家移民去美國,但他相信伊朗的未來,所以最後沒有去辦。 可這兩年的變化讓他太震驚、太失望了,他只想讓子女的未來好一些,所以開始幫子女辦理出國的簽證,想方設法讓他們離開伊朗。 可對現在的伊朗人來說,去哪兒都很困難。 我在俄羅斯看到過,海關處,所有人都順利通關了,只有一堆伊朗人被堵在裡面,挨個審問,你來這裡幹什麼,你來幾天,你有多少錢。 他們是已經有合法簽證的人啊! 伊朗人經常和我說,「過去,我們在世界上多有地位,伊朗的護照可以讓我們不用簽證去歐洲的任何地方,那時候我們很有錢,生活很好。而現在,我們去哪兒都被人歧視。」 伊朗年輕人的未來在哪兒呢?明天說不定就要打仗了,那是什麼樣的生活? 那又是什麼樣的未來? ■ 飛機失事中的罹難者,圖/BBC -8-尾聲 2020 年 1月 8 日清晨,一架烏克蘭航空的飛機從德黑蘭的霍梅尼國際機場起飛,它預計是途經基輔,最終抵達加拿大。 飛機起飛后不久,伊朗軍方因為人為的失誤發射了導彈,擊中飛機,造成機上 176 人全部罹難。 這架飛機上有 82 位伊朗人,他們中的大多數等待了很久,才獲得這次的出境簽證。 在美伊局勢升級的背景里,這些終於得償所願的伊朗人,卻在美夢成真的路上永遠合上了眼 |